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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09: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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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茵茵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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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天(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得主陆茵茵作品。)

台风天(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推荐奖得主陆茵茵作品。)试读:

生日

钟满也快满三十岁了。

下班经过西点房,顺便买一只奶油蛋糕。透过玻璃橱窗望进去,每一只都诱人食欲。她想起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爸爸天天牵着她的手走进食品店。蛋糕放在一个粉红色的纸盒子里,高高搁在柜台上,标价二十元。她远远看着,要买,爸爸说,等几天,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住在医院里,每天打针,两瓣屁股针点密密麻麻,不能仰卧,只好趴着养病。爸爸骑一辆自行车,从学校急急赶回来,车兜里扔着他那只破书包,发黄的水杯,几本化学教科书,一路骑一路咣当咣当响。她一个人趴在二楼窗口念儿歌,看见爸爸的头顶遥遥过来了,整个人站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唱: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么辛苦呀!

爸爸一开门,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抱她坐上车子,又关门往医院赶。妈妈趴在淡黄的暮光里,身上盖一条薄被子,看起来像一只褪色的乌龟。当时他们说了些什么,爸爸有没有让她亲亲妈妈的脸蛋,妈妈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医院出门右拐有一家小商店,爸爸牵着她,一个橱窗一个橱窗慢慢看过去。她看见银光闪闪的不锈钢热水瓶,看见金笔,看见最新型的净水器,透明外壳里一根根管道绕来绕去,像爸爸实验室桌子上架着的化学试管。她伸手想去碰,爸爸总是紧张兮兮把她抱开。她问什么时候可以碰?爸爸说等你长大就可以碰了。她问什么时候长大?爸爸说很快就长大了。

一圈膜拜下来,最后她的视线总是落在那只粉红色蛋糕盒子上。她疑心是不是昨天那只,是不是前天那只,盒子放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也没见谁来买,一个月下来,他们看见的大概都是同一只。她很想打开看一看,这尼龙绳扎起来的粉红色盖子底下,趁他们不注意,蛋糕是不是长绿毛了。爸爸捏着她的手心,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买一只回家庆祝。妈妈什么时候病好?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等到妈妈病好,所以没有吃上蛋糕。妈妈被送去太平间,又送到火葬场,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或者说妈妈的遗体,就是在火葬场的告别厅。但她对这些没有记忆,甚至对妈妈,她的印象都很稀薄。她好像是一个身材矮矮的年轻女人,穿一件铺满小花的肉色连衣裙,因为是肉色的,花和叶子就像直接印在皮肤上。她坐在妈妈膝头,抱着她的脖子荡来荡去,和她相反,妈妈很瘦,两只手臂捏得到骨头,就算夏天,身上也冰凉冰凉。

妈妈死的时候还没有她老。

关于妈妈她知道得很少,家里找不到她的相片。她记得原来床头有一张结婚照,妈妈穿一条白纱裙,手里捧一束马蹄莲,裙子很长拖在地上,用彩笔描过,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在发烧。后来结婚照不见了,她在同学家又见到,原来每个人家里都有一张,都在床头,都是白纱裙,黑西装,马蹄莲。她长大后隐约听人说起,妈妈和爸爸是表亲,两个人好上了,众叛亲离结了婚。她没有向爸爸问起,只是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家没有亲戚。有时候她想,现在她这样痴肥,是不是也算近亲儿畸形的一种。

她的生日和爸爸在同一天。售货员问她蜡烛要几岁的,她说三十。三和零递过来了,她又反悔,说要六十。售货员诧异,三十和六十差三十年哎。她想了想,装作肯定的口气说,六十。

其实六不是个吉祥的数字,爸爸出事那天就是有一年的六月。她刚去那家公司上班,还没过试用期,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起床,换两路地铁一路公交车赶去办公室。那个早上,打卡机吐出的时间晚了一分钟,她想该死,怎么这么倒霉,不多不少就差这六十秒。下午部门经理在门口向她招手,脸上表情严肃,她预感又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要来训她,心事重重出去。没想到经理一反常态,语气温和,说小钟,你要有心理准备,你爸爸被车撞了。她一时愣怔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经理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只不过一直昏迷还没醒来。公司规定所有接线小姐上班必须关闭手机,不知道医院通过什么渠道找到这里。她想或许爸爸还清醒着,没什么大问题。等她赶到医院,躺在床上的男人两条小腿已经没了,整个人短了一截,怎么看怎么不像爸爸。她坐在床边全身发麻,手指木木的,脸不住颤抖,想停也停不下来。一个月后才把他从医院接回家里,对他来说差别不大,不过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

从此她发现自己不再有怨言,这是很奇怪的,生活给你的打击越多,你越说不出话。几年以前她还骂过爸爸,说他逆来顺受,他第一次把黄黄的手掌抬起来,很不熟练地想要打她。那时她快要高考,埋在书桌里做半天梦,说想考音乐学院。她知道爸爸认识一位教授,是他们初二年级一个小老师的丈夫,教职工旅游时一起爬过山的,说说笑笑人很和气。她让他去托关系,他不肯,她说你不去我就完了,报名的人那么多,是沙里淘金,不送钱我怎么考得进。他说不行,考不进说明你不是那块料。她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但比一般人绰绰有余。每次学校搞联欢会,我坐在台底下听那些人唱歌就觉得好笑。但是你也知道你女儿长成这个样子,我让你送钱,是想买一个机会,让他们看得见我。他断然不肯。她横下心威胁他,非音乐学院不进,如果考不上,她就不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去混社会。他问你打算怎么混?她说我去做太妹,跟人进舞厅,贩毒品,做无业游民。他说那也只好这样,如果你有这份心,想拦也拦不住的。她气得不行,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以后她才觉得自己很像爸爸,想丢出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结果还是这么软绵绵。

音乐学院没考上,照她平时的成绩,大专应该能进,被她这张乌鸦嘴一诅咒,落到一所高职。念了三年,出来做接线小姐,每天接几百只电话,给人查路线查天气查饭店,凡是能想到的都可以拿来问,她的号码 087,生活百事通,一块钱一分钟。

渐渐也清晰了。她知道自己天资不高,长相又难看,有一份稳定工作安度时日也算是过得去。得到或失去什么都是她的命,但是因果报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爸爸这样一个大好人,凭什么偏偏他被车撞。那天学校下课,他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叽嘎叽嘎的旧自行车,经过每天都要来回两遍的十字路口。路口人多,车流量大,每次他都警告她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等到绿灯才过马路。他歇在路边,半靠着坐垫,身旁乱闯红灯的行人一个个都过去了,只有他傻傻等着。一分钟后,红灯终于暗了下去,绿灯亮起。他满眼只有那团绿色,踩起脚踏板就往前骑,还没骑出两米,一辆卡车冲过来把他带倒。车主逃脱了,几天后又被警察抓住。他的自行车抛出好远,车轮在地上空转。

赔了十万元,肇事者蹲大牢,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想的。车主的老母亲七十多了,佝偻着背,由女儿陪着从老家坐火车过来,带两大袋补品,说不出话,眼泪直流。

