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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8:4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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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秋槎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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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年春之祭

元年春之祭试读:

第一章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1

天汉元年,暮春的夕照下,持弓少女在云梦的荒原上射杀野雉。她上衣长襦,下着大袴,背负兕皮箭箙,俨然一副武人模样。一名当地的少女立在树荫里,身着襜褕,忍着傍晚的酷热,手里提着被友人射杀的猎物。

少女手中的弓是父亲赠与她的,由长安的工匠依照古法制成。造出一支这样的弓,要耗费一年以上的时间。主干用的是东海郡出产的柘木,在深冬斫成。开春之后,将前一年秋天采下的牛角浸泡处理,以备使用。又在夏日将麋鹿的筋精心鞣制。入秋,把处理好的牛角和鹿筋用朱红色的胶粘合在柘木的内外,再缠上丝线、涂上漆,并放置一个冬天让胶和漆都凝固下来。

她一直很珍视这件礼物,习射时总是小心珍护,不让它染上污渍。用它射杀活物,这却是头一遭。起初,她还未能领悟射击移动目标的技巧,因而放空了几箭,还惹来了友人的一番耻笑。就在对方的笑声仍回荡在林间的时候,第一只牺牲品的血就飞溅在了鲜红的藑茅花上。

持弓的少女自小生长在长安。京畿一带的山林大都已被划归皇室。是故,她虽然从某位故将军那里学了一手射术,却罕有发挥的机会。如今日这般恣意地射猎,正是她的一桩夙愿。

更何况这一带原本就是楚王的猎场。

当初,每到厉兵讲武的初冬时节,楚王便会乘着缀以玉饰的战车,手持雕弓与劲箭,率众射杀游走林间的异兽。一时箭如雨下,血肉横飞。猎物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之后,又免不了要遭受车轮的碾压和步兵的践踏。肥美的嫩肉未经品尝,便碎在了泥里。一番杀戮之后,楚王满意地放下弓矢,欣赏着遍地尸骨和意犹未尽的兵士。身着薄如朝雾的縠衫的少女们就在刺鼻的腥风中起舞。她们的衣摆垂在地上,立刻就染上了血污……

只是到了顷襄王二十一年[1]的时候,秦将白起率军攻陷郢都,云梦泽也旋即沦陷。此后,秦国在此设立南郡,并开放山禁,又专门设了“云梦官”一职对此地进行管理。百余年之后,云梦的平坦处早已被垦为农田,只剩下些峻阪瓯臾,因其险峻而保存了原有的面貌,至今仍留供乡野人樵采狩猎。“我听说儒者只用钩子钓鱼而从不撒网捕鱼,打猎也从不射已经还巢的鸟。小葵既然尊崇儒术,恐怕不该这样大行杀戮吧?”

身着襜褕的本地少女一面捡起刚刚断气的野雉,一面埋怨道。说着,她鄙夷地背过脸去,却仍牢牢地握着那只被人射杀的野雉。实际上,当来自长安的於陵葵提议说要射几只野雉来下酒时,露申那并不怎么巧佞的舌头下面也分泌了些许唾液。而箭镞刺进野雉的羽毛和脂肪的瞬间,她心里也并没有激起多少怜悯之情。

她会这么说,或许只是因为自己不会拉弓射箭,总觉得在这方面落在了小葵后面,心里不甘。而实际上,她与葵的这场以全败告终的比试,此时才刚刚拉开帷幕。

未来等待着她的,仍是无尽的懊丧与自卑。“露申大概不知道吧。”葵总是以这句话引出话题,而露申也总是对她要讲的内容一无所知。“就是这位‘钓而不纲,弋不射宿’的老夫子,在马厩失火之后只是问了一句‘伤人乎’,根本就不管马的死活。露申若对人类的食物抱有同情,何必陪我来狩猎呢?”“我只是遵照父亲的命令为你带路罢了,没曾想要做你的帮凶。”

两名少女明明是午前才初见的,现在却像老友一般争论了起来。“和你说的恰恰相反,射术不只是杀戮的技术,根据礼书的说法,‘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比起对抗性的格斗术,射术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同对手较量,而是在同自己比赛,从而克服自身的弱点,达到‘仁’的境界。”“说得那么玄妙,小葵还是早些正视血淋淋的现实吧。看看这些尸体和留在上面的致命伤,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吗?假如只是追求德行,那么对着鹄的练习、比试就好了,何苦要屠戮生灵呢?说到底,你不过是贪恋野味,还要扯出一番大道理替自己狡辩,这就是你们长安人的习性吗?”“说起来,露申既然是本地人,应该知道‘云梦泽’何以谓之为‘泽’吧?”“当然知道了。我学问虽然不如你,但至少也是贵族之后,怎么可能连这点常识都没有。”露申气得鼓起了脸颊,心里却仍没什么底气,“云梦多湖泊,水系发达,因而被称为‘云梦泽’。”

听完露申的答案,葵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这只是流俗的说法罢了,望文生义,难免要被通儒耻笑。”“那你们‘通儒’会怎样解释呢?”“泽,择也。”葵一字一顿地解释道,“礼书里面说,‘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人也’。换言之,像我这样能在‘泽’射中猎物的人,才有资格参与祭祀。云梦虽然不乏湖泽,但时至今日仍有不少未经开垦的山林,鸟兽万端鳞崒,杂走其中,乃一处绝佳的猎场。难得来访,虽然这里早已不复楚王行猎时的规模,但目及风物,当年激壮的情形也可以想见一二了。我自然也要追踵古人,射几只野雉回去留作纪念。”“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吃肉……”

说着,她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猎物——应该能成为一顿美餐。“露申说得好像自己没吃过野雉肉一般。”葵从身后抽出一支箭,不怀好意地笑了,“反正,像露申这样笨手笨脚的人,也根本射不中移动的目标吧?”“使用弩机的话,我也能射得到。”

