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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6:5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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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骆冬青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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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性人生——心灵美学讲稿

情性人生——心灵美学讲稿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情性人生——心灵美学讲稿

作者:骆冬青

排版:AGOOD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5-11-01

ISBN:9787101107807

本书由中华书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绪论时间与存在一心灵与软、硬

人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一刹那电闪雷鸣,风狂雨骤,一切被照亮——陷入可怕的清醒;一切被遮蔽,有如电脑黑屏,内在的光亮突然关闭,绝望笼罩;心灵经受着各种严峻的考验。这时,一切外在的成败得失,都失去了分量,于心灵无济于事。内心之中那根脆弱的弦,决定着一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海明威,著名演员张国荣,都是在世人眼中辉煌成就的光环下,自杀身亡。在任何人的心灵之中,都有这样一根脆弱的弦,它是由我们的情感、意志、理性“纠结”而成的,或许,只有用“心灵”这个词,才能够表达出它的感性、灵性和微妙、复杂的构成。美学,主要研究的就是心灵中这根“脆弱的弦”,它是包含着无穷内涵的心灵本体。

在那样的特定时刻,即德国大诗人里尔克所说的“严重的时刻”,我们每个人都会想反省、审视自己的人生,尤其是自己的心灵。可以说,心灵以心灵本身为对象,进行自我观照和反省,本身就是心灵的本质特征;守护、护持、安顿、升华心灵,是人生的重要内容。人类文化的精华,也正是由此而显现。文学史上,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那些伟大的作品,往往是作者自己心灵的写照——从《离骚》到《红楼梦》,从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到卢梭的《忏悔录》,从《堂吉诃德》到《城堡》《尤利西斯》《追忆逝水年华》……都是如此;哲学史上,那些大哲学家同样是深刻反省自己的心灵,进而“为天地立心”;更不必说,那些宗教经典,则是人类心灵的终极关切的产物。也许,我们可以说,人类文化的重要成果,都是心灵在某些“严重的时刻”产生的,是精神危机的产物。

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句话,和西方哲学家把情感叫做“内在的感性”颇为相似,都是说,人心之中,有着像人的肉体一样感觉一切事物感性特征的能力。人心具有感性特征,而不是理性的“机器”。一方面,说明人心之中情感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说明心灵的内在感性和外在感性——肉体一样,是有生物学基础的。在这方面,毋宁说,人心之中,其实是有着生物性的“本能”的。这,就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有了深刻的联系。

当然,这句话要表达的深层含义,其实是说,人的心灵像肉体一样,是软弱的,是会“疼”的。“心软”才会“心疼”。情性的心灵,是有着柔和而敏感的特质的。“心疼”是汉语中用来表达最温柔的爱的。为什么呢?它是说,心灵具有深切的感知疼痛的能力,为对方而疼痛、而痛苦,对方在自己的心中才具有真正的、血肉相连的位置。所谓“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其实最重要的是能够为对方“心疼”。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人的道德感、伦理精神,是和人是感性的人、情感的人这个基本规定分不开的。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也可以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规定了人的情爱能力和人的心灵秩序。也许,你也可以说,人心是肉长的,难道动物的“心”不是么?动物也有伦理属性。这个问题,我们在此不做深究。但是,“心疼”的能力,也正是我们人类与万物沟通的基础,是我们与万物产生“生命共感”的基础。因此,也是我们审美精神的根基。

但是,现代学术,无论是政治学、经济学,还是社会学,都有“理性人”的假设。在社会科学中,人是“硬心”的。“心硬”是理性人的特征。那么,作为“计算机”“理性人”的我们,会不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把我们“人心”最根本的东西丢掉呢?或者说,人的理性能力,是否来自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个感性特征呢?这个问题,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做了深刻的探索。康德指出,人的理性能力,最终是建立在人的感性能力上,甚至可以说,是建立在人的感性局限的基础上的。人心具有的时间感、空间感,即内感官、外感官,决定着人类的认识能力。就此而言,“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以打消人追求“无限”的僭妄,从而告诉我们,人不是“上帝”,人的理性能力是“有限”的。我们不是“机器”,这也正是“人”的“心”决定的。“肉”长的“心”,让我们具有情感、想象、创造力,从而让我们超越人造的机器,能够产生不受拘束的思想感情,会“超常发挥”,当然也会“犯错”。可是,也许,“会犯错”才是人的根本特征。

当然,我们不是“野兽”,不是“机器”,除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还需要人心具有感性特性,具有“灵性”。说“心”有“灵”性,主要是说,“心”既是“虚灵不昧”,又是“神明不测”的。古人说,“心是神明之舍,为一身之主宰”(朱熹),还是有往古的巫术观念痕迹,“神明”“灵魂”,都是假设了另外的一个超越的世界存在,或者说,还是把我们的“心”设定为一个彼岸和此岸世界的结合。“神明”在我们的心中,所以,我们才具有了“灵性”,我们的“心”才不只是“肉长的”。当然,朱熹的说法,已经把传统的“神明”观念改变成为一种内心本然具有的超越维度了。

我们常常说,要“虚心”,这是说要让“心”腾出“空间”,才能够接受新的东西,或者是别人的意见。其实,心不需要“腾”出空间,心本身就应当是“虚”的。“虚”,正是古人认为的“心”的根本特性——“虚”,才可以“灵”,才能够“不昧”。因为,“虚”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超出感性世界的另一世界,与“太虚”相联系。《红楼梦》里设立了一个“太虚幻境”,其实,按照古人的想法,我们的“心”本来就有“虚灵”的方面,人人心中本来就有着一个“太虚幻境”。我们的“灵性”,正在于我们的“心”中有“太虚”,有“幻境”。“太虚幻境”才能够让我们“虚灵不昧”。“不昧”,就是去除了蒙蔽,就是获得了光明,简单地说,就是“明白”,就是“清楚”“清明”。“心灵”就是“神明”,就是“神”——“明”。我们只要在“神”“明”之间缓缓地读来体会,就可以晓得,“心灵”,其实也是“心”——“灵”。心“灵”了才是“心”,或者说,心本身就是“灵”的。心被照亮的时候,“明白”“清楚”了,才是心,才是心灵。我们通常说诗人、艺术家有“灵感”,似乎他们有特别的“通灵”的能力,他们生来就带着“通灵宝玉”。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灵”,我们都有“明白”的时候,都是“明白人”,否则,我们就成为没有“心灵”的动物了。因此,我们都有灵光乍现的时刻,我们都有如有神助的时刻,都似乎接收过来自另外世界的“启示”和“点化”“提撕”,都曾经获得过心灵的“启蒙”。这样来看,“心灵”,就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就具有了“超感觉”“超感性”的意义。“心灵”就把“肉”与“灵”结合了起来——“肉”有限,“灵”无限;“肉”是人的“自然”,“灵”则标示着人的“自由”。“心灵”,是灵肉的合一,也是自然与自由的合一。

