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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1:3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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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为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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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捺人生王秀春

撇捺人生王秀春试读:

01 惊喜相逢王秀春

二〇〇一年十月底的一天,接到王秀春一个电话,说要到家里来坐坐。我感到有些意外:各忙各的事,疏于联络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

国庆节放长假期间,早年太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老队员在忻州奇村温泉相聚,我本以为可以见到王秀春,谁想去了以后很失望。王秀春的大儿子王晓楠说:“老太太犯病了,老爷子得留在家照顾老太太。”王秀春的家庭很不幸,他的老婆患有阵发性精神病,隔段时间就会犯病。王秀春年轻时,曾有他许多传言,你想么,风流才子,英俊小生,在文工团这样一个环境,少得了才子佳人的花边新闻?更有甚者,说他妻子的精神病就是被他的外遇艳遇气的。当年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两人很难“白头偕老”。王秀春是一九六二年结婚,他以自己半个世纪的不离不弃,使所有的妄言揣度变成流言蜚语。

我问王秀春:“老段在家能离得开人?”宣传队的老人都知道,王秀春的老婆段从志,一日三餐都得王秀春亲手做。段从志说:“我就爱吃我家秀春做的饭。其他人做的吃不惯。”这顶高帽子戴到王秀春头上就像“紧箍咒”,他一辈子都没能摘下来。即使王秀春到省里市里开会,平时排练、演出再紧张,到了饭点他就得赶回去,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王秀春说:“我让二小子在家照看一会儿。我中午赶回去。”

我想,他一定找我有什么重要事情。

落座后王秀春说:“听说你新出了两本书,所以专程到家来讨要。”

蓦然间,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王秀春在笔记中曾写下这样的话:“从‘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想到了图书馆,这真是一个免费的取之不尽的精神粮食宝库。买书、藏书真是太难,经济实力达不到,但精神渴求如粮食渴求是一样的,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宝库,真的可以解除精神饥渴。”

王秀春一生中难以数计地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其他啥都响”的破自行车,到省市图书馆借书,直到“白了少年头”仍持之以恒地坐公交车赶几十里路跑图书馆。有一次借书归来,他兴奋地写下一诗:

白发满头志未穷,

博览群书觅真经。

无时无日不恶补,

饕餮二字可形容。

明白未曾明白事,

参透难了不了情。

权当自享余生乐,

登山不误砍柴工。

在当今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还有几人会这样如饥似渴地读书?王秀春是一九四〇年生人,属龙,已是“人活七十古来稀”的高龄,却还有这样的追求,真让人感到肃然起敬。

我说:“那你吭一声气,我给你送到家去。”

王秀春说:“我知道你的书很受欢迎,要的人多,我怕来得晚了,都让人要没了。”

我说:“你照顾病人,又要买菜做饭,还要煎药服侍,哪还有时间看我的破书。”

王秀春说:“每天在家出不去,读你的书能给我解忧充电呀!”

两人久未见面,正聊得起劲,王秀春的手机响了。王秀春在电话里问:“你二舅走了?……噢,那我往回走哇。……你妈大便了没有?拉了一点……我还在这儿……准备走了……还没有谈完,你再坚持上一会儿。……好,你等我回去吧。……行,你先坐上锅,熬上稀饭。其他的不用管,等我回去再说。”

我见家里已经在催,赶紧在新出版的《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和《马烽无“刺”——回眸中国文坛的一个视角》两书上签上名,毕恭毕敬地递给王秀春。

王秀春接过书,翻着,却没有急着走的意思,似乎还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我知道,王秀春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犹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总是处于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矛盾心理之中。歌德和施莱格尔都认为,哈姆雷特的性格形成是对生活沉思的时代悲剧:“理智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炽热色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

王秀春经常会突发奇想,把自己推到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困境。他在笔记本中曾写下这样的话:

道理,“道”是现实的正确合理的规律、铁律,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共同执行维护是它的特征。道义、道德同属于此。“理”是对“道”的诠释,讲道理就是要讲道的理由。但有时讲不清怎么办?如为救护车、消防车无条件让道,可是路面堵车,就是立马过不去,此刻的道理如何讲呢?

胆识与患得患失是先天的,还是后天修炼的素质?与性格有关系吗?性格又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

王秀春几次说,我走吧,可站起身,又坐下;嘴唇嚅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02 传记是一张“寻人启事”

二〇一一年的悬念,两年后才揭开谜底。

二〇一三年底,王秀春再次来到我家里。

这次,王秀春大概是鼓足了勇气,进门还未坐定就说:“我有个想法,很久了。上一次我来你这儿,几次想开这个口都没开得了。你把我送出去,走后我还挺后悔的……”

王秀春是一个说数来宝的曲艺演员,生就伶牙俐齿,平时说话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可今天,他竟变得笨嘴拙舌、吞吞吐吐,话也说不成句了。

王秀春说:“自从看了你写唐师傅的书,看了你写山西作家的《十张脸谱》,我就蹦出了这想法……不好意思,也许是我太自不量了……干脆跟你明说吧,我就是想能借你一支笔,写写我……嘿嘿,要说,写我的人还真不少,省文联的任谷威呀,韩玉峰呀,都写过。我挺感谢人家。可是,他们都是从鼓励你表扬你的角度,搔不到痒处吧。再一个,他们都不是从太钢出来的,不像你了解我。我总觉得别人写我——你说怪不怪——我认为他们写不了我。”

我有点诚惶诚恐。我确实写了多部人物传记,也获得了一些好评,但那是歪打正着,是传主本身的精彩人生使我笔下生辉。我可没有点石成金、捏泥成人的本事……

王秀春见我半天没有吱声,尴尬地笑笑:“让你笑话了。可能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了,找上门来想着宣传自己?我其实犹豫了好久,还和内弟商量过几次。内弟说,你试试么,也许陈为人愿意给你写一写。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给你说一说。我想来想去,我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王秀春又说:“你也许觉得我没什么好写的,不值得写,你不要为难,你就当我没说。”

我们处于一个史无前例的大转型时期,也可以看作是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地壳结构的断层。由于处境的复杂和悖谬,所有能够提出的话题,都不能不是脆弱的和易受攻击的,因为常常是自相矛盾的。我们几乎在说任何一句话时,都不能不是腹背受敌。在刚刚表达完一个思想的第一秒内,马上就感到需要做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补充。所有不同时期积累起来的问题堆积到一起,它们互相缠绕,矛盾纠结,立足难稳,真伪莫辨。于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就在悖谬的两个层面同时展开。

王秀春的内心,总是充满着矛盾。往往在产生一种想法的同时,总会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心中纠结。矛盾正是内心丰富的一种表征。

我在王秀春的笔记本中,看到他写着这样的话语:

碘钨灯好亮,突然想:这是谁发明的?造福人类,善莫大焉。同理,人世间随着时代发展,千千万万的发明创造,造福人类。发明者是谁?知道者寥寥无几,发明者默默无闻,可见厚德载物更应反思。在生活中有了一点作品,一点成就,就唯恐众人不知,是何等小气……

