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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7: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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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坚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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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果

青果试读:

第一章

那是1986年夏天,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不幸再度落榜。

消息传来,全家震惊,顿时坠入愁云惨雾。

母亲躲进房间里伤心地哭泣。父亲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抽烟,神态木然,活像尊泥胎菩萨。十五岁的妹妹金桃停止和小花狗的嬉闹,很自觉地去淘米洗菜,下厨房烧饭。她机械地往灶膛里大填稻草,结果把米饭炕出了半寸厚焦黑的锅巴。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身体摆平在竹床上,做成一个“大”字的形状。

无边的沮丧和郁闷淹没了我,连续三天窝在房间里。白天也在床上躺着,不想吃饭,晚上澡都懒得洗。满怀悲痛的父母,惶恐不安的妹妹,轮番过来劝我,把饭菜端到我床头,生怕我出什么差池。他们小心翼翼低三下四的样子就像自己犯了错误,一句埋怨的话都不曾讲过。

第四天上午,堂屋里的挂钟刚刚敲完第十一响,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我的房间。他坐在我床头柜旁边的木椅上,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轻言悄语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出他的决定:“再上!”

他吐出的这两个字正在我意料之中。我知道父母望子成龙的决心之大与泰山有得一比,可我实在不愿意再当中学生了。我认为像我这样的人,读“高四”尚可原谅,读“高五”便是耻辱了。虽然我在县城鲁迅中学复读时班上不乏“高六”、“高七”的,甚至还有一个号称“八年抗战”的老兄,居然上到“高九”。如此疯狂复读的情形在农村里太寻常了——为了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拿上国家户口红本本吃上商品粮,哪怕把整个青春消磨殆尽也是值得的。可这个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两度高考失利,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我不上了!”

我把脸扭着朝墙,瓮声瓮气地说。

我想父亲这时候的脸色是相当难看的,肯定是吃惊、失望、气恼甚至愤怒等表情的什锦菜和大杂烩。但我不怕他发火,朝我后脑勺扇出巴掌来。从小到大我们兄妹俩再淘气,再不听话,父亲从没有对我们动过一根指头,实在是难得的好父亲。我听到父亲说:“你不能不上!这次不过就差八分。另外,我是当教师的人,不能总看着我教过的学生成材而培养不出自己的儿子,这说不过去。”

我承认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的反复落榜让他颜面塌尽。如果他的儿子天生愚钝也就罢了,恰恰相反,我打小就显得聪颖过人。我的父亲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落差啊,我怎么不能体会到他无边的艾怨和失落呢?

父亲又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妈妈就不会唱曲儿了——你把她的喉咙扎起来了。”

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民歌手,山歌俚曲张嘴就来,平时走路做事都爱打着哼哼——确实好长时间听不见她的歌声了。

父亲还说:“你要是不当大学生,你妹妹就不会笑了。”

我坚持着不吭声,任父亲用蘸着亲情的温柔的拳头一记记打在我的心口上。他见我这样,深深地叹了口气:“唉——”

这声喟叹带着积郁、无奈和悲伤,从他胸腔里水一般汩汩而出,绵绵不绝。我心生恻然,开口安慰道:“你莫叹气。妹妹成绩好,你培养她考大学一样的。”“不一样!”父亲叫喊起来,声音激越,竟如裂帛,把我吓了一大跳,“她是女伢子,考上了也是人家的人——传宗接代要靠你,你是我的儿子!”

我真想不到,受过高等师范教育的父亲,居然也扔不掉重男轻女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封建思想!这让我既吃惊,又感动——父亲终究是一个地道的里下河农村人啊!我咕哝道:“我让你失望了……”

父亲声音低沉下来,掏心捧肺地说:“金龙啊,你从小到大,我们从来就不曾有让你种田的心理准备呀!”

我说:“爸爸,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打算过种田呀!”

父亲问:“那你打算做什么?你不肯复读考大学,出来能做什么?”

我不吭声。诚然,此时我还没考虑好打算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

父亲说:“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这个,你先起来吃午饭吧,别老躺在床上了。”他嘟囔着打了个比方,“又不是坐月子。”

当然不是坐月子,我又不是女人。于是,我一骨碌爬起身。我是躺够了,不就是没考上大学么,又不是天要塌下来。我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咯咯嘎嘎一阵乱响。

我还没想吃饭。我要到外面透透气,散会儿心。走出院门时,我转身把试图跟上来的妹妹和小花狗一股脑儿轰了回去。

第二章

我在街巷里东转西拐,看见前面不远的大榆树下有一伙吃饭的乡亲。庄户人吃饭喜欢捧碗出门,七七八八聚在一起,边吃边海侃神聊。他们蹲在地上,蹲成一条线,一道弧,或一个圆圈。人类从猴子进化到现在,群居的原始本能始终存在,这在农村人吃饭时毕露无遗。他们就是喜欢簇在一起,像南极洲的企鹅们,亲亲爱爱,热热闹闹。

待我走近时,发现他们脸上皆浮现出诡谲的神色,相当丰富、复杂。这让我有些心慌意乱。就像突然关掉收音机一样,他们的集体谈笑戛然而止。他们有的嘴巴仍在蠕动是因为口腔里咀嚼着饭菜,如同卧在树荫下的耕牛,机械而安定地反刍着胃袋里的青草。

当我走过去顶多二十步,他们的声音却集体苏醒,飞蝗一般从后面追赶上来:“啊哈,庄上又要多一个二流子了!”“是啊,上学上到能结婚,最后落得个‘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哪家丫头嫁给这种小伙,该倒一世霉!”“望子成龙的,不想成了虫!”“小畜生啊,怎么对得起他娘老子的!”“学手艺也有点迟了……”“学漆匠快,半年就能单干了。”“代课!考不上大学,教教小学生还是可以的。”

……

这些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议论不仅仅像飞蝗了,简直是飞矢流石,纷纷往我的后脑勺和背脊上招呼。我咬着牙承受,脚步越走越快,实际上是落荒而逃了。

我钻进了村庄北边的树林里,背倚着一棵槐树瘫坐在地。心脏咚咚如擂鼓,像蛤蟆一样张着嘴,直喘粗气。

刚才的遭遇让我猝不及防。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被庄人鄙夷和奚落的经历。即便去年高考落榜,乡亲们遇到我还是给出一副温和的笑脸。在他们看来,做任何事情,失误都是难免的。他们看着我长大,始终认为我会有出息,会给赵家庄带来荣光,然而今年我再度落榜,他们却集体给我难堪了……

我不怪乡亲们,他们是恨铁不成钢!

不管怎样,我不会再去复读。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八头水牛都休想拉得动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走高考这条道,我照样能以另外的方式证明我赵金龙是好样的。想到刚才庄人说的去学手艺、代课什么的我就来气,难道我就不能去做别的更高级、更体面的营生吗?也太无想象力,太瞧不起人了!

但是做什么呢?情况紧急,我必须早下决断并尽快付诸实施。我要以非同寻常的行动让家庭重新活跃和快乐起来,让庄上肆无忌惮的闲言碎语自动消失,但是——到底做什么营生好呢!

