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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3: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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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目漱石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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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

门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门作者:夏目漱石排版:昷一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6-01ISBN:9787540485740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序百年后的相遇——漱石文学为何至今仍受欢迎?

2016年是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逝世一百周年,日本重新掀起漱石热,出版界先后发行多种有关漱石文学的论文与书籍,各地纷纷举办多项纪念活动,曾经刊载漱石小说的《朝日新闻》,也再次连载他的作品。

夏目漱石的小说问世至今逾一世纪,尽管他的写作生涯仅有短暂的十年,但几乎每部作品发表后,都立即获得热烈回响。从作品的发行量来看,这些脍炙人口的小说在作家去世后,反而比他生前更广泛地受欢迎。譬如“后期三部曲”之一的《心》,战前曾被日本旧制高中(今天的大学预科)指定为学生必读经典,20世纪60年代,还被收入高中语文课本。再如这次出版的“前期三部曲”——《三四郎》《后来的事》与《门》,今天仍是日本一般高中推荐的学生读物。

根据调查,迄今为止,与夏目漱石有关的文献、论文、评论的数量已多达数万,上市的单行本则超过一千以上。不仅如此,同类的书籍与印刷物现在仍在继续增长。可以说,阅读漱石文学在日本已是读书人必备的学识修养,同时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为什么经过一个世纪之后,漱石小说仍然广受热爱?简单地说,因为这位著名作家笔下所描绘的,是任何时代都不褪色的人性问题。只要我们身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就得面对各种抉择,即使是跟爱情无关的决定,也会不可避免地引起冲突与对立。就像《三四郎》里的三四郎、美祢子、野野宫和金边眼镜的男子构成四角关系,《后来的事》里的代助、三千代和平冈之间上演的三角恋情,或者像《门》里的宗助与阿米,一段不可告人的“过去”,使他们遭到亲友和社会的唾弃。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任何人都可能面临类似的感情抉择,或经历相同的自我矛盾,时而犹豫是否该为友情而放弃爱情,时而忧虑或因背德而被社会放逐。读者在阅读漱石小说的过程中,总是能够不断获得深思的机会。我们看到三四郎对火车上的中年男人心生轻蔑,脑中便很自然地浮起自己也曾腼腆的青春岁月;我们读到美祢子在炎夏指着深秋才能丰收的椎树质疑树上没有果实,心底便不自觉地忆起忸怩作态的花样年华;就连高等游民代助不肯上班的托词——“为什么不工作?这也不能怪我。应该说是时代的错误吧。”——也令现代读者发出会心一笑,并讶异漱石在一百年前就已预见21世纪的啃老族。

漱石小说能够广为传播的另一个理由,是作家的笔尖时时顾及“教育性”。漱石的作品里找不到花街柳巷的描写,也没有男欢女爱的场景,更看不到谷崎润一郎或江户川乱步等人常写的特殊性癖。漱石开始为“东京朝日”撰写连载小说之前,甚至被归类为“无恋爱主义”。即使其后发表的《后来的事》与《门》是所谓的不伦小说,但内容着重的是当事人的心理纠葛,而非肉体关系的刻画。即使在人妻三千代刻意挑逗丈夫的好友代助时,漱石也只以“诗意”两字一笔带过。

然而归根结底,漱石文学能够长久流传后世的主因,还是作家的自我期许。研究“漱石学”的专家曾指出,夏目漱石的假想读者涵括了三种类型的人物:一是像“木曜会”成员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二是当时的“东京朝日”订户;三是“素未谋面,看不见面孔”的另一群人。换句话说,从下笔的那一瞬起,夏目漱石已把属于未来世界的你我列入了阅读对象,他是倾注整个生命在为后代子孙进行书写。

漱石逝世百年之后的今天,笔者有幸翻译“前期三部曲”《三四郎》《后来的事》与《门》,内心既惶恐又庆幸。惶恐的是,故事的时代背景距今十分遥远,作家的文风过于含蓄内敛,笔者深怕翻译时疏漏了作家的真意;庆幸的是,日本研究漱石文学的人口众多,相关著作汗牛充栋,翻译过程里遇到的“疑点”,早已有人提出解答。也因此,翻译这三部作品的每一天,几乎时时刻刻都有惊喜的发现。

期待各位读者能接收到译者企图传递的惊喜,也祝愿各位能从漱石的文字当中获得启发与共鸣。2016年9月1日章蓓蕾于东京一

宗助刚刚拿一块坐垫来到回廊边,他先选个阳光充足的位置,盘腿坐下,然后轻松悠闲地晒着太阳。不一会儿,宗助抛开手里的杂志,返身一倒,横卧在地。天气十分晴朗,是名副其实的秋高气爽。附近街道环境清幽,路上行人的木屐踏着路面,发出清晰的声响。宗助枕着两只手臂仰面瞭望,视线越过屋檐投向天空,美丽的晴空一片蔚蓝,跟他身下这块狭隘的回廊比起来,实在好广阔呀。即便只是偶尔利用假日在这儿欣赏天空,心情也跟平日大不相同呢。宗助一面想一面蹙起眉头凝视太阳,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头晕眼花,便又翻个身,脸转向纸门的方向。宗助的老婆正在纸门里面做针线。“喂!天气真是太好了!”宗助对妻子说。“是啊。”他妻子只答了一句,没再说话。宗助也没接腔,看来不像有话要谈。半晌,宗助的妻子才开口说:“你出去散散步吧。”

说完,宗助也只应了一声“嗯”,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三分钟,宗助的妻子把脸凑到嵌在纸门下方的玻璃上,窥视丈夫横卧的模样。不知为何,丈夫竟蜷着两膝,身体弯得像虾子,还交叉两臂,把那满头黑发的脑袋藏在臂膀之间,手肘夹住脸颊,根本看不见他的脸。“我说你啊,睡在那种地方,会感冒的。”宗助的妻子提醒丈夫。她带着一种现代女学生通用的腔调,听起来既像东京腔又不像东京腔。

宗助夹在两肘之间的一双大眼连续眨了好几下。“我不会睡着,不要紧的。”他眨着眼低声答道。说完,两人之间陷入沉寂。只听一辆橡胶车轮的人力车从门外经过时发出三两下铃声,接着,又听到远处传来公鸡的啼声。宗助身上穿着一件新的棉纱衬衣,阳光的温暖毫不造作地渗透布料,他一面用背脊贪婪地品味着暖意,一面不经意地聆听门外传来的各种声响。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隔着纸门向妻子问道:“阿米,‘近来’的‘近’字怎么写啊?”

