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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05: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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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时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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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小说精品

穆时英小说精品试读:

作者简介

穆时英(1912-1940),浙江慈溪人,中国现代小说家,新感觉派代表人物,笔名伐扬、匿名子等。

1929年开始小说创作,翌年(1930年)发表小说《咱们的世界》、《黑旋风》;1932年出版小说集《南北极》,反映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两极对立;1933年出版小说集《公墓》,转而描写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后又出版《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等;1933年前后参加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抗日战争爆发后赴香港,1939年回沪,主办《中华日报》副刊《文艺周刊》和《华风》,并主编《国民新闻》,后被国民党特工人员暗杀。

【第一辑】

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的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嬉嬉地跳着回旋舞,把我围着——“糟糕哪”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哩哩啦啦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间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像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你真爱抽烟。”“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可是,管它呢!”“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告诉我。”“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告诉我,你的病菌是那里来的。”“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体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回去吧。”“怎么要回去啦?”“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像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悉悉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 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场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像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像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扣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我念首诗给你听。”她对着月亮,腰靠在栏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着脑袋,微微地闭着眼——银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却——“我大概不会受亏了吧!”这么地快乐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让她那张会说谎的嘴,啤酒沫似的喷溢着快板的话。“这张嘴不是会说谎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这么地想着。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风吹到脸上来,卷起了我的领子。“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觉得危险了。她是危险的动物,而我却不是好猎手。现在算是捉到了吗?还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恼起来。到晚上她写了封信来,天真地说:“真是讨厌的人呢!以为你今天一定要来看我的,那知道竟不来。已是我的猎获物了,还这么倔强吗?……”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能做她的猎获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钻到书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边儿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唇印;墙上钉着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劲儿也像是她的,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 Shearer的脸上去了。末了这嘴唇的花在笔杆上开着,在托尔斯泰的秃脑袋上开着,在稿纸上开着……在绘有蔷薇花的灯罩上开着……拿起信来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别的男子那么的胆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着一层雾似的蹒跚地走到那边柳枝上面了。可是我爱瞧你那张脸哪——在平面的线条上,向空中突出一条直线来而构成了一张立体的写生,是奇迹呢!”这么刺激的,新鲜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这么可爱的句子呢。这些克莱拉宝似的字构成的新鲜的句子围着我,手系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门宫去了——它们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儿去的。

坐在石阶上,手托着腮,歪着头,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门灯的朦胧的光,在地上刻画着她那鸽子似的影子,从黑暗里踏到光雾中,她已经笑着跳过来了。“你不是想从我这儿逃开去吗?怎么又来啦?”“你不在等着我吗?”“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看夜色的。”“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吗?”“讨厌的人哪!”

她已经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运动场中去了。从光中走到光和阴影的溶合线中,到了黑暗里边,也便站住了。像在说,“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蓉子,你是爱我的吧?”“是的。”

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我就吻着这不说谎的嘴。“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消遣品还不是消遣品罢哩。”“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说着爱他的话吗?”“这都因为男子们太傻的缘故,如果不说,他们是会叫化似的跟着你装着哀求的脸,卑鄙的脸,憎恨的脸,讨好的脸,……碰到跟着你歪缠的化子们,不是也只能给一个铜子不是?”也许她也在把我当消遣品呢,我低着脑袋。“其实爱不爱是不用说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心就够。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是吗;信吗?说呀!我知道你相信的。”我瞧着她那骗人的说谎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谎,可还是信了她的谎话。

高速度的恋爱哪!我爱着她,可是她对于我却是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灵魂,趣味是我所不认识的东西。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

每天晚上,我总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学布谷叫。她总是孩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门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过来了。从朦胧的光里踏进了植物的阴影里,她就攀着我CoaT的领子,总是像在说“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个轻轻的吻,吻了她,就——“不会是在把我当消遣品吧”这么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缠着她的,是她缠着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挂在我胳膊上,飘荡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恋爱下面,建筑着友谊的基础。“你读过《茶花女》吗?”“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陀思安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在本国呢?”“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话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一九三一年的新发见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像在做梦。她像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她花朵似的嘴一次,两次,三次,……“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回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板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危险啊!危险啊!”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复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边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它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像流到天边去似的。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调子,像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Alexy。”

这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拚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蓉子。”“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body 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傻子呢!”

“……”“怎么啦?”

