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集(套装共6册)(名家特辑)(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8 04: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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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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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集(套装共6册)(名家特辑)

弗吉尼亚·伍尔夫作品集(套装共6册)(名家特辑)试读:

目 录

达洛卫夫人

到灯塔去

奥兰多海浪弗勒希论小说与小说家版权信息■ 书名:

达洛卫夫人

■ 作者:【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ISBN:9787532746330■ 译者:孙梁 苏美■ 责任编辑:张建平■ 产品经理:@nachzugler■ 关注我们的微博:@上海译文■ 关注我们的微信:stphbooks译本序一

多少年来,谈起意识流,不少人似乎认为,那纯粹是艺术技巧或创作手法的问题,这类小说没有多少思想性和社会意义。在西方,也有人持相仿的观点。例如,当代英国影响颇大的文学评论家里维斯教授批评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的作品意义不大,价值不高,因为其小说未充分反映现实,尽管她是技巧卓越的艺术家;并说,以[1]伍尔夫为核心的勃卢姆斯伯里集团,乃是一群孤芳自赏、蔑视传统与其他流派的文人雅士,心胸狭窄,视野不广。我国某些评论家也有类似的论调,譬如有人指责伍尔夫“对生活和现实的看法是片面的,她忽视了人的社会性,把人际关系和主观感受放在社会的真空中来观察和描写”。

对意识流作家及作品的另一重要观点,涉及传统与创新。相当流行的一种见解是:在当年(20世纪20—30年代),意识流是崭新的、独创的文艺理论与创作方式,完全摆脱传统,反其道而行之。

以上所云,均有一定根据与道理,但又不尽然。因为,意识流小说并非一味注重技巧,而是同作家的人生观、作品的思想内容密切相关的;在某些篇章中具有相当强烈的社会性,以至尖锐的批判性;或许可以说,在这方面不亚于现实主义小说吧。弗吉尼亚·伍尔夫以及某些趣味相近的文人,并非纯粹的象牙塔里的精神贵族,而是在一定程度内,具有社会意识与民主倾向的知识分子,有时颇为激烈,甚至偏激哩。不过,归根结蒂,伍尔夫之辈是以资产阶级的个性主义、自由主义、人道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来揭露与批判伪善的、扼杀性灵的资产阶级伦理、习俗、偏见和理性主义,貌似一针见血,其实浮光掠影而已。

总之,这位女作家同她针砭的对象,宛如一棵树上的花果枝叶,色泽或浓或淡,个儿或大或小,盘根错节,姿态横生,外观异趣而根子则一。

就社会意识和民主思想而言,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一些论著中表达了自己的体验。譬如,在论文《斜塔》(The Leaning Tower)内,她以形象化的比喻描述:在一九一四年之前,现代英国杰出的作家大都出身于上层阶级(除了戴·赫·劳伦斯),攻读于高等学府,可称“天之骄子”,踞于金塔之顶,不了解也不想接近大众。然而,一九一四年之后,这座宝塔逐渐倾斜了,作家们再也不能“闭塔自守”,而逐步认识到:金塔原来是建立在非正义的基础上,易言之,他们的家世、财富与教养,都来源于非正义的制度。即使像劳伦斯这个矿工的儿子,成名后也不会保持矿工的本色。

伍尔夫特别同情一般妇女与穷人,在各种场合及著作中为他们呼吁,成为现代西方女权主义的先驱者。她强调,应该维护这两种人的权利,提高其社会地位。例如,在名著《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1929)中,她主张,每个有志于文艺的妇女都应有自己的书斋,不受干扰地进行创作。在这本小册子的开端,她先描写有一[2]次参观“牛桥”的感受。据说,由于她是女人,就被禁止在堂堂学府里男研究员们用的一块草坪上走动。此外,在不列颠博物馆等图书馆内,男子撰述的关于女性的书汗牛充栋,而妇女所写的关于男性的书却绝无仅有,岂非不公平之至?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伍尔夫在文章及演讲中表示恳切的希望:战后能建立没有阶级的社会,其中所有的人,不论男女或穷富,都有享受教育和文化的权利。此外,她还在书信内企望消除有产者同无产者的隔阂,让工人成为作家,从而使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文艺更多样化。在当时的英国社会条件下,这些理想近乎“乌托邦”,但毕竟表达了这位女作家的民主倾向。

正由于伍尔夫有这种思想,她在作品里对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阴暗面与顽固势力加以讽刺、暴露及批判;同时,对于被欺凌、被压抑的“小人物”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怜悯。就以《达洛卫夫人》为例,伍尔夫曾在日记中明确地阐述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和社会意义:“在这本书里,我要表达的观念多极了,可谓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与死、理智与疯狂;我要批判当今的社会制度,揭示其动态,而且是最本质[3]的动态……”作者在小说中精心塑造了两个针锋相对的典型:一个是代表上流社会与习惯势力的“大医师”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另一个是平民出身的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他由于在欧战中服役,深受刺激,加上愤世嫉俗而精神失常,终于自戕。作者以锐利的笔锋强烈地谴责前者,而怀着由衷的同情描述后者的苦难。她把批判的锋芒凝聚在那名医身上,指明他及其象征的保守势力,乃是窒杀赛普蒂默斯这类牺牲者的个性,迫使他走上绝路的刽子手。

布雷德肖大夫有一个得意的口头禅,常用来告诫病人:必须有“平稳感”,即处世要四平八稳、循规蹈矩,切忌与众不同、异想天开,而要为了社会的福祉,始终稳健。对此,作者鞭辟入里地讥讽:“威廉爵士崇拜平稳,因而不仅使自己飞黄腾达,并且使英国欣欣向荣;他及其同道禁闭疯子,严禁其生育,惩罚其绝望的行径,使不适宜生存的人不能传播他们的观点,直到他们遵从他那‘平稳感’的教诲……”总之,要每个人都顺从资产阶级社会的习俗、制度和秩序,决不可离经叛道,事实上,要众人都成为毫无性灵的傀儡。在这种氛围里,赛普蒂默斯被逼得发疯,但不肯屈从,不愿随波逐流,宁可自尽来维护个性与独立的精神。

关于这一要点,小说里有一节饶有意味的描绘:当情节的关键(达洛卫夫人举行的晚宴)达到高潮时,贵宾们正在觥筹交错、尽情欢乐之际,突然由布雷德肖夫妇传来赛普蒂默斯跳楼自杀的消息。达洛卫夫人心有灵犀,立即想象,那青年的灵与肉都是被那名医扼杀的:“如果那年轻人曾去威廉爵士诊所求医,而爵士凭他的权力,用他一贯的方式迫使病人就范,那青年很可能会说:活不下去了。”实际上,他是以死来抗议压制与迫害,保持自由的心灵和人的本色。达洛卫夫人对死者深表同情,并在内心涌起息息相通的共鸣。然而,她毕竟是位贵妇人,世俗的桎梏牢不可破,她不可能也不愿同习惯势力决裂,相反,却有根深蒂固的虚荣心和迎合上流社会的本能;于是只得采取折衷的办法,在热闹的宴会中,悄悄地躲入斗室,以消极方式卫护纯净而孤独的性灵,实质上反映了女主人公矛盾的性格。

