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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08:5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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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江健三郎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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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个人的体验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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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4-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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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鸟(bird)1像野鹿似的昂然而优雅地低头看着陈列架上印制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书店店员们露在工作制服外的脖颈和手腕上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对于鸟的叹息并没有给予特别的注意。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谁,试图在幽暗的潜意识中摸索昼间存留在肌肤上的温暖记忆时,便流露出含混的叹息。六月,傍晚六点半,街市上已经没有了汗津津的行人。但鸟的妻子,此时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山鸡似的紧闭着眼睛,身体所有的毛孔都不停地沁出数量惊人的汗珠,发出痛苦、不安而又含着期待的呻吟。

鸟战栗地凝神注视着地图的细部。环绕着非洲的海,涂成了冬日黎明时分晴空般令人心动落泪的天蓝色。经度和纬度都不是规尺刻画的机械线条,而是用能够让人感受到画家富有人性的不安与从容的粗笔线条表现出来的。那是象牙黑。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个垂眉俯首的男人的头盖骨。这个头颅巨大的男人,忧伤地俯望着考拉、鸭嘴兽、袋鼠跳跃奔走的澳大利亚大地。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图,则是一个被剥掉了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惨不忍睹的头颅。这一切,都让人想起暴死于非命的血腥情景。“要从架上拿下来给您看看吗?”“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米其林版的西非地图和中非、南非地图。”鸟说。

当店员弯着腰在摆满了各种各样米其林版汽车交通图的书架上忙乱寻找时,鸟以一个非洲通的口吻说:“顺序编号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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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155。”

他刚才叹着气凝视着的是一本皮面精装、沉甸厚重、像一件陈设品似的世界全图里的一页。几周以前,他已经询问过这部豪华精装本的价格。那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员五个月的工资,如果加上当临时翻译的所得,用三个月的收入,鸟大概是买得起的。但是鸟必须养活自己和妻子,还有那个即将降生于世的东西。他是一家之主。

书店店员选出两种红色封面的地图,放在陈列架上。她的手掌小而且脏,手指像缠绕在灌木丛里的蜥蜴的四肢一样粗鄙。目光停留在女店员手指触及的、一个推着橡胶轮胎奔跑的青蛙模样的橡皮人地图商标上,鸟产生了一种买了件无聊东西的感觉,但这是非常重要的实用地图。鸟对那部和自己现在打算买下的地图迥然有异、摆在陈列架中央的华贵地图仍恋恋不舍,问:“那部世界全图,为什么总是翻开非洲这一页呢?”

书店店员不由得警惕起来,一声不吭。

为什么总是翻开非洲这一页呢?鸟开始自问自答。可能是书店店主认为这部书里非洲这一页最美吧?然而,像非洲这样缭乱变幻着的大陆的地图,陈旧过时得也快;而这里也是陈旧向整个世界地图侵蚀的开始。因此,展开非洲这一页,似乎也就是明显地宣扬了这部世界地图的古旧。那么,如果选择政治关系稳定而又绝不会陈旧的大陆的地图,应该选择哪里呢?美洲大陆,而且是北美大陆?鸟中断了自己的自问自答,买下了那两份红色封面的非洲地图,低头穿过肥胖的裸妇铜像和奇形怪状的盆栽花木夹峙的通道,走下楼阶。裸妇铜像的下腹沾满了那些欲望得不到满足的家伙的手垢,像狗鼻子似的闪着湿润的光。学生时代,鸟也是伸手触摸者中的一个,但现在,他连正眼去看铜像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曾经在医院里窥望到医生和护士们把袖口挽到肘部,在自己妻子赤裸的躯体旁用消毒液唰唰地洗着手臂的情景。那医生的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毛。

通过一楼嘈杂的杂志贩卖处,鸟很小心地把用牛皮纸卷着的地图插入西装外面的口袋里,用手臂按住向前走。这是鸟第一次买实用非洲地图。可是,我实实在在地踏上非洲大地,戴着深色太阳镜仰望非洲天空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鸟惶惑不安地想。或许现在这一瞬间,我向非洲出发的可能正在决定性地丧失,也就是说,我现在正无可奈何地与自己青春时代唯一的最后一个充满激动和紧张的机会告别。倘若果真如此,那也……但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鸟愤怒而粗暴地推开外文书店的门,走到初夏暮色里的柏油路上。空气浑浊,光线暗淡,仿佛被雾锁住了的柏油路。在排列着硬壳精装的外文新书的橱窗里,一个正在修理荧光灯的电工突然一耸身跳到了鸟的面前,吓得鸟后退了一步,呆呆站住,于是看到了暗淡的宽大玻璃窗里的自己,一个正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衰老下去的自己。鸟,他现在二十七岁零四个月。他被人们叫作“鸟”,还是十五岁时的事。从那以后,他一直是鸟。现在,在橱窗玻璃墨色湖水里溺死者般笨拙地漂浮着的他,也仍然像鸟一样。鸟矮小瘦削。他的朋友们,大学毕业就职以后大都开始发胖,虽然有几个开始还保持着瘦体型,一结婚也都发了福,只有鸟,虽然腹部略有些凸起,但基本癯瘦如故。他走起路来总是耸肩前屈,站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姿势。这是运动型的瘦削老人给人的感觉。他耸起的双肩像收敛的鸟翼,他的容貌也让人联想到鸟: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的淡褐色鼻梁,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眼睛里满是胶液般迟钝的光,几乎没有表情流露,但偶尔会像受惊了似的猛然睁开;嘴唇总是紧绷着,又薄又硬,从脸颊到下巴颏儿一路尖下去;像燃起的火焰一样直挺地指向天空的红褐色头发。鸟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长到二十岁也还是如此。他的这副鸟样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呢?他是那种从十五岁到六十岁都只能以同样容颜、同样身姿生活下去的人吗?倘若如此,那么,现在鸟在橱窗玻璃里看到的就是度过了整个人生的自己。一种具体而切实到令人作呕的厌恶感袭来,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感觉自己获得了上天的启示:疲惫不堪、备受子女拖累的老朽的鸟呵……