我胡思乱想,绞尽脑汁。

不知我在树林中躲了多久,直到远处顺风飘来几片汽车鸣笛的碎音,我的头脑中忽然灵光乍现,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

我的故乡兴化,是苏北里下河地区的“锅底洼”。河湖密布,沟渠如织。出门便见水,往来多用船。无桥隔河千里远,有桥常常鬼见愁。外乡人来到这儿,面对烟波浩淼的湖荡,曲折迂回如同迷宫般的河汊,往往心慌茫然,不知所措。兴化的木船纤纤巧巧,不会水的主儿站立不稳,不小心打个趔趄就有倾覆的危险,水乡人则如履平地,打桨点篙,疾行如箭。水乡的桥多得数不清:石桥和砖桥往往是年代比较久远的遗留物,大多古色古香,坚固实用。现代的水泥桥当然也是结实的,但有一点,无论河面多长,桥宽大多两块板并列,而且不设栏杆;甚至还有一块板的。另外还有木桥、竹桥,用棒棒棍棍篾片麻绳胡乱支绑起来的简易桥,甚至一根毛竹或杂树担在河沟两边也算桥。外乡人常把这儿一块板的水泥桥和走起来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木桥、竹桥、简易桥和连体操比赛中的平衡木也不如的不能算桥的桥统称“落魂桥”,碰到阴天下雨雪花纷飞月黑风高过这样的桥,没有一点杂技运动员的灵巧和特种兵的胆气是绝对不行的。曾经在数九隆冬朔风劲吹的寒天,一个扬州知青的老母亲打城里来探望女儿,下了轮船码头急匆匆往知青点赶,踏上一座长约七八丈、一块板铺到头的水泥桥,才走了几步腿肚子就筛糠般打晃了。插队不久的女儿发现了她,忙上桥搀扶母亲,刚走了几步也是摇摇晃晃,进退两难。母女俩像一对慢行的乌龟,相对匍匐而行,悲恸地彼此呼喊着,在桥中央脑壳顶着脑壳,嚎啕大哭,涕泗迸流,最后还是在社员们的帮助下才安全下了桥。

水网如织的兴化境内几乎不通公路就可以理解了。这儿没有“车”的概念——船,就是水上的车。偶尔有个外地人骑着自行车路过村庄,后面必定追随着一大帮看稀罕的孩子,惊奇地叫嚷:“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追撵的过程中不断有孩子加入队伍,阵势越来越大,浩浩荡荡,满街巷都起了尘烟,所到之处,牲畜反应激烈:狗吠,猫蹿,鸡们出现返祖现象——大鸟般扑扇着双翅“咯咯咯咯”飞上墙头、树枝和屋顶,鸭们和鹅们各寻最佳路径,争先恐后逃向村塘河浜,纷纷然宛若集体投水自杀。这只是自行车!水乡人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自家门口能通上公路,让他们跟外面的世界离得更近。毕竟,船太慢了。比如说从赵家庄去兴化县城办事,八十里水路,坐最快的轮船也要五个小时(一路上停靠大小码头多达十几处),这一来一去船上就是一个白天;如果是去扬州,坐轮船到兴化,换乘晚上七点钟从南门码头启航的扬州班,次日清晨才能驶进扬州城南渡江桥东面的港站,有急事的人急得屎都要屙到裤子里来!

盼星星、盼月亮,1984年冬,县里终于沿古老的车路河修筑一条乡间二级公路,西起昭阳镇,向东经垛田镇、竹泓镇、大垛镇、荻垛镇、陶庄镇、戴窑镇,直接与盐城地区东台县的公路网相连接,全长百里。附近各乡镇纷纷修建简易公路与这条主动脉相连,水乡大地在一年多时间内铺上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公路网。由于这张公路网,救活了省内几家自行车工厂,“钢丝车子”再也不稀奇了,连五岁的孩子都能以笨拙而有效的“掏杠”方式在土路或晒场上骑得不亦乐乎。机动车驾驶员成了抢手货,高家庄有个原来替公社开东方红拖拉机的,摇身一变替私人承包老板开起了戴窑到县城的大客车,三十块钱一天的工资相当于代课教师一个月的报酬,每天还提供两包“阿诗玛”香烟,三菜一汤的工作餐,一年下来就成了“万元户”。

打远处飘来的汽车鸣笛,对我来说简直是——

天送佳音!

神的启谕!

醍醐灌顶!

第三章

父母终于拗不过我,接受了我的人生选择:学开汽车,做驾驶员。

我知道他们是一万个不甘心。蛮好的一个孩子,不走上大学的金光大道,而自愿沦落为一介车夫,辗转于尘灰飞扬的乡间公路,实在是暴殄天物啊!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富有理性善于说服自己的动物,能够在初始的、预期的理想遭到挫败之后退而求其次,转而求其他,寻找、组织、形成另一种层面的目标追求而达到新的精神落脚点和心理平衡点。更何况我的父母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善于化解和说服自己——他们甚至为我学驾驶的点子激动起来:水乡刚通了公路,驾驶员短缺,金贵、体面、威风,受人尊敬和羡慕,工资大得吓人(是公办教师的四五倍),学成之后,帮人家开上三年五载,自己就可以买辆旧车了,到时候还不是钞票河水似的往家里直淌……条条大河奔东海,考大学也是为了荣宗耀祖富裕安康,现在看来孩子如果学成开汽车,也一样能达到目的嘛!

他们赶紧行动起来,分头出门筹集上驾校的学费。六个月的学费两千四百块,对于农村绝大部分人家都难以承受,我们家除了种几亩责任田,每年出圈两头白猪,开支花销就全靠父亲每月那一百几十块钱工资,母亲前些年患肺结核借的一屁股债刚刚还清,又有我和妹妹两个上学,家里哪能有什么积蓄?全靠借了。父亲把能借钱的亲友的名字和估量能借到的数目列成表格,对母亲说:“众人抬一人,两千多块钱好借。等金龙学成了,两个月就能还上!”

然而几天过去了,总共才借了八百块钱。许多列表对象不是无钱可借,就是数目不足。清贫教师,亲友也少富贵腾达,无可奈何!最后父亲决定撑起面皮到陈堡镇去找一个多年没会过面的同学,说这人是他高中同桌,那时两个好得合裤子穿,现在是开家具厂的大老板了,跟他借千把块钱应该是没问题的。

陈堡镇离赵家庄可不近,陆路有八九十里,父亲骑自行车去。他带了换身衣服,要在同学家过上一宿,次日午饭前赶回来。在院门口他跨上车,扭过头对我们微笑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放心!”

第二天上午,估计父亲肯定会携款而归,心里欢喜的母亲特地带着我和妹妹准备了几个好菜——麻虾炖豆腐,韭菜炒蚬子,青椒炒山芋藤,清蒸鳊鱼,外加丝瓜蛋汤——让父亲回来好好喝两杯,全家吃顿开心饭。麻虾是舀的麻虾沟里杨麻子的麻虾船上的,八角钱一大碗;豆腐是拾的豆腐桥下沈瘸子的豆腐店里的,二角钱一方;蚬子是妹妹扛着耥网到后河浜耥的;韭菜、青椒、山芋藤、丝瓜是母亲清早趁着露水到地里采刈的;鸡蛋直接在鸡窝里掏;两条巴掌大的鳊鱼是我在野塘里钓的。农家吃菜就是这样,大多自产自取,花钱买也吓不死人。

父亲回来了,满身风尘。他沮丧地告诉我们,老同学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好吃好喝侍候,晚上还抵足而眠,回顾年少时赏心乐事,但是却婉拒了他的告借。“生意人当然随便就能找一百条钱不方便的理由。”父亲摇头叹息,不肯喝酒。饭桌上的沉闷是可以想见的,愁云在每个人头顶上荡漾。对我而言,除了失望,又怀着自责:是我让家里人烦神了,如果今年考取不是万事大吉么?

