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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3:4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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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燃烬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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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都没长大

原来我们都没长大试读:

向我最爱的丑女发出好友申请

只知道网络昵称的女孩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她叫我的时候只用一个“喏”,想必也只记得我的职位。

枕边的有线广播开始播放宇多田光的Automatic。“喏,听起来很怀念吧?”这首歌流行的时候她肯定还是个孩子,此刻却轻轻哼着它,解开文胸的挂扣。我刚把自己扔到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她便只穿一件内裤跨了上来。我要的是她的身体,她要的则是一份回忆。

这家六本木大道上的酒店颇有设计师公寓的风格,房间里只有一盏灯照明,光线暗淡。我刚主持了一场电影界人士的聚会,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六杯香槟就让我醉意朦胧。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奈何睡魔却无情地袭来。若是二十几岁的我听说今后的自己也有欲望被困意支配的一天,一定想给现在的我当头浇下一大盘意大利面。女孩仿佛跟我是故交似的,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经历、年龄、交往过的名人等琐事,我却根本无从确认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喏,给你看这个。”她将手机拿给我看。照片是在打着廉价灯光的工作室里拍的,她穿着白色泳装趴着,泳装明显过紧了。“我还当过写真偶像呢。”她这句话总算可信了些。看来这个在聚会现场给宾客倒酒的女孩是所谓的女演员苗子。我和影视公司制片人闲聊的时候,她一直笑意盈盈地端着盛着玻璃酒杯的银色托盘,制片人刚一离席,她就和我搭话:“我读了你前阵子刊登在BRUTUS上的采访。”此情此景,饶是挂着“美术导演”的称号、在影视圈混迹多年的我,也中了派对的魔。

名演员、音乐家、电影人等影视圈的熟面孔,以及不清楚职业、奇装异服的人们在我和她身后不断交换名片、拍照留念。

这个世界就像逐渐沉没的“泰坦尼克号”。船上到处是想尽办法多活一阵子的人、分开人群寻找救生船的群众、死到临头还不愿抛下权力的死硬派、静静等待死亡到来的老人、在绝望的深渊将命运绑在一起的男女、演奏到最后一刻的艺术家。不绝于耳的乐声中,不知是谁大声招呼着谁,女人的笑听起来像在悲泣,重重声音包裹了整个会场。“你在推特(Twitter)上回过我消息,你应该……不记得了吧?”

她用从紧身裙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来的手机,给我看了那条消息。我完全没有印象。“欸,给我留言的人居然长得这么漂亮啊!吓我一跳呢!”“嗯?讨厌啦!人家好开心!那张照片好看吗?”“啊,挺好看的。”她将手机调成自拍模式,随即挽住我的胳膊:“来,茄子——”做完这一套全会场都在重复的仪式后,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给你发私信哦。”说完这些,她又换上笑意盈盈的神情,消失在会场中。等到客人三三两两地离场,我的手机响了。“‘上次拍照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件衣服!’人家这么说,然后给了我一卷卫生纸。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她边说边关掉房间的灯。四片嘴唇相碰之前,她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放缓了声音,“我好像除了自己,没有其他喜欢的人了。”屋里暗了下来,只有窗外夜景的那点光亮。“我也是。”我又撒了谎。我这样不堪的人,也有过想俘获芳心的中意对象的想法。“以自己的感受为重的人很多啊。”我移开视线,说些无意义的话来掩饰尴尬。“啊,东京塔——”

她两手捧住我的脸,亲了上来:“东京塔比天空树更色情,我喜欢它。”做了夸张美甲的手指开始抚摩我的身体。理性和困意被赶跑的前一秒,她总算说了一句真话。“我想成为谁都忘不了的女演员。”

迎来今天第一波早高峰的日比谷线列车离开六本木,朝神谷町站驶去。地铁昏暗的车窗上映出我的脸,毫无疑问是一个四十三岁的男人。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我一面感叹,一面在包里找手机。和助理约好在惠比寿见面,他昨晚打了好几通电话,但我一直没看手机。现在已经迟到十分多钟了,再不发一封邮件给自己找个借口就不合适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却习惯性地点开了脸书(Facebook)。

车厢摇晃,一个女用户的头像连同一句系统提示“你可能认识的人”映入我的眼帘。我抓住吊环站稳身子,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那个页面。这个女人,我曾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自己。“小泽(加藤)薰”——好久没有看到这几个文字排列在一起了。

满载乘客的列车准点驶入神谷町站开始滑行,车门打开,要下车的和被挤下来的乘客如雪崩一般涌向站台。我没能下车,一面避开人流,一面专注地浏览“小泽(加藤)薰”的页面。车门关闭,车厢里没空出多少地方,地铁朝霞之关驶去。我终于回过神来,给助理发了一封邮件:“我有点事走不开,晚一点到。”

那个对我来说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很喜欢不定好去哪儿就出发。我们曾一起坐上开往东北的新干线,却不知道要在哪站下车。她最不能忍受别人说自己老土,我常陪她参加一些前卫得过了头的活动。传单和海报花里胡哨的烂电影、传单和海报花里胡哨的烂舞台剧——这些玩意儿,我们也不知一起看了多少。

