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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06:4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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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杰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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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异语

午夜异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午夜异语作者:冯杰排版:skip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55905448本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季春夜叩门声妖怪是如何炼成的——我二大爷如是说

何为妖怪?开篇这一问题提得好。

当一个村里普通的砖瓦、土石、草木、器皿诸物有一天从渐悟到顿悟,会悄然开腔说话,也想讲经布道,也要贯彻思想、研究路线问题,也想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等等,说明妖怪已经姗姗来到村里,想深入民间,欲深入人心。

世上每一个妖怪都有个性,一直在坚持自己的主义和乡愁。

在人类还没有出现前,妖怪已经存在。这是说,在我们村民没有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移过来前,它就先入为主,妖怪社会里自有组织,妖怪村长、妖怪书记诸类,只是我们不知妖怪机构及妖怪政府何在。譬如它是躲在鸡窝里,卧在猪圈里,睡在屋檐下,缩在蝉蜕里,小到露水里,藏在砖缝里,屈身牙齿里,爬到树梢上?或是朝发夕至?坐高铁地铁或挖道遁地溜走?

现在中国仍存在一群妖怪,智商高的妖怪属研究生,有两个户籍,一个在乡村,一个在城里。君进我退,顾此失彼,让政府管控不了。

我们村里村民从头到脚都迷信,迷信之人一般都有宗教感,他们相信人生如谜语,听天由命,信任万物有灵。我二大爷是这样解释妖怪的:

妖精一般是植物花草、器皿用具年代久远,岁数大了,有了智慧,想发言鸣放,镌刻造字,想主政做一番事业。人心狭隘加上又不理解,造成双方无法交流,在某一时辰出现,就成了妖怪事件。是误读成妖。

我有次问他:你那一把“夜壶”年份使用长了也会变成妖怪吗?

他一顿,分明看到我不怀好意。

便说:时间一长,能打碎。

这种答法近似禅宗公案。属于太极功夫,凡人不用。

他在马厩里接着讲:一般是江山崩溃、国家有大事来临,易出妖怪。好年好景,风调雨顺,有馍有饭吃时,乡村不易出妖怪。妖怪多是外向型气质,喜欢瞎凑热闹,趁机起哄,大鸣大放。这有点像我家那条老狗。我二大爷说,出妖怪多的年份自有规律,如土改运动,如大伙食堂,如“打倒地富反坏右”的年头,如“批林批孔”那些年;1976年易出妖怪,某某年也出妖怪。

我十三四岁逃学,坐在村东地自家杏树上看干宝《搜神记》,里面多处看不懂。譬如里面有这样说法,“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本于五行,通于五事,虽消息升降,化动万端,其于休咎之征,皆可得域而论矣”。

话意我是明白,干宝像在讲哲学,他的哲学我认为就没有课文上《矛盾论》《实践论》《为人民服务》好懂。毛主席也好哲学。教我们语文的江老师也好哲学。我不好哲学。我二大爷说过哲学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汤喝。只供辩论,斗嘴。

大千世界,人自有人的道理,妖怪也有妖怪的道理,妖人缺乏沟通,各自有志。

故,一个村里出妖怪之必要,出精灵之必要,出怪诞志之必要,出马衔一枝玫瑰花之必要,出我二大爷如是说之必要。

好,下面我们开始进入正题。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五行”为金、木、水、火、土,“五事”为貌、言、视、听、思,“休咎”为吉、凶、祸、福。作者的“二大爷”开始在摆文字卦摊。此先生我曾见过,和作者一样,自认最有才能,实属乡间无聊落魄文人。俗语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更喜欢《洪范》里中国传统的“五福”:“一寿,二富,三康宁,四修好德,五考终命。”这才是每个中国普通人的大梦。张家的春天

临探亲结束,到张天成回北京部队前,那一匹白羊午夜再不光临张家。

春天来了。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紧张,春天潦草地翻过张天成家那一面饥饿消瘦的墙头。

院子外面,仅存的地草像上火的舌苔一样泛起。

张天成在北京当兵,探亲回家。

哥哥饿死了,嫂子改嫁,跟别人走了。他觉得眼前这种结果有点突兀。我二大爷安慰他说,哭哭就算了,别哭岔气,听说咱河南南面儿的信阳,饿死人更多,有的村里都绝户啦。

晚上,掌上灯,张天成内心激动,要给党中央写信。认为这里发生的一切是欺骗毛主席。他不知道,把饥馑事件装在信封里面是寄不出去的。县里邮局有工作队专门审查。“县革委”定有两条措施:一、不让人外出逃荒;二、查封外寄信函。

书到用时方恨少。张天成这时恨自己当初在村西学校不好好念书,还砸老师的夜壶。有的字像蠓蠓虫飞过,飞到眼前熟悉,提笔却写不出,只好用汉语拼音标上。

到后半夜,信才算磕磕巴巴写完,用碗里喝剩的糊涂作面糨糊,小心翼翼糊住信封,再用指甲碾平,最后用手指捋捋。把那封信放在桌上,单等第二天到公社集上邮局,贴上八分钱邮票寄走。灯还顾不上吹灭,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听到窸窸窣窣声响,想是老鼠来偷吃碗里剩下的糊涂。

他掀开蚊帐,看到在灯盏下,走来一匹三寸高低的小白羊,正吃碗里残余的糊涂。羊是一身雪白。吃完了,那匹羊用嘴努开门,恋恋不舍地走掉。张天成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去人民公社集上寄信,邮局的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紧紧盯着张天成。目光像两道火舌舔人,蜇得脸疼。张天成做贼一般,回到家里都没忘记那种眼神。

临睡,他又想起昨夜小白羊,想试试。特意做了半碗糊涂,放在桌上。

到夜里张天成快瞌睡时,恍惚间,一匹小白羊又来到灯下,吃碗里的糊涂。舔干净跳下就走。

张天成惊奇,闭着气,细看那羊的踪迹,一点雪白色在昏灯恍惚的黑夜里晃动,分外明显。没错,是三寸高的白羊。

他紧紧盯着。看到羊蹒跚而去,最后走到院子那一棵梨树下,一闪,白影子就消失掉。

都过清明了。张天成恍惚记得,梨树是小时候,有一年他和哥哥从十里外上官村大姨家移来栽下的。梨树一开花,镀上一树的白,簌簌掉雪。今年这棵梨树饿得也不开花了。村里也没有怀孕的女人。也就不会有怀孕的梨花。

是你狗日的饿花眼了吧?

