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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0: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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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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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的情人

处女的情人试读:

黄金时代的浊世燃情

译序

从你双脚上升到发际的光,

那包裹你纤柔躯体的力量,

不是珍珠母,不是冰冷的银;

你是面包做的,烈火爱慕的面包。

谷物在收获季节高堆,在你体内,

面粉也在幸福的时节发酵:

当面团使你的乳房加倍隆起,

我的爱是在土中待命的煤炭。

啊,你的额头是面包,你的腿是面包,

你的嘴也是,被我吞食,随晨光而生的面包,

我的爱,你是面包店的旗帜,

火教给了你血的课程,

你自面粉体认到自己的神圣,

自面包学会你的语言和芳香。(聂鲁达著十四行诗,陈黎、张芬龄译)

在我看来,这首诗是对全书最最精准的概述。伊丽莎白一世作为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其建树和荣耀是整个都铎王朝五位君主(其他四位依次为亨利七世、亨利八世、爱德华六世与玛丽一世)中最为辉煌的。后人对她的称呼有“荣光女王”、“英明女王”,此外,由于她终身未婚,也被称为“童贞女王”。

这位童贞女王的婚姻大事可谓是英格兰宫廷内外及邻邦关注的焦点,而女王的爱情及风流情史则成为创作者们关心的韵事。其中最免不了的片断自然是女王与她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的故事——是的,只是故事。史作者只尽翔实录史的义务,更生动的粉红色罗曼史则由后世的创作者们演绎。至于是否真有其事,或许取决于观者对角色、对创作者的信任,又或许仅仅取决于对历史的大胆假设与小心推断。

一位是都铎王朝中年轻貌美、且受过良好教育的新任女王,一位是风流倜傥、肩负光复家族使命的世袭贵族,多数创作者都热衷于描写他们的浪漫爱情——从先后被囚禁于伦敦塔的同病相怜,再到他们对王位既渴望又压抑不敢表露野望的共鸣,直到后来共同经历人生中最为成熟辉煌时代的骄傲比肩——他们虽始终无法在历史上得到夫妻之名,却在文艺作品中愈加得以升华成浓墨重彩的传奇璧人。身份的禁忌更为这段浪漫得无以附加的爱情增添了神秘危险的美感。这大约正是作家和戏剧作家们甚为钟爱的题材,将其具象化为繁复的宫廷礼服、闪耀的小珠宝们,还有冶艳得不可方物的年轻女王与和她私会的黑发男子。

正如许许多多的情诗,惟愿将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姑娘奉作神女,想象她步履轻盈地披挂珠玉银缕款款行来。本文开始所引的十四行诗则完完全全地换了角度,让诗中的心上人坠入凡尘,这爱恋却未尝减淡分毫反而更加浓郁炽烈。很多时候,面包的温暖芬芳,要比花朵更加弥久悠长。

本书的作者在阐述了伊丽莎白于混乱的宗教分裂状态下即位的背景之后,细腻地于字里行间将史书中只字未提的女王与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追求与被追求的过程娓娓道来。在作者菲利帕·格里高利女士笔下,伊丽莎白女王变成了一名“散发着面包香气”的女人,她“不是珍珠母,不是冰冷的银”,而是“面包做的,烈火爱慕的面包”。这样描写的爱情,让人备感真实。于是她在他面前就只是尚未出阁的单身女子,而他在她面前也只是对既定婚姻充满了不愉快的普通男子。剥脱华丽的王国背景,剩下的只是这样的凡俗男女,他们相爱。

我们热爱故事,我们对真伪难辨的非历史读物乐此不疲,究其原因,是因为比起历史,故事和我们的距离更加亲近。相传伊丽莎白一世即位之初,便将一枚结婚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表示将自己嫁给英格兰。史书上又载,伊丽莎白的童贞并非自愿,而是由于自身的生理缺陷无法享受性爱,更不能完成生育。这样冷冰冰的记录,一定及不上各种版本的故事中,来不及梳洗打扮的红发少女,提着裙裾匆匆赶往幽会地点,等不及与英俊的心上人亲昵的一幕幕凡俗场面。

历史上,伊丽莎白一世的统治时期被称作“黄金时代”。在此期间,她成功地将宗教分裂的英格兰归为一统,经由她治理的英格兰也逐渐成为欧洲屈指可数的强国之一。在光芒闪烁的背景之下,探讨她的凡世之爱也就成了文人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在这本弥散着面包香气而非贵价的脂粉香的作品下,或许可以对百年来世事变迁中,永恒不变的男女之情一探究竟。夜潮音2012年10月

1558 秋

诺福克所有的钟都为伊丽莎白鸣响,声声钟鸣在艾米的头脑中回荡。最初的三重钟声仿佛疯癫女人的尖叫,随后的回音则如同痛苦而刺耳的呜咽,直到大钟开始隆隆作声,提醒她那错落不谐的排钟将会再度尖鸣。她拖过枕头,盖在头上,想要将噪音隔绝在外,但钟声仍在继续,直到白嘴乌鸦都从巢中飞出,成群结队地飞入空中,起落盘旋,仿佛一面代表噩兆的旗帜;蝙蝠也像一缕黑烟般飘离钟楼,仿佛预示着这个世界已经昼夜倒转,天翻地覆。

艾米无须询问喧闹的原因,她早已经知道了。可怜的、病重的玛丽女王终于死去,而伊丽莎白公主是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感谢上帝。[1]英格兰的所有人都该为之欣喜。新教公主登上了王位,即将成为英格兰女王。整个国家的国民都会鸣钟欢庆,敲打盛满麦酒的酒桶,在街头巷尾起舞,监狱的犯人也会得到特赦。英格兰人终于把他们的伊丽莎白送上了王位,也终于可以将玛丽·都铎治下的恐怖时日抛诸脑后。英格兰的每个人都在为此欢庆。

每个人,除了艾米。

钟声让艾米睡意全无,也并未带给她欢欣。在所有英格兰人之中,只有艾米无法因伊丽莎白突然上位而喜悦。甚至连钟鸣也显得走了调,更像是嫉妒的节拍,狂怒的尖叫,还有孤独女人的啜泣。“愿上帝取走她的性命,”她在枕头里咒骂着,头脑中为伊丽莎白而鸣的钟声仍在回响,“愿上帝在她仍旧青春、骄傲和美丽时取走她的性命。愿上帝毁掉她的容貌,让她的头发掉光,让她的牙齿腐烂,让她在寂寞和孤独中死去。被人遗弃,就像我这样。”

艾米没有从远方的丈夫那里收到任何消息——她也并不期待。又一天过去,她已经这样度过了一周。艾米猜想他一接到玛丽女王的死讯就飞速从伦敦赶往了哈特菲尔德宫。他一定会像计划好的那样,第一个跪在公主面前告诉她,说她已经是女王了。