观氏一族隐居在山野里,为防备猛兽,在武艺的研习上未曾怠慢过。即使是不便使用短兵器的妇孺,也会时常练习使用弩机。“哼,弩机吗?”葵的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连迟钝的露申都觉察到了。“如果武器也有君子和小人之分的话,弩机无疑是小人才应该使用的。露申,你好歹也是贵族之后,不要碰这种作践自己、侮没先人的东西为好。”“弩机有什么不好吗?小葵为什么要这么排斥它?”露申反驳道,“我听说,即使是出身善射世家的李广将军,指挥的作战也总是‘千弩俱发’。他的射术肯定远远在你之上,也没有禁止麾下的士兵使用弩机啊。”“李广将军是我最仰慕的武人,可惜我生得太晚,没法向他当面求教。你说得对,他一直指挥士兵用弩机射杀匈奴人,毕竟弩机比弓矢更有效率。弩机发射的速度更快、更能节省士兵的体力,并且较弓箭更易上手。只要做过最低限度的训练,就能发挥出最大限度的威力。更何况,即使是最骁勇的猛将,至多也只能拉得动三石不到的弓,而弩机的强度很轻易就能达到四石以上。”“所以说……”“所以说它是最适合下等人使用的武器。”说着,葵侧过脸,又故意瞥了露申一眼,“我刚发现,自己面前就站着这样一个只配使用弩机的下等人。”“你费了那么多工夫练习拉弓射箭,别人只要轻轻扣动弩机的悬刀就能比你射得更远、更准,我真的不知道你的优越感到底来自哪里?手里握着被时代淘汰的破烂儿,还满口‘贵族’‘君子’‘通儒’,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我哀怜吧?”“是啊,我和你的祖先一样,都注定会被世人耻笑的。我是一个过时的人,向往古人的智慧和风姿,没法认同当下流行的东西。”葵说着,垂在天际的彤云也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反正,这是你们的时代,不是我的。”“小葵……”

见她如此沮丧,露申一时手足无措。尽管她明明知道自己恰恰就是葵所谓的“下等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却也并没有涌起多少反感的情绪。她也深知,自己的学识和技艺无疑是有辱先人的。

当然,关于自己的祖先,她所知道的并不多。“说起来。”葵似乎想起了什么。那道适才随着暮云变得黯淡了些许的光,此时又在她眼中重新燃起。“露申从小住在这附近,是否读过司马相如的《子虚赋》?里面写到楚国的使者子虚出访齐国并跟随齐王畋猎之后,就讲起了云梦的事情。”“并没有读过。”“《子虚赋》里面是这样描述云梦的。”葵开始缓缓吟诵——

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其乐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芋。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在我听来,这篇文章简直是用翻译了九次才能听懂的异国语言写成的。”“这里写的都不过是云梦一带的风土和物产罢了。露申还真是对自己出身的文化一无所知呢。”葵向前迈出一步,背对着露申说道,“我虽然生长在长安,却是齐人之后。但我的祖先可不像你的那样荣显。的确,我的家族因为经商,在地方上本就是豪强,又在元朔二年的时候因家资达三百万以上而被迁至茂陵邑。在故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知道我这一族早先不过是齐国的贤者於陵仲子的家仆。於陵仲子一生絜行,拒绝他人最低限度的恩惠,结果不知所终,也有传言说是饿死了。后来我的祖先就僭用了他的姓氏。迁到长安之后,从我父辈开始,就欺骗别人说我们是於陵仲子的后人。可是,谁也不会相信那样清贫的圣贤,会有这种一身铜臭的后代。”

说到这里,她落寞地笑了。“所以小葵才会讨厌出身旧贵族家庭的我吗?”“并没有讨厌你。只不过,多少有些妒忌罢了。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出身该多好。不管我怎样穷究经书、研习武道,如何在德行和言语上模仿古代的贤人,这个出身总是没法改变的。我的体内流的,毕竟还是臣仆的血液。而且从小生活在那种豪奢的环境里,我身上也不免沾染了很多与古礼相悖的坏习气,因而做过一些行不由径的勾当。来云梦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倘使我出生在观氏这样的旧贵族家庭里就好了。可是结果……”“结果我这个名门之后却让你失望了,是吗?”“是啊,我真的很失望。”葵毫不避讳地回答道,“我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堕落的时代,唯有你们这些旧贵族是可以信赖的。我以为你们身上仍会保存那些我所向往的东西,能让我进一步了解那个灭亡已久的楚国。可是你,不仅对古代知之甚少,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事情也几乎一无所知。你比我在长安的那帮友人更贫乏、无趣,我和她们还能聊一聊时下最流行的珍玩和文章。可是和你,我真的无话可说……”

听到这里,露申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一个乡野村妇的最大区别,并不在是否识文断字,而在于自己不能做农活儿。强忍着屈辱的泪水,露申死命地捏住襜褕的襟口,试图平复急促的呼吸。“或许应该让若英姐来陪你。她是家族里最懂古礼的人。”“你说的,是你的堂姐观若英吗?她不是和我们同岁吗,为什么会是观家最懂古礼的人?”“因为父亲并不是家里的长子,对家传的知识学得很粗疏。直到四年前,观氏的家主还不是他,而是无咎伯父。礼器原本也都放在无咎伯父那里,祭祀也一直由他和上沅哥主持。他们的学问足以指导太学里的博士,也的确经常有学者会写信向伯父求教,而伯父往往让上沅哥替他作答。但是,在四年前,他们都不在了,恐怕许多古礼也因此失传了吧。”说着,露申把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伯父和上沅哥都死在那一晚,只有若英姐活了下来。”“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露申如实回答,却让葵更加困惑了,“只是,大家都死了,而已。”“是说你伯父一家?”“伯父、伯母、上沅哥还有只有六岁的堂弟,都死在了家里。当时若英姐碰巧在我家,才躲过一劫。是芰衣姐发现了尸体。”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一点,“是啊,芰衣姐也已经不在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说自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葵还真是过分,谈到这么悲伤的话题,也根本不想着安慰我一句,还自顾自地问个不停。”露申终于流泪了,“我们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经过,芰衣姐过去的时候,惨剧已经发生了。而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才做出了那么残忍的事。那天的事,还留有很多难解的谜团。小葵这么聪明,又见过世面,说不定能给出答案。”“方便的话,能不能为我讲讲你所知道的?”“好的。”露申点了点头,“但愿我能讲下去……”

说着,她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将视线投向树林深处。那里似乎空无一物,又仿佛有什么潜藏在巨大树冠投下的阴影之中。落日继续下沉,阴影一寸寸地向葵的脚边蔓延。露申隐隐地希望,自己能在长庚星升起之前讲完这个故事。

2

早春徒有其名。

风在山谷间回荡之际,寒意仍不免渗进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平日以勤勉著称的观芰衣,此时也只是枯坐在主屋铺设有莞席的地板上,倚着凭几,在膝头摊开一卷琴谱,和睡意做着斗争。她身上披着厚实的衣物。悠远的乐音在芰衣的脑海里奏响,冻得僵直的指尖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芰衣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睡意渐渐袭来。因为尚未把新学的曲子温习一遍,她并不想回房间就寝。

