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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18: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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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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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

夏雨试读:

夏雨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排版:skip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5-01ISBN:978753276587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埃尔韦·索尔……………………

父亲常在郊区火车上拾到些书,也在垃圾箱旁边拾到书,它们仿佛是在有人去世或搬家以后白白赠送的。有一次他找到了一本《乔治·蓬皮杜传》。这本书他读了两遍。在普通的垃圾箱旁还有成捆的过时的技术书籍,但他不去拾。母亲也读了《乔治·蓬皮杜传》。他们都对这本传记感兴趣。在这以后,他们寻找“名人传记”——丛书的名字——但再也不曾找到像乔治·蓬皮杜的传记那么有趣的,也许是因为这些传主的姓名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他们在书店前的旧书摊上偷这种书。“传记”是很便宜的,书店的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父亲和母亲喜欢读乔治·蓬皮杜的生平故事,甚于所有的小说。他们对这个人感兴趣不仅仅是因为他名气大,而是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是按照普通人所共有的生活逻辑来讲述乔治·蓬皮杜的生平的,虽然他出类拔萃。父亲仿佛成了乔治·蓬皮杜,母亲仿佛成了蓬皮杜的妻子。那种生活对他们并不陌生,甚至与他们本人的生活也有某些联系。

孩子们除外,母亲说。

对,孩子们除外,父亲说。

他们乐于阅读传记是因为从中看到人的一生在做什么,而不在于知晓某些使命运变得幸运或不幸的特殊意外事件。何况就连这些命运有时的确也何其相似。在读这本书以前,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与其他人的生活竟如此相似。

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样,母亲说,孩子们除外。对于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对,父亲说,对于孩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父母一旦开始读一本书就一定读完,哪怕它很快就显得枯燥乏味,哪怕它用去他们好几个月的时间。爱德华·埃里欧的《诺曼底森林》就是一例,书中没有讲到任何人,自始至终只有诺曼底森林。

父母是外国人,来到维特里近二十年,也许二十多年了。他们在维特里这儿相识、结婚。他们一次次地换居住证,如今仍然是暂住者。从那时起,是的,很久以来就是这样。他们这种人找不到工作。从来谁也不愿雇用他们,因为他们本人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来历,又没有专长。他们呢,也就不再强求了。他们的几个孩子也出生在维特里,包括夭折的老大。多亏有了这些孩子他们才有了栖身之处。自第二个孩子出生起,他们分到一套拆毁了一半的房子,等着迁入低租金住房。但是那座低租金住房一直没有建成,于是他们仍然待在原处,两间房,一为卧室一为厨房,直到后来——他们每年添一个孩子——市镇让人用轻型材料盖了一间宿舍,通过走道与厨房相连。七个孩子中最大的两个,冉娜和欧内斯托睡在走道里。剩下的五个孩子睡在那间宿舍里。天主教救济会送给他们一座完好的柴油炉。

孩子们就学的问题从来就不成其为问题,无论是对市政厅的职员、对孩子还是对家长而言。有一次这些家长竟然要求派一位老师去他们家里给孩子上课,回答是:多么狂妄,还会提什么要求。就是这样,事情就是这样。在市政厅有关他们的全部档案里都提到这些人缺乏诚意并且不可理喻地顽固到底。

这些人读的书或是从火车上,或是从书店的旧书摊上,或是从垃圾箱旁边拾到的。他们的确申请过进入维特里市立图书馆,回答是:太过分了。他们不再强求。幸好在郊区火车上可以拾到书,幸好有垃圾箱。父母亲生了许多孩子所以领到免费的乘车证,可以经常往返于巴黎和维特里之间。特别是在他们花了一年时间读完乔治·蓬皮杜的传记以后。

在这个家庭里有一次还发生过另一个有关书籍的故事。那是初春时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的。

当时欧内斯托的年龄大概在十二到二十岁之间。欧内斯托不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事情发生在隔壁房屋的地下室里,它可以称作棚屋,它的门总是为孩子们开着,每天太阳落山以后或在寒冷或下雨的下午,他们可以在等待晚饭前进去避一避。在这间棚屋里,在中央暖气管的通道下,小弟弟们在瓦砾中找到了那本书。他们将书带给欧内斯托,欧内斯托久久地看着它。书很厚,黑皮封面,厚厚的书前后都被烧透了,不知是被什么工具烧的,但肯定是威力强大的工具,例如喷火枪或者烧红的铁棍。烧坏的地方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圆洞。洞周围的书页完好无损,完全看得清。孩子们曾经见过书店橱窗里的书,也见过父母那里的书,但从未见过被如此横加践踏的书。年岁小的弟妹们都哭了起来。

在这本烧坏的书被发现后的几天里,欧内斯托进入了沉默状态。整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棚屋里,与烧坏的书单独相处。

然后,欧内斯托突然记起了那株树。

那是位于柏辽兹街和卡梅利纳街交叉处的一座花园。卡梅利纳街上几乎总是空无一人,街的坡度很陡,一直延伸到下面的高速公路和维特里的英国港。花园四周有用小铁桩撑住的栅栏,一切做得很完美,就像那条街上其他的花园一样,它们和这个花园一样大小,形状也一样。

然而,这座花园单调之极,没有任何花坛,没有任何花朵,任何植物,任何树丛。只有一株树。孤单单的。这株树就是花园。

孩子们从未见过这种树。在维特里,也许甚至在全法国,它是唯一的一株。它可能显得平凡无奇,不引人注意。然而一旦人们看见了它,便终身难忘。它不高不矮。树干像白纸上的线条那样挺直。圆盖形的枝叶浓密而美丽,仿佛是刚出水的美发。然而在这些枝叶下,花园是片沙漠。由于缺乏阳光,那里长不出任何东西。

