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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2:2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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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晓燕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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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柳

烟柳试读:

作者简介

王晓燕。居甘肃。在《芳草》《文学界》《飞天》《黄河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小说作品入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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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744000甘肃省平凉市铁路小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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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去年夏天,在一天中有的那一连串巧合,兰妮丝毫不怀疑,这辈子都会跟孙文远一起,慢慢地活到死。

兰妮记起那天是个星期天,苏柃一早就打电话问她生日怎么过,第一年高考落榜后,兰妮就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不管过去怎样刻意遗忘,如今她都已三十岁了。苏柃去县城后,每天都给兰妮打电话,汇报郑黎华会这个了,又能做那个了。兰妮的感觉里,郑黎华并不比超市里的物品多几分血肉。苏柃奇怪,兰妮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没感情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冷血。兰妮挂了电话,老子一天忙死了,还顾得上操他的心。

接电话的当儿,超市门外停了辆车,车里走下一个女人来,进了超市,直冲着兰妮笑嘻嘻地走过来。待看清了那张脸,兰妮一下先红了脸,心跳加速,一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兰妮也不知自己后来怎么就上了女人的车,车快行驶到山坡上的加油站时,兰妮的脑子才清楚了点,女人是小史,师勇当年娶走的女学生,小史来镇上转娘家。一路上,小史在讲自己的发家史,她在县城开了好几家美容美发店,讲师勇又穷又酸的臭脾气,能跟你倔死,要不是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早跟他离了。

兰妮安静地听着,仿佛正是为了听到这个她才上了小史的车。小史说,怎么办呢,只能我过我的,他过他的。要下车的时候,小史提议不如兰妮陪她一起去一个地方。小史啪啪拍了几下方向盘,问兰妮,你家孙文远这几天干嘛呢。兰妮说单位派去出差了。小史哦了声,转而说道,你倒好,儿子有你妈从小带着,一毛钱的心不操。兰妮说,是,幸亏有我妈。

小史又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这个人,跟陈绅连儿子都生了,怎么就不跟他结婚呢。

兰妮傻笑几声,小史又看到当年那个有点二的兰妮。

走进一个刚开业的美容美发店,门口立着几个大花篮,红毯上闪着些亮闪闪的碎纸屑,小史去后面跟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说事了,兰妮就站在门口的柜台前等。尽管苏柃带着黎华生活在县城,兰妮却很少到县城来,偶尔要往超市进货,她也会打发店员来县城进。这条街她从没来过,但看到一个拐角处的建筑物,才晓得那是郑晨明原来工作的地方。她和苏柃进去过几回,兰妮仍记得每次进去,里面阔朗干净的环境都让她屏住呼吸。

小史的话说起来可真长,那姑娘一脸谦恭,不时地点头,一头红发垂下来,挡住了一双恐怖的熊猫眼,烟熏妆,兰妮还是从苏柃那听来的。苏柃每晓得一种潮流,就赶紧让兰妮也去弄弄:你把自己也收拾下,我都烦你那副老妈子样儿,你让孙文远怎么受得你。兰妮剪了一头短发,额角还白了一缕,兰妮望着门口镜子里那个灰扑扑的女人,如若剃个光头不会招来什么的话,兰妮这会准会把脑袋交给那姑娘。

走进来几个人,店员领到后面去洗头了,小史还在说。玻璃门又开了,有个男人往后面瞄了一眼,将一个手机直接往兰妮手里一塞,指着那个跟小史说话的姑娘,她把手机落家里了,麻烦你给她。姑娘喊了声爸,继续和小史说话,示意兰妮将手机放到柜台上就成。兰妮举着手机冲那姑娘晃了晃,这么一晃动,手机却亮了,兰妮瞥了眼,却看见孙文远的头像,来电显示是老公。

从玻璃门里出来,兰妮闭眼站了一分钟。决不会看错,也没在做梦,兰妮奇怪自己,没有那种期待中海啸似的惊慌错乱,而是某种从高空里落到地面的踏实感。

男人没走远,兰妮在拐角处追上他了。那停了辆三轮车,上面坐了个跟男人差不多年龄和表情的女人往这边看着,兰妮心里说,这不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打击的。

