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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8: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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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曾祺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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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梦人间

戏梦人间试读:

两栖杂述

两栖杂述

我是两栖类。写小说,也写戏曲。我本来是写小说的。二十年来在一个京剧院担任编剧。近二三年又写了一点短篇小说。我过去的朋友听说我写京剧,见面时说:“你怎么会写京剧呢?——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点‘洋’的!”他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有些新相识的朋友,看过我近年的小说后,很诚恳地跟我说:“您还是写小说吧,写什么戏呢!”他们都觉得小说和戏——京剧,是两码事,而且多多少少有点觉得我写京剧是糟蹋自己,为我惋惜。我很感谢他们的心意。有些戏曲界的先辈则希望我还是留下来写戏,当我表示我并不想离开戏曲界时,就很高兴。我也很感谢他们的心意。曹禺同志有一次跟我说:“你还是双管齐下吧!”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我小时候没有想过写戏,也没有想过写小说。我喜欢画画。

我的父亲是个画画的,在我们那个县城里有点名气。我从小就喜欢看他画画。每当他把画画的那间屋子打开(他不常画画),支上窗户,我就非常高兴。我看他研了颜色,磨了墨,铺好了纸;看他抽着烟想了一会,对着雪白的宣纸看了半天,用指甲或笔杆的一头在纸上比划比划,划几个道道,定了一幅画的间架章法,然后画出几个“花头”(父亲是画写意花卉的),然后画枝干、布叶、勾筋、补石,点苔,最后再“收拾”一遍,题款,用印,用按钉钉在壁上,抽着烟对着它看半天。我很用心地看了全过程,每一步都看得很有兴趣。

我从小学到中学,都“以画名”。我父亲有一些石印的和珂罗版印的画谱,我都看得很熟了。放学回家,路过裱画店,我都要进去看看。

高中毕业,我本来是想考美专的。

我到四十来岁还想彻底改行,从头学画。

我始终认为用笔、墨、颜色来抒写胸怀,更为直接,也更快乐。

我到底没有成为一个画家。

到现在我还有爱看画的习惯,爱看展览会。有时兴之所至,特别是运动中挨整的时候,还时常随便涂抹几笔,发泄发泄。

喜欢画,对写小说,也有点好处。一个是,我在构思一篇小说的时候,有点像我父亲画画那样,先有一团情致,一种意向。然后定间架、画“花头”、立枝干、布叶、勾筋……一个是,可以锻炼对于形体、颜色、“神气”的敏感。我以为,一篇小说,总得有点画意。

我是怎样写起小说来的呢?

除了画画,我的“国文”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的国文老师一直是高北溟先生。为了纪念他,我的小说《徙》里直接用了高先生的名字。他的为人、学问和教学的方法也就像我的小说里所写的那样,——当然不尽相同,有些地方是虚构的。在他手里,我读过的文章,印象最深的是归有光的《项脊轩记》、《先妣事略》。

有几个暑假,我还从韦子廉先生学习过。韦先生是专攻桐城派的。我跟着他,每天背一篇桐城派古文。姚鼐的、方苞的、刘大槐和戴名世的。加在一起,不下百十篇。

到现在,还可以从我的小说里看出归有光和桐城派的影响。归有光以清淡之笔写平常的人情,我是喜欢的(虽然我不喜欢他正统派思想),我觉得他有些地方很像契诃夫。“桐城义法”,我以为是有道理的。桐城派讲究文章的提、放、断、连、疾、徐、顿、挫,讲“文气”。正如中国画讲“血脉流通”、“气韵生动”。我以为“文气”是比“结构”更为内在,更精微的概念,和内容、思想更有有机联系。这是一个很好的、很先进的概念,比许多西方现代美学的概念还要现代的概念。文气是思想的直接的形式。我希望评论家能把“文气论”引进小说批评中来,并且用它来评论外国小说。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当沈从文先生的学生。

我读了高中二年级以后,日本人打了邻县,我“逃难”在乡下,住在我的小说《受戒》里所写的小和尚庵里。除了高中教科书,我只带了两本书,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一本上海一家野鸡书店盗印的《沈从文小说选》。我于是翻来覆去地看这两本书。

我到昆明考大学,报了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就是因为这个大学中文系有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还有沈先生。

我选读了沈先生的三门课:“各体文习作”、“中国小说史”和“创作实习”。

我追随沈先生多年,受到教益很多,印象最深的是两句话。

一句是:“要贴到人物来写”。

他的意思不大好懂。根据我的理解,有这样几层意思:

第一,小说是写人物的。人物是主要的,先行的。其余部分都是次要的,派生的。作者要爱所写的人物。沈先生曾说过,对于兵士和农民“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温爱”,我觉得提得很好。他不说“热爱”,而说“温爱”,我以为这更能准确地说明作者和人物的关系。作者对所写的人物要具有充满人道主义的温情,要有带抒情意味的同情心。

第二,作者要和人物站在一起,对人物采取一个平等的态度。除了讽刺小说,作者对于人物不宜居高临下。要用自己的心贴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乐为自己的哀乐。这样才能在写作的大部分的过程中,把自己和人物融为一体,语语出自自己的肺腑,也是人物的肺腑。这样才不会作出浮泛的、不真实的、概念的和抄袭借用来的描述。这样,一个作品的形成,才会是人物行动逻辑自然的结果。这个作品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人物的身上没有作者为了外在的目的强加于他身上的东西。

第三,人物以外的其他的东西都是附属于人物的。景物、环境,都得服从于人物,景物、环境都得具有人物的色彩,不能脱节,不能游离。一切景物、环境、声音、颜色、气味,都必须是人物所能感受到的。写景,就是写人,是写人物对于周围世界的感觉。这样,才会使一篇作品处处浸透了人物,散发着人物的气息,在不是写人物的部分有人物。

另外一句话是:“千万不要冷嘲”。

这是对于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我在旧社会,因为生活的穷困和卑屈,对于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又读了一些西方的现代派的作品,对于生活形成一种带有悲观色彩的尖刻、嘲弄、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在我的一些作品里也有所流露。沈先生发觉了这点,在昆明时就跟我讲过;我到上海后,又写信给我讲到这点。他要求的是对于生活的“执著”,要对生活充满热情,即使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能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一个人,总应该用自己的工作,使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些,给这个世界增加一点好东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丧失对于生活带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丧失对于生活的爱。沈先生在下放咸宁干校时,还写信给黄永玉,说“这里的荷花真好!”沈先生八十岁了,还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完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样的巨著,就是靠这点对于生活的执著和热情支持着的。沈先生的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

我是怎样写起京剧剧本来的呢?