听了丈夫这问题,妻子既没露出嫌恶的表情,也不像一般年轻女人发出那种尖锐的娇笑声。“就是‘近江’的‘近’吧?”妻子答道。“我就是不会写那个‘近江’的‘近’啊。”

妻子将紧闭的纸门拉开一半,手里的长尺伸出门框,用尺尖在回廊地面上写了一个“近”字。“是这样写吧?”说完,她用尺尖指着地面上刚描的字,又放下长尺,抬起头,专注地打量着清澈蔚蓝的天空。

宗助也不看妻子的脸就说:“原来真的是这样写啊!”听他语气不像是开玩笑,脸上也没有笑容。他的妻子对那个“近”字似乎也没放在心上。“天气真是太好了。”阿米有点像在自语似的说,语毕,又动手做起针线活,纸门也就敞着没再合拢。

宗助微微抬起夹在两肘之间的脑袋。“字这东西啊,真的好奇妙。”说着,他才抬眼望着妻子的脸。“为什么呢?”“为什么啊?因为不管多么简单的字,只要心中稍有疑惑,马上就不知道怎么写了。上次写今日的‘今’时,也害我想了好久。明明我在纸上写得一清二楚,可是瞪着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到最后,觉得越看越不像了。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哪有这种事?”“只有我有这种经验吗?”宗助举手摸摸脑袋。“是你有点不正常吧。”“或许还是因为神经衰弱的关系。”“对呀。”说完,妻子望着丈夫的脸。丈夫这才站起身来。

宗助像要跳进屋里似的大步跨过针线盒和满地线头,用手拉开起居室的纸门,门内就是和室客厅。客厅的南面因为有玄关挡着,当他的视线突然从充满阳光的室外转进室内,立刻觉得对面另一扇纸门看起来冷冰冰的。只要拉开那扇纸门,就能看到窗外那座直逼屋檐的陡峭山崖,岩壁紧靠着回廊边,也难怪上午原该射进屋里的阳光都照不进来。那座山崖上长满了杂草,崖壁下方连一块可供支撑的岩石也没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似的。但奇怪的是,那块崖壁却又不像会立刻坍方。或许也因为这样,房东始终让它保持原样,从没采取过任何补救措施。“这附近以前是一片竹林。当初开发时,竹子的根部都没挖出来,直接埋在土堤里面了,所以这块地比你想象中紧实多啦。”附近一家蔬果店的老板曾经特地站在宗助家后门外向他解释过。这老头住在这条街上已超过二十年。“可是,如果根部还留在地下,不是应该会长出竹子,变成竹林吗?”宗助当时曾反问过老头。“这个嘛,竹子被那样一挖,哪那么容易再长出来。不过那座山崖不会有问题啦。无论如何,也不会倒下来。”老头努力辩解着,好像那座山崖是他家的财产似的。

每年到了秋季,山崖上并无任何秋色可言,只有满山失去香味的青草,左一堆,右一丛,杂乱无章,到处乱长,像什么芒草、茑萝之类别致又漂亮的秋草,山崖上一根也看不到。不过从前种在这儿的孟宗竹倒是留下了一些,只见山腰上两株,崖顶上三株,几株竹枝各自挺立,颜色已经有点泛黄。阳光照着竹枝的时候,若从宗助家的屋檐下伸出脑袋,倒还能在崖下的土堤上闻到几许秋的气息。可惜宗助每天清晨就出门,直到下午四点多才从外面回来,像现在这种昼短夜长的季节,他平日根本没有机会仰望这座山崖。现在刚从昏暗的厕所出来,宗助一面伸手接着洗手罐的水洗手,一面不经意地抬头往外看了一眼,这才想起山上的竹子。那几根竹枝的顶端长满浓密的竹叶,树型看来就像和尚的光头。秋日照耀下,竹叶全都垂着脑袋,悄然相叠,静止不动。

宗助回到客厅重新拉上纸门后,在书桌前坐下。这间屋子之所以称为客厅,是因为平时客人来访都在这里接待,其实叫作“书房”或“起居室”更妥当。室内的北边有个凹间,墙上挂着一幅不太像样的字画,挂轴前方摆着做工粗陋的紫砂红泥花瓶。屋顶跟门框之间的墙上没挂任何镜框,只钉着两个闪闪发光的黄铜挂钩。此外,房间里还有个玻璃门书柜,但柜里并没摆着什么吸引人的漂亮宝贝。

宗助拉开书桌抽屉的银把手,在里面乱翻一阵,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又“砰”的一下关上抽屉。接着,他掀起砚台的盒盖开始写信。写完一封信之后,装进信封,又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说话。“喂!佐伯家是在中六番町的几号呀?”宗助隔着纸门向妻子问道。“二十五号吧?”妻子答道,但这时宗助已快要写完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了。“不能写信啦。你得亲自去一趟,当面把话说清楚。”宗助的妻子提醒着丈夫。“哦,就算没用,也还是先寄封信过去吧。若是真的行不通,再过去找他。”宗助表达了自己的主张。但妻子却没说话。“我说啊,喂!这样总可以了吧?”宗助紧跟着又问了一遍。他妻子露出不好多说什么的表情,也没再跟他争辩。宗助便抓起信封,直接从客厅走向玄关。妻子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这才站起身来,沿着起居室外面的回廊走向玄关。“我出去散散步。”“去吧。”妻子脸上露出笑容答道。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只听木格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阿米再度停下手里的工作,顺着回廊走向玄关。原以为是宗助回来了,却看到戴着高中制服帽的弟弟小六走进门来。他身上那件黑呢绒长披风下方,露出里面的和服长裤,裤长只比披风多出十五六厘米而已。小六一面解开披风的纽扣一面嚷道:“好热啊!”“也怪你太夸张了。这种天气,还穿那么厚的衣服出门。”“哪能怪我!我以为天黑之后就会变冷呢。”小六有点像在辩白似的说着,跟在嫂嫂身后一起走进起居室,一进门,就看到嫂嫂缝了一半的和服。“您还是跟平日一样卖力干活啊。”说着,小六便在长方形火盆桌前盘腿坐下。嫂嫂把正在缝制的衣物推向角落,走到小六的对面,暂且提起铁壶,往火盆里添了些炭火。“您要是想烧水泡茶的话,就别麻烦了。”小六说。“不想喝?”阿米学着流行的女学生腔调反问小六。“那要不要吃点心?”说着,阿米向小六露出笑容。“有点心吗?”小六问。“不,没有。”阿米诚实回答,说完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等一下,说不定有哦。”说着,她站起来,顺手推开身边的炭篮,拉开壁橱的橱门。小六望着阿米的背影,她和服外套下面系着腰带的部分高高凸起,小六的视线便集中在那高耸的部分。也不知嫂嫂在找些什么,总之看起来还挺费劲的。“点心就算了。我倒是比较想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些什么。”小六说。“你哥哥刚出门去了。”阿米背对小六答道,手里仍旧在壁橱里翻来翻去。不一会儿,她终于“砰”的一下拉上了橱门。“没了!不知什么时候全被你哥吃光了。”阿米说着,又向火盆走来。“那您晚上请我吃饭好了。”“嗯,好啊。”阿米抬头看了壁钟一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四点、五点、六点。”阿米嘴里数着时间。小六默默地望着嫂嫂的脸,其实他对嫂嫂做的饭菜一点兴趣也没有。“嫂嫂,哥哥帮我拜访佐伯家了吗?”他问。“从上次就一直嚷着说要过去一趟。可是你哥不是每天早出晚归吗?每天回家之后,就累得不得了,连去澡堂洗澡都嫌麻烦。所以我也不忍太责备他了。”“哥哥是很忙啦。但我一天到晚担心那件事没着落,现在连念书都无法专心呢。”小六一面说一面拿起铜火箸,在火盆的灰烬里十分专注地写着什么。阿米注视着火箸尖端的动作。“所以他刚才已经写了一封信,寄去啦。”阿米安慰着小六说。“信里写了什么?”“那我倒是没看到,但我想一定是谈那件事吧。你哥马上就会回来,你问问他吧。一定是那件事啦。”“如果寄了信,一定是谈那件事吧。”“是啊。真的已经寄出信了。你哥刚刚拿着那封信出门了呢。”小六不想再听嫂嫂这种近似辩驳的安慰。既然哥哥有空出门散步,何不亲自跑一趟,还写什么信呢?想到这儿,小六心里就很不开心,于是走进客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红封皮的洋书,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二

