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经典文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五(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07:46:47

点击下载

作者:(清)吴趼人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清代经典文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五

清代经典文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五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清代经典文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五作者:[清]吴趼人排版:Cicy出版时间:2018-01-2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八十九回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

南京地方辽阔,苟才接得芬臣的信,已是中午时候;在家里胡闹了半天,才到票号里去;多祝三再到芬臣处转了一转,又回号里打票子,再赶到苟才公馆,已是掌灯时候了。苟才回到家中,先向婆子问:“劝得怎样了?”苟太太摇摇头。苟才道:“可对姨妈说,今天晚上起,请他把铺盖搬到那边去。一则晚上劝劝他;二则要防到他有甚意外。”苟太太此时,自是千依百顺,连忙请姨妈来,悄悄说知,姨妈自无不依之理。

苟才正在安排一切,家人报说票号里多先生来了,苟才连忙出来会他。祝三一见面,就连连作揖道:“耽误了大人的事,十分抱歉!我们那伙计万才回来,做晚的就忙着和他商量大人这边的事。大人猜我们那伙计说甚么来?”苟才道:“不过不肯信付我们这背时的人罢了。”祝三拍手道:“正是,大人猜着了也!做晚的倒很很儿给他埋怨一顿,说:‘亏你是一号的当手,眼睛也没生好!象苟大人那种主儿,咱们求他用钱,还怕苟大人不肯用;此刻苟大人亲自赏光,你还要活活的把一个主儿推出去!就是现的垫空了,咱们那里调不动万把银子,还不赶着给苟大人送去!’大人,你老人家替我想想,做晚的不过小心点待他,倒反受了他的一阵埋怨,这不是冤枉吗!做晚的并没有丝毫不放心大人的意思,这是大人可以谅我的。下回如果大人驾到小号,见着了他,还得请大人代做晚的表白表白。”说罢,在怀里掏出一个洋皮夹子,在里面取出一张票子来,双手递与苟才道:“这是一万两,请大人先收了;如果再要用时,再由小号里送过来。”苟才道:“这个我用不着,你先拿了回去罢。”祝三吃了一惊,道:“想大人已经向别家用了?”苟才道:“并不。”祝三道:“那么还是请大人赏用了,左右谁家的都是一样用。”苟才道:“我用这个钱,并不是今天一下子就要用一万,是要来置备东西用的,三千一处也不定,二千一处也不定,就是几百一处、几十一处,都是论不定的;你给我这一张整票子,明天还是要到你那边打散,何必多此一举呢。”祝三道:“是,是,是,这是做晚的糊涂。请大人的示,要用多少一张的?或者开个横单子下来,做晚的好去照办。”苟才道:“这个那里论得定。”祝三道:“这样罢,做晚的回去,送一份三联支票过来罢,大人要用多少支多少,这就便当了。”苟才道:“我起意是要这样办,你却要推三阻四的,所以我就没脸说下去了。”祝三道:“大人说这是那里话来!大人不怪小人错,准定就照那么办,明天一早,再送过来就是了。”苟才点头答应,祝三便自去了。

苟才回到上房,恰好是开饭时候,却不见姨妈。苟才问起时,才知道在那边陪少奶奶吃去了。原来少奶奶当日,本是夫妻同吃的,自从苟太太拆散他夫妻之后,便只有少奶奶一个人独吃。那时候,已是早一顿、迟一顿的了;到后来大少爷死了,更是冷一顿、热一顿,甚至有不能下等的时候,少奶奶却从来没过半句怨言,甘之若素。却从苟才起了不良之心之后,忽然改了观,管厨房的老妈,每天还过来请示吃甚么菜,少奶奶也不过如此。这天中上,闹了事之后,少奶奶一直在房里嘤嘤啜泣。姨妈坐在旁边,劝了一天。等到开出饭来,丫头过来请用饭。少奶奶说:“不吃了,收去罢。”姨妈道:“我在这里陪少奶奶呢,快请过来用点。”少奶奶道:“我委实吃不下,姨妈请用罢。”姨妈一定不依,劝死劝活,才劝得他用茶泡了一口饭,勉强咽下去。饭后,姨妈又复百般劝慰。

今天一天,姨妈所劝的话,无非是埋怨苟才夫妻岂有此理的话,绝不敢提到劝他依从的一句。直到晚饭之后,少奶奶的哭慢慢停住了,姨妈才渐渐入起彀来,说道:“我们这个妹夫,实在是个糊涂虫!娶了你这么个贤德媳妇,在明白点的人,岂有不疼爱得和自己女儿一般的,却在外头去干下这没天理的事情来!亏他有脸,当面说得出!我那妹子呢,更不用说,平常甚么规矩咧、礼节咧,一天到晚闹不清楚,我看他向来没有把好脸色给媳妇瞧一瞧。他男人要干这没天理的事情,他就帮着腔,也柔声下气起来了。”少奶奶道:“岂但柔声下气,今天不是姨妈来救我,几乎把我活活的急死了!他两老还双双的跪在地下呢;公公还摘下小帽,咯嘣咯嘣的碰头。”姨妈听了笑道:“只要你点一点头,便是他的宪太太了,再多碰几个,也受得他起。”少奶奶道:“姨妈不要取笑,这等事岂是我们这等人家做出来的!”姨妈道:“啊唷!不要说起!越是官宦人家,规矩越严,内里头的笑话越多。我还是小时候听说的:苏州一家甚么人家,上代也是甚么状元宰相,家里秀才举人,几几乎数不过来。有一天,报到他家的大少爷点了探花了,家中自然欢喜热闹,开发报子赏钱,忙个不了。谁知这个当刻,家人又来报三少奶奶跟马夫逃走了。你想这不是做官人家的故事?直到前几年,那位大少爷早就扶摇直上,做了军机大臣了。那位三少奶奶,年纪也大了,买了七八个女儿,在山塘灯船上当老鸨,口口声声还说我是某家的少奶奶,军机大臣某人,是我的大伯爷。有个人在外面这样胡闹,他家里做官的还是做官。如今晚儿的世界,是只能看外面,不能问底子的了。”