王秀春还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伟业之人数不清,

成就辉煌未留名,

沽名钓誉应知羞,

平淡不负此一生。

艺坛新枝换旧枝,

莫将此时比往时,

多少名家已逝去,

能有几位让人知。

千古留名有几人,

无数文章了无痕,

文坛石碑自不朽,

常说常新曹雪芹。

王秀春的这些所谓的诗,大概更像是“打油诗”。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写道:

格律章法尚未知,

从头学起已觉迟,

笃信功夫在诗外,

作成打油也是诗。

仿古瓷壶不入流,

甘当摆设无所求,

方家莫言品位事,

不登大雅可打油。

王秀春还写过一首诗,更为明显地反映着他的矛盾心理:

都说淡泊是正理,

都说最贵是身体,

闻者无一不点头,

说者真心是为你。

何为最贵怕对比,

何为淡泊怕垫底。

闻者无一不点头,

行者是谁不是己。

王秀春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过年就七十七奔八十去了,总觉得应该有个总结。一个人一晃活了几十年,黯淡过、灰头土脸过,辉煌过、人模人样过,人们是怎么看你的?聪明也好,软弱也好,狡猾也好,势利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大杂烩,我得捋清楚,到底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他的主流是啥,支流又是个啥,有个总结。我得扭回头看,王秀春是个什么货色,是副什么德行,嘿嘿,不知道,糊里糊涂一辈子,就觉得活得很苦很累……想知道一个真实的自己。”“人”字为什么如此简略,一撇一捺,信手一画,人生就这么白驹过隙般行将结束。“人”字为什么又如此繁复,还是一撇一捺,稍稍错位,就变成个“入”字,深陷生存困境,犹若跳入温水中的青蛙,泡过一遍煮过一遍熬过一遍,“梦中不知身是客”。

人活七十古来稀,到了这个年龄,每个人大概都想知道,别人对自己如何“盖棺定论”。“死去元知万事空”与“赢得生前身后名”成为人生追求的芝诺悖论。

王秀春的笔记中,曾记录着这样一段文字:“他是谁?”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标题。缘由是从耳机内听到自己演出的数来宝《该怨谁》的录音,莫名地竟跟着录音里的“包袱”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很自然很开心。这叫“包袱”……开了,怪事!自己听自己的录音,竟然能把自己感染得忘了自己,那录音里的声音他是谁?是我吗?当年竟这般有意思。段子是我写的,音也是我录的,结果我把我给蒙蔽了!……这实在是一件很幸福很开心很有趣很值得玩味的事情。那些曲艺巨匠们想必也有过同感,结论大概是:这也是我吗?!

人大概都有回眸一望的瞬息契机,就像海水阻不住回潮。契机成就开悟。

什么是人生智慧?智慧就是认识生命的能力。古希腊的神庙前刻着:“认识你自己。”佛家有禅语:“实未省自己面目。”那个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也是对人的猜想。人的一生寻寻觅觅,都是在寻找一个真实的自己,开发一个发挥出最大能量的自己,都在书写着一份个性化的“寻人启事”。这份“寻人启事”,实际上就是对一个真实自我的寻找:有的人找到了自己成功的启示,有的人找到了自己幸福的秘诀,有的人找到了自己失败的根源,有的人找到了自己痛苦的渊薮,自己是自己的答案。有的人找到了自己,并不满意;有的人找到了自己,连自己都不敢相认——当面相逢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禅语有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无常,佛性非常非无常。”还曰:“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

回顾人生,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书写一个人的传记,即是从茫茫人海中挖掘一张“寻人启事”。

03 与生俱来的幽默与风趣

王秀春是我进太钢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崇拜的“偶像”。

林语堂有一句名言:“幽默是心灵的光辉与智慧的丰富。”

王秀春对幽默还发表过一番自己的见解:“幽默是什么?是一种大智慧,是一种天赋,是一种开悟,是一种超然规律(创作规律),是一种别具亮色的独特的直击灵魂直击笑点的存在。它不是技术,不是科学,不是知识(教材),或可称之为艺术。不是任何一位所谓‘家’都能发端出这个‘存在’。凡能创出幽默之人,应当是极度灵慧之人,甚至是一位超群的智者。”

王秀春还说:“一个生活中缺少或没有幽默感的人,是很难成为一个出色的曲艺演员的。”王秀春天生是个搞曲艺的料,他的幽默与风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随手采撷与王秀春相处时他表现幽默的几个小细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王秀春、王绍曾、冯霞和我,被太钢文艺界的人称为“四条汉子”。这是套用中国文坛上曾经有过的对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人的称呼。当年,王秀春在曲艺领域、王绍曾在音乐领域、冯霞在美术领域,以及我在文学领域,是太钢文艺界涌现的出类拔萃者。对此评价,我们其他人都是用了一般的谦辞:不敢当不敢当。独有王秀春以一个曲艺家的幽默才智,咬文嚼字地说:“没错,名副其实的四条汉子。”说着,他用手自上而下轻飘飘一画,把重音落在“条”字上,蓦然间就让人与“块头大”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年,我们四人都是瘦骨嶙峋——我九十七斤,王秀春九十八斤,王绍曾九十九斤,三人无一人能打起一百斤的磅砣。“四条汉子”经王秀春这么一“解构”,一句“不堪承受”的赞美之词,顷刻间有了幽默风趣的意味。

王秀春的幽默感,可说是随时随地都能“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朋友们只要有饭局,都喜欢叫上王秀春。王秀春是酒席上的一道“调料面”。

酒席上了啤酒,没有盖起子,大家起哄,说王秀春伶牙俐齿铁嘴钢牙,他那张嘴比瓶起子还厉害。原本大家都带点调侃的性质,可有人不知轻重,干脆上前拧住王秀春的耳朵,把啤酒瓶盖凑到他的嘴边。我觉得这样做把王秀春弄得挺尴尬,有些失之不恭,有些过分。但王秀春不恼不愠,故意做出痛苦状,问大家:“崩了我的牙,你们谁来‘以牙还牙’?”一时众人哄笑。

王秀春家的窗户台上,总摆放着不知从哪收罗来的空酒瓶罐头瓶易拉罐,大家嘲笑他:“这么多瓶瓶罐罐不扔,怎么,还准备卖给拾破烂的,去换几个小钱?”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句话对在大家眼中有点“抠门”的王秀春来说,可能就揶揄得戳到痛处了。可王秀春从容不迫,“一本正经”地回答:“要不咋攒起我的万贯(罐)家产呢。”

当年,《山西日报》全文刊登了王秀春的《十里钢城尽朝晖》。没有稿费,只奖励了一支英雄钢笔。当年这也算是一件贵重的奖品。但随着时过境迁,钢笔早已退出了现实生活,人们弃之如敝屣。但王秀春仍视若珍宝好生收藏,后来还像传家宝似的赠给已经使用电脑的孙女。别人调侃他:“现在还有谁稀罕钢笔?你不如把它埋到土里,哪天还能成出土文物。”王秀春故作慎重地回答:“那是不能埋没的!我死后,这支笔就成了名人遗物。”