我到厨房里添饭的时候,不远处蓦然传来剧烈的鞭炮声。我知道这是德荣老汉家的喜宴开始了。德荣老汉从小当鸭倌,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才娶了一个安徽凤阳要饭过来的跛脚女子做婆娘,生下三个孩子倒是争气:老大学军初中毕业考上高邮师范,老二学红是个丫头,初中毕业考上淮阴供销学校,老三学兵作为大垛中学的高中应届生,今年考上了南京工学院。家有“两龙一凤”,德荣老汉成了方圆几十里精于培养子女的典型——连他放养的鸭子都跟着变得金贵起来,鸭蛋比人家贵两角钱一斤,买的人还是趋之若鹜:孩子吃了他家的鸭蛋聪明!农家子弟考上大中院校摆喜宴庆祝,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风俗——我完全能够想象德荣老汉家喜庆洋洋热闹喧天风光无边的场面。唉,对比我家此时的落寞沉闷景象,可谓冰火两重天。爆豆似的鞭炮声像是无数人对我的集体数落和无情嘲笑,吵得我心慌意乱,抓饭勺的手簌簌发抖,像得了帕金森氏症似的。我无颜再盛饭回到堂屋,从厨房后门悄悄溜出来,钻进正午明晃晃的炎阳中,抄着奇形怪状的小路僻径朝村外狼狈逃去。

第四章

我如同一只流浪狗,在村外漫无目的地游荡。走近村庄东北角的初级中学时,我决定溜进去消磨上两个时辰,再悄悄踅回家。

暑假里的校园,除了蝉鸣,除了鸟叫,没有别的声音。不仅安谧,而且简直一派荒凉。在放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光裸平整的操场神奇地变成了丰茂的草场。连跳远的沙坑里都生满了青绿色的野蒿。光秃的旗杆。脱漆的篮球架。生满红锈的单杠。落满鸟粪的水泥乒乓球台。教室前的砖砌花台上,月季花枝繁叶茂,开满碗口大的红花,在阳光的直射下却显得无比落寞。

我在林荫大道上踽踽独行。在这里念初中的情景如在昨天。追昔思今,教人好不黯然神伤……“咩——咩——”我后面传来两声羊叫。

转头一看,初中同学沈华兵牵着两只山羊从校门进来了。

我站在原地等他。

今年庄上三个高考落榜生,华兵在其中。落榜也就罢了,他家却闹出一桩非常滑稽的大笑话来。

华兵的父亲永庆,原是大队里的通信员,分田到户后在老街上开了爿小商店,傍晚在店门口支个摊子兼卖卤食,也算是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华兵在唐刘中学读高中,去年高考不中,留校复读。这次高考结束刚回家,永庆就迫不及待跟他估起分来。估来估去,最终得出结论:五百二十分左右。可把永庆乐坏了,这可是本科录取的分数啊!永庆抑制不住激动,来不及等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遍请庄上干部、亲戚朋友,提前庆贺。永庆讲排场,烟用的二十块一条的“云雾山”,酒喝的三块四一瓶的“分金亭”,罐头用了三种:雪梨、水蜜桃和杨梅。酒席结束后,收荒货的从他家挑走满满两箩筐空瓶子。想不到考分公布出来,华兵离最低分数线还差二十七分。永庆仿佛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人整个呆住了:白花了钱,丢尽了脸,伤透了心!他狂怒地抄起喂猪的潲勺,把华兵在院子里追打得如没头苍蝇。“金龙,你咋在这儿?”华兵开口唤我。“我来学校转转。”我答道,“你咋放起羊来了?”“被我爸赶出来了,住在棚屋里。白天没啥事做,除了看看小说,睡觉,就陪这两只羊。”他一脸苦笑。

我听了,不禁哑然。华兵家的棚屋就在中学围墙西面的稻田中间。庄户人家建房造屋不容易,宅基地批下来仅仅是第一步,备齐各项建筑材料常常要花上好几年。砖瓦木头堆放在宅基地上如果怕被偷盗,先用它们搭建成简易棚屋,摞上院墙,院门加把铁锁,这样就相对安全多了。有的人家还在院子里种些菜蔬,逮上一两只羊喂着。“棚屋里有帐子吗?”我关切地问。大田野外,晚上蚊虫成团结阵,连水牛也吃不消叮咬,只好淹在又臭又黏的泥塘里过夜,只把鼻孔露在外面。“有。老头子再狠,还不至于拿我喂蚊子。”“吃呢?”“我妈给送过来——老头子不准我回家,说没有我这个儿子了。”“吓吓你而已。你是家里的独苗苗,你爸气头儿过去就要你回去了。”“我妈也这么说的,但我暂时不想回去,跟羊生活在一起也蛮好的,它们对我亲。”

仿佛听得懂华兵讲话,那只母羊伸出粉红的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华兵的手。“那你下面打算咋办?”“我也不晓得。听我妈的口气,我爸可能还要我再复读一年。”华兵叹口气,“可是我不想再复读。这学我真的上够了,太辛苦了。”“我爸也要我复读,被我拒绝了。我就不相信,不考上大学就没得饭吃!”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光火。我没有告诉华兵想去学驾驶。家里人筹不到钱,我感到特没面子。“你不复读,我也不复读。”华兵脸上顿时活泛起来,一副遇到同党的样子。跟着,神秘兮兮地——“嗳,金龙,你知道咬脐这时在干什么吗?”“你是说宝根?”“嗯。”

施家巷的施宝根出生颇为传奇,他是母亲莲香在麦地里收割时生下来的。当时来不及喊人接生,情急之下自己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宝根上头有四个姐姐,莲香熬到四十三岁终于完成生儿子这个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激动和欣慰可想而知,替婴儿取了个乳名叫“咬脐”,以纪念得子不易。宝根高中毕业后去学木匠,一年后却又返回学校复读,不料连考四年,皆不中,实在是倒霉透顶——听说正躲在家里痛不欲生呢!

华兵说刚才牵羊来中学时,看见宝根在大河边的树丛里焚烧书本。“一边烧一边哭,就像给死人烧纸,嘴里叽里咕噜的,不晓得念叨些什么——人像有些不正常呢。我没敢叫他。”“真的?我们一起去看下子!”我顿生好奇。

我和华兵一人牵着一只羊匆匆赶到那儿,发现一大堆纸灰尚在冒着残烟,旁边撂着副空粪桶,扁担上担放着汗衫和短裤。我扭头朝大河里看去,不禁脱口赞道:“这小子,真厉害!”

白亮亮的河面上,宝根像根木头静静地漂浮着。粼粼的薄水从他裸露的肚皮上漫过,鲜红的三角裤头炫人眼目。要不是知道宝根精通水性,还真以为这是一具溺亡的浮尸。“咬脐——!咬脐——!”“宝根——!宝根——!”