少奶奶道:“这是看各人的志气,不能拿人家来讲的。”姨妈道:“天唷!天底下有几个及得来我的少奶奶的!唷!老天爷也实在糊涂!越是好人,他越给他磨折得利害!象少奶奶这么个人,长得又好,脾气又好,规矩、礼法、女红、活计,那一样输给人家,真正是谁见谁爱,谁见谁疼的了,却碰了我妹子那么个糊涂蛋的婆婆。一年到晚,我看你受的那些委屈,我也不知陪你淌了多少眼泪!他们索性顽出这个把戏来了!少奶奶啊,方才我替你打算过来,不知你这一辈子的人怎么过呢!他们在外头丧良心、没天理的干出这件事来,我听说已经把你的小照送给制台看过,又求了制台身边的人上去回过,制台点了头,并且交代早晚就要送进去的,这件事就算已经成功的了。少奶奶却依着正大道理做事,不依从他,这个自是神人共敬的。但是你公公这一下子交不出人来,这个钉子怕不碰得他头破血流!如今晚儿做官的,那里还讲甚么能耐,讲甚么才情。会拉拢、会花钱就是能耐,会巴结就是才情。你向来不来拉拢,不来巴结,倒也罢了;拉拢上了,巴结上了,却叫他落一个空,晓得他动的是甚么气!不要说是差缺永远没望,说不定还要干掉他的功名。他的功名干掉了,是他的自作自受,极应该的。少奶奶啊,这可是苦了你了!他功名干掉了,差使不能当了,人家是穷了,这里没面子再住了,少不得要回旗去。咱们是京旗,一到了京里,离你的娘家更远了。你婆婆的脾气,是你知道的,不必再说了。到了那时候,说起来,公公好好的功名,全是给你干掉的,你这一辈子的磨折,只怕到死还受不尽呢!”说着,便倘下泪来。少奶奶道:“关到名节上的事情,就是死也不怕,何况受点折磨?”姨妈道:“能死得去倒也罢了,只怕死不去呢!老实对你说,我到这里陪你,就是要监守住你,防到你有三长两短的意思。你想我手里的几千银子,被他们用了,到此刻不曾还我,他委托我一点事情,我那里敢不尽心!你又从何死起?唉!总是运气的原故。你们这件事闹翻了,他们穷了,又是终年的闹饥荒,连我养老的几吊棺材本,只怕从此拉倒了,这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少奶奶听了这些话,只是默默无言。姨妈又道:“我呢,大半辈子的人了,就是没了这几吊养老本钱,好在有他们养活着我。我死了下来,这几根骨头,怕他们不替我收拾!”说到这里,也淌下眼泪来。又道:“只是苦了少奶奶,年纪轻轻的,又没生下一男半女,将来谁是可靠的?你看那小子(指小少爷也),已经长到十二岁了,一本《中庸》还没念到一半,又顽皮又笨,那里象个有出息的样子!将来还望他看顾嫂嫂?”说到这里,少奶奶也抽抽咽咽的哭了。姨妈道:“少奶奶,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自己过细想想看。”当时夜色已深,大众安排睡觉。一宵晚景休提。

且说次日,苟才起来,梳洗已毕,便到书房里找出一个小小的文具箱,用钥匙开了锁,翻腾了许久,翻出一个小包、一个纸卷儿,拿到上房里来。先把那小包递给婆子道:“这一包东西,是我从前引见的时候,在京城里同仁堂买的。你可交给姨妈,叫他吃晚饭时候,随便酒里茶里,弄些下去,叫他吃了。”说罢,又附耳悄悄的说了那功用。苟太太道:“怪道呢!怨不得一天到晚在外头胡闹,原来是备了这些东西。”苟才道:“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这回也算得着了正用。”说罢,又把那纸卷儿递过去道:“这东西也交代姨妈,叫他放在一个容易看见的地方。左右姨妈能说能话,叫他随机应变罢了。”苟太太接过纸卷,要打开看看;才开了一开,便涨红了脸,把东西一丢道:“老不要脸的!那里弄了这东西?”苟才道:“你那里知道!大凡官照、札子、银票等要紧东西里头,必要放了这个,作为镇压之用。凡我们做官的人,是个个备有这样东西的。”苟太太也不多辩论,先把东西收下。觑个便,邀了姨妈过来,和他细细说知,把东西交给他。姨妈一一领会。

这一天,苟才在外头置备了二三千银子的衣服首饰之类,作为妆奁。到得晚饭时,姨妈便蹑手蹑脚,把那小包子里的混帐东西,放些在茶里面。饭后仍和昨天一般,用一番说话去旁敲侧击。少奶奶自觉得神思昏昏,老早就睡下了。姨妈觑个便,悄悄的把那个小纸卷儿,放在少奶奶的梳妆抽屉里。这一夜,少奶奶竟没有好好的睡,翻来复去,短叹长吁,直到天亮,只觉得人神困倦。盥洗已毕,临镜理妆,猛然在梳妆抽屉里看见一个纸卷儿,打开一看,只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卷起来。草草梳妆已毕,终日纳闷。姨妈又故意在旁边说些今日打听得制军如何催逼,苟才如何焦急等说话,翻来复去的说了又说。到了晚上,又如法泡制,给他点混帐东西吃下。自己又故意吃两钟酒,借着点酒意,厚着脸面,说些不相干的话。又说:“这件事,我也望少奶奶到底不要依从。万一依从了,我们要再见一面,就难上加难了。做了制台的姨太太,只怕候补道的老太太还不及他的威风呢!何况我们穷亲戚,要求见一面,自然难上加难了。”少奶奶只不做声。如此一连四五天,苟才的妆奁也办好了,芬臣也来催过两次了。

姨妈看见这两天少奶奶不言不语,似乎有点转机了,便出来和苟太太说知,如此如此。苟太太告诉了苟才,苟才立刻和婆子两个过来,也不再讲甚么规矩,也不避甚么丫头老妈,夫妻两个,直走到少奶奶房里,双双跪下。吓得少奶奶也只好陪着跪下,嘴里说道:“公公婆婆,快点请起,有话好说。”苟才双眼垂泪道:“媳妇啊!这两天里头,叫人家逼死我了!我托了人和制台说成功了,制台就要人,天天逼着那代我说的人。他交不出人,只得来逼我,这个是要活活逼死我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媳妇大发慈悲罢!”少奶奶到了此时,真是无可如何,只得说道:“公公婆婆,且先请起,凡事都可以从长计议。”苟才夫妇才起来。姨妈便连忙来搀少奶奶起来,一同坐下。苟才先说道:“这件事本来是我错在前头,此刻悔也来不及了。古人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我也明知道对不住人,但是叫我也无法补救。”少奶奶道:“媳妇从小就知妇人从一而终的大义,所以自从寡居以后,便立志守节终身。况且这个也无须立志的,做妇人的规矩,本是这样,原是一件照例之事。却不料变生意外!”说到这里,不说了。

苟才站起来,便请了一个安道:“只望媳妇顺变达权,成全了我这件事,我苟氏生生世世,不忘大恩!”少奶奶掩面大哭道:“只是我的天唷!”说着,便大放悲声。姨妈连忙过来解劝。苟太太一面和他拍着背,一面说道:“少奶奶别哭,恐怕哭坏了身子啊。”少奶奶听说,咬牙切齿的跺着脚道:“我此刻还是谁的少奶奶唷!”苟太太听了,也自觉得无味,要待发作他两句,无奈此时功名性命,都靠在他身上,只得忍气吞声,咽了一口气下去。少奶奶哭够多时,方才住哭,望着姨妈道:“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个男子,凡事自己作不动主,只得听从人家摆布。此刻我也没有话说了,由得人家拿我怎样便怎样就是了。但是我再到别家人家去,实在没脸再认是某人之女了。我爸爸死了,不用说他;我妈呢,苦守了几年,把我嫁了。我只有一个遗腹兄弟,常说长大起来,要靠亲戚照应的,我这一去,就和死一样,我的娘家叫我交付给谁!我是死也张着眼儿的!”苟才站起来,把腰子一挺道:“都是我的!”