这时,在橱窗玻璃深处昏暗的湖水里,一个让人觉得有些形迹蹊跷的女子,向鸟走来。这是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女人,其脸部高过鸟映在玻璃窗里的头顶。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似的,不由得摆开架势回转身来。女人在鸟的面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反复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头看着女人。突然,鸟从女人眼里紧张而敏感的神情看到了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即使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人物,似乎还是发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利害相关的纽带,但就在这时,女人突然意识到鸟终究不是那纽带上的合适对象。这时,鸟也看出女人一头浓密鬈发下犹如安哲利科《圣母领报》图里天使似的脸部有些异常,特别是嘴唇上几根没有剃净的硬髭。硬髭穿过厚得惊人的脂粉,微微抖动。“啊!”高大女人因自己轻率的失败而感到难为情,用年轻男子豁达的声音打了个招呼。那感觉挺好。“啊!”鸟急忙微笑着,用略有些嘶哑、也是他给人造成“鸟”的印象特征之一的尖声回应。

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身远去,然后走向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东京都电车公司的电车来往穿行的柏油路。鸟时常表现出这种痉挛般神经过敏似的谨慎,也让人联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刚才那家伙看到我对着橱窗玻璃顾影自怜,又像在等人的样子,就误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鸟想,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当他转过身以后,男娼立刻意识到看错了人,他的名誉也就恢复了。因此,鸟现在只是很有兴致地体味着一种滑稽感。说一声“啊”,不正是那一时刻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无疑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产生了一种友好的感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走?如果我跟那男娼走进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穿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鳞次栉比地排满小酒馆和快餐店的繁华街道。那个男子和我,大概会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裸体,是为了让他觉得更自由舒畅一些。我也许会毫不隐瞒地袒露妻子正在临产的事,还会告诉他,我很早以前就计划去非洲旅行,并打算回来后出版一本历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梦想。随后,我还会跟他说,一旦孩子生下来,我被关进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结婚以后,我已经被关进牢笼,但似乎牢笼的盖子还开着。而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会彻底告吹。那个男人一定会理解我,把威胁我的神经衰弱的种子一粒一粒地细心收拾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这位忠实自己扭曲的内心,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对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惧,应该有着敏锐善感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我会和他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面对面地刮胡子,共用一瓶剃须膏。那家伙虽然年纪还轻,但胡须似乎很浓。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微微笑了起来。即使不能一起过夜,总该喊他一起去喝一杯。鸟走在两旁满是整洁而又便宜的小酒馆的街道上,挤在喧闹嘈杂且有几个醉汉混杂其间的人群里,他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去喝一杯。鸟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寻找目标。然而事实上,他并不打算走进任何一家酒店。如果他满身酒气赶到妻子和婴儿身旁,岳母会做出什么反应?鸟不想让岳母,更不想让岳父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于酒精的模样。岳父退休以前一直在鸟就读的那所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当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讲课。鸟年纪轻轻就得到了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很爱岳父,同时又怀着一丝畏惧。他是鸟所遇到的老人中最有分量的存在,鸟不想令他再度失望。

鸟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有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之间,他开始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滨孙。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所有的义务,打工和学习等都通通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也躲在兼做厨房的客厅里听唱片,喝威士忌。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自己除了喝威士忌、听音乐就是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个星期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凄惨醒来的自己如同经历了纷飞战火的城市那样荒芜颓败。作为仅剩下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异常者,鸟不仅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还必须重新开拓与自己相关的外部旷野。

鸟向研究生院递交了退学申请,请岳父帮忙找到了预备学校教师的工作。两年以后的今天,他正面临着妻子的分娩。有着如此经历的鸟,如果再一次被酒精污染了血液,出现在妻子的病室里,毫无疑问,岳母会带着她的女儿和外孙拼死逃走。

鸟也时刻警惕着自己内心里残存的微弱却根深蒂固的对酒精的向往。自从经历过那整整四个星期的威士忌地狱之后,他不断地诘问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连续沉醉七百个小时,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搞不清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陷入威士忌的深渊,突然间旧态重萌的危险便时时存在。只要鸟还没有弄清楚那四个星期生活的真正意义,也就没有真正掌握防止自己重陷凄惨的手段。

在让鸟着迷的有关非洲的书籍里,在一本探险史上他读到过这样一节:“所有的探险家都毫无例外地提到过的,村民们的酗酒闹事的习俗,现在仍然保留,这表明在这个迄今仍然美丽的国度里生活仍旧有所欠缺,无法被满足的最根本性的欲望驱使人们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虽然这段话叙说的是生活在苏丹荒野上的部落村民,但鸟读了以后意识到,自己也是在回避,不去彻底思考那些存在于自己生活内部的欠缺和根本性的不满。然而这些都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的,所以鸟现在仍然深怀戒心地拒绝各种酒精饮料。

鸟走到位于放射状繁华街道中心深处的广场。广场正面大剧场上的电光表正好指到七点,是打电话给医院里的岳母询问产妇是否平安的时间。从午后三点开始,他每隔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鸟扫视了一下四周,广场周围有好多台公用电话,但都被人占着。鸟感到焦躁不安,这与其说是想急于了解妻子的分娩情况,不如说是担心守候在住院患者专用电话机前等候自己电话的岳母的情绪。自从女儿住进那所医院,岳母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那里受到了侮辱性的待遇。如果医院里那台患者专用电话正巧被别的病人家属占用着就好了,鸟可怜巴巴地这样期待着。随后,他沿着刚才的街道往回走,在小酒店、茶店、年糕豆汤店、中华拉面馆、炸猪排店、洋货店等店铺间选择。只要走进某一家,总有办法借到电话。但鸟想尽量避开酒店,再说饭也早吃过了,还是去买点胃药什么的吧?