我们冲着河心大喊。

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在跟空气喊话。

我在地上捡起一块鸽卵大的土疙瘩,如《水浒传》中“没羽箭”张清一样信手朝他甩去,不偏不倚,“噗”一声,正中亮闪闪的肚皮。宝根中枪似的沉了下去。“哪个扔的?你家要死人啦?”宝根挣扎着从水中浮上来,连连吐水,还没捋掉糊在眼上的水渍,就梗着脖子朝岸上扯着嗓子叫骂起来。

我和华兵见状,“哈哈哈哈”地乐了。

第五章

第二天上午,我和宝根先后来到华兵家的棚屋。赵家庄三个落榜的活宝聚到了一起,很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

天气燠热,我们三个打着赤膊,躺在简陋的木床上聊天。“宝根,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我问道。“现在头脑乱得很,还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他说。

昨天我一“弹”击中宝根肚皮,把这家伙从河心“请”上岸来。问他为什么烧书,他说复读考大学考到二十四岁,年年落空,没有脸皮也没有信心再去复读了。书本讲义试卷在家里堆积如丘,看到了便伤心难当,不如全部烧掉,眼不见为净。“你高中毕业本来已经去学木匠,咋又返回头来去复读呢?”华兵问。

宝根沉默不语,似有难言之隐。

我对这件事也好奇,便催促道:“你不妨讲讲看嘛!”“好吧,我就把原因说给你们听听。”宝根像下决心似的,缓缓打开了话匣子。“高中毕业后,我因为成绩差,压根儿就没有再去复读的念想,家里人就把我送到张家庄学木匠。去了之后,才晓得师傅一开始并不教徒弟学习正经木工活儿,而是先让你跟在后面打杂,像磨斧凿呀,扛木料呀,拉大锯呀……回到家里,还要干家务活儿,挑水扫地,洗碗抹锅,铡猪草,样样都要主动去做。夜里和他家小二子睡一张床——我去时这家伙才九岁,是个‘来尿精’,半夜里必须喊他撒尿,否则弄不好就在被窝里‘画地图’。早上起床头一桩事,就是替师傅去倒尿鳖1,倒完了拎到河浜去荡,要荡到尿鳖口凑在鼻子上闻不到臊气味才算合格。师傅爱抽水烟,点火用的纸芒子也要我来搓,有次搓得嫌紧了,师傅吹不出火苗,当着很多人臭骂了我一顿,说我是笨蛋,上学上学没得用,搓个纸芒子都不行。我宝根好像不是来学徒的,而是来做保姆的,当奴隶的……”“你师傅太刻薄了!”听他说到这儿,我忍不住愤懑地插嘴道。早听说当学徒不容易,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遭罪受气。“是啊,我师傅手艺好没说的,就是刻薄成精。”宝根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第二年五月份,我跟师傅到陆家荡给人家打家具,有天吃饭当中闲聊,主家说他的侄子高中毕业后学木匠,学了一年就厌倦了,返过头又到学校参加复读,第二年就考取了盐城商校。当时我心里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想我不能也这样吗?我哪怕复读两年、三年,一旦考取大学,从此扬眉吐气。我二姐夫在竹泓镇杀猪,替我找了人,把我弄到竹泓中学去上复读班。哪晓得年年考,年年考不上,白白浪费了大好青春。我现在就是痛悔,如果当初不返回头复读,硬着头皮学好手艺,现在都带徒弟了。如今倒好,天天躲在家里,没有一技之长,种田又不甘心,实在是走投无路呀……”

听了宝根的话,联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我们身下的木床不仅制作简陋,而且非常破旧,翻身、咳嗽、大声说话都会引起它的摇动,吱呀作响。华兵告诉我们,这张床是他死去的爷爷从前搁在瓜棚里看瓜用的,距今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爸说等新房建起来就劈了它当柴烧。宝根说床老了,不摇不晃不吱呀才怪呢,但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也有好处,最适合手淫,有做爱的现场感和想象空间。他突然言之凿凿地说:“华兵,你小子常手淫!”

华兵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尖叫起来:“放屁,你才手淫呢!”“你不要赖——我闻得出来,这空气中分明游动着你精液的味道。”宝根言之凿凿,“金龙,你嗅嗅,一股腥臊气!”

我嗅嗅鼻子,发现房间里确实有种不同于院子里山羊排泄物的另外一种腥臊,侧头看着华兵说:“华兵,宝根大概没冤枉你,是闻得出来。”

华兵嘴巴张了张,脸上呈现出一种尴尬和懊恼混杂在一起的神情。蓦然,他像淘金者发现了狗头金,猛地坐起来,目光灼灼,指点着我和宝根:“你们俩怎么闻得出来的?大哥不说二哥,你们肯定也手淫过!”

我爽快地承认了。我认为手淫这事儿是很自我的事情,一不偷,二不抢,没啥可耻的,做就做了,没有必要抵赖。其实我的手淫史可以追溯到十五岁那年。记得那是清明前两天,春日融融,院子里梨花烂漫,蜂飞蝶舞,我在房间里午睡,忽然感到浑身烦躁,下面如旗杆般凛凛直立,胀得实在难受,用手弯拗摩挲,居然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一次释放……迄今为止,起码有几十次了。

宝根也跟着承认,说手淫过三百次也不止。

华兵报复似的咋呼起来:“这么多啊!你把手淫当饭吃吗?”

宝根说:“倒不能当饭吃,但可以当药吃。”“这话咋讲?”我问。“我刚才说了,去张家庄学木匠,受苦受累受委屈。”他不紧不慢地说,“夜里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常常叹气、抹眼泪,睡不着觉,心里的感觉真是没法说。这时多想有关心你的朋友或亲人在旁边,和你拉拉话……可是没有。床里头只有那个‘来尿宝’睡得呼呼的,有时还吱嘎吱嘎地磨牙齿,或者叽里咕噜地说梦话。为了排遣伤心烦闷,不知不觉开始手淫。我很快发现,手淫能让人丢掉所有的不快,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舒服状态,而且过后因为疲累,很快就能睡着了——你们说,手淫对我而言不就是一种解药吗?”“倒也能这么比方一下的。”我笑起来。“就这样成了习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次。”“你手淫这么频繁,难道不怕伤害身体吗?”华兵问。“当然伤害啊,白天就没劲头啊!有一次发神经,晚上来了两次,第二天斧头都抓不牢,差点没把自己指头给剁下来。”“那就戒呗!”我听了浑身瘊起鸡皮疙瘩,“真要是剁下来就不好玩了。”“戒?你说得容易!这东西上了瘾就跟吃鸦片一样,你休想甩得掉!”宝根突然愤懑起来,“我到竹泓中学复读后,因为学习要精力旺盛,不能分神,就想戒。我喜欢打着电筒在被窝里做,就预先用笔在雀子上写上‘不准’、‘无耻’、‘下流’等字样,后面加上一串子惊叹号,以提醒自己,万一忍不住想手淫,看到这些字眼便收手——根本没用!有一次发狠用圆珠笔从上到下乱画了一气,最后捧在手里简直就像一条小丝瓜。哪晓得画过以后忘了处理,和几个同学到浴室洗澡时被看到了,个个笑得要断气。我又羞又恼,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死了拉倒。最后请他们每人吃一碗虾籽馄饨,请求保密,但哪有用,以后还是传扬了出去……因为戒不掉这毛病,我经常沮丧得心如死水,感到自己真是没用,窝囊废!”

宝根的话真是惊心动魄——幸亏我没有上瘾。我用脚踢踢听得入神的华兵:“嗳,你小子有没有上瘾?”