这株树的年龄不知有多大了,它对季节交替、温差变化无动于衷,处于绝对孤独之中。在这个国家的书籍里也许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可能在哪里再也找不到它的名字。

在发现那本书几天以后,欧内斯托去看那株树,他在树近旁的山坡上,面对树周围的栅栏坐着。后来他每天都去。有时去那里待很久,但总是独自一人。看树这件事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只有冉娜除外。奇怪的是,只有在这里,弟妹们才不来找他。

先是被烧的书,然后是这株树,也许是这些开始使欧内斯托发了疯。弟妹们是这样想的。但怎样发的疯,他们想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天晚上,弟妹们问冉娜怎么看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她呢,她认为那株树和那本书的孤独状况肯定使欧内斯托大为吃惊。她呢,她认为欧内斯托肯定将书所受的折磨与孤树所受的折磨归结于同一种命运。欧内斯托曾对她说,当他发现了那本烧坏的书时他想起了那株被圈住的树。他将两件事想在一起,想如何使它们的命运在他欧内斯托的头脑里和身体里相互触及、结合、混杂,直到他接近生命中一切事物的未知数。

冉娜又说:欧内斯托也想到我。

然而弟妹们根本听不懂冉娜的话,他们睡着了。冉娜没有发觉,继续讲那株树和欧内斯托。

自从欧内斯托对冉娜谈过这事以后,冉娜便觉得烧坏的书和那株树成了欧内斯托的财产,欧内斯托的发现,他用双手、眼睛和思想触摸过它们,并将它们赠送给了冉娜。

人们认为欧内斯托在当时还不识字,但是他说在烧坏的书里读到一些东西。他说,就是这样在无意中读到的,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书,然后呢,然后呢,他不再有任何怀疑,他是否弄错了,是否真的读过书,甚至读书是怎么回事,像是这样还是那样。最初他说自己是这样尝试的:完全武断地赋予某个字形一个最初的含义,然后根据这个字所假定的含义给接下来的第二个字另一个含义,如此这般,直到整句话表达了某种合乎情理的东西。因此他明白阅读像是一个自发的故事在他身上的不断发展。就这样他认为自己看懂了,书中有一位国王,他也是外国人,统治了离法国很远的一个国家。这已是久远以前的事了。他认为读到的不是许多国王的故事,而是在某个时期某个国家某位国王的故事。由于那本书被烧过,这个故事只剩下了少许,仅仅是有关这位国王的生活与活动的某些片断。他讲给弟妹们听。但他们表示怀疑,对欧内斯托说:“你这个傻子,你不识字,怎么能读这本书呢?你从来也不会读书的。”

欧内斯托说的确如此,他也不明白自己不识字怎么就读懂了呢。他自己也有几分窘惑,并且对弟妹们说了。

于是他们大家决定核实一下欧内斯托的话。欧内斯托去找了一位邻居的儿子,他上过学,此刻还在上学,他的年龄很确定,十四岁。欧内斯托请他看看自认为读懂的那些书页:那儿,在书的上半部,到底讲的是什么?

他还去看了维特里的一位小学教师。此人有文凭,年龄也准确无误,三十八岁。这两人说的话几乎完全一样:这是一位国王的故事。小学教师又加了一句:他是犹太人。两人回答中的唯一区别就在于此。随后欧内斯托很想让父亲核对一下,但父亲溜掉了,逃避了这个问题,只说应该相信小学老师的话。在这以后,小学教师来家访,劝父母送欧内斯托和妹妹上学,并说他们没有权利将如此聪明、如此渴求知识的孩子关在小屋里。

那弟妹们呢?谁去管他们?欧内斯托问。

他们自己管自己,母亲说。

母亲同意小学教师的话,她说他来得正巧,小弟妹们应该习惯见不到欧内斯托,早晚有一天他们必须不依赖欧内斯托,何况早晚有一天他们都会相互分离的,永远分离。最先,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个别人离去,然后,剩下的人也会消失。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关于欧内斯托,他们忘记送他上学了,对欧内斯托产生这种疏忽也很自然,不过欧内斯托迟早也该摆脱弟妹们的纠缠。这,这就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仅此而已。离开父亲或者上学,这是同样的事。

于是欧内斯托进了塞纳河上维特里的布莱斯·帕斯卡尔市立学校。

他上学后,弟妹们每晚等他回来。他们藏在市镇的一块地里,它曾是苜蓿地,又长满了草,人们将孩子们的旧玩具,旧踏板车、旧童车、旧三轮脚踏车、旧自行车、还是旧自行车都扔在那里。当欧内斯托从学校或其他地方回来时,弟妹们就跟着他。不论他去哪里,不论他从哪里来,甚至在后来,更久的后来,当欧内斯托结束了沉默阶段以后,他们也一直跟在他后面。欧内斯托去棚屋,他们也去,在那里一同等待晚饭的信号——父亲的哨声。然后他们和欧内斯托一同去小屋。他不在时,弟妹们从来就不去小屋。

欧内斯托在学校围墙内被关了十天。这十天顺顺当当。

在这十天里,欧内斯托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

他没有提问。

接着,在上学后的第十天上午,欧内斯托回到了小屋。

那是在上午很早的时候,在小屋的主要房间——厨房里。那里有一张大长桌、几个长凳和两把椅子。母亲总是待在那里。她正坐着,她瞧着欧内斯托走进来。她瞧着他,然后又接着削土豆。

平静。

母亲:你还是有点生气,欧内斯蒂诺。

欧内斯托:是的。

母亲:为什么……你不知道。和平常一样。

沉默。

欧内斯托:是的,我不知道。

母亲默默地等了很久,等欧内斯托开口。欧内斯托,她太了解他了。他在生闷气。他望着室外,忘记了母亲。然后他又想起了她。他们相互看着。他一言不发。她呢,随他去。这时他开口了。

欧内斯托:你在削土豆。

母亲:是的。

沉默。接着欧内斯托喊叫起来。

欧内斯托:世界就在那里,在四面八方,有许多许多的东西,各种各样的事件,而你在这里削土豆,从早到晚,天天如此……你就不能换一种蔬菜?

