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2:一颗心的沦亡(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9 11:3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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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斯特凡·茨威格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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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2:一颗心的沦亡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茨威格集02:一颗心的沦亡试读: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总序

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而且,有这么一个平台,把一个个经典作家作为一个个单元、一个个系列,集中展示其文化创作的精华,也不失为社会文化积累的一桩盛举,众人合力的盛举。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

忘却的梦

韩耀成 译

一座滨海别墅。

幽静而朦胧的五针松便道上弥漫着略带咸味的海滨空气,微风不停地戏弄着橙树,好似纤细的手指不时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色彩绚丽的花朵。阳光将远处染得金光灿烂,山丘——山丘上精美的房舍宛如白色的珍珠在熠熠闪光——还有几里之遥的那座像蜡烛似的笔直地耸立着的灯塔,这一切都微光闪烁,轮廓清晰,界线分明,犹如镶嵌在深蓝色天穹中的一幅璀璨的图画。远处的海上出现了难得见到的白色光点,那是孤单的船只上闪光的篷帆。大海的波涛晃悠晃悠地偎依着筑有台阶的海岸,这座别墅就修建在岸边的台地上。海浪还在不停地往上升,一直深进到大花园里一片浓荫披覆的碧绿的草地上,最后消失在疲惫的、童话般的、寂静的花园里。

上午,暑气弥漫在这座沉睡的房屋上,房前那条铺着沙子的小路像一道白线,通向凉爽的观景台。下面,滚滚激浪不断拍击着海岸,发出阵阵轰响,水珠不时四下飞溅,在耀眼的阳光下呈现出彩虹辉映钻石般的灿烂光华。明亮的太阳光芒一部分洒落在互相紧紧偎依着窃窃私语的五针松叶上,一部分被一把张开的日本遮阳伞挡住,伞上呈现出许多欢快的光斑,亮得刺目,令人难以忍受。

在遮阳伞的阴影中,一个女人靠在一把柔软的草编圈椅上,她的身材非常漂亮,上身穿一件宽松而舒适的针织衫。她那只没有带指环的纤手漫不经心地垂下来,惬意地轻轻抚弄着一条狗的皮毛,那亮晶晶的绸缎般的皮毛;她的另一只手拿了一本书,黑睫毛下的一双灰色眼睛一直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书本上,眸子里好似忍着一丝微笑。这是一双不安静的大眼睛,黯淡而模糊的光线使这双眸子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轮廓鲜明的瓜子脸透着强烈而诱人的魅力,但这魅力并非天然,也不协调,它是将精心保养的某些局部之美刻意打理得万般风情,并巧妙地加以凸显出来:香气馥郁的亮晶晶的鬈发看似凌乱不堪,但这发式却是一位女艺术家的精心之作;就是那莞尔一笑,那看书时在唇上颤动着、露出洁白光亮的珐玻质牙齿的莞尔一笑,也是长年累月对镜练习的结果。习惯成自然,现在已经成了固定的、去不掉的习惯艺术了。

沙砾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

她朝那儿望去,但坐姿并没有改变,像一只躺着的猫,沐浴在耀眼的暖融融的阳光下,只是懒洋洋地眯着磷光闪烁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脚步声很快就临近了。一名身着号衣的仆人来到她跟前,递上一张狭长的名片,随后稍稍退后,等着主人的回应。

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她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一种只有在大街上陌生人向你亲切地打招呼时你才会有的表情。刹那间,她浓密的黑眉毛上现出几条微微的皱纹,显露出她在竭力思索,随即脸上突然露出欢快的样子,眼睛情不自禁地晶晶闪亮,好像是想起了早已消逝、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春年华。名片上的这个名字又重新在她心里唤醒了那些岁月的清晰图画。梦幻中的形象又渐渐显现,变得十分清晰,宛如在现实之中。“这么说,”她突然回过神来,转向仆人,“这位先生想来拜访,那就请吧。”

仆人迈着轻快、谦卑的步子走了。一分钟的时间里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永不疲倦的风儿在阳光灿烂的山顶上低声吟唱。山顶上到处铺满午间阳光洒下的沉甸甸的黄金。

接着,沙路上突然响起了轻快有力的脚步声,一个长长的身影定格在她的双脚前,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随即,她也利索地从松软的椅座上立起身来。

他们的目光首先相遇。他朝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躯投去飞快的一瞥,她的眸子里也闪烁着一抹浅浅的嘲讽式的微笑。“您还想到我,真是太好了。”她开始说道,同时向他伸出纤细、白洁、精心保养的手,他十分尊敬地用嘴唇碰了碰。“夫人,我想非常坦诚地跟您聊聊,因为这是阔别多年之后的一次重逢,而且,我怕今后好长时间我们也不会再见面的。我到这里来,在很大程度上纯系偶然。由于这座宫殿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其美丽,所以我就打听了一下,房主的姓氏使我重新想起了您,于是,我怀着深深的愧疚到这里认罪来了。”“尽管这样,我可不会因此而不欢迎您,因为开始的一瞬间我也没想到是您,虽然在我心里您曾经是举足轻重的。”

现在两人都笑了。青年时代若隐若现的初恋仍散发出甜美的、淡淡的芬芳,它那使人沉醉的甜蜜唤醒了他们的心。它犹如一个梦,你醒来时会轻蔑地一撇嘴唇,虽然你很希望再做一次,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梦。但是,美梦是恍惚迷离的,只能希冀而不敢索求,只有允诺而没有给予。

他们的谈话继续着。声音里已经出现一种真诚,一种温馨的亲密,它足以维系一半如此美好、一半已经苍白的秘密。他们娓娓谈着往事,谈着已经忘记的诗歌、枯萎的花朵,谈起已经丢失的和扔掉的饰带以及在这座当年他们一起度过青春时代的小城里互赠的小小的爱情信物。谈话中,他快乐的笑声像一颗颗滚动的珍珠不时撒落下来。这些陈旧的故事像失传的传说撞击着他们心中沉寂多年、布满尘埃的大钟。现在这些故事慢慢地、慢慢地充满了痛苦而疲倦的庄严,他们业已逝去的青春爱情给他们的谈话增添了一种深沉的、几乎是悲伤的严肃气氛。

他低沉而富有旋律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我在美国那边得知您订婚了。在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您大概已经结婚了。”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年以前。

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漫长的几分钟压抑的沉默。

随后她轻轻地、几乎是无声地问道:“您当时对我是怎么想的?”