华兵说没有。说就是这些天因为被父亲赶到棚屋里,晚上无聊才连续做了几次。“宝根说得不错,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借助这个进行自我安慰。”“所以手淫有个别名叫‘自慰’,香港、台湾那边就是这么叫的。”宝根说。他在这方面显得很有学问。“哦,真的呀?这名字倒蛮形象的!”华兵傻乎乎地笑起来。“你不要笑,你已经上瘾了。”宝根说,“连续做了几次还不叫上瘾?”

华兵坐着那儿讷讷无言。半晌,他嗫嚅着说:“我……我前天在河里,还做过一次……”

他说是这样的:前天午后他把羊牵到莲花荡那儿放,趁四周没人,脱光身体跳到荡里洗澡。水草太多了,在他周身漾啊漾的,弄得下面痒丝丝的,硬了起来,就不由自主地在水里……最后冒出来一摊,像浮云漂在水面上,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尾白鲦,“噗噗”两口,吞了进去,尾巴一甩,游进莲叶中间了。“你小子,当心那两条白鲦是母的,吞了你的精液生出满荡的小华兵来!”宝根说完,和我一齐爆笑起来。华兵也笑了。我们仨全笑了,笑得直揉肚子,笑得像抽风,笑得像驴打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得老床吱吱呀呀哼哼唧唧……真的好些时没这么畅意大笑过了!

第六章

青青绿绿漫漫泱泱的稻海当中,华兵家的棚屋像一座孤独的岛屿,这时候却成了我们的天堂。我们天天在里面聚会,待久了,便牵着两只羊到莲花荡去吃草。中学校园里青草再多也不去,因为去那儿要经过一段大路,三个高高矮矮精精壮壮的小伙子领着两只山羊组成的团队是很怪异的,容易招人眼目,惹人指点。“凤凰落地不如鸡,龙困浅水被虾欺”,我们现在成了被庄上人瞧不起和哂笑的人物。我们现在必须像野生动物一样,只能悄悄地出没于村庄的边缘。我们都是有自尊心的人。

莲花荡就像王冕放牛的七泖湖一般,满荡莲藕,荷叶田田,荡边一带绿草,有上百棵合抱的垂杨柳,树下十分阴凉。这地方很安静,平时少有人来。两只羊自由地吃草,我们则坐在柳阴下,抽着华兵夜里翻院墙潜回家从小商店偷出来的香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或许是身处窘境有意摆脱沮丧,也或许是年龄稍大的缘故,宝根几天来越来越热衷扯谈一些比较“情色”的话题。他喜欢谈,我和华兵倒也乐得配合,插科打诨,推波助澜,在嬉笑胡闹中暂且忘却烦恼。

这天下午,我们在柳阴下海侃神聊,宝根突然问华兵是不是已经定亲了。“是啊,怎么啦?”

我和华兵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彼此情况相当熟悉。他在念初二那年秋天定的亲,对象是东台县廉贻乡洪家窑的,叫兰香。我们这地方不少人家替孩子很早就订婚,也算是桩风俗习惯。“你有没有跟她好过?”“我俩一直蛮好的。”“我是问你有没有碰过她?”“碰过。”“咋碰的?”

华兵说去年暑假他到丈母娘家度夏,晚饭后兰香领他去大桥上乘凉。兰香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经过一条黑巷子时,他不小心被砖头绊了脚,打趔趄往前一冲,膝盖顶到了兰香的屁股——“软绵绵的!”

宝根听了,满脸丧气:“你小子,这也叫碰呀!”

我感到有趣,说:“宝根,你自己有什么风流韵事,也说给我们听听么!”“我——我有吗?我没有。”他直摇头,把自己撇得很清。

他倒反过来又粘上我了:“金龙,你长得高大帅气,你肯定有,说说看!”“我也没有。”我笑道。“金龙,以前我们班上徐银凤不是跟你很好吗?”华兵突然大声说。“银凤……”

我心里猛一咯噔,一张无比熟悉的姣好面容便浮现在眼前——

二十年前,赵家庄米酒巷里诞生了两个小生命: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银凤。我出生在立夏前五天,银凤则在立夏后五天,可谓前脚带后脚,一个撵一个。两个月后,母亲抱我串门,在巷子里碰上玉英婶妈,怀里也搂着银凤。两个哺乳期的女人瞅着对方怀里的婴儿都格外喜欢,互相交换抱着聊天,谁知一会儿我和银凤都不约而同地拱起奶来……两位母亲煞有介事地叮嘱我们,喝过对方妈妈的奶,以后就应该兄妹相待,一起玩耍,永远不准闹别扭。

小时候,母亲和玉英婶妈经常拿这事儿逗趣。根据她们叙述,银凤刚刚学会走路,头次长途旅行就是歪歪扭扭跩到我家院门口,像小狗熊一样爬上四级砖头台阶,趴在门槛上朝里面喊“多多”(哥哥)。我在屋里听见了,跌跌撞撞跑过去迎接,弯下腰去牵她,结果一起骨碌碌地滚下台阶。

我和银凤结伴玩耍,非常投缘。她什么都要跟我学。夏天炎热,我脱得赤条条的,她也脱得光溜溜的,像个小肉磙子。她模仿我站着撒尿,结果不成,总是淋湿两条腿儿。她对我有肉雀雀羡慕得要命,有时忍不住伸手去摸。她问妈妈为啥金龙哥哥有肉雀雀,而她没有,得到的回答是:送子娘娘开小差,忘了替她安上了。

七岁时,我们一起上小学,分在一个班,我当班长,她当生活委员。

十三岁时,我们一起上中学,依然同班,我当班长,她当劳动委员。

银凤似乎永远追随着我,关系始终亲密。上学后我们背着书包同来同往,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奶同胞。其实她是有哥哥的,而我也有妹妹,只不过都相差五岁,玩不到一块儿去。我嘲笑银凤是跟屁虫,她总是撅着嘴回敬:“我就是跟屁虫,咋的啦?”我就喜欢她这种任性娇憨的样儿。我们脾胃相投,配合默契,实在是打幼小时就自然培养和互相适应的结果。

然而中考银凤没能发挥好,失去了升学机会。不久她跟家人下江南,去了无锡。屈指算来,我和银凤已经整整四年没见过面了。“哈哈,我一提到银凤,金龙就发呆了!”华兵冲宝根说。他满脸得意,好像捡到了一把藏宝窟的金钥匙。“你小子瞎说什么呀?”我对他这种“出卖”同学和朋友的行径感到讨厌,“我和银凤属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既是同学关系,也是兄妹关系!”

宝根一而再地试图从华兵和我身上套出他很想听到的东西,结果均告失望,身子倚着柳树,眼睛半睁半瞑,像是要睡觉。我从地上站起来,很响亮地拍了几下巴掌,说:“好了好了,咱们别谈什么风流韵事了。我打个拳给你们欣赏欣赏!”

我拉开功架,练起一套少林长拳。拳似流星眼似电,身法繁复更迭,脚步连环紧凑,劲风烈烈!顷刻工夫,草地被我踩塌一片。打到最后,蓦发一声清啸,“噔、噔、噔”向前三步,腾身踏上一棵大树,朝后一个飘逸的空翻,以“大鹏展翅”势稳稳落地,凝声问道:“如何?”

宝根和华兵一迭声地聒噪起来:“你是在哪里学的武功?太了不起了!”“啊呀,简直就像霍元甲!像李小龙!像李连杰!”