母亲。她瞧着他。

母亲:这点事就值得你哭出来吗,你今早是疯了吧?

欧内斯托:没有。

恢复平静。

长久的沉默。母亲在削土豆。欧内斯托瞧着她。

母亲:你放学是不是有点太早了,欧内斯蒂诺?

母亲等着。欧内斯托不说话。沉默。

母亲:也许你想对我说点什么吧,欧内斯托,对吧?

欧内斯托好一会儿才回答。

欧内斯托:不是的。(片刻)是的。

母亲:可能有话要说……

欧内斯托:可能,是的。

母亲:我也在想……你瞧……

欧内斯托:是的。

沉默。

母亲:也可能情况正相反?

欧内斯托:也可能,是的。

沉默。

母亲:随你便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好的。

沉默。

母亲:也许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你说不出来……

欧内斯托:是这样,我不能对你说……

缓慢。平静。

母亲:那是为什么?

欧内斯托:你会难过的,所以我不能说。

母亲:为什么会难过呢?

欧内斯托在迟疑。

欧内斯托:不为什么。再说你也听不懂我对你说的话。既然你听不懂,我也就不用说了。

母亲:如果我听不懂,那也不会难过呀。

欧内斯托默默地在母亲面前。

母亲:你今天在胡说些什么,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不是我的话会使你难过。你因为听不懂才会感到难过。

沉默。母亲瞧着儿子。

母亲:还是对我说吧,弗拉基米尔……告诉我你会怎样说出来,如果这事值得说的话……

欧内斯托:好吧……我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看你削土豆,然后突然一下我告诉你这件事,就这样。(片刻)说出来了。

母亲在等待。沉默。

接着,欧内斯托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妈,我要告诉你,妈妈……妈妈,我不回学校去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话就这样说出来,完事了,就这样。

母亲停住了削皮。沉默。

母亲慢慢地重复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

欧内斯托:对。

母亲沉思。然后她看着欧内斯托。然后她微笑。欧内斯托也微笑。

母亲:这可是个好理由。

欧内斯托:对。

欧内斯托站了起来,去抽屉里拿来一把刀,又回到桌旁。

母亲久久地注视儿子欧内斯托。

沉默。

然后,突然之间,两人都笑了起来……啊啦啦。他们在笑。他们削土豆,他们在笑。

沉默。

欧内斯托:你明白我对你讲的话吧,妈妈。

沉默。母亲在思索。

母亲:怎么说呢,我不能说怎样理解了你的话……理解得对不对……但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东西,是的。

欧内斯托:不谈这事了,妈妈……

母亲:好的。

沉默。

母亲又削了起来,时不时地瞧瞧儿子欧内斯托。

母亲:你是老几,弗拉基米尔?

欧内斯托:老大死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儿子了。(温柔地)你每天都用这个问题来烦我,妈妈。你应该好好记住。我是老大……(手势)1+6=7……你叫我的这个名字,弗拉基米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老俄罗斯?

沉默。母亲不回答。

欧内斯托:这么说你有点明白我刚才的话了,妈妈?

母亲:明白了点什么……但总不该走得太远……

欧内斯托:说得对,不该走得太远……

沉默。母亲和欧内斯托突然兴奋起来,母子之间的爱在欢乐中爆发了。

母亲:真是怪了,世界是多么落后,有时人们感到多么……啊啦啦……

欧内斯托:是的,可有时它并不落后……不落后,啊啦啦!

母亲快乐地说:是这样……有时它很聪明……啊啦啦……

欧内斯托:啊,是的!十分聪明……甚至连它自己都不知道……

沉默。他们削土豆。他们平静了下来。

母亲:听我说,欧内斯蒂诺,你最好去找弟妹们……你父亲这就要回来……也许最好由我把你的决定告诉他。

欧内斯托:父亲对我不会怎样的,父亲很和气,不寻常的和气……

母亲疑惑地说:他很和气……他很和气……说得倒简单……你瞧吧,他会对你说:我理解我的儿子,他的神气会这样……平平静静,毫不挑剔,可是突然之间,他会对你吵嚷起来,吵得你发疯。

沉默。

母亲轻柔地说:找弟妹们去吧,欧内斯托,去吧……相信我……

欧内斯托眼中突然闪过几分猜疑。

欧内斯托:对了,我的弟妹们在哪里……[1]

母亲:他们能去哪里呢,去了普里祖吧……

欧内斯托笑着说:坐在书架旁的地上看画册。

母亲:对。(她没有笑)不知在看什么。他们不识字,那么……?我问你他们能看什么。自从你读了那本关于国王的书,他们就去普里祖试着看书……但那是假装的……是的……这是实情。

欧内斯托突然叫了起来。

欧内斯托叫了起来:我的弟妹们在假装!……绝不可能……你听见了吗,妈妈……他们从来不假装,从来不……

母亲喊着说:这可真精彩。那他们在看什么,嗯?他们不认字!那么……这帮孩子在看什么?

欧内斯托和母亲都在喊叫。

欧内斯托喊叫: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当然!

母亲喊叫:可他们究竟在哪里看字?他们看的字在哪里?

欧内斯托:当然在书本里!

母亲:就像是看星星!