你胡说啥呢?男人的脸一下拉长了,他脚上穿的皮鞋有些大,裤子上糊了泥,一件条纹半袖衫是新的。因为领口上那道醒目的红,孙文远只穿了一天。兰妮不忍心说,那衣服和鞋子也是孙文远的。兰妮的记忆恍一下开了个口,有一天她发现衣柜和鞋柜空了大半,孙文远说是送给一个乡下亲戚了。孙文远从哪天起,就借口爱在县城留宿。也是从那天起,孙文远又习惯把绅士的腰板挺起来,而兰妮从不把孙文远身上时明时暗的东西放在心上,她只记得某种责任,古老的习惯。

你要不信,这会去问你女儿,要不,你先打个电话?兰妮有些怕,怕男人会打她,她往后躲了躲,掏出手机,要不,你就给我老公打,问他认不认得你女儿。女人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往这边走过来。

男人掏出手机,打了电话。望着男人那张苍老的脸颊渐渐变成铁灰色,兰妮的心再次松弛开来。2

苏柃一睁眼就扯开嗓门儿骂上兰妮了。太阳还隐在山背后,玻璃窗里透进来青蒙蒙的光束,像被苏柃的叫骂声召唤而来。兰妮跳下炕,蹲在窗户下的一盆栀子花旁穿鞋。太阳很快出来了,苏柃也下了炕,骂骂咧咧着出门而去。

兰妮穿好了一只鞋,将另一只坐在屁股底下,光线逐渐转黄,变得明亮,完全刺透了玻璃,慢慢地在屋子里挪动。兰妮决定今天索性不去上学了。院子里的几只母鸡叫,麻雀在高高的梨树枝上欢腾,后来,这些声息都沉下去了。有人在唤小孩子的名字,洪钟似的男人的唤声。兰妮感觉郑清志正从院子里走进来。不想上学,就不要上了吧。

兰妮从没见过郑清志的照片,也无从记住他的面容,但兰妮希望自己长得像郑清志,哪怕他丑。兰妮只记得一团靠坐在角落里喘息地喝半碗羊奶的昏黑的暗影。郑清志死时,兰妮才四岁。

这间厅房一半是火炕,一半是起居间。冬天因为生着炉子,饭也就在这边做了。一个方桌贴墙而立,摆着花瓶,相框,一个大瓷盘里八只小茶盅团团围着一把茶壶,颇有些古朴古韵。但家里来了人,从柜子里取出的玻璃杯给倒水,玻璃杯是从医院的药房里装过西药片的,不过是些乡下来帮忙干活的人,镇上来讨样东西的人,也有那些机关单位跑来串门子的。那八只茶盅是留给意想不到的客人的。

苏柃祖上是兰州的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苏家人搬迁来到小镇上。苏柃十七岁,父母做主将她许配给郑家独子郑清志。郑家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算不得富贵,却也家境殷实。不料,郑清志人刚到中年就因病命灭。郑清志活着时,苏柃倒没受过什么苦,可郑清志说死就死了,把四个苦难留给了没什么生活经验的苏柃。郑家有几家本家亲戚,前些年,这些亲戚还偶尔走动,这几年,亲戚都像死掉了,没了一丝音讯。连苏柃的娘家人,也没来往了。沙发前几年还是时兴的,搁不住几年价烟熏火燎日晒,发黄变暗,角上垂的白流苏松开来,一截截儿走掉的线剪了,一寸寸,流苏越来越短。角落里,立着一个高高的柜子,底下是面柜,上面是书架。书架上只不过搁些兰妮的教科书,工具书,空余的地方,摆着许多相框。一个高个子、乌发碧眼的女子,乍看,简直就是意大利女影星莫尼卡·贝鲁尼本人,厚而圆的肩膀,神情恬雅,大眼深情忧郁,只不过眼里露出的是男人似的硬气刚强。