小六心里对哥哥深感不满,宗助却浑然不觉。他走到街道的转角处,在一家商店里买了邮票和敷岛牌香烟,当场就将那封信寄了出去。寄完信之后,他觉得就这样转身顺着原路回家,似乎有点意犹未尽,便叼着香烟,让那烟雾随着秋日的阳光飘来飘去,一面悠然自得地四处闲逛。走着走着,宗助突然很想绕到很远的地方瞧瞧,他想把东京这地方的形象明确地刻印在脑海里,当作今天星期天的伴手礼带回家去。宗助虽然住在东京,一年到头呼吸着东京的空气,还每天搭电车到官署上班,在繁华市区往返一次,而且已经成为习惯,但通勤对他的身心两方面来说仍是一项沉重的任务,所以他永远都是心不在焉地往来于街头。最近,他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生活在这片闹市里。而日常生活又总是让他从早到晚忙得喘不过气,因此也无暇多加计较。但好在七天里可以放假一天,能让他得到抚慰心情的机会。每星期到了这一天,他才突然发觉自己平时实在过得太匆忙了,虽然现在住在东京,却对东京一点也不了解。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心里总是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

当心头浮起这种情绪时,宗助就会临时兴起跑出门。偶尔刚好口袋里有些闲钱,他也曾暗自盘算:“干脆就用这钱大玩一场吧。”但立刻又觉得,自己这种孤寂,还没有强烈到需要狠狠花上大笔银子驱赶的程度。所以在他真的花天酒地之前,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愚蠢而立即作罢了。更何况,像他这种人的钱包里,通常也不会装着足以随意挥霍的钞票,与其动脑筋想各种对策,还不如抄起两手缩进袖管里,一路摇摇晃晃漫步回家,比较轻松愉快呢。也因此,只要能出门散散步,或是到劝工场随意逛逛,宗助内心的孤寂也就大致得到了抚慰,至少支撑到下个星期天是不成问题的。

这天,宗助跟往日一样出了门。他想,反正都出来了,先搭上电车再说吧。天气非常好,又是星期天,上车后才发现乘客出乎意料地少,宗助坐在车中,心情非常愉快。不仅如此,其他乘客也都是一脸平和的表情,人人都显得优哉游哉。宗助坐在椅上,脑中想起每天早上都在固定时刻跟人抢位子,一面争夺座位一面被电车载往丸之内。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上班挤车更煞风景的事了。不论是手抓吊环,还是坐在丝绒座椅上,自己的心里连一丝人类该有的温柔都没有。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要求,也似乎有点过分,反正乘客与乘客只是如拼装的器械一般,彼此膝盖相接,肩膀相连,一起乘车前进,到了各自的目的地便分头下车。然而,宗助今天却看到一番不同于平日的景象。他面前的老婆婆正把嘴巴凑到孙女耳边说着什么,小女孩大约八岁。祖孙俩身边有个年近三十的女人,看起来很像商店老板娘,她对祖孙俩观察了一阵,觉得小女孩非常可爱,忍不住开口问女孩今年多大、名叫什么。宗助在一旁看着,感觉自己似乎到了另一个世界。

车上方的边框里张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宗助平时上下班竟然从没注意到这些东西。今天无意间随意浏览一下,这才发现第一张海报竟是搬家公司的广告,上面的广告词写着“搬家变容易了”。第二张海报上并排写着三行字,“懂经济的人、讲究卫生的人、小心火烛的人”,紧接三行文字之后,海报上又写着“来用瓦斯炉吧”。除此之外,还画了一个冒着火焰的瓦斯炉。第三张海报上红底白字写着“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杰作《暴风雪》”,以及“蛮壳族喜剧团小辰大全体团员敬上”等字。

宗助花了整整十分钟,仔细阅览了车里所有的广告三遍。尽管他并不打算亲眼去瞧瞧广告里宣传的商品,也没有购买的意欲,但他能有时间一一读完这些海报,又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并且完全理解了广告内容,这种闲情逸致令他感到满足。因为除了星期天之外,每天都得从早到晚忙进忙出,一刻也不得闲,即使现在只有这么一点余裕,也令他自觉值得夸耀。

电车到了骏河台下,宗助下了车,立刻看到右侧路边的玻璃橱窗里有许多洋文书,陈列得非常美观。他在橱窗前停下脚步,欣赏着一本书的蓝红条纹封面的烫金字体。书名的意思他当然是了解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奇,更不想拿起书来翻阅一下。对宗助来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了,当时只要走过书店门口,他就一定要进去逛逛,而且每次走进去,就想买些什么。不过今天橱窗里有一本《博弈史》(History of Gambling),装订得非常漂亮,放在橱窗的正中央,只有这本书带给他几许新鲜感。

宗助微笑着匆匆穿过马路,走进对面一家钟表店闲逛。橱窗里摆着几只金表和一些金锁链,在宗助看来,这些商品只是色泽和形状很悦目,却不能引起他的购买欲。尽管如此,他还是细细打量用丝线吊在商品上的价目卷标,并将价格与商品互相对比了一番。这时他才惊讶地发现,金表的价格其实非常便宜。

走到蝙蝠伞店前面时,他也驻足欣赏了片刻,之后,又在一家洋货店门口看到挂在礼帽旁边的领结。他觉得那领结的花色比他平日戴的更好看,打算进去问问价钱,但是踏进店门没走几步,脑中突然浮现起自己明天系上这领结的模样。他想,肯定一点也不好看,于是立刻打消主意,也不想拿出钱包掏钱了。走过那家洋货店门口之后,宗助又站在吴服店橱窗前面观赏了好一会儿,什么鹑绉绸啦、高贵绢啦、清凌绢啦等,一下子就记住了一大堆以往从没听过的名称。

接下来,他走到专门出售半襟的京都“襟新”分店门前,把自己的帽檐紧贴橱窗玻璃,观赏窗里那些绣工精巧的女性半襟。欣赏了好长一段时间,觉得其中有块品位较佳的半襟,刚好适合妻子使用。宗助正打算买下带回去送给妻子,却又突然想到,要送这玩意儿,早该在五六年前就送了。这个念头浮现在脑中的瞬间,他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兴致,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宗助苦笑着离开了玻璃橱窗,继续向前走,大约走了五六十米,心情始终无法好转,就连沿路的风景和店面橱窗都无心再看。

