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3(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19:21:56

点击下载

作者:高天流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集团发行有限公司(上海锦绣文章)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如果这是宋史3

如果这是宋史3试读:

第一章 宋朝能否不姓赵

与其歌颂生命,不如期待死亡。历史的契机,从来都不是随着哪个高人的诞生而出现的,永远都是哪位权贵死了,才给后来者留下了些许的机遇。

比如说,皇帝。谁让它是终身制。

时间凝聚到公元1022年3月23日,宋乾兴元年二月十九日,宋朝皇宫大内西北角的延庆宫。宋真宗赵恒就要死了,他安静地躺着,等着生命与灵魂,天国或地府的归宿。可在他眼前所闪烁的,却仍然还是尘世间的幻影。

一个声音在小声地向他保证,每一个字都被写进了史书之中:“皇太子聪明睿智,天命已定,臣等竭力奉之。况皇后制裁于内,万务平允,四方向化。敢有异议,乃是谋危宗社,臣等罪当万死。”

这人是首相丁谓,长篇大论,其实完全可以归纳成一句话——皇上,你放心死吧,俺们大臣决不欺负你的孤儿寡妇。

就是这么简单。而且说这话时,他与皇帝之间还隔着时年十三岁的皇太子赵祯,以及一大堆的宰相、枢密等顶级高官,并且谁都知道,皇帝卧榻之后,几步开外的屏风里,就隐藏着当朝皇后,那位早就替赵恒打理着朝政的蜀川女子——刘娥。

一切很美好,这些话让赵恒带着一丝宽慰的微笑死去,但当时马上转入哭号阵容的人们绝对没法想到,人类的心理有多复杂,有的人越是在郑重其事地保证什么,其实就正是在处心积虑地破坏着什么。丁谓的心,从意识到赵恒必将很快死亡之时起,就开始了转变。

其具体表现,就从赵恒刚刚咽气开始。据史书记载,赵恒死了,两府高官立即跪倒在地,一片哭声,难过得一塌糊涂。当时刘皇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格外冷静,凛然说出了自己在正史中留下的最初的八个字——“有日哭在,且听处分!”

都别号了,我有话说!

多么简明扼要,掷地有声,完全是一个强者形象,非常符合她在历史中的地位。但很可惜,是符合她以后的历史地位。在当时,她说出这八个字之后,就立即被踢出舞台,到一边凉快去了。

皇帝死了,官场重新洗牌,你以为你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就可以大声说话了?开玩笑,孤儿寡妇就是要受欺负的,不管你是皇后还是村妇。

丁谓抢占镜头,八字喝令出口之后,就成了他的天下,具体表演从他抹干了眼泪开始。他爬起来去做最重要的那件事——写遗诏。这里历史有两种说法,第一个,是说东西两府的宰执高官们当场就退出延庆宫,到外边的殿庐去写字,内容依据是赵恒临死前的遗言;第二个,是《续资治通鉴长编》里的一句话:“初,辅臣共听遗命于皇太后,退,即殿庐草制。”也就是说,是先在延庆宫里听刘娥说了怎么办事,然后出来一一抄写,变成书面文字而已。

区别巨大,前一个刘娥只是个等待确定身份的遗产继承人,所有的权力都在冻结中;后一个就让人激动了,刘娥已经是帝国支配者,她的话,已经是最高指令。

但看事情的结果,就和这两个前因没有关系。无论是死皇帝,还是活皇后,都被丁谓扔到了一边,发令者有权力,操作者有技巧,一个高明的掌柜的,就是能让东家的愿望走样。

殿庐中,大臣们忙成一片,丁相公悠然举步,鹤立鸡群,他看着遗诏执笔人副宰相王曾小心谨慎地写了几个字,就突然间叫停:“王曾,有个字你多写了。”

嗯?全体宰执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可能!刚才竖耳倾听,现在众目睽睽,谁敢多一字、少一字?篡改诏书,那是要株连九族身败名裂的!可是丁相公就真的具体指出了错在哪里。

——王曾,“皇太后权同处分军国事”,有这个“权”字吗?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变得目光凶狠,咄咄逼人。“权”,在这里是指代理、暂时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太后刘娥虽然有权和小皇帝一起治理国家,分享军国大权,但只是暂时而已,一切都因为皇帝太小,只有十三岁。

但是去掉了这个“权”字,就等于赵恒曾经亲口说过,并且写成了书面法令,刘娥可以终身与赵祯分享皇权,立即就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武则天!