爸爸每天就这样躺着。一有空她就走到床边,给爸爸翻身。上班前喂他吃一顿早饭,下班后喂晚饭。临睡前擦身,代替洗澡。他身上没有知觉,唯独眼睛能动,说到什么他听懂了,就眨眨眼睛。有时候情绪激动,他的眼里也会冒火。她看过一次,刚出事那会儿,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学校派了老师前来探望,是个副教导,黄头发,圆圆脸,大夏天,一张脸上全是汗。她站在厨房泡茶叶,水还没烧热里面就轰隆隆响,她以为父亲跌下床了,没想到是那个女教导拎着包往门外逃。爸爸还在床上躺着,他一个动不了的人,真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回过头看,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形,那两只眼球瞪到不能再大,血管爆裂,像两粒炸弹迸出来炸人。她打电话到学校,校长总是不在。好不容易在了,凶巴巴对她讲,急什么,会给你处理好的。

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爸爸是一个不会制造噪音的老人。一开门,正对大门的镜子涌进一具肉团团的身体,每天她都要正视一遍:这就是她自己。厨房光线很暗,经过过道走进卧室,靠近阳台稍亮一点。窗帘拉开一条缝,爸爸喜欢看外面,一有鸟飞过他的眼睛就忽地一亮。但全拉开又不行,下午太阳太晒,床靠阳台,猛烈的日光照进来他简直逃也逃不掉。她把蛋糕放在桌上,跟爸爸打招呼,絮絮叨叨给他讲今天发生的事。

鹌鹑蛋五块一斤,你不是爱吃鹌鹑蛋吗,我买了明天给你做晚饭。家里油用光了,等一下我要去一趟超市,买油买糖,再买点绿豆回来做绿豆汤。你说要不要骑自行车?我看看还剩多少米,要买米的话必须骑车。不去也不要紧,今天不炒菜,我们吃蛋糕。你想不想吃蛋糕?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想你记得,你记性这么好,今天是——

她往日历上瞥了一眼。今天的日期用红笔圈着,每隔四五天都有这样一个小圆圈,代表这天是父亲的排泄日。瘫痪后父亲很难自主排泄,小解靠尿袋,大号就得按摩,再用手给他抠出来。一星期不排便,肚子里堵坏了,按上去硬邦邦的,最外面的排泄物也黑硬得像石头。她把父亲翻转过来,收拾干净再转身。起初她不好意思,那年她二十四岁,刚毕业,没看过男人身体。父亲穿一条棉布中裤,大腿沉沉搁在床上,她不敢动。但时间一长不是办法,下身发臭,而且总要拉屎。她咬咬牙,像脱小孩裤子,一把拉下来。看到了也就很平常。她想,原来男人是这样,原来男人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过一个男人,不知道哪个男人会要她。她从小知道自己难看,小学里人家叫她肉球,学了英文以后升级为 meat ball。上英语课时老师问,Which sport do you like?调皮的男生回答,I like playing ball,meat ball。全班哄笑。但她从没有怀疑过自己会结婚。她想,盲人能结婚,智障儿能结婚,精神病能结婚,杀人犯也能结婚,凭什么我不能结婚?我一定可以。有一个信念是好的,有信念的时候人比较不会疑神疑鬼,总觉得信念能够实现,只是早晚。但这个信念最终还是被打破了,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在两年前的一个秋天,忽然有人敲她家门,猫眼里看出去是个从没有见过的男人。她很警惕,隔着门问,谁?男人说,是小满吗?我是你二叔。二叔?她说,我没有二叔。你怎么能没有二叔呢?男人说,我是你爸爸的亲弟弟,难道不是你二叔?快开门,鸡要逃走了。

她开门一看,男人手里拎着一只母鸡,另一只手捏一根绳子,绳头绑着一只鳖。她说你到底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二叔。他说我是你爸的亲弟,小时候被过继到乡下去了,难怪你不认识。后来和村子里的朋友进城打工,跑运输,搞建筑,这两年才回到这里。前些天听说大哥瘫了,世事无常,我来看看他。钟满说,我们跟那边已经好多年没来往了。我晓得,男人说,跟我没关系,我只管看我大哥。

钟满松开门放他进来,他一进屋先把母鸡放了,甩着胳膊说好沉好沉。母鸡咯咯叫,拍翅膀乱飞,厨房里被它搅得迈不开脚。钟满说这叫我怎么办呐,我从没杀过鸡。男人笑嘻嘻看她,说宰个鸡也不会吗?她说不会。男人说再说吧,你爸爸在哪里?她指指里面,带男人走进去。爸爸躺在床上,钟满说,爸爸,有人来看你,他说是你弟弟。爸爸微微侧过头,眯了眯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男人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几十年了,一转眼就这么过了。我是得志啊,我走的那年六岁,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抽陀螺玩的,陀螺只有一个,二哥坏,不给我玩,你每次都帮我,记不记得?

爸爸的眼睛眨了眨,钟满想他记得了,那么他真的是二叔。她凭空多了个二叔出来。她这才真正看清这个男人,穿一件土黄色棉衣,双手红彤彤的,嘴唇皴裂了皮,头发里夹着乱七八糟的刨花。见她盯着自己,二叔用手掌抖了抖头发,笑着说,刚做完活儿出来。原来他是个木匠。二叔问她几岁了,她回答二十八。都二十八了?二叔惊讶道,成家了没?她说没有。二叔说,唔,我也没有。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陌生男人登堂入室好像就是为了告诉她这句话。她一时窘迫,跑到厨房去,看见那只鸡折腾得满地都是绒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人,她周围的人都结了婚,没有落单的。二叔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她看着他出门,手肘上磨光了两块油垢。她觉得某种防线被打破了,原来真有人一辈子结不了婚。二叔走到楼梯口她还懵懵懂懂,忽然向门外喊,那鳖怎么吃啊?二叔回道,鳖?你以为那是鳖?那是个乌龟!

她不敢杀龟,颤巍巍把鸡引进塑料袋里一起提到菜市场,付两块钱叫人杀了,乌龟往水里放生了。这龟不小,怕吃了折寿。

钟满工作的地方也有男人,但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她。他们注意的是田静,晓欢,那些美女。她走进走出不会有一双眼睛望向她,即使抬起头来,也很快低下去。她一度很喜欢里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大男孩,也是学校刚毕业的,瘦高瘦高,梳最时髦的贝克汉姆头。他的座位就靠门边,那一段时间她总是多上几次厕所,手洗完不擦干,进门时甩来甩去,有时问他借纸巾。他对她倒没有敌意,有两次也来女生堆里搭讪。有人说他要追晓欢,晓欢说,穷鬼,又没前途,谁要他。钟满也就作罢了。

其他地方很难接触到男人,她没有社交活动,公司家里两头跑,同学又都不联络。还是要靠工作,她想,但有些东西,见不到真人好像就缥缥缈缈。她是指有个男人,总是打电话找她,有时几天一次,有时一天几次。第一次打来时他问一家川菜馆的电话号码,她查了,报给他听。他说,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钟满说,先生我是 087,您有事可以拨我的分机号码 087。心想难道又是要投诉。对方说,小姐,你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想知道你的芳名可不可以?钟满说,先生您知道 087 就可以了,请问还有没有其他查询可以帮您?对方说,有,我有其他查询,你帮我查查从我家到那家餐厅最划算的交通线路怎么走?钟满说请问先生您的住址,他报出一条路名,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你的住址。钟满没有理他,手指头快速飞舞,很快查到结果,先乘一部公交车,再换地铁,上来五分钟就可以找到。对方听完,还是赖着不挂电话。钟满说,先生,电话费很贵。他笑道,087 号小姐,你真好,那我挂了,我只不过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钟满心里一动。