我二大爷便诡笑,第二天用这样肯定口气质问张天成。

张天成从小是拗脾气,死拗疙瘩,村里又称为犟死驴。他不吭声,也不甘心。挥锨在小白羊消失的梨树下只管埋头挖土。挖了大约有一腰深,挖出来一截羊腿骨,他有点失望,就抬手撩给我二大爷。那截羊腿骨有点腐朽,一头还有个小孔,像一截做失败最后喑哑的骨笛。

二大爷好奇,手一摇晃,从里面倒出来稠稠的糊涂,竟是新鲜的粘过信封的面糊涂。

中医胡半仙从西头闻讯赶来,他皱眉,也不吭气,只说一句,烧了吧。

那就烧了吧。张天成划根火柴,点燃一缕灯草捻子,烧了羊腿骨。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古时有一种羊名叫“羬”,其状如羊而马尾,这种羬羊的脂肪除制成熏肉下酒外,还可治疗人身体上的皮皴病,相当于时下流行的韩式“猪皮面膜”美容范畴,属外科临床使用。对那一只羊的补充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这不是在掐指查羊

酝酿瞌睡,这是说羊在中国文学草地上成群结队的一种直线行走,它们啃竹简,啃青铜器,啃钟鼎文,啃许慎的胡子,啃文字偏旁部首,最后,啃出来如下结果:牝羊曰牂。牡羊为羖,为羝。阉割的公羊曰羯。白羊曰羒。母羊曰羭。

以这样的专制文字范围来推断,张家那一年悠游在春天里的一只羊肯定是“羒”。

在北中原留香寨村里,我无师自通,自学成才,我年轻时自修《中国文学史》,看过邯郸淳编有一则笑话。比我上篇写《张家的春天》风格轻松。

是说一只“公羊的误读”:

有甲欲谒邑宰,问左右曰:“令何所好?”或语曰:“好《公羊传》。”后入见,令问:“君读何书?”答曰:“惟业《公羊传》。”试问:“谁杀陈佗者?”甲良久对曰:“平生实不杀陈佗。”令察谬误,因复戏之曰:“君不杀陈佗,请是谁杀?”于是大怖,徒跣走出。人问其故,乃大语曰:“见明府,便以死事见访,后直不敢复来,遇赦当出耳。”

二十年前看到此文我不笑,二十年后看到我忍不住笑。《公羊传》里有句“蔡人杀陈佗,陈佗者何?陈君也”一段,论学问,我也未必有“甲”的才识,我原本亦不知道谁杀了陈佗。我以后才知道了《公羊传》并非一部臊气弥漫大地的公羊传记,乃一位叫公羊高的无臊气之人所写。

时间跨度有点长。二十年里才能博得文学一笑,从做学问的立场上看,这也值。我忍不住也笑得咳嗽。

写以上闲文字目的,我是为看官阅读时轻松一些,可边看边嗑瓜子。世上阅读目的不是思想应是“悦读”,把沉重的句子和意象留给杜甫。让老杜去消解苦难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吧。我只留下上面的风声。存“趣”。

离张天成回京不几日就开除军籍的那一年,到现在计算时光已过皇皇五十载之久矣。

张天成沮丧地说,他在京城故宫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站岗,有一天子夜时分,他看到一群宫女从红墙下缓缓穿过。后面有一只故乡白羊,像拖了一朵大白花……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

初稿上,我看到作者最后多余且文艺腔地写:“世上每一只羊携带一把白胡子,都有自己今生前世的轮回。”一只阉割的公羊在戏台上说相声,是含泪的幽默。这一只羊后来跑到第四辑里,成一只咳嗽的羊。中原南阳少年宋定伯同学当年也得过一只羊。压虎子中国人最爱从猫眼里看时间。——波德莱尔

有一件奇事不能不表,张天成在回家那段日子里,好几次夜半被“压虎子”了。

乡村春夜里,他的一匹白羊意象还没全部消失,紧随着,画面里又游走出来一匹黑猫。

那一夜,他睡到夜半,觉得“呼嗒”一声响,从瓦屋顶上下来一只猫似的小兽,蹄声柔软,模模糊糊。全身一团漆黑,尾巴没有猫那样长,和兔子尾巴那样短。

它立定。它说:“俺叫压虎子。”是河南话。

言毕,压虎子一下子扑到自己身上,张天成躲闪不及,顿时四肢无力。想抬胳膊,却抬不起来;想抬腿,像吊一方秤锤。四肢不听使唤,睾丸下垂。他想喊,胸闷,喊不出口。

挣扎到天亮,一个人急出一身汗。被子下湿湿的,尿了一床,湿透厚厚的草苫。

第二天,胡半仙说:“对啊,那就是压虎子啊!像压一筐柿饼。”

胡半仙接着说:“我这儿有防止的妙法,明儿个你房间里不能放碗、勺子、尿盆。尽量干净一点儿。睡觉前用扫帚扫扫地,最好找一个东西盖住眼睛。这样万一你被压住了,好歹眼睛还是盖着的,你能看透眼前的光景。”

属乡村治妖秘籍。张天成照着去做。用那一个未寄的信封盖着眼。

第二天夜里,同样在那个时间段,又是“呼嗒”一声响,从瓦屋顶上下来一匹猫似的动物,昨日重现。一点不像一筐柿饼。他一把按住它,觉得皮毛柔软,在手里滑溜溜的。肉感。像女人的奶。

那匹动物用力挣扎,毛皮流动,还发出来“奶,奶,奶,奶”的叫

唤声,像细细呻吟。张天成双手按累了,按到天亮,手一松,压虎子滑出,随着跑掉了。房顶落下一片瓦。他也随着醒来。怅然若失,坐在床头发呆。

天慢慢镀亮,窗棂间透出一抹鱼肚白。他怀念那一只压虎子。根本不像一筐柿饼。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我读到此时,猜测后面可能还有更惊奇的猫事。榆钱

张留成饿得没有一点力气,眼前老是飘着一片一片云彩,紧一阵慢一阵,云彩像天空的白补丁。他给在北京当兵的弟弟张天成连续写了几封信,想让弟弟寄点吃的东西给孩子们。他等待着,弟弟却一直没有回信。张留成心想寄来点粮票哪怕寄来草籽也行。

他媳妇在床沿坐着不喜欢动,她说动一下也费力气,不动就是变相节省粮食。

日头升到一竹竿高,门搭一响,惊起了动静。进来一个人,张留成往外看,是媳妇娘家的一个二大爷,拄着一条鼻涕一样软的柳木棍。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缸,扶着门框说:大侄女,我是大清早起来走亲戚的。

张留成觉得可笑,这年头还有力气走亲戚?打秋风吧。村里往外要饭的每个路口都让民兵堵住,滴水不漏,莫非这位二大爷是飞来的?二大爷说大女婿,我就是飞来的,我是坐邓大山那一片毡子飞来的。一时张留成也被逗笑,院子便有了一丝生气。他说二大爷那你还飞回去吧。媳妇急忙示意他不要多说,张留成知道,媳妇小时候在娘家掉河里,是这位二大爷救了她的命。

双方问了许多闲话,媳妇才知道娘家村里饿死许多人,原来她还打算回娘家借一点粮食,念头便打消了。二大爷这么远来,再难也是娘家的二大爷,况且还有救命之恩,面子上也得管一顿饭。

媳妇慢慢腾腾烧锅,添水,灶台上一时烟熏火燎的。捯饬好后,上来一碟豆酱饼,一碗荞麦面蒸熟的榆钱团子,里面四个,每人吃一个,留下一个。豆酱饼是年前濮阳的一个姑老娘家送来的,风味独特,外地做不这么地道。

娘家二大爷抹抹嘴,说吃得好,我五天都没吃一口热食儿了,我说侄媳妇,不是吓唬人的,我是恨不得人肉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说得张留成两口子心口咚咚直跳。媳妇想把吃下的榆钱团子吐出来,她说,二大爷你可别乱说,小心公社书记抓你走。二大爷说,抓我走不怕,他们只要管饭。

