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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9 21: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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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昭

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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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族:北京生存日记

蚁族:北京生存日记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蚁族:北京生存日记作者:昭排版:南通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1-01ISBN:9787500865988本书由浙江华云数字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阶段居无定所的狂欢

6月28日

2012年6月29日。我第二遍告诉自己:车厘子,你给我记住,记住这一天。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24小时之前。

那时候我觉得我的梦想应该是实现了。

这大概是我一年以来最幸福的一刻。这天是我来北京的第352天,我最终咬了咬牙,把一年的全部积蓄拿了出来,租了一套三室一厅。

中介小妹热切极了,声音清脆连贯,语速可以达到每秒钟120字连发,她一直竭力说服我在合同上签字,而我现在只想看一看这个房子,我等待了一年的房子。

足够打一场篮球的宽敞客厅,沙发上能躺上三个人。简单的吊灯,白色的三角钢琴,地中海风格的厨房和餐厅,椅子的角弯曲起来,像一个明亮的笑容。卧室的色调是暖的,窗帘的样子也好看,前任主人留下的油画架子懒洋洋地站着,绿萝的气味儿从窗台一直渗透到肺里,浴缸也宽敞清透,足够我坐在里面哼上半天不成调子的老歌。

只是寻常人家的样子,却已经让我知足得想哭。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的。

我是说,如果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刚来北京一年的北漂的话。

一年之前我大四,想找个地方实习,被四通电话和一个梦想的许诺召唤到了北京。我和成千上万的北漂一样,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投入了这座城市汹涌的人流。梦想是什么?对我来讲挺模糊的,在想明白自己要什么之前,我已经躺进了阴暗潮湿濡臭的地下室,哄着蟑螂,晃悠着吱嘎吱嘎作响的床,憧憬未来。

其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们都要住在一种叫作隔断间的房子当中——隔断这东西顾名思义,就是把一整套房子以木板切割成无数个小房间,每个房间配置木门、劣质球锁,单独出租,一个小房间就叫作“一户”。

客厅中间打一道墙,又变成了两户;主卧和大次卧可以卖到高价,不打隔断。厨房剪掉水管,也分割出来一家。

阳台也可以住人,那是我的第二个家,我住了整整八个月。夜里风从南边来,就倒头向北睡,风向变了,就换个方向。下雨了,就听一夜排水管的轰鸣,这其实很不错,像大自然的声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气味儿,门外就是厨房,终年没有人收拾厨房,30多个人每天都在用它。那八个月里,我总是起得非常非常早,腐烂的臊甜气每天都准时把我叫醒,我在干呕里爬起来,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幻想明天会好起来的样子。

那时候整套房子是一个四室两厅两卫,总共隔成了22户,每一户大的10平方米,小的5平方米。除了主卧、次卧,其他的房间被叫作阳隔、阴隔。所谓阴阳,指的是带不带窗子,带窗曰阳,不带曰阴。不带窗户的房子还能住人?不怕的,这些都是在地下室历练过的主儿。

当然,也有人把阴隔里面装上所谓“内窗”,就是对着房子内部开一扇窗,至于它的作用,自然是给人一点心理安慰,并且能让房价贵上50元。这和阳光空气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这每一户的房租呢,每月为700~2100元,每年上涨50~100元。我现在的家,就是这个样子。我可以一直睡,一直睡,只要不开灯,这房间里永远是黑夜。

赤贫和暴富,是会刻在骨头上的。之后不论经历过多少次河东河西,或多或少,你都能看出来。早年乞讨过的企业家,你永远都会看见他的谨慎和狠辣;落魄贵族呢,哪怕穷得只剩下屋檐上的一捧雨,也是注定要珍藏与欣赏,生怕别人占了去。

至于我,在这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开始往身上洒各种气味儿、各种调性的香水,住各种各样温馨甚至奢华的房子,可是那腐烂的气味儿一直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最得意和最落魄的午夜。

有时候我甚至很惊恐地觉得,那股腐烂的臭气是我的守护神,它无比肮脏又无比慈悲,在每次繁花似锦和黑云压城的时候,潜入我的梦里,让我在干呕中醒来。它一直在告诉我,在所有的顺境和逆境里,努力生活,憧憬未来。

这就是我们这帮人的居住状况。我们爱北京的天安门,我们爱北京的地下室。我们怀揣着青春与梦想,怀揣着毕业证,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喷涌而来,我们毛茸茸的脑袋塞满地铁,叫患了密集恐惧症的人胆寒。

这个我们里面自然包括我,包括我的发小伊莎贝拉,包括李昼,也包括比我还忙还穷的另一个女“屌丝”,小白。

小白是我的第一个房客,来北京比我还晚。她让还住在隔板间里的我感受到了当房东的滋味。遇见小白的那天晚上,她拎着一个蛇皮行李袋,脸盘白皙,夜色中可见度很高。她沉静温柔,讲话略有点儿紧张,在小区门口绕了三圈,还是找不对地方,分不清南北。我下楼接她,她告诉我说,她是一名导游。

进了我那狗窝一般的“暗隔”,她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看上一圈。我做好了森严的戒备,等她来发问。冰箱、洗衣机、房钱、各类费用,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解释。

果然,她张张嘴,有点儿担忧地发问了:“我今晚没地方住了,所以,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可以,太可以了妹子,我要是说不行,我就是坏人了。

给你讲完这些的时候,亲爱的,我和小白已经凑合过了半年。她陪我做饭、看房,和黑中介吵架,我陪她讨薪、要账,拉着她从不靠谱的旅游公司走掉,来我所在的公司上班。今天我们又一起经历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转了三次地铁,回到了地处西二环的家里,憧憬明天。“终于——可以——告别这里了——”我栽歪在咯吱乱响的上下铺上,盯着脏兮兮的天花板,阴阳怪气地大声喊。“车厘子……你真的租啊,会不会有点儿贵?”小白小心翼翼地问我,都已经跟我住了半年了,她还是老样子。“当然租,难不成我还等一辈子啊。要是什么都怕,那就什么事儿都做不了,”我冲着上铺吼了一句,“你放心,虽然我没什么钱,也没什么背景,但是只要在北京一天,我没饿死,也不会让你挨饿。”

小白没吭声,安静地点了点头。我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明天我们就有大房子可以住了,三室一厅,两个带浴霸的浴室,有落地窗,有厨房,140平方米,几近奢侈。终于定下来了。虽然付出的代价是从西二环搬到了北六环。虽然押上了整整一年的积蓄做周转,可我还是很喜悦。

这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个宏大计划的开始——乌托邦公寓计划。

我最初的想法是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分担房租,一起生活,不再像隔断间那么冷漠,而是成为一个其乐融融的家。我们互相帮扶,最好还能一起做点儿事业。都是流浪在外的人,能够彼此拥抱着取暖,就能抵抗这个城市庞大的空虚和寂静。