所以,我们可以说,“心灵”这个词,本身就是“美学”的表述。因为,它是指我们用“感觉”感觉到“超感觉”,在我们的“感性”之中,存在着“超感性”。从而,我们在“有限”之中“感”到了“无限”,在“自然”当中,“感”到了“自由”。“心灵”,是“美学”诞生的根本原因,也是“美学”研究的主体。二寻求“不确定”

这样来看,我们也可以重新思考,为什么需要美学这样一门学科,这样一种研究?我们都知道,美学最早是由德国的鲍姆嘉通奠立的,他发现有一种研究是任何领域都未触及的,他把它叫做混乱的认识或感性的认识。鲍姆嘉通最早的研究是诗——诗歌领域,也可以说,是整个文艺领域,他研究的是文艺领域里的哲学原理。关于诗歌的哲学思考是鲍姆嘉通研究的核心。那么,他为什么把这个提出来做专门的研究呢?这是与西方哲学传统相关的。西方自古希腊开始,就有著名的“诗与哲学之争”,认为,以诗歌抑或哲学作为文化的核心,是最为重要的问题,它关系到人类心灵的秩序,从而也关系到人类文明的秩序。因为,诗歌,或者说诗性文化,是激发人的感性的,因而,诗歌可以搅乱人心,让人的心灵走到危险的境地。中国传统文化的“十六字心传”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惟危,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恐惧——对于我们自己“心灵”的“神明莫测”的恐惧。“惟危”“莫测”——所以,是需要控制乃至排除的部分。鲍姆嘉通说感性的认识是混乱的认识。从“认识”的角度来看感性、情感,它就是需要排除的对象。那么,西方哲学的主要传统是什么呢?我们可以用美国哲学家杜威的一本书的名字来概括——《确定性的寻求》。西方哲学追求的是“确定性”。我们大家都知道,最不容易确定的认识就是感性,就是我们的感觉。西方哲学的主要思路,就是要寻求我们对世界的确定的认识,通过掌握“规律”,掌握“世界”。

从反面来看,正是因为我们感觉到很多东西都是不确定的,包括我们的“感觉”本身就难以确定,我们用来“确定”的“心灵”本身,也有“神明莫测”的方面,我们才强烈地渴望“确定性”。比如说,冬天突然下大雪,下得很深,但是再过几天来看,雪融化了,不见一丝儿踪影;我们走在灿烂的阳光下,一切都正常了,一种可怕的正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其实一切都发生过了。就像李安拍的《色戒》中的一个段落,王佳芝走出珠宝店,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她把那个汉奸放走了,对她自己来说,惊天动地,天崩地裂,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感觉一切都改变了。恐怖的是,外面一切都很正常。阳光依旧灿烂,街道依旧是人来人往,拉黄包车的还依旧跟她饶舌……电影上,那个时候镜头晃啊晃,我们感觉到正常得不正常,精神很恍惚。这个段落,我们可以用来说明,“心灵”之中,我们的感觉和感觉的对象都是不断变化的,内心的变化,在“不变”的外在表象下,往往显得更加剧烈。假如在下大雪的那一天,我们从室外走进室内,我们就觉得“哦,这地方好暖和!”房间未必很暖和,但是,对于“风雪夜归人”来说,看到房间,看到灯光,就觉得温暖了。这不是“物理”的感觉,是“心灵”的感觉。甚至,我们的感觉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例如,有的时候遇到特别好的事情的时候,我们要去掐一下自己的大腿,问一下自己:这是真的吗?感觉掐疼了——噢,这是真的。掐疼了就是一种感觉。而假如说是正在做梦呢?在梦中自己掐疼了自己,这时,怎么知道不是做梦呢?

西方哲学的历史,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想把确定的东西和不确定的梦幻般的感觉区分开来,这样,西方哲学把理性、确定性作为最高的追求。所以,鲍姆嘉通的发现有着特别的意义。他发现,感觉的领域,甚至是我们梦幻的领域、幻想的领域、想象的领域,这样的感性领域是以往的哲学研究很少探讨的,往往是哲学研究要“祛除”的“魔鬼”。柏拉图要把诗人赶出他的“理想国”,也是因为恶魔般的快感会令人丧失理性。鲁迅的《摩罗诗力说》之中的“摩罗”,就是指“恶魔”,他要恢复“恶魔”的“动作”与“反抗”。鲍姆嘉通在创建“美学”学科时,他的立意还是有着特别的冲击力的。他觉得感性领域应该有一种哲学来研究它。所以鲍姆嘉通最早把“美学”叫做“感性学”,是研究感性的学问。最初把“感性学”翻译成“美学”的是日本人中江兆民,后来移植到我们汉语里。它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很显然,从词义上说,感性学和美学是不相等的,也就是说,我们无论什么样的感觉都应当是在美学的学科建置内研究的。“美学”并非研究“美”的学问,而是包括了人的一切感性。所以,“美学”之中包括崇高、滑稽、怪诞、荒谬……“丑”,也是“美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为什么需要这么一门学科?因为西方哲学以往总是研究“确定性”。也可以说,西方哲学的核心,研究的是一个字——“是”。我们知道西方语言总是用一个系动词“是”把所有的东西联系起来,用它来对事物确定,所以我们可以说西方哲学就是“是”学。有人说中国没有哲学,因为中国语言中没有系动词“是”,而西方哲学研究的是“是之所以是”。所以说研究的“是”是什么,对中国人来说不太好理解,但是我们已经学了好多年英语,英语里面说任何话都离不开“是”。对于研究“感性学”或通常所谓“美学”来说,我们的感觉是瞬息万变的。我刚刚还很开心,刚刚还觉得浑身很温暖,突然看见一个人“冷冷”地看着我,我会变得全身发冷,变得不舒服,感觉到照进来的阳光都是冰冷的。我前一个瞬间的感觉,到了后一个瞬间就可能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的感觉和感觉的对象都在不断变化。古希腊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何止是“同一条河流”,甚至我们不能进入同一个教室。我们现在在这个教室里上课,下课走后又一拨同学进来,这个教室还是原来的教室吗?黑板还是原来的黑板吗?感觉的对象和感觉本身都是不断地变化的,所以他总是不断地“不是”。这个教室已经不是原来的教室了,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前一瞬间的我跟现在的我,跟再过两年、再过几十年的我,大不相同了!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已经“往生”,化为尘埃了!所以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天地茫茫,时光悠悠啊!茫茫天地之间,“我”不过是一粒微尘,再过几十年“我”也是古人了,将会“作古”。古人、来者,我们都无法“见”。我们能够“见”到的,是变化,是流行的“大化”。所以,研究感觉和情感,其实研究的是不断的“不是”;与哲学研究“是”的主流相反,美学研究的恰恰是“不是”,美学是“不是学”。所以说,美学研究是一个悖论,是以研究“是”的方式研究“不是”,研究“不是”之所以为“是”。“自其变者观之”,一切皆流。事物变化无穷。许多事物,前面还有,后边马上没了;前一会我还开心,这一刻我伤心,再一刻我又痛心,过一会我又开心,瞬息万变。我们的感觉、感觉的对象总是处在不断地变为“不是”的过程当中,而如果说我们把感性、感觉、情感当做研究对象的话,实际等于研究“不是”是什么,总是在不断变化的东西是什么。什么叫规律?所谓规律就是不变的东西,规律放诸四海而皆准,是“是”的。那么我们非要找出我们感觉的规律,把它当做一门学问,也就是研究“不是”是什么。我们要研究的对象是“不是”,答案是“是”,用一种“确定性”的东西去研究“不确定”的东西。我们用理性研究感性,对我们的感觉、情感的东西进行理性的分析,这就是美学。无论我们是对诗进行哲学思考,还是研究别的东西,总而言之是把两个相互矛盾的东西纠结在一起形成的一门非常特殊的、似乎看起来是不可能的研究。而美学这门学科本身又属于哲学,所以有人说这是一种诗化的哲学——“诗哲”。