一字之差,天地之别,这已经超出了篡改的范围,完全成了翻写。除非是刚才在延庆宫里所有的宰执大臣们都悲痛过度耳膜穿孔,把字听岔了,不然丁谓的行为就是彻底地忤逆先皇、背叛当今,是在造反!可问题是丁谓现在已经在很有诚意地造反了,请大家来狠扁我吧——但谁来出头呢?

沉默,东西两府全体大臣们一致决定用目光杀死他,纯粹凝视,可时间在迅速地溜走,眼看这个“权”字就要被删除定稿了,但就是没人跳出来扬名立万。丁谓悠然自得,他在享受着这时的寂静,在他来看,这是一种对威严的敬畏,他丁谓在后赵恒时代的天下已经树立起了无人敢犯的权位!

事实上他早就算定了,看看周边的这些人吧——他本人是东府首相,以下是副宰相冯拯、任中正、王曾;西府枢密院一方,正使是忠诚的老搭档曹利用、副使是可爱的钱惟演,以及新上任的张士逊,这些人无论哪个都不敢或不愿与他作对。

但事情总是会有万一,下一瞬间真的跳出了一个敢叫板的,而且还是其中最弱势、最微妙的那个人。

那人突然把笔扔掉:“政令出于房阁,不入庙堂,已经不是国家之福。称‘权’字才能勉强善后,何况刚才言犹在耳,怎能随意篡改?”

丁谓蓦然回首,惊觉自己仍然百密一疏,真的有人不顾自身安危,敢于公然对抗他!

遗诏执笔人王曾。

王曾,真的想不到会是他!按说此人早就被冷处理了,自从他的同党寇准、李迪被贬出朝廷之后,他能幸免留任已经是“相”恩浩荡。而之所以留着他,一来是才子难得(状元之才,并且他考中的那一科是宋史中最难的几届之一);二来也就是为了做个样子,表示朝廷还没有变成一言堂。但无论怎样,王曾都失去了话语权,直到眼前这一刻为止,他已经在史书中彻底沉默了很久。

事实上就算是所谓的执笔,也不过就是个抄写员,他的手得听别人大脑的支配。这时他敢于跳出来叫板,丁谓的脑子瞬间闪出了太多的问号,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王大状元,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或者说,你知道我丁谓正在干什么吗?

是纯粹地想当个忠臣,来维护新老两位皇帝的合法权益,还是说也是个有心人,看透了丁谓的把戏,真正想拆台?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丁谓接下来的行为才有了在史书中的记载的这一幕——他居然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王曾点了点头,示意王曾把笔捡起来,按照你记住的条文来写。

也就是说,“权”字被保留了。

但是别忙,事情还没完,丁谓的考验才刚开始,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懂不懂,或者你们懂了几分……就这样,王曾重新提笔才又写了几个字,丁谓又突然叫停。

——等等,王曾,这次你漏写了,淑妃应该晋升为皇太妃。

淑妃,是指赵恒的小老婆杨氏,此女子前面说过,出身比刘娥高贵,资历更是一点不差,就连在小皇帝赵祯的母系排名上,也仅次于“生母”刘娥一点点。刘娥是“大娘娘”,杨氏是“小娘娘”。那么是不是顺理成章,由皇妃而升为皇太妃呢?

王曾的反应是再次把笔放下:“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仿佛还是与前一句抗议雷同,彻底的重复,但是殿庐之中重臣环绕,他们的感受却与刚才不同。胆战心惊,又摸不着头脑。

说丁谓,他这一次的提议看似非常无厘头。分析一下,为什么要突然提到后宫里一个本来没有任何参政经验和政治资历的嫔妃呢?是为了继刘娥之后,再次与皇宫结下深厚的工作友谊,还是在刘娥的授意之下,才这样来说?

都不对。首先,王曾的话已经证明,刚才刘娥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其次,皇太后之外再出现一个皇太妃,尤其是各种资历都差不多的另一个女人,那就是东、西两宫的雏形了。丁谓这样做,是在分刘娥的权!