想做这件事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小白,她不像我,她那么内向和柔弱,面对拖欠工资的主儿,连大气都不敢出。跟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胳膊小声说让我别吵了。在乌托邦公寓待久了,她的北漂之路,应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没错儿,我想保护她,就像十年前伊莎贝拉保护我一样。

那时候的伊莎贝拉是我的同桌,面对可耻的班主任和可笑的同学,她张开手臂,横刀立马地挡在我面前,叫骂着一些颇具创意的方言。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神明。我一直渴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别人的神明。

这点儿小心思我没告诉伊莎贝拉,也没告诉小白。

作为我的室友和最回头客的房客,小白很快就睡熟了。我有点儿压抑不住成就感,折腾了很久才睡,在这八平方米的四壁黑暗的小客厅里,喜悦一直高涨,都快要淹没天花板了。走廊的光打进隔断板上歪歪扭扭的小窗子,照不亮这个我们住了大半年的渣滓洞,却能照亮我的心。

终于可以开始了,我的乌托邦公寓计划。

6月27日

第二天我是哼着歌去上班的。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

这个月的工资和项目奖金,可以补齐最后一笔款项,之后我的乌托邦公寓计划就可以水到渠成了。

金额应该是一万块。这个数字让我扬扬自得了很久。早在一年前,进入C集团实习的时候,老板曾经对我们说过,“我知道你们想说梦想,但是现在,请把你们的嘴给我闭上!你们30个实习生里,最后能留下两个来已经很不错了。你们现在要面临一场厮杀,这厮杀不是对他人,而是对你们自己。如果一年以后,你还站在这儿,那么你再来拍着桌子告诉我,你有梦想!如果不能,自己去打自己的脸去!”

于是一年以后,我站在这儿,笑眯眯地对老板说:“早啊,老甄。”

C集团是一个帝国,行业的翘楚,是所有实习生都趋之若鹜的地方。那天老板开了那场誓师大会之后,我们30个人马上开始了每天12个小时的魔鬼训练,出差、出错、挨骂……每天都有人在不断地离开,而且更加讽刺的是,好多离开的人连自己为什么会被判离场都不清楚。

第一个月过去的时候,只剩下15个人了。留下的人,人人自危,不少人自称得了神经衰弱,而我恰恰相反,在那个腐烂的厨房旁边睡得格外欢畅,因为实在太累了。

第二个月过去的时候,只剩下5个人了,这个时候的我们,都已经忘了什么叫忐忑了。很快就有人辞了职,我和李昼送他走的,送他走的那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淡淡的绝望。

一年以后,只剩下两个人了,我,还有李昼。此时此刻李昼正坐在我的对面工位,一脸严肃地摆弄着他的星空投影仪。我自己为什么会走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至于李昼,我倒是清楚得很,他在C集团的历史上都算一个奇葩。

他这种人,会在你失恋当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分析整整一个小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这根本就不是爱情,而是一场对童年阴影的自我逃避。

他很瘦弱,高,走起路来让人胆战心惊,总怕他什么时候从中间断掉。和所有的高智商变态一样,他戴着眼镜,不过他的眼镜有三副,眼镜框的颜色会随着每天的心情变化。

他一早就跨越了看见谁都叫哥叫姐的步骤,各种隐晦的办公室斗争也被他统统无视掉。他刚来的第一天,就有不少于三个前辈叫嚣着说一定要开除他。而今,他是一个30人部门的总监。

他当上总监的那天,我成为创意产品研发部的部门经理。他这种强大得不是人的智商,严重冲淡了我胜利的喜悦,但是老甄却告诉我,李昼本身是个有着严重性格缺陷的孩子,我虽然走得慢,但也许会走得更远,让我别着急。

可惜我从未想过干掉李昼,实际上我从未想过干掉任何人,所以我人缘一直不错。我刚刚来公司五分钟,就发现已经有慈爱的姐姐给我倒好了水,有严谨的叔叔提醒我要交周报。

小白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忙着她自己手里的事情。她是我的“创意产品研发部”的唯一一个部员,她的细心可靠一直弥补了我冲得太快的缺点。我扬起笑脸和同事们打了一圈儿招呼,与小白相视一笑,小白看着我,白皙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又是一个平静的上午,所有人都带着一点儿喜悦。领着4000元工资的40岁老王是这样,离婚多年的女魔头艾拉也是这样。一会儿发工资的短信就会来了,我的乌托邦也就会来了。

喜讯从李昼的一声口哨开始,办公室里响起了微弱的、此起彼伏的喜悦声音,我停下手头的策划案,盯着手机屏幕,开始等。短信的声音远近高低地响着,小白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松了一口气,艾拉翻了个白眼把手机丢在一边,老王忙不迭地发短信,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最后一声短信声音消失了。整个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平静,打字声重新响了起来,偶尔一两声交头接耳很快又淡了下去,而我的手机却一直没有响起来。“艾拉姐,我工资——”我忍不住站了起来。

艾拉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老甄的助理突然拉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车厘子,甄总找。”

我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好像人人都在看着我。

老甄的办公室一如既往,墙上的绿萝还是我栽的,后来惨遭李昼毒手,被用钢丝拗成了小兔子和小鸭子的造型。

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俩了,老甄和我。“今儿发型不错,”老甄看了看我,“这个你们年轻人叫……朋克?”“并不是。只是昨晚没睡好,”我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最近您还真把烟给戒了,安心。”

老甄默默地拿出一支雪茄,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个还好,这个不上瘾啊……”老甄拿打火机慢悠悠烤了一会儿,“你不来一口?”“谢谢,不用了,我还只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老甄笑了:“车厘子,你说,你们11届的全体毕业生,我最喜欢哪一个?”“李昼啊,这没跑儿啊。他现在已经是行业里最年轻的总监了吧。”“是你,”烟雾缭绕,我看不清老甄的脸,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煽情,总之老甄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说,你明明是个女孩子,誓师大会上怎么就说了一句,‘努力工作是为了人类进步和老婆孩子’?把我给笑得。”

我大脑里闪回了两三个画面,其中包括李昼看神经病的眼神,我也忍不住笑了:“不就是为了事业和爱情嘛。”“你明明是个女孩子,却总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干起活儿来顾头不顾尾的,有一次你订错了机票,借了两千元,打车去机场改,那是凌晨三点啊。孩子,你当时的男朋友是不是恨死我了?”“不恨,不恨,”我嘴角僵硬地傻笑,“他这不是直接把我给甩了吗。”“还有你这个迟到,你一个月怎么就能迟到18天呢?这一点上李昼都不如你,”老甄说,“晚上走得也是最晚的,这一点上李昼也不如你。”“那个……老甄,大早晨叫我来,不会是专程为了怀旧吧?”“你说,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事儿呢?”老甄说着,拿出了一张单子。