一阵叩门声,打破了她的睡意。

院门距离主屋约有三十步远,虽然风势未杀,叩门声仍清晰可辨。叩击声并不重,却异常急促。

起身将长衣草草整理了一番之后,芰衣离开主屋,奔向院门。

日落之后,下过一阵细雪,山脊和平地都被染成了银白色。芰衣家的庭院也不例外,尽管星月都被阴云遮去了踪影,投到院子里的只有主屋幽微的烛火,却也将那薄薄的一层积雪映得如月光般明澈。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的缘故,门外的人不再叩门。芰衣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便试探着问了一句:“……若英?”“芰衣姐……”

观芰衣急忙拆下门闩,打开院门。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观若英一瞬间扑倒在她怀里,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芰衣将瘫软无力的堂妹搀回主屋时,父亲观无逸和胞妹江离也赶了过来。

观无逸问若英发生了什么,她却把脸埋在芰衣的两臂里,瑟缩着不能回答。无奈之下,只好由芰衣贴在她耳边发问,若英才以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道出了实情。“被父亲……打了……”

此时芰衣才注意到,明明是这样的天气,若英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并且,贴在若英背部的素缯浸着血迹。

她请求父亲让若英留宿,得到同意之后,便扶着堂妹前往自己的房间。从主屋过去尚有一段路,她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若英身上。又差遣江离去替若英取些换洗的衣物。

回到住所,芰衣帮若英脱下衣服,稍事查验。只见若英身上,自脊背到大腿中段,都密布着笞责的伤痕。若英的皮肤简直就像是她刚刚披在身上的那块素缯,笞痕则像是交叉在一起的经纬线。伤得较重的地方皮肉已绽开,轻处也瘀青并肿起。

观无咎伯父对待子女的确十分严苛,若英也的确是个叛逆的孩子。她自小便同兄长一起学习祭祀的技术,并被寄望日后能成为参与汉王朝国家祭祀的巫女。

在芰衣的印象里,这样的责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伯父的怒气总是难以平息,往往不仅要痛打若英,还要把她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关上一夜才肯罢休。若英的哥哥观上沅从小受的也是这样的棍棒教育,最终养成了怯懦的性格,对于父亲的意志不敢有丝毫的忤逆。

相比之下,芰衣的父亲观无逸对待膝下三个女儿的态度则要温和得多。这可能与观无咎是兄长,自幼便以观氏的正统继承人自居有关。职是之故,观无咎治学极其刻苦,不仅深谙楚地的古礼,对儒家的礼书也多有涉猎。而身为次子,观无逸则多少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年少时轻侠好交游,蹉跎了很多时间。“若英是偷偷跑过来的吧?”

芰衣一面帮她擦拭着伤口,一面问道。

忍着痛的若英只是微微颔首。芰衣见状不禁落泪。咸涩的泪水滴在伤口上,若英轻轻地“嗯”了一声,芰衣分不清那是呻吟,还是对自己流露出的同情表示肯定。无奈自己终究无法改变若英的命运,只能坐视她遭受这样的苦难。“伯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芰衣近乎无意识地问道。若英这次摇了摇头,或许表示“不知道”,或许表示“不想说”,芰衣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终于,若英也哭了起来。屋外尚无虫鸣,只有风声与她们的啜泣相应和。“难道伯父他又将你关在仓库里了?”“一直都把我……”

这时,妹妹江离抱着带给若英的衣物进入房间。

那年芰衣十六岁,江离十四岁。

身为堂姐的江离总被父母要求要照顾若英,而若英的父亲却教导女儿要谨遵长幼之序。结果两个女孩都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说法,自小江离就总以长者自居欺负若英,若英则毫不留情地对江离展开反攻。江离在许多方面都很像自己的父亲无逸,并不怎么擅长祭祀的技术,所以在若英面前稍稍有些自卑。然而她掩饰自卑的方式却是变本加厉地与若英作对。

事发前三个月,江离因为执礼的姿势被若英嘲笑,赌气之余,竟向伯父说起若英的坏话,结果害得若英当晚被父亲痛打了一顿。若英也知道自己挨打是因为江离挑拨,所以这三个月以来都刻意避开江离,未曾与她讲过一句话。

江离走进房间,若英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将那件原本穿在身上的长衣挡在胸前,不愿让江离看到她尚在发育的身体。江离上前,握住若英抓着衣物的手,一再说着道歉的话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英听到江离的道歉,却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恐怕她刚刚被笞责的时候,也一再重复着“对不起”来讨饶,听到这个词又激起了不快的回忆。

芰衣认为这是促使两人和解的最好机会,正好清理伤口的工作也完成了,便嘱托妹妹好好照顾若英,还说自己要向伯父通报这件事情,不让他们一家过于担心若英。芰衣又让若英放心,说自己会请求伯父允许她在这边留住几天。“不要去……”

芰衣并没有听从若英的话,消失在门的另一边。江离则默默地帮若英换上柔软的衣物。实际上,在芰衣去世之后,也一直是江离在照顾若英。

向父亲说明情况后,芰衣便取了一盏行灯,向伯父家走去。一路溯着若英跑来时的足迹。过来时,若英只踏着一对草履,想必既冷又滑。而此时自己足下踏着一双木舄,舄下着袜,虽然沉重,但步子稳当,保暖效果亦佳。这样想着,芰衣就更觉得若英可怜。“无咎伯父,我是芰衣。”

抵达之后,芰衣一面在风里呼喊着,一面叩着院门。门旋即开了。不知是被风吹开的,还是被芰衣叩开的,唯一可以判断的是,并没有人前来应门。

难道伯父一家发现若英不见了,便到山中寻找她?

两家人居住在山谷,周围不是峭壁就是陡坡。从伯父家出门,不论想要入山还是出山,都只有两条可走的路,一条通往若英的家,另一条则通往相反的方向。明明刚下过雪,假若是要搜寻若英的话,只要循着她的足迹便好,并不困难。可是过来的路上,明明只有若英一个人的足迹……

不祥的预感自芰衣心底升起,如夜雾般四散蔓延,很快就在她的胸口酿成一阵酸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是让心跳速度加快。终于,芰衣还是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走进院门,准备直面即将来袭的黑云、露水与危险。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被草草地扫过一番,清出了一条通往主屋的路。

借着从室内传来的微光,芰衣注意到有人俯卧在房门口。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适才那些不安的预感恐怕都会成真。而自己能否从这里脱身,则尚不可知。但她别无选择,唯有上前确认事态,去见证这出惨剧的现场。

终于,观芰衣来到了距离那倒卧的人影只有数步的位置。她不敢再靠近,生怕踩到地上那些正在结成冰凌的血水。芰衣小心地避开那暗红色的冰浆,绕到了倒卧者的头部一侧。她稍稍弯下腰,将手里的行灯移到自己的膝盖前方。