鸟边走边找药店,来到一个面向十字路口造型奇异的店铺前。这个店铺的屋檐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彩色广告板,上面画着一个手持短枪摆出扳机待发身姿的牛仔。鸟看到在牛仔带马刺的长靴踏在印第安人的头颅上,写着“Gun Corner”(枪支柜台)的字样。店内纸制的万国国旗和黄黄绿绿的饰带下面,摆着一排色彩艳丽的箱型器械,一些远比鸟年轻的家伙川流不息。鸟透过贴着红蓝胶带的玻璃窗往店里张望,看到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台红色电话。

鸟从吼着过时的摇滚乐的投币留声机和可口可乐的自动售货机中间穿过,走进板条上粘着干泥的店内。突然,耳底感到鞭炮似的轰鸣。店里满是电子游戏机、飞盘,还有用来复枪瞄射放在箱子里的风景模型的游戏机(在小模型的林荫里,茶色的鹿、白色的兔子和绿色的大青蛙,载在小传送带上不停地转动。鸟从旁边走过时,一个被一群兴高采烈的女友围住的高中生刚好击中了一只青蛙,机器前的分数显示器加上了五分),以及围绕着这些机器的一群群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鸟像走迷宫似的艰难地穿过人群,终于走到电话机旁。鸟塞进硬币,拨动已经能背诵下来的医院电话号码。他的一只耳朵听到远方传来电话铃声,另一只耳朵则灌满了摇滚乐和犹如无数只螃蟹爬行似的脚步声。那是沉迷于游戏玩具里的青年们手套般柔软的意大利式皮鞋踩在起毛的地板上摩擦出的声响。岳母可能会对这嘈杂声感到疑惑不解吧?在解释为什么电话打晚了的同时,是不是还应该说明一下这些噪声?

电话铃声响过四遍以后,声音比鸟的妻子还年轻的岳母听了电话。鸟终于什么都没解释,立刻就打听妻子的情况。“没呢,还没生呢。她疼得要死要活,但还没生,还没生。”

鸟一时语塞,凝视着胶木话筒上那数十个蚁穴,话筒表面像缀满黑色星星的夜空,随着鸟的呼吸时阴时晴。“那么,八点钟我再打电话。再见。”停顿了一分钟后,鸟回答道。然后放下话筒,叹了口气。

鸟的近旁是一台赛车游戏机,一个菲律宾人模样的少年正坐在驾驶台上操纵着方向盘。兜风游戏机中央的圆柱支撑着捷豹牌的E型车,那下面是一条绘饰着田园风景的传送带,随着传送带不停地转动,E型车就一直奔驰在郊外秀美如画的道路上。道路蜿蜒回转,绵绵无尽,牛呀羊呀,牵着孩子的女人等障碍物不断出现,E型车不时遇到危险。频繁地转动方向盘使圆柱左右摆动,把车从交通事故的险情里救出来,就是游戏者的工作。那少年浅黑色的前额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弓着腰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少年似乎有一种错觉,以为传送带的循环运动会结束,他的捷豹牌E型车可以到达目的地,锐利的虎牙咬在薄薄的嘴唇上,发出“咝咝”的声音,吐着唾沫,不停驱车前行。然而,满布障碍物的道路始终在小小的汽车前延伸,绵绵不绝。有时,传送带的转动速度缓了下来,少年便急忙从裤袋里掏出硬币,丢进游戏机上眼睑似的铁制投币孔里。鸟立在少年的斜后方,看了一会儿。渐渐地,他开始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徒劳感从脚底升起。鸟像踏在灼热的铁板上似的,急匆匆地奔向后门。于是,他与一对奇怪的游戏装置猝然相遇。

右侧的游戏装置发出莫名其妙的巨大打击声,周围聚集着一群年轻人,身上都穿着专为美国人制作的香港风情的镶金镂银且绣着龙的夹克衫。鸟奔向左侧那个没人光顾的游戏装置。这是欧洲中世纪的拷问刑具“铁处女”的二十世纪版。一个足足有一人高、身上涂着红黑条纹的钢铁美女,双臂紧紧抱起,护住赤裸的胸部。想要掰开她的手臂,窥视她的铁乳房,是要拼上全身力气的,而钢铁美女两只眼睛里的计数器,是用来测试运动员握力与拉力的数字显示系统。在美女的头顶上方,则有各个年龄的握力和拉力的平均数值表。

鸟往钢铁美女的嘴唇里塞进一枚硬币,然后开始掰她护在胸前的双臂。铁腕顽强抵抗,鸟不断运劲。鸟的脸庞渐渐贴近钢铁美女。美女的脸涂了令人联想到苦闷表情的色彩,鸟觉得自己是在凌辱这姑娘。他拼命使劲,全身筋肉都感到了疼痛。突然间姑娘胸内齿轮转动,“啵、啵”的声音响起,她的眼睛显示出淡血色的数字。鸟全身筋肉立即松弛了下来,喘了口粗气,随即便把自己取得的数字和平均数值表做了比较。数值的单位基准并不明确,总之鸟获得的握力数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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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拉力是75。平均数值表上二十七岁栏里写着握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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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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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鸟难以置信地上下查看那张表,最后确认自己获得的数值相当于四十岁人的平均值。四十岁!鸟的胃部受到强烈冲击,打了一个嗝。二十七岁零四个月的男子,鸟,只具有四十岁的人的握力和拉力。这究竟是怎么搞的?肩和肋部、腹部的肌肉也像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这很让人担心会变成久治不愈的讨厌的肌肉痛。鸟必须努力恢复名誉,他转身走向右边的装置。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拿这种体力检测游戏这么当真。

鸟分开人群挤了进去,身着绣龙夹克衫的青年们敏感地停住了各自的动作,像自己的地盘被侵犯了的野兽似的,闪着挑战的目光围住鸟。鸟颇有些踟蹰,但只能若无其事地望着被年轻人团团围在中央的那台装置。那装置的结构,令人想到西部电影里的绞刑台。不过,在应该吊着倒霉的犯人的位置上,吊着类似斯拉夫骑士的头盔一样的东西,从头盔里露出一个黑色鹿皮沙袋,如果把硬币塞到头盔中央那只巨人眼睛般的孔里,就可以把沙袋拽下来,同时,装在支柱上的计数器指针也就指到零的位置。计数器中央印着机器鼠的漫画,机器鼠张着黄色的嘴叫着:“喂!测量一下你的拳击力吧!”