他惊讶地抬眼望着她。“这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因为明天我就要回到我的新故乡去了。——我并没有生您的气,即使是瞬间,我也未曾做出过糊涂的、含有敌意的决断,因为生活本身已经把色彩缤纷的火焰冷却成了微光闪烁的同情的火苗了。我对您不理解,只是——感到惋惜。”

她的脸颊上泛起一片微微的深红,眼睛里的亮光变得更强烈了。她激动地喊道:“为我惋惜!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想到了您未来的夫君,那个冷冰冰的一天到晚只想赚钱的人——请不要反驳我,我并不想侮辱您的丈夫,我对他一直都很尊敬——因为我在想着您这位我所离开的姑娘,因为我心里怎么也想不出您这个形象,您这个孤独的、十全十美的人,对平凡的生活抱着轻蔑的嘲弄态度的人,怎么会成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品行端正的妻子呢。”“如果一切都果真是这样,我干吗还同他结婚?”“情况我知道得不太详细。也许他具有一些隐藏的长处,表面一看会忽略过去,只有在密切交往中才会开始显露出来。这对我来说是个容易解开的谜,因为只有一件事我不能,也不愿相信。”“什么事?”“或许您看上了他的伯爵头衔和百万家财,而这是我唯一不能给您的。”

她仿佛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因为她用手指搭着凉棚在向远方雾霭弥漫的地平线眺望,那里天空将其浅蓝色的衣裳浸入瑰丽的黑黝黝的大海波涛之中,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手指像紫贝似的透着深红的玫瑰色。

他陷入沉思,几乎把最后说的几句话忘了。这时,她突然从他面前转过身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确实是这样。”

他吃惊地望着她,几乎吓了一跳。她慢慢地,显然是装出平静的样子重新坐进她的圈椅里,怀着无声的忧伤,嘴唇几乎动都不动一下,单调地继续说道:“当我还是小姑娘,怯生生地说着孩子气的话的时候,那时就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您同我那么要好,连您也不理解我。或许我自己也不理解。我现在还常常想起,我不理解自己,女人对她们相信奇迹的少女的心灵还知道些什么呢?女孩子的梦像娇嫩细小的白色花朵,现实生活呵出一口气就会将她们吹得无影无踪。我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梦想果敢骠勇生龙活虎的英雄,他们会把她们寻觅的憧憬变成光芒四射的幸福,把她们默默的预想变成使人愉快的体验,并使她们从隐隐约约、模糊不清、无法把握却可以感觉的痛苦中,从被阴影笼罩的她们的少女时代,从越来越黑、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沉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从未有过这种痛苦,我的灵魂乘着另外一些梦幻之舟驶向隐蔽的未来的林苑。我的梦是我特有的。我总梦到自己是古老童话书上的阳光王子,玩着熠熠生辉、光华闪烁的宝石,他们手里专心致志地拿着金光灿灿的童话里的财宝,身上穿的飘洒的衣服也是无价之宝。——我梦想荣华富贵,因为这两者我都喜欢。要是我的手可以摸摸颤颤抖动、低吟浅唱的丝绸,我的手指可以像睡觉一样放在沉甸甸的天鹅绒柔软的、梦幻般的绒毛里,那该有多快乐啊!要是我能将首饰像链子一样戴在自己因快乐而发抖的纤纤手指上,要是白宝石在我潮水般的浓密的头发上像幻想中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我会感到多么幸福啊!我的最高愿望是坐在一辆漂亮马车柔软的座位上。我当时醉心于打扮,看不起自己现实的生活。要是我穿着日常衣服,我就恨自己的简单朴素,像个修女。我往往整天都待在家里,这时我就恨自己,因为我为自己的平凡感到羞愧。我躲在我那间狭小、简陋的房间里,我最美好的梦想就是独自生活在浩瀚的大海之滨,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房子既豪华又有艺术气息,路上绿树蔽日,浓荫铺地。在那里,卑鄙小人不会将其肮脏的爪子伸过去;在那里,处处是一派平和——几乎同这里差不多。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丈夫都满足了我,正因为他能做到这一切,他就成了我的夫君。”

她沉默不语了,她的脸上燃烧着放荡不羁的美。她眼睛里的光泽变得深沉而恐怖,面颊上的红晕染得越来越炽烈。

一片深沉的寂静。

只有亮光闪烁的波浪在下面唱着旋律单调的歌,拍打着岸台的石阶,像是投入爱的胸怀。

这时他轻声地,像是在对自己说:“可是爱情呢?”

这话她听到了。她嘴唇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您今天还保留着您所有的理想,那些您当年带往远方世界去的所有理想吗?所有这些您还保留着,没有损坏,或者说有些已经死亡,已经枯萎?或者到头来人家没有把这些理想强行从您怀里抢走,扔在污泥里,被成千上万驰向生活目标的车轮碾得粉碎?或者说您一点也没有丢失?”

他沮丧地点点头,沉默不语。

突然,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嘴唇上,默默地吻着。随后他用真切的声音说:“再见了!”

她也有力而真诚地向他道了再见。她向一个由于多年没有见面而变得生疏的人袒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展示了自己的灵魂。她并不为此感到羞耻。她目送他离去,脸上现着微笑,并思索着他所说的关于爱情的话。往昔的岁月又以轻轻的、听不见的脚步来到她与现实之间,使之互相隔开。她突然想到,那个人本来是能够引导她的生活的,缕缕思绪用缤纷的色彩勾画着这个离奇古怪的念头。

她正耽于梦幻中,唇上的那丝微笑慢慢地、慢慢地、完全察觉不到地消逝了……

普拉特的春天

韩耀成 译

她像旋风似的冲进门来。“我的衣服送来了吗?”“没有,小姐。”女仆回答道,“我也纳闷,衣服怎么今天还没送来。”“当然不会送来,我知道那懒蛋。”她嚷道,声音里颤动着强压的啜泣,“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一点半我要坐车到普拉特公园去看赛马。这下可去不成了,就因为这傻蛋!再说,天气又这么好!”

