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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17: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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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威廉·萨克雷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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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全二册)

名利场(全二册)试读:

译本序

本书作者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于1811年7月18日出生于印度加尔各答,四岁丧父,六岁回到英国,先后在著名的卡尔特豪斯公立学校、三一学院、剑桥大学读书。上大学时开始对文学和美术发生浓厚兴趣,尚未获得学位就离开剑桥大学,先在一家杂志社任编辑,后于1834年前往巴黎学习绘画,1837年返回英国。

萨克雷从上大学时就开始在各种杂志上发表文学作品,并编辑多种杂志。1846年开始在杂志上连载自绘插图的小说《名利场》。最初几期没有引起读者过多注意,不久,读者便迫不及待地盼望下一期的到来。作品引起极大的轰动,奠定了他作为英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和幽默大师的基础,使他成为当时与狄更斯齐名的著名作家。他的作品一般是先在报刊上连载,然后编辑成册。其他著作有:融史实与虚构为一体的《亨利·埃斯蒙德》,讽刺幽默作品《凯瑟琳》《巴利·莱顿》《势利者》《霍格蒂大钻石》《彭登尼斯》《丽贝卡与罗维娜》《莱茵河畔的基克尔伯利一家》《英国幽默家》《后来者》《四个乔治》《玫瑰与戒指》《菲利普历险记》《四面八方的报纸》等。

1863年冬天,他开始为杂志写他的最后一部连载小说《丹尼斯·杜瓦尔》,小说尚未完成便不幸于当年圣诞节前夜突然去世。

萨克雷早年在印度和欧洲大陆生活学习,命运坎坷,经历非常丰富。在他的众多作品中,他无情地揭露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端,特别善于揭去贵族和上流人物的假面具,因而他的作品不仅具有匡正时弊的积极作用,也因勾画出当时从宫廷到贫穷百姓的广阔生活画卷而超越时代,具有永恒的历史价值。

在《名利场》场中,他主要塑造了19世纪初英国资本主义社会一个女冒险者的典型。这个人物并不邪恶,也不善良,但非常富有人情味,完全是时代的产物。小说中,作者频频与读者交流,叙述中夹杂着议论,时而冷嘲热讽,时而严肃说理,时而歪理歪推,喜剧效果强烈。读者在参与思索的过程中,不但能理解作者的用心,也颇受教益。《名利场》的故事以两条线索展开,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相互交织,最后到达同一个终点。其中一条线索讲述善良、笨拙、生活在富有家庭中的女子阿米莉亚·塞德利;另一条线索讲述的是一个机灵、自私、放荡不羁、贫穷的孤女丽贝卡·夏普。两人于1813年乘坐同一辆马车离开平克顿女子学校。两人都在遭到家庭反对的情况下,于1815年结婚,分别嫁给即将参加滑铁卢战役的两名英国军官。新婚不久,那场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打响了。阿米莉亚的丈夫战死沙场;丽贝卡的丈夫战后生还。接下来的十年中,丽贝卡生活一帆风顺,在社会的阶梯上不断攀升,直至有幸觐见国王,而阿米莉亚却因父亲破产承受着极大的不幸。到了1827年,命运发生了逆转,丽贝卡的生活落入毁灭的深渊,这其实是罪有应得;阿米莉亚却转而变得富裕幸福,可归因于善有善报。但是,作者以灵活的讽刺手法,使两位女主角最后的命运归于平衡,仿佛在一个大的轮回之后,回到故事开始时两人命运的起点。

故事中,滑铁卢战役是两人命运的重要分水岭。战役之前,故事的焦点是两位女主角的婚事。两人的婚事分别受到男方家庭的反对,也都因此得不到家庭的支持,两位丈夫的遗产继承权均被取消。滑铁卢战役之后,故事的焦点是两个女主角的贞节问题。两个三角关系分别展开。丽贝卡对丈夫不忠,与放荡好色的贵族富豪斯泰恩侯爵勾搭;阿米莉亚对自己去世的丈夫恪守贞节,拒绝与十几年如一日忠实爱慕她的多宾结婚。

作者营造了这样一个充满各种悬念的框架,便游刃有余地在其中穿插当时社会的林林总总——从英国伦敦到比利时布鲁塞尔,从法国巴黎到虚拟的德国庞波尼克大公国;从宫廷贵族到追求上流生活的中产阶级,从商人平民到管家女仆;有追求奢侈的欲望,有尔虞我诈的争斗;为了金钱地位宁肯抛弃人格,为了享受空虚的浮华生活耍尽种种欺骗手段;诚实忠贞的人忍受贫穷灾难,不顾廉耻的人在上流社会尽享富贵荣华。作者在讲述两个女主角的命运时,以真实的笔墨描绘出当时英国乃至欧洲的社会风貌,用犀利的雕刃剥去蒙蔽其表的华丽外壳,刻画出畸形社会中一个个活脱脱的丑恶人物。在阿米莉亚和多宾这样善良、诚实、富有普遍道德观念的人物对比下,那些上流人物的形象就愈发显得丑陋。

作者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创造了丽贝卡这个一心顺着社会的阶梯向上爬的女冒险家形象。作者的过人之处是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既不理想化,也不简单化,而是把她描绘成一个心理复杂、充满欲望,但却十分真实可信的普通女人。作者在对这个人物的描述中,灌注了对病态社会的诅咒;强烈对比之下,对阿米莉亚这个信守道德价值观念的善良女子的描写,又抒发了他对真、善、美的渴望。

萨克雷的写作手法幽默中含着严肃,评论中充满对世人的劝诫,睿智的比喻包含了自己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深刻的人生哲理。故事始终紧紧扣着名利场这个主题,作者在故事结尾时说:“啊,名利虚荣,虚荣名利!人生在世哪个能幸福?哪个能如愿?即使如愿,哪个又能满足?”作者以这样一句问话高度概括了追逐名利的金钱社会,同时提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萨克雷作为现实主义小说家,不但希望花钱买他作品的读者从中获得娱乐受到教益,也希望给小说的发展指出一条相对进步的道路。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中看出,他希望提高19世纪中期的小说作品格调。在他和狄更斯之后,英国小说逐渐脱离了缠绵的爱情故事框架,走上坚实的现实主义道路,赢得了更多的读者。

五十多年前,著名翻译家杨必曾翻译出版过这部著作的一个译本,公认是一代名译。我们的译本不敢望其项背,只能说在语言上更靠近这个时代。这是译者充分考虑了当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后做出的选择,如果能得到读者的认可,那便是译者最大的满足。译者2016年8月

幕启之前

演出编导背靠幕布坐在舞台上朝集市望去,面对一片熙熙攘攘的喧闹景象,一阵深深的忧伤不觉涌上心头。人群中食客在大吃二喝;喜新厌旧的情人在调情打趣;有人放声大笑,有人伤心落泪;有人抽烟,有人闲聊,有人打斗,有人跳舞,有人拉琴;暴徒恃强凌弱,花花公子和女人打情骂俏,窃贼掏人家钱包,警察警惕地巡视,卖假药的在货摊前大声叫卖——也是一帮走江湖的,愿他们遭瘟疫!庄稼汉们翘首观望衣着艳丽的舞女和涂脂抹粉的可怜杂耍老汉,不料指头敏捷的家伙却从身后掏光了他们的衣袋。唉,这的确是个名利场,它当然不是个道德所在,尽管热闹无比,却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看看那些下场后的演员和小丑吧。傻瓜汤姆卸去脸颊上的油彩,在天幕后面坐下来,与妻子和一群等着填饱肚子的娃娃一道吃饭。幕布马上就要开启,他不久便要一连翻几个筋斗,高喊:“嘿,诸位看官好。”