现在我还会时不时想起她。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99年的夏天,地点是涩谷的Loft。她说她想去买唇膏,就约我出来,约会过程平淡无奇。分别的时候,她说:“下次带CD给你哦。”那就是我和她的大结局。电视剧里,无论结局是分手还是大团圆,总会在第十二集里把角色之间的关系厘清。但在现实生活中,她的最后一句台词竟然是“下次带CD给你哦”。

她在脸书上写了很长一篇文章,讲她是怎么与丈夫认识的。原来那时候,她已经认识现在的丈夫了。

马克·扎克伯格让我们得知关心的人的近况。曾经那么讨厌别人说自己土的她传到脸书上的夫妻合照土得掉渣。可那些土里土气的日常片段,却是无比坚实的幸福,映得我头晕目眩。

我的手指在她的账户页面滑动,日比谷线忽然驶入黑暗。手机不断弹出即时消息,提醒我助理发来一封封邮件。从她的脸书上,我得知她每天都围着皇居跑马拉松,为了控制体重,半年都没有去吃“一风堂”的拉面。

她没有写真偶像那样劲爆的身材,也没有什么野心,平时很爱笑,也很爱哭。我在饭局上喝醉的时候,一不留神说出许多她的事情,别人还以为她一定是个大美女,其实她是真的长得很丑。而我也一度以为,她的优点只有我能欣赏。

涩谷圆山町的那段上坡路上有一家情侣酒店紧挨着神泉町,唯一的优势是价格低廉。想当年,那家酒店是我在东京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因为那是我与她,那个我爱她胜过爱自己的人,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

载满乘客的列车晃得很厉害,我看了看窗外,似乎已经坐到了很远的地方,赶紧下了车。这里是日比谷线上野站,穿着灰色西装的上班族,如亡灵一般被吸进检票口。我跟着人潮游走,紧紧攥着手机,又看了一眼她的页面,不由得“欸?”地叫出声来——自己一不小心按了好友申请键。

我原地呆站着不动,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自己在汹涌的人潮中错按了好友申请的事实,脑海中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时的感受。不知多少亡灵擦着我的衣袖走过。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手机屏上的一行字——“你的好友申请已发送”。

从黑暗中伸出手

在横滨的黄金町站一下车就能看到一个脱衣舞剧场,走过路口后,右手边有一座盖在陈旧平房里的影院,是有名的男同性恋聚会的地方。

这条街白天虽没什么人,但隐约还能听到虫子寂寞的叫声;到了晚上却成了香艳之地,夜色里暗香浮涌。不少外国女人站在小窗子里面,一个劲儿地招揽顾客。过往的行人也和白天完全不同,尽是些穿得花里胡哨的人在街上大摇大摆。总之,这里到了晚上简直和横滨的随便一条风俗街没什么区别。

走出检票口,刺眼的阳光和湿毛巾一样的热风将我猛地裹住,蝉好像也不堪暑热似的叫声疲惫。我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路小跑着路过脱衣舞剧场。下一个十字路口过后的坡路顶上,有一座因卫生条件奇差而出名的“闪电泡芙”工厂。

1995年的夏天比往年热上许多。那一年二十岁出头、居无定所的我在这座工厂上班就快满两年了。“今后可要怎么办啊?”

那个夏天,每当我沿着这条坡路往上走去工厂上班,都会诅咒似的嘟囔这句话。

到了闪电泡芙工厂,从那锈迹斑斑、关不平整的储物柜里拿出塞在里面的工作服换好。白色的工作服上净是奶油的浸渍,泛着一股甜味儿。

工厂生产的闪电泡芙为超市店铺供应,售价八十日元一份。厂子里一共有四条流水线,我在最后一条,负责将泡芙二十个装成一箱,每日不断重复这一作业。

同事除了一个日本人以外,其余是巴西人。但这些外国人的敬语说得比我利索,似乎也比我更适应这个国家。这一带还有速冻食品加工厂、方便面调料包汤粉制造厂等好几家工厂,像盒子里的闪电泡芙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当时这些工厂都在杂志上刊登了兼职招聘广告,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选择闪电泡芙厂。

厂子里唯一的日本人同事七濑大我十二岁,也是当时唯一一个能和我说说话的人。“这回我真要辞了这个破工作给你看看!”“下次休息是几点?”七濑犯傻的时候,我就习惯性地选择忽略。“今天也要干到五点。”

七濑是在这家工厂打了十一年工的怪人,当年曾是“女性自身剧团”的当家花旦。剧团里全是男人,和宝冢歌剧团的形式差不多。据说七濑会在淡漠而端庄的脸上化好妆,穿着凸显丰满身材的衣服站上舞台。逢到公开演出时,这里可以随时请假,因此,用这份工作来赚生活费正合他的心意。“你今天吃什么?”七濑手法娴熟地将闪电泡芙迅速装进食品盒。他这人总是说个没完,要是一直不说话,他大概会发疯吧。“牛奶海鲜方便面吧。”“你还真喜欢这个口味啊。”“这难道不是最好吃的味道吗?”“知道知道。就算你成了大款,也会爱吃这一口。”“我要是成了大款,会想吃更多好吃的东西的。”“你的梦想是什么呢?”“梦想?这种东西我想都没想过。”“也不知道哪里有卖这东西的。”“不过没有梦想,也就不会有梦碎了的那一天,也算赚到了吧。”“真是个寂寞的男人。”“我愿意把‘现在我很孤独’换种说法:‘现在我很自由’。这多少还有点镇静剂的效果吧。”