“……”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怎么啦?”“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我没爱着你吗?”“刚才那男子吧?”“不是朱古力糖吗?”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叹息似的说:“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排泄了那些滓吧!”“还有呢?”“别时常出去!”“还有呢?”她猛的笑了。“怎么啦?”“你也变了傻子哪!”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脑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恨我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不,蓉子。”

蓉子踮着脚尖。像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的,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像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 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悉悉地,独自个儿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滋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头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

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No,Alexy Say no,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为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 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系家族制……“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有着一个猫的脑袋,蛇的身子……

礼拜一上纪念周,我站在礼堂的顶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来了,也站在顶后面,没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摆着张挨打的脸,求恕地望着她。那双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经攀过我的领子的。回过头来瞧了我的脸,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学们看着我,问我,又跑过去看她,问她,许多人瞧着我,纪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课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边。这位戴了眼镜,耸着左肩的讲师,是以研究产业革命著名的,那天刚讲到这一章。铅笔在纸上的磨擦用讲师喷唾沫的速度节奏地进行着。我只在纸上——“骗人的嘴啊:骗人的嘴啊……”写着。

她笑啦。“蓉子!”

红嘴唇像闭着的蚌蛤。我在纸片上写着:“说谎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谎话呢!可以再使我听一听你的可爱的谎话吗?”递给她。“下了课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记着她的札记,不再理我了。

一下课我便到那儿去等着。已经是夏天啦,麦长到腰,金黄色的。草很深。广阔的田野里全是太阳光,不知那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叫出了四月的农村。等判决书的杀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着。时间凝住啦。好久她还没来。学校里的钟声又飘着来了,在麦田中徘徊着,又溶化到农家的炊烟中。于是,飞着的鸽子似的来了蓉子,穿着白绸的Pyjamas,发儿在白绸结下跳着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莲的。“那天你是不愿意我和那个男子跳舞不是?”

劈头便这么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状,叫我除了认罪以外是没有别的辩诉的可能了。我抬起脑袋望着这亭亭地站着的审判官,用着要求从轻处分的眼光。“可是这些事你能管吗?为什么用那么傻的方法呢。你的话,我爱听的自然听你,不爱听你是不能强我服从的。知道吗?前几天因为你太傻,所以不来理你,今儿瞧你像聪明点儿——记着……”她朗诵着刑法的条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着她的脚啦。

她也坐了下来,把我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乱的头发往后扔,轻轻地说道:“记着,我是爱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又轻轻地吻着我。闭上了眼,我微微地笑着,——“蓉子”这么叫着,觉得幸福——可是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获物啊!“难道你还以为女子只能被一个人崇拜着吗?爱是只能爱一个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许多的。你的口袋里怕不会没有女子们的照片吧。”“啊,蓉子。”

从那天起,她就让许多人崇拜着,而我是享受着被狮子爱着的一只绵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数,就是出去了晚上九点钟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学着布谷鸟叫声报到的——我不愿意有这种限制吗?不,就是在八点半坐了每点钟四十英里的车赶回学校来,到她窗前去报到,也是引着我这种fldelity以为快乐的。可是……甚至限制着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狮子前面的绵羊,对于这种事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我愿意拿一滴血来换一朵花似的吻。

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来,紫色的毛织物的单旗袍,——在装饰上她是进步的专家。在人家只知道穿丝织品,使男子们觉得像鳗鱼的时候,她却能从衣服的质料上给你一种温柔的感觉。还是唱着小夜曲,云似地走着的蓉子。在银色的月光下面,像一只有银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着地疏懒地动着翼翅,带来四月的气息,恋的香味,金色的梦。拉住了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红的Tangee的嘴。把发际的紫罗兰插在我嘴里,这大夜蝶从我的胳膊里飞去了。嘴里含着花,看着翩翩地飞去的她,两只高跟儿鞋的样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着,在夜色中还颤动着她的笑声。再捉住了她时,她便躲在我怀里笑着,真没法儿吻她啊。“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紫色的吻,是不给贪馋的孩子的。”

我骗她,逼她,求她,诱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怀里。比老鼠还机警哪。在我怀里而不让我耍嘴儿,不是容易的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蓉子,如果我骗到了一个吻,这礼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可以的,可是在这礼拜你骗不到,在放假以前不准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说一百句恭维我的话,要新鲜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欧洲大战还剧烈的战争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维话,新鲜的,每天不同的。还没决定战略,我就冒昧地宣战了。她去了以后,留下一种优柔的温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围流着,这是我们的爱抚所生的微妙的有机体。在这恋的香味氤氲着的地方,我等着新的夜来把她运送到我的怀里。可新的夜来了,我却不说起这话。再接连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着她的手,装着哀愁的脸,滴了硫酸的眼里,流下两颗大泪珠来。“蓉子!”我觉得是在做戏了。“今天怎么啦;像是很忧郁地?”“怎么说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爱你了!给我一个吻吧,

最后的吻!”我的心跳着,胜败在这刹那间可以决定咧。她的胳臂围上我的脖子,吻着;猛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闪,她笑啦。踮起脚尖来,吻着我,一次,两次,三次。“聪明的孩子!”