我以为,一个天生善于思索的人,穿过这样一种场所时,不会被自己或其他人的狂欢情绪所左右。出于心情愉快或者善意,他有时会觉得周围林林总总颇为有趣——一个孩子贪婪地望着姜饼摊;一位漂亮姑娘听情人对她倾诉衷肠,看着他为她挑选礼品,脸颊泛起红晕;大篷车那边,可怜的傻瓜汤姆正跟他诚实的家人一起啃骨头,这家人赖以维生的本钱就是他翻的筋斗——但是,总的来说,忧伤的印象胜过喜悦。等到回了家,才能在恬静益思和不无适意的心境中坐下来,开始读书或者从事自己的正事。

我只能以这个带点寓意的引子开始讲这个《名利场》的故事。有些人认为名利场完全是个不道德的场所,他们和家人用人全都对此避之唯恐不及。他们的看法很可能不错。但是那些想法不同的人,那些情绪慵懒态度友善的人,或者那些持尖刻讥讽态度的人,或许想进去混上半个钟头,观看一下表演。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场景,有可怕的搏斗,有华丽壮观的马术,有的场景表现上流生活,有的实在属于低级趣味;有些是伤感的爱情故事,有的是轻松喜剧;每出戏的背景都恰如其分,全都由作者本人思想的烛光所照亮。

编导还有什么话要说?鸣谢。感谢在英格兰各大城市上演获得的善意,感谢尊敬的报界主管们、贵族和绅士们给予的赞同和关注。一想到戏中角色能让这个帝国的最上层人物满意,他便感到自豪。受人欢迎的木偶“贝基”各关节灵活得异乎寻常,在提线上活泼无比;傀儡“阿米莉亚”的崇拜者较少,却是艺术家精心雕琢修饰的杰作;木偶“多宾”尽管显得笨拙,可是跳起舞来动作自然,引人入胜;“小人舞”颇受一些人的喜爱;“邪恶的贵人”费用不菲,华丽的衣着无懈可击,这场唯一的演出一结束,魔鬼就要把它带走。

编导想到这里,朝他的衣食父母——观众们——深鞠一躬,退入幕后,幕布开启了。1848年6月28日于伦敦名利场一部没有男主角的小说

名利场(上)

第一章奇斯威克林荫道

本世纪十几年六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辆大型家用轿车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朝奇斯威克林荫道上平克顿女子学校的大铁门驶来,轿车套着两匹膘肥体壮的马,马具锃明瓦亮,肥胖的车夫头上戴着假发和三角帽。马车在平克顿小姐闪闪发亮的铜校牌前停下,坐在胖车夫驭座旁的一个黑仆人伸开罗圈腿站起身,拉响了门铃。这所堂皇的老式建筑上,狭窄的窗户里立刻露出至少二十多颗年轻的脑袋。啊,如果目光敏锐,望着平克顿小姐的客厅窗户,或许能从窗台上的天竺葵花盆之间,分辨出脾气善良的杰迈玛·平克顿小姐那只小红鼻子。“姐姐,是塞德利太太的马车,”杰迈玛小姐说。“拉铃的是那黑仆人萨姆波,车夫穿了件红色的新马甲。”“杰迈玛小姐,塞德利小姐上路的必要准备你都做好了吗?”说话的是仪态庄重的平克顿小姐本人。她就是哈默史密斯笔下的塞米拉米斯,还是约翰逊博士的朋友,与查波恩太太通信的那个人就是她。“姑娘们早上四点就起床为她收拾箱子,姐姐,”杰迈玛小姐回答,“我们为她弄了一捆花。”“要说一束花,杰迈玛妹妹,这样说才比较文雅。”“是啊,那‘书’花大得活像一捆麦秸。我为塞德利太太装了两瓶紫罗兰露,制作那种花露水的配方装进阿米莉亚的箱子里了。”“杰迈玛小姐,我相信你已经抄了一份塞德利的账单。是这个,对吗?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请交给约翰·塞德利先生,把我写给他太太的短简封起来。”

在杰迈玛小姐的眼中,她姐姐平克顿小姐的亲笔信简直像国王的喻旨一样神圣。只有她的学生毕业离校时,或者她们即将结婚的时候,平克顿小姐才会亲笔给她们父母写信。有一次写信是在可怜的伯奇小姐罹患猩红热去世之后。杰迈玛认为,除了平克顿小姐宣布这个事件用的虔敬而雄辩的措辞之外,什么也不能让失去女儿的伯奇太太得到安慰。

这一次,平克顿小姐的“短简”内容如下:夫人:

阿米莉亚·塞德利小姐在敝校住读修业六年,已具备英国淑女风范,可以胜任立足上流文雅社会。现在我荣幸而愉快地将她呈还给她的父母。塞德利小姐品行性格均不乏英国淑女规范,才学教养皆符合其家庭出身及地位之等级。塞德利小姐因勤勉恭顺而深受导师们钟爱,因天性淳美而令长幼同伴喜欢。

在音乐、舞蹈、拼写、各种刺绣和女工等方面,均能实现亲朋最美好的愿望。在地理知识方面尚需做出更大努力。为取得时髦女士的每一种高贵举止风度,建议在今后三年中,每日谨慎而不懈地缚用矫姿背板四小时。

在恪守宗教和道德准则方面,塞德利小姐值得受到本校的嘉誉,本校以受过伟大的辞典编纂家惠顾并受到查波恩太太的赞赏而深感荣幸。阿米莉亚小姐毕业离开本校,她同伴们的爱心和校长挚爱的祝福将伴她同行。

校长本人荣幸地亲笔致函如是。夫人,您最谦恭的仆人巴巴拉·平克顿18××年6月15日于奇斯威克林荫道

附言:塞德利小姐由夏普小姐陪伴。夏普小姐在拉塞尔广场居住的时间不可超逾十日,特此要求。她预定供职的那个名门之家请求尽快得到她的服务。

短简写毕,平克顿小姐便准备着手在一本约翰逊所编的字典扉页上填上她自己和塞德利小姐的名字,这是一项让她感兴趣的工作,凡是从本校毕业的学生,在离校时均能得到这样一本纪念品。封面加有如下字样:“奇斯威克林荫道平克顿女子学校毕业留念——已故塞缪尔·约翰逊博士。”其实,这位字典编纂家的名字随时都挂在这位庄重的女人嘴边。他生前对她的拜访便是她荣誉和财富的源泉。

杰迈玛小姐听到姐姐要她从柜子里取《辞典》的命令,便从指定的位置取出两本。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题写完毕后,杰迈玛胆怯而迟疑地将第二本奉上。“这是要给谁啊,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的口吻冷淡得吓人。“给贝基·夏普,”杰迈玛回答时浑身剧烈颤抖,枯瘦的面颊和脖子整个涨得通红。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姐姐说:“给贝基·夏普,她也要离开。”“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厉声喝道。“你疯啦?把这本字典放回柜子里,以后再也不准这么冒昧。”“唉,姐姐,那不过是两先令九便士的价钱,要是可怜的贝基得不到这么一本,她会觉得极为难过的。”“立刻去把塞德利小姐带到我这儿来,”平克顿小姐说。可怜的杰迈玛没敢再冒险说一句话,心慌意乱,匆匆走开了。