历史也马上就证明了刘娥的愤怒,各种史书都随后表明,“明肃亦知之,始恶丁而嘉王之直”。“明肃”,是刘娥后来的封号,是说就从这一刻起,她才开始对丁谓深恶痛绝,而且对王曾的忠直开始赞赏。但丁谓的行为仍然非常奇怪,这样解释仍然不通的。

试问,前一个提议是要让刘娥直接当皇帝,终身当皇帝,那么第二个提议,为何就要另立太妃,把刘娥的权力再分化一下呢?

为什么呢?

这就是那个“真相”了,王曾,甚至曹利用们,看你们到底懂不懂。

其实很简单,第一个提议,是试探一下群臣们对赵恒的忠诚度,以及对刘娥、赵祯的怜悯度、期望度,更是在试探他丁谓本人此时对官场高层的认知度。

结果看似很令人失望,被王曾跳出当场给掀翻了,但是丁谓一定在偷着笑。多理想,我的同伙们还是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只有以前的死对头寇准的一个小帮兵还贼心不死,想和我较量。很好,现在不忙,转眼就让你遭殃。

而第二个,就是要试探一下包括王曾在内的高官同人们,你们对近五六年以来隐在幕后操纵国家的刘太后的认知度是怎样的了。我搬出来杨太妃来分刘太后的权,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很微妙,执笔人王曾再次反对了,貌似与上一次相同,可这只是表面的行为,内里的底蕴是什么?是为了太后还是已经死了的老皇帝?也就是说,这个王曾是想当现在时的宠臣(讨好刘娥),还是要当过去时的忠臣(忠于赵恒)?

不大好分哪,知人知面难知心,就连这时其他同僚的心理都不好揣摩。请问,同样是沉默,有人当做“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可另外还有种说法,叫“无声的抗议”!所以一个真正高明的心理战高人,我是说,是那些以心理战为职业,代价是全家全族人生死荣辱的实战者们,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心灵喜好,或者所谓的经验,来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

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只有所谓的学者们,才可以不付代价地尽情“研究”。

丁谓的高强之处在于,他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地猜,我当场试验你们一下,稍微看一下反应就成。不是没有太激烈的反抗吗?仅仅是以“刚才没听到这一句”为底线来抗争吗?那就好,丁谓急转直下,神色突然轻松,像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遗诏可以改变吗?”然后就走到一边,不再答理这件事了。

当天的遗诏终于百分之百地按照皇家宫廷的意思写成,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按说这就是天下太平,君臣有序了,因为名分是封建社会里最大的安全系数和保障,有了它当时的人类才能生存。从此皇帝做皇帝的事,太后帮皇帝做事,大臣们为太后做事,多简单。

但是根本没那回事,名分是名分,“真相”是真相,那玩意儿就算没人能懂,可事到临头,不容你不服!

丁谓雷厉风行,他用一连串的强势行动,去教会所有人懂这个“真相”。在他狂风一样席卷大宋官场的袭击行动中,彻底做到了一视同仁、有虐无类。其中就包括各位官场老油条,东西两府外加三司六部的大佬们,也包括新上任的太后、皇帝,同时更包括了他以前的老上司,无论是多牛的、多高的、怎样显赫的人种,都统统卧倒,奄奄一息。

以商议皇帝、太后的日常工作时间表拉开序幕。

先是感觉良好的副宰相王曾率先讲话。状元博古通今,他提议要援引历史上太后当国次数最频繁、效果最显著的东汉王朝为先例,请太后与小皇帝每五天上朝办公一次,地点设在正规场合随明殿。连具体的办公桌摆放次序都已经找到了经典。

皇帝在左,太后在右,与群臣之间以帘幕遮起。

大臣们都没话说,汉,尤其是东汉,是中国正朔朝代里的典范,引经据典找到那时候,是完全正确,并且堂皇正大的。正要同意,丁相公突然提出动议,王曾的办法不好,我的才对。我提议,鉴于皇帝太小、太后操劳,每个月只上朝两次算了,就在朔、望两日(每月阴历初一、十五)。具体的办公方式更要讲究,如果有大事的话,那么请太后、皇帝召见宰执大臣们共同解决;如果没有大事,那么请太后和皇帝就安生地休息,静等皇帝长大吧。俺们大臣负责一切事务,等有了解决办法之后,会由大太监雷允恭(多大?比周怀政大)传递到后宫里,只要太后和皇帝签个字、盖个章就算了(宫中批奏)……

此言一出,政事堂里的两府大佬们再次目光凶狠,咄咄逼人,被刺激得满脸青筋,可仍然敢怒不敢言。目光是可以杀人,可纯凝视时间长了就等于向领袖行注目礼了。最后忍无可忍开口说话的还是王曾——两宫分处,宦官揽权,这是祸乱的征兆。这绝对不行!