笑声又起,仿佛是讽刺。

欧内斯托平静了下来:我不喜欢有人说我弟妹们的坏话,对不起,妈妈……

欧内斯托起身走了出去。

母亲待着一动不动。她不再削土豆,若有所思。也显得愉快,困惑。

母亲只为孩子们做土豆吃。他们最爱吃洋葱煎土豆。她时不时地做辣味炖肉,几乎吃一个星期。另一些时候她做桂皮汁米饭,超不过两天。有时她还做香芹烧鳗鱼。她说她知道埃斯考河上有无人喂养的大鳗鱼,在那个沼泽地区,渔民们吃的是香芹烧鳗鱼和桂皮汁米饭。至于辣味炖肉,她记不清是从哪里学来的。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听母亲讲她的来处。他们的母亲经过了哪些地方、哪些陌生的环境才在孩子们的等待中来到维特里这里。孩子们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讲述。

这是在厨房里。在欧内斯托宣布决定以后三天过去了。母亲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这事。她待在那里,孤单单地坐在桌旁,面前是土豆。她手里拿着刀,但不削土豆。她瞧着院子,远处河流方向的那座新城。母亲长得很美。金黄色头发稍稍泛红。眼睛呈绿色。大大的。冉娜的眼睛像母亲,头发也一样。但这女孩没有母亲高。母亲寡言少语。她瞧着。她走路时,身体上有点什么东西表现出她的重负,多次生育的重复。乳房大概比正常状态更沉重,比她年轻时更往下垂。这看得出来,但母亲依然美丽,她并没有采取任何办法来弥补埃米利奥每年给她制造的生育之苦。母亲今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裙衣,这是市政厅送的。市政厅的社会福利科有时送母亲几件裙衣,有时衣服还很漂亮,常常是九成新。社会福利科还送孩子许多东西,毛衣、圆领汗衫。在这方面母亲不用发愁,但埃米利奥除外。市政厅不愿意给父亲衣服,说他不配。母亲有时让头发散开,今天她就是这样,黄中泛红的头发披在肩上,由深红色的裙衣衬托着。母亲忘记了年轻时的语言。她像维特里的居民一样,没有外乡口音,只是在动词变位上出错。她还保有无法改变的旧日的音韵,字词似乎十分柔和地从嘴中吐出,仿佛是使声音内部滑润的吟唱,有时话语在她不知不觉间从她身上流出,像是对已被抛弃的语言的怀念。

埃米利奥进来了。她没有听见他进来。最近几天她心神不定。

父亲:你是在削土豆还是在干什么?

母亲:我在削土豆。

父亲:我看不是,你不在削。

沉默。

父亲:什么事情使你这样?

母亲:是关于欧内斯托。他不想上学了。他说:一次就够了。

沉默。

父亲咕噜地说:怪了……又出了麻烦。(沉默)听我说,我了解我儿子,很了解,甚至……

母亲:不是的。

父亲:是的。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说出来。我看他根本不用说。他不去上学就完了,不必说。为什么说出来呢?

母亲:为什么不说呢,这也不丢人。

沉默。

父亲: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讲讲看。

沉默。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去学校了,因为……

父亲:因为什么?

母亲:不为什么。

父亲:不为什么?

母亲叫了起来。

母亲:对,就是这样。

父亲耐着性子。

父亲:你当心,娜塔莎……你再不说我这就要发火了……

母亲:我在想哩。

母亲慢慢地回忆。

母亲:他说:……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会……就这样……大致如此。

父亲在思考。

父亲:这不可能……你一定没听懂……你在胡说……不可能。

母亲:为什么不可能?

父亲:因为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

母亲:那又怎样呢?

父亲:既然欧内斯托什么都不会,他不可能埋怨去上学。

母亲记了起来。

母亲:他说的话应该正相反……对,对……相反。

父亲:怎么相反?

母亲:等等……

沉默。母亲仍在思索,想起来了。

母亲:他说:我再也不上学了,因为学校老师讲的东西我都不会。就是这样……

父亲:呵,好……我更喜欢这样……这才是我的儿子。

父亲什么也没有明白。母亲怀疑他什么也不明白。

母亲:你肯定,埃米利奥……?

父亲:不……可是……

母亲:你对欧内斯托从来就不很……亲热,埃米利奥。

父亲:哪里……哪里……他不知道,正相反……

沉默。

父亲:你呢,你怎么想的?

母亲:我嘛……我觉得就这事本身来说,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但与此同时,事情很奇怪,埃米利奥……自从欧内斯托说了那句话,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听见它……仿佛……它仿佛的确有某种含义,而且毕竟……它有一种含义……

父亲:那么说不够老实……

母亲:不一定……不一定,埃米利奥。

父亲:自从欧内斯托说了这话以后,你就这样想,是吧,娜塔莎。

母亲:从那时起,是的。

沉默。

父亲:那么你的小欧内斯托打的就是这个算盘,拼命地与众不同,最后当然表现了出来。

父亲的用词使母亲感到惊愕。

母亲:与众不同……我看不出来……

父亲:你怎么看不出来……?

母亲:我看不出任何一点……也许这是母爱……

父亲:对。

沉默。

父亲:那么你没有注意到欧内斯托与别人不同?

母亲:别说得过分……我不同意……不如反过来说……可以说:他与别人一样,但是在某一点上……

父亲:难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母亲:也许他吃东西比别人稍慢,是吧,对不对?还有身材……?对吧?除了身材,还有什么?你注意过你儿子吗?注意过他的个子吗?又高又大!十二岁!谁也不会相信,还有一副主教的神气。

父亲:你再想想,娜塔莎……你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也没注意到?