一份简单的数据表格,我接过来看了两秒钟,整个人突然从怀旧的氛围里拔了出来,浑身上下像做了个冰桶挑战一样,瞬间清醒了。“甄总,这是怎么回事?”“看出来了?”老甄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和与迟缓,又一口烟从他嘴里溜了出来。“这不对,至少有500万元是假账,而且坑的是我们自己。让我们从预算里拿不该拿的钱,艾拉不可能犯这种错误。”我霍地站了起来。“还是那么顾头不顾尾的,你看看抬头和签字。”老甄点了点桌面,我都要急死了,可是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急。

我又扫了一眼那张纸,突然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签字的表格上,赫然写着我自己的名字。那笔迹熟悉得可怕,除了我自己这只手,全世界恐怕没有第二只手能写出这么丑的签名了。“不是我!”我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那么大,办公室里发出细细碎碎的议论声,总裁办公室的门骤然被拉开了。老甄的助理战战兢兢站了进来,李昼探头看了一眼,淡淡扫了一圈儿,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你们都出去。”老甄说。门又一次被关上,议论声却越来越大了。“甄总,我没签过这个单子,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我也愿意相信你啊,小车儿,”老甄的眼睛里掩藏着一丝疲惫,“可是你怎么证明?不是你,那你知道是谁做的吗?”“甄总……我现在不知道,给我点儿时间……调查……此事……”每一个字对我来说都艰涩无比。就好像五脏六腑被搅在一起。“小车啊,你知道吗,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你了。”

我现在觉得我没有内脏了。空空的,整个人好像稍微推一下就能飘到天花板上。“哦,”我看着老甄雪茄上的烟火灭掉,做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我知道了。那甄总您打算怎么处理此事?”“不能让你这么小的孩子背这个债……你走吧,这个月的工资和项目奖金就算充公了。歇几天,回去看看家人,然后呢,好好找个新工作,以后啊,事事小心点儿。”老甄的眼神真诚得像个长辈,我就那么看着他。“好,我明白了,”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尽量阳光乐观一点,一抹僵硬的笑容被我端到了脸上,“我这就去交接一下,祝你幸福。”

最后四个字刚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有问题。

我保持着这样的笑容,整理了一下文件夹,转身出门,还礼貌地轻轻把门带上,我背对老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补充了一句:“甄总,这件事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是没证据,也许您也不相信,不过,不论花多长时间,总有一天,您会相信的。”

关门的一刹那,我听见了老甄的叹息:“小车儿啊,别绷着,你还太年轻,这些真的都是小事,是小事……”

我什么都没回答。

很清楚了,已经无可挽回。

整个上午脑子里乱哄哄嘈杂的声音“嘀”的一声消失了,脑子里的电波瞬间绷直,直得像心电图上的某一道线。

我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办公区一片寂静,我告诫自己保持微笑,很快我发现我想多了,其实不用的,我的微笑一直凝固在脸上,让我想做一个其他什么别的表情都已经不可能了。

带着这种笑容,我去告诉艾拉,我会尽快离开。行政总监艾拉犹豫地看看我,我微笑着握握她的手,说以后常联系。老王手忙脚乱地帮我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还忙不迭地念叨:“这孩子,这孩子。”我微笑着耐心地给小白讲解工作,小白看着我,整个人都哆嗦了。我微笑着告诉她,合作伙伴以后可以和谁联系。我就这样一路奔跑着,欢笑着,交接了工作的内容,阳光得像是在拍公益广告。末了我告诉每一位交接人,“工作是暂时的,朋友是一辈子的,认识你们真的很高兴。”

找来塑料袋子,稀里哗啦把水杯、雨伞、文件夹统统倒进来,龇牙咧嘴晃晃悠悠走到门口,李昼把塑料袋子抢了过来,帮我拎到了电梯,我把工牌拍到了他手上,微笑说谢谢。

他迟疑地看着我,良久,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活该。”“对,”我简直要哈哈大笑了,“我谢谢你,李昼。”

电梯到了,我抢过李昼手里的东西,直接扎进了电梯里,没敢回头地红了眼眶,紧接着我突然意识到电梯四面都是镜子,我在这儿哭,李昼还是能看到。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默默盯着天花板。“傻帽儿,别装了,谁都能看出来。”李昼说,我没有回答。“傻帽儿,一个月之内我会查出来是谁搞的鬼,如果你还想知道,就来找我。”李昼又说,电梯门在我身后合上了。

五分钟之后,我靠着写字楼光滑的玻璃幕墙,慢慢把僵硬的嘴角摁下去,后脑勺磕上一簇太阳的反光。我失了业,下午的阳光还是明媚无比。“振作,振作。”这个叫作积极的心理暗示,我拍拍胸口,却发现自己的手微微有点儿哆嗦。继续告诉自己,“振作,振作。下一步,下一步……”“啪嚓。”

塑料袋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东西撒了一地,咖啡杯滚出去四尺远。我慌忙弯腰去捡,来往的车辆骂着娘,在我身边路过,“别挡着车位啊!外地佬!”

晃晃悠悠捧起雨伞和文件夹,不时有一片片纸张从怀里脱落飞走,我站在北京白花花的街头上,盯着他的后镜儿礼貌微笑。“哟,老北京啊,您这普通话说得还真是不错。都说积口德,您还开着车呢,悠着点儿您。”

我一边说一边回身用胳膊肘顶开玻璃门,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司机翻着白眼儿远去,顺手在提款机前稀里哗啦地又把东西撒了一地。“得查查我还剩下多少钱,以支持自己活下去。”

莫非这个就是我的信念,就是我傻傻的坚持吧!我自言自语,将工资卡塞进ATM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数字,3000。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摸索了大半天才终于摸到。

电话上显示的名字叫我愣了一下。“他。”

我的手像遭了炮烙一样猛地缩了回去,这是幻觉,一定是我太郁闷了才出现这个幻觉。可是电话却不依不饶地响着,声音越来越大。

这个铃声,还是他当年抢过我的手机改成这样的。

我掂量很久,深深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最终还是接起来了。“喂,车厘子?”他试探着问一句。“嗯,我是。”我点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隔着电话他看不见我点头。

他是我大学时候最铁的男生朋友,以及,学校的金牌主持人。以及,我的脉搏忽然跳漏了一拍。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格外的兴奋。“车厘子姐姐,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哥哥啊。对对,哈哈哈……我去年不是响应政府号召,去做村官了吗。嗯嗯,对,现在任期满啦,想想,打算来北京闯一闯,哈哈哈哈……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能找一个什么工作,车厘子你在北京闯荡一年,事业有成……”