她感到十分恼怒,颀长的身子气冲冲地猛的一下跌躺在那张窄窄的波斯沙发上。沙发在绣房的一角,上面铺着毯子,垂着流苏,绣房布置得花里胡哨,难看极了。今天的赛马会上,她这位人人皆知的小妇人和出名的美女原本要扮演重要角色的,可是现在她不能去参加了,为此她气得浑身直哆嗦。她双手捂着脸,热泪从她那戴着沉甸甸戒指的纤细的手指缝里滚落下来。

她就这样在沙发上躺了几分钟,随后稍稍支起身子,伸手刚好够着那张英式小桌,她知道,小桌上有夹心巧克力糖。她机械地把糖一块块塞进嘴里,慢慢化开。她疲惫极了,加上昨天夜里又逛荡又喝酒,凉爽的屋里半明半暗,她心里非常痛苦——在这一切的共同作用下,她慢慢打起盹来了。

她大约睡了一个小时,睡得不沉,也没有做梦,意识似睡非醒。平时她的眼睛顾盼之间波光粼粼,万种风情,最能勾魂,此时尽管她的两只眸子闭着,但她仍然非常漂亮。只有那两道精心描画的眉毛使她显出一副交际花的模样,要不然别人还真会把她当作一个沉睡的孩子呢。她的容貌那么灵秀,那么匀称,脸上因失去快乐而现出的痛苦也被睡眠抹去了,未留下一丝痕迹。

近一点钟的时候她醒了,对自己方才竟睡了一觉,感到有点吃惊。随后她又渐渐记起了一切。她神经质地不断使劲按铃,女仆应声来到她面前。“我的衣服送来了吗?”“没有,小姐!”“混账东西!她明知我今天要穿这件衣服的。现在完了,我去不成了。”

她激动地跳了起来,在狭窄的绣房里踱来踱去,随后就把脑袋伸出窗外,看看她的马车来了没有。

当然,马车已经来了。只要该死的女裁缝一到,一切就会称心如意。可是,看来她还不得不待在家里。思量来,思量去,她渐渐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自己最最倒霉,像她这么倒霉的女子,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了。

可是,忧闷却又使她感到快慰,她无意中发现,忧闷的时候自己就清心寡欲,忧闷倒是有其独特的魅力。说到风就是雨,这一时的心血来潮,她就令女仆去将她的马车打发走。马车夫得到这道命令,简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今天是赛马日,他可以去大大挣笔钱了。

但是,她刚看到这辆华丽的双座马车疾驰而去,就对自己下的这道命令感到后悔了,倘若她不怕害臊,她宁愿自己从窗户上收回这道成命,不过她毕竟是住在维也纳最显贵的地区,住在格拉本街的名媛啊。

那么,现在完了。她在房间里关了禁闭,就像士兵受了处罚不得离开营房一样。

她闷闷不乐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狭窄的绣房里各色东西样样齐全,从最低劣的破烂到精致的艺术品,毫无选择,格调低下,把房间塞得满满的。她此刻在这里感到很不自在,再加上那种由二十种不同的香水一起散发的气味和粘在每样东西上的那股子刺鼻的烟味,更让人无法忍受。对这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厌恶,就连普雷奥的一本本黄皮小说,今天对她也失去了魅力,因为她不断在想着普拉特,想着她的普拉特,想着那片正在赛马的快乐草地。

这一切仅仅因为她没有华贵的礼服而统统成了泡影。

这真不由得要让人大哭一场。她精神颓丧地靠在圈手椅里,又想睡一睡,以此来打发下午的时光。但是,这不成,眼皮总是不断睁开,渴望光亮。

于是她又走到窗前,眺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格拉本大街的人行道和人行道上来去匆匆的行人。天空如此湛蓝,空气如此温暖,她渴望到郊外去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独自到普拉特去,虽然不能也坐在彩车上巡礼,但至少可以看看,享会儿眼福,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这样她就不必穿华丽的礼服,穿身朴素的衣服甚至更好,因为这样人家就认不出她了。

这个计划很快就决定了。

她打开柜子,挑选衣服。这些衣服耀眼闪亮,花花绿绿,光彩炫目。各种五色斑斓、花团锦簇的华服纷然杂陈,一齐映入她的眼帘。她挑衣服的时候,丝绸在她手里淅淅作响。挑衣服可并非易事,因为这里的衣服几乎全是礼服,其意图极为鲜明,那就是要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这正是她今天想要避免的。找了很久,她脸上终于一下子绽出一抹天真而快乐的微笑。在柜子的一角,她发现一件朴素的,甚至可以说是穷酸的衣服,衣服已经压得皱皱巴巴,上面布满灰尘。使她微笑的还不单是发现了这件衣服,而且还有这件纪念品所唤起的栩栩如生的往事呢。她想起了穿着这件衣服同自己的情郎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日子,想起她和情郎两人分享的许多幸福,接着又想起另一种情景:那时她先是成了某个伯爵的情妇,继而成了另一位的,随后又成为其他好多人的情妇……总之是拿自己的幸福换得了许多华裳丽服。

她不知道,还留着这件衣服干吗。但是找到这件衣服她心里却很高兴。她换好衣服,在笨重的威尼斯穿衣镜前一照,就禁不住对自己的打扮笑出了声。看上去她的举止是那么端庄,一副平民姑娘那种纯真无邪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格蕾琴……

经过一阵翻找,她把帽子也找出来了,同衣服正好相配。接着她又笑吟吟地朝镜子里瞅了一眼,镜子里映出一位身穿周末盛装的年轻的平民姑娘,同样也回报她吟吟一笑,接着就走了。

她唇上挂着微笑,走上大街。

起先,她感到每个从她身边走过的人都会觉察到,她并不是她所装扮的那个样子。

不过街上行人稀少,人们在中午热辣辣的阳光下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时间去打量她。渐渐地,她在自己这种新的状态下就能够挥洒自如了,于是便一边思量一边沿着红塔街往下走去。

这里,在阳光的沐浴下,一切都在闪闪发光。精心打扮的快乐的人群把星期日的气氛传给了动物和其他东西。一切都熠熠生辉,光灿炫目,都在向她欢呼,向她致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五光十色、熙来攘往的人群,这样热闹的场面她还从未见过呢。她只顾看啊,瞧啊,差点儿撞在一辆马车上。“简直像个村姑。”她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

于是她便稍加注意,可是一到普拉特大街,她的狂放不羁一下又冒了出来。因为这时她看见她的一位仰慕者正乘坐一辆华丽的马车紧挨她身边驶过,距离近得她几乎可以扯到他的耳朵,她真想这么来他一下。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他正神态优雅地、懒洋洋地把身子往后靠着。这时她放声大笑,笑得他回过头来,要不是她用手帕将脸捂住,也许就要被他认出来了。

她兴冲冲地继续朝前走去,旋即就被卷进人潮之中。星期日人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到维也纳国家圣塔,到普拉特的条条林荫道上去漫步。这些林荫道宛如铺在绿茸茸的草地上的白木梁,穿过林木葱郁、没有小径的普拉特谷地。她的狂放不羁受了人们欢乐情绪的感染,不知不觉中也全都消散了,因为人们沉浸在星期日的欢乐中,陶醉在大自然中,把星期日两头各六个风尘仆仆、工作繁重的日子一股脑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随人流而动,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既无计划又无目标,然而在充满生机的喧嚣中也在吞泡吐沫,逐浪翻腾。