她是当年的苏柃。相比,兰妮的相片就有些冲淡的意味了。没有郑清志的相片,一张也没有。只是苏柃跟孩子们的生活。即便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谩骂几个孩子时,苏柃一定要带上坟墓里的郑清志。

郑家兄妹的命运,本该跟镇上人一样,这辈子不过种地罢了,可他们有苏柃这位母亲。兰妮兄妹四个,大哥郑晨明在县城的粮贸公司工作,顶替的父职。二哥郑京亮部队转业,分在了兰州铁路局。姐姐郑秀琼初中毕业嫁了个河南人,跟着去河南了。郑清志死后很多年,郑家兄妹几个跟着苏柃还一直在种地。为了将他们转为城里人的户口,苏柃往县上省上坚持跑了五年时间。

兄妹四人聚一起时,总有一个会说,她咋不死呢?

但在外人跟前,郑家人相当团结。前些年,为了一棵杏树上结的杏子,苏柃跟邻居家的女人对骂了两天,邻居家的男人先让自家的女人熄火,可这边四兄妹坚决不让步,一齐站在墙头帮苏柃骂架,一定要显得郑家是有人的。杏树是长在郑家院子里的,可它的枝丫却全伸向邻居家的院子里。每到杏子成熟的季节,两家人就不得安生。从这天起,邻居家的孩子不再收那杏子了,但却也不放郑家兄妹进到家里去收杏子。

与郑家有点来往的,就上面提到的几种人。兰妮也从不往家里带同学来玩。偏偏,苏柃是个闲不住的人,一有空闲,便晃出那条巷子,医院,派出所,粮店,工商所,随便哪个门里走进去,看随便哪个房间的门开着,也不管人家正忙什么,人未进去就先高声喊话,且一说起话来,半天住不了口。只要人们眼里望见这个女人,都会有意撮尖了嗓子,郑嫂,穿这么华丽,上哪骚情去了。苏柃脸微红了红,你要死里,没大没小的,袖了两只手,半天不再说话。也有那么几家好说话的女人,苏柃就指着人家正淘气的小孩尖着嗓子说,你咋养了这么个爷,不好好教训,长大了非剥你的皮不可。又看见了人家的闺女,啊哟,你把那衣服多穿点嘛,肉都出来了,不害臊。你少吃点嘛,都胖成啥了。

兰妮是在这长长的清净里,猛猛地意识到:活着的苦,不是没有父亲,而是因为有这么个母亲。

黄金的线,慢慢就弱了。兰妮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抱柴火,只需要苏柃再稍喷一口怒火,兰妮就可以灰飞烟灭了。3

雨天,黄昏。兰妮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因着雨的借口,她没回家。兰妮跟代课的女教师年龄几乎差不多,有些低年级的学生们在路上碰见她,会问老师好。在班里,她像个影子,只在取闹的时候,好事者会学苏柃说话走路的样子。兰妮没有朋友,在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没有同学。她的作业可交可不交,老师不会来询问,只有师勇上课会轻声叫她的名字,兰妮,你说说看。她窘迫地站起来,往往是师勇说出了答案要征求兰妮的意见似的,兰妮只需说是,或不是。雨声渐急。打在乒乓球的水泥案子上,打在花叶上,窗玻璃上叮当响。一切事物似乎都融在这雨声里了。读书声,笑语打闹声后来才又起。围墙那边,是医院的宿舍。上初中时,兰妮还老去爬墙,跑过去找刘护士要一个针管玩耍。美好的,似乎只在童年,那般的年纪里发生的事,都像童话,轻灵,人可以飞起来。一个嘶哑的女声在唱阿黛勒的歌,some one like you。雨声里听来,像是杀我啊快你,杀我啊快你。兰妮梦里也杀过人,杀苏柃。