噗嗒一声,一只麻雀撞到窗棂上,大家吓了一跳。

下午二大爷要回去了。

张留成的儿子这时从外面闯进来,嚷嚷说北地的河里过鱼了,鲤鱼、鲫鱼、鲇鱼都有,要拿个篮子去网鱼,二大爷要回去,正好可以陪着走一路。

傍晚儿子回家,一身泥巴,篮子里着一尾大红鲤鱼,有五六斤的样子。鲤鱼一双空旷的白眼一直睁着,装着寥廓的天空。

张留成觉得这条鲤鱼够全家吃两顿,又可替代两天里的粮食。虽说二大爷来了吃家里一顿,他觉得这条鲤鱼像是二大爷带来的口福。

把鲤鱼放在案上,他拿刀划破鱼肚,忽然,他手一抖,停住了,觉得蹊跷,他看到剖开的鱼肚子里面是一团豆酱和一团荞麦面蒸过的榆钱,正在往外面翻滚。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

此题无注释。笑话!二大爷焉能被鱼吃掉?有三种风

一个村里,四季都刮风,风的种类很多,风的骨子里多是好风。

只有两种带着妖气的风不能不说。

春天最早开始起风,乡路上会出现一个旋风,呈360度的黑圈,形状让人一时惊愕。像鸟巢里嵌了一锭蛤蟆墨。大家都认为这东西有点邪门。

平时当乡村两个人在路口相遇,会说一些芝麻绿豆一类的闲话;当乡村两股风在路口相聚,它们也要说话,较劲,自然会形成旋风。

旋风是小风拧在一起,像拧麻绳,因气而聚,因聚而成,有大旋风、小旋风。村里人对旋风有一种恐惧感,说旋风正中心有一个神秘的小黑蛋蛋,如乌鸦眼。一个人正在田野走路时,小旋风来到身边,不要急着顺风逃跑,那你正中圈套。可脱下鞋子砍砸,可吐唾沫诅咒,可喝爹骂娘。这样才能辟邪。

手边如有一把镰刀更好,用镰刀来砍,一边砍一边喊——“旋风旋风你是鬼,拿起刀子砍你的腿”。旋风听后,心虚,似乎就腿疼了,那风马上会小去。

村东的同学刘二蛋对我介绍,说还有一种更绝的方式,当旋风来临,对着旋风掏出来自己的鸡巴,不计长短,尿一泡尿。立马就止。

我认为诸法里此法为妙。

刘二蛋对我解释:“鬼也怕臊气。”

我犹豫,主要是怕关键时刻尿不出来,平时见生人我都尿不出来,何况面对鬼?

第二种风是龙卷风,风力级别大,有力量,这一种风单靠一泡尿制止不住。必须远离躲避。在黄河滩上,一年往往会出现几次龙卷风。外貌翻江倒海。这风有根,一根黑线连向天空,越来越大,准确说是越来越粗。

它们来临,经常把北中原成排的瓦屋摧毁,树木摧折,麦田吹成一条辽阔的胡同。一时间,能看到报纸,草木,铁器,猪仔,帽子,口号声,咳嗽声,小学课本,校园凳子都被吹上天空。我二大爷说,有一年的龙卷风把村里那一头最老的老牛卷到天上,那头牛坐在风顶上,拖一条缰绳,露出满口白牙在笑。

乡村有个说法,若有未名之黑风出现,定是妖怪光临的前兆。像叩头云后面必有故事。

每到秋天,黄河滩里起大风,风来自西南,紧随着会飘来台湾岛上发来五彩缤纷的“致大陆同胞书”传单,皆繁体文字,村里大人们叫“真写字”。四十年后,两岸政治家互相咬文嚼字,大陆去繁就简,我听到马英九辩证说,那叫“正体字”,不叫繁体字。当时,我们小孩子都不认识“真写字”,1949年前出生的大人们才认识。我可以连唬带蒙。

胡半仙念传单上的“真写字”:“从前的旧社会有吃有穿,社会主义缺吃缺穿。”再往后的一句他就不敢念了。手在抖。村里人感到害怕,一种莫名的恐慌比远逝的龙卷风还大,从衣领上刮起。

生活里贯穿另外的风。

1975年,我乃一十一岁之风华少年。有风骤起,村长传达滑

县革委会指示,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为稳定国内外形势,要在全国开展一场批判坏人的运动,叫“反击右倾翻案风”。

我二大娘是一村妇文盲,非党非团,满脸麻子灿烂,像一张撒满芝麻的大烧饼,她性格豪放,粗喉咙大嗓门,她劈头就问我:杰妞,你说这到底要起一种啥风?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诗经》里“十五国风”,在作者生活的北中原,占有“鄘风”“邶风”“卫风”三风。作者操刀行文,跳出来未尝不一如文妖,作者在纸上制造第四种风,妖风。栽树,栽啥树?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陶渊明诗句

乡村种植学里,栽树标准村村不同,各有千秋。我们村自有一套特色的“吾村栽树观”:

三百年来,它一直保持“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的习惯。

在北中原口语里,“桑”和“丧”同音,预示出门不吉。后不栽柳,我推算是柳枝在北中原出殡时曾为孝子打幡使用,柳树多作为坟头的摇钱树。院中栽柳,易导致阴宅阳宅串通一气,作怪于人。“鬼拍手”指毛杨树。风来,杨叶子哗哗响。声音诡奇。夜半人们不愿意听到这种手掌之声。今天听还有点像政府选举会上全体鼓掌通过。哗哗,哗哗哗哗。

最有故事的是通往道口镇路边的那一棵大白杨树。是一棵神树,这是后话。

方圆百里的村庄,栽树观大同,略少异样。

马家庄的树木观是“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刽子手”是指桃树。桃花,桃木,桃实,这些本质都是红色。风格妖艳。马家庄的妖怪们有文化,大都愿意在桃树上开展一系列娱乐活动。桃花唱红歌。

我们村里老人还认为“桃”与“逃”谐音,有逃荒要饭之兆。历史上,北中原人逃荒都逃怕了,提起旧事头大如斗,发乱如麻。水、旱、蝗、汤。黄河发水,蚂蚱蹦跶。1942年。1958年。1972年。1980年。还有以后未知的年代。“逃”都是预示凶年。

在马家庄,桃木还有一种神奇的法力,可当辟邪桩和桃木橛来使用,挂在门窗或木版画上避妖,钟馗、张天师们斩鬼大都使用桃木剑。钢刀、马刀、菜刀材质不算最好,易卷刃。

官桥营村的栽树规则是不在院子里栽楝树。楝子为苦豆,象征主人要饱尝苦果。好处是楝叶不招虫,楝树花实在好看,淡紫色,一簇簇。笼罩一个村子,像一团忧愁的梦。

高平村的地主老财们,在自家院里都不栽柏树,说柏树是只有关帝庙里才栽,黑咕隆咚的,阴森森的。

我细算一下,北中原栽树观相同的计有牛屯、赵庄、半坡店、八里营、瓦岗寨、张三寨、葛村。这些村子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大致一样。追求日子稳妥。标准是“种桐树,养母猪”。

栽槐树有辟邪功能,且是黑槐,中国黑槐。洋槐则是近代异域引来的事了。

几乎滑县全县都忌在院子里栽杏树,也是忌一种谐音,好事者这样解释:“杏就是兴,人兴树不兴,树兴人不兴。”如讲辩证法里的矛盾论。我记得在留香寨村外,土岗上面全是栽的杏树啊,花绽枝头,月满中天。悲欣交集。