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着紫色的Tangee而满足地过活着。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虽然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热起来。快放假啦,我的心脏因大考表的贴在注册处布告板上而收缩着。“蓉子,你慢慢儿的不爱我了吧?”“傻子哪!”

这种事是用不到问的,老练家是不会希望女人们讲真话的。就是问了她们会告诉你的吗?傻子哪!我不会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着的啊。

她要参加的Party愈来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地减少啦。我忧郁着。我时常听到人家报告我说她和谁在这儿玩,和谁在那儿玩。绷长了脸,人家以为我是急大考,谁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长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这件事,我是连读书的能力都给剥夺了的。“就因为生在有钱人家才受着许多苦痛呢。什么都不能由我啊,连一个爱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亲派来的人监视着的,像监视他自己的财产和门第一样。天哪!他忙着找人替我做媒。每礼拜总有两三张梳光了头发,在阔领带上面微笑着的男子的照片寄来的,在房里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妆品还多的照片来给你看的,我有两个哥哥,见了我总是带一位博士硕士来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脸的中年人。都是生着轻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厅去听音乐,却不刮胡髭,‘还等你化装的时候儿又长出来的’这么嘲笑着我。”“那么你怎么还不订婚呢?博士,硕士,教授,机会不是很多吗?”“就因为我只愿意把他们当消遣品。近来可不对了,爹急着要把我出嫁,像要出清底货似的。他不是很爱我的吗?我真不懂为什么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人。伴他一辈子不好吗?我顶怕结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断送了。为什么要结婚呢?可是现在也没法子了,爹逼着我,说不听他的话,下学期就不让我到上海来读书。要结婚,我得挑一个顶丑顶笨的人做丈夫,聪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摆布的。我高兴爱他时就爱他,不高兴就不准他碰我。”“一个可爱的恋人,一个丑丈夫,和不讨厌的消遣品——这么安排着的生活不是不会感到寂寞了吗,……”“你想订婚吗?”

蓉子不说了,咬着下嘴唇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泪啦,珍珠似的,一颗,两颗,……“不是吗?”

我追问着。“是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像只要捧着我的脚做丈夫便满足了似的。那小胖子。我们的订婚式,你预备送什么?”

说话的线索在这儿断了。忧虑和怀疑,思索和悲哀……被摇成混合酒似的在我脑子里边窜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早就订了婚。未婚夫在美洲,这夏天要回来了;他是个很强壮的人,在国内时足球是学校代表,那当儿,他时常抚着我的头,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来了,我替你介绍吧。”“早就订了婚了?”“怎么啦?吓坏了吗!骗你的啊,没订过婚,也不想订婚。瞧你自己的惊惶的脸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来的话都当了真,你得变成了疯子呢?”“我早就疯了。你瞧,这么地,……”

我猛的跑了开去,头也不回地。

考完了书,她病啦。

医生说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骑着脚踏车在六月的太阳下跑十里路到××大学去把她的闺友找来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买了一大束唐纳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饭,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脑袋,我不敢说一声话。瞧着太阳站在我脑袋上面,瞧着太阳照在我脸上面,瞧着太阳移到墙根去,瞧着太阳躲到屋脊后面,瞧着太阳沉到割了麦的田野下面。望着在白纱帐里边平静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盐水里边儿的自家儿的身子也忘了。

在梦中我也记挂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学已经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乱着,白色的唐纳生垂倒了脑袋,寂寞地萎谢了。可是找不到那对熟悉的大眼珠儿,和那叫我Alexy的可爱的声音。问了阿妈,才知道是她爹来领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蛩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直到晚上她才回来。“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蓉子为什么忧郁着?”“你问她干吗儿呢?”“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可是你问她干吗儿呢?”隔了一回。“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再会吧!”“再会吧!”