我从小爱看京剧,也爱唱唱。我父亲会拉胡琴,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就随着他的胡琴唱戏,唱老生,也唱青衣。到读大学时还唱。有个广东同学听到我唱戏,就说“丢那妈,猫叫!”

因为读的是中文系,我后来又学唱了昆曲。

我喜欢看戏,看京剧,也爱看地方戏,特别爱看川剧。

我没有想到过写戏曲剧本。

因为当编辑,编《说说唱唱》,想写作,又不下去,没有生活,不免发牢骚。那年恰好是纪念世界名人吴敬梓,有人就建议我在《儒林外史》里找一个题材,写写京剧剧本,我就写了一个《范进中举》。这个剧本演出了,还在北京市戏曲会演中得了一个奖。

一九五八年,我戴了右派帽子下去劳动。摘了帽子,想调回北京,恰好北京京剧团还有个编剧名额,我就这样调到了京剧团,一直到现在,二十年了。

搞文学的人是不大看得起京剧的。

这也难怪。京剧的文学性确实是很差,很多剧本简直是不知所云。前几个月,我在北京,每天到玉渊潭散步,每天听一个演员在练《珠帘寨》的定场诗:

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摔死国舅段文楚,

唐王一怒贬北番!

李克用和李太白有什么关系呢?《花田错》里有一句唱词:

桃花不比杏花黄……

桃花不黄,杏花也不黄呀!

可是,京剧毕竟是我们的文化遗产呀!而且,就是京剧,也有些很好的东西。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四进士》,用了那样多的典型的细节,刻划了宋士杰这样一个独特的人物,这就不用说了。我以为这出戏放在世界戏剧名作之林中,是毫不逊色的。再如《打渔杀家》里萧恩和桂英离家时的对话:

萧恩 开门哪(出门介)

桂英 爹爹请转。

萧恩 儿呀何事?

桂英 这门还未曾上锁呢。

萧恩 这门喏,关也罢不关也罢。

桂英 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

萧恩 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则甚哪!

桂英 不要了?

萧恩 不省事的冤家……!

我觉得这是小说,很好的小说。我觉得写小说的,也是可以从戏曲里学到很多东西的。

戏曲、京剧,有些手法好像是旧。但是中国人觉得它很旧,外国入觉得它很新。比如“自报家门”,这就比用整整一幕戏来介绍人物省事得多。比如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说,是受了中国戏曲的启发而提出来的,这很新呀!

我觉得我们不要妄自菲薄,数典忘祖。我们要“以故为新”,从遗产中找出新的东西来,特别是搞西方现代派的同志,我建议他们读一点旧文学,用比较文学的方法研究研究中国的古典文学。我总是希望能把古今中外熔为一炉。

我搞京剧,有一个想法,很想提高一下京剧的文学水平,提高其可读性,想把京剧变成一种现代艺术,可以和现代文学作品放在一起,使人们承认它和王蒙的、高晓声的、林斤澜的、邓友梅的小说是一个水平的东西,只不过形式不同。

搞搞京剧还有一个好处,即知道戏和小说是两种东西(当然又是相通的)。戏要夸张,要强调;小说要含蓄,要淡远。李笠翁说写诗文不可说尽,十分只能说二三分;写戏剧必须说尽,十分要说到十分。这是很有见地的话。托尔斯泰说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这是指的小说;戏里的人物是可以用警句交谈的。因此,不能把小说写得像戏,不能有太多情节,太多的戏剧性。如果写的是一篇戏剧性很强的小说,那你不如干脆写成戏。

以上是一个两栖类的自白。

除了搞戏,我还搞过曲艺,编过《说说唱唱》;搞过民间文学,编了好几年《民间文学》。“文化大革命”以后,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不是小说,而是民间文学的论文,而且和甘肃有点关系,是《“花儿”的格律》。我觉得这对写小说没有坏处。特别是民间文学,那真是一个宝库。我甚至可以武断地说,不读一点民歌和民间故事,是不能成为一个好小说家的。

我这个两栖类,这个“杂家”有点什么经验?一个是要尊重、热爱祖国的文学艺术传统;一个是兼收并蓄,兴趣更广泛一些,知识更丰富一些。

我希望有更多的两栖类,希望诗人、小说家都来写写戏曲。

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见,知道我在京剧院工作,很诧异,说:“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点‘洋’的,怎么会写起京剧来呢?”我来不及和他详细解释,只是说:“这并不矛盾。”

我们家乡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

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的,是两处。

一处是螺蛳坝。坝下有一片空场子。刨出一些深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铺了木板,上面盖一个席顶,这便是戏台。坝前有几家人家,织芦席的,开茶炉的……门外都有相当宽绰的瓦棚。这些瓦棚里的地面用木板垫高了,摆上长凳,这便是“座”——不就座的就都站在空地上仰着头看。有一年请来一个比较整齐的戏班子。戏台上点了好几盏雪亮的汽灯,灯光下只见那些簇新的行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煞是好看。除了《赵颜借寿》、《八百八年》等开锣吉祥戏,正戏都唱了些什么,我已经模糊了。印象较真切的,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滩》。我喜欢《小放牛》的村姑的一身装束,唱词我也大部分能听懂。像“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到现在我还认为写得很美。这是一幅画,提供了一个春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词要是能写得像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这出戏,我觉得别具一种诗意,有一种凄凉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的。可以说,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看过《白水滩》,就写不出后来的十一子。这个戏班里唱青面虎的花脸很能摔。他能接连摔好多个“踝子”。每摔一个,台下叫好。他就跳起来摘一个“红封”揣进怀里——台上横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好些包着红纸的“封子”,内装铜钱或银角子。凡演员得一个“好”,就可以跳起来摘一封。另外还有一出,是《九更天》。演《九更天》那天,开戏前即将钉板竖在台口,还要由一个演员把一只活鸡拽钉在板上,以示铁钉的锋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对这出戏兴趣不大,一个老头儿,光着上身,抱了一只钉板在台上滚来滚去,实在说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窝”了!