我是偎依着杏树长大的,花开温暖。情感上,我更愿意把它当作一种“幸树”。

我间接知道,陶渊明就不管以上这些树论,认为乱栽、胡栽才有趣。

每到春天,村里人喜欢栽树。树栽得比人多,比人稠。

胡半仙对我说过:嘴是两张皮,说啥啥得力。当年东庄俺老师教我算卦,吓唬人:院子里栽树是“困”;不栽树吧,进去是“囚”。有人说栽柿是有事,有人会说柿有七德。

村长老黑舅不管这些,他虎着脸,他不知道诗人陶渊明。他对这些乡村草木观一向不屑一顾。在初春大地上,他斜披一件军用大衣,照旧我行我素。“我日他哥,都是闲得蛋疼。照你们这鸡巴迷信说法,院子里啥都不栽,一根屌毛也不栽,一律刷白墙,统统写上清一色的标语!”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虚实结合,可参考本书第三季里《栽种狐狸的技巧》一文,那一种栽法成活率更高。搜《搜神记》

全村老人喜欢打同一种纸牌。

纸牌多由滑县李方屯年画作坊印制。我感悟过:人生一如翻纸牌,有无数张之不可预料。花草,白皮,东南西北风。当你持有的股票下跌之时,当你女友被知己大卸八块盗走之时,当你拔牙时急需要塞一颗花椒时,请别慌张,更需要淡定。

出牌。出来一张妖牌。

此时,需要看《搜神记》。

它属集体创作,其中主要一名执笔者叫干宝,干先生是东晋时代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河南人。在晋朝的黑夜里他不说,也不睡觉,苦思冥想;在晋朝的白昼开始整天搬神弄鬼。最后弄出来这部三十卷《搜神记》,从学术上论,他是当下悬疑惊悚小说的祖师爷。像是专门和河南泌阳写《神灭论》的范缜叫阵作对。

我不说里面怪、力、乱、神,单说其中主旋律“正能量”文字。

譬如什么叫爱情?我们来看干宝写的《白鹤思侣》一篇,读后自会明白。“荥阳县南百余里,有兰岩山,峭拔千丈,常有双鹤,来羽皦然,日夕偶影翔集,相传云:昔有夫妇,隐此山数百年,化为双鹤,不绝往来,忽一旦,一鹤为人所害,其一鹤岁常哀鸣,至今响动岩谷,莫知其年岁也。”

立出来了一种爱情标尺。

我原不相信爱情,看后,像那一位运驴入黔的好事者作田野调查报告,掐指一算,这地方距我所处稻粱谋的单位河南文学院距离不远,搭车造访,至,没有见到鹤,见到一个中国移动公司推销“苹果5”手机商,正在大谈乔布斯英年早逝。

我想,信息快速根本就他妈的不是一件好事。

作家干宝有时也会把政治事件写成植物形状,属于意象变形,这是一种隐形文字,一般俗手不敢贸然造次,深知某些部门的鼻子长,能嗅出来里面拐弯之处的独特气息。我记得19世纪的国画家费多托夫说过一句话:“我能给人民不少东西,但是检察机关不许我这样。”这叫“游戏知趣”。《草成人形》的全文是这样写的:光和七年,东郡陈留,济阳,长垣,济阴,冤句,离狐界中,路边生草,悉作人形,操持兵弩,牛马龙蛇鸟兽之形,白黑各其色,羽毛,头目,足翅皆备,非但仿佛,像之尤纯。旧说曰“近草妖也”,是岁有“黄巾贼”起,汉遂微弱。

里面出现一个县叫“长垣”,是我如今当下写字、吃饭、拉屎、撒尿、鸡零狗碎化泪为笑的地方,这县历史上专出擅长掌勺做饭的厨子。先叫伙夫,现称烹饪大师。

我不善掌勺,却选择做了另一种文字厨子,写字。30年里,我业余烹文煮字,如熬砒霜。当了一个文字伙夫,我能把一大锅文字炒得热火朝天,横竖撇捺,能滋滋乱响。有时热锅里偶然炒出来烤焦的妖怪和两个警句。

古人面对当下国内外形势,往往会根据史料经验,多讲征兆。“非但仿佛,像之犹纯”,这一句玄妙。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写作技巧上,如果主题是专讲妖怪,作家一定要弱化妖怪之外的事情。啰啰

乡村猪谓之一。

这两个拟声字是对猪的尊称,“啰啰”算是猪在北中原乡村统一的俗名。

我们都这样喊猪,其亲切感有点近似于美国人见面习惯的“哈啰”或“汤姆”。昵称。

猪在乡村从来就是祥和财富的象征,我姥爷说过,夜梦小猪拱门,赌钱十有八九能中头彩。我在乡下考高中前,姥爷担心依然还会落榜,先用一枚小铜钱占了一卦。铜钱落地,姥姥急问结果,姥爷说此卦是:“肥猪拱门。”也就是说,这次考学不会再降级啦。

猪还是乡下人生活的支柱,是一个真的会走动的“扑满”。春节前,村里的人会把自己养一年的猪卖掉,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割回几斤猪肉。那就是春节来了。

让猪名大震的一句名言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说的是“路线斗争”。当时我总认为割的是一条猪尾巴。

不知你们在乡村发现过没有,猪只有在最得意时才去摇动尾巴,那是一小截欢乐的颤动,饱含快意的一个节拍。仿佛其中贯穿着一条“得意筋”(这名字是我首创),像人们开会时,领导讲话过后附带的那一截鼓掌声。

除了世俗的一面,猪还有空灵的一面,姥爷讲过一个故事,是一般人想不到的乡间“人猪相恋”之传奇:

说在滑县有一男子进京赶考,因下雪在北中原乡村某一旅店住宿。夜半,一个美丽的女子来访,女子长睫大眼,两人话语相投,相见恨晚,说了整整一夜知心话,天亮时,那女子要回去,男子依依不舍,相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分别时,他把刻有自己名字的一方钤章交给她,作定情的纪念。

那个女子归去后的几天里,男子非常思念,为了排遣寂寞,他就只好独自去乡间散步,吟诗抒情,他正在乡村路上无聊地走着,忽然,发现邻家饲养的一只小母猪腿上,紧紧地系着自己那一方有钤记的红印章,像一朵梅花……(1993年旧作)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我只点评人,不点评猪,点评一下与猪有关的梅花。记得小时候开封有一位画家,专画梅花,有“中原梅王”之称。一天心血来潮,在一《梅花图》上落款,“人在青天白日下,花开清风明月中”。后打成反革命。缘由是配合有青天白日旗的蒋匪帮“反攻大陆”。电死了外星人——罗大成如是说

罗大成是我村一位物理奇才,外号“罗因斯坦”。

他从小爱摆弄闲杂器物。开始由简到繁,除了最初摆弄自己的小鸡鸡之外,还摆弄铜线圈,喇叭,桶箍,发条,钟表,像章,马蹄铁,牛笼嘴,拖拉机铁摇把,生产队里的潜水泵,小型发动机。

八岁那年,他修理家中一台全球牌收音机,他爸看到立马停止掘地,拄锨在一边冷笑。修了两天,最后竟能多出来两个零件,不会响的结果倒是在他爸意料之中。后来收音机照样响了,照样能播出党中央的最新指示。这倒是出乎他爸意料之外。

他爸就收住笑。这事令他爸短暂纳闷长期自豪。

罗大成学以致用,后来开始自制多种样式的电网,到黄河湾里电鲤鱼,铺在河滩电野兔,电狐狸,电刺猬。他爹天天有兔肉吃,走到街上,一身都是草腥气,腥一座村子。

开春时节,寒气下沉,阳气上升。北中原正是电兔子的好时光。

电兔子是个技巧活。首先须是一名科技人员,其次不怕辛苦,多是白天睡觉,夜间出行,这习性有点像被电的对象黄鼠狼。

这一天,到傍晚,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开始夜行,要去河滩上收电网。打开手电筒,无意之间看手腕上的夜光表,时间竟是3月3日凌晨3时,心想,蚯蚓般的数字咋就这么巧?