艾米猜想伊丽莎白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也练习过敲钟的姿势,罗伯特也早已知晓自己将会得到怎样的回报。也许现在他正为自己的平步青云而庆祝,就像那位公主一样。艾米走到河边,去牛群中挤奶,因为仆童生了病,她家族的农庄——斯坦菲尔德大宅——明显人手不足。她停下脚步,看着橡树上落下的棕色落叶,它们如同暴风雪一般盘旋飞舞,向着西南方的哈特菲尔德飘去,就像她的丈夫赶赴伊丽莎白身边时那样。

她知道自己应该为宠爱他的女王坐上王位而高兴。她知道自己应该为自己的家族而高兴,因为他们的财富和地位都会随着罗伯特得势而增长。她知道应该为自己再度成为“达德利大人的夫人”而高兴:她会得回失去的领地、在宫里得到一席之地,也许还能成为伯爵夫人。

但她却感觉不到喜悦。她宁愿他作为家产充公的叛国者待在自己身边,白天与她共同劳作,晚上享受温暖的宁静,怎样也比他尊贵受宠地待在另一个女人的宫中要好。她明白自己是个善妒的妻子:而在上帝眼中,妒忌是一项大罪。

她低下头,步履沉重地走到草地上,牛群在那里啃食着稀薄的牧草,沉重的蹄子不时翻起深褐色的泥土和燧石。

我们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对着诺福克郡上方那遍布着层叠雨云的天空轻声地说。我曾经是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我;我们的眼中曾经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他怎么能把我留在这里受苦受难,却扑向她的怀抱?为什么开始的时候那么美好,有那么多的财富和荣耀,结束时却只剩艰辛与孤独?

一年前:1557年夏

在梦里,他又看到了空旷房间里粗糙的地板,想起了砂岩的壁炉台,刻着他们名字的大壁炉,还有高悬在石墙上方的窗玻璃。他们将餐桌拖到窗边,爬上去、伸长脖子看向窗外。五个年轻人看到,在窗外的草地上,他们的父亲正缓缓踏上台阶,走上断头台。

他身旁有重建的罗马天主教会的神父陪同,他已经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也转变了自己的信仰。他曾乞求宽恕,低声下气地认错。他抛弃了全部的信念,只为获得宽恕的机会,他急切地转头,扫视着那一小群人的面孔,希望能够得到戏剧性的、姗姗来迟的赦免。

他有这么盼望的理由。新君主是都铎家族的人,都铎家族明白表象的力量。她那么虔诚,一定不会拒绝一颗坚决忏悔的心。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她是个女人,心软而又愚蠢的女人。她绝对没有勇气做出处决这么一位大人物的决定,她绝对没有耐心坚持自己的决定。

坚持下去,父亲——罗伯特默默地鼓励着他——赦免随时都会到来,别因为期待而失去尊严。

罗伯特身后的门开了,一名监狱看守走了进来,发出沙哑的笑声,看着窗边那五个在明媚的仲夏阳光下手搭凉棚的年轻人。“别跳,”他说,“别抢刽子手的活儿,漂亮小伙们。接下来就是你们五个了,还有那个漂亮的小女仆。”“在我们获得宽恕被释放之后,你可别后悔。”罗伯特回敬道,说着他又转身看向身后的草地。看守检查了窗户上的粗重铁栅,明白这些人没有任何破窗的办法,于是他走了出去,仍然轻声笑着,锁上了门。

在断头台上,神父走到罪人的面前,捧着拉丁文的圣经为他念起了祷词。罗伯特看到风鼓起了他厚厚的法衣,像是一支入侵的舰队的船帆。神父的祷词突然结束,他手执十字架吻了那名罪人,退了开去。

罗伯特突然觉得很冷,仿佛被他的额头和手掌抵住的窗玻璃冻成了冰,仿佛温暖正从他体内渐渐流失,被楼下的场面吸走。在下面,他的父亲谦卑地跪在行刑的木台前。刽子手走上前去,用布蒙住他的眼睛,然后和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囚犯父亲转头答话。可怕的是,这个动作仿佛令他突然迷失了方向。他的双手离开了行刑台,然后就找不到它了。他伸出双手,开始摸索。刽子手先转身去拿他的斧头,当他再次转身的时候,却看到犯人双手挣扎挥舞,几乎掉下台去。

蒙面的刽子手警觉起来,对着挣扎的囚犯大喊出声,囚犯伸手去扯自己蒙眼的布,大叫着说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找不到行刑台,刽子手必须等他。“别动!”罗伯特大叫起来,用力敲打厚厚的窗玻璃,“父亲,别动!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动!”“现在不行!”在草地上,刽子手身后的那个矮小的身影哭喊道,“我找不到行刑台!我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有做准备!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他匍匐在干草上,一只手伸向前去,试图找到行刑台,另一只手则拉扯着蒙眼布,“别碰我!她会赦免我的!我还没准备好!”他连声尖叫,可刽子手已经扬起了手中的利斧,重重地砍在他的脖颈上。鲜血喷溅而出,而那囚犯也因这力道滚向一旁。“父亲!”罗伯特大喊,“我的父亲!”

鲜血从创口中喷涌而出,但那囚犯还是像垂死的猪那样在干草上抽搐不止,仍然试图用自己不稳的双脚站起来,仍然盲目地摸索着行刑台,直到双手的动作渐渐僵硬。刽子手咒骂着自己的失误,再次扬起了巨斧。“父亲!”与此同时,罗伯特痛苦地大喊,“父亲!”“罗伯特?大人?”一只手温柔地摇了摇他。他睁开双眼,看到了面前的艾米,她棕色的头发在入睡前扎成了辫子,她大睁着棕色的眼睛,在卧室里的烛光中显得那么真实。“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噩梦!多可怕的梦。上帝保佑我别再做这个梦了。上帝保佑!”“又是同样的梦吗?”她问,“关于你父亲的死?”

他难以忍受她的惯例询问。“只是个梦,”他回答简短,试着找回平时的机智,“只是个噩梦。”“是以前那个梦吗?”她坚持追问道。

他耸耸肩。“想起那些也并不奇怪。我们还有麦酒吗?”