不一会儿,他突然看到街角有家很大的杂志社,门外挂着一块宣传新刊的招牌,上面用很大的字体介绍新刊内容,并且贴着一张细长如梯的纸条,还用各色油漆在木板上涂成一幅图。宗助仔细阅读一遍招牌上的文字,感觉作者的名字和书名好像在报纸的广告栏里看过,又觉得招牌内容给人一种新奇感,以前似乎从没看过。

店外的街角暗处,有个年约三十的男人悠闲地盘腿坐在地上,头上戴一顶黑色圆顶礼帽,嘴里不断嚷着:“来呀!孩子们最喜欢的来啦!”一面说一面就用嘴吹起一个大气球。气球鼓起来之后,很自然地变成不倒翁的形状。更令宗助叫绝的是,男人随意拿起毛笔在气球表面画了几笔,顿时就在适当的位置画出了不倒翁的眼睛和嘴巴。而且气球吹胀之后,再也不会缩小,随意放在指尖或掌心,都能站得稳稳的。只要用牙签戳进气球底部的小孔,不倒翁就“嗖”的一声,又变回吹气前的模样。

路上行人往来匆匆,虽有几个人从男人面前经过,却没有一个人驻足观赏。戴圆顶礼帽的男人就那样独自盘坐在繁华街头的一角,宛如周遭的事物都跟他无关,不断嚷着:“来呀!孩子们最喜欢的来啦!”并把不倒翁一个个吹得鼓胀起来。宗助掏出一分五厘向男人买了一个气球,又让男人帮他把气球缩小,收进袖管里。这天宗助原想找家比较卫生的理发店,把头发剪一剪,却没有遇到理想的店,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他只好重新搭上电车,打道回府。

电车到达终点之后,宗助将车票交给司机。这时,天色正在逐渐转暗,越来越多的阴影出现在蕴含湿气的街头。宗助握住车里的铁杆正要下车,突然袭来一种冷飕飕的感觉。跟他一起下车的乘客,正在分头离去,人人都非常忙碌似的向前赶路。宗助抬眼望向街道尽头,左右两边的民宅屋檐下冒出阵阵白烟,不断飘向各家屋顶。宗助也迈开步子,快步朝着树木较多的方向走去。他想到这个星期天,还有这么令人舒畅的天气,马上都要结束了,心中不免升起一种世事无常的寂寥。接着,他又想到从明天起,自己这副躯壳又得跟往日一样拼命干活。转念至此,他突然对今日这半天的生活感到不舍,而这星期剩下的六天半里,自己又得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这种日子又是多么无聊!宗助迈步向前走去,脑中不断浮现各种形象:那个日照不足、缺少窗户的大办公室,身边同事的脸,还有上司呼叫“野中,你过来一下”时的嘴脸。

走到一家叫作“鱼胜”的小酒馆门前时,宗助继续向前,又经过五六家商店之后,拐进一条既不像小巷也不像弄堂的小路,道路尽头有一座高崖,崖下左右两边共有四五间构造相同的出租民房。据说就在不久前,这里还有一道稀疏的杉木树墙,墙内有一座凄冷的老屋,相传是一位前朝旧臣曾经住过的。后来,崖上有个叫坂井的男人买下这块地,很快就掀掉了老屋的茅草屋顶,砍倒了杉木树墙,并在此建起了现在这几栋新房。宗助家就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位于巷底的左侧,虽说位置正处崖下,有点阴气森森,但因为距离道路最远,环境倒是比其他几户更为清幽一些。当初宗助是跟妻子商量之后,特意选中这间屋子租下的。

七天休一次的星期天快要结束了,宗助只想早点洗个澡,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再把头发剪一剪,然后悠闲地吃个晚饭。想到这儿,他匆匆拉开自家的木格门,只听厨房那儿传来碗盘碰撞的声响。宗助正要踏进屋子,一不小心,踩在小六随意扔在门口的木屐上。他弯下身,正要把木屐摆回原位,只见小六从房间里走出来,厨房那儿也传来阿米的声音。“谁呀?你哥哥吗?”阿米问。“哦,你来了。”宗助边说边走进客厅。刚才从他寄信后到神田散步,再搭电车回家的这段时间当中,他脑中甚至连小六的“小”字都不曾出现过,现在看到小六,心里不免感到有点歉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阿米,阿米。”宗助把妻子从厨房叫到面前。“小六来了,应该给他做点好吃的吧。”他向妻子吩咐道。妻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拉开厨房的纸门后,也顾不上关门,就直接跑到客厅门口。一听丈夫吩咐的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便立即应道:“是啊,马上就好。”说完,阿米就要返回厨房,但走了一半,又回到客厅来。“对了,小六,麻烦你帮忙关上客厅的窗户吧,再把油灯点起来。我跟阿清现在手里都没空呢。”她向小六拜托道。“好!”小六简短地答着,站起身来。后门传来阿清正在切菜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哗啦”一声,不知是热水还是冷水被倒进水槽。“夫人,这要放在哪里?”有人正巧开口询问。“嫂嫂,剪灯芯的剪刀在哪儿啊?”小六也问着话。还有沸水溅在炭炉上发出“嗞嗞”的声响。

宗助沉默着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两手覆在火盆上取暖。火盆里,只有露在灰烬外面的火炭闪着火红的光芒。这时,后面山崖上传来房东女儿弹琴的声音。宗助心有所感似的站起身,走到回廊边拉开了雨户。屋外那几丛黑黝黝的孟宗竹使天色看来更暗,竹丛上方的天空里,几颗星星正在闪烁,而那钢琴的声音就是从孟宗竹后方传来的。三

宗助和小六提着手巾从澡堂回来时,客厅中央已摆好一张四方形餐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阿米亲手烹制的各种菜肴。火盆里的炭火比他们出门前烧得更旺了,油灯的火光也变得比刚才更亮。宗助把桌前的坐垫拉到面前,盘腿坐下,阿米从他手里接过手巾与肥皂,开口问道:“洗澡水还不错吧?”“嗯。”宗助只答了一声。看他的神情,倒不是懒得说话,而是因为刚洗完澡,显得有些精神不济。“澡堂的热水非常好。”小六望着阿米随声应和道。“不过那种地方总是挤得要命,真叫人受不了。”宗助把手肘放在桌边,像是十分疲惫。他平常总是在下班回家之后才洗澡,那个时间正是大家还没吃晚饭的黄昏时刻,也是澡堂里顾客最拥挤的时段。所以最近这两三个月,他根本没在太阳下山之前去洗过澡,也不知天黑之前的澡堂水是什么颜色。不仅如此,他常常一连三四天都不肯踏进澡堂大门。“哪个星期天,我一定要起个大早,抢在第一个泡进干净的洗澡水里。”宗助平时倒是经常在心底盘算着。然而,真的到了星期天,他又觉得,难得只有今天才能睡个懒觉呢!想到这儿,他就懒得从床上爬起来了,而时间毫不留情地匆匆逝去。通常赖到最后,他也只能暗自叹息道:“哎呀!真麻烦!今天就算啦。”然后又下定决心:“下星期天再去吧!”于是周而复始,几乎已经变成一种习惯的惰性。“无论如何,我也得想办法洗一次晨浴。”宗助说。“哎哟,嘴里说得好听,等到能洗晨浴的日子,一定又是躺在床上睡懒觉啦。”妻子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小六从心底认为这是他兄长天生的弱点。尽管他自己是个学生,也过着学校生活,却无法理解兄长为何把自己的星期天看得如此珍贵。事实上,小六的兄长是希望利用这仅有的一天,缓解自己前面六天的阴郁情绪,他把自己众多的愿望都寄托在这二十四小时里面,但又因为想做的事情实在太多,结果连其中的十之二三都无法实现。不,就算他已着手准备实现其中十之二三,但做了一半,又会觉得浪费这种时间实在可惜,以致再度停手。每次都像这样蹉跎再三,而星期天又一眨眼就过去了。宗助现在连自己花在消遣、娱乐、健身、打扮上的时间,都得精打细算,尽量节省。他没有赶紧替小六办事,并不是因为不肯尽力,而是脑中根本无暇考虑其他,小六却很难理解这些。他只觉得兄长打心底就是个薄情之人,做任何事都只想着自己,就算他有空,也只知道带着老婆四处闲逛,无论他如何拜托,兄长都不肯为自己出力。