女裁缝忘了把衣服给她送去,为此她几乎喜笑颜开了,因为她在这里感到如此欢畅,如此自由,她一生中还从未经历过,这与她童年时代初游普拉特的情景很是相仿。

这时,那些回忆和画面又纷至沓来,而且全被她那欢快的情绪织上一道金光闪烁的镶边。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可是心情并不悲郁颓丧,完全不像是在回忆某件不愿触及的事情,倒是像在回忆一种命运,一种极想再次经历的命运,那次爱情是赠予,并非出卖……

她沉浸在梦里,脚步还在继续往前走,她觉得,喧哗声变成了汹涌激荡的海涛,个别人的声音她已无法听清。她独自信步而行,心里思绪翻滚,往常她无所事事,躺在屋里狭窄的波斯睡榻上优哉游哉地往寂静、停滞的空气里吐着烟圈的时候,从未想得那么多……

突然,她抬头仰望。

起先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给她的思绪蒙上一层难以揭开的薄纱。现在,她抬头一看,发现有一双眼睛老在盯着自己。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正确解释了这两道将她从梦中惊醒的目光。

这目光是从一位小伙子脸上那双黑眼睛里投来的。小伙子尽管还留着浓浓的胡子,但是他那张稚气的脸却很讨人喜欢。从穿着可看出他是大学生,扣眼里还插了一朵民族党的党花,这更可以进一步证实这一推测。头上一顶圆顶宽边毡帽斜斜地遮挡着柔和、端正的面容,赋予这颗普通的、极其平常的脑袋以某种诗人气质,给人以富于理想的印象。

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轻蔑地皱起眉头,骄矜地把目光瞥往一边。这个普通人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她可不是郊区来的姑娘,她是……

突然间,她停了下来,眼睛里又重新闪现出狂放不羁的笑意。此时她又感到自己是交际场上的名花,把装扮成平民姑娘一事忘在了九霄云外。她的乔装打扮如此出色,对此她自己也孩子气地乐了。

这位年轻人把微笑解释成为对他表示爱情,于是便向她走近,眼睛不停地紧紧盯着她。他竭力想使自己的脸孔现出对胜利具有十足把握的男子汉风度,可是功亏一篑,胆怯和犹豫将他的努力一次次化为乌有。而这恰恰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因为她先前尚未遇见过表现出自制和含蓄的男人。这年轻人身上尚未消失的稚气给了她一种异乎寻常的印象,一种新的感受,而且极其自然,真是无与伦比。大学生几十次嘴唇微启,想跟她搭讪,可是每到关键时刻又总是由于胆怯和害羞而欲言又止。细细品味这情景,对她来说不啻是观看一出极其滑稽的喜剧。她不得不紧紧咬住嘴唇,才不致冲他哈哈大笑。

这小伙子还有一个长处:眼睛不瞎。他把她秀美的嘴角的抽搐所泄露的心意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勇气大增。

突然,他一下脱口而出,恂恂有礼地问,是否可以允许他稍稍陪她一程。至于此举的理由,他并没有说明。他所以没有将理由说明,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尽管搜索枯肠,也没有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她呢,尽管小伙子做了很长的准备,但在他提出问题的瞬间,她还是大吃一惊。她该接受吗?干吗不?只是不要现在马上就去考虑此事的结局会是怎样。她想,既然已经化装成平民了,干脆就把这个角色演下去;她像平民姑娘似的,也想同自己的仰慕者一起到普拉特去走走。说不定这事还很有趣呢。

于是,她决定接受他的提议,并对他说,她很感谢,不过还是请他不要陪她,因为这要浪费他很多时间的。在这种情况下,她说明原因的这句话里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这个“行”字。他也马上就明白了这个意思,便走到她身边。

一会儿,两人便在交谈了。

他是个年轻大学生,性格快乐,开朗,文科高中毕业还没多久,在高中时代养成了有点倜傥不羁的性格。他还阅世不深,经历不多,虽说男孩子式的爱他已有过无数次,不过大多数年轻人梦寐以求的那种“艳遇”虽不能说从未有过,但也屈指可数。这是因为他缺少死皮赖脸地进攻的勇气,而这一点却是猎取“艳遇”的主要条件。他的爱情多半只是浅尝辄止,不是苦苦思索、从远处欣赏一番心爱的人,就是在诗里梦里排遣一下情怀。

相反,她开始关心起什么事的时候,就会一下子变成话匣子——突然间她操起也许已有五年未曾说过或想过的维也纳方言来了,对此她自己也感到暗暗吃惊。她仿佛觉得这五年美不可言的风流放纵的生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又回到从前,成了那个瘦弱的、渴望生活的郊区女孩,对普拉特公园及其魅力爱得入迷。

她还没有觉察到,他们已经慢慢离开了大道,走出喧嚣的人流,进入春光明媚的宽阔的普拉特草地。

高大的百年栗树繁枝远伸,浓叶遮地,葱翠欲滴,宛如一个个高高耸立的巨人。挂满沉甸甸的花朵的树枝簌簌作响,犹如在悄悄倾吐绵绵情话,一条条白色花絮像冬雪飘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地上各种色彩鲜艳的鲜花织成许多独特的图案。泥土里升起一股馥郁的甜香,像涟漪似的四处飘散,附着在每个人身上,粘得紧紧的,以致人们对于所得到的消受也无法说得清楚,而只有某种甜蜜的、可爱的、催人入睡的朦朦胧胧的意识。树木之上蓝宝石似的天穹如此湛蓝,如此明亮,如此纯净。太阳将万道金光洒遍它超群绝伦、恒久不变、无与伦比的创造物——普拉特的春天。

普拉特的春天!

这个词庄严地在空中飘浮,大家都感觉到自己周围有股强大的魔力,每个人心里都有花苞竞放、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感觉。对对情侣手挽手漫步在宽广无垠的草地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孩子们还不了解这种幸福,但他们心中也滋生出一种独特的冲动,迫着他们蹦跳、舞蹈、欢呼,欢乐的声音随风飘向远方,消失在树林中。

普拉特的春天像一道灵光映照在所有这些摆脱了工作压力的幸福的人们头上。

他们两人毫没觉察,魔力也慢慢地占领了他们的心灵,在甜蜜欢快的戏谑中渐渐潜入一种会心的亲密——一位颇受欢迎的不速之客。他们彼此成了朋友,对于这位迷人的、活泼开朗的姑娘,这位我行我素、锋芒毕露、宛如乔装的公主似的姑娘,他心里感到喜出望外。她呢,她也很愿意获得这位生气勃勃的小伙子。她同他开始演出的这场喜剧,现在她自己也稍稍认真地加以对待了。她穿着以前的衣服,也重新获得了以前的感觉,她又重新渴望一次幸福,渴望初恋的幸福……