兰妮喜欢学英语,在这方面,她似乎有特殊的才能,几乎每次考试都是满分,吴涌老师代兰妮的英语一直代到初三,代得太好,调县里去了。高中英语白老师代,兰妮成绩依然很好,但基本上,兰妮是自学的,兰妮不愿多看一眼白老师一脸刮得青光的胡子,一对羊油凝固了似的眸子盯着兰妮像要把她盯透。白老师有天要兰妮到他办公室去。那件事,兰妮没告诉过苏柃。白老师把那张青光的脸伸进兰妮脖子里把她往墙上挤。那天回去,兰妮烧了英语课本。凡是代课代得好的老师都调到县城去了。兰妮听着那雨声,想到自己命不好。

围墙下长着一排杨树和柳树,雨滴沙沙落在那些阔大或尖细的叶片上,渐成一片空茫。当师勇走进来吓她一跳时,兰妮不知自己游到哪了,她抬头望着那双向她凝望的眸子,无法从那空茫里挣脱回来。兰妮本该是那种样子的呵,高雅,矜持,恬淡,与这种时候比,那别处时候的闹和傻倒像是装出来的。兰妮。师勇伤感地望着她,兰妮站起来,咧嘴笑了,样子恐怖,牙龈全都露出来了。师勇轻刮一下她的鼻子,怨怒又恳求似地道,兰妮。兰妮收敛了脸颊,但仍是笑着的。兰妮有点二,师生们都这样说。兰妮以她那种很二的方式还笑着,等着师勇从她面前消失她好坐下去继续发呆。兰妮早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夏日午后的空气,黏稠,甜腻,又忧伤。白老师的目光里藏着一种叫人厌恶的动物,师勇对她更多是疼惜,那更像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怜,她做什么,他眼见都是欢喜。

兰妮无所顾及地说给同学,说给医院的护士们,也给苏柃讲。兰妮忍不住地说了又说。

兰妮不如母亲那么聪明,甚至可以过分点说,兰妮的脑子有点那个。在苏柃的逼迫下,兰妮已补习了四年了。一年考得不如一年。

哥哥姐姐都做母亲的帮凶,隔三差五,冲兰妮轮番在电话里语重心长一番。

郑家住着小镇上最华丽的房,是近几年才翻修的。苏柃手上有些钱,本来要建座二层小楼的,可郑晨明和郑京亮都表示没一分钱可投。

苏柃将怒气撒到兰妮身上。你们这帮良心叫狼吃了的,老子让你们一个个锦衣玉食,可我能得到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几个狼崽子的脸面!兰妮抢白,您老那张嘴要不那么贱,人家准会给你投钱盖楼撑脸面的。苏柃正在园子里修剪花木,一把剪刀直向兰妮掷过去,不要脸的东西,你可真是那死鬼的亲闺女呢,连骂我的话也像是他把手现教的。兰妮躲开,逃出院门走了。

出了巷子,往前走一阵,兰妮拐进了医院。几个护士正挤在廊下说笑。护士们转向兰妮打问盖楼的事:苏婶的楼动工了吗,镇上还没有一座小楼呢。

就她那张贱嘴,还盖楼呢,你们赶紧给找个合适的男人,好让她有点事做,我们家那几只鸡都烦了她了。兰妮皱眉咋舌地说。

那会儿兰妮上初中。她跟苏柃一吃完饭就往各机关单位去,这个门里进去,那个门里出来。在外面,母女俩有说有笑,一回到家里,就像敌我战士上了沙场。上了高中后,兰妮才不怎么跟外人说家里的事了,也很少跟苏柃出门去浪了。

最终只是将几间平房翻修了一番,苏柃不得不省下一笔钱来,留着养老,儿女们看样子没一个靠得住。苏柃托大女儿找的南方来的工匠,一溜六间平房,披厦处是伙房和仓房,石砌的小院子延伸进去,被一堵高高的城墙挡住。城墙不知是什么年代里留下的,很高,坚实,挡住了外界。一个正方形花园,全照着南方大城市时兴的格调。装修上,苏柃不惜疼钱,那不仅是她的面子,更是儿子们的,虽然儿子们从不管她的死活,但她当母亲的,仍要虚范地把他们的面子在外人跟前给张起来。还有重要的一点,她要比过镇上每个有男人的女人。

