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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7: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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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杰鹏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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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诗词二十讲

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诗词二十讲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悠悠我心:梁惠王古诗词二十讲作者:史杰鹏排版:昷一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0-01ISBN:9787530218136本书由新经典文化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课情之起,思无邪『诗经』爱情诗七首

第一讲,我们讲《诗经》里的七首爱情诗,有的详细讲,有的略讲,总之,都是我喜欢的篇目。一、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上高中的时候,买过一本《诗经选注》,里面一部分是爱情诗,凡是这些爱情诗,我都背下来了。这是年轻人的天性,吃饱了,就会对异性胡思乱想。当然,现在也有对同性胡思乱想的,都很好。情欲勃发,这是好的东西,是生命力的一种体现。如果世界没有这种对爱情的想慕,人生该是多么单调,又是多么困苦啊!《汉广》这首诗,出自《周南》,从其他国风都用地名冠之的情况来看,周南也是一个地名。按照传统注释,周南具体指代什么地方,有很多种说法。有的说,古代的周南,就是现在的洛阳。司马迁在写《太史公自序》时就说:“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杨雄的《方言》里讲:“窕,美也。陈楚周南之间曰窕。”按照《太史公自序》的说法,周南就差不多在河、洛之间,而《方言》把“陈”“楚”“周南”放在一起,说明它们靠得也比较近。陈,在今天的河南东南部,淮阳县一带。楚的地域比较广,除去发源地湖北,河南、山东,都有它的地盘。有人概括过周南的具体方位:东北和召南之地相接,西与周都相接,东南和陈地相接,东与楚地相接。总之,周南的范围,大概是陕县,也就是现在的河南颍州以东,洛阳以南的湖北、河南之地。其他的说法,我们就不介绍了,太烦琐。我们是来欣赏文学的,不是搞历史地理。

前面说过,《汉广》一诗我高中时候背过,很喜欢,就是因为它描写爱情。这首诗没有一个难字,也很好背。很多重复的句子,一唱三叹,符合歌词的特点,音乐属性很强,可能当时就曾经是民歌。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首句说南边有乔木,不可以在它下面休息。这两句看似普通,细究却没有什么道理。为什么有乔木,却不可以在它下面休息呢?我们知道,乔木,是指高大的树木;灌木,是指矮小的树木。“乔”的繁体字,下面就是“高”字,“乔”和“高”古音很近,应该是同源词,也就是说,它们的词义有同一个来源,非常接近。在汉字里,有很多以“乔”字为声符的字,也有“高”,或者隐含有“高”的意思,比如骄傲的“骄”。一个人如果很骄傲,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高大,比别人高大。再比如桥梁的“桥”,在古人眼里,“桥”都是架得比较高的。古代桥又叫“梁”,跨越水的梁,有的用木制,有的用石头制造,还有的就是在水中直接建一道堤坝,都可以叫“梁”,都比平地要高。建造屋子时,架得最高的那根大木,也叫梁。再比如矫健的“矫”,一般我们熟悉的是它“矫正”的意思,但在古代,它经常被作为“高”的意思,比如“矫健”,就是指很高大挺拔。在古人看来,“高大”和“健硕”,意思是相关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轿子”的“轿”,是人坐在里面,给抬起来走的,也很高。总之,以“乔”为声符的字,大都和“高”有关。

既然有高大的树木,为什么不可以在下面休息呢?汉代的郑玄说,是因为树木既然高大,枝叶高耸,所以不好在下面休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深究也有问题。为什么枝叶高耸就不好在下面休息?依照我们的生活经验,树荫多不多,跟枝叶的繁茂度有关,和高不高没有什么关系。树太高就不好在下面休息?没什么道理。但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必深究,郑玄自己也未必多清楚,要知道,古人的大脑没有我们现代人精密,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强作解人。郑玄的年代,距离《诗经》时代也有上千年,在很多方面,他不一定比我们多懂多少。

我们有一句俗语,叫“大树底下好乘凉”,乔木就是大树,没有在乔木底下反而不好休息的道理。金文的“休”字,就是画一个人在树下休息,对于古人来说,大树底下是非常重要的休憩之地。《管子》里面曾经讲了一个小故事,说齐桓公很忧心忡忡,忧心忡忡什么呢?忧心老百姓太懒,生产劳动不积极,税收太少。管子给他出了主意,说把路旁边的大树树枝全部砍掉,砍得光秃秃的,大家就没地方休息了,就没法偷懒了,就只好为国家卖力干活了。齐桓公高兴得不行,夸奖管子治理国家真有一套。所以在古代,大树是很重要的。我想,《汉广》里的这句,也未必有什么深意,就是纯粹起兴,相当于现代诗说:“南方有好多好多的大树啊,可是我没法在下面休息。”你要是问他为什么不在下面休息,那纯属无聊。人家是写诗啊,写诗是不要太逻辑严密的,要靠解诗者去寻找其中的逻辑。当然,我们自己也可以这么解:好多好多的大树,我没法在下面休息,因为我恋爱了,恋爱得要死要活,怎么有心情休息嘛。

有必要提一下,这个“休思”的“思”,有个版本的异文是“息”。我认为“思”是对的,“思”就是一个语气词。我们看“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里面是“休”和“求”押韵。《诗经》的语气词,一般是不入韵的。如果原文是“休息”,那么“息”就是个实词,韵脚是“息”字,和“求”就不押韵了。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这两句直接进入正题。原来写的是在汉水的附近,有个小伙子,望着面前浩瀚的江水,水的对岸,有他的意中人。他心头火热,像一头发情的毛驴,对那女孩日思夜想,但是很麻烦,两人隔着一条汉水。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这两句是说,汉水好广阔啊,我游不过去。其实我们也可以抬杠,你游不过去,不会锻炼身体啊?把胸大肌和六块腹肌练出来,再每天长跑,练出足够的体力,游过去不行啊?即使不行,你弄张羊皮,缝好吹足气,载着你去不行?就算羊皮蛮贵,你买不起,那么木罂你有没有?木罂,古代人也常用来渡河的。楚汉战争的时候,刘邦派韩信为左丞相,带兵去打魏国,从临晋渡河。魏王魏豹发兵抵拒,两军在蒲坂对峙。蒲坂在黄河的东边,今天属于山西;临晋在黄河的西边,今天属于陕西。魏军只要守住蒲坂,韩信渡不了黄河,就无所作为。但韩信却下令一部分军队假装渡河,迷惑魏军;另派主力沿黄河上溯,从夏阳(今陕西韩城南)偷偷渡河。