少奶奶也不答话,站起来往外就走,走到大少爷的神主前面,自己把头上簪子拔了下来,把头一颠,头发都散了,一弯腰,坐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这一哭,直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任凭姨妈、丫头、老妈子苦苦相劝,如何劝得住,一口气便哭了两个时辰。哭得伤心过度了,忽然晕厥过去。吓的众人七手八脚,先把他抬到床上,掐入中,灌开水,灌姜汤,一泡子乱救,才救了过来。一醒了,便一咕噜爬起来坐着,叫声:“姨妈!我此刻不伤心了。甚么三贞九烈,都是哄人的说话;甚么断鼻割耳,都是古人的呆气!唱一出戏出来,也要听戏的人懂得,那唱戏的才有精神,有意思;戏台下坐了一班又瞎又聋的,他还尽着在台上拚命的唱,不是个呆子么!叫他们预备香蜡,我要脱孝了。几时叫我进去,叫他们快快回我。”苟才此时还在房外等候消息,听了这话,连忙走近门口垂手道:“宪太太再将息两天,等把哭的嗓子养好了,就好进去。”少奶奶道:“哼!只要燉得浓浓儿的燕窝,吃上两顿就好了,还有工夫慢慢的将息!”苟太太在旁边,便一迭连声叫:“快拣燕窝!要拣得干净,落了一根小毛毛儿在里头,你们小心抠眼睛、拶指头!”丫头们答应去了。这里姨妈招呼着和少奶奶重新梳裹已毕。少奶奶到大少爷神主前,行过四跪八肃礼,便脱去素服,换上绸衣,独自一个在那里傻笑。

过得一天,苟才便托芬臣上去请示。谁知那制台已是急得了不得,一听见请示,便说是:“今天晚上抬了进来就完了,还请甚么,示甚么!”苟才得了信,这一天下午,便备了极丰盛的筵席,饯送宪太太,先是苟才,次是苟太太和姨妈,捱次把盏。宪太太此时乐得开怀畅饮,以待新欢。等到筵席将散时,已将交二炮时候,苟才重新起来,把了一盏。宪太太接杯在手,往桌上一搁道:“从古用计,最利害的是美人计。你们要拿我去换差换缺,自然是一条妙计;但是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可知道古来祸水也是美人做的?我这回进去了,得了宠,哼!不是我说甚么——”苟才连忙接着道:“总求宪太太栽培!”宪太太道:“看着罢咧!碰了我高兴的时候,把这件事的始末,哭诉一遍,怕不断送你们一辈子!”说着,拿苟才把的一盏酒,一吸而尽。苟才听了这个话,犹如天雷击顶一般。苟太太早已当地跪下。姨妈连忙道:“宪太太大人大量,断不至于如此,何况这里还答应招呼宪太太的令弟呢。”

原来苟才也防到宪太太到了衙门时,贞烈之性复起,弄出事情来,所以后来把那一盏酒,重重的和了些那混帐东西在里面。宪太太一口吸尽,慢慢的觉得心上有点与平日不同。勉强坐定了一回,双眼一饧,说道:“酒也够了,东西也吃饱了,用不着吃饭了。要我走,我就走罢!”说着,站起来,站不稳,重又坐下。姨妈忙道:“可是醉了?”宪太太道:“不,打轿子罢。”苟才便喝叫轿子打进来。苟太太还兀自跪在地下呢,宪太太早登舆去了,所有妆奁也纷纷跟着轿子抬去。这一去,有分教:宦海风涛惊起落,侯门显赫任铺张。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记。第九十回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结功深葭莩复合

苟才自从送了自己媳妇去做制台姨太太之后,因为他临行忽然有祸水出自美人之说,心中着实后悔,夫妻两个,互相埋怨。从此便怀了鬼胎,恐怕媳妇认真做弄手脚,那时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一会儿,又转念媳妇不是这等人,断不至于如此。只要媳妇不说穿了,大帅一定欢喜的,那就或差或缺,必不落空。如此一想,心中又快活起来。

次日,解芬臣又来说,那小跟班祁福要那三千头了。苟才本待要反悔,又恐怕内中多一个作梗的,只得打了三千票子,递给芬臣。说道:“费心转交过去。并求转致前路,内中有甚消息,大帅还对劲不,随时给我个信。”芬臣道:“这还有甚不对劲的!今天本是辕期,忽然止了辕。九点钟时候,祁福到卑职那里要这个,卑职问他:‘为甚么事止的辕?’祁福说:‘并没有甚么事,我也不知道为甚止辕的。’卑职又问:‘大帅此刻做甚么?’祁福说:‘在那里看新姨太太梳头呢。’大人的明见,想来就是为这件事止的辕了,还有不得意的么!”苟才听了,又是忧喜交集。官场的事情,也真是有天没日,只要贿赂通了,甚么事都办得到的。不出十天,苟才早奉委了筹防局、牙厘局两个差使。苟才忙得又要谢委,又要拜客,又要到差,自以为从此一帆顺风,扶摇直上的了。却又恰好遇了苏州抚台要参江宁藩台的故事,苟才在旁边倒得了个署缺。这件事是个甚么原因?先要把苏州抚台的来历表白了,再好叙下文。

这苏州抚台姓叶,号叫伯芬,本是赫赫侯门的一位郡马。起先捐了个京职,在京里住过几年,学了一身的京油子气。他有一位大舅爷,是个京堂,到是一位严正君子,每日做事,必写日记。那日记当中,提到他那位叶妹夫,便说他年轻而纨裤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一无所长,又性根未定,喜怒无常云云。伯芬的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京里住的厌烦了,大舅爷又不肯照应,他便忿忿出京,仗着一个部曹,要在外省谋差事。一位赫赫侯府郡马,自然有人照应,委了他一个军装局的会办。这军装局局面极阔,向来一个总办,一个会办,一个襄办,还有两个提调。总办向来是道台,便是会办、襄办也是个道台,就连两个提调都是府班的。他一个部曹,戴了个水晶顶子去当会办,比着那红蓝色的顶子,未免相形见绌。何况这局里的委员,蓝顶子的也很有两个,有甚么事聚会起来,如新年团拜之类,他总不免跼蹐不安,人家也就看他不起。那总办更是当他小孩子一般看待。伯芬在局里觉得难以自容,便收拾行李,请了个假,出门去了。

你道他往那里去来?原来他的大舅爷放了外国钦差,到外国去了,所以他也跟踪而去。以为在京时你不肯照应我罢了,此刻万里重洋的寻了去,虽然参赞、领事所不敢望,一个随员总要安置我的。谁知千辛万苦,寻到了外洋,访到中国钦差衙门,投了帖子进去,里面马上传出来请,伯芬便进去相见。钦差一见了他,行礼未完,便问道:“你来做甚么?”伯芬道:“特地来给大哥请安。”钦差道:“哼!万里重洋的,特地为了请安而来,头一句就是撒谎!”伯芬道:“顺便就在这里伺候大哥,有甚么差使,求赏一个。”钦差道:“亏你还是仕宦人家出身,怎么连这一点节目都不懂得!这钦差的随员,是在中国时逐名奏调的,等到了此地,还有前任移交下来的人员,应去应留,又须奏明在案,某人派某事,都要据实奏明的。你当是和中国督抚一般,可以随时调剂私人的么?”伯芬棱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此时他带来的行李,早已纷纷发到,家人上来请钦差的示,放在那里。钦差道:“我这衙门里没地方放,由他搁过一边,回来等他找定了客店搬去。”伯芬听说,更觉棱了。钦差道:“我这里,一来地方小,住不下闲人;二来我定的例,早晚各处都要点名,早上点过名才开大门,晚上也点过名才关门,不许有半个闲人在衙门里面。所以你这回来了,就是门房里也住你不下,你可赶紧到外头去找地方。你是见机的,就附了原船回去;要是不知起倒,当作在中国候差委一般候着,我可不理的。这里浇裹又大,较之中国要顶到一百几十倍,你自己打算便了。我这里有公事,不能陪你,你去罢。”伯芬无奈,只得退了出来。便拿片子,去拜衙门里的各随员;谁知各随员都受了钦差严谕,不敢招呼,一个个都回出来说挡驾。伯芬此时急的要哭出来,又是悔,又是恨,又是恼,又是急,一时心中把酸咸苦辣都涌了上来。到了此地,人生路不熟,又不懂话,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带来的家人曾贵,和一个钦差大臣带来的二手厨子认得,由曾贵去央了那二手厨子出来,代他主仆两个,找定了一所客店,才把行李搬了过来住下。天天仍然到钦差衙门来求见,钦差只管不见他。到第三天去见时,那号房简直不代他传帖子了,说是:“递了上去就碰钉子,还责骂我们,说为甚不打出去。姑老爷,你何苦害我们捱骂呢!”伯芬听了,真是有苦无处诉。带来的盘费,看看用尽了。恰好那坐来的船,又要开到中国了。伯芬发了急,便写一封信给钦差,求他借盘缠回去。到了下午,钦差打发人送了回信来,却是两张三等舱的船票。