塞德利小姐的父亲是伦敦的一位商人,颇有些财富。可是教夏普小姐不过是按契约尽义务,平克顿小姐认为,就是离别时不颁赠代表高尚荣誉的字典,自己对她也已尽了足够的职责。

尽管女校长的信函与教堂墓地的墓志铭一样不值得信赖,然而,偶尔也有一个人离开人世后确实配得上石匠刻在他墓碑上的所有赞誉之辞,这个人或许是个虔诚的教徒、慈父、孝子、贤妻或良夫,真能让一个忧伤的家庭为失去他而深感悲痛;在一所男校或女校里也不时会发生类似的情形,一位学生可能完全配得上教师对该生的公平盛赞之辞。阿米莉亚·塞德利小姐正是这样一个罕有的典型,她不仅配得上平克顿小姐对她的赞誉,而且还具有许多其他迷人的品质,只是那位傲慢自负的老米涅瓦由于年龄差异以及与学生之间的等级区别,并不能看出这些品质。

她的歌唱得像云雀一样动听,几乎能与林顿太太的悦耳歌喉媲美,舞跳得像希利斯伯格或帕里索特那么优美,刺绣十分漂亮,拼写如字典一样精确,而且她的心地非常慈善和蔼,温柔慷慨,因而自然赢得了每一个接近她的人的爱戴,上自米涅瓦本人,下至厨房中的可怜女佣,还有得到允许每周来学校向姑娘们兜售用品的那个姑娘——那个独眼女人的女儿——大家全都喜爱她。在二十四位年轻姑娘中,她有十二位亲密无间的知心朋友。就连专好嫉妒的布里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德克斯特老爷那尊贵非凡的外孙女萨尔苔小姐也承认她的身段符合上流社会的品位。至于那位来自圣基茨岛富有的卷发混血儿,在阿米莉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得不求助于弗洛斯大夫,用溴盐对她进行麻醉。可以想象,平克顿小姐对她的喜爱发自居高临下的地位和她尊贵平和的德行。但是杰迈玛小姐一想到阿米莉亚小姐要离开本校,早已悄然啜泣过多次,但是由于对她姐姐的畏惧,并不敢放纵自己像付双倍学费的圣基茨岛财富继承人那样歇斯底里。如此奢侈的悲伤,只允许出高价的特别寄宿生享受。诚实的杰迈玛必须监管全部账目,还得监督洗涤、缝补、做布丁、收拾盘子炊具之类杂务。但是为什么要谈起她呢?也许我们从此刻起永远也不会再听到她的消息,等到那两扇花式铁栅门一关上,她和她那位可怕的姐姐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中。

不过,由于我们要经常见到阿米莉亚,所以我们在刚刚认识她的时候,把她说成个可爱的小人儿,一点儿也不会有害处。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在小说里,如果我们能常常与一个坦诚善良的人为伴,实在是件幸事,然而,在生活中,尤其是在小说里,却充满了最阴险的恶棍。由于她并不是个女主角,因而也就没有必要描写她的外貌,其实,我感到难过的是,她的鼻子不但不高挺,反而比较扁平,再说,她的脸蛋也太圆太红,配不上主角的形象。不过她的脸颊常泛出健康的红晕,她的嘴唇挂着生动的微笑,她的一对眼睛闪烁出最明亮诚实的光芒,只有涌出泪水时才会走样,只是她哭泣的时候太多了。猫儿侥幸捕捉住一只金丝雀或者小老鼠,这个傻孩子都会为它们的死而号啕,还竟然会傻到为一部小说的结局而伤心落泪。假如任何人能硬着心肠说点儿对她冷酷的话,那可就糟了。就连那位神一般严厉的女人平克顿小姐,尽管她像不懂代数一样体会不到姑娘的感情,但是在第一次责骂她之后,对所有主任和教师下了特别命令,要求他们对待塞德利小姐时要特别温和,因为粗暴态度对她有害。

塞德利小姐离校的这一天到来时,她不知道该在习惯的哭和笑两种感情之间选择哪种才好。她很高兴回家去,可是对于要离开学校却感到极为悲伤。在这之前的三天中间,孤儿小劳拉·马丁像只狗儿一样一直跟在她身边到处跑。她至少要接受十四份礼物,也如数回赠,还要一本正经做出十四个保证,说每周要给她们写信:“寄给我的信附在给我外公德克斯特伯爵的信里,”萨尔苔小姐说。顺便提一句,萨尔苔小姐比较吝啬。“别在乎邮资,一定要天天给我写信,你这个亲爱的人儿,”那个脾气激越,一头卷发,但是慷慨热情的斯沃茨小姐这么说。那个孤儿小劳拉·马丁正好在她身边,拉着朋友的手,满面愁容地仰望着她的面孔说:“阿米莉亚,我给你写信的时候,要称你妈妈。”我毫不怀疑,琼斯在他的俱乐部读这本书的时候,会宣称所有这些细节愚蠢透顶,会把这些叫作琐细无聊的废话,会认为这是感情用事。不错,我此刻能看得见琼斯啃着他的羊腿骨,喝着那半品脱啤酒,脸上浮出些许红晕,掏出铅笔在这些话下面批上:“愚蠢、无聊的废话,”等等,嘴里对自己的批语评论道:“对极了。”是啊,他是个天才的伟人,崇拜的是生活中和小说里的英雄和光辉业绩。所以最好接受告诫,到别的地方去。

话说回来。萨姆波将塞德利小姐的鲜花、礼物、衣箱和几只帽盒装上车,还把钉有夏普小姐铭牌的一个非常小的旧牛皮箱装进车里,萨姆波搬这只箱子的时候不屑地咧开嘴笑了笑,车夫相应轻蔑地哼了一声——离别的时间到了。此刻的悲伤气氛被平克顿小姐对她这位学生令人崇拜的演说大大冲淡了。这番离别讲演并没有让阿米莉亚产生深刻的思索,其论点也没有使她的感情变得坚强而平静,它只是太空洞堂皇,乏味无聊得让人无法忍受,由于对她的校长心存极度的恐惧,塞德利小姐不敢当着她的面任凭自己的感情自由迸发。客厅里摆上了芝麻蛋糕和一瓶葡萄酒,为的是在这个庄严的场合请来访的父母,这些食物被享用后,塞德利小姐便获得离开的自由。“贝基,你该进去跟平克顿小姐道别啦!”杰迈玛小姐对一位年轻女子说道。谁也不注意这位姑娘,她独自提着自己的手提箱下楼。“我看这是免不了的,”夏普小姐口气平静地说,杰迈玛小姐对她的态度感到很吃惊。杰迈玛敲门,得到允许后,夏普小姐带着无所谓的态度走进去,用纯正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你道别。”

平克顿小姐不懂法语,她只能向会讲法语的人发号施令。她咬着嘴唇扬起那颗年高德劭的脑袋,抖动头上戴的缠头式大号女帽,翘起笔直的罗马式鼻子说道:“夏普小姐,我祝你晨安。”哈默史密斯笔下这位塞米拉米斯一边说,一边挥开一只手,那是告别的手势,故意留了一根手指头在拳握的手外面,好让夏普小姐有机会握住它。

夏普小姐只是双手交叠露出个勉强的微笑,鞠了一躬,决意拒绝那片奉送的殊荣。塞米拉米斯于是将缠头帽扬得比什么时候都更愤慨。这实际上是这位年轻女子与这个老女人之间的一场交锋,后者显然被击败了。“老天保佑你,我的孩子,”她说着拥抱了阿米莉亚,一双眼睛越过阿米莉亚的肩膀对夏普小姐怒目相向。“走吧,贝基,”杰迈玛小姐惊恐地把那位年轻女子拉开,客厅的门在她们身后永远关上了。