我一边把没完没了出现的闪电泡芙装进食品盒子,一边冷笑着应答。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将闪电泡芙分二十个一组摆到盒子里。工厂传送带的声音,如今仍然留在我记忆深处。每当钢铁以一种独特的节奏碰撞,回荡在耳边的声音便会唤醒我心底埋藏着的、二十多年前的茫然与不安。

七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发现已经五点了。和接班的同事交代完工作,进入休息时间。我们两个日本人是休息室里身子最单薄的,一屋子人讲着外语,烟味熏天,只有我俩生着煤油炉煮牛奶。

休息室里总是放着一本求职杂志Daily An,也不知是谁拿来的。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那个年代基本每本杂志的末尾处都会安排笔友专栏。就连专门刊登兼职消息的Daily An也不例外。笔友专栏是孤独人士的聚集地,七濑很喜欢读这块内容。我热着牛奶,他就坐在旁边将一则则交友信息念给我听。“欸——喜欢圣斗士星矢白鸟座冰河的人,请给我写信吧。神奈川县横须贺市钻石星辰子,十九岁。”“这家伙肯定很难搞啊。”“是啊。欸——下一个,嗯,喜欢《教父》,尤其喜欢第二部的人!期待你的来信!东京都港区三十岁男子发蜡二世。噢,这家伙怪吓人的!”“吃吧吃吧。”我边说边在两盒泡面里倒上同样分量的热腾腾的牛奶。“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拿起杂志先读笔友专栏的朋友,请与我联络。东京都中野区二十岁女子。狗商队。‘狗商队’是什么哦!”“《狗在狂吠,但商队照旧行进》。说的是小泽健二的第一张专辑!”身为小泽资深粉丝的我第一次被专栏内容吸引,从七濑手中抽走杂志,把牛奶海鲜方便面递给他。“这孩子挺有意思。”

我认真把她的文字重读了一遍,撕下那页纸塞进裤兜。

黄金町的夜晚尤其喧闹。一动不动的流浪汉与夜色融为一体,不小心被他们绊一个踉跄也是常有的事。女人们朝走在暗处的男人打招呼,若认出对方是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便默不作声地让开一条路。

那天的我和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坡路往下走。脱衣舞剧场前面有几个喝醉的老爷子朝彼此怒吼,侍应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一本正经地劝架。一个女人套着中年人爱穿的红色小短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弯腰坐在附近的护栏上,津津有味地吸着烟。我耳朵里塞着耳机,按下CD机的播放键,小泽健二的《从黑暗中伸出手》随即播放出来。我稍微加快步伐,没有回头,逃一般钻过检票口,跑上台阶,幸运地赶在列车发车前跑进车厢。车上有座,但我站在门边,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揉皱的杂志笔友专栏页,小心平展开来重读。列车缓缓开动,抬起头,透过车窗一角看见七濑正走下斜坡。我从没见过他暗着一张脸、盯着地面走路的样子,但不过片刻后,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继而从我视线中消失。Beautiful dreamer你看了几遍?

第二天早上,我急匆匆地去无印良品店买便笺。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无印良品”还是个精致的代名词。这是我第一次给笔友专栏上的人写信,想来想去,落笔却只有一句:“你喜欢小泽健二吗?”

不久便收到了回信。用仲屋梦幻堂发放的免费报纸折成的信封里装有一张泛着印度线香味道的便笺。她的回信也只有一行:“小泽健二是我的白马王子。”

信封里除了便笺,还放了几张迷你剧院里供人取阅的宣传单,用胶水拼贴起来。还未谋面,我已经被她吸引。一股小众的清新味道越过我的好奇心将我俘虏。我当时拼命想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如今想来,我那样做不过是没有过平凡日子的勇气,也不愿努力罢了。

第二次给她回信,我写得很认真,把自己的爱好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通。包括从The Flipper's Guitar时代就是小泽健二的忠实听众,到爱听Original Love、Cornelius、Denki Groove的歌等。她在回信中的便笺页数也越来越多,主要告诉我她偏爱涩谷系音乐风格,受大贤二的影响,对印度心怀憧憬。

不知不觉,读她的信成了我放工休息时最大的乐趣。不,回想起来,这或许是我在闪电泡芙工厂留下的唯一一份美好回忆。

七濑不知催了我多少次,总之在写信、回信这一过程中往返了大概十次以后,我终于照着他说的,在信件末尾试探性地加上一句话:“要不,我们见个面吧?”