闯荡一年,事业有成。我默默念着这句话,应了几声“嗯”。

这不像他。在我的记忆里,他向来是沉默而沉稳的。

是的,多年以来,向来如此。比如我们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时候,学生会竞选的时候,我竞选失利的时候。想哭了就可以去他那儿哭一场,他从来不问理由。后来我考研,他说,考不上就跟我走吧。我说,考上了你就跟我走吧。我们都说好。后来我没考上,再后来我来了北京,他回了家乡,做了村官,整整一年。

这么多事儿,几句话也就说完了。一年以后我如此落魄潦倒,他打电话来,恭贺我事业有成。

挂掉电话,下午的光线可真刺眼。空气明亮得恍惚,恍惚得像是遗漏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空落落的,遗漏了什么东西……,工资卡还在ATM机里插着。

我赶紧回过神儿来,使劲儿摁金属按钮上的纹路,机器一时没有反应,眼看着屏幕上秒钟的倒计时由00:01变成了00:00,我心里一紧,一巴掌猛拍上去,手心震得发麻。就在这时候,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服务超时,您的卡已由我们为您妥善保管,五个工作日后可取回,详情请咨询955……”第二阶段论存在感的丧失

6月29日(上)

你该怎么在一个每顿饭人均消费20元的城市里,靠90块钱度过七天。

这真是一个古老而年轻的问题。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正坐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客厅里,吃着最后一袋泡面,一边拿着昨天签过的合同,仔细核对每一个细节。

……出现上述情况者,押金不退;

……出现上述情况者,押金不退;

……逾期没有补齐第一个月房租者,押金不退;

……押金不退,不退,不退不退不退。

我的脑海里已经响起了RAP。

泡面泡得不够好,面条苍白柔韧,硬得不好下咽。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有个留学回来的学长告诉我,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吃方便面。当时我还觉得他不会享受生活,可是来北京一年以后,我突然明白了他。

合同看了好多次,看起来应该是这样,如果我七天内交不起第一个月的房租,房子就会转租给别人,押金会在我下次租其他房子的时候补齐,在此之前,我是提取不出来的。现在看来,我铁定属于理亏的一方,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求人了吧。

求人。

这是我打碎了膝盖也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泡面真的很难吃,我停下筷子,勉强嘬了口汤,微微闭上眼睛,想象各种美食节目,做自我催眠。努力把吃的面想象成鱼翅,把汤想象成意式蛤蜊奶油浓汤,我在昏暗的客厅里放起爵士乐,使劲儿安慰自己:“车女士,你马上就要针对房产进行一次双方会晤,所以一定得吃饱饭,加油。”

身后突然响起钥匙的声音。

按理说小白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下班。我正疑惑着,两个不认识的壮汉突然闯了进来,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搬走了唯一的一张上下铺。尘埃呛进了泡面里。“你们……你们干什么的啊?”“你的房子明天就到期了,今天我们就要来搬东西。赶紧搬走,东西丢了一概不赔!”男人粗声粗气地叫嚣着,挥舞着拳头。“押金你们还没退给我。”我死死盯着自己的床。“押金?”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相视一笑,其中那个更丑一点儿的说,“小姑娘,别急哈,我们现在就给你算押金。”

另一个男人已经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了:“卫生不合格,扣100元,你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一个蜘蛛网?这里是不是有一根头发丝?换过钥匙……扣200元,家具动了三厘米,扣300元……好了,总共是1600元,除去押金1000元,你再给我们600元就可以了。”“有你们这么算账的吗!”我忍不住站了起来。“这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男人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穿凿附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章程。丑一点儿的那个已经摆好了Poss,好像随时一声令下,就可以在我这个八平方米的昏暗客厅里砸抢起来。“行了,”我忍不住冷笑,“您两位都是大男人,想必今天来这儿是来办事儿的,不是来为难我一个小学生的。”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大概是脑子里都没反应过来,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看他们这状态,我渐渐明朗起来,整个人也镇定了不少:“都是明白人,我这屋子卫生、家具到底怎么样,其实咱们都清楚。大家都是来赚钱的,我租过这么多房子,也清楚,押金从来就没有全数退还的规矩。”“你……你这绝对就是有,有问题!说了房间乱的嘛!”丑男人扯着脖子,涨红了脸,和我辩白,大概是因为一直习惯于恐吓,对需要讲理的地方,他显得非常不熟练。不太丑的那个拦住了他。“你有话直说吧。”他简单明了。“我们把押金分了吧,我现在真的很需要钱,你应该也不想白给公司干活儿吧?”我琢磨着李昼的表情和语气,回答他。

半个小时以后,我拿着500块钱和一个行李箱,流落在北京的街头。小白还在加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而我,已经要去做我这辈子最不想做的事儿了。

我实在太累了,在天桥底下歇了一会儿。眼前是高高的西直门立交桥,车流在我头顶四通八达,灯火通明。传说这个桥建了十年,工程不断地增加,不断地变复杂,西直门的交通也因此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拥堵。最终以建立这座桥的工程师自杀收场。

这故事我刚来北京就听说了,听了好多遍,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抬头看着它的时候,只有今天,第一次觉得它空洞而又凄凉。

伊莎贝拉一直关机,小白要加班到很晚很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昼,想起他冷淡的脸和一句言简意赅的“傻帽儿”。我坐在行李箱上发了很久的呆,最终自言自语了一句:“傻妞。”之后直接拖起行李箱,向地铁走去。

去要钱,哪怕只有我自己,我也得把钱要回来不是。

中介公司的大门近在眼前,而我此行的目的,是去求他们把之前交的一万块还给我,如果失败了,我会无家可归;即使成功了,我还是无家可归。

上午的经历,已经让我心里慢慢有了觉悟,这一战,想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据说他们有整整一队来路不明的保安,有蔓延好几个城区的势力,有警察朋友,也有人贩子朋友。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甚嚣尘上,而我如果不把押金要回来,可能会饿死。

这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说实话,我生来懒得和人争,租房、谈判、吵架,所有需要去争抢的事情,都让我觉得恐怖。可是现在,我只能一个人去,像个独闯毒枭老巢的FBI警员,或者前去寻仇的赌神。

房产中介的大门敞开着,一群西装革履的农民工子弟夹道欢迎我。“欢迎欢迎!”还是那个言语清脆的小姑娘,年轻的胸脯被西服外套裹得紧紧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对我笑得欣欣向荣。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已经热络地拉扯着我,把我按在了椅子上,帮我展开合同,翻到正确的位置,拿起笔,弯着上身地问我:“您是刷卡还是现金?”“是这样的……”我犹豫着开口。“一定是刷卡吧?其实支付宝和微信支付也是支持的,拉卡拉我们也有,知道你们白领一族现在都不会用现金,我们啊,这里样样都是全的,你看看,多正规。”她喜气洋洋地看着我,笨拙地学习着她以为的城里人应该的状态。可是她那照猫画虎的样子让我觉得,如果我再温柔点儿,恐怕她已经直接按着我的手指头签字画押了。“我失……我把工作辞了,暂时没法交钱。”

她的喜悦还僵在脸上,好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很快,她的脸就白了下去,紧接着又青了起来,绛紫深红地变了一圈儿之后,她僵硬着脖子,硬挺挺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这事儿不归我管,我也不可能给你退,你走吧。”“可是合同上不是这么写的啊!”