只见倒卧在地上的人纹丝未动,怕是已断了气。在尸体的背部上方偏左的位置,有一道深及脏器的刀伤。伤口被死死地冻住了,不再有血液涌出。

芰衣退后一步,一脚踩在了积雪上。她微微蜷曲双腿,几乎要蹲在地上了,将行灯放得更低,终于看清了死者的面容。

——是无咎伯父。

她不忍再细看尸体的表情。平日总是板起脸、皱着眉头的无咎伯父,弥留之际会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死亡,芰衣多少可以想象。

蓦地,她注意到无咎伯父脚边有几排足迹,散布在积雪上,一直延伸到行灯和屋里的光无法照到的位置。她循着足迹,向主屋西侧的空地走去。最终,一棵已经枯死的巨树占据了芰衣的全部视野。

一段被割断了的绳索自树上垂落,到地面有七八尺的距离。

在绳索下方,另一具尸体仰卧在那棵枯树刺出地面的虬根之上。那是若英的哥哥观上沅,堂堂七尺之躯就这样僵直、冷却,再也不复有生机。借着行灯的光,芰衣发现他的颈部留有一道五六寸长的刀口,大量的血水四处飞溅,在积雪上留下点点殷红。

芰衣转过身,准备离开,却又想再看一眼观上沅的面影。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同胞兄妹,谁也没有想到死别会来得这么突然。可就是因为这一瞥,芰衣脚下却被某样东西绊住了。她踉跄了几步,并没有摔倒,行灯却脱手而出,落到了地上。

在火苗彻底熄灭之前,芰衣看清了绊倒自己的那样东西。她起初以为是树根,不意却是个空空如也的木桶。

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行灯,向主屋走去。其实芰衣并不愿踏进那扇门,她很清楚,那里一定有更加凄惨的景象在等待她。倘若灯没有熄灭,她本可以先回家一趟,将伯父和堂兄的死讯通报给父亲观无逸,再同父亲一起发现剩下的尸体。

只是,此时的芰衣没法摸黑走完回家的夜路,不得不先去主屋点燃手里的行灯。

一如芰衣所料,主屋内也是一片狼藉。伯母的背上中了数刀,而被她抱在怀中只有六岁的幼子,颈部有一道致命的伤痕。

两人的衣服上都浸满黑色的血污。

一只匕首被丢在地上,上面布满血迹。

对这把匕首,芰衣有印象。她将视线移往陈设在厅内的兵籣。果然,匕首的鞘仍留在那里。很显然,凶手从兵籣上取出匕首,继而杀害了一家人。这样说来,行凶者并不是强盗,更有可能是来访的客人。唯有这样,他才可能趁一家人不备,取下匕首行凶。

可是……

芰衣又将视线移向陈放武器的木质兵籣,其上还平躺着一把装在鞘内的六尺长剑。剑身以钢铸成,剑首为环形、玉质,饰以黼纹,摽、镡及剑鼻用的都是白玉。摽上绘有凤凰的纹样,镡上则刻上了云纹。这柄剑是芰衣的祖父委托江陵的冶人筑造的。锋芒未试,只是常年摆设在那里。那柄匕首也是同一时期打造的。两者都被打磨得极其锋利,又得到了稳妥的保养。

从未使用过的兵刃最终竟然派上了这种用场,芰衣在心底叹息着,又借着燃烧的炉火重新点亮了行灯。

走出院门之后,她才感到了莫大的悲伤。在此之前,笼罩在她心头的情绪,只有与死亡为伴的恐惧。才走出几步,泪水便模糊了芰衣的视线,火光也显得飘忽不定。她垂下头,让眼泪滴落在脚尖前方的雪地上。

直到这时,芰衣才终于注意到了某个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心跳登时加速,被她丢弃在院门另一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难道说,凶手仍躲在屋子里?

她一时领悟了事情的经过:凶手是在伯父将若英毒打并关进仓库之后来访的,那时还未开始下雪。若英应该是在访客和伯父在主屋交谈时逃走的,那时雪已降下。芰衣之所以这样考虑,是因为拘禁若英的仓库在主屋后面,假如若英要逃走,必须经过主屋前的院子。若英跑来的时候只是说自己被打了,并没有提及家人遇害的事情,说明当时院子里还没有尸体,案件还未发生。案发之后,凶手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继续留在院子里,或许是在寻找什么。之后凶手听见芰衣叩门,就躲了起来。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尽管又飘起了雪,若英逃走和芰衣过来时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雪越下越大。芰衣终于飞奔到自家院门的时候,身后的足迹已经被不停飘落的大雪掩盖了。可以想见,新降下的雪也落在了伯父与堂兄的尸身上。她停下脚步,立在雪中,在悲伤之余努力整理着思路,却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唯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为什么伯父家门外的另一条路上,竟然没有任何足迹?

3

“……以上就是四年前发生在伯父家的惨剧。”

观露申讲完了案情,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只是晚霞的边缘处染上了少许暗色。“四年前吗?”

於陵葵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不禁回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那时葵刚满十三岁,才开始练习射术。她手上被磨出的胼胝一次次破掉,流出瘆人的脓水来,继而长好,再磨出新的茧子。教她习射的那位故将军,百战生还,脸上亦爬着蜈蚣般的疤痕。葵终于用两百斤的弓射中八十步之外的鹄的时,那位骁勇的故将军才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因为伤疤,那笑容竟比怒骂的样子更加狰狞可怖。为了庆祝,故将军与她当晚围坐在酒缸边,用劈开的瓠子斟酒喝,直到她醉倒,那位故将军才送她还家。原本性情拘谨的葵自此以后言行竟变得豪爽了起来。“说起来,那晚露申在做什么呢?”“当时我已经睡了,姐姐们也没有叫醒我。”“这倒真像是你的作风。”葵调侃道,语调却无比冷静。弥散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仍有些压抑。“凶手至今都没有被捉拿归案吗?”“是啊,至今都没有。”“这样的话,我或许能帮上些忙吧。我曾经跟随京兆尹大人学习过如何断案决狱。在长安的时候,也帮官家解决过几起事件。虽然我不便参与调查,但碰巧很擅长总结线索,从中梳理出真相。”葵或许是真的想为露申做些什么,也有可能只是不愿放过这个展示才能的机会。“刚刚你对案情的叙述都是从你的姐姐观芰衣那里听来的,是吗?”“是啊。”露申点了点头,“可惜芰衣姐已经不在人世了,没法告诉你更多的细节。”“那么你的堂姐观若英呢?案发前的事情她应该多少还记得一些吧?”“或许是这样,但是我们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当年的事。”露申解释道,“自那之后,若英姐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稳定,总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连门前的院落都很少去。两年前的初夏,芰衣姐尚在人世,曾强行拖着若英姐入山采香草,结果刚刚走出不足一里路,若英姐就因看到一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而跌坐在地。芰衣姐抱住她,试图为她压压惊,竟也被她一手推开。若英姐就那样坐在原地,没有表情,也无言语,惯用的左手痉挛不止,过了许久方能勉强站起身来,在芰衣姐的搀扶下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并不觉得麻木的人是坚强的,倒是认为那些极端纤细、敏感的人才是最坚强的,因为光是活下去就需要他们付出许多努力,忍受许多恐惧。而且若英姐姐还那么努力地……”