她性格中独立不羁的一面,也表现在对家庭女教师基尔曼的深恶痛绝,主要因为那阴郁的女人力图转化其学生(达洛卫夫人的女儿伊丽莎白),千方百计企图改变那少女的信仰,强求她皈依基尔曼自己信奉的宗教。关于这一点,作者概括道:“稳健有一个姐妹,不那么笑里藏刀,却更强大、更可怕……她名唤转化,惯于蹂躏弱者的意志,热衷于炫耀自己,强加于人,硬把自己的形象铭刻在众人脸上而得意扬扬。”这种专横的作风使达洛卫夫人打心坎里憎恶,因为她“从来不想转化任何人,只愿每个人保持本来面目”。然而,基尔曼却煞费心机、不择手段地要转化伊丽莎白。这一强烈愿望充分体现在基尔曼带伊丽莎白去百货商店的场景中。那少女在店里伴着絮絮叨叨的女教师,委实不耐烦,渴望离去,基尔曼却兀自思量:“倘若我能抓住她,抱紧她,使她绝对服从自己,那死也甘心了。”最后,伊丽莎白忍无可忍,径自奔出店门,把女教师撇在里面。到了街上,少女“感到自由自在,真高兴呵!清新的空气那么爽快,而在百货商店里,简直闷死人呐”。

上述两节乃是这本小说揭露与批判的聚焦点。相形之下,作者以漫画笔触描摹达洛卫家的清客——宫廷侍从休·惠特布雷德,俗不可耐的势利小人——只是轻描淡写而已,但也一语道破其本质:“他没有心肝,没有脑子,徒有英国绅士的仪表与教养罢了。”简括得很,却入木三分。

至于本文开端标举的另一要点——传统与创新,也可用《达洛卫夫人》为例证。作为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之一,这本作品自然富有意识流技艺的特征,并且是主体;在当年,这种另辟蹊径的试验堪称创新。然而,伍尔夫并不割断历史、抛弃传统;相反,在塑造典型人物,刻划矛盾性格,精心布局,铺叙情节,逐步推向高潮,运用对比手法与个性分明的对话,交替穿插锐利的讽刺、强烈的谴责、幽默的笔调和诗意洋溢的抒情等方面,都同传统小说有相似之处,甚至可谓一脉相承。

譬如,《达洛卫夫人》的情节仅仅描写这位议员夫人于一九一九年夏季,在伦敦一天的活动;从清晨离家去为即将举行的宴会买花,直到子夜晚宴散席为止。看来十分简单,却是经过蓄意构思的。全书以女主人公为核心,晚宴为枢纽,突出地塑造两个极端对立的典型,赛普蒂默斯与布雷德肖,同时描绘上、中层阶级形形色色的人物,作为衬托。通过所有这些角色的活动(包括内心波动和日常行为)、纠葛与冲突,特别紧扣中心人物的思想感情,使各种细节与事件跌宕起伏,步步深化,趋向高潮,戛然而止,却又余音缭绕。总之,在主题、内容和结构上,这部意识流小说基本上类似映照世态、描摹人情的现实主义小说,而不像后来许多标新立异的小说家不屑于刻意描绘形象,或苦心构思情节。

事实上,弗吉尼亚·伍尔夫不仅在创作中而且在评论里结合新与旧,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力求创新。她在有代表性的论著《贝奈特先[4]生和布朗太太》中宣称:“小说首先是关于人;”又说,“一切小说都是写人物的,同时也为了描述性格,而不是为了说教或歌颂……”这同“文学即人学”的传统观点是一致的。作为有创见的文艺批评家,伍尔夫并不全盘否定传统,而相当赞赏十八、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如笛福、奥斯丁、劳伦斯·史特恩和乔治·艾略特等的作品,尤其赞扬哈代的小说。在评论法国文学时,对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散文家蒙田、近代现实主义小说家福楼拜,以及倡导意识流的另一巨擘普鲁斯特同样赞美。此外,这位英国女作家格外推崇以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等为代表的俄罗斯文学,称托翁为“真正的大师”,“《战争与和平》描写了人类一切经验同感受”;而她和乔伊斯的作品仅仅是“零星的札记”而已。二

弗吉尼亚·伍尔夫之所以能综合传统与创新,除了其他因素,家庭教养同个人身世起了颇大作用。她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几代为达官显宦。其父雷斯利·史蒂芬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崇尚理性主义及自由主义的伦理学家,又是文艺评论家和传记家(曾编纂巨著《国家名人词典》),并且是剑桥大学的“元老”之一。他的原配是大作家萨克雷之女,续弦是朱莉亚·德克沃斯,即弗吉尼亚的生母。这位日后的女作家深受父母的熏陶,她继承了父亲高超的智力、颖异的悟性与洞察力(但逐渐怀疑以至背离老父严峻的道德观念);同时继承了母亲热爱生命和生活的本能(尽管还有悲观厌世的一面)。

她父亲生前交往的大都是文化界名流,如小说家哈代、麦瑞迪思、亨利·詹姆斯,美术史家与评论家鲁斯金等,经常是史蒂芬家的座上客。此外,他有大量藏书,因而弗吉尼亚于青少年时期即博览群书,读遍柏拉图、索福克勒斯、普鲁塔克同斯宾诺莎等所撰文、史、哲经典名著,奠定了深湛的文化基础。由于她自幼羸弱,未入学校受正规教育,而是在父亲教导下,以自修为主。这使她在以后的创作及评论中,既摆脱了清规戒律与学究气,又养成了非正统观念,我行我素,随意抒写。

另一方面,她同剑桥大学的渊源很深,因为父、兄曾在那古老的学府里攻读或任教。她正是通过兄长沙佩的介绍,结识了剑桥的不少师生,其中包括李奥纳特·伍尔夫,即她日后的丈夫,一位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政论家和经济学家,也是文学批评家。婚后,于一九一七年,夫妇俩创办霍加斯出版社,陆续刊行了当年的“新秀”如小说家爱·摩·福斯特、凯塞琳·曼斯菲尔德,史学家与传记家列顿·司屈雷基(《维多利亚女王传》等的作者)以及诗人托·斯·艾略特的作品,对现代英国文学的发展起了开风气之先的作用。不久,勃卢姆斯伯里区的伍尔夫家成为一个小集团的中心;除了上述诸人,尚有美术评论家罗杰·弗拉伊(首先评介法国后期印象派的英国人)、画家邓肯·葛兰特、哲学家罗素与经济学家凯恩斯等,均为当时的“新星”。

这个小圈子是影响深远的英国早期先锋派,其特征是独树一帜,情趣隽雅,审美感与鉴赏力极为敏锐,文艺创作标准甚高,学术气氛浓厚;并且蔑视宗教传统和社会习俗,在这方面深受剑桥哲学教授G·E·摩尔(中间偏左的不可知论者)的启迪。

弗吉尼亚·伍尔夫就在这新旧递嬗的时代、社会环境和文化思潮中生活与创作。她一生共写了九部长篇小说,若干短篇小说,一个剧本和一部传记,三百五十多篇文艺评论及随笔,并译过托尔斯泰的谈话录与情书集(1923)。她逝世后,由丈夫和友人整理并出版其日记(1953)、书信(1956)以及自传(1976)。长篇小说内的重要作品是:《达洛卫夫人》(1925),《到灯塔去》(1927),《奥兰多》(1928),《波浪》(1931)和《岁月》(1937)。西方评论家一般认为,最具意识流特色的是《达洛卫夫人》,迄今读者最欣赏的是《到灯塔去》,而在独特的艺术上臻于化境之作则是《波浪》。