接下来是纷乱的活动和离别。词语难以形容那种景象。挤在门厅里的是所有的用人,所有亲密的朋友们,所有的年轻女子,还有刚来的舞蹈教师。到处是混乱的身体接触、拥抱、接吻、哭泣,从斯沃茨小姐的屋子里传来这位特别寄宿生歇斯底里的猛烈号哭声。这一切足能让软心肠的人晕倒,实在是笔墨所无法描绘的。拥抱过后,她们离去了——也就是说,塞德利小姐离开了她的朋友们。夏普小姐几分钟前已经娴静地上了车。没有人为离开她而落泪。

罗圈腿萨姆波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将泪流满面的女主人挡在车轿内。他跳上马车后辕。“停一停!”杰迈玛小姐喊道,她手提一个小包冲向铁栅门。“这是几块三明治,我亲爱的,”她对阿米莉亚说。“你路上饿了吃。贝基,贝基·夏普,这是给你的一本书,我姐姐……我是说我……是约翰逊的字典,你知道的,你离开我们不能没有这个。再会。赶车吧,车夫。上帝保佑你们!”

这个好心人退回园子里,放纵自己屈服于汹涌的感情。

可是,天哪!就在车开始移动的时候,车窗里探出夏普小姐苍白的面庞,那本书又给扔回到园子里。

杰迈玛几乎被这个突变吓晕了。“哎呀,我从来,”她说道,“多么傲慢无礼……”激越的感情不容她讲完那个句子。马车向前驶去。大铁门关上了。舞蹈课的铃声响起。展现在两位年轻女子面前的是整个世界。她们就这样告别了奇斯威克林荫道。第二章夏普小姐与塞德利小姐酝酿一场战役

夏普小姐采取了上一章提到的英雄般的举动,看到那本辞典从园子小道上空划过,最后落在惊恐万状的杰迈玛小姐脚下,这位年轻女子的脸上浮出一丝类似微笑的表情,她的脸色原来由痛恨而几近铁青,此时也没有好看多少。她靠回车座靠背,心情舒畅地说:“去它的辞典吧。感谢上帝,我总算离开了奇斯威克。”

塞德利小姐目睹这一公然反抗的举动后,心中的惊慌程度几乎像杰迈玛小姐一样深刻。想想看,她离开这学校的时间充其量不过一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不可能忘却六年来产生的印象。是啊,有些人年轻时对一些人的畏惧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比方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绅士,他有一天早上吃饭时,情绪不安地对我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雷恩博士用鞭子抽我。”那天晚上想象力把他带回到五十五年以前的情景。在他心中,雷恩博士的棍子在他六十八岁的时候仍然像十三岁时一样可怕。假如那位博士手握桦树枝条活生生站到他面前,对他厉声喝道:“小子,扒下裤子!”即使他年过花甲已经有八年了,又会怎么样呢?是啊。难怪塞德利小姐看了那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惊恐不已。“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丽贝卡?”她呆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会跑出来,下命令把我关进黑屋子去?”丽贝卡笑道。“不。可是……”“我痛恨整个这所房子,”夏普小姐接着用愤怒的声调说。“我希望永远也不再看到这个地方。我但愿这个地方整个让泰晤士河淹掉,我真这么希望。假如平克顿小姐给淹在水里,我可不救她,我真不救。啊,我多希望她漂在那边的水里,在旋涡里打转,身后拖着长长的裙裾,鼻子像个船头的萧口。”“嘘!”塞德利小姐喝道。“怎么啦,难道这个黑用人会翻闲话?”丽贝卡大声笑道。“他可以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死她了。我倒但愿他能告诉她。而且我还希望能证明她听到了这话。两年来,我承受的只有来自她那方面的侮辱和暴行。我得到的对待比厨房里的女佣还糟。我没有朋友,除了你以外,连一句慈祥的话都没人对我说过。我被迫照料低年级的小姑娘们,对小姐们讲法语,到后来,我对自己的母语都产生了反感。不过,对平克顿小姐讲法语倒是我极大的乐趣,不是吗?她连一个法语词都不懂,却碍于面子不愿承认。我相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不得不放我走。我要为法语而感谢上帝。”接着她用法语喊道:“万岁法国!万岁吾皇!万岁波拿巴!”“噢,丽贝卡,丽贝卡,真不害羞!”塞德利嚷道。因为丽贝卡喊的这些话是极大的亵渎之辞,在当时的英格兰,说“万岁波拿巴!”几乎等于说“万岁恶魔!”“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有这么邪恶的报复念头?”“报复也许是邪恶的,不过再自然不过了,”丽贝卡回答道。“我不是个天使。”说实在话,她的确不是个天使。

或许可以对马车懒洋洋沿河岸行驶过程中的这段交谈做点评论。尽管丽贝卡·夏普小姐说过两次感谢上帝,不过第一次是因为摆脱了一个她痛恨的人,第二次是她使她的敌人处于迷惑或者茫然状态,两次都不是出于宗教上的感恩而产生出诚挚亲切的动机,也与性情笃厚温和的人们感谢上帝时的心情完全不同。丽贝卡小姐根本不具有笃厚温和的性情。这个年轻的厌世者说,整个世界都以恶劣的态度对待她。我们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遭世人虐待的人们,当然是咎由自取。世界就像一面镜子,每个人在里面看到的反映就是他自己的容貌。你朝它皱起眉头,它就会以愠怒相报;你朝它笑笑,它就会变得慈眉善目。所以,每一个年轻人应该自己做出选择。假如世人都没有善待过夏普小姐,那肯定是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好事。不能指望二十四位姑娘都像这部作品中的女主角一样和蔼可亲。我们选塞德利小姐做女主角,正因为她脾气最好,否则的话,什么能阻止我们选择斯沃茨小姐,或克伦普小姐,或霍普金斯小姐来取代她呢?我们不可能指望每个人都有阿米莉亚·塞德利小姐一样谦恭温和的性格,都能征服丽贝卡的铁石心肠和恶劣脾气,也不能指望大家都用千言万语相劝,至少会有一次以慈善征服她的敌意。

夏普小姐的父亲是位艺术家,并以此资格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过绘画课。他是个聪明人,与伴侣交谈非常风趣,却不愿下功夫学习;他最大的爱好是欠债,特殊嗜好是下酒馆,一喝醉就打老婆打女儿。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头疼得要命,就会咒骂世人瞎了眼不赏识他的才华,还会诬蔑其他画家全都是傻瓜,他的话非常俏皮,有时也不乏无懈可击的理由。早先,鉴于独身生活苦不堪言,再说他在栖身的索霍方圆一英里的店铺里都欠了债,便娶了个法国年轻歌女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夏普小姐从来没有提到自己母亲卑微的行当,只是声称说外祖父的姓氏昂台让是加斯科涅的一个望族,她为自己是他们的后代感到自豪。不料,随着这位年轻女士年龄的增长,她祖先的地位和荣耀真的随之逐渐提高了。

丽贝卡的母亲不知在什么地方接受过些许教育,因而她女儿讲的法语是一口纯正的巴黎口音。当时,那可算作一种罕有的才能,她借此与作风保守的平克顿小姐订立了契约。她母亲去世后,她父亲第三次酒后谵妄醒来,自觉无望恢复健康,便给平克顿小姐写了封男子汉气概与感伤情绪兼而有之的遗书,乞求她保护这位孤女。他死后,两位行政官为他的遗体埋葬权争论不休,然后才被送进坟墓。丽贝卡十七岁到奇斯威克,成为受一纸契约束缚的契约生。正如我们先前所知,她的义务是讲法语;她的权利是免费寄宿,一年小有几个畿尼的零用钱,并能从该校任教的教师那里乱拣些不系统的知识。