他在黄河滩查看自己前天架设的一张电网,上面已挂了四五只兔子,像蛛网上的叶子。有一只似乎余热未尽,还在踢腾着腿。

正要摘兔子时,他感觉身后有一股蓝色的亮光,揉揉眼睛,我日他娘啊,罗大成大惊,他看到一生最惊奇的一景,像一条长着羽毛的银色大鱼,一个“不明飞行物”悬挂在黄河滩边上,形状类似于画报上的UFO(飞碟)。

尽管生活在乡村,对这种东西他不陌生,他在《人民画报》上曾经看到过UFO。奇怪的是,自己的那一辆自行车也不知道啥时跑到飞碟下面,磁铁般被吸起来,离地高度大约两米,像一只铁蚂蚱。

UFO上依次下来五个“外星人”。

有一个不小心,蹚着了罗大成电兔子的电网,腿上冒出蓝光。另一个要抢救中电者,手上立刻冒出蓝光。

第一个“外星人”被罗天成铺设的电兔网电倒在地。UFO下面显得一阵慌乱,两米高的自行车也掉下来了,砸到地上,听得铃声乱响。罗大成一惊:我靠,车铃肯定摔坏了。

慌乱时村里传来一阵急急的狗叫声。罗大成看到其他的“外星人”慌张起来,竟然乘着外星飞船飞走了。难道它们竟也会怕狗叫?

他惊出一身冷汗,定定神,大胆前看,那一位被电倒在地的“外星人”早已死了。

罗大成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这个时间,村中马厩里的评书情节说得风雨正紧。

武松再来青石上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尚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来时,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中又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罢了!”只见那两只大虫在黑影里直立起来。

随着那一只大虫,罗大成站起来,把自行车扶好,连同摘下来的五只兔子,他随之一同用被子将“外星人”包起来,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要带回家中。先放着再说。“外星人”一直在地窨里面藏着,像一颗铁炉里烤焦的萝卜。

罗大成觉得这可不是个小事,涉及国家安全。第三天,他来到派出所,向派出所报警。

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得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给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的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派出所的所长一听,电死“外星人”?这简直是胡扯鸡巴蛋。断定罗大成不是神经病就是一次有意的扰警行为。

警方开车到电死“外星人”的现场查看,又到他家中查看,看到像是一捆黑乎乎的烧焦的秫秸。警察表示怀疑:“你电死的这东西到底是啥我们不认识,没办法下结论,先不处罚你了。”

罗大成这时还在想武松,警察说:“可你铺设电网电野兔是危害公共安全行为,再说,兔还是河南省二级保护动物。”

罗大成有点失望。感到冤枉,受到莫大委屈。你们不作为,老子就向市里举报。一周之后,他想把事情闹大,又报案到平原县,新乡市,安阳市周遭市级警方,甚至还想跨黄河到山东曹州市报警。

北京、安阳的一些专家后来到他家中来查看,看后不语。走前都低声相语,让他注意保密。

三个月过去了,马厩评书早已说到武松断臂,眼看就要圆寂了,专家尚没有给罗因斯坦明确回复。罗大成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他越来越担心那几位逃走的“外星人”会拐回村里来算旧账,报复他。

罗大成过去有闻,说乡里三年前曾有一个秘密上访的专业队伍,目标是进京城,上中南海。后来上访者走到安阳境神秘解散,消失掉了。

他催促派出所,民警说:经过认真查看后,警方对此事的真实性还持保留意见。

罗大成不甘心。派出所所长最后说:不过,我们会对此作进一步调查的。

天气一天天变暖。“外星人”放在地窨里不保险,红薯还会发霉呢,他怕化尸,就到道口镇大舅家借来一台新飞牌冰柜,把“外星人”装里面,又觉得不保险,还是重新藏在地窨里恰当。储藏红薯会散发着一股文人酸气,“外星人”不是红薯。

这天傍晚,喝过汤,来了两名警察,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柿园村马明山的二小子,别看岁数小,论辈分罗大成还得管他叫叔。警察小叔吸一口烟,开门见山,埋怨道:“你这个鸡巴罗大成,你电兔子也就电了,电老鼠,电斑鸠,哪怕你电狐狸精都可以,你偏偏要电死‘外星人’,这不是惹事吗?这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这是个敏感话题。这不,现在事出来了,麻烦大了,上级压来了。”

话里的“压”字用得点睛。罗大成不明白这“压”啥意思,问:上级压来了啥?

警察说:压来啥?这是你不该问的秘密。现在就跟我们走!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毛主席诗曰,“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本该是日常之事,世间俗人一多,就以为是神话是飞碟是科幻是妖怪。井下的一些事情“打井”一词语暧昧。现在年轻人多不知道“打井”是啥意思。

是形容“日”吗?

他们竟然照当下流行习惯标准如此低档次问我这个雅人。

我不吭声。

大家于是肯定:果然是一个动词。那晚上我们“打井”好啦——。

打井时间多选在春天,一来天长,二来春和景明。王羲之在这光景里写《兰亭序》,这光景里我村村长带领村民开始打井。

我少年时代,喜欢参加春天打井活动,看村长带领社员淘井,我喜欢逃学后去凑热闹,大家像几条狗一样,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大人们嫌碍事,以为我们这是瞎掺和,添麻烦。村长往往不耐烦,挥手喝道:“你们这群小鸡巴孩儿,不好好上学,有你们在,这井就打不出水。滚一边,去给狗挠蛋!”

世界上的井不淘则水不清澈,和挠蛋无关。当时《语文》课本上有一篇《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文章,讲的是军民鱼水情。淘井最有意思,有点像马厩里说评书,最后那一勺放佐料,往往有出乎意料的结果:

井里会淘出来沉落的木桶,铁器,子弹壳,马掌,手镯,钢笔,青花瓷盘,硬币,锁链,毛主席像章,绣花鞋,还有谁夜间偷偷沉下去的手榴弹,那些铁块像哭泣了好多年一样,上面铁锈斑斑,面目痴呆。“土改运动”来临,村里的三个地主先后跳井,跳井成了一种升天的方式,跳井者解脱了,村里人却大添麻烦,大家要淘井,一边淘一边骂。日他姐,日他娘,日他祖奶。依次升高。“反右运动”开始,有人跳井。“文革”开始,有人接着跳井。一口井面上的个体飞翔次数和中国运动关系密切。

每跳井一人,须淘井一次。捞出来人之后,村里人便开始淘井,全村活着的人还要吃水生活。淘井是一件麻烦事,二十来个男劳力,轮番绞索提桶尽义务,赔力气,要淘几天几夜,井淘净才可继续使用,井不淘其实也可,只是一日三餐,大家闻到有一股死人的味道,像喝炖尸汤。村长这时就骂:以后咱村的鸡巴人谁再作闹想死,直接都去跳到东海里,去搅和龙王爷,喂鳖!