厅房里盘了面大火炕,能睡五六个人,苏柃什么都不怕,可惟一点,这个自称是老子的女人怕冷。男人的怀抱,怎抵得上她的火炕。十八岁生孩子,二十六岁上,她就守寡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惊异,那几个娃子,她一个人是怎么拉扯过来的。人只要闲着,必要上炕坐,围个小花被,靠坐在玻璃窗下,看外面园子里花开了,菜熟了,手里偶尔做一两样针线,缝个鞋垫,织件毛衣。要不,就呆呆地坐着。为了省电省煤省监督,苏柃非要兰妮跟自己睡炕。兰妮从小就没自己的生活天地。苏柃睡在窗下,兰妮卷着被子滚得远远的,贴着另一边的墙举着本书看。苏柃一觉醒来,灯明晃晃的高悬着,兰妮已睡沉了。一个枕头丢过去,兰妮被砸醒了,并不赶紧爬起来,继续装睡,苏柃的嗓子在寂静的夜里竖起来,你不知道费电的吗!老子这么用力养活你,你再要考不上,要死你外面去死得了,那死鬼如今在坟墓里倒是安静了……在夜晚听来,苏柃的嗓音像把锉刀,锉得兰妮的神经变脆,成丝,断裂,兰妮极力忍耐地睡着。半小时骂下来,苏柃口渴了,只穿了件小背心跳下炕去找水喝。

去年开学,兰妮逃到河南,被郑秀琼劝了回来。郑秀琼借机回了趟娘家,火车上带了一袋子香瓜给苏柃,苏柃拿着一家家去送。人家回送一样小玩意儿,苏柃欢天喜地的。毕竟,她是没有任何生活来源的人,再有积蓄,也经不住这么多年只有出没有进的耗费。儿子们偶尔来家一趟,往桌上丢两三百块,算是这一年的孝敬。郑秀琼更是难得来一趟,苏柃对这个女儿的态度很是谦恭,有些讨好了,夸她穿的衣,皮肤变白了,是个真正的城里人了。末了,自然要诉诉兰妮这个累赘的苦,苏柃控制不住地说着,兰妮如何笨,如何跟她泼妇似的骂架。郑秀琼也控制不住地说着,城里人天生如何奸诈,她嫁的河南男人如何不是个人。兰妮借机可以自己清净会,隔壁房里那互不干扰的倾诉似乎没有尽头。猛听得苏柃像唬狗似的一声叫,兰妮,你死了吗,鸡放出来了。郑秀琼晕车,睡了一天一夜,缓过晕车的乏,坐了班车回去了。兰妮又被赶去了学校。

哥哥们自娶了嫂子们后,兰妮跟苏柃就不敢贸然去拜访了。嫂子们从没到小镇来过一趟。侄子侄女生下来,苏柃分别去两头给了两份礼钱,第二天就被打发回来了。

苏柃好容易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两个儿子的家里都不欢迎她,更不欢迎兰妮。苏柃本打算好要去儿子跟前过城里人的生活的。

兰妮从小就得把自己身上的天性抑制着,说话不能细声细气,走路不能扭腰摆屁股的,在苏柃面前,兰妮习惯了两手袖起来,脚板向外迈开去,粗了嗓子,学着包拯的戏样,谁料,天长日久,兰妮走路真就肩膀扩开了去,脚板像巨石踏在地上,见人先裂开嘴粗声大嗓傻笑两声。苏柃又要骂,我知道你身体里长了个男人,但见人了你把他的粗丑样子收敛些。穿衣也尽量穿中性的,既不能亮,也不能黑,兰妮老一副邋遢样子,兰妮懒,但她也是有意气苏柃,苏柃这辈子也只就在这件事上穷讲究几下子了。苏柃自有法子在衣着上显得是个城里人。虽是旧衣,不重复,穿在她身上,似乎永不过时。