她的回信又变成了简短的一句话:“我是个丑女,你见到我一定会后悔的。”

然而我是一个二十几岁,在闪电泡芙工厂每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处男,她的话根本无法消解我的烦懑。“Laforet原宿有个横尾忠则的展览,要不要一起去看?”我记得当时是这样回复她的。“我可真是个丑女哦。”她在信中又一次强调,随后我们相约在Laforet原宿门口见面,“WAVE的袋子”是相认的标志。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约人见面是一场豪赌。一旦走出家门,能不能见得到就只有指望双方的信赖程度了。“请待在面对Laforet尽可能靠左的位置,还要记得把WAVE的袋子正面有商标的部分露出来。”我简直像做现金交易一样,将见面的要点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

当天我提前十分钟抵达Laforet,立刻看到提前三十分钟等在那里的她。“你是WAVE的……”她说。“WAVE的。”我也说。她马上将正在读的文库本书籍塞进包里,轻轻鞠了一躬。就这样,我们两个普通人在寻常的约会地点安静地见了面,没有惹到谁的注意。

由于已经做足她很丑的心理准备,见面后发现没有丑到哪里去,我不由得安心了一些。“那边有一家果汁店好像挺好喝的,要一起去吗?”

之前我在男性杂志Hot-Dog PRESS上读到,约会应该由男方主导,于是不由分说地迈出了第一步。如今想来真是丢脸!杂志上为什么就没有写“不要豪情万丈地带女孩子去凑巧停在车站前的小面包车里的果汁摊”呢?我当时紧张过了头,早就把横尾忠则的展览抛之脑后了。现在回想,只记得最后我们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复古的咖啡厅。面对面坐在只有我们两位客人的店里,双方都很紧张。

我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子,仿佛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她说了一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微笑着,笨拙地回了一句:“现在才说?”

一人说一句话,然后同时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任空气又恢复沉寂——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反复着这一场景。后来我总算把摆在桌子中间的烟灰缸推到角落,下定决心般翻开菜单。“不知这里什么东西出名。”——现在想来,这又是一句冒失的话。“呃,出名?”她总算对我笑了,“嘿嘿。”她垂下头低声笑着,店里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她比我小两岁,却在那一刻让我觉得她挺成熟。理由仅仅是她叫来服务生,痛快地点了当日的意大利面。但在二十二岁还几乎没有独自出入过咖啡厅的我眼中,她已经很有社会经验了。

我尝试结束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不痛不痒的对话,于是提起写信时聊过好几次的“大友克洋的《童梦》有多精彩”这一话题。她的声音立刻高了一截,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那部漫画里着意刻画的气浪对后来漫画家的风格影响有多深,根本没有多看我一眼;与刚才的形象判若两人。我的音调也高了上去,表示画格的切分、画的细致程度也是世界水准,问她看的时候有没有感到震撼。

她望着我,两眼放光,突兀地问了一句:“Beautiful Dreamer你看了几遍?”我回答两遍。“还不够!”这是她那天第一次放开了声音讲话。

那之后,话题就像泄洪一般无穷无尽,再也停不下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处男和一个女孩的初次见面。我还记得窗外好像一下子就到了天黑,柠檬茶里的冰块都化成了水。“外面已经这么暗了。”她说着嘟囔了一句,“啊,米奇——”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墙上有一只与店面日式装潢一点也不搭界的迪士尼卡通形象挂钟。咖啡厅老板坐在没有顾客的吧台上翻看体育报纸,店里依旧只有我们两位客人,时针刚刚走过下午六点。《福星小子2:绮丽梦中人》(Urusei Yatsura 2: Beautiful Dreamer)是押井守导演1984年发表的异色作品,整部影片似乎给观众出了一道谜题。故事从学园祭的前一天开始。所有学生都满怀期待地为第二天的学园祭做准备,拉姆却说“希望这一刻时光能直到永远”。后来影片中的角色都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来到学校,却发现还是学园祭的前一天,每个人都满怀期待地为明天做准备。咦,我们是不是一直在重复同一天?当学生们发现蹊跷时,这一天已经快要结束;第二天又是学园祭的前一天——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影片末尾,拉姆睡醒后喃喃地说自己梦到了很多同学,剧中主人公阿当温柔地回答:“那是梦,是梦哦。”

她很喜欢这一幕情节,总是在那家情侣酒店放这部录影带,一遍又一遍地看。喜欢的人是什么?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每天坐在拥挤的列车里,偶尔会想翘个班,到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有的人说这么想太消极幼稚、韧性不足,我和他们成不了朋友。这些人积极向上,又有定力,没什么品位。如果他们算得上是成熟的大人,我也许确实还没有长大。

我坐在日比谷线上野站站台前的长椅上,助理又一次打来电话——他前面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我按下通话键。手机里传来能在东京顽强活下来的人才有的硬朗声线:“拜托,你就饶了我吧!”“抱歉,昨天的派对我喝多了。”我忽然想起之前租的DVD昨天就该还了,于是告诉助理宿醉散了就过去开会,然后匆匆挂掉电话。

又一批上班族沿着站台上的白线往后排成一排,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好似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和我本来也没有任何交集。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我有一封邮件。仿佛早就知道这封邮件会来,我叹了口气,打开了它:“百忙之中打扰啦。今天稍微给我一点时间吧,我在中目黑的检票口等你哦。”是上周刚刚离职的关口发来的,内容简短,只有这一句毫无商量的话。“真是的。”