不同性质的运动继续来临,那些继续跳井的人并没有舍近求远去东海喂鳖。依然叶落归根,魂归故里。

井像一面饱含泪水的眼睛,哀伤幽怨。默默望着天空。

我三大爷每每说到井,便有兴致,开始井然有序。最令人难忘的是他讲的一个打井故事。那故事是我三大爷他大爷讲给他的,他又讲给我。这辈分听起来有些绕口。

打井要先找滑县道口镇的风水师勘测,罗盘定位后,上供,焚香。才可开始挖井。

话说那一年挖井,挖了两丈深还不见水,祖上的这位大爷是打井领班,觉得蹊跷,要亲自下井,一把井绳绞到井下面,下到井底,果然干干净净,滴水不出。敲敲井壁,这时,他听到井壁里面有狗叫鸡鸣,竟有人说话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在哭闹,有一句温暖,像河南话骂人。我靠!

大爷觉得井壁薄厚不足半尺,似乎一脚就能踹透。偏偏那时刻他的腿肚子抽筋。

他忽然害怕了,不敢再挖,急忙抖绳,让井口上的人把自己绞上去。

那位大爷上来趴在井沿,脸色发白,嘴巴发歪。道口镇那一位会看风水的大仙儿说,这是一群过去避难的先人,他们在地下过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

遗憾的是,那时没有科学观,村里人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没有继续,那口井后来填上,成了一眼瞎井。

在我们村里,井下的故事还有很多,像淘井一般淘不净。井成了一个村子的魂,村里人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多是俩人吵架时使用:“你狗日的再有本事别和大家吃一口井的水。”竟没人敢应。

这句话换到现在肯定不会是这样的语气。

我在马厩里问道:三大爷,你说井下有人的那次挖井是哪一年的事?

我三大爷这位老仙儿此刻装糊涂,擦一下眼角上两团浑浊的眵目糊,像是评书艺人吊我的胃口,不紧不慢道:——明儿个接着说。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井然有序之井,井然无序之文。第二季夏天的葵扇腕下蝴蝶飞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太上感应篇句

闻说多年前,马天礼做过一道“化蝶鲙”。

菜是名菜,过程惊心得让人目瞪口呆。

马天礼先在汴梁开封当厨子,那时开封是河南的“首都”,后来“首都”西迁郑州。河南历史上的皇帝都有迁都的习惯,皇帝有好玩好搬家拆迁的爱好,譬如商、周、晋、宋的领袖。

河南这次迁都之后,马天礼随着政府在省会郑州依然当厨子,这时的“厨子”“伙夫”均改称“厨师”“烹饪师”。社会尊称。

在长垣厨乡名师榜上,厨师每人都自有绝活,譬如针眼里穿面,譬如镂空豆芽,譬如双葱通天,譬如刀把搉蒜,海底捞月。马天礼的看家本领一是面案,一是菜案(又称红案)。他刀法精湛,花样翻新,如麦穗花刀,黄衣花刀,菊花花刀,荔枝花刀,一块六寸见方的豆腐能切出来百余根牛毛细丝。红案里最会做生鱼片,他用平刀,刀下的鱼片能片得飞薄如纸,能透出字,薄得用嘴一吹,可以吹起来。

有一次要表演,他让一徒弟脱光脊梁,说要在上面切五花肉。刀没落下,徒弟脊梁先吓得透凉了,不敢应试。

马天礼举贤不避亲,让儿子马三强脱下。马三强弯腰站着,瘦得像一棵小白杨树。

摊在他脊梁上的是一片五花猪肉,马天礼一把菜刀在上面剁将起来,猪肉皮上面剁得均匀,儿子直起腰时,脊梁干干净净。像白杨树剥了皮。

那一年霜降刚过,毛主席视察黄河。

黄河有“铜头、铁尾、豆腐腰”之说。北中原这一段属“豆腐腰”,河面宽阔。

毛主席临走时说:“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一句话看似不咸不淡,却平常亲切,以后多用白灰刷写在我村的大堤上面,墙壁上面。黄河从不远处缓缓流过。

河南省省长姓吴,是紧跟伟大领袖的好学生。好学生说,毛主席治理国家,心忧天下,百忙之中到中原走一趟不易,一定要给主席上一条黄河鲤鱼。他亲眼看到这些天毛主席心系苍生,生活简朴,前天到过兰考东坝头,在开封吃的食单只是咸鸭蛋、青菜各一小盘,另外有一小盘鱼、一碗汤、一碟辣椒。简单至极。

一省之长心头一热,觉得内心惭愧。要让马天礼做一道鲤鱼宴。

马天礼那一年在省委招待所掌管红案,负责全鱼宴里面的生鱼片。

一辈子靠手艺吃饭的马天礼,知道这次是给毛主席做鲤鱼宴,内心一激动。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自己全家还在受苦,也不会有土改分到的那三间大瓦屋。瓦屋宽敞,瓦松游走。刀法有点颤抖,碰落几片鱼鳞。心定后,再下刀就不会走样,刀下片出来的鱼肉薄如蝉翼,一一码在青花盘子里面,一片片工工整整。像堂屋上的亮瓦。

鲤鱼宴一道一道进行中。鲤鱼焙面上过,糖醋鲤鱼上过,煎扒鱼头上过,白扒鱼翅上过。上过之后,该上鲤鱼片了。

河南夏天的天气表情像猴子的屁股,说变就变。窗外陡然下起一阵暴雨。

11点25分,要上鲤鱼片了。

一阵大雨过后,马天礼哭丧着脸,对厨师长说,飞了,飞了。

长垣人口音厚拙古枯,多把fei读成fi。

厨师长也是长垣籍贯,奇怪地问,啥飞了?

鲤鱼,俺刚刚片好的黄河鲤鱼。

原来窗外那一阵暴雨来临时候,盘子里片好的薄薄鱼片被雨声击醒,开始跳动,鱼须触动,大梦初醒,恍惚之间,都变成一只只蝴蝶展翅飞走,潇潇骤起。一片蝴蝶消失在大雨中。

意料之外的情景宛如造梦,是马天礼做一辈子菜案也没有见到过。是他家祖传《俎秘》一书里那一道“化蝶鲙”?马三强后来对我解释,他爹是激动得脑子膨胀,蝴蝶乱飞,有点糊涂。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西山经》里面记有一种“冉遗鱼”,是一种奇鱼,有着鱼的身子,蛇的脑袋,六只脚,两只眼睛长得像马耳朵,这种鱼像使用十年的牙刷子,毛剌剌的,吃起来虽说扎嘴,但吃后可以不做噩梦,可以御凶辟邪。

冉遗鱼有调节神经的功能,适合做鱼肝油丸,不适合用利刀来片。属择鱼不适。夜魇李逵道:“你路上休撞着我。”张顺道:“我在水里等你便了。”——摘自马老六评书《水浒传》

我二姥爷是村里最后一名编织手艺人,他会“张罗”。张的罗包括蚂蚁罗,筛面罗,粗罗,细罗。村里另外喊他叫“拴罗的老孙”,是职业尊称。张箩的一系列操作工序都不说拧,说“拴”,这是一个学术专业用语。

仲夏里一天,他在新乡拴了一个月罗,做完活后回家,骑一辆“永久牌”旧自行车上路,路上车老爱掉链子,像一个老人爱流口水。

他骑车过斑鸠镇,过延津,过牛屯,过道口,过上官村,一门心思急着赶路,也是为了省钱。二姥爷对我说过,他夜行壮胆有一条秘诀,就是嘴不离烟,烟头一路必须冒明火。要是没有火,就用手挠头发,摩擦起电,噼噼啪啪,头发里迸出来的火星也能驱鬼。

他说走夜路小鬼最怕火,怕光。

我问,鬼怕唱歌吧?你咋不大声歌唱?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二姥爷笑了,“鬼可不怕唱呢,恰恰相反,唱歌鬼就会撵话音儿来。咳嗽一声都不行。”

我问,鬼怕带一把菜刀吧?