哲学的诗,诗的哲学,相矛盾的东西放在一起——美学就是这样的一门学科。对鲍姆嘉通来说,这方面的研究是哲学不可缺少的。但是,我们首先应当考察美学学科的“前提”,即是否有可能来做这样的研究。因为这样的研究本身是相悖反的、相矛盾的,或者从根本上来说是荒谬的。它要研究我们的情感,但是,要用理智反思、推断、探讨、归纳、总结我们的情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是在做向“不可能”挑战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这跟思考的本性悖离。

那么我们还需要不需要这一门学科呢?这样一门学科是不是合理?它可不可以存在?我觉得值得考虑。

这个问题需要往“前”——“前提”——想,在想美学的“前提”时,我们不妨思考,我们为什么需要种种不同的感觉、情感?诸如: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为什么需要艺术?为什么需要种种的娱乐?需要各种各样的节日,例如情人节、元宵节、狂欢节?还需要各种各样假期,各种各样的舞会,各种各样的咖啡馆,各种各样的茶馆,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感性的享受,或者,感性的刺激。有人说,我“涅槃”了,我把各种各样的一切都看透了,情绪不会有任何的起伏变化了。有没有这种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成佛”了,他对无论什么都“不动心”,可不可能呢?不大可能。我们作为人,总是常常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的。只要“活着”,这些都是无可避免和无可奈何的。所以,美学,是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是关于“活”“活法”,或者说“生存”的学问。

一方面,我们每个人不断需要感性的刺激和享受。为什么我们有时候要吃点“麻、辣、烫”,吃点“苦”的,如苦瓜,“自讨苦吃”?不就是为了不丧失我们的感觉吗?不就是为了活得“有滋有味”?中国人倾向用“吃”来感觉世界。例如,有时候我们甚至形容某个女孩长得很有“味道”。“味”“道”,从“味”之中感悟到“道”,可说是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隐喻。我们为什么需要美学呢?就是因为我们活着,就必须要有感觉地活着。可是,必须注意的是,我们不能仅仅凭着感觉活着。因为,人一旦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确定性,就无法活了。西方哲学从理性和认识论的角度着重寻求一种确定的知识,譬如说太阳今天升起,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升起,明天说不定还会下雨呢!那么后天会不会升起?还不一定。但是我们能确定太阳总会照常升起。“乌云遮不住太阳”,有了这样的“确定性”,有了这样的“信心”之后,我们才能“照常”地活下去。这就是寻求“确定性”和一切规律的重要意义。自然科学的真理和社会科学的规律,无非是让我们掌握自然和社会的“确定性”。没有“确定性”,我们的生存就失去了依据。

但是我们还要寻求“不确定性”。我们“人”假如一直是确定的,那么,就成为一种机器,机械地生活,“死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生活之所以为生活,就是在于“不确定”让我们的人生充满了机遇和挑战,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从而可以不断地“计划”“谋划”。变化总比计划快,正是我们人生最具有魅力的地方。“理想国”的理性“谋划”,之所以丧失了人性的尊严,正是因为它“谋杀”了人生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如果我们的生活一切都按照确定性来进行,那么我们就成了规律性的奴隶,或者说我们就丧失了自由。所以说自由就是“不是”,就是可以说“不”的权力。以赛亚·伯林把自由分为两种,一种叫积极的自由,一种叫消极的自由,或者叫肯定的自由、否定的自由(《两种自由概念》)。肯定的自由就是我们想做什么的自由,否定的自由就是我们不想做什么的自由。这两种自由,其实都是对现状说“不”,都是反对外在强制力量的精神。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需要美学呢?我们所有的人活着都是有感觉的,而感觉是要寻求的,我们总是需要“找感觉”。感觉问题对于我们“人”来说特别的重要。我们努力寻找感觉,希望找到一个感觉的顶点,用歌德《浮士德》里浮士德的话来说,“这一刻真美啊!”“这一刻”的感觉使我们失魂落魄。为什么需要美学?因为感觉是人之为人的最重要的核心。人是有精神的,而自由就是精神的本质。自由就是要求我们自己去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美学作为感性学,其目标是寻求某种感觉。

然而,我们总是会错失人生,错失人生之中美好的东西,错失人生之中的“那一刻”。所以,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妄想:要是能够重新来过,从头来过,那么人生就会不同——经历了种种人生的历练,如果让我们从头再来,我们确定自己会有“新生”,会有理想的人生。这当然是心灵的奢望,可是,它也是人类必然具有的奢望。经历过的人生,会让我们在“追忆”之中“回头望”,令我们希望重新感觉人生。时间,是心灵的本质,是情感的本质;我们的情感,总是时间性的。时间,作为人类的内感官,在根本意义上,主宰着我们的心灵。所以,当我们回首往事,我们希图重新来过,希望“重生”的愿望,就是一种美学的精神——希望以超越时间、“永恒”“无时间性”的心灵,来打量时间,重新“安排”时间。