她便去了,像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像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悉悉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姐村,在河上,慢慢地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算了吧!After all,it's regret”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便默着。“究竟是消遣品吧!”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

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莲花落

飘泊着,秋天的黄叶子似的,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我们是两个人。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在草屋子的柴门前,在嵌在宫墙中间的黑漆大门前,在街上,在考场里,我们唱着莲花落,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化一杯羹,化一碗冷饭——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死了。

是二十年前,那时我的头发还和我的眼珠子那么黑,大兵把我的家轰了。一家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全不知那去啦。我独自个儿往南跑,跑到傍晚时真跑累了,就跑到前面那只凉亭那儿去。就在那儿我碰到了她。她在里边,坐在地上哭,哭得抽抽咽咽的。我那时候儿还怕羞,离远些坐了下来。她偷偷儿地瞧了瞧我,哭声低了些。我心里想:劝劝她吧!这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别哭了,姑娘!哭什么呢!”我坐在老远的跟她说。

她不作声还是哭,索性哭得更高声点儿。这事情不是糟了吗?我不敢再说话。我往凉亭外面望,不敢望她。天是暗了,有一只弯月亮照着那些田。近的远的,我找不到一点火。一只狗子站在凉亭外面冲着我望,我记得还是只黑狗。我们家里也有只黑狗,我们的牛是黄的,还有一只黑鸡,毛长得好看,想杀它三年了没忍心杀它。我们还有只花猫,妹妹顶爱那只猫,爹顶恨,说它爱偷嘴,可是妈是爱妹妹的,爹是爱我的。那只花猫偷吃了东西,爸要砍它脑袋,妹妹抱住了不放,爹就打她,妈听见她哭就打我,我一闹,爹和妈就斗起嘴来了。可是爹那去了?妈和妹妹那去了?还有那只黑狗,那只黄牛,那只花猫呢?它们那去了?

我想着想着也想哭,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脑袋回过去瞧了瞧,她也赶忙把脑袋回过去,怕难为情,不让我瞧她的脸。我便从后边儿瞧着她。她在那儿不知道在吃什么,吃得够香甜的。我咽了口儿粘涎子,深

里听起来,像打了个雷似的。她回过脑袋来瞧,我不知怎么的又咽了口儿粘涎子,她噗哧的笑出来啦,我好难为情!她拿出个馍馍来,老远的伸着胳膊拿着。我也顾不得难为情,红着脸跑过去就吃,也不敢说话。吃完了便看着她吃,她还有五个。她一抬脑袋,我连忙把眼光歪到一边。她却又拿了一个给我,我脸上真红热的了不得。“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真多谢你!”我说。“还要不要?”

我怎么能说还不够呢?我说够了。“不饿吗,那么个男儿汉吃这么一些。”“不饿。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会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你到哪儿去呢?”“我能到哪儿去呢?”“你打算逃那儿去?”“我没打算往那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

你呢?”“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那能打算往那儿跑?跑到那儿算那儿罢咧。”那时候儿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摆,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身子。“你还是坐远点儿吧?”我便挪开些,老远的对坐着说话儿。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像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你冷吗?”“我害怕。”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我刚贴着她的身子,她便一缩道:“你不会?”瞧着我。我摇了摇头。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就闭上了眼。我瞧着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丢了。我想,我不是独自个儿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这亭子里——我们是两个人。

第二天起来,她有了焦红的腮帮儿,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里的处女味昨儿晚上给贼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我,猛的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敢作声,我知道自家做错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脑袋来,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脑袋。“你说不会的。”“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儿道:“叫我怎么呢?”“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那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道:“先生,可怜见我,饿坏了。全家给大兵打了,跑了一天一晚,没东西吃。”那掌柜的就像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

嗳呀嗳子喂!

花开梅花落呀,

一开一朵梅花!

腊梅花!