那个男人隔三岔五打来,每次都转接 087。听到那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来之前先长长舒一口气,钟满总是心一悬空,扑扑乱跳。他每次都带着问题,装装样子,问完之后就开始胡扯。钟满察觉他不正经,但他又时常打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殷勤。她悲哀地觉得,电话真是丑陋者的福音,如果他见过她,明天电话一定会是安静的了。有一次他问她,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你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她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是服务热线,只为顾客的需求服务。他说我知道你是服务热线,您怎么不为我服务呢?她说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一说出口才觉得有些猥亵,想收却收不住了。如果对方顺着这话讲下去,也只好让他占便宜。但他只是说,我想去一个地方,她问哪里,他说你男朋友家里,能告诉我地址吗?她笑笑没有回答。

总有些事情非常嘲讽。她一天接几百个电话,下班后打开手机,却没有一个私人电话是找她的。下班路上她很寂寞,看别人在车上讲电话闲聊,她也想跟谁聊聊,但没有对象,只好插着耳机听音乐。她的手机订制的是音乐套餐,每个月交三十几元,送一个彩铃,她举着电话选半天,挑了一首她最喜欢的《小背篓》。她没有告诉别人,她喜欢民歌,很少听流行歌曲,这首歌就是她当年考学落榜时唱的曲目。只要有人打她电话,就能听见手机里丁零丁零地唱起来:小背篓,圆溜溜,歌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哟啊啊,哟啊啊,多少欢乐多少爱,多少思念多少情,妈妈那回头的笑脸至今甜在我心头,甜在我心头。可是几乎没有人听见过,因为根本没人找她,她有时气愤,想想那些通讯费真是白交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她电话了,是晓欢,那是在她向晓欢说起二哥以后。晓欢加她做密友,密友畅听包三千分钟一个月才五块钱。那几天晓欢天天给她打电话,她受宠若惊,在公共汽车上搜肠刮肚想话题,实在想不出来就问,你到哪里了,快到家了吗,哦,我还有两站,喔,只有一站了,嗯,看到小区大门了,好,很快到了。晓欢说你给我说说二哥的事情吧,二哥还有什么趣事?她说二哥?二哥的趣事说也说不完。

认识二哥的时候她想自己交好运了,二哥长得非常帅,一上车她就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他是那种瘦削有棱角,金城武式的美男子面孔。眼睛不大,眉毛很浓,头发一根根梳得湿漉漉的。快到她家时二哥开始咳嗽,咳得非常厉害,不停用手指抹鼻子,清水鼻涕还是穿过指缝源源不断流淌下来。她断定二哥没有带纸巾,就掏出一张给他递过去。二哥愣了一愣,立刻接过,连擦鼻涕的动作都很洒脱。一擦完他就赶紧起身,她以为他要道谢,两只手已经摆好了推辞的姿势,没想到喇叭报站,她家到了,两人都钻出人群,原来他们住同一个小区。

多谢你啊!二哥笑道,没有你的话我刚刚很狼狈。不谢不谢,她说,心里想他笑起来真是好看。二哥报出一串手机号码,说你就叫我二哥,我在这片混,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她赶紧记下,说我叫钟满。二哥说好的,钟满,过两天一起出来玩吧。

她以为二哥找她约会,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翻箱倒柜找不到一件合适的衣服,好不容易翻出一身黑衣黑裤,黑色显瘦,临行前又在网上看到资料,说胖人穿衣误区之一,就是非黑不穿,搞得全身死气沉沉。她一照镜子,果然一团黑雾,像只茄子。又换一身,不敢多照镜子就闪出去。

没想到一同约会的有十几个人,都是和二哥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打扮得非常靓丽。钟满在他们中间有些缩手缩脚,除了二哥谁都不认识,也没有人可以说话。他们一起去唱歌,她坐在角落里听二哥唱,没想到二哥唱得非常好。这才知道二哥是圈内人,他们说有家唱片公司准备为二哥出专辑,唱潘玮柏那个曲风。她才发现周围这堆人里有几个非常脸熟,原来参加过电视台选秀节目。有一个女孩她肯定见过,在节目里落泪,说其实不忍心把对手淘汰。她比电视里漂亮,妆化得很浓,身材更瘦。

有人说二哥你的新朋友怎么不来点歌,让她也唱一首嘛。二哥怀疑地望着她说钟满你要不要唱?不想唱也没有关系。那人笑说当然要唱,费用 AA,不唱一样要付钱岂不是不划算。钟满说那好吧,我唱一首《天路》。全 KTV 的人震惊不已,有人大笑有人吹口哨。二哥垂下头,脸上不知该哭该笑,说钟满你不必勉强,唱一支口水歌就可以了,我给你点一个蔡依林?钟满说流行歌我不会,我就唱《天路》吧。大家起哄,不得不唱了。二哥借口去厕所。

回来时恰逢那句高潮,二哥惊得从门外弹进来,按着操作盘连声问道,是原唱吧是原唱吧?大家大声鼓掌,赞钟满唱得好。钟满放下话筒,见二哥嘴都圆了,说可造之才啊钟满,你应该是第二个韩红。钟满笑得很开心。

晓欢爱听的是二哥的逸事,和他口中一日三变的明星绯闻。对晓欢来说,这些话从钟满这里传达,就表示钟满也是本地娱乐圈的一员。没想到啊,晓欢说,原来钟满你这样吃得开,认识这么多演艺名人,从前你一直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很孤僻呢。钟满说呵呵还行吧。自从那时起钟满天天等晓欢下班,晓欢动作慢,要换衣服,要补妆,还要对着镜子各个角度照上十遍八遍才肯出门。钟满就在一边等她。出门看运气,有时她男朋友不来接,她们就一起走到车站作别,有时一辆摩托车啾一声飞过来,停在门口,晓欢就接过头盔跨上去,向钟满挥挥手飞走了。

有一天晓欢提出要见见二哥。钟满不同意,她觉得二哥像她一件私藏的宝物,想好好地藏在箱底不拿出来见人。但晓欢不高兴,说天天听她讲二哥,熟悉得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有权利见到二哥本人。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吗?难道我们还分彼此?钟满没有回答。那天晓欢没有给她电话,二哥也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打来,她想算了,见就见吧,反正大家都是朋友。她就给二哥发短信,说有个美女想认识你。二哥说好啊,带她过来,星期天请你们吃日本菜。