这是因为,我们的生存时间是如此短暂,我们的心灵时间却奢求永恒。心,比天高啊!心,还要和“天”比长久,比永恒。所以,心灵的灵性层面,不妨说,就是人类心灵永恒追求的象征。我们希望有一个“时间机器”,让我们重新活过我们的人生。这样,我们就可以用永恒来衡量自己的人生,用心灵的理性来打量自己的情性,总之,用“超感觉”“超时间”来打量自己的生存感觉和时间。或许,美学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此。三美即新生

艺术可以帮助我们实现(不,“虚现”)这个心愿。以艺术作品来考察我们的人生,以永恒的感性来考察我们短暂多变的感性,以丰富无穷的人生来考察我们只有一次、注定偶然单调的人生,是美学的重要价值所在。所以,我们才能够在短暂的此在之中,感悟到“在”,获得所谓的“存在感”。

歌德的《浮士德》,就是用魔鬼的“时间机器”,把人生此在的过程,重新来过,用老人的智慧,重过青春以及以后的生活。我们不妨把它当做一个美学的寓言。

浮士德的名字总是和“博士”连在一起,颇有意味,让我们想到他是一个知识人。在浮士德的时代,博士很崇高。浮士德是一个老博士了,皓首穷经,他天天读书,学了很多东西,也研究了很多东西,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我想,歌德在他的《浮士德》里面表达了他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某些看法。德国古典哲学想把世界上的一切统统找出规律。浮士德探索了大半辈子,突然感觉到没有意思:我把什么东西都弄懂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很快结束了!他在学问的探求中已经过了大半生,发现所有的学问都不足以使他对人生感到满足,觉得还要回归到人生里。作为一个寓言,我觉得非常好,我们高等学府里的很多人在象牙塔里度日,与真实的人生有了隔膜。当然,我们的大学现在已经不是象牙塔了,很多方面已经变成了一个非常肮脏的所在。在浮士德的时代,在一个高耸入云的象牙塔里面,这位博士不断地往上攀登,达到了他们的时代所能达到的精神的最高峰。这时候,他想把自然界所有的奥秘统统地解开。在那个时代的知识体系中,要想把自然界的所有的奥秘全解开必须借助宗教与巫术,所以《浮士德》的开始,写了他在书斋中研究巫术和宗教。浮士德翻译《圣经新约》里的一句话“太初有道”,他觉得应当翻译成“太初有为”。我们总得“为”,总得“做”些什么,我们一定要投入到生活当中。浮士德在探索中耗完了一生,才发现,原来,世界的开头是“做”出来的。不“做”,就没有“太初”。所以他要投入到生活本身当中去。这个时候,魔鬼出现了,魔鬼来帮助浮士德重生,重新获得青春。用中国话来说是“着了魔了”,魔鬼作伴好还“乡”,回归到人生之中。所以说,对于西方哲学来说,对于一种寻求确定性的学问来说,对于一种“是”学来说,美学,是具有“魔性”的一种学问,她把我们拉回到感性生存之中。

浮士德“着魔”之前的人生,是“知识悲剧”。这位博士,象征了我们一个人追求学问,用知识的方式探索世界,结果,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世界。浮士德获得了好多知识,却发现自己一无所知。这不是说知识越多,知道得越少;而是说,纸上得来的内容,与实际的人生之间存在着鸿沟。浮士德对此感到不满足,但是醒悟的时候,已经垂垂老矣。悲剧啊!这时,我们通常都会有的“重生”“重过”人生的愿望,在这个博士身上应当更加强烈:因为,已经具有了知识和智慧,他要重新来过;他要用获得的智慧反过来重新观照、反省自己的生命历程,用学问来反省人生。一般来说,我们作为个体不可能获得这种机遇,我们需要用艺术的、美学的方式来完成这样的“心愿”。《浮士德》是一个假设,如果获得了学问、智慧,重新度过人生,那么,会是怎样?我们无法用尽一生的时间追求知识和智慧,然后再用知识和智慧重新过一个人生。也就是说,用一个积聚了人类智慧的心灵,安排、感悟、完成人生的全部历程,是不可能的。以“老人”的心灵,过青春的生活。浮士德博士的心灵已经饱经沧桑,是一个储备了当时全部知识宝库的心灵,智慧、沧桑、文化等等,他都具备;然后,反过来重新度过、省察人生。那么,我们试想,这样的一个知识老人——老人的智慧,青年的身体——他再重新经历爱情,重新经历政治,重新追求美,重新追求永恒的事业……这是一种特别的梦想,是一个普通人无法做到但梦寐以求的“重生”、“新生”与“永生”。但是作为寓言,正好符合我们刚才说的“美学”,为什么呢?他有了一颗理智的心灵,有了一种特殊的智慧,用这样的智慧反过来考察自己的复杂的人生。就是说,他是用学问来省察感性生存,那么,这就是“美学”。为什么我们说它是不可能呢?就是我们很难像浮士德那样首先获得了一切知识和智慧,以知识和智慧来省察人生。我们说,假如他一切都弄“清楚”“明白”了,再来观照人生,那么就可以用“超感觉”来审视“感觉”,用“超人生”来审视“人生”。如果,我们用这样的智慧观察我们的感觉、观察我们的情感、观察我们复杂的人生和人生当中的喜、怒、哀、乐,这样一种观照和沉思,就具有了“美学”的意蕴。

那么这有没有意义和价值呢?我想,假如有可能的话,我们就处在一种大彻大悟或者说“临终的状态”,从人生的边缘,来观照人生的全程。清醒而留恋,理性而深情。无限眷恋人生,无限地感觉到生命的有限。可是,这时候我们未必变得更聪明,甚至可能变得更蠢。老年是不是就是智慧的象征?浮士德是一种寓言,是一种假设,假定一种最高智慧最高精神的人,反过来,让他重新度过人生,重新体验人生的滋味,他会怎么样?他会反省,他会用他的智慧探讨他的感觉,重新追求一下人生。所以说,什么是美学呢?是关于我们的感觉的智慧,对感觉的思考,对感觉的领悟,对感觉的探讨,对感觉的追求以及对感觉的追求本身的思考。或许,我们最终想到的是,人生短暂啊,达到一种最快乐的境界就好了。什么是最快乐的境界?有人在吸毒的时候达到一种最快乐的境界。有记者采访吸毒者:吸毒的时候为什么感到最快乐?他们说很“美”啊!吸毒后想什么就得到什么,想怎么样就立刻怎么样。所想即所得。如此说来,吸毒也是一种特别的感觉的体验,如果仅仅是想体验一下“这一刻真美啊”的感觉,那就吸毒好了。“审美”不是吸毒,尽管有人把两者混淆起来,以为审美创造可以用吸毒激发,审美可以用吸毒代替。美学更不是感悟吸毒。