另一处是泰山庙。泰山庙供着东岳大帝。这东岳大帝不是别人,是《封神榜》里的黄霓。东岳大帝坐北朝南,大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砖坪,迎面是一个戏台。戏台很高,台下可以走人。每逢东岳大帝的生日——我记不清是几月了,泰山庙都要唱戏。约的班子大都是里下河的草台班子,没有名角,行头也很旧。旦角的水袖上常染着洋红水的点子——这是演《杀子报》时的“彩”溅上去的。这些戏班,没有什么准纲准词,常常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瞎扯。许多戏里都无缘无故出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念几句数板,而且总是那几句: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

……

他们的京白、韵白都带有很重的里下河口音,而且很多戏里都要跑鸡毛报:两个差人,背了公文卷宗,在台上没完没了地乱跑一气。里下河的草台班子受徽戏影响很大,他们常唱《扫松下书》。这是一出冷戏,一到张广才出来,台下观众就都到一边喝豆腐脑去了。他们又受了海派戏的影响,什么戏都可以来一段“五音联弹”——“催战马,来到沙场,尊声壮士把名扬……”他们每一“期”都要唱几场《杀子报》。唱《杀子报》的那天,看戏是要加钱的,因为戏里的闻太师要勾金脸。有人是专为看那张金脸才去的。演闻太师的花脸很高大,嗓音也响。他姓颜,观众就叫他颜大花脸。我有一天看见他在后台栏杆后面,勾着脸——那天他勾的是包公,向台下水锅的方向,大声喊叫:“××!打洗脸水!”从他的洪亮的嗓音里,我感觉到草台班子演员的辛酸和满腹不平之气。我一生也忘记不了。

我的大伯父有一架保存得很好的留声机——我们那里叫做“洋戏”,还有一柜子同样保存得很好的唱片。他有时要拿出来听听——大都是阴天下雨的时候。我一听见留声机响了,就悄悄地走进他的屋里,聚精会神地坐着听。他的唱片里最使我感动的是程砚秋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几声小镲,“啊哈!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杨小楼的高亢脆亮的嗓子,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凉。

我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画画,会刻图章,还会弄乐器。他年轻时曾花了一笔钱到苏州买了好些乐器,除了笙箫管笛、琵琶月琴,连唢呐海笛都有,还有一把拉梆子戏的胡琴。他后来别的乐器都不大玩了,只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是“留学生”——跟着留声机唱片拉。他拉,我就跟着学唱。我学会了《坐宫》、《起解·玉常春》、《汾河湾》、《霸王别姬》……我是唱青衣的,年轻时嗓子很好。

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一年级时,都唱。西南联大的同学里有一些“票友”,有几位唱得很不错的。我们有时在宿舍里拉胡琴唱戏,有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一听见我唱,就骂:“丢那妈!猫叫!”

大学二年级以后,我的兴趣转向唱昆曲。在陶重华等先生的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参加的都是云大和联大中文系的同学。我们于是“拍”开了曲子。教唱的主要是陶先生,吹笛的是云大历史系的张中和先生。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画》、《哭像》、《闻铃》、《扫花》、《三醉》、《思凡》、《折柳·阳关》、《瑶台》、《花报》……大都是生旦戏。偶尔也学两出老生花脸戏,如《弹词》、《山门》、《夜奔》……在曲社的基础上,还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校内校外的老师、前辈。常与“同期”的,有陶光(重华)。他是唱“冠生”的,《哭像》、《闻铃》均极佳,《三醉》曾受红豆馆主亲传,唱来尤其慷慨淋漓,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他唱老生,实大声洪,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还爱唱《疯僧扫秦》;张中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极其细腻;生物系的教授崔芝兰(女),她似乎每次都唱《西楼记》;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画》,咬字讲究,有些过分;数学系教授许宝,我的《刺虎》就是他亲授的;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时也来唱两段;此外,还有当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阜西先生,他兴趣不在唱,而在研究乐律,常带了他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还有一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童心犹在、风趣非常的老人许茹香,每“期”必到。许家是昆曲世家,他能戏极多,而且“能打各省乡谈”,苏州话、扬州话、绍兴话都说得很好。他唱的都是别人不唱的戏,如《花判》、《下山》。他甚至能唱《绣襦记》的《教歌》。还有一位衣履整洁的先生,我忘记他的姓名了。他爱唱《山门》。他是个聋子,唱起来随时跑调,但是张中和先生的笛子居然能随着他一起“跑”!

参加了曲社,我除学了几出昆曲,还酷爱上了吹笛——我原来就会吹一点,我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上,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是个疯子!”

抗战胜利后,联大分校北迁,大家各奔前程,曲社“同期”也就风流云散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了。

我写京剧,纯属偶然。我在北京市文联当了几年编辑,心里可一直想写东西。那时写东西必须“反映现实”,实际上是“写政策”,必须“下去”,才有东西可写。我整天看稿、编稿,下不去,也就写不成,不免苦闷。那年正好是纪念世界名人吴敬梓,王亚平同志跟我说:“你下不去,就从《儒林外史》里找一个题材编一个戏吧!”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就改了一出《范进中举》。这个剧本在文化局戏剧科的抽屉里压了很长时间,后来是王昆仑同志发现,介绍给奚啸伯演出了。这个戏还在北京市戏曲会演中得了剧本一等奖。

我当了右派,下放劳动,就是凭我写过一个京剧剧本,经朋友活动,而调到北京京剧院里来的。一晃,已经二十几年了。人的遭遇,常常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参加戏曲工作,是有想法的。在一次齐燕铭同志主持的座谈会上,我曾经说:“我搞京剧,是想来和京剧闹一阵别扭的。”简单地说,我想把京剧变成“新文学”。更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现代思想和某些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引进到京剧里来。我认为中国的戏曲本来就和西方的现代派有某些相通之处。主要是戏剧观。我认为中国戏曲的戏剧观和布莱希特以后的各流派的戏剧观比较接近。戏就是戏,不是生活。中国的古代戏曲有一些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比如《南天门》、《乾坤福寿镜》、《打棍出箱》、《一匹布》……),只是发挥得不够充分。我就是想让它得到更多的发挥。我的《范进中举》的最后一场就运用了一点心理分析。我刻画了范进发疯后的心理状态,从他小时读书、逃学、应考、不中、被奚落,直到中举,做了主考,考别人:“我这个主考最公道,订下章程有一条: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本道不取嘴上无毛!……”我想把传统和革新统一起来,或者照现在流行的话说:在传统与革新之间保持一种张力。

我说了这一番话,可以回答我在本文一开头提到的那位阔别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的疑问。

我写京剧,也写小说。或问:你写戏,对写小说有好处吗?我觉得至少有两点。

一是想好了再写。写戏,得有个总体构思,要想好全剧,想好各场。各场人物的上下场,各场的唱念安排。我写唱词,即使一段长到二十句,我也是每一句都想得能够成诵,才下笔的。这样,这一段唱词才是“整”的,有层次,有起伏,有跌宕,浑然一体,我不习惯于想一句写一句。这样的习惯也影响到我写小说。我写小说也是全篇、各段都想好,腹稿已具,几乎能够背出,然后凝神定气,一气呵成。