因为鸟只是望着那游戏装置不动,一个绣龙装青年,面带羞色而又满怀自信,像给他做示范似的凑到装置面前,往头盔孔里塞进硬币,拉下沙袋。然后倒退一步,像跳舞似的全身跃起,向沙袋猛力一击。撞击声,还有牵引沙袋的铁环摩擦头盔的内壁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起,指针越过了计数器数字盘上的最大限度,徒劳地在那里颤动。绣龙装青年们一起哄堂大笑。刚才的拳击力超过了计数器的极限,游戏装置仿佛被打得麻木了,无法恢复旧态。那位满面春风的青年这回摆出徒手拳击的姿势,轻轻踢了沙袋一脚。计数器的指针终于转回到150处停住,而那沙袋则像疲惫的寄居蟹一样慢吞吞地缩回头盔里。年轻人中再次响起笑声。

鸟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他为了不弄皱刚买的非洲地图,小心翼翼地脱下上衣,放在宾果游戏2台上。随后,鸟从为给妻子住的医院打电话准备的硬币中取出一枚,投到头盔里。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认真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鸟拉下沙袋,退后一步,摆开架势。鸟在一所地方城市的高中受到开除学籍的处分后,在为了取得大学考试资格的会考准备期间,几乎每周都和同一城市的不良团伙斗殴。大家都怕他,且总有一批少年崇拜者围着他。鸟很相信自己的拳击力。他没有像刚才那个年轻人那样笨拙地跳跃,可能是想以正统姿势出击吧,鸟轻轻踏出一步,随即挥右拳直直地向沙袋一击。他的拳击力将突破计数器的最高限度2500,让计数器半身不遂吧?结果出乎意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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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那一刻,鸟击打沙袋的拳头就那样弯在胸前,茫然无措地凝视着计数器。一股热血随即涌上脸庞。他的背后,绣龙运动装的青年们寂静无声,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计数器和鸟身上,这是确定无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个拳击力孱弱的人,大概让他们深感意外了吧。

鸟以完全无视青年们存在的姿态重新振作起来,再一次走近已经把沙袋收回囊中的头盔,又塞进一枚硬币,拉下沙袋。这次他不再顾忌什么正统姿势了,把全身的重量都运到拳头上猛力一击。鸟的右臂从肘部到手腕都痛得发麻,而计数器只显示出500。

鸟匆匆弯腰拾起上衣,对着宾果游戏台穿好,然后回身张望那些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青年。鸟本想像一个早已引退的上届冠军那样老练地笑笑,把含有理解与惊讶的笑容送给年轻冠军。但那些身着绣龙运动装的青年冷冰冰的脸上全无表情,像看一只狗一样盯住他。鸟的脸一直红到耳后,耷拉着脑袋匆匆走出店门。他的身后,故意显示活力的响亮笑声涌了过来。鸟像受了侮辱的孩子,头晕目眩,大步穿过广场,匆匆走进剧场旁边的昏暗小巷。他已经失去了挤在繁华街道杂沓的人群里的勇气。暗淡的小巷里有妓女站立,鸟凶暴的神情吓得她们不敢近前搭讪。一会儿,鸟走入一条连妓女也不露面的小路,一道高高的土堤突然竖立在面前。暗影里散发着草叶的味道,他因此知道土堤的斜面上生长着茂密的青草。堤上面是铁路。鸟向土堤的两侧望去,看看有没有火车开过来,结果什么也看不清。他仰望漆黑的天空,但见红晕低垂,那是繁华街上霓虹灯光反射的结果。突然有雨滴落在鸟朝天仰望的脸颊上,风雨欲来,草的味道也更加浓重。鸟低着头,颇为无聊地撒起尿来。

鸟忽然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撒完尿回头看时,自己已经被那些身穿绣龙装的青年团团围住了。他们背对着剧场那边照过来的微弱灯光,黑影幢幢,无法看清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但就在这一瞬间,鸟意识到,刚才在那店铺里他们所呈现的毫无表情的神态,其中就潜藏着对自己彻底而冷酷的拒绝。他们发现了一个极其孱弱的存在,猛兽的本能便被唤醒。遇见软弱可欺的家伙就一定要欺侮,他们浑身躁动着暴力少年的可怕欲望,为了袭击这只拳击力500的可怜的羊而追赶过来。鸟感到恐惧,惊惶地寻找逃走的路。朝明亮的繁华街道跑,必须正面冲破包围圈最稠密的地方,以他刚才测定的体力(四十岁人的握力与拉力!),这不大可能,大概立刻就会被推挡回来。鸟的右边是被板障遮住的死胡同,左边,铁路堤坝和工地高高的铁网围栏中间有一条昏暗的狭窄小路,和对面奔跑着汽车的柏油马路相通。如果能冲过一百米左右而不被这些青年捉住,那可能就有希望了。

鸟决心已定。他猛然转身,做出向右边死胡同奔跑的样子,然后一个回转,向左边突进。但敌人都是施展此类袭击的老手,和鸟二十岁时在地方城市的黑夜里所做的行径一样,他们已经看穿对手的战略,鸟向右转的时候,他们已经向左移动,把这边封住。鸟转换身形向左突进的那一瞬间,恰恰和那个挺胸运劲、用刚才打沙袋的姿势击过来的黑脸青年正面相遇,他已经没有转身的余地。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凶狠有力的一击,身子后仰,跌到路边的草丛里。鸟呻吟着吐出血和唾液。青年们跟刚才打得沙袋计数器全身麻木时一样,发出响亮的笑声。随即再度沉默的青年们,把包围圈缩成比刚才更小的半圆形,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鸟,待机而动。