她觉得,她仿佛希望现在的一切都是初次体验:那戏谑式的赞赏,那隐秘的欲望,那朴素而宁静的幸福。

他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她也没有拒绝。她感到他热乎乎的呼吸挨到她的头发,他给她讲了许许多多事情,讲他青少年时代的种种经历,随后告诉她,他叫汉斯,正在上大学,并说非常喜欢她。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她做了爱情表白,这使她快乐和幸福得浑身颤抖不已。她曾经听过几百次求爱的话,有些人的话也许说得更动听,她也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求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爱情表白像今天这句简单、真挚而恳切的话那样使她神采飞扬,满脸通红。今天的话他是在她耳际悄悄向她倾吐的,由于内心激动,他的声音在微微颤动。这些颤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一个人们渴望体验的甜蜜的梦,震颤传遍她全身,直到她幸福得浑身直打哆嗦。她感到他的手臂愈来愈使劲地压着她的手臂,焕发出狂野而热烈的万种风情,让人销魂荡魄,飘飘欲仙。

他们已经到了宽阔的草地深处,那儿已无游人,几乎就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些微汽车的声响还咕隆咕隆地传来。绿荫丛中,间或有女人的浅色夏装闪现,宛如往前飞去的白色蝴蝶,很少听到人的声音,一切似乎都被阳光照得困倦了,全都处于酣睡之中……

只有他的声音不知疲倦,喁喁倾吐着绸缪缱绻,一句比一句更温存,更缠绵。她听得如痴如醉,犹如入睡时听到一首远处飘来的乐曲,一个个单音已无法听清,只能听到音乐的节奏和旋律。

当他双手将她的头捧过来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他给了她一个昵昵长吻,未曾言说的许许多多情话全在不言之中了。

随着这个吻,她的全部记忆也就风流云散,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个爱吻。她原本想同这个年轻人演演戏的,现在这场戏里充满了生活和体验。深深的爱慕之情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使她忘却自己的全部过去,就像一个演员,演到出神入化的瞬间感到自己就是国王或英雄,而不再去想自己是演员一样。

她觉得,仿佛有个奇迹,使她得以再次体味初恋的情愫……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小时,手挽着手,陶醉在似水柔情中。天空已染成深红色,树梢像一双双黝黑的手伸进晚霞中,暮色苍茫,大地的轮廓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汉斯和莉莎——平时她管自己叫莉茜,可是此刻她又感到自己童年的名字是那么可爱,那么亲切,所以就把这个名字告诉了他——两人也已转过身,现在正朝普拉特游乐园走去。老远就听到那里各种嘈杂吵嚷之声喧腾聒噪,沸天震地。

色彩斑驳的人流从这里一个个灯火辉煌的摊位前流过,有伴着恋人的士兵,有年轻人,有盯着各种从未见过的玩意儿百看不厌的活蹦乱跳的孩子。到处噪声雷动,震耳欲聋:军乐队和其他乐手竞相拼命加大音量,以盖过对方;手工艺人和小商贩扯着已经喊得嘶哑的嗓子,还不停地在吆喝,夸赞自己的东西;还有靶场里的枪声和各个音阶齐备的孩子的声音。全城的老百姓以及三教九流的头面人物统统都拥到这里来了。这些挤得严严实实的各色人等,真是千姿百态,纷然杂陈,但合为一个整体,简直就像是浑然天成。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和愿望,商贩和店主们就使出浑身解数给予满足。

对莉莎来说,这个普拉特是一块新发现的乐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重新找到的自己童年的乐土。以前她知道的主要是那条林荫大道,它的优美和气派以及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壮观,可是现在她觉得一切都那么迷人,她像进了玩具店的孩子,每样东西都想要,都想把它抓来。她又变得高高兴兴,狂放不羁,那梦幻般的、近乎抒情的情绪已经渺无踪迹。他们两人像顽皮的孩子在人的海洋里欢笑嬉闹。

他们在每个摊位前都要停下来,乐呵呵地欣赏摊主单调的,又是最最逗人发笑的叫卖和吆喝:“世界上最高的女人”,“欧陆最矮的男人”,或者“快来看蛇人、算命女、怪物、海中奇观啦”等等。他们坐旋转木马,让人算命,样样都玩一玩。他们那副兴高采烈、欣喜若狂的样子,惹得大家都回过头来朝他们张望。

过了一阵子,汉斯发现,肚子在提出抗议了。她也同意。于是两人一起走进一家不在闹市中心的餐馆。在那里,喧嚣的人声成了一片越来越轻、越来越静的嗡嗡声。

在那里,他们并排而坐,紧紧偎依在一起。他给她讲各种各样让人捧腹的故事,并善于在每个故事里巧妙地织进几句讨好的话,让她始终保持快乐欢畅的情绪。他给她取了几个滑稽的名字,乐得她哈哈大笑;他还给她做出种种傻里傻气的怪相,逗她笑得前仰后合。她呢,往日她喜欢克制自我,保持优雅、安静的风度,现在却变得从未有过的狂放不羁。她久已忘却的儿时故事现在又重新记起来了。她像着了魔似的,成了另一个人,成了更为年轻的人。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闲聊了许久许久……

夜晚早已带着它黝黑的面纱降临了,但却尚未驱走傍晚的闷热。空气沉闷,像一股沉重的魔力。远处,一道闪电划过越来越静的夜空。灯光渐渐熄灭,人们散向四面八方,各回各的家。

汉斯也站起身来。“来,莉莎,我们走吧。”

她跟着站起来,两人手挽手出了普拉特。公园在黑暗中神秘兮兮地注视着他俩的背影。轻轻簌簌作响的树林里最后几盏彩灯还在闪烁,宛如亮晶晶的老虎眼睛。

他们横穿洒满晶莹月华的普拉特大街,街上行人稀少,已非常安静。走在铺石路上,每一步都发出很大的响声。行人匆匆打路灯下走过,影子倏忽而过,街灯依然淡漠地投下微弱的亮光。

他们没有谈要去的方向,不过汉斯在默默地领着路。她预感到,他是在往他的住处领,但她并不想挑明。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去,说话不多。他们走过多瑙河大桥,随后穿过环形路,朝第八区——维也纳大学区走去,走过大学亮闪闪的雄伟的石头建筑,经过议会大厦,直奔寒酸的小胡同。

突然,他对她说起话来。

他对她说着炽烈、滚烫的话,用色彩热烈鲜艳的语言倾吐青春爱情的渴念,只有最狂热的欲望迸发的瞬间才能吐露出这些话来。他的言语中包藏着一个年轻人对幸福和享受的热情憧憬,对爱情的最最华彩的目标的全部狂热的渴望。他滔滔不绝的话语越来越汹涌澎湃,越来越急切,像欲望的火焰在冉冉升起,男人的本性在他身上达到了顶点。他像乞丐一样,苦苦恳求着她的爱情……