前几天,有几位从湖南来的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来访问我,他们指出一个问题:“您的小说有一种音乐感,您是否对音乐很有修养?”我说我对音乐的修养一般。如说我的小说有一点音乐感,那可能和我喜欢画两笔国画有关。他们看了我的几幅国画,说:“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计白当黑,这和‘音乐感’是有关系的。”他们走后,我想:我的小说有“音乐感”么?——我不知道。如果说有,除了我会抹几笔国画,大概和我会唱几句京剧、昆曲,并且写过几个京剧剧本有点关系。有一位评论家曾指出我的小说的语言受了民歌和戏曲的影响,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中国戏曲和小说的血缘关系

自从布莱希特以后,世界戏剧分作了两大类。一类是戏剧的戏剧,一类是叙事诗式的戏剧。布莱希特带来了戏剧观念的革命。布莱希特的戏剧观可能受了中国戏曲的影响。元杂剧是个很怪的东西。除了全剧一个人唱到底,还把任何生活一概切成四段(四出)。或许,元杂剧的作者认为生活本身就是天然地按照四分法的逻辑进行的,这也许有道理。四是一个神秘的数字。元杂剧的分“出”,和十九世纪西方戏剧的分“幕”不尽相同,但有暗合之处(古典西方戏剧大都是四幕)。但是自从传奇兴起,中国的剧作者的戏剧观点、思想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同时带来结构方式的变化。传奇的作者意识到生活的连续性、流动性,不能人为地切做四块,于是由大段落改为小段落,由“出”改为“折”。西方古典戏剧的结构像山,中国戏曲的结构像水。这种滔滔不绝的结构自明代至近代一直没有改变。这样的结构更近乎是叙事诗式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是小说式的。中国的演义小说改编为戏曲极其方便,因为结构方法相近。

中国戏曲的时空处理极其自由,尤其是空间,空间是随着人走的,一场戏里可以同时表不同的空间(中国剧作家不知道所谓三一律,因此不存在打破三一律的问题)。《打渔杀家》里萧恩去出首告状,被县官吕子秋打了四十大板,轰出了县衙。他的女儿桂英在家里等他。上场唱了四句:

老爹爹清晨起前去出首,

倒叫我桂英儿挂在心头。

将身儿坐至在草堂等候,

等候了爹爹回细问根由。

在每一句之后听到后台的声音:“一十,二十,三十,四十,赶了出去!”这声音表现的是萧恩在公堂上挨打。一个在江那边,一个在江这边,一个在公堂上,一个在家里,这“一十,二十”怎么能听得到?谁听见的?《一匹布》是一出极其特别的、带荒诞性的“玩笑剧”。李天龙的未婚妻死了,丈人有言,等李天龙续娶时,把女儿的四季衣裳和赔嫁银子二百两给他。李天龙家贫,无力娶妻,张古董愿意把妻子沈赛花借给他,好去领取钱物,声明不能过夜。不想李天龙沈赛花被老丈人的儿子强留住下了。张古董一看天晚了,赶往城里,到了瓮城里,两边的城门都关了,憋在瓮城里过了一夜。舞台上一边是老丈人家,李天龙、沈赛花各怀心事;一边是瓮城,张古董一个人心急火燎,咕咕哝哝。奇怪的是两边的事不但同时发生,而且两处人物的心理还能互相感应,又加上一个毫不相干,和张古董同时被关在瓮城里的一个名叫“四合老店”的南方口音的老头儿跟着一块瞎打岔,这场戏遂饶奇趣。这种表现同时发生在不同空间的事件的方法,可以说是对生活的全方位观察。

中国戏曲,不很重视冲突。有一个时期,有一种说法,戏剧就是冲突,没有冲突不成其为戏剧。中国戏曲,从整出看,当然是有冲突的,但是各场并不都有冲突。《牡丹亭·游园》只是写了杜丽娘的一脉春情,什么冲突也没有。《长生殿·闻铃·哭象》也只是唐明皇一个人在抒发感情。《琵琶记·吃糠》只是赵五娘因为糠和米的分离联想到她和蔡伯喈的遭际,痛哭了一场。《描容》是一首感人肺腑的抒情诗,赵五娘并没有和什么人冲突。这些著名的折子,在西方的古典戏剧家看来,是很难构成一场戏的。这种不假冲突,直接地抒写人物的心理、感情、情绪的构思,是小说的,非戏剧的。

戏剧是强化的艺术,小说是入微的艺术。戏剧一般是靠大动作刻划人物的,不太注重细节的描写。中国的戏曲强化得尤其厉害。锣鼓是强化的有力的辅助手段。但是中国戏曲又往往能容纳极精微的细节。《打渔杀家》萧恩决定过江杀人,桂英要跟随前去,临出门时,有这样几句对白:“开门哪!”“爹爹呀请转!这门还未曾上锁呢。”“这门喏!——关也罢,不关也罢!”“里面还有许多动用家具呢。”“傻孩子呀,门都不要了,要家具则甚哪!”“不要了?喂噫……”“不省事的冤家呀……!”

从戏剧情节角度看,这几句话可有可无。但是剧作者(也算是演员)却抓住了这一细节,表现出桂英的不懂事和失路英雄准备弃家出走的悲怆心情,增加了这出戏的悲剧性。《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述说了往事,王宝钏确信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门相见:

王宝钏(唱)

开开窑门重相见,

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

少年子弟江湖老,

红粉佳人两鬓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

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

寒窑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

水盆里面——

王宝钏(接唱)

水盆里面照容颜。(夹白)老了!(接唱)

老了老了真老了,

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水盆照影,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细节。王宝钏穷得置不起一面镜子,她茹苦含辛,也无心对镜照影。今日在水盆里一照: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千古一哭!

这种“闲中著色”,涉笔成情,手法不是戏剧的,是小说的。

有些艺术品类,如电影、话剧,宣布要与文学离婚,是有道理的。这些艺术形式绝对不能成为文学的附庸,对话的奴仆。但是戏曲,问题不同。因为中国戏曲与文学——小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戏曲和文学不是要离婚,而是要复婚。中国戏曲的问题,是表演对于文学太负心了!