鸟想,压在自己身体和路坝中间的非洲地图,肯定被弄得褶皱不堪了。随后,自己的孩子将要出生这一念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跃上了鸟的意识的最前线。无明的怒火和粗暴的绝望感笼罩着鸟。在此之前,鸟除了惊愕、困惑以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逃跑,但现在,鸟不再想逃跑了。如果现在不投入战斗,那么,不仅我去非洲旅行的机会将永远丧失,我的孩子也将只是为了度过苦难的生涯而出生。鸟确信自己获得了某种灵感。雨点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抬起头,呻吟着慢慢挺起身。青年人围住的半圆形从容退后,引诱他向前。然后,一个非常倔强的家伙充满自信地踏前一步。鸟两臂无力地垂着,下颏前突,做出一副夜市上被随意踢在一边的木偶似的呆样子,立了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容地瞄着目标,模仿棒球手的动作,一只脚高高提起,身体后仰,手臂后伸,然后开始进击。鸟低头下蹲,对着年轻人的腹部,猛然如牛似的冲撞过去。年轻人大叫一声,哇地吐出胃液,随即失声倒下,窒息了过去。鸟立即昂起头,与其他那些年轻人对峙。斗争的喜悦在鸟的身上复苏。这已经是多少年不曾有的事情了呵。鸟和青年们一动不动地互相注视着强劲的敌手。时间流逝。

突然,一个年轻人向同伴们叫喊道:“住手吧,住手!这家伙不是我们的敌手,他是个老家伙哟!”

青年们的紧张立时全部解除,他们无视仍然保持着呆立姿势的鸟,拖拉着窒息了的伙伴向剧场方向撤去。鸟一个人被丢下淋在雨中,啼笑皆非的滑稽感油然而生。过了一会儿,鸟竟无声地笑了起来。他的上衣沾染了血污,只消在雨中走一会儿,就会变得和雨渍没什么分别了吧。鸟感到这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和谐。被击中的下巴不用说了,眼睛四周、手臂、背部都感到疼痛,但自妻子开始产前阵痛以来,鸟现在的心情最好。他拖着跛腿,沿着铁路堤坝和工地之间的小路,向柏油马路走去。一辆工业革命时代的蒸汽机车正喷着烟灰,在路坝上行进,机车从鸟的头顶通过时,像是挂在黑色夜空里一头巨大的黑色犀牛。走到柏油路上,鸟一边等着出租车,一边把一颗被打断的牙齿从舌头与牙床中间抠出来吐到地上。2

鸟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曲着身子,睡在用图钉钉着一张沾满泥土、鼻血和胃液污迹的西部非洲地图的墙壁下。这里是鸟夫妇的卧室。鸟躺着的床和妻子空荡荡的床中间,放着一张塑料包装还没有拆去的鸟笼似的白色婴儿床。鸟像是对凌晨的寒气心怀不满似的呻吟着,做了一个痛苦的梦。

鸟站在尼日尔之东、乍得湖西岸的高原上。他到底是在那里准备做什么呢?突然,鸟被弗科赫尔3盯上了。这个凶暴的野兽蹄下翻腾着沙尘飞驰而来。这不是坏事。鸟之所以来非洲,本就是为了通过冒险、遇难或遭遇新的种族,寻找到远在安稳平庸的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但鸟手中没有任何能与弗科赫尔搏斗的武器。我既没有准备,也没有受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鸟惊慌失措地想。而在这刹那之间,猛兽已经逼近。他想起少年时代在外地城市放浪时,把弹簧刀像秤坠一样缝进裤脚翻边里的往事,但他早就把那条裤子扔掉了。说来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尔用日语该怎么说。弗科赫尔来了!他听到那些丢下自己逃到安全地带的家伙在喊:危险!快逃!是弗科赫尔啊!而暴怒的弗科赫尔已经逼到了稀疏的灌木丛对面十米之遥的地方,鸟似乎很难逃脱。就在这时,他发现北边有一处被淡蓝色斜线围起来的地方,那斜线一定就是铁丝网。只要跑进那里面应该就没事了。那些把他丢下不管的家伙就只是站在那儿叫喊着。鸟开始往那儿奔跑,然而实在太晚了!弗科赫尔已经逼近他的身后。我毫无准备,也没经过训练,就这样来到了非洲。避开弗科赫尔的攻击看来已经绝无可能。鸟这样想着,已经彻底绝望了,但恐惧驱使他狂奔不止。蓝色斜线里,无数“安全的人们”眺望着奔逃的鸟。弗科赫尔令人诅咒的牙齿锋利而准确地咬进了鸟的脚踝……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鸟醒了过来。天放亮了,而窗外从昨晚就下起的雨还没有停。鸟努力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踏着冰冷潮湿的地板,像兔子似的蹦到电话机旁。鸟拿起话筒,一个男子的声音,没有客套寒暄,问清楚他的名字后便说:“请马上到医院来!婴儿出现了异常,有事需要商量!”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想继续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退回到尼日尔高原,尽管那梦就像浑身长满令人恐怖的针刺的海胆一样。鸟努力不让自己向后退缩,用仿佛谈论他人事情似的冰冷而客观的语气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觉得,用这种声音和这种台词搭配的情景,自己似乎遇到过无数次。“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请快来!”