有一年,太钢文工团去很远的一个山区小镇演出。车出了山口,向路人询问:“某某镇还有多远?”答曰:“十来里。”车继续前行,一路上不断询问,一会儿这个路人说还有五六里,一会儿那个路人说还有十二三里,把全车人都说得晕菜了:这山路怎么越走越长?王秀春在一旁调侃地说:“这山里的人大概不讲里(理)。”

有一次,市曲协主席王小东在车上问他:“王老师,您有微信吗?咱俩联个网。”王秀春叹了口气说:“过去还有点儿,老了以后一点儿威信也没有啦!”全车人一愣,紧接着醒过味儿来,大笑了好一阵。其实,王秀春知道微信是什么。

王秀春总能把沉重难堪的话题,用一种轻松调侃的口气予以解构。太钢文工团乐队吹笙的强聚亮英年早逝,大家去家里慰问。出门后大家心情很郁闷,王秀春来了一句:“吹笙吹笙,吹了一辈子笙(生),最终成了吹(催)死。”随后又感叹一句:“催生催死,生死无常。”

王秀春的家务负担很重,他的许多作品,往往是他一边干着家务,一边突现灵感,随手记录下来。有一次我到他家,正巧赶上他在和面,做他拿手的“刀削面”。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旁的笔就记录起来。我笑着调侃说:“记不清是哪位名作家说过,做家务使人变得迟钝。你倒做家务做出灵感来了?”王秀春苦笑着晃晃他那沾着面粉的手,自嘲地说:“要不咋叫‘多面手’呢?”

王秀春这样的急智这样的敏锐随处可见。

幽默需要极大的智慧。当一个人对整体有了很深的领悟,他才会具有幽默感,才能够时时摆脱狭隘的自我,在更高的立足点以更广阔的视野去看待事物,从而看到了事物有趣的一面。一个正襟危坐的人没有幽默感,当他刻意表现幽默时只会东施效颦地表现为滑稽,而一个智慧之人往往会把沉重的话题表现为幽默。滑稽是愚蠢的失态,风趣是才华的体现,幽默是智慧的流露。幽默是智慧对意欲的善意调侃。滑稽是意欲本身的荒唐可笑。每逢尴尬的场景,唯有幽默能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全身而退。肤浅的人对深刻的幽默浑然不觉,深刻的人对肤浅的搞笑无动于衷。幽默是一种深刻的乐观。那些最耐人寻味的幽默,通常都是从悲观中偶尔迸发出来的乐观。

我有一种预感:王秀春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只要给点阳光,必定是一片灿烂。

04 《十里钢城尽朝晖》红遍三晋大地

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的唐达成,因右派问题被发配到太钢“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落难太钢期间,阅人无数的大评论家唐达成,曾赞誉过太钢的两个人“绝顶聪明”:一个是搞美术的冯霞,一个就是搞曲艺的王秀春。作为“比较是鉴别的最好方法”,唐达成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鼻子说,你我二人只能说是中等智慧。

唐达成的感叹当然是有感而发。

当年,我与唐达成都在太钢工人创作组,编着一本不定期的《太钢文艺》,同时也承担着为宣传队写小节目的任务。记得,唐达成曾创作了大型歌舞《万岁!万岁毛主席!》、鼓词《自从咱厂来了解放军》、对口词表演《一分钟》、表演唱《炉前批判栏》、话剧《接班风波》等。唐达成文笔老道、词汇丰富,出手又快,表现得积极且勤奋。所以,不断有新作品问世。可是应该说,唐达成写得多,排演得少,极少数即便排练了,勉强演出了,也是最多演上一两场,绝没有一个能成为保留节目。从事了一辈子文字工作的大批评家,遭遇了小节目的滑铁卢。其实也不奇怪,人非全才,唐达成也不可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唐达成对这一段经历大概深有感触,多年后他写出这样的体会:

十年浩劫岁月,我被打发到工厂劳动,干粗活。知道我原来是个耍笔杆子的,宣传队长要我为他们写两个段子,一为快板,一为相声。在那年月,忽然让我舞文弄墨,可说“网开一面,恩宠有加”了,我是受宠若惊。只是我生平从未写过快板、相声,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却推拒不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于是,找资料,问行家,紧紧张张,眼睛熬红了,唇边熬出了燎泡,总算勉强交了卷,那效果自然是“天知道”。我却终于搞明白这三五分钟的段子,可小看不得,绝不是那么好拿捏的。比如相声,一共三五分钟,一捧一逗,上场开口就得抓住观众,清汤寡水,观众立刻骚动。这是十拿九准的。当中还要不断捧逗在点子上,观众才会笑声不断,觉得过瘾。但这还不行,你当中还得埋下个“包袱”,或说“悬念”,直到最后才来个异军突起,突然抖开观众绝没想到的“包袱”,让观众哄堂大笑,掌声如雷。试想想,这三五分钟的段子好写吗?

我是一九六九年从太钢中学分配到太钢的,因在《太钢报》《太原日报》《山西日报》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被选到太钢工人创作组,自己也尝试过为宣传队写节目。尝过梨子,自然很清楚个中甘苦。大型企业养个宣传队,自然不会是养闲人,“花钱买吆喝”,是让你宣传企业,为企业扬名。你端着人的碗,吃着人的饭,当然得讨主家欢心。在工矿企业搞过宣传的人都知道,工业题材的作品最难写。想把好人好事的表扬稿,写出艺术性,又让观众“喜闻乐见”,谈何容易?我曾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使尽浑身解数,创作过枪杆词《干》、女声表演唱《婆婆难媳妇》、相声《小小老百姓与大大野心家》、组歌《红色风暴颂》等不少小节目,也许不失文采的华丽,可是一立到舞台上,观众的反应冰凉得如同进了冷库,让你觉得不寒而栗惨不忍睹无地自容。

王秀春说:“影视作品也好,文学作品也好,舞台艺术也好,表现农村题材、城市题材的很多,而表现工业题材,尤其是咱们钢铁企业题材的作品少之又少。大概在五十年代,看过胡万春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叫《铁流勇进》,还有草明和艾芜的钢铁题材长篇小说《乘风破浪》和《百炼成钢》。这类钢铁企业里的生活,专业性强,都是‘几何形’的,不好写,没有切入点。不说具体说不清,说得具体人们又听不懂。让人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王秀春还说:“曲艺就是短平快的东西,它和戏剧等其他艺术不一样。它不能慢热,要是慢热,黄花菜都凉了。你再好的演员,再好的作品,再好的导演,你不能在十几秒里边把观众捯挖过来,俘虏过来,你就失去先机了。你前面的三分之一,让观众的注意力分散了,再想往回拢,那你要费几倍的力气也未必成功。”

王秀春是演员出身,有舞台经验,所以创作时就意在笔先,先考虑作品立在舞台上可能产生的效果。王秀春创作数来宝,总是非常精心地构思开头。《十里钢城尽朝晖》可说是王秀春曲艺创作生涯的成名作,作为保留节目,我无数遍地听过:

甲:上了台我笑满面,

最近有个新发现。

乙:什么新发现?

甲:不论咱们干什么事儿,

都离不开钢铁两个字儿。

乙:是吗?

甲:从工业,到国防,

从城市,到农庄。

连吃喝穿戴都算上,

哪样东西也离不开钢。

乙:不一定吧?