她不再说话,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天花板。身边突然拥上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中介,直接往外推搡我:“你快走吧,快走吧。”

我知道事情会不太顺利,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决绝到这般地步,我甩开中介的手,直接站到了那女人面前:“没这么算的吧,我要回我自己的钱有错吗?”

女人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和她这样说话,没头没脑地尖叫起来:“你耽误我们生意了,好几天的生意!说了今天不交钱押金就不退,不退!”

女人话音未落,突然十几个彪形大汉就围了上来,有的人手里拿着电棍,有些人手里拿着木棒。他们个子都挺高的,一米八多,黑沉沉地压向我,越来越近。

越是这种时候,我反而越是冷静下来。今儿注定是没得谈了,等明天找朋友们一起想想办法吧。“好吧,不退算了。”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后退,彪形大汉们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围在那个女人面前。我转身走到门口,准备离去,突然那女人又发出一声尖叫:“把她手里的合同给我撕了!撕了!”

一双缝隙里都是毛的手直接就盖了下来,我本能地抓着合同就往回拽,突然间两三个人拉着我,把我往门外推,我打了个趔趄,使劲儿把合同往我自己手里拽。可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还生生推了我一把,我给推得眼冒金星,一个重心不稳对着台阶就摔了下去。最后一刻,我一点残存的意识让我本能地踩了那个男人一脚,还好,我穿了高跟鞋,锥子一样的鞋跟直接扎进了男人的脚,我顺势把合同拽到了手里。

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大街,里面不断传来女人的叫骂,我开始往人多的地方撤,几个大汉马上追了出来。我直接甩了高跟鞋就往外跑,冲着街上散步的人群拼命跑。然而人群却匆匆地躲开了,很快,一条街上被撤离得很空,十几个彪形大汉再次围了上来。“别抢我的东西!”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声音是从我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极其难听,嘶哑又响亮,根本就不像人类的声音。远处有几个行人驻足,很快又躲远了。

满是毛的大手又一次来拽我的合同,而我的高跟鞋早就已经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我的头发不知道被谁抓了一把,一股狼狈的羞耻灭顶而来。“还给我!”我绝望地吼。眼泪鼻涕冲了出来。“你们干吗呢?十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你们这就是君子所为?”

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传来,我拽着合同回头,一台熟悉无比的哈雷喷着热气停靠在马路边缘,一个穿着黑色漆皮靴的纤细身影霸占了我的视线。

头盔摘下来,打着光滑大卷儿的长发倾泻而下,一股子倾国倾城的破坏力扑面而来。

一开一合嘴唇儿红得像着了火,一直长到腿根的黑靴子凿在地面,车上的女人做了个碾压的动作,拍了一下自己的哈雷:“你们这儿是老金开的店吧?真有意思,进去告诉老金,伊莎贝拉来了。”

6月29日(下)“和他们说了,钱是没法给你都退,只能退一半。”

半个小时以后,我已经披着毛毯,蜷缩在“世界尽头”酒吧的沙发里,捏着皱巴巴的合同,默默地盯着伊莎贝拉帮我拔掉脚心里的玻璃碴子。一边看,一边疼得我龇牙咧嘴。“疼啊,抽烟。”伊莎贝拉拿起血淋淋的镊子,丢给我一盒黄山。“我不抽男烟。”我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伊莎贝拉白了我一眼,丢给我一盒万宝路爆珠:“那点儿出息。”“我……我戒了。”“你一个中国文化产业领军人物,这么点事儿就成功歇菜了?”伊莎贝拉拍了我脚面一巴掌,我简直都要哭了。“抽。”伊莎贝拉又丢过来一盒,我抬起来看了看,居然是万宝路双爆。这个女人天真地以为,戒烟就是不喜欢焦油,多几个爆珠,我应该就会爱抽了。

夜色渐深,不少老外和老中,开始渐渐涌入这个酒吧,伊莎贝拉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一直差着这么整整八个时区。我眯起眼睛,看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妖兽拥了进来。“我抽。”我最后说。

双爆真的很凉,像抽了整整一包薄荷,我的肺脏被冰得哆嗦起来,我的大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你啊,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伊莎贝拉包装完了我的脚,一遍一遍地开始洗她修长的手,“在文化公司到底学了点儿什么,终究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伊莎贝拉应该比所有文化公司的衣冠禽兽都更懂“文化”这两个字怎么写。不论过了多少年,我在她面前,都一直有那么点儿自惭形秽。来这里的人都是消费的,消耗整个白天积累下来的钱和怒意,没人知道,这个烟视媚行的小老板娘读过的书,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想来,我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

伊莎贝拉是大伯的女儿,却不是我堂姐。她是一个冬天的雪夜被抱养回来的,她回来的时候,院子里留了一串黄鼠狼的脚印。大家都说这丫头是黄鼠狼叼来的孩子,不吉利。那之后不久,我们就举家搬进了城里。

那是我出生一年前的事情。

伊莎贝拉从小就明艳动人,而我却总是脸色发青,嗜睡,对任何体育运动都不擅长。她保护我,也骂我,大人更是一边倒地夸她懂事,为我发愁。我蹲在屋子里看书,她就领着一群野孩子在门外,用石头砸我的窗户,想叫我顺着防盗窗爬下来跟她滑旱冰去,她常常忘记我真的没她那么大能耐。

我们长大了,念书了,伊莎贝拉骨子里的乖张却越发明显,打架、早恋、混夜店,考试照抄被教务处主任逮住,领到学校的大讲台上,做反面典型。当天晚上,大娘就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一双给伊莎贝拉的红色舞鞋。

回忆起来,大伯大娘早就开始生疏冷漠。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爷爷气得生了场大病,大伯成了酒鬼,伊莎贝拉借此从学校请假半个月,最后干脆再也没回去过。