连着补习三年后,兰妮走路都低着头。镇上的小伙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兰妮母亲这个人,也因为兰妮讽刺起人来,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观看。兰妮这时也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再补习十年,在她也不过是在浪费光阴罢了,除了一年比一年老,别无它。所以,对学习这件事,根本就不再放心上了,但仍旧去学校,苏柃动不动就给她闹出走上吊的事。

对师勇这个人,兰妮起初只是耻笑,他瘦得让人吃惊,一边的肩膀老像压着重物似的吊着,近视的双眼距离很近,看上去很滑稽。像雨天粘在脸上的蜘蛛丝,兰妮在他的目光里总感觉到自己快死了,那眼神才会那样悲伤。师勇的老家在乡下,听说穷得很。正上到古文选目,兰妮就没正经听过一堂课,她不知自己学了古文有什么用,又不去考古。别说语文,凡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兰妮都不认为在将来的人生中,会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兰妮并无什么理想,只愿能自由自在活着。

那个雨天,师勇的手,拂过她的头发,躲开她的脸颊,落到她肩上去,轻轻拍了两下。兰妮,后面的话仿佛是石头,重得令他无法从嘴里吐出来。她很想代他说出来,雨在心里亮闪闪的淋着。

兰妮数学学不好,师勇主动给她补。讲三遍,兰妮仍是听不懂。转去打听些镇上人讲学校里那些女老师的传闻,师勇板起脸来,严肃地叫,兰妮,郑兰妮!又低伏下来,直看到她眼睛里去,兰妮,乖点,可好,还有两道题。书扔地下去,算了,我就这样了,我对我自己尽力了,这是我的事。师勇握住她的两只手,别灰心,兰妮,有我呢,忍不住盯着她深深望。兰妮,我愿意帮你,你只要用点心就好。

从没人这样对她轻声地说,深情地望。你不会是在笑话我吧。师勇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兰妮,我真的很喜欢你。兰妮感觉自己也一直是真心诚意的了。师勇的嘴唇向她贴过来,兰妮却粗了嗓子大声笑起来,你这人,真好笑。

兰妮呵兰妮,她以苏柃的心理来算计,目的便很明确,免费来补习,这可占了多大的便宜呢。上补习班一节课就要二十多。

兰妮支了下巴,目光在院子的某个方向,像有人在做着鬼脸,她追着瞧,书本上的蚂蚁,那蚂蚁像在动,逗得兰妮笑,轻声而欢快。

苏柃终于找到学校里来了,正是课外活动的时候,人们看见苏柃收紧了那曼妙的身材,阴了那张多少年都不曾变化的美丽的脸。老妖精,准没好事。人们纷纷地道。苏柃径直撞进师勇的办公室,师勇笑嘻嘻道,郑婶。苏柃照着那张笑脸,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师勇牙龈出血,苏柃指头直伸到师勇脸上骂了一气,扯了兰妮骂骂咧咧走出去,校园里吸引了很多师生来观看,苏柃本是想罢休的,但她住不了口,骂师勇禽兽,骂兰妮不要脸,骂学校领导混蛋。

第二天,兰妮表示不打算再上学了。苏柃举着一根打狗棍把兰妮一直撵到学校门口,直看着兰妮走进教室,苏柃才罢休。闹得一条街的人又都来观看。

兰妮木木地坐着,呆望着属于她一个人的墙角。苏柃让班主任把兰妮安排在第一排,没人敢跟她同桌。兰妮将桌子搬到教室最后面的角落,也没人来管她。她在墙上望见自己的人生,她不可能像学弟学妹们有所选择,只要苏柃活着。突然地,兰妮终于意识到,“我愿意一直等到你也感觉到喜欢我的时候”,她是在乎的,从那个雨天的黄昏开始,她身体里就流着一条闪闪发亮的河。那对让人难过、让人心里涌泉的眸子,在记忆中像剑,一下下削没了她身上赖以活着的东西。

这天苏柃正要出门,电话响了。苏柃尖着嗓子喂了几声,那边的人一直没说话,但苏柃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