甲:怎么不一定?

乙:比如我要吃蒸馍,

你不能让我吃秤砣。

甲:咳,蒸馍也得用笼蒸,

你离了铁锅行不行?

乙:这不行!

比如我要换被面,

你不能让我换铁片。

甲:你这个人真够呛,

不是说话是抬杠,

你不动脑筋想一想,

被面也是机器纺。

乙:噢,机器也是铁的。

……

这个开头是通俗的也是精彩的。王秀春独出心裁,以两人抬杠的形式,引入了介绍太钢的话题。

几十年过去,在我的脑海里,仍能清晰地冒出王秀春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人们说,王秀春的眼睛会放电,一到舞台上就能和观众触电般地交流起来。写出《知音》等著名影视作品的戏剧家华而实,曾这样评价王秀春:“王秀春的数来宝,绝没有冷场的时候。他一出场,剧场就是一股热流,一股笑流,往往是几个会心微笑的‘哏’之后,接着一个大响堂。他从来不用‘馊哏’,夸张到极致,尖锐到极致,耐人寻味到极致,笑也到极致,笑声中蕴含着极冷静的思考。”

王秀春组织“包袱”的途径是如此广阔。他的数来宝借鉴了相声的手法,两人一逗一捧,说学逗唱、“铺平垫稳”“三翻四抖”,把抖“包袱”运用得开合自如出神入化随心所欲妙不可言。常常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细琢磨又在情理之中。听着王秀春的数来宝,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叹:构思太巧了,语言太绝了,真可称他为“语言大师”。

比如《十里钢城尽朝晖》里有这样一个“包袱”:

甲:我峨口铁矿开过宝,

我轧机旁边写过稿,

我高炉跟前挨过烤,

我炼钢炉里洗过澡。

乙:啊!能洗吗?

甲:炼钢炉里搞抢修,

头上的汗水往下流,

顺着脖子流下去,

你说是不是洗淋浴?

王秀春总能从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精彩纷呈。

要夸赞绵延几十里人口数十万的太钢,还真让人有些“天狗啃日,无从下口”。可王秀春就有这本事。当他甩响“包袱”抓住观众之后,俨然以“太钢通”自居,大言不惭地夸口说:“我经过反复地推敲和构思,写出了一首抒情诗。内容不多就四句,把太钢全给说进去。”王秀春虚晃一枪卖了个关子,观众的注意力自然被他吸引,满怀期待地想听听,从他嘴里会蹦出什么样的锦言妙句。

王秀春不紧不慢地道出他的四句诗:

一层一层又一层,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一张一张又一张,

一块一块又一块。“哗——”观众被逗得捧腹大笑:这也叫诗?连打油诗顺口溜都不是,简直是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王秀春说:“怎么能把十里钢城这样大的话题,在十来分钟的节目中包容进去,真让我费尽了脑子,最后才想出这么四句话来概括。‘一层一层又一层’,是说太钢的下属厂:一钢二钢三钢厂,一轧二轧三轧厂,四轧五轧六轧厂,七轧厂、热轧厂、冷轧厂……再加上东山矿、西山矿、大关山矿、峨口矿,从南到北看下去,那厂房那管道,你说是不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用传统相声的‘灌口’,把太钢的规模展现出来,观众一听,这么多单位,那得多大,大得不得了。‘一声一声又一声’,通过声音把太钢的特点表现出来:你再听,‘轰隆隆’,千年老矿往开崩;马鬃山上钻机吼,千万吨矿石往外走;你再听,‘咔咔咔’,火车正把钢锭拉;你再听,‘笛笛笛’,汽车正在拉铁皮;你再听,‘沙沙沙’,轧机正把钢材轧;你再听,‘吱吱吱’,元车正在挑螺丝;你再听,‘嗖嗖嗖’,天车正在甩大钩;你再听,‘夸夸夸’,食堂正在切冬瓜。每逢说到这里,观众都会被逗得捧腹大笑:怎么啦?理屈词穷地连冬瓜也凑进来了?这是个‘包袱’,你再来自圆其说,冬瓜肉片炒得全,食堂送饭到炉前。合情合理,观众释然。‘一张一张又一张’,是通过光荣榜、宣传栏、安全画报等,表扬太钢的好人好事……而‘一块一块又一块’,则插入一些诙谐的东西:乙以老搭档的自信说‘你家的情况我知道’,甲问‘我爸爸?’乙答‘炼钢工’;甲问‘我爱人?’乙答‘当医生’;甲再问‘我弟弟?’乙再答‘当了兵’;甲又问‘我舅舅的老婆的姨表兄?’乙被问得晕头转向:‘这个我可闹不清!’一下人们就哄笑了,这个好像也是挺经典的一个笑料。”

几十年过去了,王秀春背诵这些台词如数家珍。正是在这个框架下,通过“一层层”“一声声”“一张张”“一块块”,把整个太钢淋漓尽致地描述起来。当然描述过程绝不枯燥,“包袱”不断掌声不断笑声不断。

你不得不佩服王秀春的聪明才智。他就有化平庸为神奇的本事,把一盘散沙似的表扬稿凝聚成“大珠小珠落玉盘”。

这样艺术化地宣传企业,自然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当年太钢的总经理商均在一次俱乐部开大会时说:“王秀春的一段快板,比我的一场报告还管用。我要做报告,要把太钢概括地介绍,三句两句还真是说不清,人们也不爱听。可到了王秀春嘴里,说出来就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了。”

王秀春的《十里钢城尽朝晖》,在一九七三年的山西省曲艺调演中获得优秀节目奖。那次的全省文艺调演,我太太严淑鹤担任报幕员,类似现时的节目主持人。她回忆说,王秀春当年的《十里钢城尽朝晖》,火的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明星出场。每次节目演完,报幕员上台报下一个节目,都会遭到观众的轰台,一阵阵掌声雷动,根本不容她开口报下一个节目。王秀春和搭档返场谢幕,观众还是不让,有一次竟然谢幕达四次之多。后来王秀春和搭档只得准备几个返场小段,以满足观众的热情捧场。

05 小掌柜的儿子竟然成了曲艺家

王秀春说:“《十里钢城尽朝晖》,它的前身是《游太钢》。《游太钢》是六二年写的。”从一九六二年开始创作的尝试,写出《十里钢城尽朝晖》的雏形,到一九七三年一炮打响,十年磨一剑,王秀春的成功来之不易。

我对王秀春充满好奇:这个曲艺天才是怎样在太钢这个大熔炉里炼成的?