没有渡船怎么办?每个人腰间缚着一个木质的大腹缶,这就叫罂,可以浮在水面上。韩城一带的黄河不宽,我曾经亲自考察过,渡过去一点不难。当时又是夏历八月,天气暖和,也不用怕冷,就当在黄河里集体洗了个澡。这支队伍湿淋淋地爬上岸,衣服贴在身上,曲线分明,解下身上的大木缶,撒开脚板南下袭击魏国重镇安邑。魏王豹正全神贯注防备对岸临晋的汉军,哪料到此,立刻回兵救援安邑,两军交战,魏军大败,魏豹也成了俘虏。

我们大可以责备男主人公,你身体弱,游不远,腰间绑个大腹缶,再游过去总不难吧?你没这么做,说明你不是真爱女主人公。但诗要是这么解,就没意思了。而且,如果男主人公真的那么做了,然后两人一起生儿育女,吃糠咽菜,因为生活的艰辛,成天鬼一样互相叫骂,那还有什么诗味?谁还会读,是吧?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现在我们一般写作“舫”,指并排绑着的两只船。这种船一般比较简易,又叫“泭”(fú),也就是筏子,我们南昌人叫竹排。全句的意思是:江水很长,扎个木排都浮不过去。上面那句写江水很宽,游不过去;这句写江水很长,木筏渡不过去。看似自相矛盾,因为你要去对岸,主要在乎江水宽不宽,至于长不长,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但诗歌嘛,不要深究,理由如上。

另外我们要注意到,泳、永、方,在古代都是押韵的,韵母很近,现在已经不押韵了。

上面是第一章。古代配乐的歌曲,一段称为一章。《说文》里说:“乐竟为一章。”就是歌曲唱完一段,称为一章。所以《关雎》那篇,古人指出共有五章,每章四句;《汉广》则是三章,每章八句。一章,也叫一终,“终”,就是终结的意思。也可以称为“遂”,因为“遂”也有终结的意思。还可以称为“竟”“成”,因为都有终结、完成的意思。这里我们采用最普及的称呼,一章。接下来,解释这个小伙子的心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翘翘,本来是长的意思,翘起来,就是长嘛。但在古人的意识里,“长”和“茂盛”意思有相通之处,所以,“翘翘”在古代又有“众多”的意思。

楚,就是荆棘。楚国又叫荆国,因为“楚”和“荆”意思一样,都是指荆棘。这两句诗是说:那茂盛交错的,都是柴薪,我帮你砍伐,砍伐其中的荆棘。言,就是我的意思,“言”和“我”的古音很近,有可能是通假。但也有学者认为,“言”不能解释为“我”,这些都是很深奥的学术问题,目前还没争出个什么结果,我们不管它。“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两句,是说如果她嫁给我,我就给她喂马。那女孩并不一定真有马,也许只有一头牛,一窝猪。但说马,可以跟楚字押韵。“马”和“楚”,现在读音相差很大,但在当时,他们都是古音学家归纳的鱼部字,是可以押韵的。

男孩很努力了,他许诺,为了那女孩,他什么都肯干,他愿意使出浑身解数,倾情为那女孩服务。这里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小伙子是个普通人,他没什么钱。其实从前文我们早可以猜到,倘若他有钱,大可以雇人去河对岸提亲,敲锣打鼓,用豪华游轮,把女孩迎娶来,但他只是慨叹江水又宽又长,无所作为,显然是比较穷的。只是我们还不敢那么肯定,还以为他只是抒发诗意。

但这几句就很明显了,他没有说:“女孩啊,你嫁给我吧,我给你工资卡,银行卡;我有几套房,都写你的名字;我给你买游艇,顺长江而下,出海遨游。”统统没有。他只是说:“我会给你喂马,我会帮你砍柴。”非常朴实,跟几十年前中国农村男女的情况一样,想追求谁,就去帮谁干农活,割稻子、掰玉米什么的。还都能成功,因为大家都没见过什么世面,要求都很低。但是现在,就不行了。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接下来这几章,就是旋律和歌词的不断回环重复了。蒌,指一种草,又叫蒌蒿,生长在水边,江南人常用来蒸鱼。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晓景》是我们读过的:“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用蒌蒿来炖河豚,味道鲜美。元代的乔吉《满庭芳·渔父词》曲说:“蒌蒿香脆芦芽嫩,烂煮河豚。”这两句的意思是,那茂盛交错的,都是上好的柴薪啊,我帮你砍伐其中的蒌蒿;如果你肯嫁给我,我还会帮你喂马驹。

这个男子应该是位好丈夫,但也不一定,因为男人大多是这样:追到之前瞎许诺,到手之后全忘光。而且他是个空想主义者,每当发完一个誓,依旧只看着茫茫的江水发呆:汉水啊,你为什么这么宽,我游不过去啊;江水啊,你为什么这么长,我用竹排也划不过去啊。当然,说是这么说,你要真的游过去了,划过去了,你就不会这么刻骨相思了,我们这些怀春男女就不会有同感了,就不愿意听你抱怨了!

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让人断肠的,才是永世难忘的。这就是《汉广》一诗的动人之处。二、野有死麕野有死麕(jūn),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sù),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shuì)兮,无使尨(máng)也吠。

这首诗出自《召(shào)南》。召南这个区域,据古注说,跟召公的德化有关,一般认为在周南的南边,所谓南郡南阳之间,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南部、湖北省北部一带。这个问题争议很大,我们不理会,只讲诗本身。

按照古人的注释,说这首诗是讥讽礼崩乐坏,男女不再讲究礼仪,见面就乱搞的。我们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麕,就是獐,是一种鹿科动物,体长一米左右,不长角,毛粗长,黄褐色,善游泳,雄性的有犬牙,会露在外面。古代有个笑话,说唐朝的宰相李林甫,不学无术,经常写错字。有一次他舅子姜度的老婆生孩子,李林甫亲自写了一张贺帖,说:“闻有弄獐之庆。”搞得旁边的人掩口而笑。因为李林甫本来应该写作“弄璋之庆”,这个词出自《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说男孩子生下来,就要给他玩“璋”这种玉,因为这是贵族用的礼器,贵族必须懂得玩璋,而不是玩獐子。李林甫这事一传出,大家都称他为“弄獐宰相”。

回到诗本身来。很好懂,说是野地里有一头死了的獐子,要用白茅草包裹它。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白茅包裹着一头死鹿,和吉士诱惑怀春的女孩,两者到底有什么联系呢?我觉得没什么联系。就像《汉广》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息”,和“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一样,两者也没什么关系。要记住,这是写诗,这是文学。写小说的人,经常来一段景物描写,景物可能只是发生事情的环境,也可能根本就是作家本人的一点情绪,和故事本身没有必然联系。