艾米掀开被单,起身下床,将睡袍披在肩上。她还是不肯放过他。“这是个预兆,”她断然说道,然后倒了一大杯麦酒给他,“要温一下吗?”“我喝冷的就好。”他说。

她把杯子递了过去,他灌了一口,感觉到赤裸背脊上的汗水变得冰冷,他开始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赧。“这是个预警。”她又说。

他努力想要挤出漫不经心的微笑,但父亲的死带来的恐惧,以及从那黑色的一天开始累积的失败与悲伤终于令他无法继续承受下去。“别说了。”他说。“你明天不应该去。”

罗伯特又喝下一大口麦酒,用杯子将自己的脸遮住,避开她责备的目光。“这样的噩梦就是预警。你明天不应该和菲利普王一同出海。”“我们已经讨论过一千次了。你知道我必须去。”“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你梦到父亲的死以后!这个梦除了警告你不要不自量力之外,还能有别的含意吗?他因叛国罪而死,无非是想让他的儿子登上英格兰的王位——同你现在一样目空一切。”

他试着微笑。“没法子目空一切,”他说,“我只有我的马和我的兄弟。我甚至没钱招募自己的军队。”“你坟墓里的父亲一直在警告你。”

他疲惫地摇摇头。“艾米,这太让人痛苦了。别总对我提起他。你并不真正了解他。他希望我能重振达德利家族。他从来都不会在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泼冷水,他总是在鼓励我们。你要做我的好妻子,亲爱的艾米,不要让我灰心丧气——他就不会。”“你也要做我的好丈夫,”她反驳说,“别离开我。如果你乘船去荷兰,我又该去哪儿?我会变成什么样?”“这事我们商量过了,你可以去菲利普家,就在奇切斯特,”他平静地说,“如果战事继续进行,而我没有很快回来——你就回家去,回到你在斯坦菲尔德大宅的继母家去。”“我想回自己在赛德斯通的家,”她说,“我想要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我想以你妻子的身份和你一起生活。”

尽管已经经历了两年的落魄生活,他还是得咬紧牙关才能说出拒绝她的话语。“你知道的,王室已经接管了赛德斯通。你知道我们没有钱。你也知道,我们不能这么做。”“我们可以让继母帮忙,从王室手里租下赛德斯通的房子,”她固执地说道,“我们可以在那里耕种。你知道的,我可以干活,我不怕吃苦。你知道的,我们可以白手起家,而不是陪外国的君王赌博。不用去做那些既要担上风险却又未必会有回报的事!”“我知道你愿意干活,”罗伯特承认,“我知道你可以在日出前早起耕种。但我不想让我的妻子像农夫那样在地里劳作。我生来就是为了更伟大的事业,而且我答应过你的父亲,要给你更好的生活。我不想要半亩地一头牛,我想要半个英格兰。”“他们会觉得你离开我是因为厌倦了我,”她责怪道,“每个人都会这么想。你才刚回家来看我,然后就又离开了。”“我已经陪你在家整整两年了!”他辩白道,“两年!”然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平复语气中的恼怒,“艾米,原谅我,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几个月对我来说就像是一辈子。自从背上叛国者的罪名,我就失去了一切私有权利,不能交易也无权买卖,家族的一切财产都被王室没收——这我都清楚!这里面也包括你的一切财产:你父亲的遗产和你母亲的财物。你因我失去了所有。我必须为你夺回这一切,我必须为我们夺回这一切!”“那我也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她断然说道,“你总是说你做的那些事是为了我们,但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对我也没有半点好处。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待在家里,我不在意我们是否一无所有。我不在意和继母住在一起,依靠她的救济度日。我也不在意别的什么事情,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平安无事。”“艾米,我不能依靠那个女人的救济生活,这好比每天都让我穿着夹脚的鞋子。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英格兰最有权势者的儿子了。这是他的计划,也是我的计划——那就是让我弟弟成为亲王,简·格雷成为女王,只差一点点,我们的计划就会实现。我也差一点成了英格兰王室成员。我很期待这一切,也为此纵马征战,我愿为此付出我的生命。为什么不呢?我们和都铎家族一样有争夺王位的权利,毕竟他们在三代人之前也是这么夺得王位的。达德利家族即将成为英格兰下一代王家。就算我们的计划失败,又吃了败仗……”“而且地位不保。”她补充道。“地位也一落千丈,”他承认,“但我仍然是达德利家族的一员。我生来就要追求权位,我必须夺回我的权利。我生来就要为自己的家族和国家效力。你也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只有百亩田地的小农民,又或者一个终日坐在家里壁炉边的男人。”“不,我愿意,”她哑声说道,“罗伯特,你不明白的是,正是有着百亩田地的农民在让英格兰变得更好——而且用的方式更好,比在宫中为权力明争暗斗要好得多。”

他差点笑出声来。“对你来说也许是吧。但我从没想过成为那样的男人。对战败、对死亡的恐惧都不能迫使我成为那样的男人。我天生就要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伟人,即使不是最伟大的。我从小就在国王的子女们身边长大,和他们平起平坐——我不能在诺福克郡的潮湿[2]田地里渐渐腐烂。我一定要洗清污名,我一定要得到菲利普国王的重视,我一定要让玛丽女王恢复我的地位。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是你在战争中死去,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罗伯特眨了眨眼睛。“甜心,这是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晚,你却要诅咒我。无论你说什么,我明天都会出海。别再给我招来厄运了。”“可你做了那样的梦!”艾米从床上爬起身,接过空杯子,放到一边,然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仿佛在教导一个小孩子,“我的大人,这是一种警告。我也在警告您。您不该去。”“我必须去,”他断然道,“我宁愿以死为自己正名,也比在玛丽的英格兰,作为名誉扫地的家族的成员,作为无法自证清白的囚徒而活着要好。”“为什么?你是不是更希望待在伊丽莎白统治的英格兰?”她低声说出这句与叛国无异的挑衅。“我全心全意地这么希望。”他诚恳地答道。

她突然放开了他的手,没有再说下去,她吹熄了蜡烛,拉起被子盖过肩膀,转身背对着他。他们就这样躺在那儿,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这是不可能的,”艾米凝视着黑暗,“她永远不会坐上王位。明天女王也许就会再怀上一个孩子,怀上西班牙的菲利普的儿子,那个男孩将会成为西班牙皇帝与英格兰国王,她也就成了没有人需要的公主,就这么嫁给某个外国王子,然后被人遗忘。”“但也许不会,”他答道,“玛丽也许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就会死去,接着伊丽莎白就是英格兰的女王,而她不会忘记我的。”

第二天早上,她不愿再和他说话。他们沉默地在茶水间吃过早饭,艾米走上楼回到他们在这间旅店的小房间,将罗伯特的衣物装进他的包中。罗伯特大声说他会在码头附近等着她,然后就走上了喧嚣熙攘的街头。

在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准备远航前往荷兰期间,整个多佛都混乱不堪。农产品商人在喧闹的人群中叫卖着自己的货物;女智者们尖叫着向即将远行的士兵们兜售她们的护身符;小贩们的托盘中装着小巧纪念品;理发匠和江湖牙医则在街边忙碌,出于对虱子的恐惧,人们将头发剪得几近光秃。两名神父搭起了临时的告解室,聆听那些害怕带着罪孽而死之人的忏悔,并且宽恕他们。几十个妓女也在兵士中穿梭,高声与他们调笑,承诺给他们各种各样的愉悦。

女人们群聚在码头旁,和她们的丈夫或爱人告别;马车和大炮摇摇晃晃地穿过码头,装进一条条小船里;马儿们在踏板上挣扎着不愿前行,码头工人汗流浃背地在后面推着,马夫则在前面拉着。罗伯特才刚走出旅店的房门,他的弟弟就抓住了他的手臂。“亨利!幸会!”罗伯特大喊着,紧紧抱住了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我还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我以为你昨晚就会到的。”“我来迟了。安布罗斯坚持要帮我的马儿钉好马掌才放我走。你了解他的性格。他突然就变成了独断专行的哥哥,我只好发誓说会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保证你不遭遇危险。”