母亲:呵,是的……是的……欧内斯托不说话。什么也不说。就是这样……

父亲:就是这样……可当他说话时,叫你吃惊。不是“把盐递给我”这种话,而是在他以前谁也没说过的话,他真想得出来,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欧内斯托的弟妹们都长得像他。像母亲和像欧内斯托。他们小时长得像父亲。后来,在两三年里,他们谁都不像。接着突然又像母亲和欧内斯托。但有个女孩当时谁都不像,就是冉娜。那时她在十一岁和十七岁之间。母亲说有个女孩长得漂亮,却对自己的美貌无动于衷,那就是她,冉娜。

母亲认为冉娜对天主的信仰与她对哥哥欧内斯托的感情属于同一类型。他们这样相处使母亲高兴。在她生活的这方面,不可能有什么邪恶。因此母亲看不清自己,看不到自己是按两个孩子的形象塑造的。

冉娜小时酷爱看火,对火十分着迷,因此母亲带她去了市镇医院。人们检查了她的血液,从她的血液里看出她有纵火的倾向。然而,除了对火的喜好,除了这小小的怪癖以外,她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健壮有力。母亲对那些小弟妹们说:瞧瞧她。她向他们解释说,唯一要注意的是别让她单独与火在一起,因为她有这种怪癖而她自己感觉不到,就像意识不到她的美貌和她的笑。这时她可能忘记了自己,因为老盯着火而晕头晕脑。人们说她最后会烧掉自己的房子。母亲讲述说,就是这样,说完了。弟妹们一想到所钟爱的姐姐对火这样可怕的东西竟如此着迷,不免既惊叹又惶恐。看到弟妹们对自己这样感兴趣,冉娜本人高兴得脸红。

小姑娘对欧内斯托的爱和对火的爱,在母亲看来,是出于同一种恐惧。因此,她认为冉娜生活在一个危险地区的中心,它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包括对母亲。母亲预感到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那里。她自问道:难道对她这个母亲也陌生?她确信?是的,母亲确信自己永远到达不了那里,到达不了那个寂静的地区,冉娜和欧内斯托身上的那种智慧。

冉娜要求欧内斯托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经过如何。她自己上了三天学,但不十分清楚能在学校干什么,除了有一天会离开学校。

她对欧内斯托说他应该给全家,给小弟妹们和身材高大的母亲讲讲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

欧内斯托拒绝了好几次。于是冉娜哀求他。有一次她流着泪亲吻他,说他不再爱他们了。冉娜的脸头一次贴着欧内斯托的脸,他闻到她身上那种花和盐掺和的海洋气味。

欧内斯托用双臂抱住冉娜的身体。他们就这样待着,默默无语,低垂着眼睛,像刚刚共享黑夜的情侣一样自我隐藏起来。

过了长长的一刻。在这期间他们产生了一种轻轻的感受,从此难以忘怀。

他们没有对视就分开了。

冉娜不再要求欧内斯托对家里人讲述如何离开学校的。

而正是在这天晚上,在晚饭后,欧内斯托讲述了如何离开学校。

欧内斯托站在靠台阶的一侧,在樱桃树淡淡的阴影下。弟妹们围桌坐着。母亲在习惯的座位上。埃米利奥在她对面。欧内斯托身后是冉娜,她面朝墙躺在哥哥身后的地上。

欧内斯托讲述经过,他是怎样离开学校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似乎并非有意这样做。

欧内斯托说得很慢,语言听来十分清晰,仿佛在对某个不在场的人或者听不太清楚的人说话。也许他今天是对她,对这个靠墙躺着仿佛已入睡的妹妹说话。

欧内斯托说:那一天我在教室里等了整整一上午。

我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是课间自由活动。

它仿佛很遥远。

于是我又独自一人。

我听见喊叫声,课间活动时的噪音。

我想我害怕了。

我不知道害怕什么。

然后这就过去了。

我仍在等待。

我必须等待,也不知是为什么。

另一次是食堂。

我听见餐盘的声音和说话声。

我感到愉快,忘了我应该逃走。

在食堂以后,事情发生了。突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

这时事情发生了。

我站了起来。

我害怕做不到。无法站起来然后走出我所在的地方。

我做到了。

我走出了教室。

在院子里我看见其他人从食堂回来。

我走得很慢。

然后我来到学校外面。

在一条公路上。

恐惧消失了。

我不再害怕。

我在水塔旁边的树下坐了下来。

我等待着。很久还是片刻,我不知道。

我想我睡着了。

沉默。欧内斯托闭上眼睛,在回想。

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

沉默。

欧内斯托仿佛遗忘了。

接着他又记了起来。

欧内斯托:我明白了一些事但还说不出来……我年岁太小,无法表达清楚。例如宇宙的创造。我呆在那里,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宇宙的创造……

沉默。

父亲:欧内斯托,你扯得太远了……

沉默。

母亲:你要讲讲这个吗,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没有许多可讲的。

沉默。

欧内斯托:听着……这事应该是一次完成的。一夜之间。到了早上就一切就绪了。所有的森林、山脉、小兔,一切。仅仅一夜。这是自动创造的。只用了一个夜晚。经过计算。一切准确无误。只除了一个东西。唯一的东西。

母亲:如果在起点就缺这个东西的话,到了终点时怎能知道还缺它呢……?