我告诉他们,读初二的时候,偶然在学校电视室观看了两集祝延平主演的古装连续剧《武松》,简直如痴如醉——做武松那样身怀武功快意恩仇匡扶正义的侠士好汉是多么痛快呀!我突然觉得武功应该是男人的一种重要附属,否则他就不是真正的男人。我在图书室找到一本介绍武术的小册子,在家里依样画葫芦自学起来。考上戴窑镇高中后,教体育的黄则国老师每天在学校食堂后面的空地上练拳,有不少学生跟着他学,我是其中最认真,最坚持,最有悟性,因而也是练得最好的一个。“你从小就爱运动,体育比赛总爱拿第一名的。”华兵说。

他这话我听得舒服,得意地说,“在戴中我打篮球也是高手,当篮球队长呢!”

宝根问我:“金龙,你这个聪明人,连续两年大学没考上,跟热衷练武术打篮球怕有关系吧?”“自然是有些关系的。我从小到大任性惯了,有时确实管不住自己。现在想起来,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练武和打篮球,确实有些不务正业啊!”我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这样回答是言不由衷的。上了高中后,也不知为什么,我时常莫名其妙地分神,有时听课时都神思飞扬,心骛八荒,简直像得了幻想症。一旦发作,就很难收敛。随之而来的就是偏科,尤其讨厌数学,发展到惧怕,最后简直产生条件反射式的抗拒——两次高考失败其实就是数学的失败。“其实谁又能管得住自己呢?”宝根喃喃地说,眯着眼睛望着渐渐西斜的太阳。

我们仨打莲花荡牵着羊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牧童,挥着手朝我们兴奋大叫:“杨家庄来了电影船——我姑妈告诉我的!”

我们彼此相视一笑,决定晚上去杨家庄看电影。

第七章

吃过晚饭,洗了澡,我们先到庄西水泥桥头会合,然后向杨家庄进发。路不算近,要走七里地。过了野马村,穿过岳家坟,陆续有各个村庄的少年汇聚过来,边走边嬉笑打闹,兴奋得像吃喜酒,像赶庙会,像红军胜利会师。女孩们穿着鲜艳的裙子,一个个花蝴蝶似的,经过她们身边时可以闻到她们沐浴后散发出来的特别干净的芳香。男孩们故意大声地说笑,做出器宇轩昂的潇洒风度来。我们仨彼此望望,会心而笑。一种难以言说的骚动情绪在我周身流转开来。我边走边迎着晚风做了几下伸臂扭腰的舒展动作,浑身的骨节竟像久未上机油的机器齿轮,“咯咯嘎嘎”一阵乱响。

近了,杨家庄。电影银幕竖在庄东晒场上,暮色中远远望去,像一片绰约的白帆。

晒场上坐满了人。黑鸦鸦的脑袋。外庄来的观众只能站在周边。银幕对过坐着二三十个孩子,屁股下面垫着草把。每次放电影,附近一路村民家的草堆都得遭殃。晒场边的青石磙上站着人,脱粒机的铁皮护罩上站着人,七八棵苦楝树的丫杈间也骑着人,猴子似的。有几个孩子你拖他拽地爬上一个高大的麦秸堆,晒场人群中间一个赤膊汉子站上凳子冲他们怒吼起来,吓得他们赶快从上面溜下来,跌跌爬爬的,仓皇逃了开去。狗子们也人来疯,在人腿当中钻来钻去,被人抽冷子一脚踢中屁股和肚子,嗷嗷惨叫着,没命地挤出去,力量大得唬人。

外庄那些穿裙子的女孩们和情绪亢奋的男孩们挤在一起。她们很快被挤得冒汗了,头发渍上前额和腮帮,但她们不以为意,毫无怨言。她们满脸的甜蜜和妩媚呵!即便被挤得尖叫,那声音却明显听得出夸张,像撒娇,像唱歌。她们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花枝招展,来看电影倒是其次,她们几乎就是来挨挤的——越挤,她们就越快活!

在乡下,看夜戏,看电影,常常会挤出一串子故事。或美丽,或凄艳。

天擦黑了。我们仨占据了一块合适的地方。电影桌上方悬在竹竿上的大号电灯泡突然大放光明。人们激动起来,密匝匝的脑袋上方浮起一层笑语声浪,等放映员往银幕上调整影像焦距,准备看电影了。

大灯熄掉,雪白的光柱射向银幕。紧跟着,上面出现了好多杂乱的手影。都是活的:龇牙咧嘴吠叫的黑狗,竖着长耳朵蹦呀蹦的兔子,扑扇着翅膀的大鸟……还有暧昧的组合动作。这是每个村庄放映前很多人热衷的把戏,放映员也往往故意让光柱多停一会,好给这些业余手影师大过其瘾。因为光柱是斜着向上的,前面的人手够得再高也无济,就有人站上板凳,头颅映在银幕上,立时遭到后面人的咒骂:“哪个的坟茔头儿!”“坐下来,尸首挡住人了!”

如果不服,转过身对骂,立刻就有人把手里的炒蚕豆、瓜皮之类狠狠砸过去。无辜挨砸的人惊叫起来,乱七八糟地也骂上了。站在凳上的人自知理亏,只能悻悻地坐下来,愤愤不平老半天。

银幕上手影幢幢,晒场外面却发生了骚动。很多人都站了起来,向东南方向望去。有人喊:“‘冯寺五虎’来比武了!”

我听了心里一动,早就听说四乡八镇有些练习武艺的年轻人组成团体,到处比武逞勇,练得好的、博得一些名声的,就起些很有江湖味儿的名号,以便“扬名立万”。“冯寺五虎”,显然是冯寺村五位练武的好佬吧!

很多站在外围的青少年朝比武地点奔跑而去。对于他们来说,看比武比看武打电影都来得有意思,身临现场,更刺激,更过瘾。他们要去观摩,起哄,怂恿,喝彩,回去后便有了足可炫耀的谈资。我也带着华兵和宝根尾随他们而去。

第八章

上百个人围在小河湾的一块空地上。对岸的商店透出来的电灯光越过河面,散散淡淡地铺过来,正好充当照明。比武已经开始,两个选手在摔跤。我凝神看去:一胖一瘦,不是一个等级,胖的有力气缺技巧,瘦的有技巧少力气,所以虽然缠斗得不可开交,却谁也摔不倒谁。旁边有个赤膊少年热心告诉我,胖子是“冯寺五虎”中的“二虎”,瘦子是仲家庄的“麻秆”。我问“五虎”中哪个最厉害。“当然是大虎。”他朝对过一指,“喏,就那个抽烟的大个子——他们的头儿,陆仁强。”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家伙果然块头不小,足有一米八五高,回力球鞋,黑灯笼裤,白背心,剃个大光头。见有人指他,把带火的烟头笔直地弹过来,惊得少年马上缩进人群中间。我立时就有了气,心里骂道:“狗日的太嚣张!”

场上“二虎”头一低,捞住“麻秆”一条腿,“麻秆”立时被动,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我见状喝一声:“按他头,搬他屁股!”“麻秆”立刻反应过来,照搬我口授的动作,无奈对方力气太大,一声闷吼,抱住“麻秆”一条腿站起来,将他掼倒在地。“五虎”中又一个人走进场子,陆仁强大声问:“哪个有胆气的跟我们老三过过招?”