罗伯特大笑起来。“希望你能说到做到。”“我今早到的这里,然后就一直在到处找你。”亨利退后几步,仔细打量起兄长漂亮的深色面庞。他还只有二十三岁,无与伦比的英俊,但这些年的痛苦生活已经将他那富家子弟特有的骄横气质消磨殆尽。他变瘦了,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的模样。他朝亨利微微一笑,脸上的严肃融化在他充满爱意的笑容里。“感谢上帝!见到你真高兴,孩子!我们将会有一场伟大的冒险!”“宫廷的众人也已经赶到了,”亨利告诉他说,“菲利普国王已经乘上了船,女王也到这边来了,还有公主也是。”“伊丽莎白?她在这儿?你和她说过话了没有?”“她们在一艘新船上,叫做‘菲利普与玛丽号’的船,”亨利说,“女王的脸色非常难看。”

罗伯特笑了起来。“那就是说伊丽莎白很愉快?”“愉快得就好像乐于看到她姐姐的痛苦一样,”亨利欢快地答道,“说真的,她究竟是不是菲利普国王的情人?”“不是的,”罗伯特以伊丽莎白童年玩伴的肯定口气说道,“但她确实让他围着自己打转,因为他能够保证她的安全。如果她不是得到了国王的宠爱,半个枢密院明天就会砍下她的头。她可不是那种会害相思病的蠢女孩。她会利用他,却不让他得到自己。她是个难对付的女孩。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去见见她。”“她对你倒是一直温柔有加,”亨利笑了,“你打算把国王也比下去吗?”“现在不行,因为我没法给她什么,”罗伯特说,“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愿上帝保佑她。他们准备好接我们上船了吗?”“我的马已经等在船上了,”亨利说,“我是来接你们的。”“我牵着马跟你走过去。”罗伯特说。两个人并肩穿过石拱门走向旅店后面的马厩。“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公主。”亨利问他的哥哥。“我最辉煌的时候,也是她最辉煌的时候,”罗伯特露出苦笑,“应该是在宫廷度过的最后一次圣诞节。爱德华王去世,父亲有实无名地掌管了一切,而她是新教公主也是国王喜爱的姐姐。我们就像一对为胜利而洋洋得意的双胞胎,玛丽那时连影子都看不到。你还记得吗?”

亨利皱了皱眉。“记不清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擅长观察谁得宠谁失宠。”“你会学会的,”罗伯特说,“在我们这样的家族里,你必须学会。”“我记得她曾以叛国罪被囚禁在伦敦塔中,那时候我们也在那儿。”亨利回忆道。“我听说她获得自由的时候非常高兴,”罗伯特说,“伊丽莎白向来幸运得出奇。”

黑色的高头大马看到罗伯特的时候发出嘶鸣,而罗伯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的鼻子。“来吧,我的宝贝,”他轻声说,“来吧,第一步。”“你叫它什么?”亨利问。“第一步,”罗伯特说,“当我们从伦敦塔重获自由的时候,我回到艾米身旁,发现自己在她继母的家里像个乞丐一般,那个女人告诉我,我不能买也不能从别处借马骑。”

亨利吹了个口哨。“我记得他们在斯坦菲尔德有栋不错的房子?”“那也不是给一个尚未洗脱罪名的女婿准备的,”罗伯特不无悲伤地说,“我别无选择,只能穿着自己的马靴去贩马的集市,这匹马就是我打赌赢回来的。我叫它‘第一步’。它是我取回地位的第一步。”“那么这次远行就是我们的第二步了。”亨利说。

罗伯特点点头。“如果能得到菲利普国王的宠信,我们就能回到宫中,”他说,“如果帮助他赢得胜利,一切过往都能得到原谅。”“达德利!达德利!”亨利大声呼喊着家族的战斗口号,打开了马厩的门。

他们牵着马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到了码头,再由守在那里的人将他们的马儿牵到船上。小小的波浪拍打着码头的堤岸,“第一步”喷着它的鼻息,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当轮到它走上踏板的时候,它便用前蹄搭在踏板上,恐惧得一动不动。

一个码头工人走上前,扬起鞭子。“住手!”罗伯特高声喝道。“告诉你,不打它不会走的。”码头工人说。

罗伯特转身背对马儿,放下缰绳,走过它面前,走进暗沉的船舱里。马儿焦灼起来,轮流踏动蹄子,耳朵前前后后地抖动着,扬起头寻找着罗伯特的身影。船舱里传来罗伯特的声音,马儿转过耳朵,放心地走上了船。

罗伯特走出船舱,轻轻抚摸着马儿,拴住了它,看着将他的行李背来的艾米。“一切顺利。”他开心地对她说。他拉起她冰冷的小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原谅我,”他轻声说,“我昨天被自己的梦弄得心烦意乱,所以我才发了火。我们别再吵架了,像朋友那样友好地道别吧。”

眼泪从她棕色的眸子中涌了出来。“噢,罗伯特,求你别走。”她喘息道。“艾米,”他说得很坚决,“你知道的,我必须走。但我会把全部薪水寄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投资,为我们买下一座农庄。我们必须复兴家族,我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管理我们的财富,帮助我们获得成功。”

她试图挤出笑容。“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可是……”“是王室的驳船!”亨利喊道,码头上的每个人都脱下帽子,低下他们的头。“请原谅,我们得走开一会儿。”罗伯特匆匆和艾米说了一句,就跟亨利一起走上了西班牙国王的船,这样王室驳船经过时,他低下头就能看到。女王坐在船尾的华盖之下,时年22岁的伊丽莎白公主穿着象征都铎家族的白绿相间的服装,容光焕发地站在船头人人都能看到的位置,像一尊雕像,微笑着朝人群挥手。

划桨手停稳船身,两艘船并排停靠在码头边,兄弟两人站在船舷中段,向低处的那艘驳船看过去。

伊丽莎白抬起头。“达德利!”她的声音清晰明亮,笑容满面地看着罗伯特。

他垂下头。“公主!”他看了看女王,女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陛下。”

她冷冷地抬起手。她的袍服由珍珠点缀,耳畔悬着钻石,斗篷上装饰着翡翠,但她的双眼却盛满了悲伤,她嘴角边的线条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忘记了该怎么笑。

伊丽莎白走到船舷的栏杆边。“你要去参战吗,罗伯特?”她对着他的船喊道,“你就要成为英雄了吗?”“但愿如此!”他清晰地回答,“我希望能够服侍女王于她丈夫的领土之上,希望能够重新赢得她的青睐。”

伊丽莎白眉飞色舞。“我敢肯定没有哪位士兵比你更忠诚了!”她说着,几乎就要放声大笑。“也没有比您更可爱的臣民了!”他答。

她露齿而笑,好让自己不至于笑出声来。他看到她正拼命地控制着自己。“您还好吗,公主?”他温柔地问。她知道他的意思其实是:您还健康吗?据他所知,当她受到惊吓的时候,就会出现水肿,手指和关节都会肿胀,让她不得不卧病在床。还有:您还安全吗?她现在身处女王的驳船上,更接近王位往往也就意味着更接近断头台,她在枢密院里只有菲利普国王的支持,而后者正要远行去打仗。最重要的是:您是否还在像我一样等待好日子的来临,并且为它早日到来而祈祷?“我很好,”她喊道,“一如既往,始终不变。你呢?”