但我们可以由此设想,在一个小树林内,一对情人正要幽会。突然,面前横亘的一头死獐子吓坏了女孩:“哎呀,这有头獐子,怎么办啊?它还活着吗?”男的用手探探獐子的鼻息,说:“死了,哇嗷,今晚有肉吃了。”女的说:“那,亲爱的,咱们现在就把它抬回家烹了。”她很着急,那时候人穷,普遍缺乏蛋白质摄入,突然碰到一头獐子,谁会不欢欣鼓舞?但男的可不这么想,他想吃肉吗?当然也想。但我们要记住,他很年轻,除了想吃肉,他还有肉欲。

我们可以预见他会这么说:“亲爱的,别忙,咱们先欢乐欢乐,欢乐完了,再把獐子弄回去不迟。”女的说:“那被人捡走怎么办?”男的说:“咱们先弄些白茅草,把獐子包起来,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啦。”他们兴冲冲把獐子盖好,男的继续挑逗女的:“亲爱的,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你别跑,来吧。”这就是“吉士诱之”。

这里要稍微讲解一下“吉士”,以往的注本都不注重挖掘词源,而在比较早的时代,挖掘一个词的词源,对理解古诗有重要的作用。吉士,指高大健壮的肌肉男。在出土的金文里,经常说“择其吉金”,来铸造鼎啊盘啊什么的,这个“吉金”的“吉”,就是“坚硬刚猛”的意思。甲骨文的“吉”字,下面写成“口”,上面或者写成竖立的戈状,比如;或者上面写成士状,比如。戈是一种兵器,先秦常用;士是斧头的形状,也是兵器,两者都是很坚硬的东西。所以,古代很多以“吉”为声符的字,都和“坚硬刚猛”有关。比如有个人叫顾颉刚,其中的颉,《说文》训为“直项也”,意思是脖子很坚硬,就像得了强直性脊柱炎。东汉有个县令,叫董宣的,得罪了光武帝的姐姐湖阳公主,光武帝要他跪下给公主道歉,董宣硬是梗着脖子,不肯道歉,光武帝感叹:“你真是一个强项令啊。”所谓强项,也就是硬脖子,也就是“颉刚”。再比如结束的“结”,《说文》说:“缔也。”就是打结。《说文》:“缔,结不解也。”大家都知道,打好的结,也是很硬邦邦的。我们结婚,就是要把男女关系坚硬化、固定化,等闲不能松开。又比如宋徽宗赵佶的“佶”,意思也是壮健的样子,当然,宋徽宗是亡国之君,他本人辜负了这个名字。总之,今天我们说“吉祥”“吉利”,都和“坚硬”相关,因为古人认为坚硬的东西是好的,是壮健的,是挺拔的。所以“吉士”,就是壮健的肌肉男,女孩一般都喜欢的,要不现在怎么这么多男的去健身啊。有两块胸大肌、六块腹肌的男子去挑逗女的,我不说全部,至少有三分之二怀春少女扛不住,你们说呢?

上面我讲的,大概就是这首诗的秘密;而不是郑玄所说的:獐子死在林子里,大家仍很懂礼节,想着用白茅草去包裹它;而男的却横暴无礼,想在树林里勾引良家妇女。这哪对哪啊?古代的腐儒,真的让人好笑。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第二章仍是复述这个场景。朴樕,是个联绵词,两个字都是音韵学家所说的古屋部字,这类字有很多变体,或者写成“仆仆”,或者写成“龌龊”,或者写成“觳(hú)觫(sù)”,总之词源义都与“蜷缩”有关。林有朴樕,古书解释为“小木”,所谓“小木”,就是蜷缩在一起的小木丛。诗句是说:林子里有小木丛,野地里躺着一头死鹿,男女两个用白茅细致地将死鹿捆扎起来。

白茅纯束,“纯”,就是聚合。纯,也可以写成三里屯的“屯”,甲骨文里,“屯”表示一双,“奇”表示单个。所以,“屯”会引申为聚集的意思。“屯”和“全”的古音相近,“全”的意思也是表示聚集、全部。我们今天依旧说“屯集”物品,情况是一样的。总之,这对男女把死鹿四蹄攒尖,捆扎了起来,然后互相击掌,叫了一声“耶”。男的看着女的,眼睛里射出幸福的光芒,在有鹿肉吃的兴奋预期下,他眼睛里的女孩越发漂亮了,水灵灵的,像美玉一样。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第三章可就不客气了。为什么不再来复述一下场景?比如说林子里很深邃,地下躺着一头麋什么的,一唱三叹。或许可以,但恐怕太拖沓了,该来真格的了,于是就出现很香艳的场景。所谓的脱,又写成“娧(tuì)”,意思是动作美好,舒迟优雅,不急躁。古代凡是从“兑”为声符的字,多有松缓、分开的意思,比如“脱”“悦”“说”“敚”“㙂”等等,一个人太急躁了,就不可能显得优雅,所以松缓和优雅的意思相关。“感”,有的版本又写成撼动的“撼”,意思是“摇动”。“无感我帨兮”的“帨”,有的本子写成“帅”,指佩戴的手巾,用来擦拭汗液的,相当于后世的手帕,大概比手帕要大一点。在那个时代,声符“兑”和“帅”的读音很近,可以通假。身上佩戴一块手巾,是当时有点身份人的标配,估计这个女的出来的时候,还是经过一番修饰的。女孩很爱干净,诗句描写的场景很香艳,她叫道:“死人,庄重点,轻一点。不要把我的手帕弄掉了,不要让我的长毛狗叫起来。”尨,就是指多毛狗。尨的意思还有庞杂,在古人看来,“多”和“庞杂”,意思是相通的。

原来他们幽会,还带着一条长毛狗,真有爱心。

这是很简单的一首爱情诗,东汉的郑玄却解释说:贞洁的女子想要心上人派媒人带着聘礼上门求婚,她的动作舒迟,但时代却礼崩乐坏,肌肉男武力劫色,奔走失节,搞乱了女性佩戴的手巾。这是哪对哪啊?三、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静女》这首诗出自《邶风》。我们知道,《诗经》有《卫风》《邶风》《鄘风》,地域都在河南商朝的故地,主要是黄河北部。古代把黄河以北称为河内,商朝的主要疆域就在河内。后来周灭商,把商地分为三个国家,就是卫、邶、鄘,如果分得不细,也可以统称卫。《史记》里讲吴国公子季札访问鲁国,听鲁国音乐家演奏乐曲,不管演奏的是《邶风》《鄘风》还是《卫风》,季札的总括评价都是:“真美好啊,真朴实啊,我听说卫国的先祖就是这种品德,这肯定是《卫风》吧。”邶,顾名思义,指商都朝歌以北的地方,大约在今天河南淇县以北、汤阴县东南的区域。南边则叫鄘,以新乡县为中心。东边叫卫。但如果要分得细一点,《静女》就属于《邶风》。