美学是什么?美学是用智慧解悟、反省我们的感觉。在《浮士德》当中,老博士回到青春,经历了一场爱情,他遇到了一位美女甘泪卿,他便大胆地追求。郭沫若的翻译是“甘泪卿”,很有诗情,甘甜的眼泪——爱情本身很美好,但这场爱情的结果却很悲惨。所以她是甜美与悲伤的结合。经过了一场大的快乐之后,浮士德也经过了大的痛苦。因为他的爱情导致了罪孽,还跟宗教发生了关系,尤其是基督教的观念,这种欢乐就变成了一种痛苦。所以从知识与智慧的角度来看,就不可能是吸毒的观点,就不仅仅是“这一刻真美”的观点。“这一刻真美”,不是简单的感觉问题,而是我们感觉的“美”与什么东西发生了关联。我们刚才说,与人生的智慧发生关联,与人对这种感觉本身的后果(后果很不好,是一场大的灾难)的思考,不是追求纯粹的感觉,而是追求与感觉相关的心灵的一切领悟和思考。这一切,我们总的来说,叫做——意义。就是说,从我们人来说,作为一个有智慧、有文化、有反省能力、思考能力的人,他不仅仅只是感觉、感觉、不断地感觉,直到感觉到一种极致的感觉,极乐或者极痛、极苦,追求那一刻、一刹那,他总会想这样的感觉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后果,这样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就埋藏在我们的感觉过程当中,这样的感觉有什么意义。这样的话,我们感觉美,就跟我们感觉当中的快适发生了分歧、区别,就跟我们人对感觉的省察发生了关联,这就是“美学”。总结一下,这其中有两个意思:一方面,人是感觉的存在,我们寻找、追求着感觉,而且追求感觉的极致,追求“无以复加”这样一种感觉。艺术是我们追求、表达感觉的需要,所以,我们需要“梦工厂”,需要艺术给我们造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那么多艺术、需要那么多的文学乃至各种各样的文化的原因。另一方面,我们在宣泄、表达、舒展我们的感觉时,还省察、反思着感觉,这就是我们心灵的灵性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具有的肉体感性的反照。这就是美学。我们具有宣泄、表达、舒展某些感觉的需要,需要像狼那样嚎叫,像小鸟一样吟唱,但是,我们最需要的,还是人性情感的表达。例如,有时候我们的内心很难受,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能不能找到?不一定。但是我们无法憋屈在心里;找不着人说,甚至跟很多人我们无话可说。是不是就不要说了呢?《红楼梦》开头有诗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我的心灵语言很多人是看不懂的,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词”,是难说之说,是不得不说,却又无法直接说的话。“一把辛酸泪”,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痛苦啊,有心酸啊,有泪水啊,要抒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那你写了是干吗呢?明知道从语言表达上,你说的就是荒唐之言,不是日常语言,你本身就不想让人家懂,设置了一种语言障碍,为什么还要说呢?因为有一把辛酸泪啊!我直截了当地跟谁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但是说出来是怎么样的后果呢?“都云作者痴”,大家都以为作者痴,没人懂。“谁解其中味”。我希望有个“谁”来解一下“其中味”。我们有很多体验,很多情感,很多种心思,很多经验,都想找一种方式表达出来,把“一把辛酸泪”显示出来,不需要为了大家,因为我知道也没有人懂我,我也不指望有人来懂我。同时又暗暗地希望有人来懂,这里用了一个否定的表达方式,反向召唤着:有“知音”来懂我就好了!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追求情感,表达情感。然而,我们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却往往是“荒唐”的。因此,就有了“谁解其中味”的问题:需要“解”,它里面有“密码”,需要我们“解码”,需要我们把“作者”这种“荒唐”的表达方式,把作者特别的表达,跟他自己的精神(心情、心灵)联系起来,把作者隐含的“味”(意义)解出来,这样就有了一种美学的需要。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作为人都有某种孤独,就像《红楼梦》中女娲补天所剩下的那块石头,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我们被“抛”入了这个世界,“抛”总是跟“抛弃”有联系。我们所有的人某些时候都有一种被抛感。我们考上大学第一天,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原来的老师、同学、家长通通都不再和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一个人走在小路上,“哦,天呐!我被抛到这么一个地方来了!”我们每个人在某些时刻不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吗?这样的异乡感、孤独感、陌生感、寂寞感……还有很多种哀愁或情意,都让我们产生了一种需要,就是表达或者沟通的需要。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共通感”。我们不是在寻求感觉吗,我们还要寻求跟其他人、所有的人、凡是人的人,哪怕他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天涯海角,哪怕他不在地球上,哪怕还要再过几千年才会产生的某个人,我也希望与他隔着无穷的时间、无穷的空间,与他(她)达到某种沟通、某种共通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们可以说是永恒感。在共通感里面,我想,就包含着某种永恒感。

那么,大家反过头来明白《红楼梦》为什么是永恒的了吧?他就是在寻求某种特定的对象,他寻找的“谁”是一种不确定的,飘忽不定的,我们无法找到的,他自己也不指望找到的人。这样的人就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有人说西方人不可能懂得《红楼梦》,我不相信。西方人总会有人懂《红楼梦》的。因为人类在审美之中达到了“共通感”,从而也找到了永恒感。这就是宋代心学大家陆象山所说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无论你是西方的,东方的,乃至外星球的,都能够有“共通感”,都能够有一种通向永恒的感觉。这也就类似宗教上的神圣感了。何况,《红楼梦》中那块通灵的石头进入人世间“受享”温柔富贵,不也是和《浮士德》有着相同的精神结构,即美学的结构么?——用“灵性”已通的心灵感悟红尘之中的情感。所以,我们为什么需要美学呢?这是因为我们人是需要感觉,需要寻求感觉,并且需要分析我们向其他人表达的感觉,需要分析感觉的密码,需要解码,需要把解码之后的神圣的、共通的感觉找出来。这样的话,我们的感觉本身已经变成了超感觉,我们也就给人类的感觉找到原则或原理或某种最高准则或目标。那么,美学能做什么?中国话说的“心安理得”可以概括。美学就是“安心”的学问,是安妥我们灵魂之学。要把我们的情感放在某个安妥的位置上,“理得”而后“心安”。怎样才能“理得”呢?我们的感觉、情感,必须有合适的意义,才会“心安”。人类情感终极的追求,不是极致的感觉,而是用某种智慧来观察它、省察它、反省它,用智慧来反思我们的感觉,这样才能“理得”。就像浮士德博士那样,用老年的智慧来反省我们的幼年青年老年,庶几可以对我们人类情感的原理或终极目标进行反省。