伍尔夫撰述的文艺批评起先大都发表于《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与《纽约先驱论坛报》等报刊上,因为她是特约撰稿人。以后结集,题为《普通读者》(两卷,1925,1932)。这是作者自谦,意为这些文章是一个普通读者所写,任意鉴赏,信笔拈来,并非严肃的论文。其实,这正是女作家评论的特点:独抒己见,挥洒自如,夹叙夹议,机趣横生,娓娓而谈,毫无说教或枯索之嫌。在所有评论中,代表性的力作有四篇:除了上文所引《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以及《自己的房间》之外,乃是《现代小说》与《独木桥式的艺术》。这几篇和大部分评论,在她去世后,由李奥纳特汇编成《弗吉尼亚·伍尔夫文集》(四卷,1966—1967)。

在女作家三十余年笔耕生涯里,贯串着一出悲剧,使她身心交瘁,创作蒙受损害;即她反复被忧郁症侵袭,屡次濒于精神分裂,终于绝[5]望,投河自尽。

实际上,每当伍尔夫完成一部小说,病魔便来纠缠,困扰不堪,几乎精神崩溃;但每次她都竭力挺住,同病魔周旋、搏斗,复原后又以更大的热忱投入写作。这种献身于艺术的韧性,同乔伊斯晚年濒于失明而坚持创作的毅力足以媲美了。从另一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她致力于创作是为了战胜病魔,追求解脱吧。

尽管伍尔夫写作时神志清醒,但痼疾的阴影势必在小说与文章内隐现,甚至相当浓重。譬如在《达洛卫夫人》里,当女主人公克拉丽莎在晚宴将散席时,听到赛普蒂默斯自杀的噩耗,立刻觉得自己“很像那陌生的年轻人……多奇怪,对他毫无所知却又那么熟悉”。同时,她猜准了那青年是跳楼而死的,迫使他寻短见的是布雷德肖之流。所有这些感触与想象,在一定程度内,折射了作者的心境。

小说并非自传,其中人物不等于作者,然而,作者的经历和思想感情会以间接而曲折的方式,移植在某些形象及细节内。在这一点上,克拉丽莎与赛普蒂默斯影射了女作家的复合性格以及内心冲突。具体地讲来,克拉丽莎代表作者乐生、理智与随俗的本性,特别体现在她同丈夫理查德·达洛卫和情人彼得·沃尔什的“三角”纠葛中;经过不少波折与再三权衡之后,克拉丽莎终于嫁给平庸而可靠的议员达洛卫,舍弃了心地淳厚、耽于幻想而不谙世故的“浪子”沃尔什,尽管未能忘情于他,即使在他浪迹天涯(印度)之时,也念念不忘。

另一方面,赛普蒂默斯则象征女作家内心深处孤傲、高洁和厌世的情绪。事实上,伍尔夫曾在日记中透露,她要“探讨疯狂与自杀的根源,比较常人同狂人各自心目中的世态”。按这本小说最初的计划,并无赛普蒂默斯这一角色,最后自尽的乃是克拉丽莎;以后,作者改变初衷,增加了那年轻的“疯子”,为了让他体现“狂人的真谛”,而克拉丽莎成为“正常的真理”的化身。其实,前者更真切地映现了作者的深层心理。她还在日记中流露,她曾听见鸟儿用希腊语啁鸣,正如赛普蒂默斯的幻觉。此外,她在第二次精神危机中,也如小说里那狂人的结局,渴望跳楼,一死了之。

疾病的消极影响不仅表现在内容上,并且从文体中也能看出蛛丝马迹。无论在小说或论著内,伍尔夫的文笔时常是即兴的、跳跃式的,似乎心血来潮、一挥而就,或颠来倒去、自相矛盾;某些评述条理不清,论证不够严谨,引语有些失实。固然,这种风格可谓意识流的特征,但也是神经质的缺陷吧。

长期的精神抑郁以至几乎错乱,乃是伍尔夫厌世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尤其是动荡的时代、紊乱的社会以及植根于异化的思潮,也起了很大的反面作用。伍尔夫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残酷的烽火使她震惊,尤其是法西斯对伦敦的反复大轰炸,更使她震撼不已,甚至想象希特勒很可能胜利,到那时她只能自戕了。这种阴霾密布的局势,加上种种异化现象的冲击,更促使女作家趋向出世和超脱。她深感古老的欧洲文明脆弱不堪,昔日“太阳不落”的帝国如今摇摇欲坠,以及人际隔阂,人生渺茫,而于幻灭中沉沦。在思想上,她曾受弗洛伊德关于压抑的潜意识与“性本恶”等学说颇深的感染,从而助长了孤寂之感和阴郁的心理。

这些心态在伍尔夫的散文内不时流露,她曾在一篇随笔内感叹:“红尘中的幻觉回响着芸芸众生的呻吟……”,“我们对自己的心灵都茫然,更谈不上渗透他人的心灵了……”,“我们在人间孤零零地走一遭,这样倒更惬意呢。”又如,她在日记中惴惴不安地写道:“生活恰似万丈深渊边上的羊肠小道……”这些话不但透露悲观的心思,并且表明,这位意识流作家惯于剖析深层心态,挖掘自我意识。然而,一味凝视内心,剥茧抽丝般解剖自我,可能会夸大心灵深处的疑虑、惶惑及恐惧,更觉得浮生若梦、万有虚无,而把光明与黑暗交织的大千世界看成一片灰色,甚至一团漆黑了。这,也许是意识流作品大都悲观色彩浓郁的一个缘故吧。三

时代的脱节同社会的杌陧加剧了伍尔夫避世的倾向,另一方面,在创作和评论的领域内,却又是刺激她力求创新的动力。为什么要革新?简言之,时代变了。伍尔夫认为:“显然,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人失去了牢固的立足点,周围一切都变了,人本身也在变。”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文化、政治、宗教意识同人际关系,等等,都在剧烈变化;知识分子(尤其是作家和艺术家)的处境不再像以前那样稳[6]定,而是在纷纭的生活漩涡中,特别在战争的阴影下挣扎。对这种新局面,伍尔夫曾阐述:“所有的人际关系,诸如父子、夫妇、主仆之间的关系,都变了。随着这种变化,宗教信仰、人的行为、政治与[7]文艺等也必然要变。我们姑且说,这种变更从一九一年开始。”她还申述:“在一九一年十二月底左右,人性开始变了。”变得更卑琐、更丑恶:“如今的人,无论英国人、德国人或法国人,看起来都[8]那么蠢,那么丑。”此外,由于现代生活变得更乱,节奏加快,人的意识也流动得更快,变幻多端,捉摸不定。

上述各种嬗变必然促使审美标准以及文艺的内容和形式相应地变革。新时代的作家应超越旧时代的前辈,而肩负创新的使命。至于如何划分新旧时代,伍尔夫明确地讲:“我建议,把爱德华时代与乔治