他们约好时间地点,钟满一早起来,把家里彻彻底底打扫一遍。给爸爸喂过早饭,剩下的菜用保鲜膜封起来放在冰箱。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晓欢忽然来电话,说临时有事,晚上不能过去,非常抱歉,让她跟二哥打招呼,下次赔罪。钟满打电话给二哥,二哥的声音有些扫兴,钟满问那我们还吃不吃?二哥说吃啊,为什么不吃。钟满问就我们两个?二哥说对,就我们两个,也别等晚上了,现在就出来吧,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钟满穿一件翠绿印度纱上衣,一直盖过臀部,下身黑色长裤,握着手机在门口等二哥。二哥一颠一颠地过来了,好像刚刚起床,头发乱蓬蓬的,说钟满你来了,走,跟我走。他们乘车到一站地铁入口,钟满问坐地铁去呀?二哥说不坐地铁,饭馆就在地铁站里。钟满一愣,想不是在淮海路吗?但只是想想,没有问出口。

二哥进了一家回转寿司,钟满跟进去。人不多,临着地铁商城,地方很小,只够摆一张长桌,一位寿司师傅在里面埋头做菜,墙上贴着海报,午市寿司半价。两人坐下来,二哥说吃吧,想吃什么自己拿。钟满挑了一盘烤鳗,二哥要了一盏清酒。烤鳗很鲜,又有点腥,钟满蘸了很多芥末,辣味从鼻子里一冲而上,呛得她咳嗽。二哥说你咳嗽了,我们认识就是因为我咳嗽,现在换你咳嗽,想想也挺有趣。钟满说是的,嘴角泛起微笑。二哥说好吃吗?钟满点点头,塞得满嘴,又用纸巾轻轻擦掉,怕二哥觉得她难看。二哥说钟满你挺好的,实诚,女孩子一漂亮就开始耍心机。钟满想他在影射晓欢。二哥又说,来,吃一盘黄瓜寿司爽爽口。钟满接过来,忽然有些难受,她想这样的情形不知道还有没有,她所能想象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不过就是平平安安,每天下了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吃饭。

晓欢第二天上班,戴一副墨镜。钟满一看,知道她被打了。她男朋友很暴躁,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要动手,偏偏她又太招惹人。他很爱晓欢,有一次给钟满打过电话,晓欢在浴室洗澡,他偷看她手机,查她常拨的号码是男是女。钟满喂了一声对方马上挂掉。第二天问晓欢,晓欢骂了句脏话,说是她男朋友。我迟早会和他分手,晓欢说,等我找到一个更好的,立马就把他踹了。她还常常练习分手时要说什么话才够她解气,每次都爆出惊人字眼。钟满说既然你不喜欢他何不现在就分,晓欢说你不懂,我们这点工资哪里够用。

晓欢要赔罪,但眼睛肿了,眼皮下方一块瘀青。她们商定下个周末,把二哥约出来唱卡拉 OK。钟满一星期都很兴奋,吵着要和晓欢排练一首对唱歌曲,到时候表演给二哥看。晓欢也很激动,问唱什么,钟满说《康定情歌》《敖包相会》,或者《夫妻双双把家还》。晓欢差点笑喷,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土不土。钟满说我不会流行歌曲,晓欢说我可不唱民歌。最后决定唱《不得不爱》,满大街天天在播。晓欢唱女声,钟满唱男声,虽然她听到晓欢嗓子吊不上去,很想帮她一把。

唱歌那天二哥早早到了,打扮得很精神,看得出头发仔细打理过,一丝不乱。晓欢朝钟满眨眨眼睛,意思是她眼光不错,二哥当真很帅。二哥心情也很好,眼睛闪亮,时不时说句笑话,逗她们咯咯笑。她们各自唱过几曲开嗓,准备唱《不得不爱》了。钟满没抓住前几句拗口的词,二哥把话筒夺过来,说潘玮柏的我最合适,开始和晓欢对唱。两人一边唱一边四目对望,还开玩笑地十指交握。二哥不断夸晓欢唱得好,向晓欢问这问那。钟满在一边很不高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金童玉女这四个字。

那天后来的时间,她一个人点了《青藏高原》唱了好多遍,他们嫌她吵,嘻嘻哈哈叫她不要鬼叫。她反复唱那几句高音,唱得嗓子都破了。

钟满是先失去二哥的。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两个会背着她私下联系,说不定下次晓欢出现,就对她说,她已经是二哥的女朋友了。但他们比她料想得还快,一星期里晓欢神出鬼没,一下班就溜走,也不再跟她聊天。钟满看见她那个骑摩托车的男朋友好几次在门口空等,她想上去告诉他晓欢已经走了,但又觉得不该多管闲事。走出好远回头望他,他还在那里叉着双腿坐在车上,手里托一顶头盔晃来晃去。不到两星期,晓欢又开始坐他的车子,跑到更衣间,把橱柜门甩得砰砰响。钟满没有反应,晓欢冲到她跟前,说什么二哥,真会骗人,还说有唱片公司给他出专辑,都是假的!我到他家一看,一穷二白,就那么两个房间,还是几个穷鬼合租的。你去等他吧,看他什么时候能出头!

钟满失去了一个密友。她觉得这名称设置很有意思,密友畅听包,就像是给你一个身份确认,加了密友包两个人就是好朋友了。现在晓欢退出密友包,当然她的资格也就被取消。

钟满没有觉得特别伤心,就像那时候她坐在父亲床边,只是全身木木的,从头顶一直麻到脚心。要说真有什么五雷轰顶、无法承受的创痛,那不至于。人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何况原本就只是路上捡来的关系。

有一点怅然若失,她是指那个男人。他已经好久没来电话,这让他更像一个捉摸不定的鬼影。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或者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幻觉?钟满好像听到他说,小姐,你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私人电话呢?我可以请你出来吃饭,看电影,寻找我们的共同兴趣。我昨天刚看了一部港产片,是武侠电影,你喜欢武侠片吗?小女孩应该喜欢文艺片,我觉得太闷,坐在电视机前会想睡着。小姐,你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身看,原来是窗户漏开一条缝,一张叶子不知从哪里飘来,夹在窗框间,刺啦刺啦被风吹动。她打开窗户,将树叶放走,黄昏的风窜进室内,略有些凉,她帮父亲盖上被子。

爸爸,她说,我不去超市了,我们吃蛋糕吧,现在就吃。说着搬来椅子,与床平齐,把蛋糕盒搁在椅子上,开始解绳子。绳子向四方松散,盒子马上就能打开,她故意顿了一顿,像在里面藏了一个秘密。爸爸,猜猜我买的什么蛋糕?钟满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带我去看妈妈,医院隔壁有蛋糕卖,你说要买,但最后还是没买?我记得那是麦淇淋,黄色的,人造奶油,对身体不好。后来大家都吃鲜奶蛋糕了,我买的就是一只大鲜奶蛋糕,你看——

她把盒盖打开,赫然一圈绿毛。父亲的头似乎动了一下,眼皮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也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盖子站在一边,好像目睹一个诅咒的实现。片刻之后,绿毛不见了,她打开灯,看清原来是猕猴桃。

插上蜡烛,一个六一个零,她把蛋糕转过半圈对着父亲。两丛淡淡的烛火在她和父亲之间闪烁,一跃一跃的,像新生儿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晚霞洇进来,在他们身边默默流淌。爸爸,她说,我为你唱支歌吧,唱生日快乐歌。父亲眨眨眼。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钟满唱完,父亲又眨眨眼,她想父亲如果能动,他一定会拍拍手。现在眼睛代替了手,无声的眨动就是鼓掌。还好父亲听得懂。忽然她又想,是不是父亲失去意识才更好一些呢?囚禁在一具废弃的躯体里,清醒只是让人更加痛苦。