说到这里,露申又啜泣了起来。“若英姐以前明明很勇敢,和我一起在山上玩的时候还会保护我……”

葵走向友人,卸下裹在右手指上的皮革,用手背替两手都已被野雉尸体弄脏了的露申擦去眼泪。“你们两家住得很近吧?”“不远。一里路不到,而且是易走的谷地。两面的山也很陡峭,不必担心有猛兽从上面跳下来。所以那晚若英姐没有带火也可以一个人跑过来。”“原来如此。观芰衣通报这件事之后,你的父亲又亲自前往伯父家了么?”“是的,芰衣姐也跟去了。”“嗯,我明白了。观若英来到你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那场雪已经停了,地面留有积雪。所以从你伯父家到你家的路上留有观若英跑的脚印。她没有提到那起血案……”葵分析道,“说起来,从她被关的仓库逃到你家,一定要经过主屋前的空地吗?”“一定要经过的。”“那样的话,如果她没有刻意隐瞒,凶案应该发生在她离开之后。可是,她离开的时候雪也已经停了,假使凶手是在她离开后才从另一条路前往你伯父家的话,也应该在路上留下痕迹吧?可是观芰衣第一次到达案发现场的时候,从你的伯父家通往山外的那条路上并没有留下谁的脚印。这就说明……“说明凶手在雪停之前就来到了无咎伯父家,一直留到若英离开。那么,这段时间凶手应该待在哪里呢?”“芰衣姐推测,这段时间凶手应该是以访客的身份留在主屋。”“这样的话,杀人就是从主屋开始的,先遇害的是你的伯母和堂弟,之后是你伯父,最后是你的堂兄。”“既然凶器是从主屋的兵籣上取下的……”“这里就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了。”葵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听完你的描述,关于凶器,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如果不能解决这个疑点,你姐姐的这个假说或许就无法成立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凶手没有用摆在兵籣上的长剑做凶器,反倒选了那把匕首?”“或许只是用起来比较顺手的缘故吧。在室内挥动长剑,可能并不如使用匕首来得方便。”“在室内的话或许如此,但是,你的伯父和堂兄都是在室外遇害的啊。现在,我们可以分三种情况来讨论案情。第一,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如果这样考虑的话,他们未免太胆小了,凶手只是拿着一把匕首而已,就丢下妇孺不顾,只想着自己逃命。而凶手追击他们的时候,也理应拿上那把长剑才对。因此,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第二,案发时,你伯父或堂兄中有一人在主屋,另一人在屋外。基于同样的理由,这种可能性也很难成立。那么,第三种情况,案发时他们两人都在主屋外,你伯父听到妻儿的惊叫声才奔向主屋,并在门口遇害……”“那样的话,凶手更应该取下长剑迎击他,是吗?”“是啊。”葵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或许是为了给露申留一些整理思路的时间,“凶手对凶器的选择很不自然,而观芰衣的猜测不能解释这个疑点,所以恐怕无法成立。换言之,我们必须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明白。”“假如作案者不是外人的话……”“小葵,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露申一瞬间怔在了那里,提在手里的野雉也落在了地上。她无法顺着葵的思路继续思考,也不希望葵说下去。露申本能地意识到,面前的友人正在步入禁忌的领域,放任她继续梳理案情,只能让两人刚刚建立的友谊蒙上一层阴影。“我当然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葵却没有注意到露申正浑身颤抖,上齿也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既然雪地上只留有观若英的脚印,而她又是你伯父一家唯一幸存的人,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就不得不讨论一下了——你的堂姐观若英会不会是凶手呢?”

对此,露申沉默不语。“如果我们假设她是凶手,那么在处理选择凶器的理由之前,还有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即,观若英是如何进入主屋拿到凶器的?她刚刚挨过打,又被关进了仓库里,这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主屋吧?不过,被关进仓库是她的一面之词,说不定挨打之后她就一直在主屋里。那样的话,她就有了拿到凶器的机会。现在,再让我们为她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找一个理由。原因或许也很单纯,匕首较长剑更容易隐藏。可以想象,因为不愿再遭受非人的虐待,若英有了杀害全家人的念头。她趁着父兄不在主屋、母亲和弟弟又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从兵籣上取下匕首,藏在身后,悄悄地杀害了母亲和弟弟。继而躲在门边,准备伏击你伯父,并且如愿做到了。背部中刀之后,你伯父向外爬了几尺,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你堂兄在院子西侧的巨树那边,对发生在身边的惨剧还毫不知情。观若英将匕首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靠近他,紧接着……露申你在听吗?”“小葵,已经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我还想和你做朋友。”“这个说法虽然较第一种猜测更合理一些,但是还有很多没法解释的地方。例如,从枯木上垂下的那根被切断的绳索到底有什么用途?又比如,绊倒你姐姐的那只木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一个完美的解答,应该在解释凶手选择凶器的理由的同时,也将这些疑点一并解决掉。我刚刚的那番推理显然做不到。”

幸好,幸好小葵没有怀疑我的亲人——露申暗自庆幸着,紧绷的面部肌肉因而缓和了许多。可是葵植入她心底的阴翳终究无法驱散,因为外人作案的可能性几乎被葵排除掉了。至此,露申只好寄希望于葵的智慧,期待她能想出一个可以冰释所有疑点的合理解释——解释为什么外来的凶手要选择匕首而非长剑,同时也解释那段绳索与木桶的用途……

可是葵到底不受露申意志的支配。造物主赐予她足以洞悉一切的智慧,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继续伤害露申。

缓缓地,葵开口了,讲出了最能令她自己信服的解答:“在我看来,真正的凶手是你的姐姐观芰衣。”