我二姥爷说:“你以为是扁一刀家杀猪啊?”扁一刀是村西一屠夫。

二姥爷这一个“小包袱”抖得恰是时候。

大家听后都笑。

一马厩里装的都是碎碎的笑。

话说这时,我二姥爷眵目糊加重,眼前那一条道路表情昏黑,像钻进一条墨胡同。他骑一辆自行车摸索在黑颜色里,行走不凭车技,全凭他平时经验。

骑到后半夜,大概是来到滑县境内,腿沉,不想再蹬车了。恍惚之间,他进入一家门口挂一面红旗的旅店。一个披黑大氅的人掀开布帘闪出来。

披黑大氅的人查看一下登记簿,在柜台后面对我二姥爷说:“今天是个节日,路过的学生多,只剩下一间房了,你要不怕的话就住进去,凑合一夜。”

二姥爷笑了,住个鸡毛店有啥怕的?他奇怪,既不八一又不十一,没听说今天是啥节日。

我二姥爷养成多年在外住宿的习惯,有时为赶活省钱,经常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情况,还在村外麦秸垛里凑合过夜,听那些刺猬说话,从身边一一擦过。

他想到世上好店也不过一宿。登了记,来到最后剩下的那一间房子。屋里一张四腿床,一张三腿桌,一架脸盆,床头还贴一张毛主席标准像。

夏天睡觉好凑合,这是比冬天外出的最大好处。他就躺下。

夜里有几只蚊子嗡嗡乱飞,二姥爷睡不着觉,下床想尿。恍惚间,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二姥爷披衣,侧耳听,听不清,从门缝往外面看,看到院子里站满十七八岁的学生,口音不同,计有百十来名,大家举着两面红旗,一面绣有“东方红”三字,一面绣着“824”三字。忽然间,大家开始争吵。几个人手持手电筒。手电筒光柱在夜空交织。

听到一个学生说:别吵了,别吵了,等一会儿红司令就来。

我二姥爷以为红司令年纪一定很大。出来一看,红司令原来是一位女学生,顶多二十岁,齐耳剪发,戴着红袖章,一边走一边举着红语录本。大家紧紧跟随着,在转一个圈子,又转一个圈子,我二姥爷最后都算不清转多少圈。

我二姥爷一时看得恍惚,心想:日怪,这可是猴年马月的事啊!我二姥爷只是觉得像在演电影。不真实。

热闹间,听到村里的鸡啼声音,鸡一叫,就听不到这群学生争吵。我二姥爷常说鸡啼是红色的。他觉得身子下面一片凉,用手一摸,自己竟是躺在一条乡野小路上,四周空旷,身边有三棵老树。自行车躺在身边,再一摸,后座上还放着那几面罗。

二姥爷拴罗这么多年,从没有害怕过,这次觉得状况有点蹊跷,后脊梁冒凉汗,急急扶起来自行车,跨上去,使劲蹬车。罗掉下来一面他也不要了。

黎明时分,东方一片曙红,不知蹬了多远路程,自行车也被汗淋湿,车梁湿漉漉的。他来到一个村头,看到一家熟悉的车马店,这店是真的吗?

他感到自己一身是汗。车马店的店主开门,惊讶道:“这不是高平集拴罗的老孙吗?你咋起来得这么早?勤劳致富啊!”

我二姥爷说,你先给我来一口水。一把茶缸递来,咕咚咕咚喝完,他才抹抹嘴,告诉店主刚才遇到的奇事。

店主一直不吭。

店主一阵沉默。

店主最后才说:

你骑车过的那个地方叫“咕嘟屯”,不干净,过去有两队全国大串联的红卫兵在那儿相遇,双方不是一个派别的,有路线之争,两队开始打仗,最后双方死了二十来人,都戴红袖章,分不清敌我,干脆埋到一块儿。旁边栽一棵柏树。叶和籽都在发青。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不过发了一场癔症而已,何不在墙上题字化解?可参考后文第四季里《我姥爷辟邪的方法》以应变。作者有一个这样的姥爷,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姥爷。皮大仙考“仙家”是北中原语系里一土语。含有一丝敬重。有时候,称在村里占卜的玄虚者也为“老仙儿”。

啥叫“仙家”?

北中原对“仙家”下的定义是这样:在村里,多指那些地位不显赫亦有法力的神仙,如树精,鱼精,老鼠精,猫精,狗精,老驴精之类。它们虽属副职性质,但是万物皆有神灵,大地静默如谜。一草一木都不可小视。

关于“皮大仙”的具体形象,在归类上则有一些模糊,村里一直未有统一的结论,有人说是地老鼠,有的说外形像小猪。我二大爷坚持后一种乡村学术观点:近似猪。

君子不打妄语。这结论源于他亲眼见过皮大仙。注意,这“亲眼”二字可拨千斤,近似说评书里的说到“有诗为证”四字。还相当于当下学者的“田野”作业。

村史上,一共有三次出现过皮大仙的案例。

村西头王殿臣祖上显赫,他爷的爷是村里当年最大的财主,有青砖瓦房四十间,良田千亩,家大业大。这一年三十晚上包饺子,包得筐里、簸箩里、案板上、炕上都是,馅是萝卜丝大肉加十三香调制,甜咸适当。

到了初一起五更要下饺子,发现竟没有一个了,空空荡荡。

而在离他家三里远的柿园村,西头有一户叫郭炳良,郭家穷得叮当响,名透穷相,大家都戏称他谐音“锅冰凉”,过年时他家包不起饺子。觉得醋水暖和,他决定要煮一锅醋开水来过年。郭炳良起五更一看,额头发亮,院子里竟然到处都是饺子,饺子馅和王殿臣家盘的一样,数目也一样。

这些饺子都是被皮大仙连夜搬过来的。“打地神”可偷送财宝。

皮大仙第二次出场与王殿臣有关。王殿臣他爷的爷,家里拥有肥田千垄,粮囤高耸。这全是得力于一块宝地,那一块地上积的肥一直拉不完,王家高骡大马,车轴压坏,已经拉了好几辈。

王家老祖宗寿终正寝,眼看要断气了,在临终前,他把全家孩子叫到跟前留言,嘱咐说:楼房均可置换,骡马均可置换,唯有那一块安置粪堆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和别人家置换。

王家老祖宗伸出两个指头,来不及说原因。

祖上死后,儿子们淡忘此语,一年后要盖房,非要腾出来这一片地方,刚开始时粪拉不完,让村里人帮助来拉。拉了几天,到最后一车时,里面跑出来一匹小动物,是猪的模样,那就是“打地神”皮大仙。富脉断了。以后皮大仙缺席,王家田地不再肥沃。到王殿臣这辈,土改时划为贫农成分。

故事一直在村里到处流传,尤其王殿臣家里人相信并感恩。要不是逃走的那皮大仙,王家就划为恶霸地主了,土改时一准点了天灯。

村支书在大会上批驳说:新中国了,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残余,劳动人民积肥多是干劲大,地主老财积肥多是剥削农民。

故事打住。以后,乡村许多年不再说皮大仙的话题。

河南“大跃进”开始,这一天早晨,村支书端起一把喇叭讲话,那声音装在喇叭里,等出来时变形成了数字,说:豫南的遂平县成立第一个人民公社,放了“卫星”,小麦亩产七千三百斤;信阳都放到亩产七千三百斤,河北徐水放的“卫星”小麦亩产一万二,还上了《人民日报》头题。

县委书记传达的精神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全县村村都要放“卫星”。

在北中原,我们村人一向有低调谦虚传统,经过商量,我们村放的“卫星”暂定为亩产一万斤。别的村没见过大世面,不敢撒手大放,我村一举夺魁,成为全县“卫星村”。

我二大爷听后头大如斗,私下掐指嘀咕:亩产一万斤?连老祖宗都没听说过的事,根本不可能。一万斤,麦子还通风不通风?