欧内斯托不说话,然后又说起来。

欧内斯托:这东西不是可见的,而是可知的。

沉默。

欧内斯托:我们以为应该说得出它是什么……但同时我们知道说不出来……这涉及个人……我们以为自己能够……应该做到……但是不行……

母亲突然欢快起来,笑开了。

母亲:我可知道最初缺的是什么,是风。

父亲:不,风也已经有了。风立刻就有了,你别又说你这一套了,吉内塔。

欧内斯托:怎么说呢,几乎无法正确地说出它来,因为一切都在那里,而这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

沉默。

父亲:小东西那时也有了……

欧内斯托:是的,极小极小的东西,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小东西,小小的微粒,它们都在那里。连一粒小石子都不缺,连一个孩子都不缺,而这毫无必要。一片树叶也不缺。而这毫无必要。

沉默。

父亲:你说: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母亲:你讲几个钟头,我们会一直听见你说这句话。

沉默。

欧内斯托:大陆、政府、大洋、河流、大象、船只,都毫无必要。

妹妹:音乐呢。

欧内斯托稍稍迟疑才回答。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父亲:怎么解释你这个“毫无必要”,这话有点含糊。

欧内斯托:它无法解释。言语也毫无必要。

母亲:学校也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你们比大家都清楚。

沉默。

欧内斯托:对谁来说生活是值得努力的?学校是为谁设立的?为了做什么?其余的都没有必要。

沉默。母亲生气了。

母亲:谁会这么说,说这些都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没有人这样说。

母亲:呵,这不行!不行,不行……

父亲:你不会又来那一套吧,娜塔莎?

母亲:学校和宇宙是互相联系的,对吧?

欧内斯托:联系十分紧密。

母亲:真奇怪,我有几分明白……

欧内斯托:你从未停止去理解,你是宇宙中最有天才的人……

父亲:这不是理由,欧内斯托……不是理由……

母亲:对,这不是理由……你父亲说得对。

父亲:还是应该去看看小学老师。

欧内斯托对这个要求不予回答,说道:亲爱的父母……

母亲:在这个家里,“亲爱的父母”这种表达方式听起来怪怪的……

父亲:我也觉得这样。

微笑。幸福。

母亲和蔼地说:这不是理由。我可不愿意蹲监狱。

父亲愤然喊了起来。

父亲对欧内斯托喊道:得跟你说多少遍?不上学是要受惩罚的。先从父母开刀,父母去蹲监狱,然后是孩子,孩子也得去坐牢。最后他们都进了牢房。而且如果发生战争,他们就被处死。就是这样。

欧内斯托轻松平和地大笑起来。

母亲:你误解了法律,埃米利奥,你讲的事根本不可能……

欧内斯托:你们只要说我得了感冒,一次又一次得水痘、猩红热等等等等……

母亲:老师不会相信你生病的……呵啦啦……再说这种病早已绝迹了……

父亲:再说,这事已经传开了……你说的那句话……已经在这个区里传遍了。这里的人都把它当作笑料,你想我们能感到自在吗……

欧内斯托笑笑,然后是沉默。

欧内斯托十分温柔地说:我该去普里祖找弟妹们了。

母亲:此刻他们在看讲地球毁灭的书,嗯?啊啦啦……

一想到孩子们在看这种书,母亲便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在笑。冉娜也在笑。

欧内斯托继续说:爆炸啦,轰炸啦,等等等等。啊啦啦……就是这些……我也看这些东西。啊啦啦……小家伙们在那里,在书架下面,啊啦啦……售货员递给他们画册,他们显得乖乖的……

父母笑了起来。[2]

欧内斯托:受了好的教育,就能自己看书。最近的例子是丁丁去普里祖看书。书里讲的是……丁丁看书……在哪里?在普里祖。

众人笑了。

母亲:这么说……作家们不费力气就能找到题材了……啊啦啦……

父亲此刻又愤愤然地喊叫。

父亲:总之,不能再逃避,必须去找小学老师先生,向他作解释。别玩那些老花样,什么感冒啦,水痘啦,等等等等。应该说实话。应该对小学老师先生说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想再去上学了,就是这样。

母亲:往你屁股上踢几脚或来几个巴掌,这就是你的这位小学老师先生的回答!

父亲:不一定……他也可能说他理解欧内斯托的决定,他会考虑的,等等。总之应该去,既然他们找我们的麻烦,要我们送孩子上学,那我们也该找他们的麻烦不送孩子上学,这就是礼尚往来。

这座位于山坡上的白色城市一层层地往下伸展,一直来到河边的那条令人畏惧的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与河流之间是那座维特里新城,它与旧维特里毫不相似。在旧维特里都是小房子,而在新城是一片高楼大厦。然而孩子们所知道的主要是在他们城市下方有高速公路也有火车。在火车过去是河流。火车沿着河流行驶,高速公路沿着铁路伸展。这样一来,如果发生水灾,高速公路就也成了一条河。

欧内斯托说,火车每小时走四百公里,使低处的高速公路产生回响,那声音很可怕,你的心脏都被震碎,脑子也震糊涂了。

的确是这样。高速公路好像是河床。这是塞纳河。高速公路比塞纳河低。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梦想高速公路被淹,哪怕就淹一次,这个梦想并非毫无根据,不过这事从未发生过。

高速公路是用水泥修成的,现在水泥上有一层黑色的苔藓。水泥有多处裂开了,形成深深的洞,野草和植物在这些洞里令人厌恶地疯狂生长。经过二十年它们成了发黑渗水的水泥草和水泥植物。

这条高速公路已被废弃,这不假,但时不时地有汽车从这里驶过,这也是真的。有时还有崭新的车风驰而过。有时是些旧卡车不慌不忙地从这里过,丁零当啷,司机们习以为常,睡着了。

这家的孩子每天都出去,走走,看看。他们到处跑,街上、公路上、山坡小道上、商业中心里、花园里、空屋子里。总是在跑。当然小的孩子跑得没有大的孩子快,而大孩子总怕小的迷了路,所以一开始与小的孩子一同跑,然后又绕过他们跑回来,于是小的孩子以为自己超过了大孩子,异常欢喜。