两位裹着鲜艳头巾的大婶在我旁边用关西方言夸张地讲着之前把伞忘在地铁里的事,对面方向驶来的列车掀起一阵热风,将她们的对话刮得支离破碎。对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强调,今天白天会下雨。“你什么时候离开东京?”我发送出邮件后很快收到回信。“快的话就这个月底吧。”“真快啊。”

关口和我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我们是同一届的同事,也是战友。起初公司算上总经理在内只有我们三个人,这些年过去,已经发展到了六十九人。

我们周围的人一圈圈轮换,常去的居酒屋倒闭,只有我和关口还在这条街上赖着不走。我朝中目黑方向的站台走去,心里明白,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和他见面。

我没错过任何一次手机提醒。那个说想当演员的女孩子给我发了LINE,公司给我的邮箱发来明天的三条日程安排,我给她发的好友申请还是没有通过。“抱歉,身体状态一直不好,今天还是不去了。”我给助手写好邮件发出去,他再也没给我发来回复。

1995年的夏天末尾,我才和她见面,到了初秋,对她的心意就已到了无法轻易改变的程度了。

一郎拿到最佳九人奖和金手套奖的那一年,和他同年出生的我也迎来了高光时刻:交到了这辈子第一个女朋友,还迎来了人生第一次转折——辞去了食品工厂的工作。

在闪电泡芙工厂的最后一天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空气中充满着香甜的气味,传送带上的闪电泡芙好像永无穷尽,一想到今天这一切都将结束,我就感到不可思议。

传送带的声音和往常一样以固定的节奏在脑海中回响,我又一次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和她见面那天,分别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回Laforet原宿前面。“已经晚上七点了啊。”她似乎真的非常吃惊,扬起白色透明的Swatch手表给我看。“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我也能有这样的经历。”她有点害羞地笑了笑。“希望还能再和你聊天。”“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吗?”有那么一瞬,她毫不闪躲地迎上我的目光。“不,是所谓的真心话。话说,你有喜欢的人吗?”“喜欢的人是指什么?”“嗯,有没有在交往的人,或者你中意的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问自己,喜欢的人到底是指什么。”“啊,我能理解。”

然后是一小段沉默。原宿的夜晚让人不适。她的衣服都是从梦幻堂买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印度风格浓厚的T恤,配一条松松垮垮的白色长裙;而我是从头到脚都是阿尼亚斯贝,摆明了要走涩谷风的路线,却甩不掉那股土劲儿。我们在原宿泡了一天,也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太多有魅力的人们向我们投来短暂的一瞥,便匆匆路过。“那是你自己画的吗?”我试图转移话题,用手指了指好奇了很久的她白色长裙上的图案。“是今天出来之前,我用水笔画上去的。怎么样?”那朵花歪歪斜斜实在算不上好,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画的。可她却双手抻开那条松垮的长裙,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骄傲地给我看。“你喜欢花吗?”被她的气势压倒,我只能想出傻瓜似的问题。“哦,这个月的Olive上登了丸山敬太参加最新时装展的印花裙子。我买不起,索性就自己画画看。嘿嘿。”她很不好意思,解释时几乎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听到一半就被她逗笑了。“狗商队,你真厉害呀。”她大大咧咧的态度里混合了不怯场的创意、过剩的自信和一点害羞,已经让我有了接近憧憬的兴趣。“我又丑又穷,所以在这些方面也很花心思。”她边说边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将手放到脑袋后面。我还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哪像你说的那样!你这件上衣也蛮时尚的。”我这么一说,她卷起袖子,露出因特应性皮炎而变粗糙的手臂内侧皮肤。“我还给这件衣服做了暗扣呢,如果夏天流行七分袖也能穿。”说完又马上放下袖子。“你呢?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说着偷偷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微笑。“嗯,挺普通的。我也不乐观,读高中时每过完一天,我都要在日历上画个叉子。祝贺自己今天没有杀人犯法。很古怪吧。”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她却又“嘿嘿”笑了笑说:“但我觉得,认真生活的人是肯定会犯法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还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丝毫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这回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我在Hot-Dog PRESS里看到过这样的句子:“能立刻发现你理发的人,是想和你上床的人;而能发现你身上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小伤口的人,一定是喜欢你的人。”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一段沉默后,她有些突兀地说:“你这样有趣的人,是不要紧的啦。”

我觉得,东京这座城市里疏疏落落的霓虹,好像忽然温柔地照在我们两个人身上了。

我和她都盯着对方的脚尖,说着重要的话。平时几乎不会对亲近的人说的那些对人生的迷茫,在她面前却能轻松地讲出来。这与我们是笔友有着很大关系,毕竟只是互通书信,脱离了日常生活,但不仅于此。在她笨拙到有些危险的直爽面前,我感觉自己放下了焦躁,变得纯粹起来。“我叫薰。”

当时我当然意识不到,见面这天她告诉我的这个名字,会成为我一辈子难忘的词。

在这以前,我总是有些瞧不起那种为一张画、一册书改变人生的人,但我确信,我从前一直停摆的人生秒针自和她相遇的这一天起咔嚓咔嚓地转动了起来。我开始希望成为一个有决断力和行动力的人,开始希望被人信任。在她面前,我想要对自己诚实,更渴求她的仰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加油努力。我已经恋上了她。也是再见的开始