爸,钟满说,声音小得像草丛底下虫子窸窸窣窣。你觉不觉得人其实非常滑稽,我就很滑稽,你也很滑稽。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叫我钟满,你知不知道“满”这个字其实非常危险,就像英俊,美丽,用在名字里总是出事。我叫钟满,所以我长得这么肥,或者因为我长得这么肥,所以恰好叫钟满?我顶着这个名字辛苦死了,我顶着这身肥肉也辛苦死了。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不肯送钱让我去学唱歌?只要进了音乐学校,就没有人会嘲笑我,唱歌的都是这种身材。我在电视里看到,站在舞台中央引吭高歌的女高音,全都水桶腰身,但对她们那就是美,是承载优美音色的容器。我有容器,可是没有机会,爸爸,都怪你。

父亲一动不动,烛火一跃,让人以为是他点头应允。

就在第二天早晨,刚开工不久,那个男人又打电话来了。钟满很难说清心里有什么感觉,诚实说来,那一瞬间是欣喜的。就像一件失踪的玩具,终于又找到了,虽然原来不太喜欢,但失踪和丢弃总是不一样的。男人说,087 号小姐,你最近过得怎样?钟满说,先生,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打来了。男人说,你是想问,你怎么这么久没打来吧?钟满没有回答。男人说,别生气哦,我出去了,去旅行了。钟满说是吗,去了这么久,都几个月了。男人说是啊,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只要你告诉我电话地址,下次我带你一起去。你喜不喜欢吃海鲜,想不想潜水?我们去新西兰,去澳大利亚。钟满说那么你这次去的哪里?男人说欧洲。欧洲大了,欧洲的哪里啊?男人说奥地利,我去维也纳听歌剧了。钟满心里一紧,柔声问好不好听。

好听,男人的语气也很温柔,当然好听,他说。他们的声音都跟你一样好听,那个女高音,她往台上一站,立刻艳压群芳。你不亲身经历完全想象不到,她那把剑一样的嗓音简直要把金色大厅的屋顶给刺穿啦。2009 年

菩萨

第一年去普陀山,是她、小童、静山和东东一起去的。东东是静山的同事,因为小童的外婆病了,静山要带她去普陀山拜佛烧香,小童叫上了她,三个人有点奇怪,就把东东也叫上了。东东的老家在威海,刚调到静山的公司没几个星期,一切还不大熟悉。静山说他人不错,经常在下班以后请他们喝啤酒,跟大家搞好关系,但也非常知道适可而止,不会喝醉酒耍酒疯,是个可以交的朋友。小童还不太认识东东,在汽车站刚见面的时候,很陌生地打了招呼。她也一样,跟小童站在一起,朝东东挥了挥手。

以前她不是太相信烧香这回事。上海有静安寺,前两年在大修,每次路过看到金塔上头飘过的烟,她总是觉得心底安宁,但也没想着要进去。这一次,一方面是因为小童和静山是中学时就认识的死党,一方面也因为小童跟她说,去普陀烧香很灵,只要连去三年不间断,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她想了想,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个男朋友,她喜欢一个男孩子,是大学里比她大两级的学长,小童和静山都不认识。他们偶尔有联系,但一直不算亲密,如果在烧香的时候求求菩萨,不知道会不会有进展?

于是四个人一起去了。先坐的车,再换了轮渡。汽车直接开上渡船,晃晃悠悠朝普陀山去。她一向晕车晕船,早早就准备好了预防的药片,自己吃两颗,小童也问她要了两颗。东东问她们在吃什么,静山说女孩子坐个船也怕吐,东东好像很新奇似的。也难怪,他家在海边,见惯了大风大浪,也许不知道还有晕船药这样东西。她把药片放回包里,再拿出薯片和大家一起分,四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吃东西,就像十几年前学校里去春游一样。那时静山和小童还没好呢,他们是高中以后才开始的,不过到现在也快十年了。

到普陀山,静山很快弄来一张地图,盘算时间,分配好这个周末哪些天要去哪些地方。她看看周边,四处走动一下,也没有听静山在说什么,她相信路程规划的事情交给男人们去做就好了。小童听得很认真,还一边商量着什么时候去找旅馆。东东走过来和她说话,问她是哪里人,是不是第一次来。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跟大人来过一趟,但是因为太久远了,几乎已经记不清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想象。如果是真的,那一次她好像穿着一双很长的红袜子,膝盖这里破了一个洞,她一直想捂住,大人又一直催着走,搞得很不开心。东东说其实他不是很愿意离开威海,因为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只剩爸爸和姐姐,姐姐上半年出嫁了,爸爸一个人退休待着很寂寞。但是来上海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而且公司也许诺过将来会给他更好的发展空间,他就准备过来待个几年了。说了几句之后静山来交代事情,说下午去哪几座寺庙,晚上住山上,明天再怎么走。他们都说好。

一路往山上走的时候天气很不错。道路宽阔,树不少,花的颜色也很鲜艳。许多私人旅馆的老板站在马路边沿拉客,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说家里又干净又便宜,还有热水洗澡,如果饿了也可以在自家的馆子里吃饭吃面。她问静山要不要把住的地方先找好,静山说这里太矮了,走到山上再看一看。他们就一直走,渴了喝自己带的矿泉水,还在小卖部里买过两支冰棒。没过多久到了庙里,她看看左右,烧香的人很多,成群结队地背着黄袋子。东东走得很快,已经帮他们把香都买好,一人分了一捆。不对,不能叫买,应该用请,她握着请来的香,准备一座菩萨一座菩萨地叩拜。

让自己伏下身去,放弃所有的姿态向某样东西俯首称臣真是一种新鲜的感受。她先是学着所有人的样子,在大殿外面的院子里把香点燃,两只手握着贴近额头,闭上眼睛拜四面八方。香炉里的青烟都升起来,周围的人喃喃自语,她忽然觉得气场非常的安静平和。然后许愿,告诉菩萨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她隐隐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人总是摊开手掌向外界索取,求神拜佛也总是要一些俗事俗物,而不是出于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是处在这个气场里,她只能承认自己也是俗人里的一个,她确确实实是为了某个明确的目的才坐着渡船过来的。既然来了就不要害羞,她迫使自己在心里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还默念了两遍,然后鞠三个躬,把九支香扎进布满香灰的香炉里。

接着就进到大殿里了。香客一圈圈地顺时针走,她跟在队伍的末尾一起走着。她看见小童和静山一起,在殿门口摸一只石狮子的身体,还有很多其他人也在摸,导游说摸了以后能怎样怎样。东东不知道在哪里。很快就转到大殿的内部,左面右面和中间都有菩萨,她逐一地走过去,趁垫子空下来的时候跪上去,磕头许愿,然后往功德箱里丢几枚硬币。仅仅在这座庙里,那个愿望就被重复了八九次,她想菩萨一定会听烦了,说知道了知道了,需要说这么多次吗,我又不是耳聋。菩萨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首先要有很好的记忆力,每天成百上千个人呐,要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方位和希求的事物,不能混淆,也不能办不好。然后还要训练自己,在听到悲伤不平的时候不能落泪,看见人间贪欲的时候也不能厌恶离去。