[9]时代的作家分为两大阵营。我主张,把威尔斯、贝奈特、高尔斯华绥归入爱德华时代,而把福斯特、劳伦斯、司屈雷基、乔伊斯与艾略[10]特纳入乔治时代。”对于前者,即代表传统的老作家,伍尔夫曾以贬义称他们是“物质主义者”,认为“他们总是描写鸡毛蒜皮,煞费[11]苦心,孜孜矻矻,却把琐碎与飘渺的东西写成真实和持久的。”讲得具体些,就是老一辈作家只描写外表,而没有抓住核心与本质。什么才是本质呢?伍尔夫认为是人的性灵或精神世界。她在同一篇文章内用精妙的比喻来阐述:“生活并非一组排列得匀称的车灯,而是一圈明晃晃的光晕,一种半透明的罩子,环绕着人的意识,贯串始终。因此,小说家的任务难道不是要传达这变化莫测、无拘无束的精神世界,不管它表现得如何畸形或复杂吗?难道不是要尽可能少羼杂外界与外表的东西吗?”随即强调:“至关重要的乃是性灵,包括激情、骚动,以及令人惊叹的美与丑的混合。”这番话不仅概括了女作家本人的观点,也表达了意识流的特色。

在另一篇评论中,伍尔夫更明确地批评传统小说的缺点而阐述自己鲜明的观点:“小说被当作一种寄生动物,她从生活吸取养料,并且必须惟妙惟肖地描摹生活作为报答……文字必须局限于为生活服务,去描绘那茶壶和哈巴狗……如果他们不是如此孜孜不倦地维护他们称之为生活的权利,英国的小说家或许会变得勇敢些。他就会离开[12]那张永恒的茶桌和那些貌似有理而荒唐无稽的日常程式……”假如能冲破传统的樊篱而开辟新途径,则“故事可能会摇晃,情节可能会皱成一团,人物可能被摧毁无遗。总之,小说就有可能变成一件艺术[13]品”。此外,伍尔夫曾在《一个作家的日记》内叙述其晚期杰作《波浪》的题材和创作时的心境:“一切在我脑海中闪现……所有的生活,所有的艺术……一切都飘忽着,变幻着,却又浑然一体……此刻我的心态处于不断变化、或张或弛的流程中……”

根据以上引语和其他有关论述,可以说伍尔夫及其同道反对用自然主义的老框框描绘生活表象,而重视人的内心活动,情绪的千变万化,一瞬间的感觉以及触发的联想;必须尽力开掘潜意识和深层心理,信赖本能、直觉、幻想与万花筒似的印象,怀疑以至否定理性。为了表现这一切,意识流小说大都运用内心独白,抒情旁白,自由联想,时空交错或融合,枝蔓式立体交叉,以及多维结构等技巧。

例如,在《达洛卫夫人》开端部分,作者描写女主人公为了给晚宴生色而去采购鲜花,一路上“克拉丽莎的心灵摄取了层出不穷的印象——琐细的、奇幻的、稍纵即逝的,或锐利如钢,铭刻在内心”。第一个印象是六月清晨的空气沁人心脾,她随即联想到少女时期,在故居布尔顿庄园度过同样清新的夏日之晨,从而勾起对往日的情人彼得·沃尔什的忆念,并把他同现在的丈夫理查德比较一番;尔后又想起大战中牺牲的青年士兵,从而触发对生与死的沉思;然后又设想晚宴将是何等情景,自己同赴宴的贵妇淑女们相比,兴许会逊色吧;于是又联想到女儿伊丽莎白(她将在宴会上露面),紧接着就想起专横的家庭教师基尔曼,不禁怒火中烧,等等,等等。不断变幻而又互相关联的印象及情思在克拉丽莎内心飘浮着,波动着,伴随她沿着伦敦的大街去买鲜花。

这一片断可谓典型的意识流,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印象。这不仅是伍尔夫个人创作的特征,而且与时代思潮息息相通,因为当时正是印象主义(主要是后期)盛行的年代。首先起源于绘画,以莫奈、塞尚等为代表;随即在音乐界展开,以德彪西、拉威尔等为中坚;在文学领域内,则普鲁斯特、王尔德、伍尔夫与乔伊斯等相继倡导,蔚为一代风尚。在这一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意识流作为创新的手法,是在印象主义(以及象征主义)等流派启迪下产生的。更广义地来讲,上述那些新文艺的开拓者大都属于早期先锋派。名目繁多,实质相仿。

至于意识流作家常用的具体手法,大致有下列几种:

从小见大——即以特殊(或局部)表示(或暗示)普遍,以个体反映群体,微观内蕴含宏观。譬如《达洛卫夫人》仅仅描述了女主人公及其周围人物一天内的行动与心理,实际上包含了大半生的经历、思想感情和人际关系,多层次地展示性格。《到灯塔去》只描绘了拉姆齐一家以及有关的人物,在相隔十年的两个半天内的活动(行为和意识),却在时空的延展上宏大得多,并且内涵深邃。

顿悟(epiphany)——同上述技巧密切相关。乔伊斯对此下过中肯的定义:“一种突如其来的心领神会……唯有一个片断,却包含生[14]活的全部意义。”或如法国传记家和文学批评家莫洛亚赞美普鲁斯特善于使“一刹那显示永恒”。在《达洛卫夫人》里,克拉丽莎听到赛普蒂默斯自尽的信息时,思绪万千,憬悟生与死、孤独与合群、脱俗与媚俗、出世与人世等人生奥义。同时,这一细节和心理刻划揭示了主题,总结全书,并曲传作者的深层意识。

象征性意象(symbolic imagery)——运用具体事物来象征或暗示抽象观念,或作为艺术表现的手段。《达洛卫夫人》中屡次描述伦敦的大本钟,一方面渲染地方色彩与气氛,更重要的是象征眼前的现实,把人物从沉思或幻想中唤醒,因而是意识同现实之间的媒介;同时,在叙述过程中作为转折点,使一个人物的意识流转到另一个人物的内心活动。又如彼得·沃尔什从印度归来,跟克拉丽莎久别重逢,虽然藕断丝连,但旧梦难以重圆。当两人像昔日那样会晤时,彼此故作镇静,克拉丽莎尤为矜持,手里握着剪子;彼得则按老习惯,不时掏出小折刀,心神不定地拨弄。这两把小刀象征了割裂与分离,暗示这对有情人终于不能成为眷属。再如女主人公一再回忆田园风味的故居布尔顿,特别是在庄园作客的挚友萨利,那爽朗而大胆的、放浪不羁的姑娘;这些意象影射少女时期的纯洁、热情和青春的活力。

此外,《到灯塔去》内物象的主体“灯塔”本身,可能隐喻坚实的物质,即客观现实,而塔尖的闪光则有精神之光的含义,即象征主观真实,尤其暗示拉姆齐夫人灵魂之光。异曲同工的手法也用于《波浪》内:当六个青年在餐馆聚会,为朋友佩西远航印度而饯行时,桌上瓶内供着一朵石竹花,在六人眼里呈现各别的色泽和形态,因为视角不同。这一意象讽喻单一而又多元的现实生活,以及因人而异的主观心境。

对照——这是古往今来许多诗人及文人沿用的修辞手段,并非创新,不过伍尔夫之辈的作家运用得微妙些。在《达洛卫夫人》内,生与死、灵与肉、爱与憎、势利的俗物与孤傲的畸零人、“平稳”与“疯狂”、“名流”和“浪子”、社会习俗和自我意识,庸庸碌碌的理查德和不合时宜的彼得,渴望自由的伊丽莎白和窒杀性灵的基尔曼,尤其是克拉丽莎性格中的矛盾及内心冲突,形成了一系列鲜明的对照,此起彼伏,相互映带,或交错如网络,在深化主题,塑造个性,铺叙情节以及渲染气氛等方面,产生烘云托月的妙处。