我觉得脸在红起来,旁边有许多人在围着看我;我真想钻到地下去。这时候儿我猛的听见还有一个人在跟着我唱,一瞧,却是她,不知那儿弄来的两块破竹片,拿在手里,的的得得地拍着。我气壮了起来,马上挺起了胸子,抬起脑袋来,高声儿的唱着莲花落——我们是两个人在唱着。

就从那天起,漂泊着,秋叶似的,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后来我们又弄到了一把破胡琴,便和一把胡琴,一副檀板,一同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的大门前面,我们唱着莲花落。

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一条小胡同里。她有点寒热,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也有点儿灰了。”“可不是吗,四十多了,那能叫头发不白。”“我们从凉亭里跑出来,到现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阴过得真快呀!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在河南,三天没讨到东西吃,你那当儿火气大极了,不知怎么一来就打了我,把我腰那儿打得一大块青!你还记得吗?”“你不是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吗?”“在凉亭里那晚上不也很像今儿吗?”我抬起脑袋来:在屋檐那儿,是一只弯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银色的。“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好重。我也没理会。只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么地死去咧。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一道水又一道水,一重山又一重山,在草屋子的柴门前面,在黑漆大门前面,在街上,在麦场里,我们一同地唱着莲花落。我们在一块儿笑一块儿哭,一块儿叹息,一块儿抹眼泪:世界上有个我,还有个她——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晚上死了。夜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可是,那儿去哪?江水哗啦哗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的回去了。夜空是暗蓝的,月亮是大的,江心里的黄月亮是弯曲的,多角形的。从浦东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几里远,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驶过来了,摇船的生着银发。

江面上飘起了一声海关钟。风吹着,吹起了水手服的领子,把烟蒂儿一弹弹到水里。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老是这么的从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着白水手帽,让风吹着领子,摆着大裤管,夜游神似的,独自个儿在夜的都市里踱着。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巾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可是他是孤独的。

一个水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那儿哪?家啊!

去吧?便走了,懒懒地。行人道上一对对的男女走着,街车里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坐在大水手的中间,拉车的堆着笑脸问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真的是真空吗?喝点儿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乐的——上海不是快乐的王国吗?一拐弯走进了一家舞场。酒精的刺激味,侧着肩膀顿着脚的水手的舞步,大鼓的敲着炎热南方的情调,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黄澄澄的酒,浓洌的色情,……这些熟悉的,亲切的老朋友们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汉的笑声是太响着点儿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着酒。酒味他是知道的,像五月的夜那么地醉人。大喇叭反复地吹着: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舞着的人像没了灵魂似的在音乐里溶化了。他也想深化在那里边儿,可是光觉得自家儿流不到那里边儿去,只是塑在那儿,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

有几个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像黄昏时的一朵霞;

有几个还留在我记忆里,

在水面,在烟里,在花上,

她老对我说:“瞧见没?我在这里。”

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因为他是独自个儿喝着酒,因为独自个儿喝着酒是乏味的,因为没一个姑娘伴着他……

右手那边儿桌上有个姑娘坐在那儿,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着黑褂子,束了条阔腰带,从旁边看过去,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颏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的抽了口烟,把烫手的烟蒂儿弹到她前面,等她回过脑袋来便像一个老练家似的,大手指一抹鼻翅儿,跟她点了点脑袋:“Hello baby.”就站起来走过去,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珠子是饱满了风尘的,嘴唇抽多了烟,歪着点儿。“独自个儿吗?”不作声,拿起咖啡来喝了点儿。从喝咖啡的模样儿看来她是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可是她的视线是疲倦的。“在等谁呢?”一边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枝。她接了烟,先不说话,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把烟喷出来,喷灭了火柴,一边折着火柴梗,一边望着手里的烟卷儿,慢慢儿的:“等你那么的一个男子哪。”“你瞧着很寂寞的似的。”“可不是吗?我老是瞧着很寂寞的。”淡淡的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劲儿便没了。“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有响的笑声和太浓的酒吗?”

她只从烟里边望着他。“还有太疯狂的音乐呢!可是你为什么瞧着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来拉了她,向着那只大喇叭,舞着。

舞着:这儿有那么多的人,那么煊亮的衣服,那么香的威士忌,那么可爱的娘儿们,那么温柔的旋律,谁的脸上都带着笑劲儿,可是那笑劲儿像是硬堆上去的。

一个醉鬼猛的滑了一跤,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刚爬起来,

又是一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脑袋来问:“我的鼻子在那儿?”他的伙伴把他拉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嚷鼻子。他听见她在怀里笑。“想不到今儿会碰到你的,找你那么的姑娘找了好久了。”“为什么找我那么的姑娘呢?”“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你到过很多的地方吗?”“有水的地方我全到过,那儿都有家。”“也爱过许多女子了吧?”“可是我在找着你那么的一个姑娘哪。”“所以你瞧着很寂寞的。”“所以你也瞧着很寂寞的。”他抱紧了点儿,她贴到他身上,便抬起脑袋来静静地瞧着他。