从大殿里出来她就与他们会合。东东已经回来了,小童和静山还在石狮子那里。小童在翻口袋找硬币,说前面那个塔还是柱子,上面有孔洞的,谁能够把硬币丢进去,接下来就一定能交好运。塔有好几层,丢得越高运气就越好。静山在旁边很包容地笑,把口袋里的硬币都翻出来给她。东东也找了几个,分了两个给她,他们一起丢。小童的都砸在中间,落下来掉到水池里。她的经常丢歪了,掉在地上被跑来跑去的小孩子捡去。东东倒是丢中一个,不过不是最上层,是中间一层。小童很高兴,说东东你要交好运了,中等的好运。然后挽着静山的手臂哈哈大笑。

还有几座寺庙在山上,天色却渐渐晚了。静山说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找一个住的地方,明天再把其他地方走完。站在路边拉客的妇人还是很多,他们跑去问价格,不算贵,就跟着一个面目慈善的中年阿姨走了。她家在几栋小房子的中间,一个大堂屋,摆两张床,隔壁是洗手间。他们说这可不行,四个人住一间屋子太难受了。阿姨又带他们去另外一个地方,说是自己的弟弟开的。满腹狐疑地四个人又跟着去,这次倒不错。两间屋子,中间有浴室,互相不影响,只是价格贵些。那就这样吧,静山同意了,反正也相差不了多少钱,住得舒服一点。大家都听他的。

天彻底暗下来。静山和东东住东边,她和小童睡西边一间。平时静山和小童也是分开住的,静山租住在浦东,离上班的地方近些,小童还和家里住在浦西。她问过小童为什么两个人还不结婚,小童说静山一直没提。到底也八九年了啊,她替小童算算。但是人家不急,她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男人们跑过来敲门,让她们两个先洗澡,洗完之后再换他们。晚上有风,四个人穿着旅馆里的拖鞋,跑到隔壁的馆子里吃饭。馆子门口排着好多装海鲜的木盆,那个阿姨也在店堂里跑来跑去帮忙,原来又是自家的生意。在这个岛上自给自足过过小日子真不错啊,她说,小童说是啊,但是不知道日子久了会不会寂寞。还可以吧,静山接道,就看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了。她想要什么呢,她一边喝着静山点的啤酒,一边想如果让她来这里待几年,她会觉得很开心呢,还是根本过不下去。

然后东东和他们说起自己的童年。说威海那地方的海是什么样的,他从小就有海鲜吃可是对海鲜过敏,直到现在都不能吃海腥气的东西,一吃就长红点。他们笑着给东东加了两个炒菜,又把海鱼和螃蟹都分食光了。店主养的老黄狗一直在客人中间穿来穿去,现在蹲在桌子边上望他们。

晚饭不久就吃完了,大家回房睡觉。晚上下一点点小雨,她听见雨声打在走廊外面的玻璃窗上。但是隔着门和走廊,听得又不是很清晰。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和小童的聊天自然就中断了。半夜醒来,不知道是几点,朦胧中好像看到小童那半边床上没有人。想爬起来仔细看看,又困得看不清,月光细微的影子落在床单上,小童又好像在那里。不管那么多了,继续跌进梦里,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

小童已经起床,和静山两个人在门外逗狗玩。不是昨天那只老黄狗,这里狗多,也分不清哪一只。狗趴在地上,脑袋一顿一顿想舔小童的手指,小童把手指抽开,它就踮起前脚要站起来。东东看到她过来了,让她去吃早饭。他们都喝了粥,一会儿准备早早地去山上的寺庙。大家说好赶晚上那班船回去,所以不用再住一天,她就收拾好行李都背在身上,跟着静山往山上走。

那条路可真长,不过要看跟什么比。一般去比较远的地方旅行,尤其是有山的地方,走几小时的路她都会觉得在意料之中。但是她没料到普陀也有像样的山路,可能是因为这里太近了,真正的旅行都在远方,一两个小时就能到的地方,想象里应该是和去家附近的公园玩一圈一样轻松。四个人沿着石阶爬了很久,每次她都佩服凿石阶的人,在深山老林里一级一级开凿出人可以攀爬的阶梯,那需要多少时间,要忍受多少难耐的寂寞啊。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有的人一辈子就是在开凿石阶里过完的。想到这样的事情,她总是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是冷,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宇宙茫茫的感觉。

小童已经撑不住了,停下来歇了好多遍。静山也停下来陪她。她和东东站在石阶的上方看着他们。小童说不舒服,想把早饭都吐出来,静山就拿着塑料袋子在旁边等着。憋了一会儿,好像也吐不出什么,大家就继续往山上走,但是静山的袋子一直没收回去,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找到一个像静山这样对自己好的人就好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找到。又想起有一个大学同学曾经在她的博客上留言,说这不是找能找来的吧。不是找来的,那是怎么来的?遇见的,撞见的,还是像流星坠落那样早就预定好了轨迹,几百年前就远远等着发动的那一个瞬间。

雨又微微下起来了。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地方,四人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山顶。前面有一座牌坊一样的拱门,里面有羊肠小道,进去就是寺庙。他们坐在拱门旁边的花坛上休息,似有似无的雨水打在脸上,反而觉得非常舒服。人群忽然让开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和尚来了。也许是和尚,也许是修行者,眉目非常清秀,剃着光头,几乎看不清是男是女。背着非常少的行囊,像书上看到的那样一路磕长头。这样的景象也许在西藏、云南,或者宗教气息更盛的地方会多一些,在这里也是不常见的。大家都屏住呼吸,看异类一样看他,但眼睛里都有一种崇敬。他伏下,磕头,又起来,非常工整而认真地完成那一套动作,慢慢往前走,终于到了拱门那儿。地上浅浅的水渍湿了他的前衫,他去小卖部的水龙头前洗手,又兜起一捧水把脸洗了。大家都让开一点距离,有人在拍照,他却是若无其事。洗完之后歇了片刻,继续往庙里去了。她看得说不出什么话,只觉得神清气爽。

小童这时候也好了一点,拨了手机和家里打电话。昨天晚上睡觉前就打过一个,家里说外婆还在医院,情况没什么变化。这时接电话的可能是她妈妈,小童用上海话说了半天到这里的情况,说给外婆许愿了,还让菩萨保佑全家健康。那边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小童隔着电话听着,不住点头说知道了,又让静山听。静山也说了几句,才把电话挂了。小童转过来跟她说外婆情况不坏,医生说下个星期可以出院,但是年龄大了,也不能保证以后是好是坏。她记得小童的外婆,以前去小童家做功课,她外婆总是会拿一把蒲扇坐在院子里,冬天就在膝盖上盖一条毯子,毯子里捂一只暖壶,但是还是要坐在院子里,因为院子里有阳光。她们功课做得差不多了,外婆就从荷包里拿两块钱,让她们去弄堂口一人买两只油墩子吃。