上述各种技巧均以清丽而细腻、遒劲而畅达的词藻,以及诗意盎然、韵味悠然的文体来表达,一些抒情插曲和哲理化意境尤其精美,似行云流水,节奏感甚强。四

综上所述,弗吉尼亚·伍尔夫不愧为富于独创性的小说家,悟性灵敏而有真知灼见的文学批评家。诚然,她的创作和评论并非无瑕可击,而有美中不足之处。除了上文提到的颓废情绪所起的消极作用,总的看来,由于家庭、身世与社会环境等因素,伍尔夫的视野较窄,格局较小,深度有余而广度不足,颇有力度而气度欠恢宏,重视主观意识和深层心理的探索,而对客观现实及社会生活的描绘尚嫌肤浅些。所以,其创作成果可称为文艺百花园里的奇葩,还算不上文学发展史上的高峰。

伍尔夫的评论也是瑕瑜并陈,某些观点显得偏颇。她在《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等论著内批评阿诺德·贝奈特、赫·乔·威尔斯与高尔斯华绥的作品“不完整”,他们只观察与描绘人及事物的外貌,如癌的症状、印花布图案、车厢的装饰之类,而“不观察生活”,“不观察人性”。实际上,那些老作家很讲究结构,其作品大都是完整的有机体。他们不仅刻划似乎琐碎的细节,并且相当敏锐地观察生活,洞悉人性,刻意再现世态,并描述细致的心理和强烈的感情。譬如在贝奈特的代表作《老妇常谈》中,结尾时女主人公同穷愁潦倒而奄奄一息的丈夫诀别的场景,震撼心灵,催人泪下。在高尔斯华绥的名著《福尔赛世家》第一卷《有产者》内,女主人公伊琳同丈夫索姆斯及情人波西奈之间的“三角”纠葛,引起了激烈的感情冲突和内心矛盾;对这一关键情节,作者描绘得扣人心弦,塑造的三个人物也个性分明。至于威尔斯,则在创作中熔历史、哲学和社会学于一炉,想象力丰富,视野广阔,洞察西方社会危机而憧憬理想的大同世界,并以生动的艺术形象来表现,如《隐身人》、《盲人乡》等。

伍尔夫不但批判老一辈作家,也批评同代的创新的作家。她曾在《现代小说》等论著内,赞扬乔伊斯的创作“光彩夺目”,却又说其作品的内容以至文笔相当“猥琐”;她赞赏托·斯·艾略特的诗富有“魅人的美感”,但流于“晦涩”。其实,乔伊斯是存心以“卑琐”的[15]笔调描写卑琐的、精神麻痹的现代人。况且,他的作品乍看似乎怪诞而支离破碎,实则具有史诗般的气魄与精致的内涵,如《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至于艾略特的某些诗篇,确有晦涩之弊;然而并非一概如此,主要是广泛引用典故或奇特的意象,来触发联想,引起思考,探讨和描摹现代人迷惘与失落之感,并通过精微的形象思维,反映了“荒原”似的现代西方社会。总之,从主流来看,伍尔夫[16]对两位“新星”的批评未免主观或片面。

尽管如此,就整体而言,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创作和评论是瑕不掩瑜的。因而莫洛亚在评传里赞美伍尔夫“在艺术技巧上的探索使她成为当代法国新小说的开拓者”;“她是继承英国散文传统的巨匠,[17]又是开创新文体的奠基者”。

这位女作家备受病魔的摧残而笔耕不辍,数十年如一日,终于获得了丰硕的果实。她不仅在欧美文坛上赢得显著的一席,并且其影响与日俱增。犹如约翰·邓恩(1572—1631)和济慈,她受到当今西方学者与评论家愈来愈高的评价,或被“重新发现”。同时,英美高等院校文学专业的师生对伍尔夫的兴趣愈来愈浓(据说超过对戴·赫·劳伦斯的热衷),从而对其创作和论著的研究也日益深化。至于我们的态度,当然不可一味赞赏,也不宜一笔抹杀,而要实事求是地剖析和鉴别,撷取养料而扬弃糟粕。

为了介绍这位特立独行的作家,我们不揣谫陋,迻译她的力作《达洛卫夫人》,以供借鉴和评议,并祈读者匡正。孙梁[1] 勃卢姆斯伯里是伦敦地名,文化中心区,伍尔夫卜居之处,在不列颠博物馆附近。[2] “牛桥”(Oxbridge),此词是拼凑牛津(Oxford)与剑桥(Cambridge)而成的“新词”,含有对老牌大学的讽嘲。[3] 见伍尔夫《日记》,1922年6月18日;引自昆丁·贝尔作《弗吉尼亚·伍尔夫》评传,第2卷,第99页,屈拉特—格拉纳特出版社,1982年。[4] 这篇论文(Mr. Bennett and Mrs. Brown)原是伍尔夫于1924年5月在剑桥大学宣读的演讲稿,后于1928年出版单行本。[5] 在离伦敦不远的苏赛克斯郡内城镇罗特密尔。[6] 参看《斜塔》。[7] 引自《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8] 引自《自己的房间》。[9] 分别指英王爱德华七世(1841—1910)和乔治五世(1865—1936)统治的年代。乔治五世于1910年登基,故伍尔夫说,变更从这一年开始。[10] 引自《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11] 引自《现代小说》。[12] 引自《小说的艺术:评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瞿世镜译,《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2期。[13] 引自《小说的艺术:评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瞿世镜译,《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2期。[14] 参阅笔者为《都柏林人》中译本撰写的序言中有关章节。[15] 见乔伊斯致出版商葛兰特·理查兹的信(1906年5月5日),参阅《都柏林人》中译本序。[16] 乔伊斯与伍尔夫生卒同年(1882—1941),真是巧合;艾略特则年轻些(1888—1965)。当时均为文坛“新星”。[17] 见《双洲》,1978年第1、2期,巴黎。◆◆◆ ◆◆◆

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因为露西已经有活儿干了:要脱下铰链,把门打开;伦珀尔梅厄公司要派人来了。况且,克拉丽莎·达洛卫思忖:多好的早晨啊——空气那么清新,仿佛为了让海滩上的孩子们享受似的。

多美好!多痛快!就像以前在布尔顿的时候,当她一下子推开落地窗,奔向户外,她总有这种感觉;此刻耳边依稀还能听到推窗时铰链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那儿清晨的空气多新鲜,多宁静,当然比眼下的更为静谧:宛如波浪拍击,或如浪花轻拂;寒意袭人,而且(对她那样年方十八的姑娘来说)又显得气氛肃穆;当时她站在打开的窗口,仿佛预感到有些可怕的事即将发生;她观赏鲜花,眺望树木间雾霭缭绕,白嘴鸦飞上飞下;她伫立着,凝视着,直到彼得·沃尔什的声音传来:“在菜地里沉思吗?”——说的是这句话吗?——“我喜欢人,不太喜欢花椰菜。”——还说了这句吗?有一天早晨吃早餐时,当她已走到外面平台上,他——彼得·沃尔什肯定说过这样的话。最近他就要从印度归来了,不是六月就是七月,她记不清了;因为他的信总是写得非常枯燥乏味,倒是他的话能叫她记住,还有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以及他的坏脾气;千万桩往事早已烟消云散,而——说来也怪!——类似关于大白菜的话却会牢记心头。