天黑时,苏柃拐进巷子,远远听见有人拍打自家的门,走近了,认出那是周嫂家的小儿子。这个男娃子绷着脸一定要跟兰妮姨本人说件事,一边扭头将一个信封在墙上划着。

手里拿的啥东西,给我,要不我就打断你的腿。苏柃几下就把那封信骗到了手。连哄带吓地让周家的小儿子马上回去告诉要他来捎信的人,就说已亲自交给兰妮姨了,你兰妮姨让他能滚多远就赶紧滚多远。兰妮

我去县城补习。环境对人,有时是致命的重要。请快回复我,我好赶快做好相应事宜。其实,不管你将来做什么,我都一样会真心喜欢你。

那封信写了七页,苏柃看了前三行,已气得浑身发抖,几把就给撕了。

有天自习课,班里的一个女学生走到兰妮跟前来,悄声说,他打算娶我了,很可惜,他这个人的好,你还不是全部的晓得。他说,他算是怕了你了。女生转身而去,又转回来留下一句:你赶紧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吧,这才是要紧事。

下个学期,师勇果真娶了那女同学,调到县城去了。

兰妮想起书里看到的话,男人的话,总是不可轻信的。4

每年开学的几天是兰妮的灾难日。这年秋天到来的时候,兰妮早早地又逃了。头天晚上,兰妮借苏柃出去转的空当,拎着一只行李箱出了门,将它寄存在车站旁边的小卖部里。第二天一早,苏柃还睡着,兰妮在院子里换上出门穿的鞋,将拖鞋摆在窗台下。

她不知要去哪里,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对她从小长大的镇子,对家,对苏柃,没有一点点留恋,在灰扑扑的晨光里,她哽着一股愤恨念诵着卡夫卡的那段话:“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达到我的目的地。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我的目的地。”师勇将它抄写在教案封皮上,蓦然记起来,分外地寒凉。

事先没跟郑京亮说,一到兰州,沿着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寻着贴了招聘启事的地方走,多是招洗碗工、照顾老人的保姆的,兰妮设想几番,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些。

天已黑下来了,兰妮站在一家酒店的大厅里,刚和这里的人事经理谈过,管吃管住,即便是简单的客房卫生打扫,也得先经过严格的培训,人事经理说着伸手在兰妮肩膀上拍着,妹妹长得好洋气哦,妹妹这么好的条件,我会优先录用你的。兰妮身体里的苏柃正在复活,她不客气地打掉那只手,冲着那张阴阳怪气的脸露出苏柃式尖酸刻薄的一笑。

溶金似的夜,令兰妮感觉不适。她想到跟苏柃两个人的小院子,兰妮下晚自习回来苏柃已睡下了,偶尔看电视剧,苏柃将电视声音开得很低,兰妮在炕头上看书,后来跟苏柃一起对人物和剧情说说道道。小院子里没有风浪的日月,刻板,沉旧,回忆起来时却有温暖。兰妮依赖苏柃的护佑太久了,稍有变动,让她体验到拔根似的痛。

兰妮给郑京亮打了电话,在等他到来的时间里,兰妮设想着苏柃的一生。如果郑清志不死,苏柃会活成天底下大多数的女人,对苏柃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兰妮眼见着苏柃遇到过不少追求者。苏柃若被这城市悠闲的夜风吹着,她也会是个优雅的女人呵。随便择其一再嫁了,她活得也没这般苦。哪个女人乐意把自己活成一个老子的样。一个女人变成老子都得经历些什么。

钱荪是追求苏柃最真诚的一个。听说在郑清志活着时就追求过苏柃。钱荪在镇法庭当了十多年庭长终于调到县城去了,那阵子,兰妮能感觉到苏柃的失落。兰妮从没见过这个女人叹过一口气,掉过一滴眼泪,她从没有软弱过。兰妮想到自己,在学校里跟男生打架,爬墙,每个字都说得掷地有声的样子。即便是在深夜里,兰妮也把自己的身体绷得像钢铁巨人,这个巨人努力跟师勇吻过的汹涌记忆抗争,她们母女就这样,一直要等到彻底的没希望了,她们也很难把那根钢铁似的神经给松散开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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