她的身材低矮孱弱,面色苍白,沙黄色的头发缺乏光泽,目光习惯于垂向地面。抬起头看人时,那对眼睛大得出奇,十分迷人,实在太迷人了,于是在奇斯威克教堂里,克里斯普牧师被她发自学校包厢射向讲坛的炽烈目光击中,对夏普小姐一见钟情。克里斯普先生刚从牛津来,担任奇斯威克教区牧师弗劳尔迪先生的副牧师。这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曾由母亲介绍,认识了平克顿小姐,时而与她一道喝茶。他指使那个独眼女苹果贩子递送类似求婚的情书,被人截获。克里斯普太太受到召唤,连忙从巴克斯顿赶来,带走了宝贝儿子。不过,平克顿小姐发现奇斯威克鸽巢中竟有这么一头恶鹰,心中大感震惊。平克顿小姐若不是考虑到会因此沾染恶名,准会将夏普小姐赶出校门。她绝对不能全信这位年轻女子的抗辩,夏普小姐声称自己除了当着她的面在喝茶的时候见过克里斯普先生两次之外,一句话也没有与他交谈过。

在学校里,丽贝卡·夏普小姐站在许多身材高大健壮的年轻女子旁边,相形之下判若小童。她早早有了贫穷的意识,脸上挂着忧郁表情。她与许多讨债人推托,诳他们离开父亲的门口;她对许多店铺老板甜言蜜语,哄得他们心情愉快,好多赊一顿饭吃。她与父亲坐在一起不拘礼节,父亲为她聪慧的心智深感骄傲,对她大谈自己那帮疯狂的朋友,那种事常常不适于讲给一位姑娘听。可她说,她从来没有做过姑娘,自从八岁起,她已经担当起成年女人的角色。啊,平克顿小姐怎么能将如此危险的一只凶鸟引进自己的笼子?

问题是,那位老女士相信,丽贝卡是最能逆来顺受的人。丽贝卡父亲带她来奇斯威克时,她的模样天真无邪得让人惊叹不已。丽贝卡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她进校前一年,平克顿小姐举止堂皇地赠送给她一只布娃娃,还附带有一段演说。那只布娃娃是从斯温德尔小姐手中没收过来的,因为发现她在上课时间有偷偷爱抚布娃娃的举动。那天的晚会邀请了所有教师参加,并发表了许多讲演。晚会后父亲和女儿步行回家时笑得多么开怀啊,假如平克顿小姐看到丽贝卡把布娃娃当成她的化身,惟妙惟肖地对着布娃娃模仿她的讲演,该多么怒不可遏。贝基常常对着布娃娃学说那番话,这成了纽曼街、杰拉德街和艺术家们聚会上的乐趣。年轻的艺术家们来陪这位态度懒散,自暴自弃的乐天前辈喝掺水杜松子酒时,常常问丽贝卡,平克顿小姐是不是在家里。她成了大家熟知的人物,大家称呼她劳伦斯先生或者韦斯特校长,可爱的宝贝!一次,她荣幸地获准在奇斯威克过几天,那以后她按照对杰迈玛的回忆,制作了另一个布娃娃,取名杰米,虽然那个诚实的人给她的果冻和蛋糕足够三个孩子吃,分别的时候还给她一枚七先令的硬币,可她嘲弄人的兴趣远远胜过感激,像她姐姐一样毫无怜悯之心地拿杰米做了牺牲品。

结果灾难来了,她被送到奇斯威克林荫道,以那里为家。那个地方的死硬规矩让她窒息。祷告、三餐、课程、散步,全都安排得规矩刻板,雷打不动,几乎让她无法忍受。回忆起索霍街上破画室中的自由和赤贫,心中抱憾不已,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她为父亲悲伤得身心全都憔悴了。她在顶楼上住一间小屋子,女佣们能听见她夜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呜咽的悲声,可那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出于愤怒。她从来不作假,此时孤独的生活却逼着她不得不假装。她从来没有与女人们一起生活过,她父亲尽管是个堕落的人,却极有天赋。他的交谈趣味横生,超过现在遭遇的这些同性别的人们千百倍。老女校长傲慢虚荣,姐妹们愚蠢善良,大家扯无聊闲话揭大姑娘们的短,教师们讲课准确无误得索然乏味,这些都让她恼不堪言。她并不具有温和的慈母心,这个不幸的姑娘,如果不是这样,假如她用心尽责照料低年级孩子,听她们喋喋不休说些傻话,她的心或许能得到安慰,也能产生兴趣。但是,她在她们中间生活了两年之后,离开时没有任何人觉得难过。心地善良脾气温和的阿米莉亚·塞德利是她唯一稍感喜爱的人,当然啦,又有谁能不喜欢阿米莉亚呢?

丽贝卡周围的年轻女子们活得幸福优越,让她感到说不出的嫉妒。“那姑娘因为外祖父是个伯爵,才摆出那么一副高傲派头,”她这么评论一位姑娘。“瞧她们对那个混血儿卑躬屈膝,不就因为她有十万镑家产吗?我比那个东西聪明千倍,尽管她富有,可我还是比她迷人得多。我的家世高贵,血统纯正,不亚于那个伯爵的外孙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小觑我,可是,我在父亲家里的时候,大家为了跟我在一起消磨夜晚时光,不是都愿意放弃最愉快的舞会和晚会吗,”她发觉自己简直是在蹲监狱,便决心无论如何要逃出去,她开始为自己打算,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通盘周密计划。

因此,她利用起这个地方向她提供的学习手段。她几乎是个音乐家,而且语言学得也很好,她加速发奋学完当时上流女子必修的那点儿课程。她连续不断地练习演奏,有一天,姑娘们全都出去后,她独自待在屋子里,米涅瓦听到她的琴声那么优美动听,便产生了明智的念头,以为能省下一个低年级音乐教师的开销,便通知夏普小姐说,她以后要教低年级音乐课。

姑娘拒绝了。这位尊贵的女校长第一次体会到吃惊为何物。“我在这儿的职责是教孩子们说法语,”丽贝卡态度生硬地说,“而不是教她们音乐,替你节省钱。你给我钱,我就教。”

米涅瓦当然不得不让步,自从那天起,就讨厌她了。“三十五年来,”她说道,而且的确是大实话,“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在我的学校里,向我的权威挑战。我这可是紧贴胸口养了条毒蛇啊。”“毒蛇——哼,一派胡话,”夏普小姐对老女士这样讲话,几乎把她惊得晕过去。“你接受我是因为我有用。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激可言。我恨这地方,想要离开。除了我该干的事,什么也别想要我做。”

老女士问她是不是意识到在跟平克顿小姐本人说话,可这没用。丽贝卡冲着她的面孔放声大笑,声调讥刺尖刻像着了魔,险些把这位女校长吓昏过去。“给我一笔钱,”姑娘说,“把我打发走,要不就给我在一个上流人家找个家庭教师的职位——这点能力你还是有的。”后来的争辩中,她总是回到这个话题上:“给我找个职位,我们彼此痛恨,我准备走。”