此诗古代腐儒们照样有政治方向的解释。郑玄就说,是因为卫君和夫人无道德,国人于是作诗讽刺他们。有的人还说,这是君夫人迎接媵女的诗。古代诸侯国君娶老婆,都讲究门当户对,非别国诸侯的女儿不娶。每次娶老婆,和女方的祖国同姓的另两个国家也要出人作为陪嫁,称为媵。这个静女,就是其中的一个媵,也就是陪嫁妾,而诗中的我,则是嫡夫人,也就是大老婆。她出城门去,把远方来的小老婆从城墙一角接回家。小老婆送了大老婆一根彤管,勉励她好好辅助国君,做德才兼备的女人。两人互相勉励,一点也没有宫斗的架势,和现在影视剧里演的,完全不同。

当然,这是很牵强的。宋代士大夫承认,都是瞎扯。欧阳修直截了当地说:“此乃是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尔。”朱熹也很痛心地下批语:“此淫奔期会之诗。”应该确实就是青年男女的约会恋爱诗,“淫奔”两个字,带有强烈的卫道士语气,很让人讨厌。但古代人普遍迂腐,可以原谅。“静女”的“静”,是什么意思呢?古人训为“贞”。古代“贞”和“静”常常连用,静,就是安静、娴静。文史学者吴小如说,所谓静女,就是今天广东人所谓的靓女。这对不对呢?“静”和“靓”,好像读音也蛮近的样子。但这恐怕是不行的,因为“靓”是现代方言词,不能这样比附。它在汉代的时候,虽然有化妆美丽的意思,但距离《诗经》时代,还是过于遥远。

更重要的原因是,古代人以“娴静”为美好的象征,《关雎》里说“窈窕淑女”,“窈窕”,就解释为“幽娴”;“淑女”的“淑”,也和“幽静”一类的意思有关。按照古人的审美系统,“静女”的“静”,还是解释为“幽娴贞静”比较好。除此之外,“静女其姝”的“姝”,则可以确切无疑训为“美丽”,如果“静”也训为“美丽”,就等于床上叠床了。因为,我们不能说:美丽的女孩很美丽。这样的话不通。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个安静贤淑的美女,竟然在城墙脚下等我。但又躲藏着不见我,急得我抓耳挠腮。“爱而不见”,我小时候一见,以为诗句意思是:爱我,但是又不见我,搞得我抓耳挠腮。好像这么理解很合适,后来才知道,“爱”应该训为“隐蔽”“躲藏”。为什么呢?

在古人眼里,“爱惜”和“隐蔽”意思是相通的,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比如“隐”字,在古代也有“爱”的意思,我们说的“恻隐”之心,这个“恻”和“隐”,其实都和“隐藏”的意思相关,也和“爱怜”的意思相关。大概在古人看来,爱怜某人,和保护某人,以及将某人隐藏起来,意思是有相通之处的。我们爱一个人,就想照顾她,把她保护起来嘛,是不是?当然,引申途径是不是这样,还可以讨论,但语言事实无可否认。

我曾经在小说《楚墓》里,也发挥过这个“爱”字,我说:“‘爱’为什么训为‘隐’呢?是因为爱是一种非常朦胧、不可捉摸的心理状态,像夏天的夜晚,天际只留一抹晚霞,蝙蝠在空中捉蚊子,恋人们在树下呢喃,只有趁着这若有若无的霞光,心中的委曲才敢向恋人吐露。而且有趣的是,古汉语里面‘隐’字本身也有‘爱’的意思,《诗经》里说‘爱而不见’,又是隐蔽而不见的意思。这说明,古代人精确地把握了爱这种情感的特点:爱,就是一种隐约朦胧的心思。为什么人们把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用暧昧这个词形容呢?也是因为此。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反而是真正的爱情,那种夫妻之间,坦荡透明的,也许反而不算爱了。”当然,我这种阐发,就小说而言没有问题;但如果讲学术,则是过度阐发,也许“爱”和“遮蔽”的意思相关,仅仅因为词义中蕴含“保护”的因素。

第二章“静女其娈”,娈,也是美的意思。不过在《说文》这部书里,“娈”训为“慕也”,其实就是现在“恋爱”的“恋”,“娈”和“恋”古音很近,可以通假。不过这个“娈”有另外一个义项是美好。诗句是说,这个美貌的女孩,送给了我一根彤管。彤管是什么?按照古注,儒生们的解释是“红色的笔管”,还说在古代宫廷里,有些女官被分配的任务是用红色的笔管写字,凡是君主召见妃嫔,都要记下妃嫔的名字和召见时间。这种女官,也被称为女史。秦汉时代,所有的秘书都被称为“史”,丞相府有丞相长史,就是首席秘书;县政府有令史,就是县令的秘书。彤管有炜,就是说彤管光灿灿的;“说怿女美”,就是欢喜你的美貌。说怿,就是“说释”,解释、疏通,古代表示“解释”“疏通”的意思,一般和“高兴”的意思相通。

但现在的学者们,一般把彤管训为一种植物,说下文的“荑”,是一种香茅草的嫩芽,白白嫩嫩的;“彤管”,则是红色的管状草。对不对呢?不好说。不过从下文说“自牧归荑”来看,茅草嫩芽说有一定道理,符合逻辑。归,就是馈,归的本义是嫁女,这里是假借为“馈赠”的“馈”用,但也可能是同源词,因为女子嫁人,跟把东西馈赠给人也差不多,是很悲哀的事。诗的意思是说:你将从牧田采摘来的荑草馈赠给我,荑草又美丽,又奇异。

最后两句是名句:“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意思是:并不是你这个破荑草有什么美的,只是因为这是美人送的,就比什么都让我开心。这种感情,我想经过青春期的男女都有,尤其是内向型的,就不需要我专门解释了吧。四、将仲子兮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是《郑风》里面的诗,儒生们说,这是讥讽郑庄公的。中文系出身的人,都学过《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因为母亲的原因,放任弟弟公子段胡作非为,最后却不得不杀了公子段。因此,大家觉得郑庄公不像个国君,也不像个哥哥,所以大家都讽刺他。但套到这首诗上,显然很牵强。所以,我们不如单纯把它当成一首爱情诗来看待。