听了他的这番表白,她全身都颤抖起来了。

她的耳朵里充满甜蜜的话语和狂热的歌曲。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急切的欲望也在她自己心里强烈地升起,并朝他那个欲望涌去。

她终于答应把她像施舍给乞丐一样给过成百人的东西,当作一件珍贵的、精美绝伦的童话般的礼物赠予他。

在一幢狭小的旧房子前,他停住脚步,按了门铃,眼睛里闪耀着幸福之光。

大门很快就打开了。

他们先是快步穿过一条狭长而阴湿的过道,接着上了好多好多螺旋楼梯。可是这些她都没有觉察到,因为他用他那强壮的胳膊像抱一团羽毛似的抱着她上楼,他手上由于期待的快乐而引起的颤抖,传到她的手上,她宛如在梦里一样,在上楼。

到了顶层,他停下脚步,打开一个小房间。那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要费很大劲才能分清屋里的东西,这是因为天窗上罩着一条白色的破窗帘,月光透过窗帘才洒进房里来。

他把她轻轻一放下,就狂热地将她抱住,无数个滚烫的吻随着她血管里的血液在奔流。她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颤颤抖动,两人发出春情难遏的阵阵低吟……

房间又暗又窄。

但是,里面无际的幸福,在悄然无声的满足的静谧中鼓起它的翼翅。爱情的火热的阳光照亮了这深沉的黑暗……

时间还早。也许才六点。

莉茜刚刚回到家,回到她自己华丽的绣房。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窗户打开,好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因为她对那混浊的甜腻腻的香水味感到恶心,这味道使她想起现在的生活。以前,生活是什么样子她都认了,不去思量,盲目地漠然处之,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昨天的经历像一个光明、快乐的青春梦进入她的命运,使她突然滋生了对爱情的渴求。

然而她感觉到,她已无法回到过去。现在马上就有她的一位仰慕者要来,接着又将有另一位登门。想到这些,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害怕这个渐渐明亮、清晰的白天。

但是她又慢慢地开始回味和思考已经过去的一天,它像一道迷惘的阳光射进她如此暗淡、如此抑郁的生活。她忘记了将要到来的一切。

她像清晨从美妙的梦里甜蜜地醒来的孩子,唇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雪中

谢巍 译

这是一座中世纪的德国小城,紧邻着波兰,方方正正、宽宽大大的样子,颇有十四世纪建筑之风。小城平日里一直是有声有色,生气盎然,如今却浓缩成一种单一的景象——高高积压在宽阔的城墙和塔楼顶端上的晶莹耀眼的白色。城墙和塔尖已让夜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雾纱。

夜晚倏忽而至。街道上的喧闹嘈杂和众人的忙碌奔波渐渐低弱下去,变成某种仿佛来自远方的、细如游丝的音响,打破这种音响的,只有晚钟那在有节奏的间歇中发出的单调的鸣响。倦怠瞌睡的手艺人开始享受收工之余的闲暇,灯光渐次稀落,不久便一团漆黑。小城像天地间唯一有力的生物昏昏入睡。

每一点声响都死去了,原野上颤抖的风声也唱着温柔的催眠曲,渐渐没了声息。耳边只有上下飞舞的雪片漫游到目的地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间有个低低的声音响起来。

听来像是远方传来的紧促的马蹄声,声音愈来愈近。睡眼惺忪的守门人吃了一惊,慌忙走到窗前,去听外面的动静。没错,是有人骑着快马朝城门奔来,不多时便有个让寒气冻得僵硬的、嘶哑的声音叫门,要进城。城门开了,有个人走进来,他把一匹浑身冒着热气的马牵到一边,递给守门人,匆匆说了几句,付了一大笔小费,打消了守门人的顾虑。然后就三步并作两步,穿过孤零零的映着雪光的广场、静寂的小巷和白雪皑皑的街道,向小城的另一头走去。他脚步没有半分迟疑,显然在这里是轻车熟路。

小城的那一头立着几处小小的房间,紧紧挨在一起,仿佛彼此间需要互相扶持。每幢房子都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烟熏火燎又歪歪斜斜,都一直悄然无息地隐没在幽深的小巷。它们仿佛从未见识过欢歌笑语的富贵繁华,仿佛笙歌燕舞的狂欢从未将那些模糊不清、隐而不见的窗子震得嗡嗡作响,而明亮的阳光从未在窗玻璃上映出耀眼的金光。这些房子,像怕见生人的胆怯的孩子,孤独地挤在一处,挤在犹太人狭小的城区里。这位陌生人在一所最大的,相对来说最漂亮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这是这群犹太人中最富有的人的房子,也用来做教堂。透过合拢的窗帘的缝隙,露出一丝明亮的灯光,从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传出圣咏声。这是在庆祝哈努卡节,仪式进行得肃穆平和。哈努卡节是欢庆的节日,是玛喀比家族赢得胜利的节日。这个日子使这个遭到驱逐、受到命运奴役的民族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巨大力量,这是难得的几个赋予他们法则与生命、令人愉快的日子之一。可是,圣歌听起来很是忧伤,充满着憧憬,声音里蕴含着金属的光泽,让千百颗滚落的泪滴腐蚀得锈迹斑斑。歌声像一首绝望的哀歌飘向寂寥的小巷,渐渐消散……

陌生人在房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浮想联翩。大滴大滴的泪珠涌出来,喉咙里哽咽着。他不禁随着众人唱起那古老而神圣的曲子,这些曲子是从内心深处流出来的,深深的敬畏充溢着他全部心灵。

然后,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迟疑着走到紧锁的门前。他猛地拍了一下门,震得门颤巍巍嗡嗡响。

颤动传遍整幢房子……

楼上的歌声戛然而止,就像随着一个约定俗成的手势同时停了下来。每张脸都变得煞白,大家茫然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节日的喜庆气氛刹那间荡然无存,对犹大·玛喀比——他们精神上崇拜的偶像——的战无不胜威力的幻想破灭了。他们眼前浮现的犹太人辉煌灿烂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他们又是孤独无助的、浑身颤抖的、可怜的犹太人了。现实重新复苏了。

可怕的静寂。祈祷书从领读祈祷文人发抖的手中掉下来。苍白的嘴唇变得不听使唤。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用铁拳扼住每个人的喉咙。

他们也许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词向他们袭来,一个闻所未闻的新词,其血淋淋的意义他们不得不在自己民族身上去体会。鞭笞派的信徒已在德国出现,他们狂热地崇信上帝,在疯狂地纵欲和心醉神迷时,用皮鞭抽打自己的肉体。他们酩酊大醉,丧心病狂,屠杀和折磨着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妄想以暴力剥夺犹太人神圣的守护神和世代相传的古老信仰,而这正是犹太人最大的恐惧所在。——被驱逐,被殴打,被掠夺,当牛作马,这一切犹太人都以一种盲目的、听天由命的隐忍承受着。人人都经历过,夜深人静时的杀人放火和洗劫一空,每当他们回想起那种日子,便会不寒而栗。

几天前刚刚风闻,迄今只闻名未谋面的鞭笞派一伙信徒,奔他们这里来,而且离得不远了。莫非已经到了?