和她在原宿约会的第二天,我头一回认真读了闪电泡芙工厂休息室随意放着的Daily An。一家公司在招一个名为“电视节目美术制作助理”的职位,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但我毫不犹豫地打了电话。只因为对方不限学历,欢迎无相关工作经验者,小时工资比其他工作高上二十日元。

我从七濑那里借来余额已经不多的电话卡,休息时钻进工厂外面的一座公用电话亭。“那个……今天我在Daily An上看到了招聘信息,请问那个职位还在招人吗?”“还在招的。具体工作内容就是帮电视美术制作送货,这个你能做吗?有摩托车驾照吗?”“啊,没问题。”其实很有问题。首先,我根本不知道美术制作是做什么的。其次,我虽然有驾照,却是纯粹的马路杀手。“那您知道六本木的Velfarre吗?”“啊,嗯……大概知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杂志上有写公司地址,就在Velfarre对面,挺好找的。后天下午一点面试可以吗?”“好的,那么请多多关照。”现在回头想想,那时我好像失去了自我。只因为她这一阵微风吹起,我就换了工作,也换了住处。

那则招聘启事篇幅很短,只写了公司地址,连照片也没有登出来。我将那页纸撕下来带在身上,从上午就到六本木找Velfarre的位置。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白天在六本木站下车,也许是经历过横滨黄金町的夜晚,此时的街道在我眼中安全无害,又有大城市的繁华。

在Velfarre附近,我问了警察,马上就找到了那家公司,速度快到甚至让我有些失望。我走进一家尽是外国人的麦当劳,用厕所旁边的粉色公用电话联系她。“是我。”十日元硬币掉了下去,电话中传来她还没睡醒的声音。“啊,是我。你还在睡觉吗?”“没,只是还闭着眼睛。”“不好意思,我一会儿要去面试。从麦当劳给你打的电话。”“啊,今天就面试吗?”“突然决定的。”“听说面试前去麦当劳,就会被成功录用的。”“欸,真的吗?”“这是我的都市传说。”“什么嘛。”我这么一说,她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会努力的。”“我边睡边为你加油。”“睡着怎么加油啊。”“嘿嘿。”

下午一点,面试确实在Velfarre对面那栋三层高的混居大楼里进行。

大楼二层有一间紧凑的一居室小屋,配有浴室。屋里有我和一位自称社长的三十出头的男人,还有另外一名来面试的金发寸头男人。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在白色的桌子上放着两台Mac电脑,还有一台电视和一个小冰箱,厨房是狭长的一条。“你们什么时候能来上班?”社长把喝了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在我们递过去的简历上。“欸?”我吃惊地叫出声来。这时,金发寸头的男人开口道:“明天就行。”“那就这么定了。你呢?”

闪电泡芙工厂已经排好了未来两周的班,我诚惶诚恐地回答了月底。“就这么定了!那就拜托了。”

接下来,社长讲了有关电视美术制作的一些情况,并告诉我们这次只招我们两人。“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工作,亏得你们还有勇气来应聘啊。”他有些得意地笑着,给我们端上咖啡。

社长告诉我们,他原来在赤坂做电视节目编辑,和艺人、新闻播音员聊天时,得知照相排字机制作的出现在节目下方的字幕卡一条价值两千日元,非常吃惊。他从市面上买来相纸,用Mac电脑自带的字体制作字幕卡,一条售价五百日元,就这样,从小生意做起,最终开了公司。听说他做的字幕卡广受好评,销售额超过了做编辑时候的月薪,于是几周前刚刚自立门户。他意气风发地说,今后还要做展示牌。我和金发寸头男的工作是骑着摩托,将社长做的字幕卡和展示牌送到市里的编辑部、电视台等地方。在说明的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希望我们后期能够参与制作。

这份工作每小时八百日元,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二点,每周休息一天。福利保障这回事情,当年的社长和我们都没听说过。早在黑心企业这一概念掀起社会关注的二十年前,我就以身作则,走在了时代潮流的前线。“我叫关口。之前是千叶一家居酒屋的雇用店长!”金发寸头男朝我伸出手来,他一身运动装束,穿一条迷彩大裤衩,上面印着“BATHING APE”。“啊,你好。”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社长见状忙催促我:“你们今后就是同一届的同事了,快握个手,握个手。”于是,我们三双手握在了一起。不过,那时我们三个肯定谁也没有想到,今后的二十多年都要和眼前的另外两个人一起工作。

关口和我同样的年纪,他一边嚷嚷着“多多关照!”,一边双手比出胜利的手势。我吐槽说“你这是怎么个意思”,他却嘿嘿笑着,说只是想暖暖场子。

我浑身充满难以言喻的干劲和茫然的不安,走出那间屋子。关口最终决定当天便来公司帮忙,我则一个人沿着六本木的马路朝地铁站走去。在快要进站的地方找到一个绿色的公用电话,再次打给她,逞强道:“总之是面试通过了。”