将,一般训为请。按照古代的反切,这个字应该读送气音,也就是qiāng,但我不主张这么迂腐,这么墨守成规。因为语言的目的,是为了交流。我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提到这首诗,都念jiāng,几乎没有一个念“qiāng”的。你要是念“qiāng”,没人听得懂你说什么,这就失去了交流的意义,丧失了语言的功能。所以,为了让大家都能听懂,我建议就直接念“江”。有些顽固的人喜欢扯着脖子叫:“要念古音。”但这么叫的人,多半是不懂古音的人。真要念古音,所有的字都应该念古音,为何独独这个字念古音呢?何况在《诗经》时代,“将”不一定是多音字。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请仲子你啊,不要攀越我的里居,不要折断我的杞树。我不是吝惜里居和树,你确实让我日夜思念,但是父母的责备,也是很让我害怕的。很明显嘛,这是一首爱情诗。就是村里一个愣头青,他常常攀上杞树,越过里居,去和心爱的女孩幽会。女孩也喜欢他,但又怕父母知道。这大概有几个原因:首先,女孩的父母可能并不排斥男孩,但没有结婚就乱来,毕竟不大好;其次,这个男孩家里很穷,女孩父母确实不接受。总之,恋爱中的女孩那种踌躇矛盾焦虑的感觉,写得非常到位。

但是儒生们说,诗里的仲子,指的是郑国的大臣祭仲,他曾经向郑庄公进谏,应该早点对公子段采取行动,控制住他,不要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要让他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但是郑庄公对祭仲的进谏悍然拒绝:“不行,你别攀越我的院墙,别折断我的杞树。”意思是,你别干预我的家事,离间我的兄弟。但后面又解释说,我不是吝惜兄弟之情,而是因为我母亲偏心,更加爱公子段。仲子你的话,我心里喜欢,但父母的话,我也害怕。

这明显逻辑不大通。既然前面悍然拒绝,说你别离间我们兄弟,后面又说我父母确实偏心,那说明他自己心里本来就有怨恨,怎么怪人家离间?更重要的是,“仲可怀也”,本义是说仲这个人值得思念,但儒生为了讲通微言大义,又增字为训,把“仲”解释为“祭仲的话”,说他的话也值得怀念。然而诗说的是“仲可怀也”,并没有说“仲之言可怀也”。总之,儒生的解释,不一定行得通。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第二章意思差不多,只是换了树木的名称。仲子啊,你不要攀越我的墙,不要折断我的桑树,我不是吝惜院墙和桑树,而是怕我的几个兄长。你确实值得爱慕,但是我那些兄长的话,也很可怕。把杞树换成了桑树,把父母换成了诸兄,“桑”和“兄”在那时是押韵的,都是阳部字。一直到汉代都是这样。汉代有句谚语:“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诸兄,安知其不为狼。”也是把“兄”和“狼”押韵,可以证明“兄”读音,那时和现在不一样。父母换成诸兄,感觉武力值不一样,父母不能打,诸兄能打。我总是想,女主人公的诸兄还蛮文明,换了别的人家,如果发现未嫁的妹妹和人幽会,恐怕就不是说两句责备话的问题了,应该会动手了。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第三章换了地方。请仲子啊,你不要攀越我的菜园,不要折断我的檀树。我不是吝惜菜园和檀树,而是人言可畏。你确实很值得思念,但是人家的嘴巴,也是很可怕的呢。檀树是一种非常强劲的树木,一般用来制造兵车,按说不能轻易就折断。但我们知道,人家诗人只是为了押韵,女孩家并不真的有那么一株檀树。五、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首诗也是《郑风》的,我比较喜欢《郑风》,就是因为儒生们讨厌它,说什么“郑声淫”。但这是诗歌啊,不是大会报告,不淫谁爱看?淫,在古代有“邪”的意思。做人要正派,但文学不一样,文学如果太正了,就味同嚼蜡了。所以越邪的诗,越有文学性,越伟大。那种很“正派”的诗,只好进课堂,谈不上文学。

这明显也是爱情诗,但儒生们说,这是写郑国的太子忽的,说太子忽眼里的美人,其实是丑八怪,言下之意,太子忽任用的人,都是蠢货,没有一个像样的。好好的一首爱情诗,被儒生们那副时刻不忘讲政治的眼光解构成这样子,真是让人啼笑皆非。所以说,中国不是没有好的文学,但好的讲文学的老师永远缺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扶苏,指一种小树木。也有的人说,是大树木。隰,指低湿的土地,大概和“湿”是同源词。低湿的地上,长着荷花。子都,是古代美人的名字。古代美人,既可以指男的,也可以指女的。从诗的上下文来看,是男的。都,是大的意思。古代的人都以大而丰满为美。所以《郑风》的“硕人”,硕大的人,就是美人。这段诗是说:山上有扶苏木,地里有艳丽的荷花。在这美好的环境里,我去约会,但是没有见到美男子,只见到一个狂人。且,是语气词,没有意义的,同时可以当韵脚押韵,因为上古音的苏、华、都、且,都是鱼部字,可以押韵。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第二章是回环往复的感叹:山中有高大的松树,桥、乔意思相通,我们以前说过的,都是高大的意思。游龙,指一种草。诗句是说:我兴冲冲跑来,却没有见到子充,只见到一个狡童。上面我们说了,古人以大为美,“都”有大的意思,“充”其实也有大的意思。《说文》里就说:“充,长也,高也。”特别要注意的是,狡童,本义不是狡猾的童子。古代的“狡”字,因为和“高”“乔”等读音相近,往往意思也相近。所以古代的狡,一般也有身材挺拔、动作刚猛的意思。《吕氏春秋》上说:“养壮狡。”高诱注:“狡,多力之士。”郑玄也说:“狡童有貌而无实。”《孙膑兵法》:“爱之若狡童。”总之啊,狡童也是美男子,但不是女孩的意中人。由此我想,前面的“狂且”的“狂”,是不是也有此类意思,值得考虑。古代“狂狡”两字经常连用,大概意思也相近。《广韵》:“狡,狂也。”可以为证。当然,这里也可以是它们的引申义,表示狡狯。