王秀春向我讲述了他早年是怎么走上曲艺创作表演这条路的:“我一直爱好、迷恋、喜欢曲艺,这个不假。过去我们大北门有个解放市场,一片土坛,非常热闹。里边卖大力丸的,说书的,唱戏的,说快板的,说相声的,我旷课逃学,经常在那里泡着。这就叫作耳濡目染吧,不能排除这些东西对我的影响。“我父亲就是一个戏迷,当时在那里开着一个字号,义垣号,卖百货,还很有影响。一到上了板子,打烊以后,我记得他就带着我到戏院里去看丁果仙。看戏本身对我也是一个影响,这个环境确立了我以后对曲艺的兴趣。相声啊,评书啊,快板啊,这类东西。这里边,究竟是一种先天的悟性还是后天的刻苦努力,我也说不好。”

后来,曲艺界的人开玩笑说,一个小掌柜的儿子,竟然成了曲艺家。

王秀春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有人说,我拔尽了王家的风水。不管是善意还是贬意,总之怪怪的王家出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热闹人。事实上有些东西是不由个人选择的。出生伊始,老天便在你此生的走向上纳入了一个密码,或叫定数,或叫轨道。一生的千变万化总是在这条轨道上延伸。祸福灾难,幸运倒霉,文武数理哲,机遇缘分,失败成功等,泛称之为命运。俗话说“天生的”,大概如此。譬如本人,幼小之时,便不由自主地迷恋于文艺与文学之类的东西,而且极想实践之。所幸家父未曾干涉(其实干涉也无济于事)。好奇成为一个习惯,原创成为一个誓言,胆小怯懦但却不甘平庸,还想着出奇制点胜,结果真还就误打误撞地折腾出几分颜色,因而也就招来人们的热眼,觉着这个王家子弟,这个老同学,或当年的这位朋友竟如此怪异,真真地拔尽了王家的风水。

王秀春说:“我的老家在太原市北郊著名景区崛山,山顶有座宝塔(宋代七级青峰塔和多福寺),我父母的坟就在半山腰里。每年回家上坟便听人说,你们家祖坟头顶崛塔,脚踏汾河水,风水好呀!今天看来风水一说甚不可靠。大伯家的子孙两次上坟因风势而引起山火,山下有水也解不了近火。倒是有人觉得王秀春这个歪才,凭着两副快板一张嘴,闹了个风生水起,算是拔尽了王家的风水。”

在王秀春的潜意识里,大概与生俱来有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向往和追求。

王秀春说:“一九五五年高小毕业之后,就到四中上了初中。五八年初中毕业时,在同学们的印象中我是比较内向、胆怯的,身体也不好,尤其是学习成绩非常糟糕,数理化大概就没有及格过。数学呀,几何呀,我就跟听天书一样。我记得几何我交的就是白卷;数学懂那么一点点,老师讲什么平方呀,立方呀,我是越听越糊涂,就不愿意听,坐在教室里,就是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

王秀春向我讲述过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后来初中毕业到了太钢,那是八十年代。有一次,材料处王科长,突然碰上我说,我们昨天在省委团校,看一场慰问演出,有一个说快板的长得可像你呢。哈哈哈,挺逗,她就想象不出我到了太钢会成为这么一个样子。我在学校不苟言笑,与同学基本上没有来往。我是见了女同学说话脸都会红的那种。但我从小就有一个理想,就是特别想在文艺方面有所发展。”

王秀春说:“我爱好这个东西爱好到什么程度?我们家不是有字号嘛,有那个马粪纸,看完戏还一直想剧情中的人物,武松呀,包公呀,十八罗汉呀,生旦净末丑,我就用马粪纸剪下那个戏人,把筷子劈开后插上,在家里边找块白布,在门口把白布吊起来,找根蜡烛,在里边一点,这就开始演皮影戏了。我还给院里边的小孩发票,自己画的票,自己就演起来了。有意思的是,没有脚本,把蜡烛点亮以后,我是孙悟空,我是贾宝玉,谁也挨不着谁,但就凭着对看过的戏剧的记忆和想象,自己就连编带导带演,即兴的,这大概就是创作的原始苗头,或者说是萌芽?当时就能把小孩吸引住,看得很入迷。后来,街道上搞活动,正月十五闹红火,我就去踩高跷。当时我的身体很瘦弱,我的邻居二货呀,小牛呀,都挺棒。我记得,当时踩的高跷都挺高,领队是个五台家(太原人习惯用语,即阎锡山的老乡五台人),个头挺高,说,你当个女人吧?我说行,当啥都行。我记得一化装出来后,好多人都说,真像个漂亮女孩子。头上裹了条花毛巾,踩着高跷走,自个那个美呀。走到二道巷那儿,人家摆着个条凳,踩高跷都有这个规矩,你得跳过去,跳过去有奖。我到跟前就肝颤了,怎么办呀?前面二货已经跳过去了,走到跟前了,不跳也不行了,后面还站着人呢,壮着胆一抬腿,这条腿已经起来了,另一条腿绊住了,肋条叭地就磕那儿了。我当时的感觉就是,我死了。他们把我抬了回去,好在就是肋骨受了点伤,没出大事。我就是说我当年挺痴迷的,挺投入的。”

王秀春又说:“后来上学以后,就在解放路商贸市场听曲艺呀,评书呀,晚上又在说书场听张宝义的《水浒传》,啊呀,迷得就不行。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是有一种诱惑,觉得这就是我这辈子要追求的东西了。就像我到图书馆借书呀,每次借到书,心里那个得意,那个兴奋,那个满足就甭提啦!有的人也许会说,你是不是故意在作秀呀,其实真的不是。我记不得书里边的具体内容,有的书也看不太懂,但是我就这样。比如说《红楼梦》,拿回来,我就看看看,可看不太懂,我就拣自己有用的能看懂的学。为什么我最近又让我内弟把《红楼梦》借回来了?我个人的理解是:第一,《红楼梦》里边的语言,特别曲艺化。怎么曲艺化?它里边京腔京调的语言特别多,都是老北京常用的一些方言。还有诗呀,词呀的,这些东西在曲艺创作里边都能借鉴。”

王秀春还说:“后来在我的创作中,文学对我有很大影响。我看古今中外的书和世界名著。人民公园里的图书馆我是经常去。我家那时在大北门住,我走着去二十多里路不觉得累,借上一大摞书。那些外国作家的名字我都能记住,什么巴尔扎克呀,莫泊桑呀,马克·吐温呀。看书多了,我在曲艺的创作中,不由得就有了对文学性的追求。文学对于我的影响,就是文学性成为我创作曲艺的一个前提了,无法改变了。”

王秀春在笔记中还写过这样的话语:

老来才找到上学时功课不好的原因。喜爱是天生的,痴迷于阅读,早早就迷上马克·吐温、莫泊桑、司汤达、契诃夫、狄更斯、武侠小说、张恨水,乃至小人书、电影、戏剧、曲艺,主要精力都放在“好奇”上面了,耽误学业是必然的!人的兴趣所在真是不同,常年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痴迷于数学、历史、地理?这与天性喜爱真有关系。个中趣味是旁人所无法看懂的。你认为枯燥的东西,对另外喜欢它的接受者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我一生中最大的志趣在于阅读,看书成癖,然而从小即养成一种粗阅习惯,尽注意情节、故事的进展,很少注意细节,或情景、心境的描述。而今方悟出“细节如珍”的道理。作品的意境、亮点、深度、诗意、品位、文学价值、艺术手法、哲理这些直击灵魂的东西,往往潜伏于细节的描写之中,甚至一些生词、别字、名言、雅句也都内含其中。读书潦草不求细,错失多少宝贵的文学文化资源。耐心耐性的阅读,才是读书的正确方法。

有书为伴,此生足矣!