他也笑了。“始终不变。”

他们之间已然无须再多说什么。“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罗伯特·达德利。”她说。“您也一样,公主。”愿上帝祝福您早日恢复从前的荣光,这样我才有希望——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从她毫无顾忌的目光中,他可以得知,她明白他的心中所想。他们总是明白对方的心意。[1]玛丽女王信奉天主教,而伊丽落白信奉新教。[2]即玛丽女王的丈夫,英格兰的玛丽女王与西班牙的菲利普王子成婚时出于政治目的协定了一系列条约,包括国会同时接受两方领导、王室文件共同署名等等,也包括菲利普王子婚后被冠以英格兰国王的称号。

1558 冬

六个月后。艾米在朋友丽兹·奥丁赛尔的陪同下来到了格雷夫森德的码头,望着驶进港口的船只,甲板上躺满了伤者和死者,甲板的栏杆被烧焦、主帆到处都是孔洞,幸存的人都低着头,因为战败而满面愧色。

罗伯特的船是最后驶入港口的。艾米等了整整三个小时,越来越觉得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但那艘小船却缓缓地驶向岸边,又缓缓地接近码头,仿佛不愿带着耻辱回归英格兰。

艾米用手遮挡阳光,向那艘船望过去。就在那时,她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就在那时,她是如此确定恐惧即将降临,但她没有啜泣也没有哭喊,而是平静而仔细地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寻找罗伯特的身影,知道如果看不到他,那么他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是死了。

然后她看到了他。他倚着船桅站立,仿佛他并不急着看到英格兰的景色,然后他不疾不徐地走上踏板,半点也不匆忙。两个平民走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女人,抱着她黑发的婴孩。但她没看到罗伯特的弟弟亨利。

他们踩上踏板向岸上走来,她则冲上前去,想将他抱在自己的臂弯,但丽兹·奥丁赛尔却拉住了她。“等等,”年长的她建议道,“先看看他的情况。”

艾米推开那个女人的手,但她却还是停下了脚步,等着他走下踏板,他的步子如此缓慢,她觉得他好像受了伤。“罗伯特?”“艾米。”“感谢上帝你平安无事!”她突然叫出声来,“我们听说那儿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加莱失守了。我们还觉得这不是真的,但……”“是真的。”“加莱失守了?”

真是难以想象。加莱是英格兰的海外瑰宝,那儿街头巷尾的人都说英语,是他们缴税给英格兰,与英格兰买卖价值不菲的羊毛和成衣。加莱是英格兰国王给自己冠以“英格兰与法兰西国王”的理由,是向世人证明英格兰是世界强国的证据,而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它就像布里斯托尔那样,是英格兰的重要港口。很难想象它竟然会落入法兰西人的手中。“加莱失守了。”“你的弟弟呢?”艾米担心地问,“罗伯特?亨利去了哪儿?”“他死了,”他说,“在圣昆廷的时候,他的腿上中了一枪,很快就在我的怀里死去了。”他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在圣昆廷得到了西班牙的菲利普的注意,”他说,“他在写给女王的信中赞美了我的英勇。这是我的第一步,我也是这么希望的——但代价却是我的弟弟,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代价。现在我做了败军之首,考虑到我在加莱的表现这么糟糕,我怀疑女王根本不会记得我在圣昆廷的良好表现。”“噢,那又怎样?”她大声说,“你平安无事,我们又可以一起生活了,不是吗?和我一起回家吧,罗伯特,谁在意女王怎样,加莱又怎样呢?你不再需要加莱了,我们可以把赛德斯通买回来。和我一起回家,看看我们将会过上多么幸福的生活吧!”

他摇了摇头。“我必须把消息送去女王那里。”他固执地说道。“你这蠢货!”她大为光火,“坏消息让别人去告诉她好了。”

他深色的眼眸因为妻子的公开羞辱而闪现精光。“很抱歉让你认为我是个蠢货,”他漠然地说,“但菲利普国王指名叫我去,所以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你可以去住在奇切斯特的菲利普家里,等我来接你。你也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带上这个女人还有她的孩子一起。她失去了在加莱的家,在英格兰需要临时住所。”“我不要,”艾米忿忿地回应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她又是你的什么人?”“她曾经是女王的弄臣,”他说,“她名叫汉娜·格林。她也曾经是我忠诚的仆从,无人陪伴的时日她是我的朋友。对她好点,艾米。带上她一起去奇切斯特。而我需要征用一匹马进宫去。”“噢,除了计划失败以外,你还失去了自己的马?”艾米挖苦道,“你回家时没了弟弟又没了马儿,你不仅没有衣锦还乡,还成了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就像我继母罗布萨特夫人警告过我的那样?”“没错,”他平静地说道,“我漂亮的马儿在炮弹下掩护了我。它倒下的时候我就在它的身下,它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了我,救了我一命,而它却因此而牺牲了。我曾经对它发誓要做个好主人,却导致了它的死亡。我给它取名叫做‘第一步’,但我却在自己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跌倒了。我失去了我的马,失去了我的军事资金和我的弟弟,还失去了一切希望。你一定很高兴听到达德利家族会就此迎来末日,我看不到它复兴的希望。”

罗伯特和艾米各自走向不同的路——他带着坏消息,忍受旁人的冷眼去往王宫,而她则踏上前往奇切斯特的朋友家的漫长旅程。但他们很快就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她继母位于斯坦菲尔德大宅的住处。他们无处可去。“我们的农庄人手不足。”第一天的晚上,罗布萨特夫人就毫不掩饰地开了口。

罗伯特从面对着空碗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说:“什么?”“我们正在开垦草地,”她说,“现在产出的干草太少了。而且我们人手不足。你可以从明天开始下地干活儿。”

他盯着她,仿佛她说的是希腊语。“你要我下地干活儿?”“我相信继母的意思是让你去监督那些农夫,”艾米插话说,“不是吗?”“他要怎么监督开垦?我怀疑他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他可以驾驶货车,至少他挺擅长对付马儿的。”

艾米转身看她的丈夫。“还不算太坏。”

罗伯特惊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想让我去田里劳作?像个农夫那样?”“不然你还能帮什么忙?”罗布萨特夫人问,“你就像田野的百合花。既不能帮忙播种也不能帮忙收割。”

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最后变得和她所说的百合一样苍白。“我不能像个平民那样在田地里劳作。”他轻声说。“我凭什么把你当领主一样对待?”她粗鲁地说,“你的头衔、你的财产还有你的好运气都已经没有了。”