这首诗,表面上看,是讲一个女孩去约会,却满怀失望,所看到的,自己没有感觉。但也可能是打情骂俏:“我没见到帅哥,却只见到你个狡狯的家伙。”其实心里美得不行。两种解释,都说得通,都表现了爱情美好的一面。这回没相中,下回还有机会,反正青春勃发,来日方长。如果理解为相中了,但故意说反话,就更好理解了,这叫情趣。六、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首诗同样是《郑风》里的,儒生们仍有微言大义,说是“刺不好德而好色也”,这些说法,我们不须理会,直接读原文。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在一个清晨,两口子躺在床上,女的说:“起来啦,你听鸡都叫了。”男的一般要懒一点,贪睡一点。众所周知,家里一旦有婴儿,总是女的受罪,半夜爬起来喂奶;男的一般装睡,无动于衷。在吃苦耐劳方面,女性真的比男性要强多了。这诗里男的说:“天还黑着呢。”昧,就是黑。古代很多以m为声母的字,都有黑或者看不见的意思,比如昧、墨、蒙、盲。旦,就是早晨。昧旦,指早晨天将亮未亮之时。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一般认为,这是女的对男的说话:“你起来看看,启明星都发出灿烂光辉了。”我这么译,显得女的是个文艺女。但如果不文艺,诗就不好看了。接下来女的继续对男的提要求:“请你起床,出去遨游,顺便带上你的弓箭,去射几只凫和雁回来。”凫,就是野鸭;雁,就是野鹅。两者都是高蛋白的食物,在古代很稀罕。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几句仍是女人的话:“你射来了凫雁,我们一起享用。我们边吃它们边饮酒,就这样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我们弹弹琴,奏奏瑟,过着安静美好的生活。”张爱玲和胡兰成结婚的时候,就祈愿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惜她后半生颠沛流离,谈不上静好,谈不上安稳。其实对于古代普通人来说,想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本是一种奢望。和平时期,有官府欺压,徭役兵役不断;战争时期,要不当炮灰,要不死于兵燹。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接下来继续,女的说:“知道你很勤苦,我赠送给你各种佩玉;知道你很勤慎,所以拿各种佩玉来问候你;知道你和我有相同的爱好,所以我拿各种佩玉来报答你。”其中的“来”字,清代有个大学者王引之说,它不能训为“来去”的“来”,而是“劳来”的“来”。什么是“劳来”的“来”?劳,就是勤苦,在古人看来,参加劳动,是一种很勤苦的事,一点都不享受。我们今天有人说享受劳动,那是瞎扯,没有什么劳动是不苦的。“痨病”的“痨”,其实也是从“劳动”的“劳”引申出来的,在古人看来,就是一种勤苦病。

来,和“劳”的意思一样,都是表示勤苦。表示这个意思的时候,我们一般读lài,但是如果大家觉得读成阳平更好相互理解和交流,我觉得也不必读去声。至于“顺”,我认为不是“顺从”的“顺”,而应该读为“慎”,因为那时“顺”和“慎”音近,可以通假。慎,就是谨慎,还有忧虑的意思,和“勤劳”的意思相近,但略有区别。我知道你很谨慎整饬,所以赠送你佩玉。用佩玉问候,很尊重,如果解释为“顺从”,就好像对一只狗说话了,不尊重对方。至于“好”字,应该指对我好,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用佩玉报答。就像《诗经》的另外一篇:“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也是用“好”和“报”对文。

这首诗虽然写得温情款款,但是男人可能会万分委屈:凭什么不让我睡懒觉?凭什么一大早把我从床上赶起来?凭什么天还没亮就逼着我去打猎?最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唠叨?

我读这诗的时候,脑中经常会出现一段连续的画面:女人从床上爬起来,进了厨房,点着火,一边给男的下面条,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上面那些话。温馨是温馨,但确实贫了点。七、隰桑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隰桑》是《小雅》的一篇。《小雅》中有一部分诗歌与《国风》类似,其中最突出的,是关于战争和劳役的作品。一般认为,主要出现在西周末年。按照古代儒生的说法,《大雅》是歌颂王公大人的,《小雅》是抒发个人得失的,想通过个人得失的一些感受,去感化统治阶层。上海博物馆收藏了一篇战国楚简,有一卷叫《孔子诗论》,其中“小雅”的“雅”,一般写作“夏天”的“夏”,因为“雅”和“夏”古音相近。所以有学者认为,当时正规的写法是“夏”,而不是“雅”。古代中原称为华夏,夏,就是正统的,好的。诗歌称为《小夏》《大夏》,就是指正统的诗歌,而不是邪门歪道。正因为上面说的这个原因,《隰桑》这首诗,古代儒生的解释是:小人在位,君子在野。作者希望看见君子在位,则自己可以出仕,去辅佐他。这些讨论很枯燥,我们不管它,我们只欣赏艺术。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

就是说低湿的地上,种着桑树。阿,是美好的样子。我们后来有联绵词,婀娜,也是形容美好的。“阿”的本义是大土山,还有个意思是“曲阜”,也就是山的曲折处(今天的曲阜市,就是因为旁边有曲折的山而得名),引申也可以指任何曲折的地方。所以,“阿”可以引申出任何和“邪曲”有关的词义,比如水边可以称为“水阿”,因为在旁边的,就不是正的。“阿谀奉承”的“阿”,也是表示曲意奉承领导,都不是正道。偏爱某个人也可以称为阿,比如“阿私”,因为偏爱,就不是正的。倚靠某个人也可以称为阿,比如古代君主身边的辅弼大臣,称为“阿衡”。因为是旁边供倚靠的,也是非正的。

从“阿”声的字,有时也有邪曲的意思。比如“奇”,《老子》说:“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正”和“奇”对文,这个“奇”不是奇怪的意思,而是“邪曲”的意思。全句话是说,治国要用正道,打仗要用歪门邪道,也就是诡计,不能循规蹈矩。邪曲的东西,一般看上去是有美感的。比如一个人身体有曲线,当然比上下一样粗好看。所以,隰桑有阿,就是说桑树枝叶婀娜,非常漂亮。“其叶有难”的“难”,读“婀娜”的“娜”,古音相近通假。诗通过桑树起兴,说在这美好的时刻,看见君子,我是多么高兴啊。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第二章,大部分字是相同的,我们只讲解不同的字。这个沃,是指桑叶和柔驯顺。上下文的意思是:在这美好的时刻,能看见君子,我是多么快乐啊。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这个幽,古代的注释书解释为黑色。桑树的叶子,确实颜色比较深,我小时候养过蚕,摘过,知道它的颜色。不过清朝的学者马瑞辰说,这个“幽”应该读为“葽”,“葽”是草茂盛的意思。但从古音来看,“葽”和后面的“胶”不押韵。所以,我们不同意马瑞辰的说法。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第四章就是名句了。突然从前面缠绵反复的咏叹中跳出来,升华全诗。我心里爱慕这个男子,为什么不对他表白呢?如今我将他藏在心里,何曾有一天将他忘记?可谓感情至深。遐,和“胡”“何”的读音皆相近,也是疑问代词。这一章大概是音乐上也很特别,一定是非常好听的一段,才能和诗句的优美和至情至性相得益彰。

而且,这一章也最符合青春男女的心思,写到他们心坎里去了。我们每个人大概都经历过,心里喜欢某个人,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不敢表白,或者不好意思表白。尤其对女性来说,喜欢一个男孩,要说出口,是要有一定勇气的。