不过小六倒也是最近才生出这种感觉。说得具体一点,是跟佐伯家开始交涉后才有的这种想法。年轻性急的小六觉得自己拜托兄长的事情,应该在一两天内就能解决,不料兄长却把事情丢在一边,一连过了好几天,都没有回音。不仅如此,兄长甚至还没到对方家里谈过,他不免感到气愤难平。

然而,今天等到兄长返家后,兄弟俩见了面,也不像外人那般客套寒暄,貌似两人之间还是弥漫着某种感情,所以小六也不好意思提起自己拜托的事了。接着,他又跟哥哥一块儿去洗了澡,回来之后,两人好像也聊得非常愉快。

兄弟俩都怀着轻松的心情坐在饭桌前,阿米也毫无忌讳地坐在一旁。宗助和小六还分别用小酒杯喝了两三杯酒。正要开始吃饭时,宗助笑着说:“哦!我有个好玩的东西。”

说完,他从袖管里掏出下午买的不倒翁气球,并开始吹气,把不倒翁吹胀起来。吹好之后,宗助将气球放在碗盖上,向大家介绍那气球的特别之处。阿米和小六都觉得很有趣,一齐注视那软绵绵的气球。这时,小六“呼”的一下,用力吹了口气,不倒翁便从桌面滚向地板,但它落到榻榻米上之后,仍然保持直立的状态。“看吧!”宗助说。阿米毕竟是个女人,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她伸手打开饭桶盖子,一面帮丈夫盛饭,一面望着小六说:“你哥可真有闲情逸致啊。”那语气似乎也在帮她丈夫解释什么。宗助从妻子手里接过饭碗,一句辩解都没有,就开始吃起饭来,小六也抓起筷子准备吃饭。

从这时起,没人再提起那不倒翁气球,但那气球是制造欢乐气氛的开端,使他们都能毫无顾忌地一直闲聊到晚餐结束。聊了一会儿之后,小六突然换了话题。“对了,伊藤这次可遭殃了!”小六说。五六天前,宗助看到伊藤公爵遭遇暗杀的号外时,也跑到厨房向忙着做饭的阿米嚷道:“喂!不得了!伊藤被杀了。”说完,他把自己手里那份号外放在阿米的围裙上,又立即返回书房去了。不过,宗助当时的语调却很镇定。“你嘴里嚷着‘不得了’,声音里却一点也听不出‘不得了’的感觉呢。”阿米后来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向丈夫抱怨过。打从那天之后,虽然报纸每天都会刊登几行有关伊藤的新闻,但是宗助对这事件却表现得很冷静,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读过那些新闻。有时,阿米伺候夜归的丈夫吃晚饭时也会问一声:“今天报纸有没有刊登伊藤的新闻哪?”“哦,有哇,写了很多呢。”丈夫最多也只是这样简单地回答。所以阿米必须从丈夫的上衣内袋里找出早上读剩的报纸,亲自翻开那叠成小块的早报读一读,才能明了当天的新闻写了些什么。而她之所以会在丈夫面前提起伊藤公爵的新闻,也只是想把这件事当成丈夫回家后的闲聊题材,既然宗助并不热衷,阿米也就不再勉强谈下去。所以从报社发行号外那天,到今晚小六提起这件事为止,这对夫妇并没把这轰动世界的新闻,当成一个什么了不起的问题来研究。“究竟为什么被暗杀了?”阿米看到号外时曾向宗助提出这个问题,现在她又同样向小六提出一遍。“就是用手枪,乓、乓、乓连打好几枪,被打中了嘛。”小六根据事实回答。“可是啊,我是问为什么要暗杀他。”阿米露出不解的表情。宗助用平静的语气说:“就是他命该如此啦。”说完,他端起茶杯,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阿米听了丈夫的回答,仍然无法理解。“那他为什么又到中国去呢?”她问。“就是啊。”宗助露出酒足饭饱的表情。“听说他到俄国去,是因为有秘密任务。”小六满脸严肃地说道。“是吗?真倒霉啊,竟然被杀了。”阿米说。“像我这种小跟班要是被杀了,当然是倒霉,但是像伊藤那样的人物,跑到哈尔滨去被人杀死,那就是死得其所了。”宗助这才露出得意的表情,发表了见解。“哎哟,为什么呢?”“为什么?伊藤被杀了,才会变成历史伟人呀。你叫他平平凡凡地死的话,才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原来如此!大概就是这样哦。”小六露出几许佩服的表情,接着又说,“反正像什么哈尔滨啦那些地方,都是动乱多事之地,我总觉得好危险。”“那当然,因为各种人都到那儿私会嘛。”听了这话,阿米露出奇异的表情看着刚说完话的丈夫,宗助也发现了自己的语病。“好了,可以把饭菜收下去了吧。”他提醒着妻子,然后又从榻榻米上拿起刚才那个不倒翁,放在自己的食指上。“真的好有趣!怎么就做得这么巧妙呢?”他说。这时,阿清从厨房进来收拾,把满桌凌乱的碗盘连同桌子一起端了出去,阿米也到隔壁房间重新沏茶,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俩相对而坐。“啊,这下总算弄干净了。刚吃完饭的餐桌实在太脏了。”宗助说,那表情似乎对餐桌一点眷恋都没有。阿清站在厨房门边笑个不停。“什么事那么好笑哇,阿清?”阿米隔着纸门向阿清问道。“这……”阿清说着又笑了起来。兄弟俩都没说话,几乎只听到女佣一个人的笑声。

不一会儿,阿米双手端着点心盘和茶盘走回室内。她拎起一只藤条把手的大壶,把壶里的粗茶倒进两个茶杯大小的碗里,放在兄弟两人面前。这粗茶喝着既不伤胃,也不会令人失眠。“说了什么,笑成那样啊?”阿米向丈夫问道。但是宗助不看她,反而把视线转向点心盘。“都怪你买了那玩具,还把它放在指尖摆弄。家里又没有小孩。”

宗助低声说了一句:“是吗?”他似乎并不在乎妻子的埋怨,接着又慢吞吞地说:“原本也是有小孩的呀。”