4

“我们之所以会认为凶手选择匕首而非长剑是不合理的举动,只是因为长剑和匕首相比,更适合用来杀人。但是,做另外的一些事,匕首可能较长剑更方便。所以,假如凶手取下匕首本是为了让它派上别的用场的话,那么这个行动就完全合乎情理了。”葵解释道,“换言之,对于凶手来说,杀人是临时起意的行为,她在用匕首做完某件事之后才对你伯父一家起了杀心。”

露申并不理会葵,却听得心惊胆寒。“那么,有什么事情用匕首可以方便地做到,使用长剑反而不方便呢?这样的事当然有很多,但结合现场留下的线索来看,果然就是那件事了吧——凶手在杀人之前,先用匕首割断了那条挂在枯树上的绳索。”“那条绳子……”

一直赌气不愿和葵说话的露申,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想露申也猜到那条绳子的用途了。你的伯父是个残忍的人,他并不打算原谅观若英。发现她从仓库逃走之后,你伯父想的却是要加倍责罚她。依照我的推测,那天发生的事情大抵是这样的——“观芰衣抵达你伯父家之后,他们一家人都还安好。你的伯父正在将绳索系在院子里的那棵巨树上,而哥哥则将盛着水的木桶带往那边。你的伯母和家中幼子应该在主屋里烤着炉火。家中的人见观芰衣来访,就招呼她进屋烤烤火、暖暖身子,她照办了。而就在这时,观芰衣听到了他们父子间的对话。“原来,挨过打的观若英从仓库逃走的事情已经败露了,你伯父决定等她回来,将她吊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上,再鞭打一顿,作为逃走的惩罚。而之所以需要水桶,则是为了一旦将她打得昏厥过去,可以用冷水将她泼醒。观芰衣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想必非常震惊,因为以观若英的身子,恐怕很难挨过如此严厉的处罚。她一心想要阻止伯父。所以,她从兵籣上抽出了那把匕首,奔到树下,割断了将被用来捆缚观若英的绳索,又与伯父争执了起来。交涉最终以失败告终,伯父执意要让观若英受到‘应得的惩罚’,于是……”

一瞬间,露申也听信了葵的结论,顿时觉得脚下的地面已塌陷,林莽就悬浮在半空中,绕着自己高速旋转。

她将两膝并拢,双手抵在大腿上,放低重心,努力不让自己跌倒。“……于是观芰衣用那把匕首杀害了你伯父全家。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观若英。同时,观芰衣向你描述的案发现场,并不是她当日初访伯父家的情形,只是她捏造的现场状况。”

此时的露申还不知道,直爽而博闻的葵也有残酷的一面,只在和自己的女仆小休独处时才会流露。

刚刚的那番解答,或许也只有用惯了鞭子的葵才会想到。

小休这个名字是於陵葵为她取的,摘自《大雅》中的《民劳》一篇。自从被赋予了这个名字,这位比葵还要小上一岁的少女就开始了其劳碌不止的人生旅途。葵自长安游历到楚地,小休一直紧随其后,起居杂事都是她一手打理的。由此可知,“小休”是表相,“民劳”才是於陵葵为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用意。

葵与露申外出狩猎的时候,小休正在打扫观家为葵准备的客房。

出身豪族的葵对于吃住一类的事情一向十分挑剔,小休侍奉她也总是格外谨慎。葵时而会责罚小休,下手并不重,甚至从未将小休弄哭过。当然,大多数的时候小休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被严苛的主人迁怒了而已。“但是这样的话,小葵……”“露申,你想说什么?”

林莽间疾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花叶掠过两人的衣裾。

葵为了听清露申的话,向前凑了一步,露申却有些厌恶地把脸背了过去,凝视着被眼里的泪水渲染过的黄昏风景。

落日将尽,红颜正化作枯骨,引得群鸦翻飞天际。

起初,云霞的边缘染上了晚空特有的紫色,一寸寸向内部蔓延,渐渐只剩下与远山相接的一块仍留有一抹亮红的云彩。至此,落日已经全然没了踪影。一道光从山脊的背后投射到云端,为云层焦黑的边沿镀上了不纯的金色。不消多少时候,这廉价的装饰物也被剥落殆尽。

聚拢在西侧天空的云团,终于化身为一具黑色的骷髅,上面竟连一块带血的腐肉都不剩了。

暗云最终消失在夜空里。在下弦月升起之前,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小葵,很不幸,你的说法可能无法成立。”观露申冷冷地说,“假若芰衣姐真的是凶手,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们有关足迹的事情,因为那件事只有她一个人知情。在芰衣姐回家通报父亲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雪,曾经有过的足迹都一并被掩盖了。芰衣姐完全可以隐瞒,只要绝口不提那条路上没有足迹的事情,任何人都会认为在大雪降下以前,那里留有外来的凶手留下的足迹。她若是凶手,讲出这件事对自己无疑是非常不利的。芰衣姐讲出了足迹的事情,所以她不会是凶手。”

听完露申的这番话,葵点了点头。“也许你是对的。我不了解她的性格,也无从了解。你的姐姐是个谨慎的人吗?如果不是,她便有可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小葵,对芰衣姐的事情,你有多少了解呢?”“关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对观若英尤其照顾,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且在一年前过世了。”“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刚刚却那样恶意地中伤她。我讨厌这样的小葵。”

於陵葵垂下头,听着观露申的责难。“芰衣姐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云梦泽。我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我只知道,芰衣姐非常渴望云梦之外的广阔世界。我的姑妈嫁给了一位姓钟的乐府官,平日住在长安,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返回云梦泽参与祭祀。芰衣姐从姑妈那里听闻了许多关于长安的事情,也心向往之。据说她曾经偷偷委托姑妈在长安帮她物色一位夫婿。然而对她的未来,父亲却另有打算。父亲原来的考虑是,伯父家留下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则过继到自家。因为四年前的事件,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观氏家族的子嗣问题,结果这个担子很自然地落到了身为长女的芰衣姐肩上。也就是说,父亲希望她能够……”“希望她能够招一位赘婿,对吗?”“是啊。对于一心想要离开云梦泽的芰衣姐来说,这自然是个沉重的打击。芰衣姐长久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嫁到云梦以外的地方,顺便将若英姐也带走。在她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若英姐,从而避免让过于严厉的伯父继续伤害她。尽管,因为四年前的事件,伯父已经不在了——这样说或许不太好,但是事实如此——总之保护若英姐的愿望似乎实现了。或许芰衣姐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真正的愿望其实只是离开云梦泽、离开观氏家族隐居的僻地。敏感的芰衣姐一定因此而深深自责了一番吧,毕竟,她一定觉得这是一种自私自利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这种自责的心情,芰衣姐最终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同意让父亲为自己挑选一位赘婿。可是芰衣姐心里一定非常、非常地不甘吧……”“那还真是相当可怜。”