尽管可敬的平克顿小姐长着一只罗马式鼻子,头上戴着缠头帽,身材高大得犹如一个掷弹兵,迄今为止一向是个大家百依百顺的公主,然而她却不具备这位小弟子的意志和力量,想要以威严压服她,或者想要与她斗争全都没用。有一次她试图当众责骂她,可是丽贝卡采取以前提到过的策略,用法语应答,立刻把老女人打得溃不成军。为了维护自己在学校的权威,现在有必要剔除这个反叛者,这个魔鬼,这条大毒蛇,这个煽动分子。正在这时,听说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需要个家庭女教师,她当真推荐了夏普小姐担任这职务,虽然她是条毒蛇,是个煽动分子。“当然啦,”她说,“我对夏普小姐的行为挑不出毛病,只有她对我的行为是个例外。而且我不能不承认,她的天赋和才能皆属上乘。至少就理解力而言,她替我校遵循的教育体系增了光。”

女校长就这样在良心中调和了这个推荐,契约解除,弟子获得了自由。上述几行中描绘的战斗自然又持续了几个月。塞德利小姐现在已满十七岁,就要毕业离校。她与夏普小姐之间颇为友好。米涅瓦说:“阿米莉亚的行为只有这么一点让她的女校长感到不满意。”夏普小姐的这位朋友邀请她,在她进入一个家庭开始做家庭女教师之前,到阿米莉亚家客居一个星期。

就这样,两位年轻女子的新生活开始了。对阿米莉亚来说,这是一种相当新鲜瑰丽的生活,其中充满了鲜花。对丽贝卡来说却没什么新鲜的,假如与克里斯普的关系公开的话,这生活的确没什么新鲜可言。那个女商贩对某人暗示过,那个人又转而对另一个人发誓说,克里斯普先生与夏普小姐之间的事,远比公开的情节多得多,他的信仅仅是对另外一封信的回复。但是事实真相又有谁能说得准呢?不论怎么说,即使丽贝卡不是开始过新生活,她也是再次开始这种生活。

两位年轻女子抵达肯辛顿收费关卡时,阿米莉亚虽然还没有忘记她的同伴们,可是已经揩干了眼泪,看到一位年轻的近卫骑兵军官,心中一阵喜悦,飞红了脸蛋。那军官骑马经过从车窗外窥视着她说:“天哪,真是个好闺女!”马车还没到拉塞尔广场,她们已经开始大谈起客厅,以及年轻女子出席活动该戴裙箍,是不是也该擦粉才对,她不知道是不是有幸出席那类活动。她知道她会应邀出席市长老爷举行的舞会。最后终于到家时,阿米莉亚·塞德利小姐一步跳出车门,落在萨姆波的臂弯里。她的美貌和幸福超过了整个伦敦城的任何一位姑娘。他和车夫的看法一致,她父亲和母亲的感觉也是一样,家里的每一个用人站在门厅迎接年轻的女主人,大家微笑着行屈膝礼向她致敬时心里也都有同样的想法。

我们可以肯定,她带着丽贝卡参观了家里的每一间屋子,看她的书、她的钢琴、她的服装、她的项链、胸饰、饰带,以及各种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她坚持要丽贝卡接受白玉项链和绿松石戒指,以及一件绣着枝形图案的细布裙,这裙子小得她现在已经穿不上了,可她的朋友穿着正好合身。她心里还决定要求母亲准许将她的一条开司米披肩送给她的朋友。难道她没有它不成吗?她哥哥约瑟夫不是刚从印度给她带回两条吗?

丽贝卡见到约瑟夫·塞德利给他妹妹带回来的那两条豪华的开司米披肩,说了句真心话:“有个哥哥真让人喜悦。”这自然激起心肠温和的阿米莉亚为这个孤女孤独一人,在世界上没有亲友而表示同情。“你并不孤独,”阿米莉亚说,“你知道的丽贝卡,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像爱自己的姐姐一样爱你——我真的会这样。”“唉,要是我有你这样的父母就好了——慈祥,富有,充满慈爱的父母,你要什么他们都给,他们的慈爱比什么都更珍贵!我可怜的父亲什么都不能给我,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两条连衣裙!再说,你还有个哥哥,一个亲爱的哥哥!啊,你多么爱她啊!”

阿米莉亚笑了。“什么!难道你不爱他吗?你说你爱每一个人的。”“是啊,当然是的,我当然……只是……”“只是什么?”“只是约瑟夫并不在乎我是不是爱他。他出门十年,回来的时候只伸出两根手指头让我握!他是个很善良的好人,可是很难得跟我讲话。我认为他爱自己的烟斗远远胜过……”阿米莉亚说到这儿赶紧打住,她干吗要说哥哥的坏话呢?“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对我很慈祥,”她补充说,“他离开家的时候我才五岁。”“难道他不是很富有吗?”丽贝卡问道。“人们说,在印度的英国富翁全都富得流油。”“我相信他的收入很高。”“你嫂嫂是个漂亮可爱的女人,对吗?”“哎哟!约瑟夫没结婚,”阿米莉亚说着再次笑了。

或许她对丽贝卡提到过这事,可这位年轻的女士显然不记得了。然而,她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说她以为会见到阿米莉亚的许多侄儿侄女。她为塞德利先生没有结婚感到失望。她能肯定阿米莉亚说过他结了婚,她非常喜爱小娃娃。“我想你在奇斯威克跟小孩子们在一起已经够烦的啦,”阿米莉亚说这话的时候,对她朋友突然产生的慈爱感到奇怪。后来,夏普小姐再也没有说这种话,这谎话很容易就给揭穿了。但是我们必须记住,她只有区区十九岁,并不习惯于欺骗,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在进行试验,可怜的天真姑娘!上述问答的意思如果在这个聪明姑娘心里翻译成简单的语言,应该是这样的:“假如约瑟夫·塞德利先生既富有又是个单身汉,我干吗不嫁他呢?当然,我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可是试一试又有何妨?”她心中做出了决定,要进行这种值得称颂的尝试。她对阿米莉亚加倍哄骗,亲吻过那白玉项链,然后才戴上,发誓说自己要永远把它戴在脖子上。吃饭的铃声响起后,她按照当时年轻女子的习惯,搂着朋友的腰走下楼梯。在客厅门口,她激动得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摸摸我的心,天哪,跳得多厉害!”她对朋友说。“我看并不厉害,”阿米莉亚说。“来吧,别害怕。爸爸不会吓着你。”第三章丽贝卡面对敌手

两位姑娘进门的时候,一个非常粗壮肥胖的男人正坐在壁炉前读报纸,他身穿鹿皮裤,脚登长筒皮靴,脖子上套着好几圈领饰,高得几乎盖住了鼻子,上身里面穿一件带红色条纹的背心,外面罩一件苹果绿色的外套,外套上的铁纽扣足有五先令硬币那么大——这是当时花花公子或者世家子弟的晨服。一见她们俩,他猛然从椅子上跳起身,脸涨得通红,几乎把脸整个藏进那幽灵般装束的领饰中了。“我是你的妹妹呀,约瑟夫,”阿米莉亚握住他伸出的那两根手指头,笑道。“你知道的,我这次回家来就不走了。这是我的朋友,夏普小姐,你听我提到过的。”“不,没有,我敢打赌,”领饰下面的那颗脑袋说,他颤抖得厉害,“我是说,是的,小姐,天气冷得真可怕哪,”说完他便全神贯注捅那炉火,可这时正值六月中旬。“他长得非常帅,”丽贝卡对阿米莉亚耳语道,可声音足够大的。“你真的这么看?”阿米莉亚问道。“我去告诉他。”“亲爱的,千万别!”夏普小姐边说边胆怯地朝后面退缩,活像头小鹿。她先前曾摆出童贞修女般的模样对这位先生行过礼,她谦恭的目光盯在地毯上并没有抬起来过,真奇怪,她怎么有机会看到他呢?“哥哥,谢谢你送给我的漂亮披肩,”阿米莉亚对捅火的那个人说。“丽贝卡,披肩很漂亮,不是吗?”“是啊,可爱极了!”夏普小姐说着将目光直接从地毯转向枝形吊灯。