她回答:“恭喜,嗯。”但我知道,她一定是闭着眼睛说出这句话的。

我在闪电泡芙工厂工作的最后一天乏善可陈,那几个巴西人和往常一样将破损的闪电泡芙装进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家。我斜眼望着这幅情景,不好意思和他们打招呼,匆忙收拾好储物柜里的东西便走出门去。在员工入口前面,我看到七濑还穿着白色的工服,蹲在地上吸烟。“恭喜你离开这儿。”

他说着用脚踩灭烟屁股站起来,递给我一束在车站前的花店买来的、用茶色包装纸包着的小花。“你以为我这是出狱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花接了过来。

那几个巴西人则从休息室的窗户里朝我呵呵笑着,朝这边大声喊了些什么,又对我挥了挥手。“我会送很多闪电泡芙给你吃的。”七濑看了看他们,又朝我坏笑。“看我不弄死你。”我把七濑的脑袋夹在胳膊底下,维持着这个姿势,嘟囔了一句“谢谢”。“这种话要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哟——我投降、我投降。”

四下里已经昏暗,黄金町开始热闹起来,我怀着还未远走就已经开始怀念的心情穿过街市。路过坡道时,我从七濑送的花束中拿出一支,送给平时总站在路边等活儿的推车女人。她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道了声“谢谢”。

走上车站的台阶前,我回头望了望。妖冶的黄金町灯火通明,红色的信号灯由近至远,渐渐重叠在一起。这一切映在我眼中,组成了一个很美的夜晚。她说:“想去海边呢。”

她是高圆寺仲屋梦幻堂的店员,那是一家亚洲风格的老牌杂货店,以进口印度商品为主。

我在梦幻堂经营的咖喱店第一次吃到椰子味的咖喱。居然还有甜的咖喱!老实说,当时并不觉得好吃,只是觉得跟得上潮流的人都会说椰子味咖喱好吃,我也附和着说味道不错。

她有个从老家群马一起来东京的妹妹,两人就住在中野一栋建龄四十年的公寓里。那个妹妹与其说是走辣妹路线,不如说是所谓的“安室派”。我只见过她一次,她似乎很享受东京的生活。

我还清楚地记得,通过电视美术制作公司面试的那天给她打那通电话的最后内容。在面试过后的电话中,当时只见过一面的我们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喏,我们去庆祝一下吧。要不要一起出去呀?”

我想不出其他方法,只好主动开口。“嗯——也是哦。”“去个迪士尼什么的。”“欸——那就去迪士尼,或者情人酒店吧。”“什么?”面对一下跨上三级台阶的突然诱惑,处男不禁心慌意乱。“你不是要庆祝吗?我又很困。”“困就可以去情人酒店吗?”“如果困的时候给喜欢的人庆祝,是可以去的。”

她似乎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欸?”我愚蠢地喃喃着。“嗯?”她笑着回应,听声音好像睡醒了似的。“喜欢的人”。就算是她一时冲动,或者今后注定要被收回,那仍然是能让此刻的我大脑宕机的一句话。“那么,嗯……请多指教。”我艰难地做出回应。她把话接了下去:“拜托你啦。”

她的一言一行就像突然出现在西边天空的不明飞行物,让我无法解释。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已经慢慢地将我的人生变得不再普通。

离开闪电泡芙工厂当天,我和她去了涩谷圆山町的情人酒店街,那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去那样的地方。

令人难为情的是,我身上当时只有八千多日元。总之,我们转了一大圈,最后选了一家最便宜的酒店。同一条路来回走了很多次,在同一条坡道上爬上爬下。我感到她有点紧张——“我其实是第一次。”她直直看着前面,爽快地说。“欸,啊,是吗?”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气氛,听了她的话,心中又开始不易察觉地动摇。路过的中年夫妇,戴着太阳镜独自散步的老爷子,年轻的警察……每次和陌生人擦肩而过,她都会抓紧我后背的衣服。“我们还是选这家吧?”生锈的招牌上写着“一晚五千八百日元”。“这么便宜。”“对不起。”“开玩笑的。”她边说边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

七濑送我的那一小束花早就蔫掉了。

我们走进坡道中间那家一晚五千八百日元的冷清的情人酒店,她看了一圈房间,立刻找到洗脸的地方,闪身钻进浴室。“你看你看,好厉害哦。浴缸闪着彩虹色的光!”她的声音带着回声。

我也在床上躺成“大”字,享受起这辈子的第一次情人酒店。枕头旁边是有线广播和照明开关,有好几种照明模式,每一样都很新鲜。这种与社会完全隔绝的密闭感让我们兴高采烈。听着她兴奋的声音,我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趴在薄薄的床单上。这时,她突然跳上床,骑到我身上。“好重!”“浴缸里的水放好了。”“你好重。”“这话真是失礼。”

她就这样坐在我身上,两只脚跷来跷去地玩了一会儿。

我们还没有拥抱过,所以第一次和她零距离接触,就是我趴在床上,她骑在我身上。

我随她在我身上骑着,自己则用手咔嚓咔嚓地摆弄枕边的有线广播和房间灯光调钮。我调大音量,让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填满演歌,她哈哈大笑。接下来是一段电波声,然后是一组印度尼西亚加麦兰音乐,最后停在西洋音乐频道上。屋子的灯光先是被我调成紫色,然后是间接照明,最后所有的灯都灭掉了。