关于《沙家浜》

一九六三年冬天,江青到上海看戏,回北京后带回两个沪剧剧本,一个《芦荡火种》,一个《革命自有后来人》,找了中国京剧院和北京京剧团的负责人去,叫改编成京剧。北京京剧团“认购”了《芦荡火种》。所以选中《芦荡火种》,大概因为主角是旦角,可以让赵燕侠演。《革命自有后来人》,归了中国京剧院,后改编为《红灯记》。

我和肖甲、杨毓珉去改编,住颐和园龙王庙。天已经冷了,颐和园游人稀少,风景萧瑟。连来带去,一个星期,就把剧本改好了。实际写作,只有五天。初稿定名为《地下联络员》,因为这个剧名有点传奇性,可以“叫座”。

经过短时期突击性的排练,要赶在次年元旦上演,已经登了广告。江青知道了,赶到剧场,说这样匆匆忙忙地搞出来,不行!叫把广告撤了。

江青总结了五十年代出现过的一批京剧现代戏失败的教训,认为这些戏没有能站住,主要是因为质量不够,不能和传统戏抗衡。江青这个“总结”是对的。后来她把这种思想发展成“十年磨一戏”。一个戏磨到十年,是要把人磨死的。但是戏是要“磨”的。萝卜快了不洗泥,是搞不出好戏的。公平地说,“磨戏”思想有其正确的一面。

决定重排,重写剧本。这次参加执笔的是我和薛恩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初春,住广渠门外一个招待所。我记得那几天还下了大雪,我和老薛踏雪到广渠门的一个饭馆里吃过涮羊肉。前后也就是十来天吧,剧本改出来了。二稿恢复了沪剧原名《芦荡火种》。

经过比较细致的排练,江青看了,认为可以请毛主席看了。

毛主席对京剧演现代戏一直是关心的,并提出过一些很中肯的意见,比如:京剧要有大段唱,老是散板、摇板,会把人的胃口唱倒的。这是针对五十年代的京剧现代戏而说的。五十年代的京剧现代戏确实很少有“上板”的唱,只有一点儿散板摇板,顶多来一段流水、二六。我们在《芦荡火种》里安排了阿庆嫂的大段二黄慢板“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就是受毛主席的启发,才敢这样干的。“风声紧雨意浓”大概是京剧现代戏里第一次出现的慢板。彩排的时候,吴祖光同志坐在我的旁边,说:“这个赵燕侠真能沉得住气!”“沉不住气”,是五十年代搞京剧现代戏的同志普遍的创作心理。后来的现代戏,又走了另一个极端,不用散板摇板。都是上板的唱。不用散板摇板,就成了一朵一朵光秃秃的牡丹。毛主席只是说不要“老是散板摇板”,不是说不要散板摇板。

毛主席看了《芦荡火种》,提了几点意见(是江青向薛恩厚、肖甲等人传达的,我是间接知道的):

兵的音乐形象不饱满;

后面要正面打进去,现在后面是闹剧,戏是两截;

改起来不困难,不改,就这样演也可以,戏是好戏;

剧名可叫《沙家浜》,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我认为毛主席的意见都是有道理的,“态度”也很好,并不强加于人。

有些事实需要澄清。

兵的音乐形象不饱满,后面是闹剧,戏是两截,这都是原剧所存在的严重缺点,原剧的结尾是乘胡传奎结婚之机,新四军战士化装成厨师、吹鼓手,混进刁德一的家,开打。厨师念数板,有这样的词句:“烤全羊,烧小猪,样样咱都不含糊。要问什么最拿手,就数小葱拌豆腐!”而且是“怯口”,说山东话。吹鼓手只有让乐队的同志上场,吹了一通唢呐。这简直是起哄。改成正面打进去。就可以“走边”(“奔袭”),“跟头过城”,翻进刁宅后院,可以发挥京剧特长。毛主席的意见只是从艺术上,从戏的完整性上考虑的,不牵涉到政治。“要突出武装斗争”,是江青的任意发挥。把郭建光提到一号人物,阿庆嫂压成二号人物,并提高到“究竟是武装斗争领导地下斗争,还是地下斗争领导武装斗争”这样的原则高度,更是无限上纲,胡搅蛮缠。后来又说彭真要通过这出戏来反对武装斗争,更是莫须有的诬陷。《沙家浜》这个剧名是毛主席定的,不是江青定的。最初提出《芦荡火种》剧名不妥的,是谭震林。他说那个时候,革命力量已经不是星星之火,已经是燎原之势了。谭震林是江南新四军的领导人,他的话是对的。“芦荡”和“火种”,在字面上也矛盾。芦荡里都是水,怎么能保存火种呢?有人以为《沙家浜》是江青取的剧名,并以为《沙家浜》是江青抓出来的。《芦荡火种》和江青的关系不大。一些戏曲史家,戏曲评论家都愿意提《芦荡火种》,不愿意提《沙家浜》,这实在是一种误解。

我们按照江青传达的毛主席的意见,改了第三稿。一九六五年五月,江青在上海审查通过,并定为“样板”,“样板戏”这个叫法,是这个时候开始提出来的。

一九七〇年五月,《沙家浜》定本,在《红旗》杂志发表。

很多同志对“样板戏”的“定本”有兴趣,问我是怎祥一个情形。是这样的:人民大会堂的一个厅(我记得是安徽厅)。上面摆了一排桌子,坐的是江青、姚文元、叶群(可能还有别的人,我记不清了)。对面一溜长桌,坐着剧团的演员和我。每人面前一个大字的剧本。后面是她的样板团的一群“文艺战士”。由剧团演员一句一句轮流读剧本。读到一定段落,江青说:“这里要改一下。”当时就得改出来。这简直是“廷对”。她听了,说:“可以。”这就算“应对称旨”。这号活儿,没有一点捷才,还真应付不了。

江青在《沙家浜》创作过程中做了一些什么?

我历来反对一种说法:“样板戏”是群众创作的,江青只是剽窃了群众创作成果。这样说不是实事求是的。不管对“样板戏”如何评价,我对“样板戏”从总体上是否定的,特别是其创作思想——三突出和主题先行,但认为部分经验应该吸收(借鉴),不能说这和江青无关。江青在“样板戏”上还是花了心血,下了功夫的,至于她利用“样板戏”反党害人,那是另一回事。当然,她并未亲自动手写过一句唱词,导过一场戏,画过一张景片,她只是找有关人员谈话,下“指示”。

从剧本方面来说,她的“指示”有些是有道理的。比如“智斗”一场,原来只是阿庆嫂和刁德一两个人的“背供”唱,江青提出要把胡传奎拉进矛盾里来,这样不但可以展开三个人之间的心理活动,舞台调度也可以出点新东西,——“智斗”的舞台调度是创造性的。照原剧本那样,阿庆嫂和刁德一斗心眼,胡传奎就只能踱到舞台后面对着湖水抽烟,等于是“挂”起来了。

有些是没有什么道理的。郭建光出场的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的第二句原来是“芦花白早稻黄绿柳成行”,她说这三种植物不是一个季节,说她到苏州一带调查过(天知道她调查了没有)。于是只能改成“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其实还不是一样?沙奶奶的儿子原来叫七龙,她说生七个孩子,太多了!这好办,让沙奶奶少生三个,七龙变成四龙!