宗助的语气有点像在自我品味话中的含义。说着,他抬起温柔的眼眸望着妻子。阿米顿时闭嘴不言。“你吃点心呀。”半晌,阿米向小六搭话道。“好啊。我会吃的。”小六答道。阿米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突然站起身,朝起居室的方向走去。房间里又只剩下兄弟俩相对而坐。

宗助家位于山丘环绕的谷底,距离电车的终点大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现在虽然还是黄昏,周围环境却显得异常宁静,门外不时传来细齿木屐敲击地面的声响,夜晚的寒意也越来越浓了。宗助一手缩在袖管里面,另一只手则从前襟插进胸前的腰带里。“现在这天气,白天倒是挺暖的,一到晚上就突然变冷了。学校宿舍已经开暖气了吗?”他向小六问道。“不,还没呢。学校不到冷死人的时候是不会烧暖气的。”“是吗?那你很冷吧?”“是呀。但也只是有点冷啦,我倒是不在乎。”小六说到这儿,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下去,“哥哥,佐伯家那件事到底怎么样了?刚才我问嫂嫂,她说您今天帮我写了一封信。”“是呀,已经寄出去了。这两三天之内就会跟我联络吧。先看回信怎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跑一趟。”

小六看他哥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里觉得很不满。然而,宗助的态度里看不出想要激怒对方的锐气,也没有想为自己辩护的邪恶,所以小六就更鼓不起勇气跟兄长争论了。“那今天之前,您一直把那件事丢在一边没管哪?”小六只是简单地向他哥哥确认了事实。“嗯。实在很对不起你,我就一直丢着没管。那封信也是今天好不容易才写好的。实在没办法呀,最近总是处于神经衰弱的状态。”宗助露出认真的表情说。小六脸上浮起了苦笑。“如果不行的话,我打算立刻休学,干脆到中国或朝鲜去吧。”“中国或朝鲜?真够果断大胆!但你刚才不是还说中国动乱多事,觉得很危险吗?”两人谈到这儿,始终围绕着相同的题目打转,很难谈出一个结论。最后宗助对小六说:“哎呀!好了,别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反正等那边有了回音,我会马上通知你,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对策吧。”说完,两人的谈话暂时结束了。小六回家时经过起居室,扫了一眼,看到阿米正靠在长方形火盆边发呆。“嫂嫂,再见。”小六向她打声招呼。“哦,你要回去啦?”阿米说着,吃力地站起身来。四

两三天之后,正如宗助所料,小六牵挂已久的佐伯家回信了。信里写得很简单,而且只有佐伯婶母的笔迹。其实这件事只用一张明信片就能解决,她却郑重其事地把信装在信封里,还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

这天,宗助从办公室回到家,刚扒下身上的窄袖工作服,换上居家服,在火盆前面坐下的瞬间,看到抽屉口上方插着一封信,信封故意留出三厘米左右的长度露在抽屉外面。宗助喝了一口阿米端来的粗茶,当场撕开了那封信。“哦?阿安到神户去了。”宗助一面读信一面说。“什么时候?”阿米仍旧维持着刚才把茶杯交给丈夫时的姿势问道。“没说什么时候呢。反正信上说,马上就会回东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毕竟是婶母写的,所以才说什么‘马上就会’。”宗助对阿米的评论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只把刚念完的信纸重新卷好,往身边一扔,然后伸出手,非常厌恶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脸了,脸上长满了扎手的胡子。

阿米迅速地捡起那封信,却没打开来念,只把信纸放在自己的膝头,转眼看着丈夫问道:“‘马上就会回东京’,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就是说,等安之助回来之后,会跟他说这件事,然后再到我们家拜访啦。”“光写‘马上就会’太暧昧了。应该写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嘛。”“没关系啦。”

阿米还想确认一下,便打开摊在膝上的信读了起来,念完,又卷回原样。“请把那个信封给我一下。”说着,她向丈夫伸出手。宗助捡起那个掉在自己跟火盆之间的蓝色信封交给妻子。阿米嘴里发出“呼”的一声,吹开了信封,把信纸塞进去,才转身走向厨房。

宗助当场就把信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他想起今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描述自己在新桥附近,碰到了最近从英国到日本访问的基钦纳元帅。宗助想,一个人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引起轰动,不过,也可能是那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引人注目吧。宗助回顾着自己以往到现在的命运,又把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跟这个叫作基钦纳的人的未来两相对比了一番,他发现自己跟基钦纳之间实在差太远了,远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基钦纳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类。

宗助一面思考,一面拼命抽着香烟。户外打从黄昏开始就吹起了大风,风声听来好像猛地从远处袭来。风势偶尔也会暂停,但那短暂的沉寂,反而令人觉得比狂风大作时更加悲戚。宗助抱着双臂想着:“又快到火警钟声响个不停的时节了。”

他走进厨房,看到妻子已将炭炉烧得通红,手里正在烧烤切好的鱼片。阿清则蹲在水槽边清洗腌菜。两个人都没说话,分别专心又利落地干活。宗助刚拉开纸门,立刻听到烤鱼滴下汁液和油脂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他又默默拉上纸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妻子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烤鱼。

晚饭后,夫妻俩隔着火盆相对而坐。这时,阿米又向丈夫说道:“佐伯家那边真叫人为难啊。”“唉!那也没办法。只能等阿安从神户回来再说了。”“他回来之前,先找婶母谈谈比较好吧?”“也对。哎呀!反正再过不久就会来找我吧。先等一等吧。”“小六弟弟会生气吧?那样也没关系吗?”阿米特意提醒丈夫,并向他露出微笑。宗助垂着眼皮,把手里的牙签插在和服衣领上。

到了第三天,宗助才写信通知了小六佐伯家回信的事,并把自己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又在信尾写了一遍:反正总会有办法的。写完了信,宗助心头十分轻松,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每天早出晚归进出官署时,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表达着:“只要问题还没逼到眼前,就先抛到一边去吧,也省得烦心。”宗助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下班,回家后就很少再出门,因为他觉得进进出出实在麻烦。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晚上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有时甚至不到十点,就让阿清去睡觉了。每天吃完晚饭之后,宗助跟他妻子便分别坐在火盆的两边闲聊,通常大约聊上一小时。谈话内容大致也就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但是像“这个月三十号米店的欠款如何解决”之类的家计拮据的窘状,两人却从来不曾提起过。此外,譬如针对小说、文学发表评论啦,或是男女间那种幻影般的情话啦,这对夫妇也从来不会说出口。他们的年纪虽然不大,看起来却像一对阅历沧桑的过来人,一天一天地过着低调朴实的生活。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像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男女,只为了组成习惯性的夫妇关系而凑在一块儿。

从外表来看,夫妻两人都不像会钻牛角尖,关于这一点,从他们对小六这件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不过阿米毕竟是女流之辈,那天之后,她又向丈夫提醒过一两回。“阿安还没回来吗?你这个星期天不到番町瞧瞧吗?”她说。“哦,去看看也好。”宗助也只是嘴里应着,等到他说的“去看看也好”的星期天来了,他又是整天无所事事,似乎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阿米看到丈夫这样,也没有任何埋怨。碰到天气不错的话,她就对丈夫说:“你去散散步吧。”万一外面正在刮风下雨的话,阿米就对丈夫说:“还好今天是星期天,太幸运了。”