王秀春说:“我就一直遗憾没上大学,要不就能学到很多很多文学知识。”在人们的印象中,搞曲艺的人,都是长着一张好嘴,而肚子里往往是“墨水无多”。而王秀春的一生,可说是始终不渝地有着对文学的追求。我看到王秀春很多本分门别类的读书笔记:《名言录》《成语摘录》《诗摘》等,上面都记载着他各个时期读书后摘录的名句、成语、诗词,反映出他对知识的渴求。如《成语摘录》中,每记下一个成语,都要标明他对此成语的理解;《诗摘》中的名句,则反映着他读此诗句时的心境和联想;而《名言录》则更像是一盘大杂烩,把古今中外名人的哲理性话语详尽地记录以备忘。看着几大本厚厚的摘录笔记,我真为王秀春的好学和勤奋而感触万千,这是一个人意图崭露头角改写命运而一路筚路蓝缕的足迹。

06 吹拉弹唱,操遍千曲始晓声

王秀春向我介绍了他从学校走进工厂,进入文工团的经历:“四中初中毕业以后,我哥在太钢机械厂金工车间当主任,把我分配到铣车上。我记得去了以后,不安分吧。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我打着镲,写喜报……“突然间发生了这么件事情,十三冶和太钢合并了。五八年,人家带过一个文工团来,要成立太钢文工团,人不够,就从太钢再选调一些人,脱产的。刘世英就把我叫过去了,他那时候是机械厂的书记,管人事,他跟我哥的关系也好。‘公司要成立文工团了,小鬼,你去吧。’后来我才知道,人家要调的人是会拉手风琴的刘双和,刘双和不去,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我一听说让我去,我就非常高兴,当天就去报到了。后来听文工团的女演员说:‘调来个戴狗皮帽子的,耳朵还在这儿耷拉着,说的一口太原话。’哪敢说普通话,说不了,不会说,还到不了‘子次斯’‘知蚩士’,‘人辰’呀,‘中东’呀(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分不清卷舌不卷舌,前鼻音还是后鼻音),到不了那个境界。不敢说,一说就错。彭克就老拿我开玩笑,王秀春的‘来来’(奶奶)来了。我叫奶奶就叫成‘来来’了,你想当时这个口齿是个什么样的口齿。钱辉字是团长,很失望,但已经调来了,他把我也退不回去了。第一站就到峨口演出,行了,我就给他们打前站吧。到了峨口繁峙,我记得我给人家找的大炭,在台口生着火,爬庙顶上给吊的幕布,人家都吃完饭了,我们还在那儿忙乎,整个一打杂的。我表现良好,人家说小伙子还不错,就让他上个节目吧,舞蹈《亚克西》,老大娘的什么亚克西,把我高兴的。“省歌舞团来了两个老师,赵宝庆和王学玉,这两人还都在,也都八九十岁了。专门训练文工团的舞蹈演员练功,从基本功开始。我就跟着拼命练。我的条件也不太好,我记得开胯呀,下腰呀,练得挺艰苦,但对我以后在舞台上的形体造型太有帮助了——左右腾挪进退自如,怎么样造型在舞台上看着很舒服,怎么样摆姿势就很难看。跳了《花儿与少年》《快乐的青年》呀,很多舞。除此之外,还演歌剧,最后能演到男一号:《珍珠墙》里的男一号、《木匠迎亲》里的男一号。记得有一次去运输部演出,大家笑场笑得几乎演不下去了。但这些实践,对丰富我以后的曲艺表演无疑起了很大作用,让我特别特别熟悉了解摸透了舞台,让我体验到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演员,也就深刻地体验了那句话:目中无人,心中有人。‘目中无人’就是你不要因为台下坐着三姑六姨,坐着评委,就紧张;紧张是因为你‘目中有人’么。要有自信,往舞台上一站,你就相信你的表演是一流的。你当演员必须忘我,进入角色,但心中得有人,得有这个角色。”

王秀春说:“说来人们可能不相信。我把斯坦尼的四卷大部头,都从图书馆里借回来了。第一卷,《我的艺术生活》,第二卷,《演员创造角色》,还有《演员的自我修养》等,我都做了笔记。它对我搞舞台表演影响是太大了。演员与角色之间的关系,有些例子我给曲艺界的人一举,他们听了都觉着新鲜。戏剧对我的影响相当相当大,加上我小时候就喜欢看话剧呀,戏曲呀,所以,我就想把表演能角色化。我很清醒,我不是盲人骑瞎马地往前闯。”

我看到王秀春专门有一本笔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论录》。写着学习俄罗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读书随想:“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摒弃一切舞台表演程式。”“微妙的真实的东西,一定是具有高度艺术的东西。”“和角色同样去思想、希望、祈求和动作,这就叫体验角色。”“幼稚的业余式的过火表演,没有生气,不自然,相当吃力。”“在舞台上所做的一切必须是为了某种目的的,而不是单纯做给观众看。”等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布莱希特是戏剧表演的两个对峙体系。高度概括地说,就是一个追求“内在体验”,一个追求“外在形式”。两种形式的完美结合,是表演艺术的最高境界。

天道酬勤。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王秀春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下过一番功夫。

王秀春说:“在文工团跳舞呀,演剧呀,后来搞《翻身的日子》,器乐大合奏,缺人,彭克说:‘秀春,听说你会拉二胡?’我说我能找见‘多来米法西’。‘好,那你来把低胡拉上。’舞蹈接触,器乐也接触。唱歌,我记得跟着王绍曾、李保林,到过山西音乐学院,就是烟草厂那儿,夏洪飞是院长,我记得可清楚呢。我要考声乐男高音,你说滑稽不滑稽?现在想起来简直能让人笑破肚,可那时候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还‘啊’——‘米米米’‘嘛嘛嘛’,练声找共鸣。当然绝对是考不上的,但是见证了一个东西,凡是艺术门类的我都喜欢,虽然不是那个料。在宣传队,手风琴我也拉,扬琴我也敲,吹拉弹唱,真是什么都尝试过。这些对我以后当文工团团长大有好处,各个行当各个门类,我都有发言权,谁也糊弄不了我。”

在对孙承政的访谈中,他提供了王秀春作曲的一个细节:“不光写他的曲艺,他多才多艺到什么程度呢?记得那时排练一个《捉舌头》的舞剧,六十年代,抗美援越的故事。作曲,谁能想到他来作曲?他演的那个匪兵,王克义演的《捉舌头》的解放军,后来我也演过《捉舌头》的解放军。他那个曲子,美国水兵偷偷出来的时候,我到现在还有印象:‘嗒嘀嗒嗒嘀,嗒——嘀,嗒嗒嘀’,是他写的曲子。不是他要作,是有几个人都作了曲,但都不符合当时的情景、情绪。后来他写出来后,大家就公认了。他弄出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出来的,演出效果还挺不错。”