有些是没有道理的,“风声紧”唱段前原来有一段念白:“一场大雨,湖水陡涨。满天阴云,郁结不散,把一个水国江南压得透不过气来。不久只怕还有更大的风雨呀。亲人们在芦荡里,已经是第五天啦。有什么办法能救亲人出险哪!”这段念白,韵律感较强,是为了便于叫板起唱。江青认为这是“太文的词儿”,于是改成“刁德一出出进进的,胡传奎在里面打牌……”这是大白话,真是一点都不“文”了。这段念白是江青口授的,倒可以算是她的创作。“智斗”一场阿庆嫂大段流水“垒起七星灶”差一点被她砍掉,她说这是“江湖口”,“江湖口太多了!”我觉得很难改,就瞒天过海地保存了下来。

江青更多的精力用在抓唱腔,抓舞美。唱腔设计出来,试唱之后,要立即将录音送给她,她定要逐段审定的。“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设计出两种方案,她坐在剧场里听,最后决定用李金泉同志设计的西皮。沙奶奶家门前的那棵柳树,她怎么也不满意,说要江南的垂柳,不要北方的。舞美设计到杭州去写生,回来做了一棵,这才通过。我实在看不出舞台上的柳树是杭州“柳浪闻莺”的,还是北京北海的,只是一棵用灯光照得碧绿透亮(亮得很不正常)的不大的柳树而已。

江青早期抓现代戏时,对剧本不是抓得很紧,我们还有一点创作自由。我的想法很简单。一是想把京剧写得像个京剧。写唱词,要像京剧唱词。京剧唱词基本上是叙述性的,不宜有过多的写景、抒情,而且要通俗。王昆仑同志曾对我说,《文昭关》“一事无成两鬓斑”,四句之后,就得是“恨平王无道纲常乱”。我认为很有道理。因此,我写《沙家浜》,在“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之后,下一句就是“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何等平庸。但是,同志,这是京剧唱词。后来的“样板戏”抒情过多,江青甚至提出“抒情专场”,于是满篇豪言壮语。我认为这是对京剧“体制”不了解所造成。再是,我想对京剧语言,进行一点改革,希望唱词能生活化、性格化,并且能突破原来的唱词格律(二二三,三三四),“垒起七星灶”是个尝试。写这一稿时,这一段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五言的,一个是七言的。我向设计唱腔的李慕良同志说:如果五言的不好安腔,就用七言的。结果李慕良同志选择了五言的,创造了一段五言流水,效果很好。这一段唱词是数学游戏。前面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是“人一走,茶就凉”,是个“零”。前些时见到报上说“人一走,茶就凉”是民间谚语,不是的。《沙家浜》从写初稿,至今已有二十七年。从“定稿”到现在,也有二十一年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但是“样板戏”不能就这样揭过去。这些年的戏曲史不能是几张白页。于是信笔写了一点回忆,供作资料。忆昔执笔编剧,尚在壮年。今年七十一,垂垂老矣,感慨系之。

戏曲与小说杂谈

一、戏曲和小说的社会功能

据说周总理曾在广州会议上提出,文艺有四大功能:第一是教育作用,第二是认识作用,第三是美感作用,第四是娱乐作用。听说在美学界有一种理论,认为不存在这四种功能,只存在一种功能,只存在审美作用。我不了解这种理论,我还是同意文艺有这四种功能。

但是,我觉得长期以来,比较片面地强调了文艺的教育作用,而比较忽视文艺的认识作用。我怎么想起这个问题呢?是从《玉堂春》想起的,从苏三想起的。来这里之前,林斤澜等几位同志到山西去了一趟,到了洪洞县。林斤澜对我说,洪洞县的苏三监狱拆掉了,是文化大革命中拆的,说这是统治阶级压迫劳动人民的工具,不能留。林斤澜说,很可惜,这是全国仅有的一个明朝监狱,现在没有了。我见过这个监狱。这个县没有其他名胜古迹,主要是苏三监狱。据说,苏三就是关在这个监狱里,在这个县大堂上过堂。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附会出来的。苏三这样一个人物,为什么被洪洞县的人那么纪念?全国许多人知道山西有个洪洞县,是因为有了《玉堂春》这个戏,不少人会唱几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玉堂春》这个戏是很有特色的,是一出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名剧。这出戏,编得不错。其中精彩的,经常唱的是“起解”和“玉堂春”。平常说的“玉堂春”是指“三堂会审”。用全剧的剧名,作为其中一折的剧目,就说明这是这出戏的“戏核”。这一折的艺术处理是非常特殊的。舞台处理是大手笔。整个一场戏,没什么舞台调度,就是上边三个问官:王金龙、红袍、兰袍,下边是苏三唱。三个问官没什么太大的动作,苏三也基本上是跪着唱。她唱的内容都是前边演过的。这里的唱,把全部的内容重复地叙述了一遍,重复,这是编剧本的大忌。《玉堂春》走了一条险路,这个戏,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上边坐着,下边跪着,上边问,下边唱。这是很难的,表演也难,它没什么动作,但它的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是很强烈的,而且层次很清楚,几经起伏,节节升高,以至达到感情的高峰。由于人物内心冲突很强烈,把观众吸引住了,从而感染了观众,使观众认识了《玉堂春》那个时代。就是那样一个时代,玉堂春被无辜弄到监狱里。我想,《玉堂春》这个戏有什么教育作用?很难说。能说我们今天要向苏三学习吗?学什么?顶多说学对爱情的忠贞,但是这也很勉强。主要是个认识作用,现在我们来认识几百年前的明朝社会,这是个很好的资料。因此,我想,我们许多传统剧目,到今天仍能存在,以后还能存在,主要是因为它有一定的认识作用。如果我们对过去的时代没有较深的认识,那就不可能对今天的时代产生真挚的感情。所以,认识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从作家的创作和观众接受的程序来看,也是认识作用在前,教育作用在后,一个作者写一个作品,不管它是反映现实生活,还是反映历史生活,一开始总是被生活中的现象所感动,然后才能意识到现象里面包含的意义。一个作家首先是观察了生活,理解了生活,才能在这基础上塑造形象;在这形象活起来之后,才会意识到这形象所具有的、所可能产生的道德力量和思想力量。一个读者或一个观众,看作品或看戏,他首先接受感染的也是人物的形象,是作者反映的生活,是生活现象。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下一步,才可能使他对美好事物进行追求,或对丑恶事物予以否定。从作者产生作品的程序和读者接受作品的程序,一般是认识在前,教育在后。但是,教育作用有时被强调到或简单化到一点:向戏中的某个人物学习。我不否认号召读者向作品中塑造的英雄人物学习,但是,一般说这个教育作用是个复杂的过程。我们的作品如果只是强调教育作用,会导致题材的狭窄化,因为有些题材确实教育作用不大,但认识作用很深。比如,邓友梅的《那五》,它的教育作用在哪里?也可能读了之后引起我们的警觉,我们青年人不要学习八旗子弟。这是间接得到的理念上的认识。但是,真正从作品中得到的,是对那个时代,那个八旗,那些人物,那个生活的认识,他们是怎样堕落下去的。《茶馆》是中国旧时代的生活画面。我的一些作品如《受戒》、《大淖记事》,不能说一点教育作用也没有;但这些作品存在的意义,主要是让人认识那个时代。如果说它们有点教育作用的话,就是教育青年追求纯洁的、朴实的爱情。刚发表时,有人问我:你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我说是“思无邪”。但是,我主要是想让现在的青年认识认识那个时代。如果我们允许教育意义不是很强,但认识意义比较深的作品可以写的话,那么,我们的写作天地就比较宽一些。比如某个题材,很有典型意义,写出来能让人认识生活的某个角落,或某个时代的某个生活侧面,但是如果非强调要写教育作用大的,那么这个题材就完了。另外,为了避免在戏剧方面的一些武断,也应该提倡一下文艺的认识作用。比如,《起解》有人把一句念白给改了,原来是苏三说“待我辞别狱神也好赶路”,改为“待我辞别辞别也好赶路”,大概说狱神有迷信色彩吧,可是这样一改,辞别就没有对象了。再如,“三堂会审”的词,有好些剧团就把它改了,苏三唱的头一次开怀是哪一个,十六岁开怀是那王公子。现在把“开怀”改为“订情”,觉得“开怀”这个词不好听。“开怀”,是妓院的习惯用语,改成“订情”,那么苏三第一次订情,第二次订情,老是和人订情,这样苏三就成了不贞的人了,爱情不专一了。还有苏三唱的在关王庙与王金龙相会,“不顾腌臜怀中抱,在那神案底下叙叙旧情”,有的认为这两句不好,干脆删掉了。这是苏三这个妓女表达爱情的方式。作为一个妓女做到这样很不容易呵。这样一些词,使我们看到当时妓院的生活。可是,这样一改,的确是净化了,很“卫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有些人对古典名著也是随便改。比如,《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我看了几个改本,把盼儿改得一点妓女的痕迹也没有了,赵盼儿成了“高大全”了,非常仗义。赵盼儿是什么人?关汉卿写得很明白,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她用妓女的手段救了一个落难的人。离开了妓女的身份,这个戏就不存在。所以,我想,强调一下认识作用,对某些同志或可改变一下那种粗暴的做法,也不致于把人物的精神境界无限制地硬拔高。二、戏曲与小说的异同