鸟像缩回洞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想紧闭着眼睛重新缩回到温暖的床上,仿佛只要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然后,鸟摇晃了一下脑袋,切断刚才的念头,捡起扔在床边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瞬间引起的身上的疼痛,让他回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重新唤回自己经受住的那场殴斗的自豪,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鸟一边扣着衬衫扣子,一边抬头看那张西部非洲地图。在梦里他驻足的高原从地图上看是迪法高原,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上方淡蓝色斜线部分标明那里是禁猎区。刚才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鸟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脑袋,边穿外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太醒了,该怎么来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磨得锋利异常的询问呢?鸟现在还一无所知,只接到医院方面的通知,说婴儿出现了异常,但情况可能相当严重吧。鸟想。他在门口摸索着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打开门锁,走进了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扶起自行车,水珠牢牢地粘在了朽烂了的车座皮上。他用衣袖擦了擦,还没擦干净,便一屁股坐了上去,像一匹发怒的烈马,蹄下砂土翻腾,穿过树篱直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马上被濡湿了,冰凉难受。雨仍然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一边骑车,一边睁大了眼睛盯着马路,雨珠直直地打到了眼上。不一会儿,鸟骑到更为宽阔明亮的柏油路上,拐到左侧。风夹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避开一点。鸟顶着风,上身右倾,努力保持着自行车的平衡向前行进。疾驰的车轮在柏油路面上薄膜般的积水中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雾。低头看着水雾起落,斜着身子奋力蹬车,鸟感到一阵晕眩。他抬起头,黎明时分的柏油路上空无一人。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又浓又厚,茂密的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臃肿。黑黑的树干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被淹没到那清香的洪水里了。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眺望东方树梢缝隙里狭窄的天空,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处似乎渗出了淡淡的桃红。神态卑微而羞涩的天空和猛犬般粗野地奔腾着的云。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让他手足无措。他看见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积聚的银色水滴,像虱子似的。鸟感觉到自己太容易受惊,眼睛、耳朵、鼻子也变得过于敏感了。他茫然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当年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时间就是这样的。

鸟探腰向前,深深地低下脑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无路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现在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枝像弹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并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朵边掠过。鸟把刹车捏得直响,像自己发出吼声似的,一直冲进了医院的停车棚。他浑身淋得像一只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从遥远地方疾驰而来的错觉中。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口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正在这里等候他的面目模糊的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为什么不开灯呢?鸟内心觉得奇怪。

鸟看到岳母坐在那里,像强忍着呕吐似的用衣袖掩着嘴巴,便走到她身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湿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野完全不同,现在的鸟就像一只精疲力竭的鸡雏似的浑身颤抖。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暗淡的光线,发现有三个审判官似的医生,沉默而审慎地看着他坐下。如果说法庭审判官的头顶上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诊疗室里的审判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独特的法律权威的旗帜。“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躁地重复道,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了惊恐不安。“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仿佛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带着几分戒备地答道。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又脏又皱的白大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丝。院长是个酒桶似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显得发笨,还摆着很神气的架子。从白大衣敞开的地方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毛烘烘的,上唇和鬓角自不必说,连下颌耷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茬儿。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因为从这位多毛的男子身上发现了难以理解的可疑形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藏着某种被强制压抑、不能不警惕的东西。

终于,院长的烟斗从湿润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冷不防地转眼盯住鸟,拉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先看看实物吗?”“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一副惊讶的神情。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没,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呢,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儿呢。”

鸟听到坐在身边的岳母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又造作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这叹息可能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彪形大汉打的酒嗝那样,把鸟和医生都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忍受不住了,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了个信息呢?“那么,看看实物吗?”

院长重复地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便站了起来。是一个瘦高个儿男子,颧骨突出的脸上,左右两眼似乎有些不协调。一只眼睛焦躁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坐下后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不,在看之前,能不能先给我说明一下。”鸟对“实物”这个词的反感一直梗在心里,他用备感惊恐的声音说。“可不是嘛,猛地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当时我也吃了一惊呢。”

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微笑的变形。一瞬间,鸟愤懑难捺,怒视着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着羞耻的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个脑袋像猫、身子像气球般鼓胀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出这样的怪物而自觉羞耻,所以才吃吃地笑个不停。他的行为,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是不相般配的,不如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和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纹丝不动,等待院长从窃笑中恢复常态。怪物,究竟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附在“怪物”这一词汇上的荆棘,把鸟的胸腔刮得伤痕累累。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的时候,医生们之所以都惶恐不安,可能是因为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掉转视线,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旋流,问:“你说吃了一惊,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你是说外观上吗?看起来像长了两个脑袋。记得瓦格纳

4

有一首《双鹰旗下进行曲》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像连体双胞胎?”鸟胆怯地问。“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从医学上来讲……”鸟仍踌躇不前。“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打从我结婚后开设了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真的非常罕见,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他茫然失措,不知所云地问。“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突然粗暴地提高了嗓音,好像发怒了似的说,“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能变成植物人就已经算最幸运的了。正常成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仿佛对鸟如此缺乏常识而表示惊讶。那个假眼医生,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从脑门到头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毫无表情的褐色皮肤的医生,都连连点头,仿佛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严厉地注视着鸟。“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这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那,打算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的毛头孩子,狼狈不堪地沉默着。这叫人还能怎么办呢?院长就像一个居心不良的国际象棋棋手,把鸟逼上了绝路以后又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跪地长哭吗?“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您愿意!”院长的口吻,就像是出了一道隐藏着陷阱的智力测验难题。“要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鸟努力想看穿对方的用心,但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抓住,徒劳地怀着一份戒心说。“没有别的办法。”院长干脆地答道,“但不管怎样,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说是尽到心了。”“就这样放在这儿,不可以吗?”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像在估价似的严肃地凝视着鸟的岳母,接着,也顾不上体面,直截了当地自我保护说:“那不可能。那可是脑疝啊,那怎么可能呢。”

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过鸟的话头,进行了精彩的发挥。他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麻利地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

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说:“我们还会派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谢谢。”“你岳母还是让她继续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准备急救车得花二十来分钟。”“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下流玩笑似的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小声说道:“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孩子呵!鸟想。我的孩子来到现实世界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浑身是毛的矮男人。但鸟心中仍旧只是茫然,愤怒与悲伤的感情还没结晶成形,就立刻化作泡沫消散殆尽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起默默地走到了大门前的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和她告别。岳母长得像是他妻子的姐妹似的,用一双和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看着他,眼光暗淡无神,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甚至脸色都麻木到没有知觉,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羞愧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之前,先掉转视线,向院长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问,不禁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用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生一般的口吻回答道:“嗯,到底是哪个呢,我倒忘记了,好像看到了,那个,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停车棚。雨停了,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是一个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的流光溢彩的清晨。初夏时节清馨的空气,却让鸟浑身的肌肉以及五脏六腑都觉得疲倦不堪。鸟的眼睛被建筑物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抚慰着,又开始受到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密的街树反射过来的白且硬的冰柱般的光线刺激。鸟迎着晨光,正准备翻身上车,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跳水台上,因为离开了踏实的地面而感到一阵头晕。他宛如被蜘蛛逮住的奄奄一息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你可以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他几百天。鸟仿佛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天启的声音。他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继续等待着,然而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