王秀春说:“有一天,中央歌舞团要来太钢演出,得给人家画个大广告呀。范主任忙,不知怎么就把这个活交给我了。我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我毛遂自荐。我说我来吧,胆大到无耻的境地啊!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敢画,还自己设计,画成后不少人看了都说不错。自那以后,太钢俱乐部的电影广告就都是我画了。按说你总得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吧,但我就是看,你上面是什么颜色,我就配什么颜色;你色块多大,我就给你配多大。原理我不懂,但我就是尽量给你画得和你原来的画基本一样,后来我才知道。怎么才能画得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还是于进告诉的我,你把原来的画打上格格,把你的画上也打上格格,按位置画就出来了。这之后,我到了工程公司,画的广告,包括领袖画,都是用的这个方法。当时为了学画画,我跟于进、严敏他们到侯家巷那儿的师范学院,学武尚功的画法。他们也就把我吸收进去了,挺好玩的。跟他们接触那么长时间,我懂了三光五面两个调子呀,冷色调暖色调,反光呀高光呀,我画画的时候也开始用了;最丰富的色彩在暗面,越是亮的地方,越是不丰富的。虽然这些东西对我搞舞台艺术没有直接的影响,但毕竟艺术门类都是相通的,使我以后对美术、书法的鉴赏,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裨益。”

在进入自己的专长之前,王秀春对许多艺术门类进行了尝试。

王秀春介绍自己的简历说:“我是一九五八年太原四中毕业,到太钢机械厂金工车间当了一名车工。一九五九年太钢文工团把我调了过去。一九六一年文工团解散后,下放到运输部当工人,一九六三年又调到俱乐部文艺组。”

当年王秀春能从基层厂矿调到俱乐部当文艺干事,说明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小荷初露“尖尖角”,得到了太钢有关方面领导对他的欣赏和肯定。我们这些在厂矿从事文艺宣传的人,当年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脱离开工人岗位。工矿企业的宣传队,极不稳定,往往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一段要配合宣传什么中心工作了,就从各基层厂矿抽调人;明天生产任务紧了,又解散了打发回各自关系所在厂。

王秀春说:“有一段插曲,从运输部调到俱乐部文艺组那两三年吧,我挺活跃。这一段对我以后的曲艺表演,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搞了一个太钢的曲艺团,徐洪勋、任秀桐、刘百原、刘存刚、高士良、刘志杰、赵振华,人不少,有十好几号人,凑了好几对相声。每个星期六,就在俱乐部门口,打上探照灯,搞相声晚会。搞得时间不短。那一段的演出,对于我来说,解决了个什么问题呢?就是与观众互动的问题。我怎么样和观众交流,一出场,就能把观众抓住。那种场合,抓不住他就走了;又是猜灯谜,又有摔跤打擂台,活动挺多的……”

王秀春成名后回忆道:

肆无忌惮对我的早期人生来说是一个鲜明的发展特征,“肆”这里应解释为“肆意”,无禁忌地尝试艺术领域中各种门类,无神秘感。尤其是六七十年代,音乐可以坐进剧院听,歌剧《刘胡兰》用笔边听边记谱;舞蹈可以狠练苦练基本功,甚至从群舞跳至二人台;或音乐剧、歌剧要演男一号(《木匠迎亲》《珍珠墙》);敢作曲敢写歌词;敢画粉画、油画(根本不懂油画原理方法,竟也画得入迷),给《太钢报》画插图;电影广告、戏剧广告、连环画,竟然得到过好评。还当导演(仅凭着看戏的一点直觉),还写诗,还写书法,隶书、汉隶都写,写电视短剧,还指挥“太原锣鼓”踩高跷,也获得冶金部大奖。说相声说快板,自编自演,并且取得意外成果;随文化部代表团全国巡回演出了一圈儿,还被专家在香山推崇为“流派”。还当这当那,云山雾罩,生活虽很难,但从未中止跋涉,好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生的意义。老了,总结一下,仍是一头雾水,算个什么玩意儿?

王秀春还赋诗一首:

先天不足后天补,

追随艺术上迷途,

老来方感学识浅,

痛悔当年不读书。

王秀春说:“就是在这期间,我写出了数来宝《游太钢》,合作的是肖玉光,后来再不见了。我记得这个节目还获了奖,是当年的省委书记卫恒给发的奖,挺隆重,一个人奖了一摞书。”

07 我绝望了,这辈子还搞什么艺术

王秀春讲述了他幼年时期的“明星崇拜”情结:“不瞒你说,小时候在湖滨会堂看晚会,听安静、李鹏的相声,我在舞台下坐着,看到他们那么受欢迎,我就想,什么时候我要有这么一下,观众给那么热烈的笑声、掌声,死了我也值了。人生的价值所在,就是这呀。有一次,我从解放路副食大楼出来,往前走,安静戴着鸭舌帽过来,我老远就看见了,那心就嗵嗵嗵激烈地跳啊。名人呀,活生生的名人,我见到了舞台下的安静。人家不认识我呀,走过去了,我还一直盯着看。噢,安静的背影是这样的。我印象特别深,这大概就是名人效应了。现在的粉丝就这样吧?我当时特别渴望成为这么个人物。这也是当年推动我前进的很大动力。我必须要做这样的人上人,这话可能不该说,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这一生不能白活。所以,后来我的家庭成为这样,我也不能轻言放弃;我不能放弃,我只要一放弃,我就死定了。你信不信?如果这个追求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什么意义?没劲了,精神支柱倒了。我前后左右的人,一个个都飘上去了,我还在最底层挣扎?有个当年的工友,他老婆跟我老婆一样,也是精神病,挺帅气的个小伙子,许多年后又见了他,蓬头垢面,佝偻着腰,拿个塑料袋,在自由市场上买东西。我碰见他了,我将来也活成个这?不行啊,我还不如死掉呢,那活着有啥意思?我必须给自己争口气,我必须得活出个人样来。我拼了这条命,现在叫拼搏,那时还没有这么个时髦词,但就是我的想法。我有那么多不可理喻的行为,人们说,他在表演,他在作秀,他在给人看。随人们怎么说去,都改变不了我的老主意。”

王秀春不愿成为鲁迅笔下的“闰土”,他要用自己的拼搏和奋斗,实现自我的价值。后来,王秀春显然取得了比他心目中的“偶像”安静更大的成功。王秀春讲过他成功后的一个细节:“当时在河北演出,很奇怪——叫不叫粉丝啊?一个观众找到台上,非常热情,像崇拜明星那样,非要请我到他家里吃饭。经常有这样的事。陕西有个赵静波,自己开着大饭店,也是来了给我丢下两千块钱,说:‘王老师,你自己看着买点啥吧。’——那时候,两千块钱是个钱呢——‘你给我写一个段子吧?’我说行。《理所当然》就是给他写的,后来参加陕西省调演,还拿了个一等奖。”

王秀春在笔记中写道:

看到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举着荧光棒,激情喷发,热泪盈眶,随着歌星摇晃伴唱的情景,大不解。静心回忆,理解了,幼年时的我,不也迷影迷戏,对丁果仙、影星不也迷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这像是人有一股子“迷走”神经,被艺术拨动了一下,便产生了回响(如琴弦一样),或许还有些从众效应作怪。