他的身体晃了晃。“因为就算我永无出头之日,我也不能沦落到最底层,我不会贬低自己的。”“你已经在最底层了,”她坦然道,“菲利普国王不会再回家来了,而女王陛下——上帝保佑——也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你背负污名,名声扫地,你现在所拥有的只有艾米对你的好感和我的施舍。”“施舍?”他大声说。“我收留了你。不求任何回报。现在我才想到,你也可以干些活儿权作报答。其他人都在工作。艾米负责养鸡和针线活儿,还有些家务事。我负责整个家庭的运作,我的儿子们负责照看家畜和作物。”“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指挥牧羊人和农夫而已。”他脱口而出。“因为他们知道该指挥别人做什么。而你什么都不懂,只能听从指挥。”

他从桌边缓缓地站起。“罗布萨特夫人,”他轻声说,“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现在虽然战败,但你也不应该如此羞辱我。”“噢,为什么不应该?”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可不担心你的报复。”“因为你的心胸狭窄,”他严肃地说,“正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一文不名。我是个战败者,我因失去了自己的弟弟而悲伤,为过去的两年间因我的过错而失去的三个兄弟悲伤。想想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就算你没有好心肠,也可以发点儿慈悲吧。我还是罗伯特大人的时候,你和艾米的父亲都没有向我要求过什么。”

她没有回答,而他站起身来。“走,艾米。”

艾米没有听他的话。“我一会儿就过去。”

罗布萨特夫人转过头,掩饰着自己的笑容。“跟我走。”罗伯特愤怒地说着,伸出手。“我得去洗盘子,然后扫地。”艾米解释说。

他没再说话,就这么转过身,走出了门。“你明天一早就要去马厩准备工作。”罗布萨特夫人在他身后喊道。

他在她得意扬扬的话声中关上了门。

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艾米才回到她的继母身旁。“你怎么能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你这是在逼他离开这里。”“我本来就不想让他留在这里。”“噢,可是我想!如果你逼他离开,那我也离开。”“哦,艾米,”继母劝她,“想想清楚。他是个战败的人,根本一无是处。让他走吧。他会回到西班牙的菲利普身边,或者去做别的什么危险的事,在某次作战中,他会被杀,然后你就自由了。你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现在就让它结束好了。”“绝不!”艾米轻蔑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如果他出去耕地,我也出去耕地。如果你和他为敌,也就是和我为敌。我爱他,我是他的人,他也是我的人,什么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罗布萨特夫人吓得后退了几步。“艾米,这不像你。”“不,这就是我。在你侮辱他的时候,我不会保持沉默。你想让我们分开,以为我爱这个家,爱得无法离开。好吧,你听着:我会离开!在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罗伯特大人对我更重要。就算是我对这个家的爱,就算是我对你的爱也一样。即使你不因为他本人而尊重他,也应该为了我而尊重他。”“冷静点儿,”罗布萨特夫人不情愿地说,“别为这点小事就大发雷霆。”“这可不是小事。”艾米倔强地说。“但可以大事化小,”继母息事宁人地说,“多亏了你,他不用去田里劳作了,但你必须给他找份活儿干。他总得做点什么,艾米。”“我们要给他弄一匹马,”她说,“一匹便宜的小马,他可以训练这匹马,然后我们把它卖掉,再给他买一匹。他是很好的马师,简直就像能跟它们说话一样。”“你拿什么买马给他?”罗布萨特夫人质问道,“你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我可以把父亲的金链坠卖掉。”艾米坚定地说。“你不可以这样!”“为了罗伯特,我可以。”

罗布萨特夫人犹豫起来。“我可以借你些钱,”她说,“别卖那个金链坠。”

艾米为自己的胜利笑了起来。“谢谢。”她说。

她让罗伯特独处了一小时,平息自己的火气,然后她走上楼回到狭小的卧室,以为可以在他们那张小小的吊床上找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他,她取得了胜利,他不必在田地里劳作了,他可以训练一匹马,也许是几匹。但亚麻床单平平整整地叠在床头,房间空空如也。罗伯特已经不在了。

1558 夏

罗伯特·达德利带着冷漠的决心回到了宫中。在妻子家里遭受了那番羞辱之后,他以为最坏也不过如此了。但现在,在里士满,在他像爱自己的家那样喜爱的壮丽新王宫中,他却发现了身为卑微之人的真正感受。现在他加入了他原先不屑驻足聆听的请愿者队伍,时而漫不经心地思考:他们是否真的除了恳求施舍之外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现在他也成为了那些等待有权者关注的人们的一员,期待能被引荐给某个身居高位、野心勃勃之人。他们把都铎王室有关的一切都看做金钱、职务和地位的源头。权力之流自上而下不断分岔,最后化作涓涓细流。国库因为管理不善,财富消耗的速度有如流水:但你必须得到某个宠臣的青睐,才能从中分一杯羹。

罗伯特,作为曾经宫中最伟大的、仅次于他操控着国王的父亲的人,所清楚的只有身居高位者该做什么。现在他却必须学习如何在最底层生存。

他在宫廷里待了很久,期间住在他姐夫亨利·西德尼的一个朋友家里,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什么都行,一个地位,一份薪水,甚至是在小领主的家中效力也成。但没有人愿意雇用他。有些人甚至连和他说话也担心被人看见。他出身太过优越,不甘心去争取过于平凡的职位: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会说三国语言的人去给其他家族的人列货物清单?执掌大权的天主教领主们看不起他,他们见过他和他父亲在爱德华王治下的新教改革运动中的所作所为。他太有魅力、太过勇敢、经历又太过多姿多彩,没有人敢让他敬陪末席,或是让他做个下级侍卫——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仆从面前相形失色。没有哪位看重声名的女士敢于把这样一名对异性充满诱惑力的男子带进自己的家中,也没有男人会雇用他,让他有机会接近自己的妻子或者女儿。因为他迷人的深褐脸庞,还有他的机智风趣,没有人愿意请罗伯特·达德利去担任任何职位,也没有人敢于信任他、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像个英俊的麻风病人一样在宫里游荡,听遍了冷冰冰的回绝。在他还是罗伯特大人的时候,曾经有那么多人愿意做他的朋友和追随者,而今他们都矢口否认自己认识他。他发现那段记忆出奇的短暂。他在自己的国家里被众人所遗忘。

西班牙的菲利普的赏识如今一钱不值。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英格兰和女王。他住在他位于荷兰的豪华宫殿里,据说还找了一位美丽的情妇。每个人都说他永远不会再回英格兰。被他抛弃的妻子玛丽女王,承认自己又弄错了一次——她没有怀上他的孩子,而现在她已经无法给英格兰带来后裔了。她在衣服里瑟缩成一团,藏身在自己的房间里,比起手握大权的女王,她更像是个可怜的寡妇。

戴罪的罗伯特无法做买卖、无法签订契约、也无法加入佣兵部队,他知道如果不洗去“叛国”这个污点,他的状况就不会有丝毫的改善,但只有玛丽女王能够帮他洗清污名。他从姐夫亨利·西德尼那里借来了一顶新帽子和一条新斗篷,在一个潮湿多雾的早上来到了女王的会面室,等着她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向礼拜堂。旁边还有六位请愿人也等在那里,听见门口有响声传出,他们立刻骚动起来:女王穿着一袭黑衣走出门,陪伴她的只有两位妇人。

罗伯特很担心她从自己身边就这么走过,看也不看一眼,但她的目光扫过他,认出了他来。她停下了脚步。“罗伯特·达德利?”