伯芬真是气得涨破了肚皮!只得忍辱受了,附了船仍回中国,便去销假,仍旧到他军装局的差。在老婆跟前又不便把大舅爷待自己的情形说出,更不敢露出忿恨之色,那心中却把大舅爷恨的犹如不共戴天一般。又因为局里众人看不起他是个部曹;好得他家里有的是钱,他老太爷做过两任广东知县,很刮了些广东地皮回家,便向家里搬这银子出来,去捐了个候补道,加了个二品顶戴,入京引过见,从此他的顶子也红了。人情势利,大抵如此,局里的人看见他头上换了颜色,也不敢看他不起了。伯芬却是恨他大舅爷的心事,一天甚似一天。每每到睡不着觉时,便打算我有了个道班做底子,怎样可以谋放缺,怎样可以升官,几年可以望到督抚。怎样设法,可以调入军机。那时候大舅爷的辫子自然在我手里,那时便可以如何报仇,如何雪恨了。每每如此胡思乱想,想到彻夜不寐。

他却又一面广交声气,凡是有个红点子的人,他无有不交结的。一天正在局子里闲坐,忽然家人送上一张帖子,说是赵大人来拜。原这赵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号叫啸存,这回进京引见,得了内记名出来。从前在京时,叶伯芬本来是相识的,这回出京路过上海,便来拜访。伯芬见了片子,连忙叫请。两人相见之下,照例寒暄几句,说些契阔的话。在赵啸存无非是照例应酬,在叶伯芬看见赵啸存新得记名,便极力拉拢。等啸存去后,便连忙叫人到聚丰园定了座位,一面坐了马车去回拜啸存,当面约了明日聚丰园。及至回到局里,又连忙备了帖子,开了知单送去,啸存打了知字回来。

伯芬到了次日下午五点钟时,便到聚丰园去等候。他所请的,虽不止赵啸存一人,然而其余的人都是与这书上无干的,所以我也没工夫去记他的贵姓台甫了。客齐之后,伯芬把酒入席。坐席既定,伯芬便说闷饮寡欢,不如叫两个局来谈谈,同席的人,自然都应允。只有啸存道:“兄弟是个过路客,又是前天才到,意中实在无人。不啊,就请伯翁给我代一个罢。”伯芬一想,自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荟芳陆蘅舫,一个是东棋盘街吴小红。蘅舫是一向有了交情的,誓海盟山,已有白头之约,并且蘅舫又亲自到过伯芬公馆,叩见过叶太太。叶太太虽是满肚醋意,十分不高兴,面子上却还不十分露出来;倒是叶老太太十分要好,大约年老人欢喜打扮得好的,自己终年在公馆里,所见的无非丫头老妈,忽然来了个花枝招展的,自是高兴,因此和他十分亲热。这些闲话,表过不提。且说伯芬当时暗想吴小红到底是个么二,又只得十三岁,若荐给啸存,恐怕他不高兴。好在他是个过客,不多几天就要走的,不如把蘅舫荐给他罢。想定了主意,便提笔写了局票发出去。一会儿各人的局,陆续来了。陆蘅舫来到,伯芬指给啸存,啸存一见,十分赏识,赞不绝口。伯芬又使个眼色给蘅舫,叫他不要转局,蘅舫是吃甚么饭的人,自然会意。席散之后,啸存定要到蘅舫处坐坐,伯芬只得奉陪。啸存高兴,又在那里开起宴来。席中与伯芬十分投契,便商量要换帖。伯芬暗想,他是个新得记名的人,不久就可望得缺的;并且他这回的记名,是从制台密保上来的,纵使一时不能得缺,他总是制台的一个红人,将来用他之处正多呢。想到这里,自然无不乐从。互相问了年纪,等到席散,伯芬便连忙回到公馆,将一分帖子写好。次日一早,便差一个家人送到啸存寓所。又另外备了一分请帖知单,请今天晚上在吴小红处。不一会,啸存在单上打了知字回来。

且慢,叶伯芬他虽不肖,也还是一个军装局会办,虽是纯乎用钱买来的,却叫名儿也还是个监司大员,何以顽到么二上去?这么二妓院人物,都是些三四等货,局面尤其狭小,只有几个店家的小伙计们去走动走动的。岂不是做书的人撒谎也撒得不象么?不知非也!这吴小红本是姊妹两个:小红居长,那小的叫吴小芳。小红十一岁,小芳十岁的时候,便出来应局;有叫局的,他姊妹两个总是一对儿同来,却只算一个局钱,这名目叫做小双挡。此时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却都出落得秋瞳剪水,春黛衔山。小红更是生得粉脸窝圆,朱唇樱小。那时候东棋盘街有一座两楼两底的精巧房子,房子里面,门扇窗格,一律是西洋款式;房子外面,却是短墙曲绕,芳草平铺,还种了一棵枇杷树,一棵七里香。小红的娘,带着两个女儿,就租了那所房子,自开门户。这是当时出名的叫做小花园。因为东西棋盘街都是么二妓女麇聚之所,众人也误认了他做么二,其实他与那一个妓院聚了四五十个妓女的么二妓院,有天渊之隔呢。不信,但问老于上海的人,总还有记得的。表过不提。

且说啸存下午也把帖子送到伯芬那里。到了晚上,便在吴小红那里畅叙了一宵。啸存年长,做了盟兄,伯芬年少,做了盟弟,非常热闹。到了次日,啸存又请在陆蘅舫处闹了一天。这两天闹下来,大哥老弟,已叫得十分亲热的了。加以旁边的朋友,以贺喜为名,设席相请,于是又一连吃了十多天花酒。每有酒局,啸存总是带蘅舫,伯芬总是叫小红。他两个也是你叫我大伯娘,我叫你小婶婶的,好不有趣。一连二十多天混下来,啸存便和蘅舫落了交情,两个十分要好。啸存便打算要娶他,来和伯芬商量。伯芬和蘅舫虽曾订约,却没有说定,此时听得啸存要娶,也就只好由他。况且官场中纷纷传说,肃存有放缺消息,便索性把醋意捐却,帮着他办事,一面托人和老鸨说定了身价,一面和啸存租定公馆。到了吉期那天,非但自己穿了花衣前去道喜,并且因为啸存客居上海,没有内眷,便叫自己那位郡主太太,奉了老太太,到赵公馆里去招呼一切。等新姨太太到来,不免逐一向众客见礼。到得上房,便先向叶老太太和叶太太行礼。这一双婆媳,因他是勾阑出身,嘴里虽连说“不敢当,还礼还礼”,却并不曾还礼。忙了一天,成其好事,不多几时,啸存便带了新姨太太晋省。得过记名的人,真是了不得,不上一年多,啸存便奉旨放了上海道。伯芬应酬得更为忙碌。