好在那天小六来过之后,就没再露面了。小六这年轻人做起事来有种神经质的执着,只要是他想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得贯彻到底,这一点,倒是跟从前在别人家里当书生时的宗助有点相似。而相对地,小六若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就算是昨天才说过的话,也能立刻抛到脑后,就像从没说过似的。他跟宗助毕竟是同胞兄弟,就连这项特质,也跟往日的宗助一模一样。而且小六的思路清晰,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把感情混入理想,就是用理想控制感情,他觉得不合理的事情,绝对不肯去做,而相反,任何事情只要能找到充分的理论支持,他就会拼命想让理论得到实践。更重要的是,小六现在这年纪正好身强体健,精力旺盛,凭着他一股血气方刚的力量,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宗助每次看到弟弟,总觉得往日的自己好像复活了,站在自己的面前。这种现象有时令他心惊胆战,有时也令他不快。他会忍不住怀疑,难道老天爷是想尽量让我忆起从前的痛苦,而故意把小六送到面前来?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就非常恐惧。接着,他又转念一想,或许这家伙是为了跟我遭遇相同的命运才降生到这世上来的?这种联想令宗助极为忧虑,有时,还会有一种超过忧虑的不悦从他心中升起。

但是到现在为止,宗助不仅不曾向小六提出过任何建议,也没有针对小六的未来提醒他该注意些什么。宗助对待弟弟的方式极其平凡,就像他的生活极其低调,别人完全看不出他拥有的过去那样,宗助在他弟弟面前也从不随便摆出一副阅历丰富的长辈作风。

宗助跟小六之间原本还有两个兄弟,但两人很早就夭折了,所以宗助跟小六虽说是兄弟,年纪却相差了十几岁。后来又因为宗助在大一时出了问题,转学到京都去了,所以小六十二三岁的时候,兄弟俩在家朝夕共处的日子就已结束。宗助现在还记得,小六是个固执又不听话的淘气小孩。他们的父亲那时还活着,家境也不错,生活颇有余裕,家里甚至还有一栋用人房,专为他家拉车的车夫也住在里面。那个车夫有个儿子,大约比小六小三岁,经常陪着小六一起玩。记得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天气热得不得了,两个小孩把糖果袋粘在长竹竿的尖端,再抓着竹竿在一棵大柿子树下捕蝉。宗助刚好看到他们,便拿了一顶小六的旧草帽对车夫的小孩说:“阿兼,你那样顶着太阳猛晒,小心得霍乱哟。来!戴上这个吧。”不料小六看到哥哥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顿时火冒三丈,马上从阿兼手里抢回草帽,往地上一丢,跳上去一阵乱踩,最后终于踩得那顶草帽不成形状。宗助见状,立即从回廊光脚跳下院子,伸手就往小六的脑袋猛敲几下。从那时开始,宗助眼中的小六就成了惹人嫌的小讨厌。

后来到了大二时,宗助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学校,也不能返回东京的老家,就从京都直接前往广岛,在那儿生活了半年多。父亲是在那段时间里去世的。宗助的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前六年就已撒手人寰。父亲死后,家里只剩下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小妾,还有十六岁的小六。

那时宗助接到佐伯家叔父发来的电报,匆匆返回久别的东京。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宗助打算整理一下家产,等他着手清点财产之后才渐渐发现,原以为应该剩下一些的遗产,竟然出乎意料地少,而原以为不可能留下的债务,数目却相当大,宗助大吃一惊,连忙找佐伯家叔父商量。叔父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把老宅卖了。”宗助决定先给那个小妾一笔巨款,立刻打发她离去。小六暂时留在叔父家,拜托叔父代为照顾,但是最关键的房产,却不是想卖就能马上卖掉的,宗助只好又拜托叔父帮忙,想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佐伯叔父是个创业家,创办过许多事业,不过都没有成功。换句话说,他是个喜欢投机冒险的男人。宗助离开东京前,这位叔父就经常想出各种赚钱的花样怂恿宗助的父亲投资。而宗助的父亲或许也有那方面的贪念,他前前后后投注在叔父事业里的资金,绝对不是小数目。

父亲去世的时候,叔父的境况似乎跟从前没有两样,再加上父亲生前跟他的交情,像叔父那种人,通常会表现得通情达理,十分上道,所以叔父痛快地答应宗助,帮他处理后事。但宗助把变卖房产的事情全权交给叔父打点,说穿了,就是他用房产当作抵押,换到一笔临时应急的费用。“房产这种东西呀,你不挑一下买主,是会吃亏的。”叔父说。至于老家那些占据空间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叔父认为反正不值几个钱,便全都卖掉,剩下五六幅挂轴和十二三件古董,就暂时放着,等以后再慢慢寻找买主,否则还是可能吃亏。宗助对叔父的意见表示赞同,便把那些财产都交给叔父保管。办完了丧事,扣除所有支出后,宗助手边还剩两千元左右。这时他才想起,应该把其中一部分留下来,当作小六以后的学费。因为宗助当时的境况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他担心若是等到以后再按月寄去小六的学费,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拿不出那笔钱。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不甘,但也只好把心一横,从两千元里分出一半交给叔父,恳请叔父好生照顾弟弟。宗助心想,自己已经半途失学了,无论如何,起码得让弟弟接受完整的教育才对;而另一方面,宗助也觉得,等那一千元用完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有能力解决问题了,或者还会有别人伸出援手。宗助便怀着一丝模糊的期待返回广岛了。

大约过了半年,叔父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宗助:“老宅的房子终于卖掉了,放心吧。”但房子究竟卖了多少钱,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提。宗助写信向叔父问起这件事,过了两个星期,才收到叔父回信说:“金额完全足够偿还我当初借你的钱,你不必操这个心。”宗助对叔父的回答有点不满,但又看到信里写着,细节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详谈。按照他的想法,真想立刻赶到东京问个清楚。宗助告诉妻子这件事,同时也想听听妻子的意见。阿米听完后,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说:“可是你又去不了,有什么办法。”说完,阿米跟平日一样向丈夫露出微笑。

宗助像听到妻子宣判了自己的命运,抱着两臂陷入沉思。想了半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都不允许他随意行动,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眼前的束缚,也就不再挣扎了。

无奈之下,宗助又跟叔父写信交涉了三四回,每次的回信都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就像用印章盖上去似的:“详情等下次见面再跟你细说。”“这就没办法了。”宗助读完信,气愤地望着阿米。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宗助打算找机会,带着阿米回一趟久违的东京。谁知就在临行之前,他却得了感冒,只好在家休息,更没想到感冒后来又转成了伤寒,他这一躺,竟然就是六十多天,身体也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直到病愈后一个月,还无法完全投入工作。

宗助的身体完全恢复后没多久,又不得不从广岛搬家到福冈去。他原想趁着搬家前,先到东京一趟。然而计划还没付诸实践,又被许多杂务绊住,不得动弹,结果东京也没去成,就无奈地搭上列车,任由列车载着自己的命运直往福冈驶去。这时,当初变卖家产换来的那笔钱几乎快要花光了。宗助在福冈生活了大约两年,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常常忆起从前在京都当书生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向父亲索取大笔学费,然后任意挥霍。当他把往事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两相对照时,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因果缠身的恐惧。有时,当他暗自回顾逝去的青春,才会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遥望远方的彩霞,同时也在心底慨叹:“那时的我,是站在一生的荣华巅峰啊。”每当他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就会在妻子面前嚷道:“阿米,那件事丢在一边很久了,我还是到东京交涉一下如何?”