她在镶边石的人行道上微微挺直身子,等待杜特奈尔公司的运货车开过。斯克罗普·珀维斯认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很了解她,正如住在威斯敏斯特区的紧邻都相互熟悉);她带有一点鸟儿的气质,犹如碧绿的鲣鸟,轻快、活泼,尽管她已五十出头,而且得病以来变得异常苍白了。她待在路边,身子笔挺,等着穿过大街,丝毫没有看见他。

克拉丽莎可以肯定,在威斯敏斯特住过后——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即使置身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或者深夜梦回时,都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寂静,或肃穆的气氛,一种不可名状的停滞,大本[1]钟敲响前提心吊胆之感(人们说,那可能是流感使她心脏衰弱的缘故)。听!钟声隆隆地响了。开始是预报,音调悦耳;随即报时,千准万确;沉重的音波在空中渐次消逝。她穿过维多利亚大街,一面思量:我们都是些大傻瓜。只有老天才知道人为何如此热爱生活,又如此看待生活,在自己周围构造空中楼阁,又把它推翻,每时每刻创造新花样;甚至那些衣衫褴褛的老古董,坐在街头台阶上懊丧之极的可怜虫(酗酒使他们潦倒不堪)也这样对待生活。人们都热爱生活——正因为如此,议会法令也无能为力;这一点,她是深信不疑的。人们的目光,轻快的步履,沉重的脚步,跋涉的步态,轰鸣与喧嚣;川流不息的马车、汽车、公共汽车和运货车;胸前背上挂着广告牌的人们(时而蹒跚,时而大摇大摆);铜管乐队、手摇风琴的乐声;一片喜洋洋的气氛,叮噹的铃声,头顶上飞机发出奇异的尖啸声——这一切便是她热爱的:生活、伦敦、此时此刻的六月。

眼下正是六月中旬。战争已经结束,不过,还有像福克斯克罗夫特太太那样伤心的人,她昨晚在大使馆痛不欲生,因为她的好儿子已阵亡,那所古老的庄园得让侄儿继承了。还有贝克斯巴勒夫人,人们说她主持义卖市场开幕时,手里还拿着那份电报:她最疼的儿子约翰牺牲了。然而,这一切总算过去了,感谢上帝——结束了。眼下正逢六月。国王和王后都安居在宫中。虽然为时过早,到处都已响起赛马奔腾的得得声,板球拍的轻扣声。洛兹、埃斯考特、雷尼莱,以及所有这类娱乐场,都隐没在灰蒙蒙、蓝幽幽的晨雾中,恰似柔软的织网,把它们全都笼罩,而随着白天的降临,雾将消失,娱乐场的草坪与场地上会出现驰骋的赛马,足尖刚碰着地便纵身跳跃;还有飞奔的小伙子,以及身穿透明纱衫、嬉笑的姑娘们,她们尽管通宵跳舞,可此刻已牵着毛茸茸的、怪模怪样的狗儿,让它们到户外溜一圈呐。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拥有遗产的谨慎的老寡妇也乘着汽车,飞快地去干神秘的差使;老板们则在橱窗里摆弄人造首饰和钻石,古色古香的碧绿胸针镶嵌在十八世纪式样的底座里,分外可爱,足以吸引美国佬(可是她必须节约,不能随便为女儿伊丽莎白买珠宝);不过,她自己也喜欢这些东西,对它们怀有可笑而真挚的热情,因为她属于这一切,她的祖先在乔治王朝的宫廷里当过大臣,她自幼便生活在珠光宝气之中,并且,今晚她将举行宴会,戴上珠翠宝饰,闪耀着炫目的光芒。但奇怪的是,当她走进公园时,只觉得一片沉寂,薄雾,嗡嗡声;欢乐的鸭子悠然嬉水。胸前有袋囊的鸟儿摇来摆去;可迎面来的是谁呢?那人背朝着行政大楼,走过来,手里拎着盖有皇室纹章的公文递送箱,恰如其分,原来是休·惠特布雷德,她的老朋友——可敬可爱的休!“早上好,克拉丽莎!”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他俩从小便相识了。“你上哪儿去?”“我喜欢在伦敦漫步,”达洛卫夫人答道,“说真的,这比在乡下溜达有意思呢。”

惠特布雷德一家刚到伦敦,他们是来看病的——真不幸。别人进城是为了看电影,听歌剧,带女儿出来见见世面;他们一家却是来“看医生”的。不知有多少次,克拉丽莎曾到私人疗养所里去探望伊芙琳·惠特布雷德。敢情伊芙琳又病了?伊芙琳很不舒服,休说道,一面撅撅嘴,或挺出他那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倜傥非凡的身躯(他的衣着总是过分讲究,也许因为他在宫廷当个小吏,不得不这样呢),暗示他的妻子身上虽有些不适,但并不严重;作为一个老朋友,克拉丽莎·达洛卫不必他讲明,就能心领神会。哦,当然,她确实懂他的意思;真不幸;她心里涌起一阵姊妹般的感情,却又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帽子,兴许不适合清晨戴吧?因为休总是使她有这种感觉,当他匆匆向前走去,过于彬彬有礼地抬一下帽子,并且肯定地对她说,她看上去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呢;又说,他一定来参加今晚的宴会,因为伊芙琳要他务必赴会;不过,他可能稍微晚些到场,因为要先带吉姆的孩子去参加宫廷晚会哩;——在休的身旁,她总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有点儿女学生气;不过对他颇有好感,因为跟他相识已久,而且确实认为,按他的路子来说,不失为好人;然而,理查德几乎被他气得发疯;至于彼得·沃尔什嘛,他至今还对她耿耿于怀,因为她喜欢休。

她的眼前浮现出布尔顿的一幕幕情景——彼得大发雷霆;休当然决不是彼得的对手,却也并非彼得认为的十足的低能儿,绝对不是[2]傻瓜。当初他母亲要他放弃打猎,或者要他带她上巴斯去,他二话没说就照办了,他的确并不自私;至于彼得讲的那些话,譬如说休既无心肝,又无头脑,只有英国绅士的派头与教养等等,那不过是她亲爱的彼得最坏的表现;有时候,彼得简直叫人难以忍受,没法相处;然而,像这样的早晨,跟他一起散步却是十分愉快的。[3](六月的气息吹拂得花木枝叶繁茂。在平姆里科,母亲们在给[4]孩子喂奶。电讯不断从舰队街送往海军部。闹哄哄的阿灵顿街和皮卡迪利大街,似乎把公园里的空气都熏暖了,树叶也被烘托起来,灼热而闪烁,飘浮在克拉丽莎喜爱的神圣而活力充沛的浪潮之上。跳舞呀,骑马呀,她全都热爱。)

她和彼得好像已离别了几百年,她从不给他写信,而他的来信也枯索乏味。但是,她会忽然想到,倘若他此刻在她身旁,他会说些什么呢?——有些日子和情景会使她静静地思念他,回忆中已没有昔日那种怨愤,这可能由于她真心待人吧。她想起,在一个晴朗的早晨,[5]她和彼得散步到圣·詹姆士公园的中心——确实如此。不管天气多么美好,树木花草多么青翠,穿粉红衣裙的小女孩多么可爱,彼得却一概视而不见。要是她叫他把眼镜戴上,他也会照办,并且看上一眼。[6][7]可是,他的兴趣在于世界的动态:瓦格纳的音乐、波普的诗、永恒的人性,以及克拉丽莎本人灵魂中的缺陷。他把她骂得多厉害啊!他俩争论得多激烈!他说她会嫁给一个首相,站在楼梯顶上迎接宾客。他称她为地地道道的主妇(她曾为此在卧室里哭泣),还说她天生具有这种平庸的气质嘛。