可巧这个时候,他的大舅爷钦差任满回华,路过上海。此时伯芬的主意,早已改换了。从前把大舅爷恨入骨髓,后来屡阅京报,见大舅爷虽在外洋钦差任上,内里面却是接二连三的升官,此时已升到侍郎了。伯芬心上一想,要想报仇是万不能的了,不如还是借着他的势子,升我的官。主意打定,等大舅爷到了上海之后,便天天到行辕里伺候。大舅爷本来挈眷同行的,伯芬是郎舅至亲,与别的官员不同,上房咧、签押房咧,他都可以任意穿插。又先把自己太太送到行辕里去,兄妹相见,自有一番友于之谊。伯芬又设法先把一位舅嫂巴结上了,没事的时候,便衣到上房,他便拿出手段去伺候,比自己伺候老太太还殷勤,茶咧、烟咧,一天要送过十多次。舅太太是个妇道人家,懂得甚么,便口口声声总说姑老爷是个独一无二的好人。他在外面巴结大舅爷呢,却又另外一副手段,见了大舅爷,不是请教些政治学问,便是请教些文章学问。大舅爷写字是写魏碑的,他写起字来,也往魏碑一路摹仿。大舅爷欢喜做诗,近体欢喜学老杜,古体欢喜学晋、魏、六朝;他大舅爷偶然把自己诗藁给他看,他便和了两首律诗,专摹少陵,又和了两首古风,专仿晋、魏。大舅爷能画画,花卉、翎毛、山水,样样都来;他虽不懂画,却去买了两部《画征录》来,连夜去看,及至大舅爷和他谈及画理,他也略能回报一二。因此也骗动了大舅爷,说他与前大不相同了。

他得了大舅爷这点颜色,便又另外生出一番议论来,做一个不巴结之巴结,不要求之要求。他说:“做小兄弟的这几年来,每每想到少年时候的行径,便深自怨艾,赶忙要学好,已经觉得来不及了,只好求点实学,以赎前愆。军装局总办某道,化学很精通的,兄弟天天跟他学点;上海道赵道,政治一道,很有把握,兄弟也时时前去讨教的。细想起来,我们世受国恩的,若不及早出来报效国家,便是自暴自弃。大哥这回进京复命,好歹要求大哥代兄弟图个出身。做小兄弟的并不是要干求躁进,其实我们先人受恩深重,做子孙的若不图个出身报效,非但无以对皇上,亦且无以对先人。此时年力正壮,若不及早出来,等将来老大徒伤,纵使出身,也怕精力有限,非但不能图报微末,而且还怕陨越贻羞了。”那位大舅爷的老子,便是伯芬的丈人,是一生讲究理学的;大舅爷虽没有老子讲的利害,却也是岸然道貌的。伯芬真会揣摩,他说这一番话时,每说到甚么世受国恩咧、复命咧、先人咧、皇上咧这些话,必定垂了手,挺着腰,站起来才说的。起先一下子,大舅爷还不觉得;到后来觉着了,他站起来说,大舅爷也只得站起来听了。只他这一番言语举动,便把个大舅爷骗得心花怒放,说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这句话古人真是说得不错。这也是叶伯芬升官的运到了,所以一个极精明、极细心、极燎亮的大舅爷,被他一骗即上。

正是:世上如今无直道,只须狐媚善逢迎。不知叶伯芬到底如何升官,且待下回再记。第九十一回老夫人舌端调反目 赵师母手版误呈词

叶伯芬自从巴结上大舅爷之后,京里便多了个照应,禁得他又百般打点,逢人巴结,慢慢的也就起了红点子了。此时军装局的总办因事撤了差,上峰便以以资熟手为名,把他委了总办。啸存任满之后,便陈臬开藩,连升上去。几年功夫,伯芬也居然放了海关道。恰好同一日的上谕,赵啸存由福建藩司坐升了福建巡抚。伯芬一面写了禀帖去贺任,顺便缴还宪帖,另外备了一分门生帖子,夹在里面寄去,算是拜门。这是官场习气,向来如此,不必提他。

且说赵啸存出仕以来,一向未曾带得家眷,只有那年在上海娶陆蘅舫,一向带在任上。升了福建抚台,不多几时,便接着家中电报,知道太太死了。啸存因为上了年纪,也不思续娶,蘅舫一向得宠,就把他抚正了,作为太太。从此陆蘅舫便居然夫人了。

又过得几时,江西巡抚被京里都老爷参了一本,降了四品京堂,奉旨把福建巡抚调了江西。啸存交卸过后,便带了夫人,乘坐海船,到了上海,以便取道江西。上海官场早得了电报,预备了行辕。啸存到时,自然是印委各员,都去迎接。等宪驾到了行辕之后,又纷纷去禀安、禀见。啸存抚军传令一概挡驾,单请道台相见。伯芬整整衣冠,便跟着巡捕进内。行礼已毕,啸存先说道:“老弟,我们是至好朋友,你又何必客气,一定学那俗套,缴起帖来,还要加上一副门生帖子,叫我怎么敢当!一向想寄过来恭缴,因为路远不便。此刻我亲自来了,明日找了出来,再亲自面缴罢。”伯芬道:“承师帅不弃,收在门下,职道感激的了不得!师帅客气,职道不敢当!”啸存道:“这两年上海的交涉,还好办么?”伯芬道:“涉及外国人的事,总有点覙琐,但求师帅教训。”伯芬的话还未说完,啸存已是举茶送客了。伯芬站起来,啸存送至廊檐底下,又说道:“一两天里,内人要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伯芬连忙回道:“职道母亲不敢当;师母驾到,职道例当扫径恭迎。”说罢,便辞了出来,上了绿呢大轿,鸣锣开道,径回衙门。

一直走到上房,便叫他太太预备着,一两天里头,师母要来呢。那位郡主太太便问甚么师母。伯芬道:“就是赵师帅的夫人。”太太道:“他夫人不早就说不在了,记得我们还送奠礼的,以后又没有听见他续娶,此刻又那里来的夫人?”伯芬道:“他虽然没有续娶,却把那年讨的一位姨太太扶正了。”夫人道:“是那一年讨的那一位姨太太?”伯芬笑道:“夫人还去吃喜酒的,怎么忘了?”太太道:“你叫他师母?”伯芬道:“拜了师帅的门,自然应该叫他师母。”太太道:“我呢?”伯芬笑道:“夫人又来了,你我还有甚分别?”太太道:“几时来?”伯芬道“方才师帅交代的,说一两天就来,说不定明天就来的。”太太回头对一个老妈子道:“周妈,你到外头去,叫他们赶紧到外头去打听,今天可有天津船开。有啊,就定一个大菜间;没有呢,就叫他打听今天长江是甚么船,也定一个大菜间,是到汉口去的。”周妈答应着要走。伯芬觉得诧异道:“周妈,且慢着。夫人,你这是甚么意思?”那位郡主夫人,脸罩重霜的说道:“有天津船啊,我进京看我哥哥去;不啊,我就走长江回娘家。你来管我!”伯芬心中恍然大悟,便说道:“夫人,这个又何必认真,糊里糊涂应酬他一次就完了。”夫人道:“‘完了,完了!’我进了你叶家的门,一点光也没有沾着,希罕过你的两轴诰命!这东西我家多的拿竹箱子装着,一箱一箱的喂蠹鱼,你自看得希罕!我看的拿钱买来的东西,不是香货!我们家的,不是男子们一榜两榜博到的,就是丈夫们一刀一枪挣来的。我从小儿就看到大,希罕了你这点东西!开口夫人,闭口夫人,却叫我拜臭婊子做师母!甚么赵小子长得那个村样儿,字也不多认得一个,居然也抚台了!叫他到我们家去舀夜壶,看用得着他不!居然也不要脸,受人家的门生帖子!也有那一种不长进的下流东西,去拜他的门!周妈,快去交代来!我年纪虽然不大,也上三四十岁了,不能再当婊子,用不着认婊子作师母!”伯芬道:“夫人,你且息怒。须知道做此官,行此礼。况且现在的官场,在外头总要融和一点,才处得下去。如果处处认真,处处要摆身分,只怕寸步也难行呢。”太太道:“我摆甚么身分来!你不要看得我是摆身分,我不是摆身分的人家出身。我老人家带了多少年兵,顶子一直是红的,在营里头那一天不是与士卒同甘苦。我当儿女的敢摆身分吗!”伯芬道:“那么就请夫人通融点罢,何苦呢!”夫人道:“你叫我和谁通融?我代你当了多少年家,调和里外,体恤下情,那一样不通融来!”伯芬道:“一向多承夫人贤慧——”说到这里,底下还没说出来。夫人把嘴一披道:“免恭维罢!少糟蹋点就够了!”伯芬道:“我又何敢糟蹋夫人?”夫人道:“不糟蹋,你叫我认婊子做师母?”伯芬道:“唉!不是这样说。我不在场上做官呢,要怎样就怎样;既然出来做到官,就不能依着自己性子了,要应酬的地方,万不能不应酬。我再说破一句直捷痛快的话,简直叫做要巴结的地方,万不能不巴结!你想我从前出洋去的时候,大哥把我糟蹋得何等利害,闹的几几乎回不得中国,到末末了给我一张三等船票,叫我回来。这算叫他糟蹋得够了罢!论理,这种大舅子,一辈子不见他也罢了。这些事情,我一向并不敢向夫人提起,就是知道夫人脾气大,恐怕伤了兄妹之情;今天不谈起来,我还是闷在肚里。后来等到大哥从外洋回来,你看我何等巴结他,如果不是这样,那里——”这句话还没说完,太太把桌子一拍道:“吓!这是甚么话!你今天怕是犯了疯病了!怎么拿婊子比起我哥哥来!再不口稳些,也不该说这么一句话!你这不是要糟蹋我娘家全家么!我娘家没人在这里,我和你见老太太去,评评这个理看,我哥哥可是和婊子打比较的?”