听了观芰衣的故事,於陵葵不禁喟叹道。

毕竟,对于富贵人家的女孩来说,与赘婿相伴终老是种极端恐怖的归宿。

在时人看来,赘婿与隶臣无异,只是帮助没有子嗣的家族传宗接代用的工具罢了。有女而无子的家族若要延续其血统姓氏,就不得不借助于赘婿。在淮南一代的风俗里,将自己的孩子卖与他人就称为“赘子”;同样用一个“赘”字,则“赘婿”地位之寒微也就可以想见了,且“赘婿”们的来源也大多可以这样解释。

观芰衣同意父亲为自己招一赘婿,大抵就是同意他将自己配给家奴的意思。

之所以要用“招”,是因为观家未畜男性奴仆,还需要再买一“赘子”来充当观芰衣的“赘婿”。

只要观芰衣同招来的赘婿生下男孩,观氏家族的香火也就可以延续下去了。

可是,那也意味着观芰衣要同一介奴仆一起过完一生,还要屈辱地与奴仆行床笫之事,并生下奴仆的骨血。

做了十余年的长安之梦,也只得破灭。

等待观芰衣的未来就只有绝望而已了。“所以芰衣姐没多久就病死了,恐怕她的心死得更早。芰衣姐病重的时候,已经预感到自己无法挺过这一关,于是对我们姐妹几个说:‘对不起,恐怕我一死,你们就要承担我的不幸了。’其实江离姐一直练习演奏乐器,为的也是离开这里,成为姑父那样的乐师。若英姐则努力要完成伯父的遗愿,让自己成为参与官方祭祀的巫女。想来想去,这个担子恐怕还是会由我接下吧……”

於陵葵听到这里,只是锁紧眉头,伫立不语。“芰衣姐临终的时候唱了《九章》里的一段,小葵应该能猜到是哪一段吧……算了,也不要猜了,反正答案一定是悲伤的句子。你若猜错了,我还要多听几句丧气话。芰衣姐临终绝唱的内容是——“‘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这一次,於陵葵也落泪了,为那名不曾谋面的少女。“可是呢,露申,你知道吗,”葵饮泣说道,“赘婿什么的根本不是最悲惨的命运。我也是长女,我也有自己终将面对的未来。不,或者说,那种禁锢早就已经加在我身上了。或许你不了解,春秋时齐国有位昏庸的国君,谥号是‘襄公’,他曾经下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出嫁。被禁止出嫁的长女要主持家中的祭祀,被称为‘巫儿’。后来的齐人都深信,假若‘巫儿’与人结合,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至今齐地仍有这种风俗。我虽然生长在长安,但於陵家族毕竟是自齐地迁出的,所以也遵从着这一陋习。仅仅因为那位古代昏君的命令,我一生的命运就早早地被决定了。没错,我是长女,小的时候父母也唤我‘巫儿’……”

说到这里,於陵葵悲哀地笑了起来。“明白了吧,露申,多么可笑的命运啊!终此一生,我都无法嫁人。”[1]即公元前二七八年。

第二章

室家遂宗,食方多些。

1

入夜,葵换上曲裾的纱縠襌衣,随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则在东侧的庖厨协助观家的仆人准备肴膳。

正堂的屋顶榦木四交,状若鹖冠。半开放的堂前设了四扇屏风。楹间则支起一方猩红幄幔,用金线绣上了凤纹,又缀以列钱、流苏。堂内左右各设两座七枝灯,枝端各施行灯一盏。两灯之间又置有豆形铜熏炉。灯与炉体皆鎏金。观其形制,似是六国时的旧物。当日观氏家族掌管楚的国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赐也尽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后,家国破亡,荣华都成憔悴,就是这鎏金的器物,也不复有当年的颜色了。

细烟数缕,在灯火下更显缥缈。

葵在长安时便很喜欢搜集西域传来的异香,其中最好月支国的使者带到长安的“却死香”。相传这香来自海岛,采取甚难而形状甚陋,但馨香并世所无,一熏则数日不散。所以虽然其售价几乎与同样大小的白玉相等,葵仍多次遣小休潜入藁街购置。

相比之下,观氏今日所熏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蕙草罢了。但炉中又填有高良姜与辛夷,于是调和出一种葵不曾嗅过的香气。

主人观无逸已在堂中,将葵请到坐西朝东的上座。

座前已置了食案,表面髹漆,足则裹铜鎏金。

葵平日用餐,并不使用这样有足的食案,而是用无足的棜案,案上摆好杯盘,杯里盛上酒浆。在她用餐的全过程里,小休必须跪坐在对面,两手将棜案举起,与眉目齐平。用餐完毕,葵会用那杯酒酳口。用餐的时候,葵若是心情好或是觉得饭菜可口,就会命小休抬起头,自己则用手里的箸夹菜喂与小休。虽然这会加大她保持案面平衡的难度,小休仍会感到快慰,毕竟这是主人对自己工作的肯定。但假若葵要迁怒于她,或是饭菜令葵不满,小休就会受到残酷的对待。葵会将盘中剩下的饭菜逐一洒在小休的头上,再命她继续举着棜案,直到自己气消为止。

食案上置有铜质染器,这是食肉时要用到的。所谓染器,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是小巧的炉子,其上置一铜杯。使用时先在杯中盛上调好的酱汁,点起炉火,再把用白水煮过的肉放入杯里烹煎。经过这样的处理,既能使肉保持温度,又能使之更好地吸取酱汁的味道。当然,这样的染器席间只摆了三只。其一在葵的案上,其一留与另一位来迟的客人,剩下一只则归主人观无逸使用。

染器左侧放着一只羽觞,觞中无酒。羽觞旁有挹酒用的漆勺。

葵又注意到了紧邻自己的食案旁放在地上的牺尊。这方酒尊是铜质的,牛形,背上有盖,腹中盛酒。早在七八岁的时候,葵便在《诗经》中读到了“牺尊将将”的句子。只是在长安城,这样的盛酒器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观家所用的这方,想来也是前代流传下来的。葵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只脊背上被人开了洞的牛,表情竟是安详恭顺的,还真是逆来顺受,如此说来,倒是和自己的女仆有几分相似呢。

观氏一族和葵都已入座。主人观无逸的妻悼氏与女儿江离、露申也在场。露申身边坐着她的堂姐观若英。同在席上的观姱是无逸的妹妹,自长安远道而来,先葵几日抵达。她的一子一女也陪同前来,座邻观姱,分别唤作展诗与会舞。妹妹与小休同龄,哥哥则长她五岁。观姱与其夫钟宣功尚育有一子,年幼,不能远行。钟宣功因公务繁忙,亦不能来。今年观无逸因为身体不适,并不打算主持祭祀,就将筹备事宜交与妹妹观姱处理,舞蹈则由女儿江离负责。