这就是我们心目之中的美学,这样的美学必然是“心灵美学”。所以,我们应当把美学跟人生、生活、文化的各个方面联系起来思考问题。比方说对我们的感觉的某个方面的解码。法国的罗兰·巴特尔写过一本书叫《符号帝国》,对日本文化的细节,做出了深刻的分析。他从日本人用筷子(其实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而西方人用刀叉,发现东西文化对待食物的方式之中,包含着不同的精神。西方人似乎把屠杀的过程搬到了饭桌上,切,割,插,叉,挑……蛮有血腥意味;用细细的木棍做成的筷子夹食物,需要更高的技巧,也需要更高的修养。所以,在食物的食用方式上,显示出来的野蛮与文明的分野,就从这样的细节之中显现了出来。真是“细节之中有魔鬼”啊!陌生的眼光,对视之后,就发现了“荒唐”。其实,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都是荒唐的,我们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中才领悟到其荒谬;但是在当时当地、此情此景中,我们没有人说他可笑,觉得他荒谬。甚至,没有人敢说他可笑,没有人敢说他荒谬,没有人敢不服从它,为什么呢?我想,这也是值得我们来研究的。美学,就与人的生存的一切方面相贯通,特别是我们心灵的各个方面相贯通。所以,我们采取像《浮士德》那样一种方法,把我们人类的生活从个体的角度,作心灵的探索。就像人类所有人成长的经历一样,我们每个人,被抛到这个世界之后,从童年到青年,然后进入到社会,进入某些特定的领域,具有共通的一些特点。所以,我们的探索,是从童年、少年、青年开始,对每一个人生阶段重要的情感特征和相应的情感表达,和与之相关的艺术品联系在一起,把我们整个的心情的故事,当做美学分析的样本,进行省察、观察、分析。着力唤醒的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存感受和情感体验,努力探讨心灵的美学历程。经过心灵的反省,或者说反省的体验,让我们的整个人生历程的美学方面得到描述和分析。以往的美学注重艺术作品的研究,我想,所有的艺术作品都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历程相关,因此,我们的分析,也离不开对相关艺术作品的探讨。所以,心灵美学采取了生存论研究的方法,或者叫做生存哲学的方法,来探索整个人生的心灵历程。

以往的美学理论一般分为四块:第一部分是美论,探讨美是什么;第二部分谈美感;第三部分是谈艺术;最后部分是美育。为什么美学要把艺术作为重要的内容?因为艺术是人类表达自己情感最重要、最极端的一种形式。它怎么是最极端的呢?正因为它是虚构的、想象的,它是运用一种特殊的媒介给我们构造的一个假定的世界,所以说它是人类想象、激情与精神探索能够抵达的极致,也可以说,表现了人类情性的终极追求。所以,一般的美学,都把艺术作为一个重要的部分。当然,对于有的美学家来说,美学就是艺术哲学。比如,黑格尔的美学就是艺术哲学。他把自然美摈除于自己的美学之外,认为自然是谈不上什么美的,艺术美高于自然美。他说,因为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美,心灵和它的产品比自然和它的现象高多少,艺术美也就比自然美高多少。他认为,任何一个无聊的幻想,它既然是经过了人的大脑,也就比任何一个自然的产品要高些,因为这种幻想看出了心灵活动和自由。黑格尔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美的东西是心灵的外化,有生命的东西,才逐渐有了心灵的迹象,才开始变得美,从人的心灵当中创造的艺术品最美。因此黑格尔的美学是一种艺术哲学。那么我们把黑格尔的美学往前推广一下,既然大部分的艺术品是我们心灵的活动和自由的产品,那么,我们人类所有的文化呢?——人类的心灵创造出来的一切东西。《易经》讲“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提炼出“人文化成”,就是一个属于人的世界;那么,在人的世界当中,人类所有的政治、经济、文化等等都是人的心灵创造出来,都是我们人类的心灵创造的符码,我们可以用美学的方式来“解码”,解“其中味”。曹雪芹说得真好,他不是要求我们直接去解读作者的心,而是叫我们解其中的“味”。就是说,就文学作品来说,没有可能通过《红楼梦》直接达到作者的心,作者的“痴”心“痴”情我们当然能够感受,但一个“痴”字本身不就标示出不可理喻、不可理解的“感性”特征么?我们可以体会的,是其中的某种意味、意思、意义。同样,我们对于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也可以体察到其中的种种意义。如此,人类文化就可以看作美学的文本。对于我们说的这个主题来说,我们所有人的整个的人生历程,尽管很可能没有对应某种艺术的爱好,没有在某种艺术当中成长,但是我们每个人本身的性情、气质、意志,每个人的全部人生的成长,都离不开感觉、情意、情思,我们都是“情感人”,都是“性情中人”,从而都是“美学人”。这样一来,我们就把人的心灵的一切都纳入到一个大的范围,纳入到人从生到死的历程当中,审视心灵的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在文化的大背景下,我们主要探索个体心灵的美学历程,至于人类生活方面的重要美学探索,当做另外的研究。

我们采取的探讨方法,主要有:一是描述,也可以说是现象学的方法。美学是关于我们的感性的,是心灵的现象,所以,我们需要“回到事情本身”,用感性的方式描述感性,用情性的体悟直观情性。否则,就会丧失感觉和情感的原初情景。二是叙述,就是把我们的整个的人生总结成一些“情节”,分成不同的阶段,截取我们整个人生的关节点,把握我们情性发展之“节点”“节奏”和“节律”,把我们人生情感的关键环节、跌宕情节记录下来,叙述出来。三是反省、探索,就是说我们不仅要把人生感觉、人生情感、人生经验描述出来,叙述出来,而且,在描述和叙述的过程中,还要用人类“饱经沧桑”的知识和智慧来打量。我们探索的,是个体的精神现象,是心灵的美学历程,是岁月的投影和生存的素描,是存在与时间的情灵维度。这就是属于所有人的“心灵美学”。第一章道始于情一入世之前

我从哪儿来?这个问题,我们小时候几乎都问过。有一个朋友向我诉说,小时候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告诉她,她是从船上抱来的。奇怪的是,很多家长都会像这么说,说孩子是从哪儿哪儿抱来的。这种残酷的答案,当然可以作日常的解释,但我觉得,其中或许包含着父母的某种神秘或魔性的思想,呈现出某种疏离、分隔、陌生化的意向。这个朋友的家挨着长江,从此,有相当长的时间,她常常在江边望尽千帆,揣测自己的身世。这个叙述,让我有些心酸,也有些玄想。