眼下,她依然感到自己在圣·詹姆士公园和彼得争论,依然认为她没嫁给彼得是对的——确实很对。因为一旦结了婚,在同一所屋子里朝夕相处,夫妻之间必须有点儿自由,有一点自主权。这,理查德给了她,她也满足了理查德。(譬如,他今天上午在哪儿?在什么委员会吧,她从不过问。)然而,跟彼得一起非得把每件事都摊开来,这令人难以容忍。当两人的关系发展到那一天,在小花园喷泉边出现了那个场面时,她不得不与他分手了。要不然,她深信他俩都会毁掉,双方全得完蛋。尽管如此,多年来她私下里忍受了这份悲伤和苦恼,犹如利箭钻心。继而是那可怕的时刻,有人在一次音乐会上告诉她,彼得结婚了,女方是他在去印度的船上相识的。她永远忘不了这一切。彼得曾责备她冷酷无情、一本正经。她永远不能理解他的爱,而那些印度女人看来是理解的——那些愚昧、标致、脆弱的傻瓜。她对他的同情压根儿是浪费,因为他向她强调,他过得很快活,虽然他没有做成一件他俩谈论过的事,他的一生都是失败,这一点仍然叫她生气。

她不觉已走到公园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望着皮卡迪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公共车辆。

现在她不愿对世界上任何人说长道短。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却又难以形容地老迈。她像一把刀子,插入每件事物之中,同时又置身局外,袖手旁观。她看着过往的出租车,内心总有远离此地,独自去海边的感觉。她总觉得,即使活一天也极危险,倒并非由于她认为自己聪敏过人。丹尼尔斯小姐只教给她们一点肤浅的知识,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凭这点儿学问生活过来的。实际上她一窍不通,不懂语言,也不了解历史。现在,除了在床上读回忆录之外,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而所有这些,过往的车辆等,却令她万分神往。她不愿议论彼得,也不愿对自己下这样那样的定论。

当下,她向前走去,心想,她唯一的天赋是,几乎能凭直觉一眼识透别人。如果让她和另一个人同处一室,直觉会使她生气或满意。德文郡大楼、巴思大楼、那幢装饰着白瓷鹦的大楼,她曾看见它们灯火通明,她还记得西尔维亚、弗雷德、萨利·赛顿——那么多的人呵!她曾经通宵达旦跳舞;尔后望着四轮运货马车缓缓地经过,向市场驶去;她驱车穿过公园回家。她还记得,有一次在海德公园的S形湖里投入一先令镍币。但这样的事,人人都记得住。她喜欢的是此时、此地、眼前的现实,譬如坐在出租马车里的那个胖女人。她向邦德街走去,扪心自问:她必然会永远离开人世,是否会觉得遗憾?没有了她,人间一切必将继续下去,是否会感到怨恨?还是欣慰,想到一死便可了结?不过,随着人事沧桑,她在伦敦的大街上却能随遇而安,得以幸存,彼得也活过来了,他俩互相信赖,共同生存。她深信自己属于家乡的树木与房屋,尽管那屋子又丑又乱;她也属于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们;她像一片薄雾,散布在最熟悉的人们中间,他们把她高高举起,宛如树木托起云雾一般,她曾见过那种景象。然而,她的生活,她自身,却远远地伸展。此刻,她向海查德书店橱窗里张望时,心里憧憬什么?试图追忆什么?当她吟诵着打开的书上的诗句:不要再怕骄阳炎热,[8]也不怕隆冬严寒;

是什么乡村拂晓的景象在她心中闪现?最近世界经历的创伤使男男女女都满含泪水。它带来眼泪和悲痛,勇气和韧性,以及毅然挺立、坚贞不屈的态度。例如,她最敬仰的贝克斯巴勒夫人主持义卖开幕,就是一个明证。

橱窗里还陈列着贾罗克斯所作《游览和欢宴》,还有《浸过肥皂[9]的海绵》,阿斯奎斯伯爵夫人写的《回忆录》,以及《尼日利亚捕猎记》,每本书都打开着。店里的书多极了,但似乎没有一本适宜给疗养院里的伊芙琳·惠特布雷德带去。找不到什么书可以让她高兴,使这个异常干瘪瘦小的女人,在克拉丽莎走进房间的时候,露出哪怕只是一刹那亲切的表情,随后开始闲谈,关于妇女病等,谈个不停。她多么渴望使人们一见她进来就高兴啊!克拉丽莎这样思忖着,又转身折回邦德街。她心里又泛起烦恼,因为做一件事非得为他人是愚蠢的。她宁愿像理查德那样,纯粹为自己办事。她一面等着穿过街,一面想,她有一半时间不单是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是为了使人们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她知道这是愚蠢之极的表现(这当儿警察举手示意可以通行了),因为任何人一刻都没有接受她的诱导。要是她能重度人生,那多好呵!甚至还能改变自己的面目呢!她思索着,踏上了人行道。

首先,她会长得像贝克斯巴勒夫人,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皮肤,犹如皱折的皮革。她会像贝克斯巴勒夫人一样慢条斯理,举止庄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般对政治有兴趣,在乡下有一幢邸宅;极其高贵,极其真诚。可是,她的容颜恰恰相反,瘦削的身材,令人发笑的小脸蛋儿,鹰钩鼻子。诚然,她能使自己显得很体面;她的手和脚都很美,穿戴也挺入时,尽管她花钱不多。但是,近来她这个身躯(当下她停住,看一幅荷兰画),以及它的各种功能似乎不复存在——丝毫不存在。她有一种极为荒诞的感觉,感到自己能隐身,不被人看见,不为人所知;现在再也没有婚姻,也不再生儿育女,剩下的只是与人群一起,令人惊异而相当庄严地向邦德街行进。如今她是达洛卫夫人,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卫夫人。

邦德街使她着迷,旺季中的邦德街清晨吸引着她:街上旗帜飘扬,两旁商店林立,毫无俗气的炫耀。一匹苏格兰花呢陈列在一家店铺里,她父亲在那里买衣服达五十年之久;珠宝店里几颗珍珠;鱼店里一条冰块上的鲑鱼。“这就是一切,”她望着鱼铺子说,“这就是一切。”她重复说着,在一家专营手套的店家前伫立片刻。战前,人们可以在那儿买到几乎完美的手套。她叔叔威廉以前常说,要知道一个女人的人品,只须看她穿什么鞋、戴什么手套。大战中期的一个早上,他在床上寿终正寝。他曾说:“我活够了。”至于手套和鞋子嘛,她尤其喜欢手套,可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伊丽莎白,却对两者都毫不在意。