……当鸟站在兼做餐厅的客厅中央光着身子弯着腰,伸手去取放在电视机上的新内衣时,他看到自己光光的手臂,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赤身裸体。他像搜索一只匿逃的小鼷鼠似的,瞥了一眼自己的生殖器,心里羞耻不堪。鸟像锅里的炒豆,蹦跳着穿好内衣,套上裤子,扣上上衣。现在,鸟和院长、岳母都锁在同一条羞耻的感情链环上了。人类充满了危险而又残破易碎的肉体,是多么让人感到羞耻的东西啊!鸟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逃离了客厅,逃离了楼梯,逃离了家门,跨上自行车,逃离了身后的一切。如果可能,鸟希望能逃离自己的肉体。和步行相比,骑自行车虽然差不了多少,但毕竟是一种更有效地逃离自身肉体的方式……鸟踩着自行车,看到一个白衣男子抱着一个干草篮子似的东西,从医院门口一路小跑过来,分开人群,钻进急救车敞开的后门。在鸟的内心里潜藏着逃走念头的绵软角落,很希望眼前的情景发生在遥远的万米以外,自己不过是一个清晨早起的散步者,与那情景毫无关系。然而鸟像一只在架空的土壁上一边挖掘一边前进的鼹鼠,尽管被黏重的障碍百般阻挠,但他终究不能不向那里靠近。

鸟从人群背后绕过去,停住车,然后跳了下来,弯腰用链条锁把沾着湿泥巴的车轮锁上。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了充满责难的声音:“自行车可不能放在那儿呀。”

鸟惊恐地回头,恰巧和责怪他的那位毛烘烘院长的目光相遇。于是,鸟把自行车扛起来,藏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八角金盘的叶子上积聚的水滴唰唰地落了下来,从鸟的脖颈一直流到脊背上。平日暴躁易怒的鸟,现在对这些琐细的倒霉事情一点也不在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已经连咂嘴的愤怒都没有了。

鸟从树丛里走出来,鞋子弄得脏兮兮的。院长似乎后悔刚才那样居高临下地斥责鸟,他把粗短肥胖的手搭在鸟的肩上,一边引导急救车,一边像报告一个很了不起的秘密似的,颇振奋地对鸟说:“是个男孩呀,我记得我是看到小鸡子了。”

两臂护着篮子和氧气瓶的假眼医生和另一个身穿白衣、皮肤黝黑的救护员上了急救车,篮子里的东西被救护员的背挡住了,看不清楚。只听见装满了水的烧瓶里氧气泡的波波响声,像是发出了细微的信号。鸟在他们对面的另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感觉坐得很不安稳。鸟是坐在了放在长椅上的帆布担架上了。鸟咕咚咕咚地晃动着屁股,透过玻璃车窗向外张望,猛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医院二楼所有的窗口和露台上都站满了孕妇,一起朝这边望着。可能是刚刚起床盥洗,还没化妆的发白面孔浴在晨光里。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睡衣,颜色有红有蓝,还有淡蓝。特别是那些走到露台上的孕妇,长垂到脚踝的睡衣被微风拂起,宛如一群空中起舞的天使。鸟从她们的表情里看出了不安与期待,甚至欢欣,他低下了头。警笛拉响,急救车出发了。鸟被车颠簸得差点从长凳上滑落下来,他运足浑身气力,站稳脚跟。都是这警笛!他想。对于鸟来说,警笛从来都是由远处传来,掠过身边向远处响去的运动体,但是现在警笛却像他体内的疾病一般固执地纠缠着他,而且将永远不会远离。

假眼医生转过脸来说:“现在还没什么问题。”“谢谢!”

医生的态度里包含着很细微却很明显的权威式热情,而鸟也愿意像糖一样融化在那热度里。鸟如同丧家犬似的被动态度,拂去了医生眼神里的踌躇和疑虑。他对自己的权威充满自信,并把它充分表现了出来。“这确实是非常罕见的病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医生神情专注,边说边点头,并灵敏地利用车身摇晃的机会,把身子移到鸟的近旁。放着帆布担架的长凳坐上去感觉不稳,但他并不介意。“您是脑科专家吗?”鸟问。“不,不是。我是妇产科医生。”假眼医生纠正说,不过这种程度的偏差并不足以损伤他的威严,“我们医院没有脑科医生,但这症状再清楚不过了!脑疝,确定无疑。要是再从脑里溢出来的瘤上打一针,抽出髓液检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要是做得不好,针刺到了脑部就不得了了,所以还是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送到大学医院去。我是个妇产科医生,能遇见脑疝婴儿这样的病例,实在太侥幸了。我也希望能够亲眼看看解剖手术。你肯定是赞成解剖的吧?现在这时候,这么直率地谈论这件事情,你大概会感到不愉快。不过,这样的经验积累多了,医学才会进步。你孩子的解剖,很可能会帮助下一个患脑疝的婴儿得救!更坦率点说,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你们夫妇,他还是早点死了为好。当然,对患这种病症的婴儿,也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抱着乐观的态度,但我觉得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早点死了幸福。这可能是年龄不同看法不同的缘故吧。我是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我也是那个年代。”鸟来不及把自己的出生年月准确地换算成阳历,“那,痛苦不痛苦?”“我们这一代?”“不,我是说孩子。”“问题在于怎么理解‘痛苦’这个词。这孩子视觉、听觉、嗅觉等等都还没有吧,甚至连痛觉也没有。用院长的话说,你想想看,就像一棵植物。你认为植物有痛苦吗?”