那么,父母未生我时,“我”在何处?宗教的追问,总是指向终极。我们不妨这样放飞自己的心灵,那么“我从哪儿来”的问题,就可以进入我们感性的深层。或许,我们真的如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电子邮件,以后,也不知向何而去;在茫茫的宇宙时空之中,我们谁能够确认自己的“身世”?更无人能够选择自己的“身世”!这就令人恐惧了。更恐惧的是,我们无法“事先”恐惧。

所以,我们只能从“生来”谈起。当然,我们可以追溯人类的起源、地球的起源、宇宙的起源,我们更可以追究人类感性的肇端,探索感性的究极。在这里,我们把论题限制在个体的审美发展上。或许,个体的心灵,浓缩着人类迄今乃至往后的审美历程。

卢梭认为,感觉先于思想,我认为很有道理,也很切合我们的主题。首先关于“先”,我们研究任何问题都要研究它的开头,研究开头的开头。研究开头的学问,我们叫做“发生学”。为什么要“从头说起”呢?维科在《新科学》里提出来一种想法,他认为开端就是本质,在一个事物的开端里面往往包含它最本质的内容。我们从开头研究起,从哲学上讲就是研究“在先”的东西,研究先前的、开始的东西。当然,哲学上区分了“时间在先”和“逻辑在先”。为什么把开端当做本质呢?我们把“原来”的东西,推及为“原本”“原则”“原理”。这些“原”字开头的词,总有某种哲学的含义。研究“在先”的东西,往往就追溯到我们认为在开头的、在先前的、作为“前提”存在的东西,往往和我们研究事物的本质是一回事。其实,无论是哲学还是其他学科,都有一个任务,就是我们要离这个事物远一点,从而更好地看清楚它。在研究任何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总是要把它向前推,一直推到可以推理它的前提。所以我们研究任何一个事物都要从它成立的前提进行研究,假如我们不追问前提的话,我们就无法理解这个事物的存在。整个的哲学,或者任何一种需要我们思考的学问,从根本上讲,都应当是一种“前提学”。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满足于现成的答案,要研究它的前提。如果在研究事情的时候习惯把后面的事情接受下来,而忘了追问它的前提是否存在、是否成立,那么思考起来就会存在很大的问题。有一些问题我们称之为“假问题”,就是这个问题本身就不成立,因为前提就靠不住。所以我们头脑里一定要有一根弦,在研究任何问题时,首先要探讨它的前提是什么。如果不探讨它的前提,直接就进入现象的探讨,或许研究到最后会发现,问题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探源“感觉先于思想”,便从人的出生开始讨论。人是怎样有感觉的?出生时是先有感觉还是先有思想?进一步,我们还要探究“感觉”,探究有感觉之前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假如要无限地往前推进,那么,如前所说,我们就得从宇宙洪荒开始讲起了,从如何大爆炸形成宇宙,或者从西方宗教的学说中探究,如何从混沌中创造出世界来,这就是宇宙或时空的“发生学”。再把前提往前推,似乎就超出我们人类思考的极限了。我们总会这样想:“它总要有个开头吧?开头的开头,开头的开头的开头……”这样往前想下去就可怕了,超出了我们人类智慧所能拥有的界限,越界了。按照这样的想法,必然会形成悖谬,这就是康德所说的“二律悖反”。但是我们不妨追问,最初的一个“人”是何时出生的?最早的人是谁?这个人,在中国、西方,在神话、宗教、传说中,各有什么不同的说法。在基督教的《圣经》里,最早是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这个人是无性生殖出来的第一个有性别的人——亚当,男人。上帝是男人还是女人?很难说,按理,他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人来,亚当是男人,那么上帝也是男人。但是这不符合女性(权)主义的思想——上帝为什么不是个女的呢?《圣经》哲学又让我们不要拘泥于上帝外在的物质表现,而归结为是“真理的仁义和圣洁”(弗4∶24)。到底上帝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暂且不论。

上帝从亚当的身体里拿出一根肋骨来造了一个女人。这个过程很奇妙,它没有经过人对人的生产,是“神”,或者说是上帝对人的生产——上帝造人。值得注意的是,假如按照《圣经》的说法,神性先于人性,那么我们今天的命题“感觉先于思想”就不成立了。神性就是我们所说的人所具有的灵性,也就是说人的灵性的存在先于身体的存在。在《圣经》里我们可以看到,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人,然后吹了口气,神圣的气息灌注到人的身体里,“人”才成其为“人”。这样说来,“感觉先于思想”就不对了,应当是“精神先于感觉”,或者说抽象的、虚幻的、神圣的思想实体先于人的身体。按照这样的顺序应当是“思想先于感觉”。就是说我们在有感觉之前就具有灵魂了,就具有某种神性了,就和地球上其他所有的物种不一样了:第一,从形象上讲,人是按照神的形象被创造出来的,与其他生物不同;第二,在人的身体里有着神的性质。神性在宗教里有着更为精微的学说。简而言之,就是在人性里最早存在神性,这样一来,基督教的思想就与柏拉图的思想有点相似了:人在未出生之前只是灵魂,堕落到滚滚红尘之中拥有了沉重的肉身之后,就有了感觉。本来在这之前我们就具有神性,具有思想和灵魂;而现在我们的灵魂充塞到我们的身体里,它和我们的感觉搅和在了一起。这个时候我们的生存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柏拉图在东方宗教轮回转世学说的影响下,具有这样的思想:原本我们在天上,只是灵魂,我们的灵魂与先天具有的理式、理念、理型(或者有人翻译为“相”)是合一的,我们的灵魂与上天的神性是合一的;我们具有身体之后,反而把之前所具有的很轻灵的灵魂遮蔽了,于是我们在凡间努力地“回忆”。回忆前世,有时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有时是灵光乍现,“哦,我明白了”,正如英语里的“I see”——“我看到了”,我又看到了我前世本来就很清楚的东西。柏拉图的思想体系很清楚,他说我们学习过程中会突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是因为我们本来心里就清楚,只是把前生应当具有的知识回忆起来了,所以柏拉图认为知识就是回忆,我们只是把早就有了的东西找了回来。基督教的想法也是如此:我们人逐渐丢失了自己,有什么方法可以找回来呢?这时,基督教《新约》里面就出现了耶稣,作为人和上帝的中保。耶稣是一个无性生殖的“人”,但他是“人之子”,由圣母玛利亚所生,玛利亚还是处女,却生下了耶稣。处女怎么生孩子呢?因为她有了“灵感”,感应到了“灵”,感“灵”而生。感受到圣灵,然后生下了这个孩子。耶稣是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他还是灵与肉的结合,是神的灵性与人的感觉的结合。