所以,“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这样美好的诗句,才会打动几千年来的青年男女。  第二课从蒹葭苍苍,到泛彼柏舟『诗经』讽喻诗、送别诗各二首一、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我们讲的这首是《邶风》的《柏舟》。《诗经》里有两首《柏舟》,另外一首是《鄘风》的《柏舟》,那是一首爱情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dàn)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前面我们说过,邶国和鄘国靠得很近,风俗也近似,大概在那个地方,用柏木做舟是一个习俗。诗讲的是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个少年,写得很直白,但又很懂得修辞。它不直接说那个少年,而是用“髧彼两髦”来代替,也就是说,在少女的心中,一想起那个少年,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少年两缕下垂的头发。髧,就是垂下,跟这个读音相近的字,大多有这类意思,比如“耽搁”的“耽”。耽的本义是耳朵垂下来,垂到了肩膀上。(有个音乐家叫聂耳,原名聂守信,聂耳这个名字,其实是取自古书,意思也是垂下耳朵,因为“聂”和“耽”古音很近,《山海经》等古书上常说,南方的野蛮人,耳朵很大,垂到肩膀上。聂守信是云南昆明人,在古代的分类,属于标准的南方蛮夷之地,他给自己改名聂耳,或许有自嘲的因素。)再比如“下沉”的“沉”,本来也是和髧、耽的声符一样的。这个耽,还有个异体写作“紞”,指古代冠冕两边下垂的带子,反正都是下垂。

据礼书说,头发下垂本来是儿童的发型,长大了仍象征性保留两缕,以示自己犹是弱小。若父母双亡,则必须除去。我们看古装剧里,有些帅哥总是垂下两缕头发的,确实显得要帅一些,难怪少女动心了。

这是饭前点心,现在我们讲《邶风》的《柏舟》。儒生们对这个也有解释,说是卫顷公的时候,朝中没有正直的人,都是奸臣当道。因此,诗的本义是抒发到处都遇不到仁义之人。这个解释好像说得过去,因为从诗的内容来看,确实就像写一个失意的人,在抒发怨气。

古代儒生还有一个更复杂的、故事性更强的说法,说是卫宣公的夫人,是齐国国君的女儿,她嫁到卫国,但才走到卫国城门,就听说新郎死了。保姆劝她:“咱回家,还没正式婚礼,不算寡妇,现在回去不晚。”女儿说:“不行,我已经接受了聘礼,而且都入了人家的国境,就是人家的人了,怎么能反悔?”执意去祖庙朝拜,当了没有老公的新娘,服了三年的丧礼。老公的弟弟被立为国君,跟嫂子说:“我们卫国是小国,税收很少,宫内负担不起两个厨房;要不,咱俩搭伙做饭吧。”其实就是要求娶她的委婉说法。女的说:“你简直是个禽兽,连嫂子都想欺负。”那弟弟不甘心,派人去齐国,跟嫂子的兄弟说,希望他们劝劝妹妹。兄弟们疼爱妹妹,不忍见她守一辈子活寡,纷纷派人来劝,她不但不听,还诗兴大发,写了这首诗。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诗人,是可以逼出来的。

要注意,这首诗虽然是《邶风》,但按儒生们的说法,写的是卫国国君的事,可见邶和卫,是不分彼此的。现在,我们来详细欣赏。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泛舟很好理解,我们现在去公园,租条船,荡起双桨,在湖里遨游,依旧叫泛舟。彼字和现在的语法差距有点大。这个彼,是指示代词,指“那个”舟。古代这种句式非常多,《诗经》里就很不少,比如“称彼兕觥”(《豳风·七月》),“取彼谮人”(《小雅·巷伯》),“截彼淮浦”(《大雅·常武》),“挞彼殷武”(《商颂·殷武》)。柏木是一种很坚固的木头,用来做船是极好的。

亦泛其流,是指小船随着流水泛泛漂浮。这两句说的是:这个人百无聊赖,驾着舟,任其漂泊,无所归止。很多人首先会想到,这家伙肯定心情不好。我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漫无目的地乱走,而她是漫无目的地泛舟而漂,意思是一样的。但我读这首诗的时候,却没这么想过,我想的是:这家伙真浪漫,真有钱,真有闲。我们平常泛个舟,哪那么容易?还得在周末,还得去公园,还得买票排队。反正我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浪漫。小时候看见电影里,情侣一边用吸管喝着汽水(我倒是喝过汽水,但那时从来不提供吸管),一边泛舟波上,说些淡话,就觉得太浪漫,太奢侈,太小资产阶级情调。

总之,这个人漫无目标地泛舟,肯定是心情不好,因为诗中没有写她在谈恋爱。两个人泛舟,可能很快乐;一个人泛舟,如果也很快乐,多半精神有点问题。如果她没有问题,则是心情不好。

诗的下面说了,“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原来她是失眠症患者,睡不着觉,起来划船玩。“耿耿”,古代“耿”有两个意思,一个就是明亮,因为“耿”这个字,右边是“火”,跟“火”有关的字,肯定明亮。所以这个字,有一种《诗经》的版本就写作“炯”,“炯”和“耿”的古音很近,是同源词。除此之外,“耿”还有“正直”的意思,我们平常说的“耿介”,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大概是从“光明”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因为“耿介”又写成“耿洁”,“洁”就是干净、明亮。一个人正直,其实就是指他干净、明亮;一个人心灵很脏,多半不可能正直。那么,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意思则是:脑袋透亮,睡不着,好像有忧愁。

古代儒生对“耿耿”有另一种解释:犹儆儆也。儆,现在一般写成“警”,“儆”和“耿”古音也很近,那么,在儒生眼里,这里的“耿耿”,是当成“儆儆”的通假字来用的,耿耿不寐,就是说整个晚上像狗一样警觉,这还怎么睡觉?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如有隐忧”,很多人望文生义,第一时间会认为“隐忧”就是“隐藏的忧患”。其实不是的,“隐”也有“忧伤”“痛苦”的意思。我们上次课说过,隐藏的意思,常常和忧虑的意思相关。比如我们说恻隐之心,“恻”和“隐”都有隐藏的意思,但组成词,却表示怜惜、忧虑。