他躬身行礼。“陛下。”“你有什么要求吗?”她疲惫地问道。

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她一样直言不讳。“我想要求您为我洗脱叛国罪的罪名,”他坦白地说,“我曾经在圣昆廷和加莱为您的丈夫效力,这使得我倾家荡产,也使得我弟弟牺牲了生命,陛下。带着这样的污名,我没法做生意,也没法抬头做人。我妻子失去了她继承的一切,失去了她在诺福克的小农庄,而我,您知道,也失去了父亲留给我的一切。我只是不想被自己的妻子轻视,不想让她因为嫁给我而受苦。”“女人总是要和丈夫同甘共苦的,”她断然地说,“无论境遇好坏。坏丈夫才是最让妻子失望的。”“没错,”他说,“但她看重的从来不是我的财富。她只想平静地生活在乡村,而我只想如她所愿地为她做到更好。我们现在甚至无法一起生活:我无法忍受她家庭的非议,也没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我很对不起她,陛下,这是我的过错。”“加莱失守时你也在场。”她想起来了。

罗伯特迎上她的眼睛,目光几乎与她同样凄凉。“我绝不会忘记,”他说,“那场失败是因为管理不善。他们本该抬高运河的水位,用作护城河,但他们并没有打开入海口的闸门。那些堡垒也不如他们所承诺的那样保养良好,人手充足。我和我的军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法兰西人在数量和纪律方面都胜过我们。我不是因为不够努力才让您失望的,陛下。您的丈夫提到过我在圣昆廷的表现。”“你总是那么伶牙俐齿,”她说着,脸色掠过一丝笑意,“你的整个家族都有只凭口才就登上天堂的本领。”“我想没错,”他说,“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上了天堂。剩下那些活得都很卑微。我在保育室长大的时候有七个兄弟和五个姐妹,十二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可现在只剩下了四个。”“我也十分卑微,”她坦白道,“罗伯特,当我坐上王座的时候,当我打败了你和你父亲之后,我以为自己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可麻烦才只是刚刚开始。”“王位为您带来的快乐这么少,这真令人同情,”他轻声说,“王冠的重量并不轻,特别是对女人来说。”

他惊恐地看到她黑色的眼眸中溢满泪水,慢慢地滑下她露出倦意的脸颊。“特别是对孑然一身的女人来说,”她轻声说,“伊丽莎白也许已经发现了,虽然她还是个骄傲的未婚女子。独自统治让人无法忍受,可谁又能和他人分享王位呢?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你托付如此的权力?什么样的男人能娶一个身在王位的妻子,然后听她的指挥?”

他单膝跪地,吻了她的手。“上帝作证,玛丽女王,我同情您的悲伤。我从没想过一切会变成这样。”

她伫立片刻,因他的碰触而得到了慰藉。“谢谢你,罗伯特。”

他抬头向她看去,她也为面前这个年轻人的英俊而惊讶:他有着西班牙人的暗色皮肤,但他黑色的双眉之间却有着痛苦刻就的深深沟壑。“但你的人生还充满了希望,”她不无嘲弄地说,“你有青春、健康和美貌,而且你相信伊丽莎白会在我之后登上王位,并让你恢复地位和财富。但你一定要爱你的妻子,罗伯特·达德利。被丈夫忽视的女人日子会非常难熬。”

他站起身来。“我会的。”他答应得很是爽快。

她点点头。“别再试图反抗我、觊觎我的王位了。”

对于这样的誓言,他显得更慎重些。他毫不退缩地迎上她的视线。“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说,“我知道您是当之无愧的女王。我向您俯首称臣,玛丽女王,我为曾经的轻狂而懊悔。”“那么,”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同意取消你的叛国罪名。你可以取回妻子的土地还有自己的头衔。你可以在宫中拥有自己的住处。祝你一切顺利。”

他压抑着自己的狂喜。“谢谢您,”他深鞠一躬,“我也会为您祈祷的。”“那么现在和我一起到祈祷室来吧。”她说。

虽然他的父亲曾大力推动英格兰新教改革,罗伯特·达德利此时却毫不犹豫地跟随着女王的脚步,走进了天主教的弥撒室,在祭坛的神像前跪下自己的双膝。就算只是片刻的犹豫,甚至是目光瞥向别处,也会有被当做异端接受审判的可能。但罗伯特目不斜视,也没有片刻犹豫。他画着十字在神像面前屈膝,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起身又跪下,心里知道自己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也背弃了父亲的信仰。但错误的判断和坏运气逼迫罗伯特·达德利最终屈服,而他也明白这一点。

1558 秋

赫特福德郡所有的钟都为伊丽莎白鸣响,声声钟鸣在伊丽莎白的头颅中回荡。最初的三重钟声仿佛就像疯癫女人的尖叫,随后的回音仿佛痛苦而刺耳的呜咽,直到大钟开始隆隆做声,提醒她那错落不谐的排钟将会再度尖鸣。伊丽莎白拉起哈特菲尔德宫的百叶窗,推开窗户,想要沉溺于喧闹之中,让胜利的钟声充斥她的双耳,而钟声仍在继续,直到白嘴乌鸦都从巢中飞出,成群结队地飞入空中,起落盘旋,仿佛一面代表噩兆的旗帜;蝙蝠也像一缕黑烟般飘离钟楼,仿佛预示着这个世界已经昼夜倒转,天翻地覆。

听着暗沉天空下震耳欲聋的钟声所传达的消息,伊丽莎白大声地笑了起来:病弱的玛丽女王终于死去,而伊丽莎白公主是无人质疑的继承人。“感谢上帝,”她对着翻涌的云彩大喊,“现在我可以像母亲希望的那样成为女王,成为玛丽无法成为的那种女王,成为我生来就要成为的那种女王。”“你在想什么?”伊丽莎白顽皮地问。

面对身旁那张略带挑逗的年轻面孔,艾米的丈夫笑了起来:此时他们正漫步在哈特菲尔德宫殿寒冷的花园里。“我在想你应该终身不嫁。”

公主讶异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好像每个人都觉得我应该立刻结婚。”“那你应该只嫁给那种非常、非常老的人。”他补充说。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呢?”“因为他很快就会死去。因为你穿起黑色天鹅绒来非常有魅力。你真应该再也不穿别的衣服。”