我们可能会感到好奇:上帝造出来的人有多大?是光屁股的小屁孩,还是八十多岁的老年人?我们看《圣经》时知道,上帝造了个亚当,又造了个夏娃,然后两人在伊甸园里面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在这之前他们多大?上帝造出的是一个婴儿还是一个青少年?西方绘画里有很多圣母抱着小耶稣的场景,都很精彩,圣母有圣洁的表情,很美;又抱了个孩子——这里面有某种奇特微妙的东西,它超出了我们的感情又最贴近我们的感情。但是《新约》里,没有讲这个小孩婴儿时是怎么样的,0到5岁时是怎样的,5到10岁又是怎样的,这些过程都被省略了。亚当、夏娃到底多大呢?画像上看似青年时期,在这个时期犯下了原罪,而在此先前的时期通通没有讲,这个过程被压缩得没有了。可是,为什么将原初的“人”的婴幼儿时期所有过程都压缩掉?

中国有部著名古典小说叫做《封神演义》,我觉得很难读下去,写得不是很好,但是很多人喜欢。或许,神、人的混杂,是其魅力的重要来源。我也有最喜欢的段落,是其中写哪吒的部分。哪吒是他母亲怀胎三十六个月生下的,比一般人十月怀胎的时间长很多,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孩子具有某种神性,与一般小孩不一样。出生时他是个肉球,这个肉球被他爸爸一剑划开,跳出了孩子,孩子直接站了起来,省略了一般人从爬到直立行走的过程。这里,他实际上就是一个神了。但有一个问题,他是由父母生养出来的,是有性生殖,不同于《西游记》里从石头中蹦出来的孙悟空,没有父母,完全是无性生殖;哪吒就很麻烦,他有父母,因此他成为神的历程就特别痛苦和漫长。哪吒闹海之后,他的父亲责备他,为了不连累父母,他当场自戕,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将生来时赋予的一团血肉还给了父母。现在据此改编的电视剧都很糟糕,把哪吒的故事社会学化、道德化,甚至励志化了,把许多重要、复杂、触及灵魂深处的东西过滤掉了。最触及我们灵魂的问题是,父母可以说“你是我给的”,由此可以推论“你要听我的”,乃至:“你是我的。”我什么是你给的呢?我的身体是你给的,那么我把我的身体通通还给你;而我的灵魂是我自己的,我有我自己独立的精神。哪吒的故事很惨烈,但其主题十分深刻:父母对子女的精神没有绝对的掌握权。这绝对符合现代人的思维。我的肉体是你的,那么我把肉体还你,我只要我的灵魂!很精彩!甚至,哪吒故事呈现了“打死父亲”的主题,颇为弗洛伊德,颇为“前卫”哟!哪吒一生下来就活蹦乱跳,令人不安,却又令人喜欢,怎么胡闹,怎么反抗,怎么胡作非为,都让人满心喜欢。因为,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宫,其实,都是灵魂深处闹“革命”,都是灵魂在动——“灵动”。再回到哪吒身上,他的婴儿期被省略了。婴儿期,在《圣经》中,上帝造人,耶稣出生,婴儿期都被省略了。而在哪吒,他的婴儿期被放在了子宫里面,成长的过程也被压缩、消灭掉了。因此如果他要成为一个神,就必须把身体还回去,把属于人的还给人,把灵魂抽取出来成为神。所以小说里太乙真人用莲花帮他重造了身体。后来哪吒被重造后向其父报仇,此刻他和他父亲就是对等的关系了,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一个神和另一个神的关系,或者说是一个精神对另一个精神的关系。西方文学中是否有这样的叛逆呢?卡夫卡的父亲终身压在卡夫卡身上,而哪吒摆脱了托塔天王对他的压力。相反,哪吒的父亲李靖托着的宝塔却是另一种沉重的压力的象征。

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到,宗教、文化、文学作品中的开头,凡是要塑造神的形象,都是忽略胎儿期、婴儿期的。玛利亚受圣灵感孕生出耶稣,耶稣最后被钉十字架,承担人的苦难等等,所有这些,都是把神性、思想、精神放在首位,以至于一般定义情感的时候,往往认为其应有三大支柱:一,信念;二,评价;三,感觉——情感就是带着某种信念去评价的感觉。人总是拿灵魂深处的东西去评价外界事物,这是一种内在的感性——虽然是内在的感觉,但是因为有了信念的支撑,便与神性相关;上帝的那口气息非常重要,它便是灵感,或者说是人的灵感之源。审美即灵感,美学即灵感学。上帝的气息,在中国文化之中被哲学化,中国有气化宇宙观。具有“元气”的艺术品,在中国文化中叫做“生气灌注”“气韵生动”“元气淋漓”……而西方文化中,便是人所具有的精神性的东西。这种“气”,这种精神,主宰着我们的感觉,使人具有了人的情感,这便是宗教、神话、传说中对我们“人”的发现。二学习情感

宗教、传说、神话中关于人和人如何发生的种种描述有很多,但实际上的人是什么样式的?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记得自己的婴儿期,可能所有人都记不住。从什么时候开始记事,什么时候开始说话,每个人也不一样。哪吒之所以一出生就会说话,是因为他生下来已经两岁多了,两岁多的小孩正好处于可以说话的时候。按照美国哈佛大学乔姆斯基的理论,小孩在一两岁的时候语言能力会有飞跃性的发展,突然一下子什么话都会说了,不再需要一句一句地教了。孩子会说话便是会了,不需要像我们教英语那样去教:这是一本书,那是一张桌子,等等,我们就是这样教英语的,教到我们都不会英语了。为什么呢?因为语言不是这样的——这个过程可以观察,也能使我们自我观察和自我反省。人从一生下来到婴儿期,到会说话会走路,再到能记事,这段时间混沌不明,我们任何人都说不清,也就没有办法自我反省。我们只能观察别的刚出生的孩子如何在这段时期能活动。

法国有部电影叫《Romance》,讲一个美丽的女孩谈恋爱,经历了一个复杂的生命历程,最后生孩子了,电影结束了。——这是不是说明生孩子是“罗曼史”的结束?生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可能是当头一棒,把她打昏了,把她和以前生活的某种东西永远地隔离开了。这种经历,不能说可怕,但至少也很特别。经过了这种过程,一个女人和以前便不再一样,心里产生了某种变化了,情感生活也不再和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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