我呢,其实比伊莎贝拉好不了多少,自小学起就开始偏科,语文很好,数学却考五十几分,家人为我愁白了头,都道是车家这两个孩子不懂事,盖是祖上的荫德不够。奇怪的是,成绩那么差的我,在六年级的时候数学成绩忽然考到了八十几分,顺利读上初中,家里刚刚激动了没几天,到了初中,我又一次成了班里的差生。按理说,学习不好的孩子社交能力都很强,木讷的孩子往往成绩好,人总得有点儿优点吧。可是我偏偏不是的,只是不停看与考试无关的书,唯有满脑子奇怪的想法。很多人都疑惑,未来我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而这时候,伊莎贝拉已经去了广州打工。说是想混出个名堂。后来她回来过几次,那时候我身体渐渐好起来,慢慢开始不喝中药。多年来的中药生涯练就了我喜欢苦味儿的独特癖好,喝她带来的咖啡毫不费力气。

其间我偷着跟她出去玩过几次,他们的歌儿都那么好听。染着黄头发的少年觉得自己很帅,胳膊上是花臂,背后是俗气的龙形。小镇上的男孩子做这些事情实在有点儿东施效颦。后来接触了真正的骑行和视觉系,我更加强烈地确定了这一点。可是伊莎贝拉不一样,伊莎贝拉的美艳和霸气是超越一切阶级和时代的,她像个女战神,冲破了我青春期所有的迷惘,满手鲜血,满眼慈悲。

我喜欢偷着陪伊莎贝拉去蹦迪,用刺耳的声音笑,可是我从不嗑药,从不打洞,从不为此逃课。这不是父母叮嘱的学好,只是一种本能。我慢慢开始相信人是有本能的,这与你的出身与教养无关。有一些东西与生俱来,哪怕我和伊莎贝拉有着完全相同的经历,我也不会成为她。

后来的事情还是这样,很有规律性,我莫名其妙地一路念到高中,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最后居然混入了考研队伍,这次老天终于没有眷顾我,让我以12分之差名落孙山,我痛苦了很久很久,但是后来想起来,这个事儿我并不委屈,考运好了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落榜那年我向全国发了简历,奇迹般地只在北京收到了四份面试通知,收到第四份面试通知的时候,我早已离开东北老家,前往上海查分,终于认清丑恶的现实之后,一怒之下我杀到了北京,在西二环租了个阳台住。彼时是三月,几千公里,折腾几个来回,一路下来温差不小,春天在车窗子里忽远忽近。而我,只知道对着祖国的大好山河洒下热泪,念叨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并且居然没有感冒。

这些年里,伊莎贝拉也没有闲着,她的生活比我丰富得多,在广州给人做洗头小妹,爱上一个40多岁的秃顶老头,折腾得人家鸡飞狗跳,她忽然又觉得不爽,跑去仓库里玩摇滚乐。真真出了几张唱片,红了一会儿,自然又被忘了。卖服装,赔了;出国去非洲,不久因为战乱,被遣返回国。带回了一些照片,还在腾讯做了一期专题。按理说总该混出头来了,没想到不久又跟金主闹翻,跟着一个不明所以的男人去了南宁,再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苏堤溜达,并且再次失恋,在黄金市场做大堂小妹。

半年以后,伊莎贝拉为了投靠一个哥哥,来到北京。我对这种殊途同归表示深深的不解。

哥哥自然是很快就又闹翻了。她最后找了个保安公司的文员工作,不知为什么,主要负责看管被双规的高管。再之后,就来了这家“世界尽头”,名字是伊莎贝拉自己起的,来历自然是那本赫赫有名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一番折腾下来,伊莎贝拉实在不算成功者,或者说她暂时还不成功,毕竟她还年轻得很。这些年的波折只给她留下了一副沙哑的烟嗓和胳膊上的刺青烟疤。而她,还在继续胡乱漂泊着,就好像真的会青春不老。

来北京不出半年,伊莎贝拉又认识了这一群奇葩的朋友。真真是江山难改,本性难移。我呢?其实真心说,我喜欢他们远胜过喜欢正常人。他们率直,疯狂,目无尊长,天生顽劣,对规矩有本能的藐视,比畏首畏尾的正常人活得痛快得多。

大概是吸了烟,又被伊莎贝拉逼着灌了几杯酒,我开始聊天,和她周围那群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妖兽聊天,聊得天南海北。他们特有意思,会给你讲极北的蛮荒之地,1500元买一条人命的囚徒;会给你讲大麻的种植与产后护理;会给你讲死去的小三和诸多都市奇谈。他们的故事放在一起,一万零一夜都讲不完。“贝拉,白俄罗斯,”一个淡定的男声冲进了“世界尽头”,“今天来了新朋友?她是个朋克?”

我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儿耳熟。

下一秒,我看见了李昼那看神经病的眼神。“……贝拉,你们认识?”李昼看看我,又看看伊莎贝拉,淡淡的有点儿难以置信的样子。

伊莎贝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昼,李昼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自我介绍道,“同事,”末了又补充一句,“我能理解,贝拉一定是觉得丢人才一直没提起这个小疯子的。”

我想一杯子敲飞李昼的额头,却因为脚心疼得钻心,龇牙咧嘴地作罢了。“她是我妹。”伊莎贝拉随手给李昼递了酒,两人显然已经相识很久,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我看着他们,觉得心中万马奔腾,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突然发现哈利波特认识钢铁侠,两人还经常打完坏人一起去小餐馆撮一顿一样光怪陆离。

李昼慢条斯理地喝酒,不看我,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依然坐得很直,全无醉态。说来也奇怪,在任何一种场合之下,他都保持着一种优雅的自控,我不知道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只是无端地突然觉得这种举止充满了一种美感,真是衣冠禽兽。“有头绪了吗?”他问我,我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调查。”我差点儿就告诉他,我现在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这还用调查吗,动动脑子。”李昼用苍白的手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我心说,孩子,你的状态太雅痞了,棒极了。紧接着下一秒,他就蹲在高脚凳儿上……“没证据啊,瞎猜是会冤枉人的。”我心虚地低着头,盯着我血迹斑斑的脚。“车厘子,你想想,这件事情上,谁的获益最大?”李昼拿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大理石桌面,我的电话骤然就铃声大作起来。

是小白。

我一哆嗦,本能地就按掉了她的电话。“不可能,小白不是那种人。”我抬手打断了李昼,随手给小白回了短信。“如果她完全不是那种人,你不会也跟着一起心虚的。”李昼把空酒杯摆平,转身离开了酒吧。伊莎贝拉在门口与他交头接耳了几秒钟,我听不清楚。“不用啦,你和贝拉好好玩儿吧,我住同事家啦。”小白这样回复我,我盯着手机,心里悠远地响起了一阵非洲战鼓。第三阶段颓废是对自己发动的战争

6月30日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下三竿了,脚心的疼变成了痒。

床头是一碗已经凉了的汤,伊莎贝拉早已不知去向。我揉着宿醉疼痛的后脑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一下现在手头的事情。