鸟默然思索着。我认为植物有痛苦么?我想过被山羊啃咬的卷心菜的痛苦么?“怎么样,你觉得植物般的婴儿会痛苦吗?”医生从容而严肃地重复追问。

鸟坦率地摇头,表示这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现在昏热的头脑所具有的判断能力,尽管他本来不是那种和人一见面就低头服输的人。“输氧好像有些问题。”救护员回头报告说。医生赶快站起来去察看输氧管。

就在这一瞬间,鸟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很丑陋的婴儿,赤红的小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脂肪粒。眼睛像贝壳缝似的紧紧闭着,鼻孔里插着橡胶管,张开的嘴里露出了闪着珍珠光泽的桃红色的口腔,无声地呼喊着。鸟不禁抬起屁股,探过头去,看到了孩子包着绷带的脑袋。绷带后面,埋在一大堆沾满血污的脱脂棉里的,很明显,是一个异形的存在。

鸟急忙扭头坐下,额头紧贴着车窗玻璃望着飞速退去的街道。被警笛惊吓的路上行人,和鸟刚才看到的那群孕妇一样,怀着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视着急救车。对他们来说,这场景像是突然定格的电影画面上不自然的动作停止。这一刻,他们看到了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细微裂纹,他们也表现出了天真的虔诚。我的儿子,像在战场上负伤的阿波利奈尔5一样,头上缠着绷带。鸟想,在我一无所知的黑暗而孤独的战场上,我的儿子负了伤,他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发出了无声的呼喊……

鸟突然流下了眼泪。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的形象,使鸟的感情一下子变得单纯,并且有了明确的方向。鸟不仅原谅了自己的感伤,为之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甚至还在自己的泪水里品尝到了一丝甘甜。我的儿子像阿波利奈尔一样头缠绷带,他在我完全不熟悉的黑暗战场上孤独地负伤。我只能像埋葬战死者那样埋葬我的儿子。鸟热泪不止。3

鸟一屁股坐在特殊婴儿护理室前的台阶上,脏兮兮的两手抱住膝盖,刚刚痛哭过的他开始和固执袭来的睡魔搏斗,假眼医生带着一副失落的神情从护理室走了出来,用和刚才在急救车里截然不同的语气,很担心地对站起身来的鸟说:“这个医院真官僚,连护士都不理你的茬儿。我特意带了院长的名片来找这里一位和院长沾亲的教授,可她们连这位教授是谁都不清楚!”

鸟明白了医生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形容憔悴了。在这里,他也受到了婴儿似的待遇,假眼青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权威。“孩子呢?”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和起来,像是在安慰医生似的问道。“孩子?啊,脑外科的教授来会诊后,病情马上就会清楚了。当然,得要这孩子能挺到那时候。万一挺不住,解剖以后会调查得更清楚。可能支撑不到明天了吧?明天下午三点左右,你来这里看看怎么样?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家医院很官僚,甚至连护士也一样!”

随后,医生似乎下定决心不再接受鸟的任何提问,连那只健康的眼睛也和假眼一样毫无表情地悬浮起来,开始快步疾走。鸟便像个浣衣女,把已经空了的婴儿睡篮夹在腋下,紧跟在后面。他们走到连接着住院楼和医院本部的长廊时,正抽着烟等在这里的救护车司机和负责输氧的救护员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假眼医生在前,救护员和提着婴儿睡篮的鸟在后,一行人沿着长廊向本部走去。

两个救护员似乎很快感觉到假眼医生的情绪没有刚才在救护车上那么好。这两个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鸣响警笛,无视约束善良市民的交通规则,像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样,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现在,支撑他们的那斯多葛派6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严已经失去,神采也减弱好多。鸟从背后望着已经谢了顶的救护员毛发稀疏的后脑勺,发现这两人其实很像双胞胎:他们都不年轻,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都是秃顶。“如果工作刚开始时病人需要氧气瓶,那么这一天一直到深夜就都得和氧气瓶打交道了。”负责输氧的救护员大声说。“你呀,总是这么说。”司机救护员也同样大声回应。

假眼医生根本不理会他们的信口闲谈,鸟也没有受到任何感动,但他明白这两个救护员想要努力摆脱现在的沮丧情绪。鸟冲管氧气瓶的那位点点头,救护员以为鸟要问什么,非常紧张地“啊”了一声,等待鸟的下文。

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像合唱的搭档似的齐声问道,随后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像喝醉了酒一样涨得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鸟对自己愚蠢的提问和救护员们的反应感到非常恼火。而这火气和压抑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之间,有一个细细的导管连通着。天亮以来,他心里无处释放的怒气越积越多,压力也越来越大。两个救护员似乎对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而感到非常后悔,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就关闭了。其实鸟觉得该责备的不是救护员,而是他自己。最先提出那个扫兴、滑稽问题的不正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正是在自己悲伤和睡眠不足的时候,从变得迟钝的脑袋里趁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给他的印象就像是一个没有必要挖掘的空虚的坑穴。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丢在篮底,上面还有一束纱布。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但鸟已经想不起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婴儿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孩子头部异样的形状,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膜,都不能清晰地回想起来。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心与无尽的恐怖交织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掉这孩子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出头来,经过十个月的胚胎,来到人世间承受一段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回到黑暗中去。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这样一个存在,也许在我临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一切。如果那时候死的痛苦和恐怖会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一行人走到医院本部的正门。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紧急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才是日常的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着手臂,一溜烟地穿过阳光灿烂的宽阔广场。这工夫里,假眼医生借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做了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你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对她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起,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已经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无依无靠的小蚊子的哀鸣。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明天下午还要再上这儿来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岳母的声音,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那种,似乎是在直接责问鸟。“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接下来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见她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完,便要放下电话。“啊,你不要回到这儿来!”岳母连声咳嗽着制止道,“我对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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