它们的相同之处都是反映生活,塑造人物,都是语言的艺术。与音乐绘画不同,音乐靠旋律、节奏,绘画靠色彩、线条。可是戏曲与小说又确实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第一从形式上看,小说可以有叙述语言,作者可以出来讲话,戏曲则不行。小说作者可以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态度通过叙述语言表达出来,而戏曲只有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来表现,作者不能出来讲话。小说的风格主要表现在他的叙述语言上,而不是人物的对话,而戏曲要写出风格是很难的。第二,戏剧包括戏曲,是强调的,而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是不能强调的,它不用强调这个手法。小说越像生活本身的形式越好。生活本身是较平淡的,有时是错乱的。小说的形式与生活的形式越接近越好。小说中的对话与戏剧台词不是一回事。小说的对话越平常,越和普通人说话一样越好,不能有深文大义。托尔斯泰有一句话,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这话是很精彩的。小说的对话,一般不要用带哲理的语言,或具有诗意的语言。否则,就不像真人说的话。年轻时,我就犯过这个毛病,总想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深一点,有点哲理,有点诗意。我让老师沈从文看,他说,你这两个人物的对话是两个聪明脑袋在打架。戏剧则是可以的,戏剧人物的语言太平淡了不行。它比生活更高一点,离生活更远一点。这样说不一定恰当。我想,小说对生活是一度概括,戏剧是二度概括,戏曲是三度概括,高度概括。如果用戏剧的概念写小说,搞什么悬念,危机,高潮,写出的小说准不像样。小说贵淡雅,戏剧贵凝练;小说要分散,戏剧要集中。戏剧不能完全像生活,说白了,戏剧是可以编造的。当然,人物是不能瞎编造的。有些小说,浪漫主义小说,有时也带有戏剧性情节,如雨果的小说。他的小说情节性强,而且带戏剧性,改成戏、电影是很方便的。但是,一般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不太重视情节。有人反对小说中带有戏剧性情节。我也这样主张。如果你的题材带有戏剧性,你就写戏得了,何必写小说呢?一般说,戏还是重情节、重戏剧性的,当然有的不,如肖伯纳的戏就没多少戏剧性。

有的同志容易把小说与戏剧搞混了。有人用写戏的方法写小说。也有同志写戏用写小说的办法,这样写出来的戏就比较平淡。三、中国戏曲的特点

1.中国戏曲是高度综合的艺术。表现手段,在现代世界戏剧中是最多的,唱、念、做、打。在外国,一个戏中,同时用这么多手段,是没有的。外国戏剧家到中国来看戏,就说,你们中国的演员真是了不起。我们演歌剧的,不重视表演;重视表演的,就不重视唱。

2.中国的戏曲是自成体系的。上海的黄佐临同志说,世界的戏剧有三大体系,一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一是德国布莱希特的体系,另外一个是中国的体系,或称梅兰芳体系。中国体系与布莱希特体系较接近,布莱希特说:他的体系的形成是受中国戏剧的影响。他说,他让观众意识到,我写的是戏,不是生活。舞台上演的是戏,不是生活本身。我不让你相信这是生活本身。另外,他不像斯坦尼要求演员进入角色,搞第一自我,第二自我。他要求演员清醒地意识到,我是个演员,我要表演这个人物。中国的表演程式化很厉害,演员很意识到自己怎样表演,怎样发声,怎样动作才美。不要求演员跟着人物走。中国观众看戏,不是完完全掉进戏里,当然有些戏,特别是看苦戏,有些人是掉进戏里的,特别是老太太,台上演苦戏,她在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一般说,中国演悲剧,也不要求你那么感动。它要求你保留着欣赏态度。有人说,中国的京剧不感动人,我说,你埋怨错了,它不要求你感动。它的美学过程不一样。我在四川看过一个戏,写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你混蛋,另一个说,你混蛋。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帮腔的唱:“你们俩都混蛋哪!”这就把观众的批评,直接由帮腔的人唱出来了。这表现了中国戏曲的很大特点。