离开C集团,说明一定存在内鬼,但是我现在没有余力去抓他出来。这对我目前的情况没有任何改善。现在的重点是找到工作和落脚的地方。

没有固定住所就没办法安心找工作,没有找到工作就没钱交房租。思来想去,已经形成了一个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死循环。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习惯于整理房间,确定未来的路线,于是我故作冷静地看了一圈我的生存环境,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伊莎贝拉的家里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我咬着牙蹦蹦跳跳站起来,开始收拾,对于伊莎贝拉而言,枕头大概在床上,衣服大概在柜子里,沙发上大概没有碗,就算干净了。

于是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伊莎贝拉带着一大堆外卖开门的时候,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桌子上扫天花板的我。“神啊,贤惠。”伊莎贝拉把吃的往餐桌上一堆,随手就跷起腿,点着了一根烟。有时候我觉得她也像烟,浑身飘着香味儿,一点就着,所过之处,都非要影响一下空气指数不可。“谢谢贝拉女神饲养之恩。”我随便洗了一把手,就狼吞虎咽起来。说真的,真的饿了。“慢点儿,慢点儿,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不管她,一手一块比萨,噎得脖子都红了。

突然门铃大作。

伊莎贝拉出去看了一眼,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拿起刀叉,把比萨放在了盘子上。坐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咬了起来。“行了行了,只是个收电费的,别装了。”伊莎贝拉倚着门盯了我一会儿,抿嘴笑了起来。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永远都是这么漂亮得明目张胆,笑容明晃晃的,像把刀子。

我没搭理她,继续装模作样地吃,伊莎贝拉走近我,盯着我看了看,突然用手抓起一块比萨,开始往嘴里塞,我扑哧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我们俩就这样笑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反正我们俩手上、脸上,都已经有了比萨的油脂,我盯着她美艳而狼狈的脸,说:“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被我说得差点儿没呛死。“少跟我扯犊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嘛,换你你也会的,”她油乎乎的修长指尖递过来一张名片,“拿走,你不是还要租房吗,给这个人打电话,就说你是贝拉的小弟。嗯……”她扫了一眼我的胸部,顿了顿,“真的是小弟,说吧。”“可是贝拉,我暂时还没找到工作……”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舌头都打了结。“这个人租房不看钱,看人,你去聊聊看吧,有惊喜。”

这是一张特别奇怪的名片。

我说的不是名片上那油乎乎的指纹。

按说名片是需要各种抬头各种头衔满满地堆在上面的,即使没有,也是要有二维码或者LOGO,可是这张名片上一概没有这些。

只是一张白色的硬纸上面写着MR.C,下面是一串号码,我对着阳光照了照,没有水印,没有激光防伪,这真的只是一张纸,上面印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名字,下面是一串数字。

根本就不是一个电话号码。

真的没问题?我想问伊莎贝拉的时候,贝拉已经又一次消失了。

我试着拨了拨那个号码,果然是空号。

奇怪。

我又对着阳光看了一下,绕着房间走了两圈,还是没发现什么端倪。

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串数字,不对,这号码是反着写的。

这人很爱开玩笑?

我觉得奇怪,再次拨通了号码,先是嘈杂的铃声,很快对面传来一个苍老低沉的男音。“你好,我是车厘子,伊莎贝拉的朋友。”“我都知道了,”对面的声音回答我,“乌托邦公寓?这个想法很不错。”“哦,听说您这里可以租房,可是我现在暂时没法交房租,可不可以——”我犹豫着。“我的房子从来就不需要房租。”“……什么?”“你得让我看看你够不够资格。”

这大概是我一年以来遇到的最莫名其妙的事情。

很快我就收到了MR.C的邮件,里面什么说明介绍都没有,只有一个地图,地图是某个赫赫有名的高级住宅区,标记星星的地方应该就是他打算租给我的房子。

离远看,我还以为走到了一片原始森林。“这树……发芽的时候被恐龙啃过吧。”伊莎贝拉把手撑起一个凉棚,眯着眼睛,把假睫毛都挤在了一起,浓密极了。

几棵巨大的古树从小区深处支出来,高高地遮盖着我们的脸,两个英国保安煞有介事地身着那套护卫队的制服,说着鸟语拦住了我们。我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这两人居然听不懂英语。

伊莎贝拉立刻用标准的得克萨斯方言回答了他们——贝拉在那边端过盘子。

保安好像突然懂了,互相喜悦地点点头,然后继续阻止我们。

显然,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是没法进去的。保安们为难,我们也更加为难。僵持了15分钟以后,伊莎贝拉把MR.C的名片甩了保安一脸,破口大骂地拽着我往回走,突然保安尴尬地说了一句河南话:“姑娘你别生气啊,我们打个电话问问。”

我们就这么着一瘸一拐地被放行了。刚刚进入戒备森严的门,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你们好,我是C。你们沿着小区直行,进入第三个地下车库,给你们五分钟,现在开始。”

伊莎贝拉拽起我就跑,我突然反应过来了,对着手机吼了一句:“我们是走路啊,不是开车!”

对方沉默了三秒钟,我脑补了一个翻着白眼的老男人,半晌,他回答了:“那你们先直走,嗯,40分钟。”

40分钟以后,我们抵达了他说的那个楼门。楼门没有指纹,没有密码,确切地说,识别区只有一个黑色的方块。“C先生,现在怎么办?”“你们去楼下的灌木丛,第三个灌木里有一个人工鸟窝,打开它……那里是我的视网膜倒模照片。”“哦……”

是一梯一户。我却打不开电梯了。

电话这个时候断掉了,我和贝拉就这么被困在电梯里。“遇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我转头看着贝拉。“再打一个电话呗。”贝拉抱着胳膊看着我。“哦。”我点点头,谨慎地敲了敲电梯的门。

伊莎贝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着她的白眼,电梯门开了。一个深红色的实木地板客厅在我们面前铺展开来,无穷无尽。遥远的地平线上,我们看到了一小段深红色实木的扶梯。整个房子都是这个基调,白色的窗帘被风吹起来,露出木质边框的巨大透明的落地窗。一面巨大的镜子霸占了唯一的一面实墙,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这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巨大的舞蹈教室。

伊莎贝拉已经率先喊了出来:“这主人什么品位啊!”

落地窗前摆放着修长修长、绕到天花板上去的绿萝,看上去可爱极了,空气凤梨被铁艺架子框起来,在微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我找了半天,看了好几圈流线式和地板融为一体的沙发,突然意识到整个这片地方都是客厅本身,而卧室应该在台阶上面。

然后我就在台阶上面看到了一个浮夸的卧室,黑色的,带着白色的帷幔的公主床。

墙上似乎挂着画,我走过去看的时候,发现那是被画到墙上去的。不远处的一个小隔间里有全套酒具,陈列着各种年份的酒。一直没发现电视或者Wi-Fi这种便民的东西,可是当伊莎贝拉随便拿出一个遥控器按了一下的时候,整个一面墙突然投射起了电视节目。“这主人绝对不是地球人!”