没有人应声。有人轻声叽咕一句,说今天“戚家堡大力王”和荻垛“九龙一凤”没来,要是来了他陆仁强就没有这么猖狂了。

结果还是仲家庄那边出来一个。“咦,仲家庄现在凶起来了嘛!”“可不?仲家庄的人现在练得可狠呢,吊在村东老槐树上的沙袋紫花花的,全是手打出来的血染的!”

两人开始交手,用的是散打。无甚章法,不讲究格挡躲闪,拳头互击,硬打硬挨。仲家庄选手明显占上风,可能是拳更重些,打得“三虎”节节后退。陆仁强吼叫起来:“顶住!顶住!用腿!拿脚踢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惹得底下人一阵哄笑。

陆仁强这话倒像是对仲家庄选手说的。没等“三虎”施展腿法,仲家庄的抢先上去一个弹踢。人没踢着,却把脚上的解放鞋踢飞了,高高远远地落进了河里。太滑稽了!底下又是哄然大笑。“不打了!不打了!”仲家庄选手说,伸手止住对手,走到河边上朝水里探望,哪里看到鞋的影子,沉掉了。“我昨天才买的,八块钱呀!”他沮丧不已,赌气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狠狠地扔进了河里。“不打就是弃权,还是我们赢!”陆仁强赶紧举起“三虎”的手大喊。

底下嘘声一片。有人提出要脱鞋子借给仲家庄选手再打,但人家那边已经没了情绪,一起拨开人群,看电影去了。

陆仁强叫道:“还有谁不服气的,我来陪他玩玩!”突然对我手一指:“你出来,你刚才喊得不丑!”

正中我下怀。我当即跨进场子,当中丁字步稳稳站定,抬起左手对陆仁强一点:“行啊,我就陪你走两圈!”

底下人全哄了起来。好多人都在问:“这小伙是哪庄上的?”“乖乖,看来是个凶的!”“有好戏看了!”

华兵和宝根叫道:“金龙,加油!”“没事!”我头也不回,答道。目光盯严陆仁强。

陆仁强显然也有些意外,可能他从没遇过像我用这种气度对他的人,声音收敛了许多:“兄弟,打起来拳脚不认人,挨疼了就投降,我马上停手!”“这话也是我对你说的。”我朗朗一笑,“点到为止吧!”

陆仁强两手握拳摆在脸前,双脚不停地左右滑步,前后交叉滑步,轻捷而灵活。“拳击!”我心里有了数。

我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跟着陆仁强的滑步转,保持着距离和身形。陆仁强左直拳刺出,紧跟着进步接右手摆拳,我不格不挡,上体后仰,急遽后退一步,向右斜走绕环步,又站到了场子中央。仍是上身微倾,左臂前伸虚引,右手护颌,面对着对方。陆仁强几番进攻,都被我以灵活的步法和身法一一化解。呼呼的拳风掠过我的面门,却毫发未损。

陆仁强打不着人,焦急起来,加快了出拳的密度,直、摆、勾打成了眼花缭乱的组合,气势汹汹。底下人全为我着急:“还手呀!还手呀!”

对方身高臂长,又是练的拳击,跟他拼拳法是不讨巧的。以静制动,耗其体力,待其乱了心神,然后放长击远,以腿攻击他——这是我的方针。

我在躲闪摇摆中突然飞起一个蹬腿,陆仁强腹部中脚,“噔噔噔”向后连退三步,旋即疯狂地向我反扑过来,撞上了我等着的一个转身侧踹,“叭”地坐到了地上。我收住进攻,意犹未尽,原地一个腾空外摆莲,手拍在脚面上发出“啪”的击响,清脆利落得像打了谁一记耳光,巍然地立在原地。

看完电影回来的路上,华兵和宝根仍为我晚上的比武兴奋着,夸我像大侠,像功夫王,像江湖豪杰、草莽英雄,就跟金庸、古龙、梁羽生武侠小说里写的男主角差不多……我笑着说:“别乱形容了。不过白天刚刚练武给你们看,晚上就有比武,倒是蛮凑巧的!”

我认为他俩不是恭维我,我身上确实有一种江湖气质。我从小渴望做大英雄,不受拘束,由着性子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我想,如果让我行走江湖的话,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将会碰到什么样的际遇呢?肯定会不同凡响的,肯定会极其丰富的,肯定会很有意思的。

剩下的路程我便陷入了对江湖的臆想。沉迷,莫名的亢奋。对华兵、宝根的谈话充耳不闻,顶多嗯嗯呐呐含混应上两声,他们也就不理我了。沉沉的天幕悬挂着繁星,原野的土路上人影晃动,电筒光闪呀闪的,粗野的叫喊,放肆的娇笑,特殊的情境让我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

第九章

我们其实都知道,“三人帮”不会维持太久。家长们神情凝重,忙忙碌碌,他们都在为我们想办法,来安排我们的下一步。我们感到自己的无能,都这么大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还要父母操心,真的是很沮丧啊!

在杨家庄看过电影的第二天,妹妹悄悄告诉我,外婆要卖掉她的棺材和戴的银镯子,给我充当学驾驶的学费。我一听心都抽搐起来了,连忙去问母亲。母亲说是的,借钱借不到,外婆也着急呀,只好先这么顶着;又说,加上她耳朵上两只一钱五的金耳环,父亲腕上的“上海”表,还有圈里的两头白猪,早点把它们出圈,就差不多了。

我立即表示强烈反对。外婆的棺材怎么能卖呢,还有她的银镯子?母亲的金耳环怎么能卖呢,这是她结婚时的陪嫁!父亲戴了二十年的手表怎么能卖呢?圈里的两头白猪正是长膘的时候,这时候卖要折多少钱呀?“不卖怎么着?钱凑不齐,你就学不成驾驶。你又不肯复读。”母亲难过地说。“哥哥,你还是去复读吧!你去复读家里人不就不烦神了吗?哥哥,你应该上大学的!”妹妹在旁边热切地说。

我无法面对母亲和妹妹的眼睛。焦躁,窘急,怨忿……说不清多少情绪掺杂在一起,只感到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袋发胀。我一拧身朝外走去,在屋后不远的芦塘边闷坐了半天。

次日,父亲一早骑车到乡里有事,临晚才回来。晚饭桌上有煮蚕豆,青椒炒山芋藤,切开的咸鸭蛋,既是搭粥的上佳小菜,又是乡下人夏天佐酒的好东西。父亲抿了一口酒后对我说,他在乡里正好遇见校长,交谈了我的情况。校长说如果我真不想再复读,开学后可以到中学里代课,每月给七十块钱工资——边教学边复习,明年照样参加高考。“你看怎么样?我看可行。如果这学期代下来,你心情好的话,明年春上再去县里补习,正好就接上考试。”

父亲显得很高兴,捡到宝似的。他有些讨好地对我喋喋不休:“我跟校长关系好,你如果到别的地方代课,一个月只有三十块钱——哈,一天一块钱!这钱我们不要,全是你自己的,你支配,随你花!是你赚的嘛!哈,我家金龙也要拿工资了!”