伯芬还没有答话,丫头来报道:“老太太来了。”夫妻两个,连忙起身相迎。原来他夫妻两个斗嘴,有人通报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来了。好个叶太太,到底是诗礼人家出身,知道规矩礼法,和丈夫拌嘴时,虽闹着说要去见老太太评理,等到老太太来了,他却把一天怒气一齐收拾起来,不知放到那里去了,现出一脸的和颜悦色来,送茶装烟。伯芬见他夫人如此,也便敛起那悻悻之色。老太太道:“他们告诉我,说你们在这里吵嘴,吓得我忙着出来看,谁知原是好好儿的,是他们骗我。”伯芬心中定了主意,要趁老太太在这里把这件事商量妥当,省得被老婆横亘在当中,弄出笑话。因说道:“儿子正在这里和媳妇吵嘴呢。”老太太道:“好好的吵甚么来!你好好的告诉了我,我给你们判断是非曲直。”伯芬便把上文所叙他夫妻两个吵闹的话,一字不漏的述了一遍。老太太坐在当中,两手挂着拐杖,侧着脑袋,细细的听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对太太道:“唉!媳妇啊!你是个金枝玉叶的贵小姐,嫁了我们这么个人家,自然是委屈你了!”太太吓得连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言重了!媳妇虽不敢说知书识礼,然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俗话,是从小儿听到大的,那里有甚么叫做委屈!”说罢,连忙跪下。老太太连忙扶他起来,道:“媳妇,你且坐下,听我细说。这件事,气呢,原怪不得你气,就是我也要生气的。然而要顾全大局呢,也有个无可奈何的时候;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不能不自己开解自己。我此刻把最高的一个开解,说给你听。我一生最信服的是佛门,我佛说一切众生,皆是平等。我们便有人畜之分,到了我佛慧眼里头,无论是人,是鸡,是狗,是龟,是鱼,是蛇虫鼠蚁,是虱子虼蚤,总是一律平等。既然是平等,那怕他认真是鳖是龟,我佛都看得是平等,我们就何妨也看得平等呢;何况还是个人。这是从佛法上说起的,怕你们不信服。你两口子都是做官人家出身,应该信服皇上。你们可知道皇上眼里,看得一切百姓,都是一样的么?那做官的人,不过皇上因为他能办事,或者立过功,所以给他功名,赏他俸禄罢了;如果他不能立功,不能办事,还不同平常百姓一样么。你不要看着外面的威风势力是两样的,其实骨子里头,一样的是皇上家的百姓,并不曾说做官的有个官种,做平常百姓的有个平常百姓种,这就不应该谁看不起谁。譬如人家生了几个儿子,做父母的总有点偏心,或者疼这个,或者疼那个,然而他们的兄弟还是兄弟。难道那父母疼的就可以看不起那父母不疼的么。这是从人道上说起的。然而你们心中总不免有个贵贱之分,我索性和你们开解到底。媳妇啊!你不要说我袒护儿子,我这是平情酌理的说话,如果说得不对,你只管驳我,并不是我说的话都合道理的。陆蘅舫呢,不错,他是个婊子出身;然而伯芬并不是在妓院里拜他做师母的,亦并不是做赵家姨太太的时候拜他做师母的,甚至赵啸存升了抚台,这边壁帖拜门,那时还有个真正师母在头上;直等到真正师母死了,啸存把他扶正了,他才是师母。须知这个师母不是你们拜认的,是他的运气好,恰恰碰上的。何况堂堂封疆,也认了他做老婆,非但主中馈,主苹蘩,居然和他请了诰命,做了朝廷命妇。你想,皇上家的诰命都给了他,还有甚门生、师母的一句空话呢?媳妇,你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须知他此刻是嫁龙随龙,嫁虎随虎了。暂时位分所在,要顾全大局,我请媳妇你委屈一回罢。”

太太起先听到不是在妓院拜师母的一番议论,已经局促不安;听得老太太说完了,越觉得脸红耳热,连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这都是媳妇一时偏执,惹出老太太气来。”老太太连忙搀起来道:“唉!我怒甚么?气甚么?你太多礼了。你只说我的话错不错?”太太道:“老太太教训的是。”老太太道:“伯芬呢,也有不是之处。”伯芬听见老太太派他不是,连忙站了起来。老太太道:“我亲家是何等人家!你大舅爷是何等身分!你却轻嘴薄舌,拿婊子和大舅爷打起比较来!”说着,抡起拐杖,往伯芬腿上就打,伯芬见老太太动气,正要跪下领责,谁知太太早飞步上前,一手接住拐杖,跪下道:“老太太息怒。他——他——他这话是分两段说的,并没有打甚么比较;是媳妇不合,使性冤他的。老太太要打,把媳妇打几下罢。”老太太道:“唉!你真正太多礼了。我搀你不动了,伯芬,快来代我搀你媳妇起来。”伯芬便叫丫头们快搀太太起来。老太太拿拐杖在地下一拄道:“我要你搀!”伯芬便要走过来搀,吓得太太连忙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老太太呵呵大笑道:“你们的一场恶闹,给我一席话,弄得瓦解冰销。我的嘴也说干了,你们且慢忙着请师母,先弄一盅酒,替我解解渴罢。”伯芬看着太太陪笑道:“儿子当得孝敬。”太太也看着伯芬陪笑道:“媳妇当得伺候。”老太太便拄了拐杖,扶了丫头,由伯芬夫妻送回上头去了。自有老太太这一番调和,才把事情弄妥了。