3.中国的戏曲有独特的手法。它可以容纳进小说的成份,即所谓“闲文”,它不是直接与戏剧情节有关系的东西,但对表现人物有帮助。比如《四进士》,在第三场中,宋士杰琢磨着回家后如何向干女儿杨素贞说,杨素贞又会怎样说法。回家后父女一对话,果然不出所料。当杨素贞刚说一句“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这时,周信芳加了一句“来了!”这两个字很精彩:我等着她说的,果然说出来了。宋士杰说:“我早知道你有这两句话了。”这一段,做为一个小过场,把宋士杰这个人对人情世故的练达表现得非常清楚。再比如《打渔杀家》,萧恩决定过江杀吕子秋一家。萧恩出门,桂英说“爹爹请转。”萧恩说“儿呀,何事?”“这门还未曾上锁呢。”“这门喏,关也罢,不关也罢。”桂英说“里边还有许多动用的家具呢。”萧恩说:“傻孩子呵,这门都不关了,还要家具做甚。”桂英不明白,说:“不要了?”萧恩说:“不省事的冤家!”这一细节,写桂英的不懂事,以及萧恩的压抑、悲愤,要报仇的老英雄的悲壮心理,就在这简单的对话中表现了出来。我们现在写戏的人没有这个功夫。京剧不容易表现生活,生活化的东西是不太多的。我们也有荒诞派的东西,如《一匹布》故事荒唐,表现手法独特。

我们的戏曲也有缺点,历史故事,历史人物,特别是人物雷同化。年轻人看不上劲,感到不满足,一个原因就是人物简单化,缺乏复杂的丰富的充满矛盾的性格。这是历史的局限。其实,外国的东西,在中古以前的东西,也没有这么复杂的性格,如《十日谈》、《堂·吉诃德》。我们现在创作要向外国学习借鉴。但是中国的戏剧是独树一帜的。现在欧洲、美洲的许多戏剧家认为,戏剧的出路在中国。走中国戏曲的路子。对于我们戏曲的一些缺点,在创作时要注意避免。四、小说的情节与细节呼应

李渔谈编戏有一段话,话不难懂,但很有道理。他说:“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照应、埋伏的关键是前思后想,要有总体构思。有的同志写小说,写这一段就只想这一段,这不行。写这一段时,往前想几段,看哪里需要照应;往后想几段,看是否应该埋伏。我们一般写小说,往往很难从头至尾想得很周全。我有打腹稿的习惯,特别是短的。要往前想想,往后想想,不这样,写出来的小说就像个拼盘。埋伏,要埋伏得叫人看不出来,不露痕迹。照应应该是水到渠成。五、主题的含藏

李渔讲到“立主脑”。为什么叫主脑?我想到风筝上有一根脑线。有了这根脑线,风筝才能飘起来。但是让人看到的是风筝的那个形象,而不是那根脑线。中国有句俗话,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在做人上这是庸俗的哲学,而写小说却是可以这样的。李渔说写诗文不可把话说尽,有十分只说二三分,如果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虽没有写出来,但要使读者感觉得到。侯宝林说《买佛龛》,老太太买来佛龛,小伙子问“多少钱买的?”老太太说:“不能说买,要说‘请’。”“多少钱请的?”“唉,这么个玩艺,六毛!”不再往下说了。如果说破了,说老太太一提到钱,心痛了,就忘了对佛龛的敬意。这就说白了。也就没有“嚼头”了。我们的作者往往把话说破了。再如契诃夫的《万卡》,最后是,寄给乡下的爷爷收。到这就完了。如果后边再加上:万卡不知道,他的爷爷是不会收到的。这就“白”了。也就不是契诃夫的《万卡》了。不说,更深刻;说破了,它感人的艺术效果就被削弱了许多。中国还有句话说“话到嘴边留半句”。点题的话,想明说你要忍着,留着,别把它说出来,像《红楼梦》中尤三姐说的:“提着影戏人儿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

《去年属马》题记

京味和京派是两回事,两个不同的概念。京派是一个松散的群体,并没有共同的纲领性的宣言。但一提京派,大家有一种比较模糊的共识,就是这样一群作家有其近似的追求,都比较注重作品的思想。即都有一点人道主义。而被称或自称“京味”的作家则比较缺乏思想,缺少人道主义。

我算是“京味”作家么?《天鹅之死》把天鹅和跳“天鹅之死”的芭蕾演员两条线交错进行,这是现代派的写法。这不像“京味”。《窥浴》是一首现代抒情诗。就是大体上是现实主义的小说《八月骄阳》,里面也有这样的词句:

粉蝶儿、黄蝴蝶乱飞。忽上,忽下。忽起,忽落。黄蝴蝶,白蝴蝶。白蝴蝶,黄蝴蝶……

用蝴蝶的上下纷飞写老舍的起伏不定的思绪,这大概可以说是“意象现实主义”。

我这样做是有意的。

我对现代主义比对“京味”要重视得多。因为现代主义是现代的,而一味追求京味,就会导致陈旧,导致油腔滑调,导致对生活的不严肃,导致玩世不恭。一味只追求京味,就会使作家失去对生活的沉重感和潜藏的悲愤。

本集有不少篇是写京剧界的人和事的。京剧界是北京特有的一个社会。京剧界自称为“梨园行”、“内行”,而将京剧界以外的都称为“外行”。有说了儿媳妇的,有老亲问起姑娘家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往往说:“是外行。”这里的“外行”不是说不懂艺术,只是说是梨园行以外的人家,并无褒贬之意。梨园行内的人,大都沾亲带故,三叔二大爷,都论得上。他们有特殊的风俗,特殊的语言。如称票友为“丸子”,说玩笑开过分了叫“前了”……“梨园行”自然也和别的行一样,鱼龙混杂,贤愚不等。有姜妙香那样的姜圣人,肖老(长华)那样乐于助人而自奉甚薄的好人,有“好角儿”,也有“苦哈哈”、“底帏子”。从俯视的角度看来,梨园行的文化素质大都不高。这样低俗的文化素质是怎样形成的?如《讲用》里的郝友才,《去年属马》里的夏构丕,他们是那样可笑,又那样的可悲悯,这应该由谁负责?由谁来医治?

梨园行是北京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可以说没有梨园行就没有北京,也没有“京味”。我希望写京味文学的作家能写写梨园行。但是要探索他们的精神世界,不要只是写一点悲欢离合的故事。希望能出一两个写梨园行的狄更斯。

习剧札记

细节的真实——习剧札记

戏曲不像电影、小说那样要有很多的细节。传统戏曲似乎不大注重细节描写。但是也不尽然。《武家坡》,薛平贵在窑外把往事和夫妻分别后的过程述说了一遍,王宝钏相信确是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开开窑门重相见:

王宝钏(唱)

开开窑门重相见,

我丈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唱)

少年子弟江湖老,

红粉佳人两鬓斑。

三姐不信菱花照,

不似当年在彩楼前。

王宝钏(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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