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爱那种眼光,他爱他自家儿明白不了的东西。回到桌子上,便隔着酒杯尽瞧着她。“你住那儿?”“你问他干吗!”“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问他干吗!我的名字太多了。”“为什么全不肯告诉我?”“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来啦。真是可爱的姑娘啊。猛的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伙计,瞧见我的鼻子没有?”原来是那醉鬼。“你的鼻子留在家里了,没带出来。”酒还在脖子那儿,给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来了。“家?家吗?”猛的笑了起来,瞧着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儿一抬:“你猜我的家在那儿?”她懒懒的把他的手拉开了。“告诉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边,今儿我把鼻子留在家里,

忘了带出来了。”

他的伙伴刚跑过来想拉他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开啦。左手那边儿桌上一个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喷了。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怜悯地,像望着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点儿倒了下去,给他的伙伴扶住了。“咱们回去吧。”“行。再会!”手摆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么地唱着,拍着腿跑到舞着的人们里边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着了就自家儿吆喝着口令,立正,敬礼。一会儿便混到那边儿不见啦,可是他的嗓子还尽冒着,压低了大喇叭压低了笑声。“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单调的,粗鲁的,像坏了的留声机似的响着。她轻轻地叹息了一下。“都是没有家的人啊!”家在那儿哪?家啊!喇叭也没有,笛子也没有,铜钹也没有,大鼓也没有,一只小提琴独自个儿的低低地奏着忧郁的调子。便想起了那天黄昏,在夏威夷靠着椰子树,拉着手风琴看苍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阳。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会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明白不了的脸啦。“好像在那儿见过你的。”“我也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似的,可是想不起来了。”便默着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精解不了愁的日子是有的。他的脸红了起来,可是他的心却沉重起来了。“可以快乐的时候,就乐一会儿吧。”她猛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搁,便活泼地退到中间那片地板上,走了几步,一回身,胳臂往腰里一插,异样地向他一笑,扮了个鬼脸,跳起tango来啦。悉悉地接着转了几个身,又回到他怀里,往后一弯腰,再往外转过身子去,平躺在他胳臂上,左手攀着他的胸子。

缓慢的大鼓咚咚咚地。她猛的腿一软,脑袋靠到他胸部,笑着。“我醉了。”“找个地方儿睡去吧。”她已经全身靠在他身上了,越来越沉重咧。走到门外,她的眼皮儿就阖上了,嘴上还挂着笑劲儿。在五月的夜风里,她的衣服是单薄的。可是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街上没有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走着。到一家旅馆里,把她放到床上,灭了灯,在黑暗里边站到窗前抽着烟。月光从窗口流进来,在地上,像一方块的水。蔚蓝的烟一圈圈的飞到窗外,慢慢儿的在夜色里淡了,没了。“给我支烟吧。”

拿了支烟给她,她点上了也喷起烟来啦。烟蒂儿上红的火闪耀着。平躺在床上,把胳臂垫在脑袋下面,脸苍白着。

他走到床前,一只脚踏在床上,尽瞧着她,她只望着天花板。他把在嘴里吸着的烟蒂儿吐在地上,把她抱了起来,一声儿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的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全喷在他嘴里了。拍一下他的脸。他抱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在镜上呵了口气,就在那雾气上面用手指划了颗心。她也呵了口气,也划颗心,再划支箭把那两颗心串在一块儿。再掏出擦脸的粉来给添在上面,一顺手就抹了他一脸。

“Bigbaby!”

说着笑,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两条腿在他胳臂上乱颠。猛的他觉得自家儿的脸上湿了起来。瞧她时,却见眼珠子给泪蒙住了。“怎么啦?”“你明儿上那去?”“我自家儿也不知道。得随船走。”“可是讲他干吗?明天是明天!”

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吻着他,热情地。

他醒了回来,竖起了身子,瞧见睡在旁边儿的那姑娘,想起昨晚上的事了。两只高跟儿鞋跌在床前。瞧手表,表没卸下来,弄停啦。

他轻轻地爬下床来,抽着烟穿衣服。把口袋里钱拿出来,放一半在她枕头边。又放了几支烟,一回头瞧见了那镜子,那镜子上的两颗心和一支箭,便把还有一半钱也放下了,她却睁开了眼来。“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望着他,还是那副憔悴的,冷冷的神情。“你怎么呢?”“我不知道。”“你以后怎么着呢?”“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我不知道。”

便点上了烟抽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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