过了一天,啸存打发人来知会,说明日我们太太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伯芬便叫人把阖衙门里里外外,一齐张灯挂彩。饬下厨房,备了上等满汉酒席。又打发人去探听明天师母进城的路由,回报说是进小东门,直到道署。伯芬便传了保甲东局委员来,交代明天赣抚宪太太到我这里来,从小东门起到这里,沿道要派人伺候,局勇一律换上鲜明号衣;又传了本辕督带亲兵的哨弁来,交代明日各亲兵一个不准告假,在辕门里面,站队伺候;又调了沪军营两哨勇,在辕门外站队。

一切都预备妥当。

到了这天,诰封夫人、晋封一品夫人、赵宪太太陆夫人,在天妃宫行辕坐了绿呢大轿登程。前头顶马,后头跟马,轿前高高的一顶日照,十六名江西巡抚部院的亲兵,轿旁四名戴顶拖貂佩刀的戈什,簇着过了天妃宫桥,由大马路出黄浦滩,迤逦到十六铺外滩。转弯进了小东门,便看见沿路都是些巡防局勇丁,往来梭巡。这一天城里的街道,居然也打扫干净了,只怕从有上海城以来,也不曾有过这个干净的劲儿。走不多时,忽见前面一排兵勇,扛着大旗,在那里站队。有一个穿了灰布缺襟袍,天青羽纱马褂,头戴水晶顶,拖着蓝翎,脚穿抓地虎快靴的,手里捧着手版。宪太太的轿离着他还有二三丈路,那个人便跪下,对着宪太太的轿子,吱啊,咕啊,咕啊,吱啊的,不知他说些甚么东西,宪太太一声也不懂他的。肚子里还想道:格格人朝仔倪痴形怪状格做啥介?想犹未了,又听得一声怪叫,那路旁站的兵队,便都一齐屈了一条腿,作请安式蹲下。一路都是如此。过了旗队,便是刀叉队、长矛队、洋枪队。忽见路旁又是一个人,手里捧着手版跪着,说些甚么,宪太太心中十分纳闷。过去之后,还是旗队、刀叉队、洋枪队。抬头一看,已到辕门,又是一个捧着手版的东西,跪在那里吱咕。宪太太忽然想道:这些人手里都拿着禀帖,莫非是要拦舆告状的,看见我护卫人多,不敢过来?越想越象,要待喝令停轿收他状子,无奈轿子已经抬过了。耳边忽又听得轰轰轰三声大炮,接着一阵鼓吹,又听得一声“门生叶某,恭迎师母大驾”。宪太太猛然一惊,转眼一望。原来已经到了仪门外面。

叶伯芬身穿蟒袍补褂,头戴红顶花翎,在仪门外垂手站立。等轿子走近,一手搭在轿杠上,扶着轿杠往里去,一直抬上大堂,穿过暖阁,进了麒麟门,到二堂下轿。叶老太太、叶太太早已穿了披风红裙,迎到二堂上,让到上房。宪太太向老太太行礼,老太太连忙回礼不迭。礼毕之后,又对叶太太福了一福。叶太太却要拜见师母,叫人另铺拜毡,请师母上坐;宪太太连说“不敢当”,叶太太已经拜了下去。宪太太嘴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还礼还礼”,却并不曾还礼,三句话一说,叶太太已拜罢起身了。然后叶伯芬进来叩见师母,居然也是一跪三叩首,宪太太却还了个半礼,伯芬退了出去。这里是老太太让坐,太太送茶,分宾主坐定,无非说几句寒暄客套的话。略坐了一会,老太太便请升珠,请宽衣,摆上点心用过。宪太太又谈谈福建的景致,又说这上房收拾得比我们住的时候好了。七拉八扯,谈了半天,就摆上酒席。老太太定席,请宪太太当中坐下,姑媳两人,一面一个相陪。宪太太从前给人家代酒代惯的,著名洪量,便一杯一杯吃起来。叶伯芬具了衣冠,来上过一道鱼翅,一道燕窝;停了一会,又亲来上烧烤。宪太太倒也站了起来,说道:“耐太客气哉!”原来宪太太出身是苏州人,一向说的是苏州话,及至嫁与赵啸存,又是浙东出干菜地方的人氏,所以家庭之中,宪太太仍是说苏州话,啸存自说家乡话,彼此可以相通的,因此宪太太一向不会说官话,随任几年,有时官眷往来,勉强说几句,还要带着一大半苏州土话呢。就是此次和老太太们说官话,也是不三不四,词不能达意的。至于叶伯芬能打两句强苏白,是久在宪太太洞鉴之中的,所以冲口而出,就说了一句苏州话。伯芬未及回答,宪太太又道:“划一(划一,吴谚有此语。惟揣其语意,当非此二字。近人著《海上花列传》,作此二字,姑从之)今早奴进城格辰光,倒说有两三起拦舆喊冤格呀!”伯芬吃了一惊道:“来浪啥场化?”宪太太道:“就来浪路浪向哙。问倪啥场化,倪是弗认得格哙。”伯芬道:“师母阿曾收俚格呈子?”宪太太道:“是打算收俚格,轿子路得快弗过咯,来弗及哉。”伯芬道:“是格啥底样格人?”宪太太道:“好笑得势!俚告到状子哉,还要箭衣方马褂,还戴起仔红缨帽子。”伯芬恍然大悟道:“格个弗是告状格,是营里格哨官来浪接师母,跪来浪唱名,是俚笃格规矩。”宪太太听了,方才明白。如此一趟应酬,把江西巡抚打发过去。叶伯芬的曳尾泥涂,大都如此,这回事情,不过略表一二。

正是:泥涂便是终南径,几辈凭渠达帝阍。不知叶伯芬后来怎样做了抚台,为何要参藩台,且待下回再记。第九十二回谋保全拟参僚属 巧运动赶出冤家

如今晚儿的官场,只要会逢迎,会巴结,没有不红的。你想象叶伯芬那种卑污苟贱的行径,上司焉有不喜欢他的道理?上司喜欢了,便是升官的捷径。从此不到五六年,便陈臬开藩,扶摇直上,一直升到苏州抚台。因为老太太信佛念经,伯芬也跟着拿一部《金刚经》,朝夕唪诵。此时他那位大舅爷,早已死了,没了京里的照应,做官本就难点;加之他诵经成了功课,一天到晚,躲在上房念经,公事自然废弃了许多,会客的时候也极少,因此外头名声也就差了。慢慢的传到京里去,有几个江苏京官,便商量要参他一本。因未曾得着实据,未曾动手,各各写了家信回家,要查他的实在劣迹。恰好伯芬妻党,还有几个在京供职的,得了这个风声,连忙打个电报给他,叫他小心准备。伯芬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十分纳闷,思量要怎样一个办法,方可挽回,意思要专折严参几个属员,貌为风厉,或可以息了这件事。无奈看看苏州合城文武印委各员,不是有奥援的,便是平日政绩超著的;在黑路里的各候补人员,便再多参几个也不中用;至于外府州县,自己又没有那么长的耳目去觑他的破绽。正在不得主意,忽然巡捕拿了手本上来,说时某人禀见,说有公事面回,伯芬连忙叫请。

原来这姓时的,号叫肖臣,原是军装局的一个司事,当日只赚得六两银子薪水一月。那时候伯芬正当总办,不知怎样看上了他,便竭力栽培他,把他调到帐房里做总管帐。因此,时肖臣便大得其法起来,捐了个知县,照例引见,指省江苏,分宁候补。恰好那时候伯芬放了江海关道,肖臣由南京来贺任,伯芬便重重的托他,在南京做个坐探,所有南京官场一举一动,随时报知。肖臣是受恩深重的人,自然竭力报效。从此时肖臣便是伯芬的坐探。也是事有凑巧,伯芬官阶的升转,总不出江苏、江西、安徽三省,处处都用得着南京消息的,所以时肖臣便代他当了若干年的坐探。此次专到苏州来,却是为了他自己的私事。凡上衙门的规矩,是一定要求见的,无论为了甚么事,都说是有公事面回的。这时肖臣是伯芬的私人,所以见了手版就叫请。