这个玩笑开得十分成功,相当于一次巧妙的赞美。这是罗伯特·达德利在世界上最擅长的事情,正如他擅长骑马、政治以及无情的野心一样。

伊丽莎白从粉红的鼻尖到脚上的皮靴都被悲伤的黑色所包裹,正向她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呼出温暖的气息,黑色天鹅绒帽子以一种调皮的角度搭在她金红色的头发上。在他们身后,冻得发抖的请愿者们渐渐离去。只有她长久以来的顾问威廉·塞西尔相信,他可以打断这两位童年好友的亲密对话,而不遭到责怪。“哦,真有精神啊,”她对那个一袭黑衣、向他们走来的老人说,“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陛下,是好消息,”他对女王说道,同时对罗伯特·达德利点点头,“我是从弗朗西斯·诺利斯大人那儿听说的,我相信您很快也会知道了。他和他的妻子以及家人都已经离开德意志,这个新年应该会和我们一起度过。”“她赶不及我的加冕礼了吗?”伊丽莎白问。她很想念自己的堂姐凯瑟琳,她曾因为坚定的新教信仰而自行提出了流放的要求。“很抱歉,”塞西尔说,“他们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到。我们也不能等他们。”“那她有没有答应做我的女伴?还有她的女儿——叫什么来着——丽蒂西娅愿不愿意做我的侍女?”“她会很乐意的,”塞西尔说,“弗朗西斯大人曾经写信给我表示同意,您很快也会收到诺利斯夫人的信。弗朗西斯告诉我,说她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说,可她还没写完信,信使就非走不可了。”

伊丽莎白耀眼的笑容洋溢在脸上。“等见到她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到时候我们就把宫里人都赶走,让你们好好聊,”达德利说,“我还记得我们玩‘不许说话’游戏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凯瑟琳总是输。”“我们比赛凝视的时候她也总是眨眼睛。”“有一次安布罗斯把老鼠放进了她的针线包。她的尖叫声都快要把房子震塌了。”“我好想她,”伊丽莎白说,“我几乎只剩下她这个家人了。”

没有人提醒她还有铁石心肠的霍华德一家。她名声扫地的时候,他们都否认和她有任何关系,现在却又围绕在她身边,声称她是他们的亲戚。“您还有我,”罗伯特温柔地说,“而且我的姐姐爱您就如同爱她的亲妹妹一样。”“可是凯瑟琳会因为我在王家祈祷室里放十字架和蜡烛而责怪我。”伊丽莎白闷闷不乐地说着,话题也转回了眼下最大的难题。“你在祈祷室里敬拜什么不由她来做决定,”塞西尔提醒她说,“这是您的祈祷室。”“没错,但她为了不受天主教皇的管辖宁愿离开英格兰,现在她和其他的新教徒们都要回家了,他们都在期待着新教的国度。”“我相信,我们也都一样。”

罗伯特·达德利以怀疑的目光看向他,仿佛在告诉塞西尔不是每个人都会认同他的看法。老者温和地未予回应。在早年,塞西尔曾经对新教十分虔诚,因他的信仰和他对新教公主的效忠,多年来一直遭到天主教宫廷的排斥。在此之前,他还曾服侍过新教领主——达德利一家,也正是他建议罗伯特的父亲推进宗教改革。罗伯特和塞西尔就算不是朋友,也算得上老伙伴了。“祭坛上的十字架跟天主教根本没有关系,”伊丽莎白指出,“他们无法反驳这一点。”

塞西尔宽容地笑了笑。伊丽莎白喜欢看到教堂里的珠玉和黄金、穿着法衣们的神父、带刺绣的祭坛罩、墙壁上明亮的色彩、蜡烛还有一切天主教信仰才有的陈设。但他有信心让她在每天最初也最早的弥撒仪式时待在新教教堂里。“我不会容忍他们举起圣体,然后像敬拜上帝本身那样敬拜它,”她坚定地说,“这确实是天主教的偶像崇拜。我不会容忍这种事,塞西尔。我不会让它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举起圣体,去迷惑和误导我的人民。我很清楚,这是一种罪恶。这是偶像崇拜,代表虚伪的见证,我不能容忍它的存在。”

他点点头。半个国家都会表示赞同。只可惜另外一半会强烈反对。对他们而言,圣餐上的圣饼就是上帝显灵,应当作为真正的上帝而加以崇拜:任何一步做不到就意味着异端的罪名,换做上个礼拜就会被处以焚烧之刑。“那你找了什么人在玛丽女王的葬礼上宣教呢?”她突然发问。“温彻斯特的主教约翰·怀特,”塞西尔说,“他想来宣教,他非常爱她,他也盛名有加。”他犹豫了片刻,“换做别人也一样。整个教会都对她忠心耿耿。”“他们不得不忠心,”罗伯特反驳道,“因为他们支持天主教,她才会任命他们:她给了他们迫害他人的特权。他们并不喜欢新教公主。但他们非得学会不可。”

塞西尔只是欠了欠身,圆滑地保持了沉默,但同时痛苦地意识到,教会已经决定坚持信念,反对新教公主提出的任何改革意见,而且半个国家的人都会支持。教会与这位年轻女王之间的冲突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避免的。“那就让温彻斯特主教在葬礼上宣教好了,”她说,“但要确保有人提醒他不要逾矩。我不想听到他煽动民众的话。在我们进行改革之前,还是维持保持平和的好,塞西尔。”“他是个坚定的罗马天主教徒,”罗伯特提醒她,“他的观点早已人尽皆知,不管他有没有大声说出来。”

她愠怒起来。“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就给我换人!”

达德利耸了耸肩,沉默不语。“这才是重中之重,”塞西尔温和地对她说,“没人可换了。他们都是坚定的罗马天主教教徒。他们都是教廷任命的罗马天主教的主教,他们在过去的五年里都在以处死异端的名义焚烧新教徒。他们中的半数人都认为您的信仰是异端邪说。他们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改变。”

她费力地压下怒气,但罗伯特知道,她正在和跺跺脚就此离开的念头努力抗争。“没人指望任何人一夕之间改变,”她终于开口说道,“我只希望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能够遵从上帝的意愿,遵从那个老女王的希望,同时也遵从我的希望。”“我会提醒主教慎重一些的,”塞西尔有些悲观地说,“但我没法命令他该说什么。”“那你最好学着点儿,”她凶蛮地说,“我可不会让我的教会给我自己带来麻烦。”“‘我赞美死者更胜于生者,’”温彻斯特主教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不卑不亢,“这是我今日的祷文,为了这悲伤的一天,为了我们伟大的玛丽女王的葬礼之日。‘我赞美死者更胜于生者。’现在,我们该从这句上帝的话语中学到什么呢?是觉得活生生的狗儿肯定是比死去的狮子要好?还是说这头狮子尽管已经死去,却依然高贵,依然比最美丽也最有活力的杂种狗更加伟大?”

坐在离他不远的座位上,藏身于其他目瞪口呆的观众之间的威廉·塞西尔轻声呻吟,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掌中,他阖起双眼,听着温彻斯特主教的布道——主教的软禁惩罚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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