阿米当然不敢违背丈夫的想法,只能垂着眼皮怯怯地答道:“不行吧。因为叔父完全不相信你呀。”“或许他是不相信我,但我也不相信他呀。”宗助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说。但是看到阿米低眉垂首的态度,宗助的勇气好像一下子全不见了。夫妻俩的这种对话,最初大概是每月出现一两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一次,然后是三个月一次,最后,宗助终于得出结论:“好吧。反正他只要照顾好小六就行了。其他的事,等我哪天到东京跟他见面再说。对吧?阿米,你看这样可好?”“那当然很好哇。”阿米答道。从那以后,宗助再也不提佐伯家。他认为,就凭自己那段往事,也不好随便开口向叔父讨钱。也因为这样,宗助自始至终不再写信提起那笔钱。小六经常写信给宗助,但通常都写得很短,宗助对弟弟的记忆,还是父亲去世时在东京见到的小六,总以为小六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自然从没想到让小六代表自己去跟叔父交涉。

宗助跟妻子的日子过得十分低调、隐忍,这对夫妻就像两个互相依靠的同志,并肩强忍风寒,彼此紧抱对方取暖。心里实在苦得受不了时,阿米仍然会对丈夫说:“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宗助则告诉阿米:“是呀,忍着吧。”某种类似认命或强忍的气氛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而像未来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则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显现踪影。宗助跟妻子很少谈起往事,有时甚至像是互相约好了似的,彼此都在回避从前。阿米偶尔会安慰丈夫道:“好运一定马上就会降临的。厄运总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宗助听了则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之神假借深情的妻子之口在嘲讽自己啊,所以他总是露出苦笑而不知如何作答。阿米若是没察觉丈夫的心情而继续说下去,宗助便干脆气愤地骂道:“难道我们连期待好运的权利都没有吗?”妻子这才认清现状,连忙闭上嘴巴。接下来,夫妻俩便默默地相对而坐,一起陷入那个自己动手挖掘的坑洞,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而那个又黑又大的坑洞就叫作“从前”。他们作茧自缚地抹杀了自己的未来,也不再期待前方还有璀璨的人生,两人只希望这样一直手牵着手向前走。对于叔父声称已经卖掉的那份房产,宗助原就没抱着太大期望,但是有时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对阿米说:“不过,要是按照最近的行情出售,就算是贱价求现,也能卖到比叔父给的那笔钱多一倍的价格呢。”“又在说房产?怎么一直都忘不掉哇?当初也是你自己拜托叔父帮忙处理的嘛。”阿米露出悲戚的笑容说。“那是因为没办法。当时那情况,若不那么做,根本没法收拾残局。”宗助说。“所以呀,或许叔父以为房产是他给你那笔钱的代价呢。”阿米说。听到这儿,宗助也觉得叔父的做法或许没有错,但他嘴里还是像在辩驳什么似的说:“那种想法不太对吧?”每次谈到这问题,夫妻俩争论的焦点就会慢慢越扯越远,最后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宗助跟妻子就这样一直过着既寂寞又和睦的日子,到了第二年年底,宗助在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从前一位叫作杉原的同学。杉原跟宗助在大学的时候非常要好,毕业后考取了高等文官资格。他跟宗助重逢时,已在政府的某部门任职。当时是因为公事到福冈和佐贺出差,所以特地从东京赶来跟宗助见面。宗助在报上看到杉原出差的消息,对于杉原抵达的时间、住宿地点等讯息,早就弄得一清二楚,但他想到自己是个失败者,站在功成名就的同学面前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令他感到羞愧,更何况,宗助原本就特别不想见到从前求学时代的朋友,所以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到旅馆去拜访这位同学。

然而,杉原却在偶然的状况下听到宗助住在福冈的消息,他向宗助提出强烈要求,请他一定要来相会,宗助只好答应了杉原的邀约。事实上,宗助后来能从福冈搬回东京,几乎全得归功于杉原的协助。两人相见后不久,宗助接到杉原来信,得知自己托付好友的事情,已全部安排就绪。这天在家吃饭的时候,宗助放下筷子对妻子说:“阿米,我们终于可以到东京去了。”“哎哟!太好啦。”说完,阿米抬头看着丈夫的脸。

两人刚回东京的头两三个星期,真是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老实说,任何人刚搬新家或刚刚开始新工作(就跟他们一样),都会被忙碌和都会空间里日夜不停的喧嚣刺激得无法静心思考,也无法从容实践任何计划。

宗助和妻子搭乘夜车到达新桥车站时,总算见到了久违的叔父和婶母。或许因为车站的电灯不够亮吧,宗助觉得叔父和婶母的脸上并无欣喜之色。只见他们满脸倦容,好像宗助那趟列车路上遇到车祸,延迟半小时才到站,完全是宗助的过错似的。

众人在车站相见后,宗助只听到婶母说了一句话:“哎哟!阿宗啊,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老了好多呢。”阿米这时才第一次被人引见给叔父和婶母。“这就是那个……”婶母说了一半,抬眼看着宗助。阿米也不知如何打招呼,只好默默地低着头。

小六当然也跟着叔父夫妇一起来迎接哥哥。宗助一眼看到小六时,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弟弟竟已长得这么高,快要超过自己了。小六那时刚从初中毕业,正准备进高中就读,看到宗助后,也没叫声“哥哥”,或说声“欢迎您归来”,只是笨拙地向宗助弯了弯腰。

宗助和阿米在旅店住了大约一星期,才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搬家时叔父和婶母帮了很多忙,还送来一套小家庭使用的厨具与餐具,并对宗助说:“那些零零碎碎的厨具就不必买了,这套旧的若是能用,就拿去用吧。”不仅如此,叔父还对宗助说:“你刚搬了新家,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吧。”说完,拿出六十元交给宗助。

搬家后,宗助夫妇整天忙进忙出,一眨眼工夫,半个月就过去了。还在外地时,宗助对那老宅的事情曾经那么在意,谁知一回到东京后,却始终没跟叔父提起财产的事。有一天,阿米向他问道:“我说呀,你跟叔父谈过那件事了吗?”“哦,还没呢。”宗助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说。“你也真怪,从前那么在意的。”阿米露出浅笑。“因为我根本没时间好好坐下来跟他谈那件事呀。”宗助辩解道。接着,又过了十天。这次是宗助主动向阿米提起。“阿米,那件事我还没说呢。现在觉得太费事,不想说了。”宗助说。“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吧。”阿米答道。“可以吗?”宗助反问。“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事呀。我向来都觉得无所谓啦。”阿米说。“我是想,那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感觉也很怪,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谈好了。反正迟早会有机会的。”说完,宗助决定暂时不再提起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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