客人还未到齐,主客对坐无事,就聊了起来。因葵今日才抵达,午后又外出射猎,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照面,就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正巧小休忙完了庖厨的工作,进入正厅,退跪在葵斜后方,以便稍后侍奉主人饮酒用餐,葵便顺势向在座的人介绍了她。众人中读过《诗经》的,都觉得“小休”这名字取得甚妙。随后观无逸向葵介绍了自己的亲族。

那位来迟的客人名叫白止水,云梦人,今年已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曾游学长安,从夏侯始昌问学《诗经》,颇得其学问,却终不能获得一官半职。

当时《诗》学裂为四家,得到官方承认的就只有齐、鲁、韩三家而已。而白止水在长安的时候,以韩婴为代表的“韩诗”最得势。今上即位之初,夏侯始昌的老师辕固生已年近九十,无法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的学说谋求地位,而夏侯始昌这一辈尚且年少,亦不受皇帝的信任。结果,以他们为代表的“齐诗”日渐衰微。

数年之后,白止水还乡,在家中传授经学,终不得志。他在治学方面,不满足于墨守师说,总想着要另立新义,又因出身楚地,所以不免援引许多巫鬼之说来解释《诗经》。结果被同门视作异端,影响不出云梦一带。

近几年来,因为夏侯始昌的努力,“齐诗”这一派又兴盛了起来,但备受同门排挤的白止水仍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葵在长安的时候,已听说过白止水的学说。身为巫女的她,很快就为之吸引了。

白止水最著名的一个说法,是他对《诗经》“齐风”中的《南山》以下六篇的阐释。他认为这些诗都在描写身为长女而无法出嫁的齐国巫女。葵虽然不赞同他的学说,却也觉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悲哀。

一阵马嘶声终止了葵的回忆。转瞬,白止水已步入厅堂。

他体长八尺,身着赤衣紫裳的燕服,以帻束发,容貌甚伟。此时虽开口笑着,眉宇之间仍沟壑密布,想来平日总生活在忧愤里,以至将苦闷烙印在了额头。

待白止水入座,酒宴便正式开始了。

观无逸命自家的仆人斟满一觞,献与白止水,又斟一觞献与葵。两人饮罢,小休已斟好两觞,摆在葵的食案上,两人执此酢与主人。之后主宾对饮,其余在座的人也各饮一觞。当是时,观姱命观家的仆人取琴,葵亦命小休备瑟。待她们取来乐器,钟展诗援琴作乐,会舞倚声和歌,唱的是《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幷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壧处顷德,枯槀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葵心知这是国家祭祀时使用的乐曲,平民不能用在筵席间。不过她在自家也见惯了这样的僭越,并不怎么在意。钟会舞歌罢,葵鼓瑟歌《頍弁》,其末节曰: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这是葵最爱的《诗》章之一,饮酒必歌之。特别是“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一句,每次唱到都使她感怀不已。人生究竟是短暂的,“自古皆有死”,怎样的相逢、宴乐都有终极。今日的宴饮,想来不足以与这首诗描绘的场景相提并论。只是作诗的人而今安在?自那以后,曾高歌此曲的人,想必也不少,如今所剩又有几人?

曲终,酒罢,观家的仆人将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釜抬到厅内,又将釜中的肉分与在座的人。小休在一旁为葵的染器点上火,将肉浸到染杯里。葵的舌头其实禁不起过烫的食物,但还是趁热吃下了。从味道判断,应该是豚肉,而且是肩部最肥美的部分,葵在心底很感激主人的盛意,虽然此类平凡的肴膳早已无法满足她了。

少顷,观家的仆人将铜釜搬走,又搬进来一口铜镬,内盛白水煮过的禽肉。那正是葵今日猎杀的野雉。仆人将胸肉析为细缕,分与葵,又为她备了一只酢器。葵将禽肉蘸醋食用,亦觉得很可口。

继而,装满煮熟的精米的铜簋被搬至筵席间,同时被搬进来的还有几只菹罂,内盛各类腌菜。这次是露申亲手为葵取出罂里的腌菜,置之漆盘中,递到葵面前。葵还未道谢,露申已先开口了。“请务必多吃一点,这是葵菹哦。每年九月的时候,我们都会把生在地里的小葵一棵一棵砍下来,再把它们都放进罂里面腌制。在罂的上面注一层水,小葵在那里不能呼吸,到来年就都变成这样一块一块的葵菹了。我最喜欢变成这样的小葵了,咬起来清脆爽口,小葵要不要也试一下呢?”“葵”是当时最常见于食案上的蔬菜,从小到大,於陵葵总被无聊之人开这类无聊的玩笑,早已习惯了,并未往心里去。“我说啊,”葵叹道,“你我都是植物,就不要互相调侃了吧。”

露申想想觉得颇有道理,自知没趣,就没再说下去。正在她准备返回座席的时候,葵一把拉住她的衣袂。“留下,我自幼不食同类,你要负起责任把这些‘小葵’吃掉才行。”“同类吗?”露申顺势扑在葵身旁,指着她问道,“这个小葵也可以吃掉吗?”“这个不可以。你真的恨我恨到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程度吗?”

葵嘴上连用了三个“恨”字,眼里却都是笑意。“嗯,就不能对一个人喜欢到忍不住要食肉寝皮的程度吗?”露申反诘道,“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微醉的葵轻笑着说道,“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为了那个人的一部分。”

露申默默地听着葵的歪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得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露申露出不悦的神色,“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屈原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是吗?”葵叹道,“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不了解罢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屈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2

宴会开始后,白止水总在与观无逸叙旧,葵根本搭不上话。但当她高声讲出这句话时,白止水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了。不仅如此,酒席间的噪乱一时被扫尽,每个人都对葵下面要讲的话抱有好奇之心。“我在十岁的时候初次读到《离骚》,见而好之,熟读成诵。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屈原的身世。两年之后,一位留居长安的楚巫到我家中拜访,我因而向她请教了许多有关屈原的事情,才知道我原来的理解可能是有问题的。又过了两年,我终于通读了屈原的全部作品,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一开始未曾听闻世上流传的屈原的事迹,只是从《离骚》的原文推测作者的身份与遭遇,所以我的看法与通常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而与屈原的传记资料抵牾最多的一个推测,就是作者的性别问题。在我看来,屈原的身份并不仅仅是士大夫,同时也是参与楚国国家祭祀的巫女。”“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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