拜完最后一座庙,她坐在接近出口的一棵大树底下等他们。虽然是各自拜各自的,但四个人好像总是有默契,不用打电话也不用找来找去,总可以在某个地方会合。东东先来,站在旁边递给她一瓶水,她拧开盖子喝着。东东说,看那里,有松鼠。她转身看,游客都一惊一乍地指着,说有两只小松鼠窜来窜去。因为以前养过松鼠,知道这小东西非常臭,在装着转轮的笼子里跑来跑去让人不得安宁,最后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所以她对松鼠没什么感觉,十分平静地看着。东东倒好像很感兴趣,掏出相机拍,还跟着走到树的另一面找一个更好的角度。树干很粗,遮住了他的身子。

普陀之行快结束了。他们回到前一天下船的地方,买了快轮票原路回去。在路上看到许多人都抱着纸包吧唧吧唧地吃着什么,他们好奇,发现售票处旁边有一个地方排长队。走近了看,原来是卖现做的鱿鱼丝,价格不贵,味道很鲜,除了东东,大家都买了一些。小童买得最多,说要直接去医院,给候在那里陪夜的亲戚们分一分。她觉得一边烧香拜佛一边大吃海鲜好像不太对,但是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是买了两斤。

回去以后,日子很快就回到寻常。小童和静山不是常常见到,加了东东的 MSN。东东头两天常找她说话,她也有问必回,但是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个愿望到底什么时候实现。过了一段日子同学聚会,因为以前都是一个学生社团的,她也叫上了那个学长。学长说最近很忙不是很想来,难得有一个休息天想在家里待着。她不太高兴,后来听同学说,学长交女朋友了,才彻底感到失落。

不知道和谁说。她就点开 MSN,问东东上次许了什么愿望。东东说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她说好吧,闷闷不乐的样子。东东说晚上一起吃饭吧,她有点诧异,问要不要叫小童静山。我们又不是非要四个人一起行动的,东东说。她好像感觉到什么,默默然答应了。

再见面,觉得东东似乎和上次长得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楚。东东请她吃云南菜,点了她喜欢的蘑菇和鱼。她问起静山,东东好像不是很愿意说,没几句就说完了。倒是更愿意说他们自己的事情。她感觉到东东对她有点意思,因为第二天东东给她发了那次去普陀山的照片,有十几张都是她的侧影和背影,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拍的。又见了几次面,阴错阳差地,这两个人倒开始谈恋爱了。

小童和静山知道以后非常高兴。小童说普陀山真是一个好地方,它的灵不仅仅在于有求必应,还有额外的赠品,帮助你促成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好事。小童想起来那次东东扔硬币进了塔孔的事,又说东东运气真的好,不应该进中间的孔,应该是最上边的,因为他得到了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东东就傻乎乎地笑。

那大半年里,他们四个人经常一起出去。虽然跟小童是好朋友,但她们原来的联系也不是那么紧密。现在不用计划也可以经常碰到了,她下班早,到东东的公司又不远,就坐着地铁去等他下班。东东的办公桌和静山在同一个大房间里,每次去静山必在,就约好了去接小童,四个人再一起吃饭。他们把小童公司附近大大小小的饭馆快吃遍了,慢慢又换到她公司附近,轮换着吃。东东对她还可以,虽然三四个月以后,她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但是平平淡淡的也没什么不好,小童和静山就挺好的。小童翻日历算着,五月份要再去普陀山,她说他们头一年说过的,要连去三年,动了念不可以半途而废。她也没什么异议,虽然当初那个愿望没有实现,不过变相的,好像菩萨也给了她一个爱人。她知道未来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暂时的温暖也比没有好吧。他们都同意,到五月要再抽出一个周末,避开五一那几天,再上普陀。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好像没什么大变化。小童的外婆从医院里出来好几个月了,能正常吃饭,就是行动不方便。她和东东也进入了稳定期。他们好像跃过了磨合期,一下子就掉进平淡了。但是什么叫磨合呢,不断地吵架,妥协,互相控诉吗,想想也挺累的,她宁愿像现在这样。但是日子好像没什么波澜,每次约会就是吃饭聊天,有小童和静山在的时候就聊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在就说说他们自己和周围其他的人。吃完饭以后去公司给他租的房子,听听音乐然后做爱。完了东东就送她回家,有时候太累了,也让她自己打车回去。因为她没告诉家里她恋爱了,爸爸妈妈是很传统的上海人,不喜欢女儿找外地的。

到了四月末尾,小童的外婆忽然又不好了,再一次进医院,静山每过几天就去看她。外婆对静山太熟悉了,早就把他当作外孙女婿,但到后来谁来都看不见了,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床上奄奄躺着。又过几天,她听说外婆过世了,在一个夜里静悄悄走的。小童给她打电话大哭,她在电话这边也很难过,她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健在,所以也不能很确切地体会到亲人离去是什么感觉。只是听小童哭成那样,心里不免揪成一团。她就半信半疑地说,会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小童,外婆会去那里。

伤心都是有它的规律的,过了一两个星期,办完葬礼,小童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们都没有提去普陀的事。到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小童忽然说,差点忘了去普陀了,决定立刻行动。她问小童,你去年许愿让外婆病好,可是她还是去世了呀。小童说不能这样说,事情要往好的方面看,外婆这种病是很痛的,可是她走的时候那么安详,菩萨已经保佑她了。普陀山还是要去,人许下了诺言就一定要实现,否则谁也帮不了你。她说好吧,反正我和东东都可以。

还是去了,和去年一样的路途。四个人有了上一年的经验,这次在超市里买了鞋套和一次性雨衣以防下雨。还换了足够的硬币,一毛一毛地装在一个小袋子里。东东带了两本军事杂志,她只在包里放很少的衣服,不想像去年一样沉甸甸背在肩上。

同样的地方,感受却是新的。她去年没有注意到原来中间坐轮渡的时候,还会有录像带放普陀山的介绍。说是日本高僧想把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带回日本,船到普陀山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了,稍一开动就狂风暴雨,反复几次以后意识到这是天意,就决定留在岛上。所以这里才会被叫作观音道场,还有一座“不肯去观音院”。她细细听着,回想去年放这部宣传片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想问东东有没有看过,一回头看到他靠在旁边的座位上打盹。

静山说还是照着去年的路线走,也可以倒一个个儿,换一条路线反过来走,问他们想怎么样。小童说没关系,都过了一年了对路线也记不太清,走重复的也不会觉得无聊。况且他们是来烧香的,不是为了好玩。她也说这样保险。最后大家就决定继续按照去年的程序把普陀山再走一遍。