一周之后,市里组织参观组来参观亩产万斤试验田。

村支书带头,大家连夜在村西找到一块试验田,全村劳力齐出动,仅一天时间就堆积了一个大粮囤,当作试验田。

参观组来到田间,看到在一亩地中麦子一棵挨一棵,不见空隙,如同一个大麦垛。有人发问:这些麦田是如何种植的?怎样管理的?支书说:采用密植办法,深翻土地,多施肥料,白天用扇子、用鼓风机向里边通风,晚上有灯光照射助长。

参观组长说:全县只有你们村放的一颗“卫星”最瓷实,不空虚。

参观组走后,村支书松了一口气,大家担心把地里的麦子捂霉,开始组织村民回收那一大堆粮食。

一车接一车拉麦子。大车,小车,马车,驴车,架子车,拱地牛,独轮车,铜盆,脸盆,饭勺,挖耳勺,全村各种类型的器具车辆都用上。奇怪的是,麦子拉到半夜也没有拉完,第二天,还要继续拉。拉到第三天还没有拉完。

这有点像愚公移山,不同的是愚公拉的是石头,个儿大;愚公的后人拉的是麦子,粒小。

月落月升,麦子无尽,直拉得大家心里犯嘀咕,连村支书心里都有一点发毛。

拉了五天,才算拉完试验田粮食。别说一万斤,日他娘,十万斤都有。

拉完了最后一车,大家围着一堆麦子,不住惊叹唏嘘。村支书拨开众人,看到在一堆麦子下,躺着一匹疑似小死猪,黑皮白斑,微微颤动,尚有余温。这猪样子神奇,一一盘查,全村谁家都没有走失这样一匹猪。

那动物慢慢成一汪清水,消失于大地。

我二大爷后来感叹说,那是暗中支持全村“放卫星”累死的皮大仙啊!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皮大仙的故事我也听过。皮大仙没有累死,依然在今日世上做搬运致富活动,以不同的现代形式出现。有一天出现在人民大会堂,出现在天安门,你也不必惊怪。虎变在离恒河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听人说起有蓝老虎。——博尔赫斯《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

留香寨三里开外有个邻村,叫柿园村。

小时候跟着姥姥坐马车去走亲戚,盖一条素花被子,睡一路,摇摇晃晃,掀开被角看看,是一角蓝天,又看到一条驴尾巴在蓝天上晃。这就到了。

一百年前这俩村流传有同一个传说:

说那时候,我们这个邻村里常有老虎出没。都是从新乡市以西的太行山上下来的中原虎,那时山水环保,老虎比现在数量要多,外形要肥。一匹、两匹、八匹,像游击队,经常分批出来闹事,要吃烙饼、吃小葱,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闹到后来吃小猪,吃小羊,吃小孩,有时吃后连骨头也不吐。

老虎绝迹了数百年,话说这一年进入新世纪,又开始闹虎。

大家自发地组织一支乌合之众的打虎队。捕虎使用的工具是“槛”,槛是一种专门用来捕捉老虎的工具。这捕法有传承。我姥爷说,“槛”古书上记载过。远看是一个大木笼子,里面设着机关,虎一进去会紧紧卡住,像穿上紧身衣或者是比基尼。

浩浩荡荡,村里的人便去捉老虎。老虎有灵性,听到风声,多种信息就在虎须之间流传,虎须在分析过滤。一年下来,一只老虎竟也套不住。打虎队很沮丧。

这一天,打虎队又去打老虎。

大清早,看到昨夜埋伏安置的一架“槛”里,竟有一个人坐着,那人戴着帽子,抱着一方大红皮包。像当今好莱坞“超人”明星披着一方红里子风衣。

众人大吃一惊:天哪,本要捉虎,咋会是一个人关在里面?“槛”里困着的那个人有点恼火,说:“妈的!看啥?快开门,我是乡长。”

话说得大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乡长不是李小闹吗?咋换人了?这人怎么在县里的电视上没见过?“槛”里的乡长看到大家的愚呆样子,大怒:“我是新上来的乡长,我昨天到县里开会,夜间回来,路上下了场雨,起了点儿雾,糊里糊涂,误入你们设下的这座大黑家伙里了,出不来,困了一夜,赶快放我出来!”

这年头社会上的骗子多,大家怕又是一个新骗子,就问:“你既然是乡长,应该有工作证吧?有会议上发的红头文件吧?拿出证明证明。”“有,当然有!”

乡长从手边拿出来一个牛皮文件包,拉开拉链,掏出来一大沓红头文件。

红的,红的,一把手都是红的,还有鲜红公章。不假,果然是真乡长。大家觉得这可闯大祸了,事情闹大了,有眼不识金镶玉,都开始害怕,往后躲避,急忙道歉。

我村的乌合之众打虎不行,但有古风传承,知错必改。大家吆五喝六,急急忙忙把乡长从里面放出来。

乡长弓腰钻出来。

乡长站定,咳一声,弹弹身上的细泥,抖了抖身子,乡长随手把风衣一甩,裹在身上,一转眼,忽然变成一只老虎,红虎。听它咆哮一声,向西边南太行山里仓皇奔去……

听荷草堂主人注释:本篇属于胡扯蛋。人民公仆,焉能变虎?

我和作者同乡,在北中原木版年画之乡,见到画虎艺人,老虎画的功能主要是辟邪。画的虎凶猛厚实,虎脊梁上往往护有双鹊,以示吉祥。民间艺人画好老虎后,要在画上题诗一首:“猛虎本是兽中王,它在高山逞刚强。怒吼一声如雷动,回头望见日月光。”诗题好后,才在后面用毛笔端正签上自己名字。又一种捉老虎的方法

芫荽象征气味。在写作时间概念上,我依然列入“从前”。

从前,我二姥爷走南闯北,赶集串会,身怀手艺,在全村以见多识广闻名,那天在马厩里喝一口凉茶,谈到老虎,他开始说起关于老虎的又一种捉法。

滑县是中国著名农业大县,有“麦都”美称。一百二十万人民群众以种粮食为主,人人老老实实埋头耩小麦,种大豆,播玉米,点花生。偌大一个滑县,从前全县一共有三户专业猎人,不属主流。三户主职是打草狐狗獾,捎带打兔子,偶尔也会被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的领导邀请去捉老虎,滑县人捉老虎的办法像他们平时种粮食,显得实在,三户猎人多使用同一种稳妥的笨法。

说是法笨,看似不笨:

按配方先熬制好粘胶,拌上芫荽(想取里面一种气味),按平均每平方米四两粘胶调制,均匀散布在乱草丛里,老虎前来,肯定要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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