他自斟自饮,酒比平时喝得快。

我却一言不发,只管低头吃粥。

父亲突然把酒杯“叭”地往桌上猛一蹾,酒溢得到处都是,大着声音说:“学开车,外婆和家里卖东西凑钱你不肯,要你代课你又不表态,要你复读更是像拿刀子杀你,你就这样在家里宕2?你就在庄上躲躲藏藏地过日子?你顾不顾家里人的感受?你不小了,二十岁了,是个男子汉了,不能这么窝窝囊囊的了,你要晓得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了!你要记住,你是姓赵的,我们姓赵的几辈子没有窝囊的人!”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尖刻地训斥过我。我鼻子一酸,控制不住情绪,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站起来冲进自己房间,一头钻进蚊帐里,——澡都不高兴洗了!

这个晚上我想得很多。父亲的一席话虽然严厉和尖刻,却字字是实,句句在理,狠狠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父亲是积郁久了,蓦然喷发出来,令我猝不及防,难以承受。显然,连他也看轻我了。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在梦中,我化成了一条金龙,摇头摆尾,腾云驾雾,直向西南方向飞去……

我睡到早上八点多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父母可能下稻田了,打农药,或薅草。父母从来没让我们兄妹下田劳动过,他们只要我们学习。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农活却是一样不会,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妹妹这会儿大概又带着小花狗找伙伴玩去了。还有半钢精锅大麦糁子粥摆在饭桌正中央,两根油条担在咸菜碗上,这是留给我的早饭。我呼呼啦啦把半锅粥两根油条小半碗咸菜装进胃里,打了两个饱嗝,习惯性地出门找华兵他们去了。

我要跟他俩说说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在路上却迎面碰上了宝根。“我正要去找你,华兵回家了!”他脸上有些丧气,从裤袋里抠出一个纸片递给我。“喏,留言条。插在门缝上的。”我岳父家带信过来,说我家请客闹出的笑话到处流传,让他们那边很没面子,说“一家女儿百家求”,现在有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追兰香呢。问我复读不复读了,复读是复读的说法,不复读是不复读的说法。我家里人很紧张,说肯定复读。我爸要我赶快搬回去在家里复习,开学继续上补习班,说明年再考不上,这门亲事可能就到头了。我喜欢兰香,所以只有听家里人的。对不起,我回去了!你们也赶快想办法吧,不能再这样玩下去了。华兵

华兵的对象兰香初中毕业考上了东台幼师,出来后在镇上任小学老师。现在那边看华兵两年都考不取,怕是嫌华兵配不上了,动了毁亲的心思。唉,考不上大学连亲事都保不住了,现在人们咋就这样势利呢?

看我捏着纸条不吭声,宝根喑哑着嗓子说:“金龙,你也去上吧,我肯定是不上了。”唉声叹了一口气,踽踽地朝家走去。“宝根,你等等!”我从后面叫住他。

第十章

不知道这个夜里我醒过来多少次。每次醒来,我都看搁在枕头边的夜光小闹钟。当第N次醒来,时针恰好像一支箭矢瞄准在正三点的记号上,我一激灵拗起了身。我用双手拂开蚊帐,缓缓下了床,蹲在地上摸出藏在床肚里的一个布包,像小学生挎书包那样兜头背在身上,蹑手蹑脚进了堂屋,悄悄打开屋门,又缓缓带上。外面真凉爽,好静。听见猪圈里两头猪匀熟地打着轻鼾。我在院中定定地站了十秒钟,小心翼翼地去开了院门,返身把父亲搭在梨树下面的自行车悬空拎了出去,再把院门慢慢地闭合。

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间一片暗昧,米酒巷灰不溜秋。我正想推车离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上我的腿,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睡在灶间的小花狗跟出来了,这个警醒的家伙!幸亏对家里人它是不会吠叫的。我蹲下身子捋了捋它身上溜滑的毛皮,把它抱到狗洞前,拍拍它的屁股,它轻轻呜咽一声,把头钻进洞里,身子一耸,进去了。

我怔怔地对院门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我在村子里七曲八拐地推着车。我不敢骑车,因为天还是那么暗,村庄的路道又是那么复杂,转弯抹角高高低低沟沟坎坎的,我怕还没骑出庄就跌得个鼻青眼肿,跌得车铃滚落,龙头歪欹,轮胎泄气,跌得狗声鼎沸,惊醒庄人开门推窗,以为有火灾淫盗。我也不敢打村庄中间走,因为大街上做豆腐和打烧饼的店家已经敞开了闼子亮起了灯盏,我不想让人看见,更不愿意接受热情的招呼或是警惕的询问。我只愿意像一片羽毛飘出这黎明前的村庄——出了庄,到了公路上,我就放松了,我就自由了。

宝根早就在庄西水泥桥那儿守着我了。昨天我们约过的:凌晨三点,桥头会合。

昨天宝根给我看完华兵的留言条,踽踽离去的时候,我猛然从后面喊住了他。我把他拉进一个树林子,告诉他晚上做的那个梦。他听了后惊喜地“哎呀”起来,说他正好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不过他不是化成一条龙,而是一只大鸟,“噼噼扑扑”也是朝西南方的天际飞过去了。

我们在树林里热烈地讨论这两个梦。我们时而神情紧张,时而情绪激昂,有时嗟叹唏嘘,有时又发出豪迈的笑声。差不多讨论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假装互不认识似的分头回家了。

我回家吃中饭,午睡,傍晚搁木桶洗澡,晚饭后在院中乘凉,回房间睡觉,一切跟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深夜,家里人全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轻轻下床,鬼鬼祟祟地行动起来。我把汗衫、裤头、衬衫、长裤、丝袜等装进一个蓝布橄榄包里,又揣进一双刚洗净晒干的回力球鞋,拉上拉链藏进床肚里。然后躺回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等待那个我设定的时刻:凌晨两点半。可我还是睡过头半个小时。“快,上车!”

宝根“噌”地坐上了后座。“你用的什么袋子?”“蛇皮袋。”“抱好了,硌人。”“嗯。你没惊动家里人吧?”“没有。惊动了就出不来了。放心,留言条扔在铺里头呢!”“咋写的?”“就写我和宝根一起到外面散几天心。别问我们到哪里,不要找我们,找也找不到。玩几天我们就回来。就是这样子,简单!”“这样子好,等我们到扬州一切安置下来后再写信向他们解释。”宝根说他写的跟我差不多。他爸爸广富念过几年私塾,识字。

昨天,我和宝根讨论来协商去,一致认为我俩已经到了非下决心采取果敢行动的时刻了。我们不能依附和为难大人,我们自己的问题要靠自己来解决,我们年纪不小了,可以对自己负责了。我们要离家,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赤手空拳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和未来。社会正在大变革,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多少走出去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找到了机会,我们也会赢得成功,我们会很快替家人争光的。

我们长这么大没有出过方圆百里的兴化县,但我们是高中生,地理知识告诉我们,梦中所提示的西南方向应该是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城市——扬州。

我们要到扬州去闯生活,去寻梦,去实现。

扬州离我们赵家庄三百里路。我决定把父亲的二八型“长征”牌载重自行车偷偷骑走。到了城市里没有一辆自行车是多么不方便!宝根家没有车,我们决定两人合骑一辆车出发。

鸡急上树,狗急跳墙。对于人来说,穷则思变。人生紧要关头的决定常常会给他本来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以难以想象的遭遇和异乎寻常的体验来填充和丰富日后的岁月。多少年后回过头看,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热情多么天真多么任性啊,根本不想考虑前面可能存在的挫折甚至灾难和凶险,多亏了年轻无知——初生牛犊不畏虎!

1986年8月10日,是我生命中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我会终身铭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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