黑暗的房间里传来约翰·列侬唱到一半的《伴我同行》,我们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她整个人趴到我背上,在我耳边缓缓地呢喃:“好想去海边啊。”我感受着她柔软的重量,咂摸着所谓幸福的滋味。

电视美术制作的工作开始后不久,我就和关口一起搬到了一栋建龄三十年的木质公寓里,和六本木Velfarre对面的办公室隔着两条街区。在那个经常彻夜工作,又没有漫画咖啡厅或观影小屋的年代,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她与妹妹同室,而我则与同事分享一间公寓;对我们来说,周末来这家情人酒店住一天是当时唯一的盼头。

情人酒店接待处的老奶奶也和我们混了个脸熟。每次老家人寄来橘子或梨,她就装一份在超市塑料袋里,装得满满的拎去分给老奶奶。我们订的房间不一定是同一间,但布局和内部装饰基本一样。每间房都有裱在画框里的拉森的拼图做装饰,整面墙上都是拙劣的欧洲风格壁画,厕所里贴着红砖图案的墙纸。房间里只有一扇挂着窗帘的窗子,但我们从没打开过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走入房间的那一瞬,会互相说一句“我回来了”。在封闭的黑暗里,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们聊最近读了什么书、如果Flipper's Guitar重组会怎样之类不着边际的话题,彼此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像逃避现实一样紧紧拥抱。只有拥抱着彼此,才能觉得自己从未来的不安和地球的重力中得到了解放,我在黑暗中用力地向她伸出手。这个平时总爱说笑的女人,只有在有所欲求时,才会让我看到她认真的眼神,我喜欢这种眼神。我很怀念她汗水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我从前闻过的什么,只是散发着令人无比怀念的香气。她全身被汗水濡湿,蜷缩着贴近我的身体。她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黑暗中我也知道她在哭泣。“高兴的时候,就会觉得难过。”她经常这样为自己的眼泪辩解。

我耐心细致地将她混着眼泪和汗水的身体舔了个遍。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能感到她正盯着我看。“真舒服啊。”她忽然低声说,那语气有点寂寞,也有点开心。

少年时代,我在Hot-Dog PRESS上看到过,“性爱过程中经常说话的男人惹人讨厌”,于是每次都遵循这条原则,尽量少说话。她总说“我是那种有人躺在旁边就睡不着的类型”,我也就回应一句“我也是”,但很快两人就睡得香甜,还打起了呼噜。

醒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分不清是早晨还是中午,有时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以至于陷入一种恍惚的情绪。有线广播里低声传来不知名乐队的一首不知名的歌。我感到口渴,便在黑暗中摸索着裤子和宝矿力水特。她早上总是特别虚弱,完全没有要起床的意思。

桌上的宝矿力水特早就温了,盖子也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我喝干它,去浴室放洗澡水。晾在浴缸上的毛巾冰冰凉,那温度,我现在还记得清晰。我一边想着今天一会儿就要去上班简直是天方夜谭,一边伸手去试忽冷忽热的水温。上午十点要退房,所以我每次都在九点半背着她,把她拖到浴室。泡在浴缸里,她还是睡眼惺忪,我们一起傻乎乎地讨论地球怎么还没毁灭之类的话题。她吹头发的时候,我便旁若无人地收拾起准备出门的东西。她有出门前上厕所的习惯,总是喊我“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该退房了,Hot-Dog PRESS里提到过,“女人早上打扮的时候,不要催促她”。我趴在皱巴巴的床单上,开始确认今天的日程。只不过这样的时候,我身上往往盖着她扔在床上的大衣或开襟毛衫,所以我总是一边确认,一边拼命地嗅着她衣服上的淡淡香气。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厕所出来,看到在床上摇晃着双脚闻她大衣味道的男人便会吐槽:“变态,走啦!”我可是在等你啊!我这样想着,才发现屋子钥匙找不到了,急忙开始东翻西找。她在我身后说着每次都会说的话:“喏,我们两个人去看海吧。”这个约定我直到最后都没有实现。前台打来电话,提醒客人退房的时间到了。1999年,地球没有毁灭

一个既绝望又让人抱有希望的事实是——人总是可以被取代的。说来让人难过,这个世界没有了谁都依然如常。总有人会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和某个人一样,但就算那个人不再出现,地球还是照样转,人们照样迎来日升月落。

只是当我回过头去,发现唯一不能被替代的人就是她。一开始,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大多数嗑药上瘾的病人一样,药瘾往往毫无征兆地发作,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我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原来所谓的伤心也有很多种,有的伤可以被时间治愈;有的伤则像脓疮一样,会一直留在心底。这道理是她教会我的。看着无意间点开的她的脸书,沉淀在我心底的伤突然开始隐隐作痛。她便是那个我永远也不想将其变为回忆的人。

这个时间,中目黑方向的站台上空荡荡的。我点开那位告诉我想当演员的女孩的LINE,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一瓶热的焙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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