可怕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人们屏住呼吸。他们眼中已经看到,杀人成性的乌合之众扬着醉醺醺的脸,放肆地闯进屋里,手中持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耳边已经响起,刽子手发泄兽欲时女人们被窒息的呼救声;他们已经感觉到强盗们的武器发出的凛凛寒光。一切都像梦,如此清晰和生动。

陌生人听了听楼上的动静,见没人来开门放他进去,就又拍了下门,又一次震得静寂、茫然的房子嗡嗡作响,颤动不已。

这时,房子的主人——领念祈祷文的人,他凭着颏下飘垂的花白胡须和一大把年纪,拥有着族长的威望——最先稳住情绪,他轻轻嘀咕了一句:“听天由命吧。”随后俯身对孙女——一个漂亮的姑娘,满脸惶恐,像一只面对狩猎者大眼睛里充满哀求的狍子——说道:“勒亚,看看外面是谁!”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姑娘,盯着她的表情,姑娘迈着怯怯的步子,向窗口走去,用苍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拉开窗帘。接着便是一声喊叫,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喊叫:“谢天谢地,只有一个人。”“谢天谢地。”众人纷纷说着,听来像是轻舒一口气的叹息。这时人们那让可怕的梦魇压得麻木的四肢,又能动弹了。大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的在默默祷告,有的则半是惊恐、半是狐疑地议论着那位就要进门的不速之客。

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湿热气味儿。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大家本来围坐在饭菜丰盛的桌边,桌上摆着圣诞夜的标志及象征——七支灯台——支支蜡烛透过缕缕青烟发着黯淡的光。女人们身着挂满饰物的节日盛装,男人们则在一领飘拂的长袍外佩戴上白色的祈祷披巾。狭小的房间里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气氛,这是唯真正的虔诚之心才能造成的氛围。

这时陌生人已迈着急促的脚步踏上楼来,走进屋里。

与此同时,一阵可怕的、凛冽的寒风从敞开的门袭入温暖的房间。刺骨的寒冷随着夹雪的风卷进来,冻得众人不禁打个冷战。风吹熄了烛台上摇曳的烛光,只剩一支蜡烛还在顽强地挣扎。屋子猛地笼罩在一片沉闷的暗淡里,仿佛寒夜从四壁骤然降临。舒适与宁静刹那间风流云散,每个人都从圣烛熄灭中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这个迷信的念头重又使众人不寒而栗。但没有谁敢开口说话。

门边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长着黑胡须的男人,至多不过三十岁,他迅速脱去身上为御寒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和床单。当他的面容在飘忽不定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烛光中变得清晰起来,勒亚向他奔过去,拥住了他。

这是约祖亚,勒亚邻城的未婚夫。

其余的人也热情地迎上去,围住他,高兴地同他寒暄。但没过多久人们就不吱声了,因为约祖亚表情严肃、一脸悲伤地避开未婚妻,他的额头因沉重的伤心事布满累累皱纹。大家不安地盯着他,他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于是他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轻启双唇,道出那个沉甸甸的谜:“鞭笞派的人来过了吗?”

齐刷刷投向他的探寻的目光呆住了,他觉得出,握着的那双手的脉搏突然停止了跳动。领念祈祷文的长者哆哆嗦嗦地抓住沉沉的饭桌,桌上的玻璃杯叮叮当当,轻轻地发出一连贯颤音。恐惧又一次攫住绝望的心灵,将最后一滴血从盯着使者的惊愕而憔悴的脸上挤走。

最后一点烛光跳了跳,熄灭了……

只有吊灯那惨淡的光还在照着这些茫然、绝望的人,约祖亚的那句话像道闪电击中了他们。

有人在咕哝那句听天由命、万念俱灰的话:“这是天意。”

而其余人还没醒过神来。

约祖亚接着往下说,他很激动,语气断断续续,好像他自己也不想听清说出的话。“他们来了……有好几……百人。……很多人跟着他们。……他们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们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我们东边,所有的人。……他们去过我们那个城了……”

他的话让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尖叫也难以止住滚滚而落的泪水。一个女人,还很年轻,新婚不久,向他奔过去。“您在哪里?!——我父母呢?我兄妹呢?他们出事了?”

他冲她低下头,声音在抽泣,轻轻地,像是在安慰,对她说:“他们再也看不到人类的苦难了。”

又是一片静寂,绝对的静寂……对死亡的恐惧这个可怕的幽灵置身于他们中间,使他们颤抖……他们中谁都有亲人在那个城里丧生。

这时,族长开始断断续续地唱起古老而庄严的安魂曲,泪水流淌在他银色的胡须里,沙哑的声音不听使唤。众人随着唱起来,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唱,他们只是机械地跟着哼,对歌词和曲子其实一无所知,他们人人都在思念自己的亲人。歌声越来越有力,呼吸越来越深沉,想压抑喷涌而出的情感越来越吃力,言语越来越混乱,终于人人都陷入茫然无措的疯狂的痛苦之中。无限的痛苦兄弟般地拥抱了所有的人,这种痛苦,言语无法形容。

沉沉的静寂……

只是偶尔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

约祖亚那沉重而压抑的声音接着响起来:“他们都见上帝去了,一个也没逃出来。只有我自己按照上帝的旨意逃了出来……”“谢天谢地。”众人怀着本能的虔诚之心喃喃了一句。这话从这些心如死灰、吓得发抖的人嘴里道出来,听来就像老掉了牙的陈词滥调。“我出门去了,回城很晚,犹太城那时已满是烧杀抢掠……没人认得我,我本该逃走——但我不由自主地奔向我的住处,去找我的同胞,到那些纷纷倒在挥舞的拳头下的同胞中间去。突然有个人骑马过来打我——他打偏了,在马上晃了几晃。刹那间,求生的欲望——使我们困于哀伤和痛苦的不可名状的枷锁——袭上心头,我一阵冲动,增添了勇气和力量,把那人掀下马去,自己跨上马,冲进一望无垠的原野,冲进沉沉的夜色,向你们奔来。我骑了一天一夜。”

他停了半晌,接着口气坚决地说:“不用多说了!先看看,咱们怎么办?”