有三个主要的房间,房间里简单地摆着一些画框以及一些明信片。我翻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明信片是写给我的。

从这里开始你的乌托邦吧,给你33天,如果你做到了,这个房子就一直借给你,如果没有,那么很遗憾,只能说再见。——MR.C

我觉得不对,抬起头,突然发现头上的电子钟并没有显示时间,而是显示着“距离被赶出公寓还有33天”。

伊莎贝拉窝进了椭圆藤椅里,开始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而我,却陷入了一种漫长的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停地给MR.C打电话,打了无数次,而对方号码却彻底成为空号。我拽着伊莎贝拉的领子不停地跟她吼:“这到底是什么人啊,不会是骗子吧?不会是骗财骗色吧?”

伊莎贝拉张大了嘴巴看了我一会儿:“财?色?你有哪样?”“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伊莎贝拉白了我一眼,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堆零食开始享受了。“贝拉!别随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啊!”我大吼,伊莎贝拉却嘲弄地笑了。“怎么说呢,这是我最落魄的时候听说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人混不下去,准备离开北京的时候,在火车站接到了一个电话。后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很不错的公寓,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估计也就一个月吧。一个月后,这个男人找到了一个很高薪的工作,三年过去了,他现在是海澜的总裁。”伊莎贝拉慢条斯理地吸着烟,拽起我,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间里贴满了各种照片,照片的内容我清楚异常,就是我一直在租住的那种房子——肮脏逼仄的楼道,摇摇欲坠的管道,锈蚀的家具。

我随手拿起其中一张,费了点儿力气揭了下来,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王晓东,2009.1.23。

王晓东?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伊莎贝拉看了一眼,冲我点点照片:“这不是现在最火的那个电视剧的主演吗。”

我又翻了几张,每一张都写着一个名字,我看得入了迷,越来越觉得这里一定发生过很有意思的事儿。

这里有的人赫赫有名,我认识;也有一些闻所未闻的。最早的记录开始于2007年,最晚的记录——我突然觉得一张照片有点儿眼熟,上下铺,斑驳的牛奶花纹壁纸,歪歪扭扭的刻字:当初的梦想实现了吗?

怎么越来越像我之前的家?

太有意思了,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和我租了同一套房子,并且和我一样遇见了MR.C?蛮有意思。

我揭下来那张照片,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车厘子,2012.7.6。

我吓得把手里的照片直接扔到了地上。这个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我?他什么目的,打算做什么?

我吓坏了,拼命叫着伊莎贝拉的名字,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此时我的手机再次响了,是伊莎贝拉。我的手都抖了,慢慢接了起来。“车厘子,你是不是小脑进水了!我要把你抹上椰子油扔烤箱里烤啊!把老娘丢在外面这么长时间?!”“贝拉,我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不租了,这房子我不租了,闹鬼。”

回来的路上下了雨,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毛毯,和伊莎贝拉哭诉刚才的经历。贝拉白了我一眼,深深吸了一口烟,“奇怪,要不,我们再去看看?”

打死我都不想去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算结束这一切。

这时候伊莎贝拉的家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一个细白的身影钻了进来,是小白。

说真的,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几天没见,我都快把这个超级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忘记了。她还是那么怯生生的,小家碧玉,进了屋子,都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

伊莎贝拉一直不待见小白,冷冷地坐在一边,任她一个人尴尬着。“坐这儿吧。”我终于说,她可能因为太尴尬,也可能是单纯因为紧张,走路都是顺拐的,局促地坐在我的身边。“我已经在艾拉家住了两天了,有点儿不好意思……想和你分担房租。”“自己不会找?”贝拉头也不抬地看着杂志,小白更不知道说什么了。“我自己都没法分担房租。”我苦笑。“别扯了啊,孩子,车厘子在我这儿住得挺好的,你别操心了,你去找其他人合租好了吧。再见。”伊莎贝拉从杂志里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

小白嘴唇都发抖了,我看着实在有些恻隐:“行了行了,贝拉。”

伊莎贝拉直接把杂志往桌子上一丢,发出巨大的响声。我看着小白都要哭了,一时间只觉得烦躁不堪:“小白,你再麻烦艾拉一天吧,我先想想,想想好吧?”

她这样的姑娘会伪造签名?她连和人吼的勇气都没有啊。

我突然有点儿开始怀疑李昼的判断。

小白点点头,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用力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把我们经历过的那么多苦难全都拉得浮了起来。

贝拉拽着我的袖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没人送她,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厉害,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只金鱼,而天地变成了一整个鱼缸。“没事的,车厘子,甭搭理她,我怎么就看不了每天哭哭啼啼的样子呢?你就在我这儿住着,就算住到海枯石烂都成,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找工作。”

我刚想点点头,自己的微信突然响了起来,不停地震动,震动,震动。“我们最近不招人啊。对不起啊厘子。”“文圈的工作现在很难找,真的,我也是很想帮你可是……”“我之前的下属开了个公司,新成立的,你多带带他啊,不过公司正式开始招人得是今年的年底。”“我是很欢迎你来的,可是我们老板……”“厘子,别怪姐说话直,姐是非常看好你的,可是你做了这种事情……十几个兄弟公司都已经传遍了,现在真的别在圈子里找了,没用的,你好好歇歇,再想办法。”“我知道你一直很想进S集团,可是你也知道,S集团有多难进,而且你做了这样的事情……”

还有十个沉默的和三个拒收的。

整整两天以来,我所接收到的都是这样的消息。

伊莎贝拉用她的猥琐绒毛玩具敲了敲我的头,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于是随手熬了个汤,端给我,我接过来,默默地喝,窗外的雨简直下成了海,下成了世界末日。

更晚的时候有新的消息传来,伊莎贝拉租住的房子面临拆迁,我们月底之前就得搬家。

那天晚上“世界尽头”没开,我不知道李昼会不会来。

我和贝拉和衣而卧,谁都没有合眼。我们好像已经好几年没睡一个被窝了。上次还是她来我东北的家,她是B型血,我是A型血,那天夜里她被蚊子叮了100多个包,打了三天消炎针才得以缓解。而我安然无恙,为了这个,伊莎贝拉骂了我好几年。那几年,她还不叫伊莎贝拉。“贝拉,卸妆了没有?贝拉,卸妆啦。”我推了推。“卸个毛。”“贝拉。”“嗯?”“明天我再去一次C先生的公寓吧。”

7月1日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我住了进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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