约瑟夫仍然不停地摆弄捅火棍和火钳,弄出一片响亮的咔啦声,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棕黄色的面孔涨得不能再红了。“约瑟夫,我没有那么漂亮的礼物送你,”他妹妹接着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为你绣了一对非常漂亮的裤子背带。”“好老天哪!阿米莉亚,”哥哥喊了起来,他真的感到了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拼命拉叫人铃,结果把绳子整个扯了下来,这个诚实的人于是更加混乱了。“看在老天的分上,看看我的巴基是不是等在门口。我等不及了。非走不可。……我的马夫。我非走不可。”

正在这时,父亲走了进来,像英国商人那样,手里玩弄着一把哗啦啦作响的印章。“怎么啦,埃米?”他问道。“约瑟夫要我看看他的……巴基是不是在门外。爸爸,巴基是什么?”“就是一匹马拉的东方轿子,”老绅士说。他是个爱逗乐的人,颇有自己的特色。

约瑟夫一听这话顿时爆发出一阵狂笑,突然他与夏普小姐四目相对,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挨了一颗子弹。“这位年轻的女士是你的朋友?夏普小姐,我非常高兴见到你。你和埃米跟约瑟夫吵过架,所以他才想要走掉,对吗?”“爸爸,我跟我们公司的博纳米有约,”约瑟夫说,“我要陪他吃饭。”“啊,胡扯!你不是对你妈妈说要在家里吃吗?”“可穿着这身衣服不行。”“看看他吧,他难道不够好看,在哪儿吃不合适呢,对不对,夏普小姐?”

听了这话,夏普小姐当然朝她的朋友望去,她们俩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先生听了很高兴。“你们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见过这种鹿皮裤子吗?”他利用自己的优势接着问道。“好老天哪!爸爸,”约瑟夫嚷道。“瞧,我伤他心了。塞德利太太,我亲爱的,我伤了你儿子的心。我谈论他的裤子啦。问问夏普小姐我是不是说过。得了,约瑟夫,跟夏普小姐交个朋友,咱们一起吃饭吧。”“约瑟夫,有你喜欢吃的东方烩肉米饭,还有爸爸从比灵斯盖特带回家来的最上等的大比目鱼。”“走吧,走吧,先生,陪夏普小姐下楼,我来陪这两位年轻女士跟在你们后面,”父亲说着挽起妻子和女儿每人一只胳膊,愉快地走开了。

诸位女士,假如丽贝卡·夏普小姐打定主意要征服这个大块头花花公子,我认为我们没有任何权利责备她,因为儒雅的女子一般将找丈夫的差事委托给母亲去干,但是我们应该记得,夏普小姐并没有慈祥的父母替她做这种微妙的安排,如果她不自己下手找个丈夫,世界尽管无比广袤,又有谁肯替她操这份闲心,接手这桩苦差事呢?若不是因为婚配的崇高抱负,什么能把年轻人拖进社交界?什么逼她们吃尽旅途之苦赶往海水浴场?什么把她们困住不走,整整一个冗长乏味的交际旺季夜夜共舞,直至清晨五点钟?什么让她们弹钢琴奏鸣曲劳苦受罪?什么赶她们去找流行歌手学唱四首歌,不惜破费一个畿尼上一堂课?什么让她们弹奏竖琴袒露出漂亮的胳膊和溜圆的胳膊肘?什么促使她们戴上林肯郡产的绿色射箭帽,上面还插上根羽毛?还不是指望凭借手中致命的弓箭,射翻某个“称心如意”的年轻男子?又是什么逼着她们的父母卷起家里地毯,把屋子翻个底朝天,再花费一年五分之一的收入,举办舞会晚宴,供应加冰块的香槟?难道仅仅因为他们热爱自己的同类,心中丝毫没有杂念,只是希望看到年轻人幸福,并旁观他们舞蹈?哼!他们是企图把女儿嫁出去。诚实的塞德利太太在善良的心中已经策划好了二十个小计谋,为的是让她的阿米莉亚有个着落。我们亲爱的丽贝卡无依无靠,比她的朋友更需要丈夫,她打定主意要尽自己全部能力把丈夫弄到手。她有生动的想象力,另外,她读过《天方夜谭》,学过格思里编的《地理读本》。事实上,丽贝卡问过阿米莉亚她哥哥是不是富有之后,在她穿戴好准备吃饭的过程中,心中已经建造了一座极尽奢华的空中城堡,她自己就是其中的女主人,那个丈夫隐在暗处,因为她当时还没见到这个男人,所以他的形象不可能十分清楚。她打扮起自己,用了无数的围巾、缠头帽、钻石项链,坐在象轿上,大象踏着《青髯公》进行曲的节奏前进,送她去参加蒙古大可汗举行的仪式。迷人的阿尔纳沙白日梦!年轻人有塑造你的愉快特权,在这之前,除丽贝卡·夏普之外,许多绝妙的年轻人都喜欢沉湎于欢乐的白日美梦!

约瑟夫·塞德利比妹妹大十二岁,在东印度公司民事部供职。我们写这本书的时期,在东印度公司孟加拉分公司的登记册上,他的职位是博格利沃拉的收税官。大家都知道,那是个人人景仰的肥差事。欲知约瑟夫后来升任何种职务,可查阅同一登记册。

博格利沃拉所在的地区是个与外界隔绝的优美地方,多沼泽和热带树木,以适于射猎沙锥鸟而著称,在那儿,惊动一头老虎的事也并非偶然。约瑟夫担任收税官后,写信给父母,说那地方距离行政司法所在地拉姆冈只有四十英里,再远三十英里有个骑兵营地。他在那个迷人的地方独自生活了八年,很难得见到一个欧洲人的面孔,只有一支分遣队两年去一次,将他收敛的税金运往加尔各答。

幸运的是,此时他患了肝病,为了治病,他回到欧洲,这场疾病也成了他在自己国度享受极度舒适和乐趣的根源。到了伦敦他也不住在父母家,而是像风流单身汉那样,租了套自己住的公寓。去印度前他还太年轻,不参与男人在城里寻欢作乐的活动,回来后却专心致志沉湎其中了。他在海德公园驱车,在名酒店用餐,因为当时东方俱乐部还不存在。他在剧院频频露面,当时那便是上流生活方式,要不就吃尽苦头穿戴上紧腿裤和插羽毛的帽子去听歌剧。