简直一点不感兴趣。她一边想,一边继续沿邦德街往前走,进入一家花店。每逢她举行宴会,那家店总为她准备好鲜花。伊丽莎白最爱的其实是那条狗。今天早晨,屋子里到处都闻到一股柏油味儿。不过,可怜的狗格里泽尔总比基尔曼小姐好些,她宁可忍受狗的坏脾气和柏油味,以及其他种种缺点,总比关在闷热的卧室里,枯坐着念祈祷书强!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她想这么说。但是,正如理查德说的,这也许只是每个女孩子都得经历的一个阶段吧,也许女儿堕入情网了。可是,为什么偏要爱上基尔曼小姐呢?诚然,基尔曼小姐受过不公平的待遇,人们应当谅解她;理查德说她很能干,具有清晰的历史观念。不管怎样,她和伊丽莎白如今是形影不离。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上教堂去领受圣餐,而且她毫不在乎衣着,也不注意该怎样对待来赴午宴的客人。宗教狂往往令人冷漠无情(对大事业的信仰也如此),使感情变得麻木,这是她的体会。就拿基尔曼小姐说吧,她肯为俄国人干任何事情,也愿为奥地利人忍饥挨饿,可在暗地里却尽折磨人。她那么麻木不仁,老穿着那件绿色雨衣,年复一年总穿着那件衣服;她身上淌满汗水;只要她在房里待上五分钟,就会让你感到自己的低贱和她的优越。她那么贫困,你却那么富裕;她住的是贫民窟,家中没有靠垫,没有床,也没有小地毯或任何类似的东西。她整个灵魂都因怨天尤人而发霉了。大战期间,她被学校开除了——真是个贫苦、怨愤、不幸的女人啊!其实,人们恨的倒不是基尔曼个人,而是她代表的那种观念。当然,其中必定掺杂了许多并非基尔曼小姐的因素。在人们心目中,她已经变成一个幽灵,人们在黑夜里与之搏斗,就是骑在我们身上,吸干我们一半血液的幽灵、统治者、暴君;因为毫无疑问,假如再掷一下骰子,把黑白颠倒一番,她兴许会爱上基尔曼小姐了!不过,今生今世不可能了。不行。

然而,她心中有一个凶残的怪物在骚动!这令她焦躁不安。她的心灵宛如枝叶繁茂的森林,而在这密林深处,她仿佛听到树枝的哔剥声,感到马蹄在践踏;她再也不会觉得心满意足,或心安理得,因为那怪物——内心的仇恨——随时都会搅乱她的心,特别从她大病以来,这种仇恨的心情会使她感到皮肤破损、脊背挫伤,使她蒙受肉体的痛楚,并且使一切对于美、友谊、健康、爱情和建立幸福家庭的乐趣都像临风的小树那样摇晃,颤抖,垂倒,似乎确有一个怪物在刨根挖地,似乎她的心满意足只不过是孤芳自赏!仇恨之心多可怕呵!

要不得!要不得!她在心中喊叫,一面推开马尔伯里花店的旋门。

她挺直颀长的身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走去;皮姆小姐立刻上前招呼。这位女士天生一张钮扣形的脸,双手老是通红,好像曾经捧了鲜花浸在冷水里似的。

这儿是鲜花的世界:翠雀、香豌豆、一束束紫丁香,还有香石竹,一大堆香石竹,更有玫瑰、三尾鸢,啊,多可爱——她就站着与皮姆小姐交谈,一面吮吸这洋溢着泥土气息的花园的清香。皮姆小姐曾得到她的恩惠,因而觉得她心肠好;确实,好多年以前,她就是个好心人,非常和善;可是今年她见老了。她在三尾鸢、玫瑰和一簇簇摇曳的紫丁香丛中,眯着眼睛两边观望,贪婪地闻着那令人心醉的芳香,领略着沁人心脾的凉爽,驱散了刚才街头的喧闹。过了一会,她睁开双目:玫瑰花儿,多么清新,恰似刚在洗衣房里熨洗干净、整齐地放在柳条盘中的花边亚麻织物;红色的香石竹浓郁端庄,花朵挺秀;紫罗兰色、白色和淡色的香豌豆花簇拥在几只碗中——仿佛已是薄暮,穿薄纱衣的少女在美妙的夏日过后,来到户外,采撷香豌豆和玫瑰,天色几乎一片湛蓝,四处盛开着翠雀、香石竹和百合花;正是傍晚六七点钟,在那一刻,每一种花朵——玫瑰、香石竹、三尾鸢、紫丁香——都闪耀着:白色、紫色、红色和深橙交织在一起;每一种花似乎各自在朦胧的花床中柔和地、纯洁地燃烧;哦,她多喜爱那灰白色的小飞蛾,在香水草四周,在暮色中的报春花四周飞进飞出!

她和皮姆小姐顺着一个个花罐走去,精心挑选花朵;她喃喃自语:那憎恨的心思真要不得,要不得——声音越来越轻柔,恍惚这种美、这芬芳、色彩,以及皮姆小姐对她的喜爱和信任汇合成一股波浪,她任凭浪潮把自己浸没,以征服她那仇恨之心,驱走那怪物,把它完全驱除;这种想法使她感到超凡脱俗,正在这时——砰,街上传来一下枪声似的响声!“天哪,那些汽车真糟糕。”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张望,又走回来,手里捧满香豌豆,脸上浮现出歉疚的微笑,仿佛那些汽车和爆破的车胎都是她的过错。

一辆汽车停在正对马尔伯里花店的人行道上,就是它发出那巨大的爆炸声,把达洛卫夫人吓了一大跳,又使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并为之抱歉。过往的行人自然也止步谛视,刚巧看到装饰着淡灰色陈设的车内露出一位头号要人的脸,随即有一个男子的手把遮帘拉下,只留下一方淡灰色。

然而顷刻之间,谣言便从邦德街中央无声无形地向两边传开,一边传到牛津街,另一边传到阿特金斯街上的香水店里,宛如一片云雾,迅速遮住青山,仿佛给它罩上一层面纱;谣言确实像突如其来的庄重和宁静的云雾,降落到人们脸上。瞬息之前,这些人的面部表情还各自不同,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已从他们身旁擦过,他们聆听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圣灵已经显身,她的眼睛紧紧地蒙着绑带,嘴巴张大着。但是,没有人知道究竟看到的是谁的面孔。是威尔士王子?是王后?还是首相?是哪个人的面孔呢?谁也说不上。

埃德加·丁·沃基斯的手臂上套着他惯用的一卷铅管,用别人听得见的声音,以幽默的口吻说:“休(首)相大人的机(汽)车嘛。”[10]

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听到了他的话,同时发现自己被挡住了。

赛普蒂默斯·沃伦·史密斯大约三十上下,长着个鹰钩鼻子,脸色苍白,穿着旧大衣和棕色鞋子;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连陌生人见了这种眼光也会感到畏惧呢。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

一切都陷于停顿。汽车引擎的嗒嗒声犹如脉搏,在人的周身不规则地跳动。太阳变得分外炎热,因为那辆汽车就停在马尔伯里花店的窗外。敞顶公共汽车上层的老太太们都撑起了黑色遮阳伞;时而这边一把绿伞,时而那边一把红伞,绷地一声轻轻撑开。达洛卫夫人臂弯里捧满香豌豆走到窗前,皱起粉红色小脸向外张望,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人都注视那辆汽车,赛普蒂默斯也在看。骑自行车的男孩都跳下车。交通车辆越积越多。而那辆汽车却放下遮帘停在街头。赛普蒂默斯思忖:那帷帘上的花纹很怪,好像一棵树。他眼前的一切事物都逐渐向一个中心凝聚,这景象使他恐怖万分,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立刻就会燃烧,喷出火焰。天地在摇晃,颤抖,眼看就要化成一团烈火。是我挡住了路,他想。难道人们不是在瞅他,对他指指点点吗?难道他不是别有用心地占住了人行道,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吗?可是,他的用心何在呢?“咱们往前走吧,赛普蒂默斯,”他的妻子说。她是个意大利女人,个子不高,淡黄色的尖脸蛋上长着一对大眼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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