巡捕去领了肖臣进来,行礼已毕,伯芬便问道:“你近来差事还好么?”肖臣道:“大帅明见,卑职自从交卸扬州厘局下来,已经六个月了,此刻还是赋闲着,所以特为到这边来给大帅请安;二则求大帅赏封信给江宁惠藩台,吹嘘吹嘘,希冀望个署缺。”伯芬道:“署缺,那边的吏治近来怎样了?”肖臣道:“吏治不过如此罢了。近来贿赂之风极盛,无论差缺,非打点不得到手。”伯芬道:“那么你也去打点打点就行了,还要我的信做甚么。”肖臣道:“大帅栽培的,较之鬼鬼祟祟弄来的,那就差到天上地下了。”伯芬心中忽然有所触,因说道:“你说差缺都要打点,这件事可抓得住凭据么?”肖臣道:“卑职动身来的那两天,一个姓张的署了山阳县,挂出牌来,合省哗然。无人不知那姓张的,是去年在保甲局内得了记大过三次、停委两年处分的,此时才过了一年,忽然得了缺,这里头的毛病,就不必细问了。有人说是化了三千得的,有人说是化了五千得的。卑职以为事不干己,也没有去细查。”伯芬道:“要细查起来,你可以查得着么?”肖臣道:“要认真查起来,总可以查得着。”伯芬道:“那么写信的事且慢着谈,你的差缺,我另外给你留心,你赶紧回去,把他那卖差卖缺的实据,查几件来。这件事第一要机密,第二要神速。你去罢。”说罢,照例端茶送客。肖臣道:“那么卑职就动身,不再过来禀辞了。”伯芬点点头。肖臣辞了出来,赶忙赶回南京去,四面八方的打听,却被他打听了十来起,某人署某缺,费用若干,某人得某差,费用若干,开了一张单,写了禀函,寄给伯芬。

伯芬得了这个,便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给南京制台,胪陈惠藩台的劣迹,要和制台会衔奏参。制台得了信,不觉付之一笑。原来这惠藩台是个旗籍,名叫惠福,号叫锡五,制台也是旗籍,和他带点姻亲,并且惠藩台是拜过制台门的。有了这等渊源,旁人如何说得动坏话,何况还说参他呢。好笑叶伯芬聪明一世,蒙瞳一时,同在一省做官,也不知道同寅这些底细,又不打听打听,便贸贸然写了信去。制台接信的第二天,等藩台上辕,便把那封信给藩台看了。藩台道:“既是抚帅动怒,司时听参就是了。”制台一笑道:“叶伯芬近来念《金刚经》念糊涂了,要办一件事情,也不知道过细想想,难道咱们俩的交情,还是旁人唆得动的吗。”藩台谢过了,回到自己衙门,动了半天的气。一个转念,想道:“我徒然自己动气,也无济无事。古人说得好:无毒不丈夫。且待我干他一干,等你知道我的手段!”打定了主意,便亲自起了个一百多字的电稿,用他自己私家的密码译了出来,送到电局,打给他胞弟惠禄。

这惠禄号叫受百,是个户部员外郎。拜在当朝最有权势的一位老公公膝下做个干孙子,十分得宠,无论京外各官,有要走内线的,若得着了受百这条门路,无有不通的。京官的俸禄有限,他便专靠这个营生,居然臣门如市起来。便是他哥哥锡五放了江宁藩台,也是因为走路子起见,以为江南是财富之区,做官的容易赚钱,南京是个大省会,候补班的道府,较他处为多,所以弄了这个缺,要和他兄弟狼狈为奸。有要进京引见的,他总代他写个信给兄弟,叫他照应。如此弄起来,每年也多了无限若干的生意。这回因为叶伯芬要参他,他便打了个电报给兄弟,要设法收拾叶伯芬,并须——如此如此。

受百接了电报,见是哥哥的事情,不敢怠慢,便坐了车子,一径到他干祖父宅子里去求见,由一个小内侍引了到上房。只见他干祖父正躺在一张醉翁椅上,双眼迷蒙,象是要磕睡的光景,便不敢惊动,垂手屏息,站在半边。站了足足半个钟头,才见他干祖父打了个翻身,嘴里含糊说道:“三十万便宜了那小子!”说着,又蒙胧睡去。又睡了一刻多钟,才伸了伸懒腰,打个呵欠坐起来。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说道:“孙儿惠禄,请祖爷爷的金安。”他干祖父道:“你进来了。”受百道:“孙儿进来一会了。”他干祖父道:“外头有甚么事?”受百道:“没有甚么事。”他干祖父道:“乌将军的礼送来没有?”受百道:“孙儿没经手,不知他有送宅上来没有。”他干祖父道:“有你经着手,他敢吗!他别装糊涂,仗着老佛爷腰把子硬,叫他看!”受百道:“这个谅他不敢,内中总还有甚么别的事情。”他干祖父就不言语了。歇了半天才道:“你还有甚么事?”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来道:“孙儿的哥哥惠福,有点小事,求祖爷爷做主。”他那干祖父低头沈吟了一会道:“你们总是有了事情,就到我这里麻烦。你说罢,是甚么事情?”受百道:“江苏巡抚叶某人,要参惠福。”他干祖父道:“参出来没有?”受百道:“没有。”他干祖父说道:“那忙甚么,等他参出来再说罢咧。”受百听了,不敢多说,便叩了个头道:“谢过祖爷爷的恩典。”叩罢了起来,站立一旁,直等他干祖父叫他“你没事去罢”,他方才退了出来,一径回自己宅子里去。入门,只见兴隆金子店掌柜的徐老二在座。

原来这徐老二,是一个专门代人家走路子的,著名叫徐二滑子,后来给人家叫浑了,叫成个徐二化子。大凡到京里来要走路子的,他代为经手过付银钱,从中赚点扣头过活,所开的金子店,不过是个名色罢了。这回是代乌将军经手,求受百走干祖父路子的。当下受百见了徐二化子,便仰着脸摆出一副冷淡之色来。徐二化子走上前请了个安,受百把身子一歪,右手往下一拖,就算还了礼。徐二化子歇上一会,才开口问道:“二爷这两天忙?”受百冷笑道:“空得很呢!空得没事情做,去代你们碰钉子!”徐二化子道:“可是上头还不答应?”受百道:“你们自己去算罢!乌某人是叫八个都老爷联名参的,罪款至七十多条,赃款八百多万;牛中堂的查办,有了凭据的罪款,已经五十几条,查出的赃款,已经五百多万。要你们三百万没事,那别说我,就是我祖爷爷也没落着一个,大不过代你们在堂官大人们、司官老爷们处,打点打点罢了。你们总是那么推三阻四!咱们又不做甚么买卖,论价钱,对就对,不对咱们撒手,何苦那么一天推一天的,叫我代你们碰钉子!”徐二化子忙道:“这个呢,怨不得二爷动气,就是我也叫他们闹的厌烦了。但是君子成人之美,求二爷担代点罢。我才到刑部里去来,还是没个实在。我也劝他,说已经出到了二百四十万了,还有那六十万,值得了多少,麻麻糊糊拿了出来,好歹顾全个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