没想到傍晚找住宿的时候出了问题。一路上还是有中年妇人候着,但是他们从庙里出来,决定先吃点东西,才一碗面的样子,这群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全都散了。有几个老人在路边乘凉,他们上去问,老人说时候太晚了,私人旅馆怕是都住满了。四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时间,还有一大群人上来招揽生意呢。老人建议他们去一条商业街看看,说店铺的二楼往往会有些空余房间。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去,果然有一条街,卖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小玩意,人声嘈杂。静山和东东去打听住处,她和小童就进店里看看。有一对夫妇在买玩具,是一只会下蛋的铁皮公鸡,她们小时候都玩过的。店主把蛋塞进鸡肚子里,告诉他们要用怎样的手势:看好了啊,要横着进去,知道吗,竖着进去就难产了!中年夫妇连连点头。她觉得好笑,在旁边笑着,小童也抚抚这个,弄弄那个。这时候静山进来,说住处倒是有,也比外面便宜几十块钱,可是不能洗澡。走了一天大家都出汗了,她和小童都觉得没法接受,就说再找找看。可是一整条街都是这样的,二楼的房子都没有独立浴室。天又暗了一些,他们站到街的尽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东东出主意,说普陀山上好像有一座星级宾馆,价格贵点,但毕竟能洗澡,要不打电话问问。他们用手机上网,找出宾馆电话,才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一个房间要五六百,确实有点贵,但气人的是也住满了。他们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涌出来的,竟然把一个个黑暗里的小屋子都填满了。路上已经暗得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静山说不行,还是回商业街住吧,顶多不洗澡了。大家都有点扫兴,走着走着,她看见路那边有一丛灯光,亮闪闪的,在山和树的掩映下显得非常奇异。她说不知道那是什么,静山听到有人声,说可能也是商业街。她就说去那看看。大家都很随和,九点多了还没有栖身之地,竟然也肯跟着走。

越走越近,发现是一排灯泡发出的光。灯泡下面是搭建出的一长溜小摊子,还是卖杂物和特产。她看到一位正在大声说话的阿姨,就迎上去问,附近有没有住的地方。阿姨说没有,旅馆都不在这一片。她刚刚失望要离开,阿姨又说,不过里面有一座禅寺,就是不知道留不留女客。他们觉得有转机,赶紧走进去。

禅寺很安静,也有很多外来的住客,好像是提前一天住到这里,隔天早上要上早课的。他们去接待处打听,负责接待的和尚把他们上下打量了几遍,说房间都已经预定出去了,明早要来人的。他们说只住一晚,早上就离开,和尚不置可否。门口有一个蹲着喝茶的人这时候说话了,要不去我那里住吧,但是不能洗澡。他们一听,好歹都不能洗澡,价格也差不多,这次反倒同意了。那人收起茶杯,把手背在后头带他们绕了几条路,终于到了他家。两个房间有点旧,洗手间在外面,没有浴室,窗下有一只水龙头。折腾到这个时候已经十点,他们草草付了钱,即刻入睡。

这一次是她和东东住一间,小童和静山住,情形已经和去年不一样了。躺在别人的床上她有点缩手缩脚,几乎也没有和东东彻夜同床过,她有点不敢碰到他的身体。东东把一条腿压在她的腿上,她觉得膝盖窝里湿湿的,流了点汗,但也不想叫他拿走。不知道是有点紧张还是害怕。可是怕什么呢?闭了一会儿眼睛她听见外面有狗在叫,可能就是进寺庙时蹲在门口的那只狗。东东翻身过来抚摸她。她静静候着,不知道他是摸摸而已,还是想进一步做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太清楚,静静地摸了一阵,可能同时也在理清自己的欲望。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终于有了意志似的,让她知道了他的意图。她有点想,但是想到不远处就是寺庙觉得不敬,就轻声说,今天还是不要了吧。东东停了一下,在她耳朵边上迟疑地呼吸,然后说好吧,就翻身过去睡了。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照进她的眼睛,她看到窗框上面有锈迹。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想转身抱他,但是他已经开始打呼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和他过夜,以后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夜晚,如果他每个晚上都这样背对自己,那该是多么落寞啊。可是日子也许就是这样过的,想想世界这么大,从他们现在躺着的这个小屋子,扩散到整个普陀岛,再扩散到地球上所有平凡夫妇居住的土地,人们都是这样过的吧。她又感到了那种说不出来的茫茫无措,可是也正因为这种茫然,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已经天亮。看一眼东东,他平躺着微张着眼睛。见她醒了,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和她挤在同一个地方。她说别这样,以后机会多得是,可是东东什么也不说就是亲她。亲着亲着她也不说话了,结果还是晚节不保。结束以后她很懊恼,觉得浑身上下充满负罪感,东东倒若无其事到门外刷牙去了。她还躺在床上,用别人的被子遮着身体,有一种非常恍惚的感觉。她听见东东在院子里和静山打招呼的声音。吃早饭的时候,她只管往嘴里塞馒头,也没有抬起头来看静山和小童。

到中午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们去最高的山上拜那座直入云霄的南海观音。还在下面走的时候她就望见了菩萨的金身,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神情。他们和众人一起找地方燃香,香炉里旺盛的火苗把手指都烧痛了。山上风大,把香上沾的火越吹越燃,大半把香都变得火红通透。她一边背着风挡住香,一边任凭头发往前乱飘。火终于熄下去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面对庞然大物般的观音默默地想:菩萨,谢谢你去年怜惜我,赐给我一个男朋友。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好吗,他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吗?如果是,就请你保佑我们好好的,如果不是,我愿意听从你的安排与发落。

回去的时候,照例还是买了鱿鱼丝,只是今年排队的人不像去年那样多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一直观望,不知道菩萨听到了她上次那个问题,会怎样安排后面的路途。她尽量让自己不太主动,当然,原先也不是她主动的。但是自从东东不主动之后,他们之间好像缺少了一种原动力。夏天过去了,天气慢慢变凉。东东嫌麻烦,平时下班后已经很少来找她,她也不再经常到他的公司去。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各自吃晚饭,然后在睡觉前打一个电话。后来电话也不打了,改成发短信,没什么好说的,就发一个晚安。她想起自己大学时最讨厌男孩子每天道晚安,觉得无事找事非常无聊。可是现在发现,能这样无聊至少说明还是有意愿的,如果有一天连无聊也不高兴了,那可能真的完了。白天有时聊 MSN,有时不聊,周末见一个面,主要内容就是做爱。东东在 MSN 上倒是很活跃,经常见他改签名。以前她还挺好奇会去问他,现在也没多大兴趣,不是很愿意每改一条都凑上去问原因了。

到了十一,东东要回老家探亲,问她去不去。她没想好,就用一只手指在东东放在桌子上的 A4 纸上磨来磨去。东东说姐姐要跟姐夫住到日本去了,没有人照顾爸爸,他打算跟公司申请还是回威海去。她心里一惊。东东也没有看她,继续坐在沙发上抽烟,她装作没什么的样子问,你是想一直待在威海吗?东东说可能吧。以后都待在威海?东东说也许吧。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觉得有点好笑,有点荒谬,又似乎有不甘心受骗上当的感觉。可是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轻松。爸妈问过好几次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都说没有。她知道非常不可理喻,可是要一对上海寻常人家的父母接受外地女婿已经很难,如果让女儿嫁到北方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自私,但是东东无私吗?感情里至少有一个人应该是无私的吧。

那时她就知道不可能是她。

你去不去?东东问。她摇摇头。哦,东东没什么反应,那你十一怎么过?

再说吧,她回答。

整个十一他们都没有联络。她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在心里有一点点烦乱的时候她就想,是菩萨替她做出的决定。这样一想倒安静了。长假结束回公司上班,她看到东东又改了 MSN 签名:手机丢失,请告知电话。她犹豫了一下,点开对话框,后来又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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