众人异口同声:“逃走!”“我们只能逃走!”“逃到波兰去!”

这是大家知道的唯一出路,这是用滥了的、不太光彩却又无法替代的弱者反抗强者的斗争方式。谁也想不到抗争。犹太人该起而奋争或是为自己辩护?这在他们眼中显得滑稽可笑、不可理喻,他们身处的时代久已不是玛喀比的时代,而是昔日埃及的犹太人曾面临的奴役时代,先辈们给这个民族烙上了软弱及奴性这永久的印记,这烙印千百年时间的潮水无法冲刷掉。

逃跑吧!

有人试探性地提出,也许可以求助于公民保护权,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冷笑。受奴役者将自己的幸与不幸不是归因于自身,便是归因于上帝,对第三者不再抱任何奢望。

于是人们开始讨论细节问题。这些男人原本将聚敛钱财视为生活的唯一目的,他们认为,幸福和权力是在财富中达到顶峰的。此刻却达成共识:为了快些逃走,不必斤斤计较。即便是亏本,也要把所有家当变卖,折成现金。要设法搞到车辆、马匹和御寒的必需品。对死亡的恐惧使民族固有的特性片刻间土崩瓦解。同样,众人也将各自的个性熔铸成唯一的愿望。每张苍白、倦怠的脸上都流露着同一个念头。

当晨曦洒满大地时,一切都已谈妥,决定下来。

这个曾经周游世界、习惯于迁徙的民族,顺应了目前形势的沉重逼迫,最终的决定做出后重又响起祈祷的喃喃声。

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那份职责。

雪花在光洁的街道上筑起高高的壁垒,在它的浅吟低唱声中,些许叹息声逝去了……

随着逃亡者最后一辆车驶出城,巨大的城门隆隆地关上了……

天上的月光虽然微弱暗淡,却映得无数飘飞的雪花泛起晶莹的银光,雪花不是躲进衣襟里,便是绕着喘粗气的马鼻子亮晶晶地上下飞舞,还要惹得那吃力地从厚厚的积雪中犁出道路的车轮吱呀作响。

车子里传出窃窃私语。女人们在哀怨地悄声诉说各自想家的心情,故乡的小城仍清晰而自信地浮现在她们眼前;孩子们清脆的童音在东问西问,刨根究底,渐渐地他们不吱声了,变得怪癖起来,最终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男人们声音洪亮,正忧心忡忡地计议未来,喃喃地祈祷,他们的声音淹没了孩子们悦耳的童音。所有人都紧紧拥在一起,因为他们意识到彼此的处境休戚相关,也因为对寒冷本能的恐惧。寒气卷着冰冷的气息不漏过一点点缝隙,钻入车内。车夫的手冻僵了。

第一辆车停下来了。

其他的车也随着停下来。人们光着头从游动的帐篷里探出去,看停车的究竟。族长在前面下了车,于是大家纷纷下车,他们明白为什么停了下来。

他们离城还不远;透过纷纷扬扬的白雪,仍依稀可见塔楼像只威胁的手,从辽阔的平原上伸出来,塔尖闪动着一丝微光,恍若手上的戒指的宝石在熠熠发光。

这里白茫茫一片,平滑如镜,颇似结了冰的海面。只是标界树偶尔标示出几处均匀的、小小的突起。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被驱逐到这里,寂寥孤独有如整个民族,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寻到了安宁的永恒之床。

沉沉的静寂,打破这静寂的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热泪从饱经风霜的、冻僵的脸上滚落下来,在雪中凝结成亮闪闪的冰滴。

当他们看到这静默的、深深的安宁,对死亡的所有恐惧逝去了,淡忘了。每个人心中都猛然间涌起一种浸满泪水的、野性的无限渴望,渴望与亲人一道,永远静静地安息在这个“美好的地方”。这白色的被下,安睡着多少童年往事,多少神圣的回忆,多少幸福快乐,他们永远不会再有这么美妙的时光了。每个人都深知这一点,每个人都渴望去这“美好的地方”。

但启程的时间到了,不容耽搁。

他们重又爬进车里,紧紧挤在一起,在车外他们并没觉得寒气刺骨,如今严寒又一次潜入他们的身子,冻得他们哆哆嗦嗦,牙齿格格打战。他们的目光隐在车厢的昏暗里,流露出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痛苦……

马车在雪地里向前犁着宽宽的沟壑,众人的思绪却一路退回去,退回他们渴望的地方,那“美好的地方”。

过子夜了。车子离小城越来越远,置身于广袤的平原上,平原沐浴在月光里,让晶莹的雪光罩上了一层飘垂的轻纱。强壮的马匹艰难地蹚过厚厚的积雪,雪黏黏地沾在车轮上,车子晃晃悠悠,走得缓慢,几乎觉不出在向前移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

寒冷变得愈加凛冽,像冰冷的利刃切割着人的肢体,大家已经不太会动弹了。强劲的风也渐渐苏醒过来,唱起粗野的歌,刮得车子哗啦啦响。风像一只伸向蒙难者的贪婪的手,使劲撕扯着帐篷顶,帐篷抖动个不停,人们只好用不听使唤的手紧紧攥着,免得让风吹跑。

风的歌声越来越大,吞噬了男人们祈祷着的低语声,他们冻得麻木的嘴唇每吐一个字都异常艰难。风的尖利呼啸隐没了茫然无措、对未来充满恐惧的女人们的抽泣声,也隐没了孩子们淘气的哭声,寒冷使孩子们忘却了旅途的疲倦。

车轮叹息着碾过雪地。

最后一辆车上,勒亚紧紧依偎着未婚夫,他在以悲哀、单调的语气讲述着那场巨大的灾难。他那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勒亚少女般矮小的身躯,仿佛要保护她,不让她挨冻,不让她痛苦。勒亚感激地望着他,温馨的情话静静地流淌在杂乱的哀怨声和风声中,使两人忘却了死亡与危险……

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众人摇晃起来。

车子停下来了。

透过呼啸的狂风,从前面的车上隐隐传来高嗓门的说话声,挥鞭子声和说个不停的急切的嘀咕声。大家下了车,顶着凛冽的风匆匆向前奔去,有匹马倒了,连带着把另一匹马也拽倒了。男人们围着马,想援一把手,却使不上劲,因为风把他们吹得就像弱不禁风的稻草人,翻卷的雪花弄得他们眼花缭乱,手也冻僵了,没有一点力气,十个手指头就像并排立着的木桩。向远处望去,没有人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平原怀着对自身浩瀚无垠的自负,隐没在雪色的点点微光之中,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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