返回印度之后,以及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便热衷于谈论那段生活过得多么富有乐趣,从他的话里可以了解到,他和布鲁迈尔是当初最出众的两个花花公子。可他在这儿孤独得就像在博格利沃拉一样。他在这个大都市里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假如没有他的大夫,假如不需要去药房取他的汞丸,假如他没有患上肝脏疾病,他准会死于孤独。他情绪懒散,脾气乖戾,讲究饮食。一位女士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的惊骇简直无法言表。本来他很难得来拉塞尔广场与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他老父亲善意的玩笑威胁到他的自尊。约瑟夫巨大的身躯让他产生极大的担忧和惊慌,他不时做出疯狂的努力,想要除去身上的赘肉,但是由于天性懒惰,加上喜爱优裕生活,那种努力很快归于失败,不由自主便恢复了每日三餐。他的穿戴从来不佳,却花费极大的辛苦打扮自己的身体,每日要付出许多个小时的光阴从事这桩事业。伺候他衣着的用人从他的衣饰上赚了大不少钱;他的化妆台上摆满了润发香脂和香精,数量种类之多绝不亚于一位风韵将尽的美人梳妆台上的陈列。为了让自己显出腰与身的区别,他试过当时发明出的种种肚带、紧身褡和腰带。他像每一个胖子一样,喜欢把衣服制作得尽可能紧身,而且总是选择最鲜艳的颜色和年轻的式样。到了下午,终于这么穿戴好了,结果却只是独自驱车到海德公园兜兜风。回家的目的是重新穿戴起来,然后并不陪伴任何人,而是独自在广场咖啡店用餐。他的虚荣心强得像个姑娘,他的极度羞怯或许是极度虚荣的结果。假如丽贝卡能在刚刚踏进社交的门槛后便把他掌握在手心里,那她准是个才智非同寻常的姑娘。

丽贝卡的第一步便显示出娴熟的技巧。她说塞德利长得非常帅的时候,心里知道阿米莉亚会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或许会告诉约瑟夫,或者她心中至少为这种对儿子的恭维感到喜悦。所有母亲都会这样。假如你对西克拉克斯说,他儿子卡利班长得像阿波罗一样漂亮,尽管她无比邪恶,可还是会感到高兴。也许当时约瑟夫也听到了那句恭维话,因为丽贝卡的话声音足够大。他的确听到了,心中便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这句赞誉钻进他庞大身躯的每一个细胞,喜悦让他的身体为之震颤。不过,他接着便畏缩了。“这姑娘难道不是取笑我?”他想道,于是正如我们看到过的,他直接奔向叫人铃,打算逃避,这时他父亲的玩笑和母亲的哄劝才让他待在原地没动。他引导那位年轻女子下楼去吃饭的途中,心中怀着狐疑,情绪十分不安。“她真认为我长得好看?”他想道,“还是想取笑我?”我们说过,约瑟夫·塞德利虚荣得像个姑娘。愿上帝饶恕我们!姑娘们会转过来,站在自己性别的立场上说:“她虚荣得就像个男人,”而且她们有充足的理由。长胡子的人们也像喜好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渴望受到称赞,对梳妆台也一样讲究,对自己的个人长处也一样感到骄傲,对自己的魅力心里十分清楚。

他们来到楼下,约瑟夫的脸涨得很红,丽贝卡则很谦恭,一对碧绿的眼睛低垂着。她身穿洁白的长裙,袒露的肩膀洁白如雪——完全是一副纯朴天真、孱弱谦恭的年轻处女形象。“我必须保持非常安静,”丽贝卡自忖道,“而且要表现得对印度非常感兴趣。”

我们已经听说过塞德利太太准备了她儿子喜欢的美味咖喱菜,也有人请丽贝卡尝尝这道菜。“这是什么?”她转身用请求的目光望着约瑟夫先生。“好极了,”他说。他嘴里塞满了这种东西,狼吞虎咽的喜悦又让他涨红了脸。“妈妈,这就像我在印度吃的咖喱菜一样美味。”“啊,是印度菜,那我一定要尝尝,”丽贝卡说。“我能肯定,从那儿来的东西一定都是好的。”“我亲爱的,给夏普小姐舀点咖喱菜,”塞德利笑道。

丽贝卡从来没吃过这种菜。“你觉得这菜像印度来的其他东西一样好吗?”塞德利先生问道。“啊,好极了!”丽贝卡嘴里这么说道,可她却在遭受辣椒粉的折磨。“嚼上根凉椒就着吃,夏普小姐,”约瑟夫说,他真的产生了兴趣。“凉椒,”丽贝卡喘气吁吁地说,“啊,是啊!”她以为凉椒是一种清凉爽口的东西,因为名字听上去有这个意思。有人送上几根。“看上去多么鲜嫩翠绿啊,”她说着把一根整个放进嘴里。结果它比咖喱菜还要辣,她确实再也忍受不了啦,连忙放下叉子。“水,天哪,水!”她喊起来。塞德利先生放声大笑。他是个粗人,搞股票交易的时候常喜欢搞种种恶作剧。“我向你保证,这可是真正的印度货,”他说。“萨姆波,为夏普小姐拿点水来。”

约瑟夫附和父亲放声大笑,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把戏。女士们只是稍稍面露微笑。她们觉得可怜的丽贝卡受了大罪。她真想扑上去掐死老塞德利,可她把那口可怕的咖喱菜先吞下肚后,又将屈辱也咽了下去。一恢复开口讲话能力,她便带着幽默口吻诙谐地说:“我本该记起,《天方夜谭》中的波斯王子吃奶油馅饼也放辣椒的。先生,你们在印度是不是往奶油馅饼里放小椒粉?”

老塞德利笑了,认为丽贝卡是个诙谐的姑娘。约瑟夫只是简单地说:“奶油馅饼,小姐?在孟加拉,我们的奶油非常糟糕,我们一般吃山羊奶。爸爸,你知道吗?我已经习惯山羊奶了。”“夏普小姐,你现在不会喜欢印度的任何东西了吧,”老绅士说。等到女士们离开餐桌,狡猾的老头对儿子说:“乔,当心,那个姑娘想追求你呢。”“哼!胡扯!”乔说。可他感到满心得意。“爸爸,我记得达姆达姆有个姑娘,是炮兵团卡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军医兰斯,零四年的时候,他是我和马利盖陶尼的死对头,吃饭前我对你提到过马利盖陶尼,他是个好的要命的伙计,他是巴基巴基的行政官,肯定在位干了五年。后来呢,爸爸,炮兵团举行舞会,国王14联队的昆廷对我说:‘塞德利,我拿十三镑跟你赌十镑,那个索菲·卡特勒不等雨季到来,不是爱上你就是爱上马利盖陶尼。’‘行,’我说。天哪,爸爸,这种法国红葡萄酒真好。是亚当森的还是卡博内尔的?……”

回答他的是一阵轻微的鼾声,那位诚实的股票经纪人已经睡着了,结果约瑟夫这故事的剩余部分这天只得放弃。不过在男人们的聚会上,他总是非常健谈,这段让他喜悦的故事,他对戈勒普大夫讲过几十遍,每逢大夫来诊视他的肝病,询问用汞丸的效果,他就讲这故事。

鉴于正在生病期间,约瑟夫·塞德利吃正餐喝过马德拉白葡萄酒后,餐末只喝一瓶红葡萄酒便感到满足。另外,他还吃了满满两盘草莓和奶油,还有一盘小蛋糕遗留在桌子上离他比较近的地方,他信手拈来,一气吞掉二十四块。当然啦——小说家有了解一切的特权——约瑟夫脑子里对楼上那个姑娘转了许多念头。“是个漂亮欢乐,讨人喜爱的年轻姑娘,”他自忖道。“我拣起她掉在地上的手帕时,她看我时眼光多美!她把手帕丢了两次。谁在客厅唱歌?爸爸!我上去看看好吗?”

他无法克制突然涌上心头的羞怯。他父亲睡着了,他的帽子在门厅挂着,紧靠南安普敦路停着一辆出租马车。“我要去看《四十大盗》,”他说,“还要看德坎普小姐的舞蹈。”他踮起脚尖悄悄溜出门,没有惊醒他可敬的父亲。“约瑟夫走了,”阿米莉亚正在客厅敞开的窗口张望,丽贝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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