弟妹们一直在打扰哥哥姐姐欧内斯托和冉娜的生活,但后者并未意识到。每当他们看不见哥哥姐姐时就惊惶失措。一看到哥哥姐姐走远或消失在街头,他们就恐怖地大叫,仿佛只有他们这些小孩子知道哥哥姐姐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而大孩子们对此已一无所知。在弟妹们眼中,两个大孩子是抵御危险的屏障。但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绝口不谈这个。因此大孩子不知道自己多么爱弟妹们。如果大孩子开始忍受不了弟妹们,那就是说他们不再与弟妹们密不可分,不再与弟妹们合为一体,形成一部共同吃喝、睡觉、喊叫、奔跑、哭泣和爱的大机器,那就是说他们不再有把握逃避死亡。

他们共有的秘密就是对他们而言事情不像对其他儿童那样自然。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和全体都是父母的不幸。大孩子从不和他们谈这个,绝口不提,父母也不提,但他们都知道,小孩子大孩子都知道。父母派大孩子去买东西时,大孩子绝不让小孩子单独留在父母身边,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宁可用旧的小推车带上他们或者让他们在矮树丛里睡个午觉。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就是将小孩子留给母亲,而她领他们去公共救济处签署那张出卖儿童的邪恶文书。在那以后,再想要回他们是没有办法了。即使对她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谁也办不到。

当小孩子们长大,有力气逃跑,跑得比父亲还快时,大孩子们不再为他们担心,因为父母要想逮住他们必须一大早就起床,就好比是去激流中抓鱼。五岁就有力气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知道母亲心中有这种愿望:抛弃。抛弃她生下的孩子。抛弃她爱过的男人们。抛弃她住过的地方。抛弃。离去。消失。而她自己不知道孩子们却知道,至少他们这样想。特别是欧内斯托和冉娜认为自己仿佛亲身感受到母亲的愿望,比她本人还清楚。

无论是在四邻之间还是在维特里,谁也不知道母亲来自何方,来自欧洲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她属于哪个种族。只有埃米利奥知道点什么,但他所知道的却是母亲对自己的身世所不了解的。大家都认为母亲在来维特里,在来法国这座山城之前一定经历过另一种生活。

母亲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很简单,不开口,什么也不说,绝口不提。她出奇的干净,像少女一样每天洗身,但什么也不说。她极为聪明,但至今从未施展过,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也许母亲仍在睡眠中,在黑夜中,这也是可能的。

然而母亲有时也讲起些事。她讲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地方。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却永远留在脑中:字眼和故事,声音和字眼。就是这样有一天深夜,母亲从市中心的咖啡馆回来后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讲述了关于一次谈话的故事。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清楚、最明亮的回忆,她现在还想起它,那是她在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偶然听到的一次谈话,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她十七岁。

那是两位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男人。显然在那次旅行前他们互不相识,在旅行后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相逢。他们最初发现彼此的村庄相距遥远。然后年轻的那位谈起了公务员的工作和他当时生活中的事,也谈到北极的黑夜、寒冷与美丽。谈话突然慢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善于讲述他与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多么幸福。于是年龄稍长的那位就开始谈自己。他和西伯利亚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公务员,他也讲到北极持续不断的黑夜和寒冷。他也有孩子。他讲起来也很腼腆,仿佛这种话题不够严肃。他谈到北极黑夜的寂静,那种寂静与寒冷相互渗透。在三个月的黑夜里零下六十度。年轻的那位谈到孩子们生活在这个狗拉雪橇的地方的奇异的幸福。

他们的讲述方式对母亲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压低声音,唯恐打扰其他旅客,其实他们没注意到旅客们在津津有味地听。

多年里,母亲一直记着那些村庄的名字。现在她忘了,但仍记得在茫茫的雪野中贝加尔湖湖水的蓝色。

母亲说在那次旅行以后,她去探询过西伯利亚铁路网的情形。也许,谁知道呢,哪一次去看看,去看看,她说。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他的房子、四周成顷的雪和石头、在牲口棚里关上几个月的牲口,还有在严冬中停滞不动的黑夜的气味。

在维特里,母亲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不论是和维特里的居民还是和家里人。她希望在周围人眼中仍旧是外乡人,即使对她一直爱着的埃米利奥也是如此,只有欧内斯托是例外。

欧内斯托是例外。

在母亲生活中只有那些运载着难以描述的幸福的夜车是难以忘怀的,还有欧内斯托这个孩子。

在母亲的孩子中欧内斯托是唯一对天主感兴趣的。他从未说出天主这个词,但正是由于他绝口不提,母亲才猜到点什么,天主。对欧内斯托而言,天主就是无处不在的绝望,无论是当他看着弟弟和妹妹、母亲和父亲、春天还是冉娜还是什么都不看时。母亲可以说是在无意间发现欧内斯托的绝望情绪的,一天晚上,他注视她时,她从他那始终痛苦的,有时又茫然的眼神中发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母亲明白了欧内斯托的沉默既表明了天主又不表明天主,既表明生的热忱也表明死的激情。

有时,母亲醒来时发现欧内斯托躺在床脚下,于是她知道夜里在维特里曾有雷雨和狂风,而且天空塌陷的声音十分恐怖。每次风暴过后,欧内斯托就记录下夜间被天主毁灭的东西。一个区、一条公路、一座房屋。维特里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被摧毁。欧内斯托在颤抖。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听见了天空塌陷在儿童不得入内的那条老高速公路上。他发誓就是在那里。