接下来说“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微,就是非,表示否定的意思。在古代汉语里面,所有表示否定意思的副词,声母都是双唇音,你们想想,是不是这样?念过高中的,都回头想想,有哪些否定副词?最常用的是不,然后是非、无、没、未、靡。这个“微”,我们中学的《岳阳楼记》里就有:“微斯人,吾谁与归?”意思是说,如果不是这个人,我和谁归为一类呢?《诗经》这两句连起来,是说,我驾舟泛游,心中忧愁,并不是我没有酒喝,也不是没有钱旅游。这句话透露了一个信息:这人蛮有钱的。“敖”,我们现在写成“遨”,以前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李家浩先生讲《说文解字》课,我听过三次,每次他都要讲,鲁迅有一个笔名叫“宴之敖”,根据《说文》的解释来拆解,就是“被日本女人赶出来的人”,为什么是这个意思?因为按照《说文》的说法,“敖”是由“出”“放”两个字组成的;当然,从古文字字形来看,《说文》对“敖”字形结构和意义的分析是不对的。“敖”的甲骨文字形像一个人头上顶着一棵草,金文字形在旁边加了个手持木棒殴打的样子,大概表示驱逐的意思。总之,并不是由“出”“放”两个字组成的。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接下来是这个主人公的表白和控诉:我的心不是镜子,能容得下很多东西。茹,就是吞。“吞吃”和“容纳”意思相通,有多大胃口容纳,才能吞吃。镜子可以容纳无数影像,铜镜如果一直磨,估计几千年也能用的。我有很多兄弟,但都靠不住。我去找他诉苦吧,他竟然为此发怒。薄,是语气虚词,没有意义。愬,是“诉”的异体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第三节依旧是表白和控诉: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以转动。估计她心目中的石头,都是圆的。又说:我的心不是席子,不可以卷起来。小时候看过一个戏曲片,叫《卷席筒》,故事很悲惨,不忍回忆,就是用席子把人卷起来埋掉。上面几句都很容易,小学生都看得懂。但是“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是什么意思?我想很多人都会被卡住。就像你开着一辆疾驶的汽车,突然前面出现了障碍物,你一个急刹车,颠得前仰后合。怎么回事?读《诗经》,很容易碰到这种字词障碍。不像唐诗宋词,晓畅如话。

什么叫“威仪棣棣”,古注说:“棣棣,富而闲习也。”就是威仪美而盛大,动作悠闲,仪态万方。古代贵族上朝堂,穿着、动作、容止,都有一定规矩,要学习好久,练习好久,才敢抛头露面。吐个痰,都有一百零八种方式。这样,泥腿子们看到了,才会慨叹:“真牛啊,怪不得人家吃香喝辣。”上海博物馆收藏的楚简中,有一篇《民之父母》简,引用了这句诗,但写作“威仪迟迟,不可选也”,恐怕“迟迟”才是本字,因为“迟”正好是宽松悠闲的意思。迟到,说明缓慢,这和贵族的所谓富而闲习,意思是一致的。选,就是算。“选”和“算”的古音,是很相近的,古代常通用。这句话说:贵族们的礼仪万方,难以尽数。大概是自夸,说自己威仪舒迟,不可以数得清。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这一节写她的心情。她心里很忧虑,悄悄,也是忧虑的意思,古代“悄”和“忧”读音也不远,大概是同源词。她很忧虑,因为被很多小人憎恨。愠,就是郁闷,愤懑,被小人愤懑,相当于被小人憎恨。觏,遇到。遇到很多痛苦,受到了很多侮辱,每当静下心来想这事,一觉醒来,就免不了想捶胸顿足。辟,一般认为通擗(pǐ),表示击打。不过“摽(piāo)”也是击打,这个词不常用,但漂洗衣服的“漂”,跟它是同源词,漂洗,就是击打衣服。韩信碰到的漂母,就是在河边用砧棰击打衣服的妇人。那么,“擗”和“摽”是同义词。有,读为“又”比较好。古书上“有”经常当“又”字用,表示连词。但是这个“寤”,解释为睡醒了,在意思上不大顺。

静下来思考这件事,睡醒了就捶胸,跳跃有点快,所以有人把“寤”解释为“交替”,比如周振甫先生就这么解释。但是“寤”在古书上并没有“交替”的意思。周先生估计是把它当成“午”字来看待的,因为“午”有交互的意思,但是它又没有副词用法,所以不可信。我猜“静”和“寤”是对文,都表示状态。静下来思考,睡醒之后捶胸,意思说得过去。而且“思”在古代也有“悲伤”的意思,当然用法不普遍,估计也是从思念的意思引申过去的,思考多了,总是会给人带来痛苦。思考得越多,对世事越清楚,就越痛苦。所以古人会说:“难得糊涂。”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意思是太阳啊,月亮啊,为什么有更迭亏损?我心中的忧虑啊,太浓太浓了,像没有洗衣服一样。这两句暴露了主人公的性别,原来是个女人。古代的男人是不会洗衣服的,除非实在娶不起老婆,没有办法。古代在河边抡起砧棰洗衣服的,都是一色的女性。男人也没有几个爱干净的,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因为他们对干净与否不敏感。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叫作《两个邋遢朋友》,收在我的散文集《旧时天气旧时衣》里,写到其中一个朋友的家里,地上扔了一本杂志。我捡起杂志,才看见地砖的真实颜色。另一个更绝,专门空了一个房间来装垃圾。我另外有个男性朋友,他倒是显得蛮干净的,屋子也打扫,地上没有垃圾,甚至座机电话也用一块手帕盖着。但我有一天仔细看去,那块手帕脏得不得了。这朋友真是一朵奇葩,他貌似爱干净,其实比那些不加掩饰的脏男人还要可怕。

诗歌里面这位女主人公显然有着洁癖,换到现在,她肯定会去学医。后世的文人写忧愁和痛苦,是“思蹇产之不释兮,曼遭夜之方长”“肠一日而九回”“魂营营而至曙”“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没有人会写心里很难受,好像没洗衣服一样的。这种比喻太奇特,我以前读到这里,总是想笑。

我想这首诗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大概就是写一个贵族妇女,因为比较清高自负,得罪人太多,遭到中伤,生活很苦闷,但又无处可逃。古代社会层次不丰富,交通也不发达,不像现在,我买张机票走人,自己玩自己的。有人说,这是一首大老婆不得丈夫欢心,控诉众多小老婆的事,也说得通。诗歌的本事不显豁,谁都可以尽情想象。

但我认为,这首诗最重要的,是写到了人的局限。“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苦思冥想,也无处可逃。人是一种可悲的社会动物,离开了群体很难生存。但群体生活的代价,就是必须处理人际关系。一旦处理不好,轻则被驱逐,重则被杀头。所以武侠小说家想象,那些大侠比如黄药师独自一人住在桃花岛上,谁也不搭理,也可以过,而且过得更好,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人类现在过得比较舒服,是因为有社会分工,很多事不必亲力亲为。如果黄药师一人住在桃花岛,他难道一日三餐都自己做?米呢?好吧,米可以买很多来囤积。菜怎么办?那时可没有冰箱,难道都自己种?海岛上湿气重,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自然灾害,比如海啸、水灾、旱灾之类,都不可能一个人解决。其实黄药师很残忍,他弄了很多人来,把他们搞成哑巴,一一安排工作,专门侍候自己。但其实这是不切实际的,黄药师也不是三头六臂,不可能躲在海岛上,独自控制那么多哑仆。所以,武侠小说我小时候很爱看,长大后就懒得翻。不管怎样,还是现代社会好,开放、文明,被这个群体不待见,大不了换个地方、换个群体融入。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有这个能力。很多人依旧不得不屈服于社会,不能奋飞,这是没办法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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