一九六三年,命运曾向王秀春展开了笑脸,但是就如夏日里的闪电,只是闪现了那么一丝光亮。一九六五年,王秀春再次从俱乐部下放到厂矿。

王秀春说:“《游太钢》演出效果还挺好,可是到六五年,精简机构,俱乐部减员又让我回基层厂矿。工程公司的朋友说,你来工程公司哇,干木工。我不是在运输部学过一段时间木工吗?当时以为木匠就是那种技术性很强、比较干净的工作,结果去了以后满不是那么回事。那叫什么木工呀,修炉木匠!每天在十里钢城东奔西跑,平炉电炉转炉高炉,以修炉为主。哪儿设施、设备出了问题,马上就得走,倒三班,游击队似的,腰里别着一把斧子、一条锯子。我刚去的时候挺瘦,身体也不好,没想到是这么个工作。记得第一次到平炉修炉,是扛木头楦子。一个楦子总有五六十斤重,我的那些师傅们,一拉一拽就上了肩膀,那个动作很潇洒。我也想潇洒一把,一拉一扛,扑通就坐地下了,就是扛不动。人家把我扶起来,慢慢慢……那时候,我……我就绝望了。完蛋了,我这辈子还搞什么艺术?没想头了,每天就想着推刨呀,拉大锯呀什么的吧……”

王秀春的话戛然而止,一脸的痛苦,有点苦不堪言:“……修炉,很苦。不说了吧……”

兴趣确实是成功的精神支撑。干了好多年木匠,王秀春也没有学成个好木匠。那些年时兴打家具,同样是木匠出身的王绍曾,做成的家具有模有样,尤其是立柜、五斗柜门上的拉手,他设计制作得别具一格。我当年结婚家具的门上拉手,都是请王绍曾专门给做的。王秀春也给自己打过几件家具,但实在不敢恭维,用王绍曾的话说:“王秀春打的家具都是‘稍息’的。”就是嘲笑王秀春打的立柜,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连站立也站不稳,下面还得加垫衬。

对于王秀春的这段经历,我很有共鸣。我进厂后分配的工种是铸工。为了能脱离这个“领导阶级”,我写啊写,只有写的时候,我才能告诉自己:你还有一技之长——早年的拼搏都与为了改变命运有关。

我说:“说说说,挺有意思。”

王秀春说:“炉底支楦子,我在木架上坐着,一位师傅‘啪’地就给了我腿上一斧子,我的妈呀,那是腿呀,他还以为是楦子呢。多亏没有把钉子按上去。有时从平炉底下往上背砖,那是镁砖吧,一块就是十几斤,一背就是四块;从炉底往炉顶背,有两层楼那么高吧。我一边背一边还想,这倒挺像是电影里边的镜头;背着背着,汗水直往楼梯上滴答。一咳嗽一口痰进了嘴里,一尝,咸的,吓了一跳,吐血了?心里就一阵阵发紧,好像是天要塌下来了。吐出来一看不带血,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欣慰!操!原来‘欣慰’这个词还可以这样用。后来琢磨琢磨,确实有好处,你知道有什么好处?就是在逆境当中待过,再遭遇人格污辱的时候,我不至于自杀。那么大的苦我都经受过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阿Q精神吧,就是自己安慰自己。”

王秀春说:“但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还对自己说:我会写快板,我会说数来宝。那年修平炉,一晚上,我记得写了二十九个快板。这边写出来,那边就到了广播站——‘三组有个李玉喜,干活真是了不起’,呱叽呱叽呱呱叽……就是这样。所以后来写东西那么快,跟这也有关系。“最后发展成啥了?我的快板很别致:表扬一个人,能让他冒了汗,能捕捉住他的特征。我自己准备块小黑板,到哪检修我带到哪。有一次,我在那儿边写边画——我也能画,回头一看,谁在后边站着呢?啊呀,黄墨滨(当年太钢的总经理)在后边站着呢。说了句啥话来,我不记得了,反正是夸赞我吧。“后来,三高炉大修,在那么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我思路不乱,汽水箱上一张铁皮铺开,就要把《十里钢城尽朝晖》的初稿写出来。我适应了那种环境。就好像我的家庭,别人觉得受不了,我能行;别说是五十年了,五年你试试。”

08 曲艺界不拜师就是“没爹”

王秀春说:“曲艺界有个说法,不拜师啊,那叫‘没爹’。”曲艺界是十分讲究师承和门户的。孙承政说:“我相信,王秀春他是传承了徐洪勋,徐洪勋他有爹,王长友。传承什么?传承玩意儿。玩意儿是什么?艺术就是玩意儿么。”

王秀春说:“这个我知道,徐师傅从北京拜师回来,拜的是王长友。拜师就叫‘百知’,就是把北京曲艺界的名流都要请到,外省能来的也都得来,都坐下,然后拿出族谱来,师叔师伯师大爷,徒弟徒子徒孙,摆几桌席,大家吃饭中间,进行磕头呀,接拜师帖呀,就是一种底层文化。你拜师以后,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到了山西、河北或者其他地方,拿出帖子,我是谁的弟子。噢,你是我师弟或者我师哥,你就得给我一碗饭;给我一块地皮,在你的园子里边给我安排一个节目,我就得活。所谓量活儿呀,有没有活儿呀,‘活儿’就是从这儿来的。那时候,人们就把‘活儿’当作命根子了。逗儿活,量活儿,有活儿了,腿子活儿,灌口活儿,‘活儿’是个很重要的字,多义词。他们一说拜师我就明白,没有师就是‘没爹’,不是门里的。拜了师,你就从门外汉入了门。”

王秀春向我讲述了他拜徐洪勋为师的经历:“那时候,徐师傅是文工团创作组组长。前两年,他在省电视台拍我的专题片时,说了他对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说五九年我在机械厂时编过一段相声,戴着口罩就上去了——我不太记得了,他那时是评委,说这个小伙子挺‘嘎’的,他老家话。但那时我还是一口太原话,或叫太原普通话。所以徐师傅那时收徒弟——梁树敏是他的徒弟,我想让他收我,我说:我想拜你为师。他说:你还是跳你的舞去吧,打死也不收。“后来关系处得不错。他就说:你得把话改过来。这个曲艺就是发源于京津一带,京腔京味,字正腔圆,这个东西你没有的话,你还谈什么搞曲艺?这是吃开口饭的么。我说,那行那行。自打那以后,我就把字典拿在手边,凡是容易说混的字,我记了那么厚一本,写下一大片。‘毛巾’的‘巾’和‘精神’的‘精’,z、c、s和zh、ch、sh,卷舌不卷舌,我都做了对比;贴在床头上,今天三个,明天五个的记。跟着莫正明,正宗的北京人,他走到哪我跟到哪,就是听他说话,跟神经病一样。‘吃了么?’咱也跟着学‘吃了么’。还有刘建华,关系都不错。实际上,我是有意识地跟他们受熏陶。嘿,效果还真不错,但有些字直到现在也没能改过来。《新炉长》到北京参加全国调演的时候,王怀德过来对我说:秀春,这里边有个字你念得不对,那是‘“拨”正了船头’,不是‘“博”正了船头’。应该是一声,我给说成二声了。曲艺界对这方面打分扣分挺厉害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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