此外,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母亲总把孩子们赶出厨房,除非在吃饭的时刻。好几次市镇上有人埋怨,那是刚刚来到维特里的人,他们气愤的是她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整天在外面,又不上学。但是母亲对这种怨声从来不屑一顾。她说:你们要我送他们去公共救济处,是吗?那些人表示道歉,惶恐地走开了。

在弟妹们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眼中,不论明显还是不明显,母亲每天在心中策划一个作品,它极为重要,所以母亲要求四周安静和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在追求一个东西。这就是作品,进展中的未来,它既是可见的又是无法预见的,而且性质不详,范围无限,因为母亲做的事对孩子们来说是没有名称的,纯属她的私事。无法起名,为时过早。什么也包括不了它完整的和矛盾的含义,哪怕说出任何字眼也不行。对欧内斯托而言,母亲的生活经历可能已经是个作品了。也许正是她心中保留的这个作品产生了这种混沌。

母亲不会写字,因而这个作品具有宽广无边的色调。一切,包括她想出卖的小孩子,她没有写的书,她没有犯的罪,都使她的作品变得浩大,好比是雨水汇入大洋。还有那另一次在另一列俄国火车上的那位情人,他消失在冬寒中而现在完全被遗忘。

是的,曾有过那另一次旅行,也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的那次旅行。那一次曾有过爱情。

母亲在那列火车上做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但她说那次爱情并未被忘记,并未被完全忘记,直到她死去,并未被完全忘记,那种心中的痛感一旦忆起将伴她终生,并已进入她的肉体。

那位男子登上火车时母亲已在那里了。他们在旅程中相爱。她十七岁。她说自己当时和冉娜一样美丽。他们相互说他们相爱。他们一同哭泣。他用大衣包着她躺下。车厢里一直是空的,没有旅客进来。整整一夜他们的身体没有分离。

母亲是在从维特里的酒吧回来后谈到那次旅行的。她曾期盼重见火车上的那个男人,等了好几个月,还不止哩,等了好几年。她仍然想到那次等待,仿佛它已成为她与他的幸福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她的生活中,那一夜始终闪烁着光辉,无与伦比。那种爱情十分强烈,母亲这晚在维特里仍然为之颤抖。

孩子们一辈子都会记住母亲讲述的这一刻。他们都在场,冉娜和欧内斯托和弟妹们。母亲讲述时,父亲在床上睡觉。他没脱衣服,穿着夏天的鞋,打着小鼾,仿佛睡在野地里。

快天亮时,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了。那人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拿起行李仓皇地下了车。他没有往回走。

火车又开动时他朝火车,朝那位靠在明亮的车门旁的女人转过头来。几秒钟。然后火车便将他的形象压缩在车站月台上了。

父亲和母亲领取了家庭补助金后便去市中心喝博若莱葡萄酒和苹果烧酒,一直喝到午夜,市中心的酒吧关门的时刻。接着他们又到英国港,进了维特里码头上的小酒馆。在这以后,有时他们找不到人送他们回家,便爬上维特里的山丘去找原七号国家公路上的长途卡车。并非每次都如此。然而他们回到小屋时已是清晨四点钟了。那时,是的,小孩子们都很绝望,不由自主地害怕这一次是真的了,他们永远也见不到父母了。

对孩子们来说,再见不到父母就是死亡。对死亡的恐惧因再见不到父母油然而生。他们知道不会死于饥饿,因为当父母在市中心闲逛时,或者当母亲突然决定不做饭就去睡觉时,他们能吃到欧内斯托做的贵格牌燕麦粥,而且冉娜还会唱《在清泉旁》。这时欧内斯托说,瞧你们这帮小混蛋,喊够了吧。

夜里,喝得烂醉的父母有时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荒唐事。有一天人们在巴尼奥莱门找到了他们,为什么去了巴尼奥莱门呢?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一辆警车将他们送回到维特里。在这次外出以后,父母在卧室里待了三天,不给孩子们开门甚至不回答他们。冉娜骂他们,喊着要杀掉他们。你们开门,不然我就放火烧房子。冉娜的声音很尖厉,令人难以忍受。所有的孩子都哭了。欧内斯托领他们去棚屋。最后父亲开了门。他看上去那么绝望以致冉娜两手捂着脸跑向棚屋。欧内斯托来到她身旁。她对欧内斯托说也许他们做错了,如果父母真是这么想死应该随他们去吧。

有时父母没去市中心也突然在卧室里闭门不出。这事大概没有什么可以说明的理由,因为这是个人的、私人的事。欧内斯托说可能是因为现在是五月份的春天。他记得去年和前年也是这样。母亲说她忍受不了开花的樱桃树这极端的春天,她不愿意再看到。她难以接受的是春天可以几度重来。维特里的全体居民都为如此明媚、如此澄蓝的天空欢喜异常,而母亲呢,她咒骂开花的樱桃树。她骂这树是脏货,而且不许人为它修枝,甚至不让人砍去伸进厨房的枝条顶端的小枝桠。

欧内斯托有一次对冉娜说她和他也许弄错了,父母关在卧室里也许是为了爱。

听过欧内斯托的话后冉娜沉默不语。他久久地看着妹妹,她不得不闭上眼睛。而他呢,他的眼睛在颤抖,后来也闭上了。当他们能够重新对视时,他们却避免对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没有说出这件使他们惊诧得无法开口的新鲜事的名字。

这天以后不久,欧内斯托给弟妹们朗读那本烧毁的书上的片断,讲的是耶路撒冷君王大卫之子的事。[3]“我建造宫室。”欧内斯托念道。“我栽植葡萄。”“我开辟园囿,在其中栽植各种果树。”欧内斯托念道。“我挖掘水池。”

欧内斯托不念了。书从他手中滑落。他不理睬。他看上去疲惫不堪。接着他又往下念,这一次却不看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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