一语道破天机。如果按丁谓所说的办,皇宫深处,太后和小皇帝本就不住在一起,两人分别被大批的太监、宫女所包围,每个月只有两次可以走出围墙,到外边见到大臣。想想一年才有二十四次,还不算必定会有的特殊情况,如太后或者皇帝身体突然不适,没法上朝办公。这期间谁来保护他们的安全?

太监们?

可是传递政令的就是位大太监,时间长了,这条联结内外的纽带必定会变质霉烂,此太监和外面的主事大臣一握手,整个朝廷和后宫就将被彻底洗白。历史上这样的事太多了,从来没有例外。

所以王曾要争,无论如何都要争到底。他已经运足了气,等着和丁谓以及整个丁谓集团拼个你死我活,却不料这一次丁谓连理都没理他,直接跳过他的头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首相我说话,把我的动议直接送到后宫,请太后决定。看听我的,还是听别人的。

众人目瞪口呆。丁谓脑子秀逗了?要恶搞别人,还问当事人是不是很愿意?刘娥是出身贫农没错,可她从来都不喜欢被领导!

但是片刻之后,宋朝的顶级高官们彻底僵硬了,他们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了丁谓丁大相公。这是真的?丁谓真的让皇太后刘娥屈服了?真的?当年,好多年,连赵恒都没法压抑住刘娥从政报国的欲望和决心,丁谓一个轻飘飘的小建议,就让刘娥乖乖听话了?!

可是千真万确,宫廷大内传出来的太后手书,真的是全盘同意了丁谓关于太后、皇帝日常工作的时间表。就这样,大宋王朝的行政管理命脉就此真的落入了丁谓的手中!

可是这一切都为的什么啊?刘娥不是真的有什么心理障碍,刚巧这时候犯病了吧?

刘娥躲在深宫内院里,她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原因所在。外人只能猜。那么猜测,这种心理活动,人类的共同特征就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没看准,所以不敢乱说乱动!

丁谓在这期间就像厉鬼附身,其凶悍无情的程度,让后来权倾朝野数十年不倒的宋朝第一流奸邪权相如蔡京、贾似道之流都望尘莫及。他做事做绝,毫无顾忌。

在给刘娥提建议之前,他做了一内一外两件大事。

第一,他要清算恩仇,杀人到底。矛头指向老冤家寇准、李迪。

很多史书上讲,丁谓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狠毒心肠,所谓奸臣不是人,害人才快乐。但这样解释就太模糊了,把丁谓精于计算、运筹帷幄的心术看得太低。他之所以要痛打落水狗,恐怕这段时间内王曾的表现是一大原因。

老政敌们蠢蠢欲动了,难保新皇帝上任,再把两个老家伙招回朝廷,尤其是寇准,此人坐电梯的次数太多了,没法不让人提防。那么何不先下手为强,既泄愤又保险,干得漂亮些,于公于私都丰收?

于是丁谓提议,把现道州司马寇准再贬为雷州司户参军;现户部侍郎、知郓州李迪贬为衡州团练副使。两位前宰相彻底威名扫地。但这只是开始,丁谓要求再把他们的罪名播于中外,让契丹人、党项人、高丽人都知道,这两个道貌岸然、声名显赫的人都是什么德行。

贬官制的规格很高,由知制诰宋绶来写。根据丁谓的要求,给寇准批了四个字:“为臣不忠。”给李迪的是:“附下济恶。”

所谓一字定终身,这样的考语在儒家的君臣伦理中已经是十恶不赦。不忠、济恶之徒,足以为万世君子所唾骂。宋绶写完,既内疚又忐忑,为寇准、李迪悲伤,更为自己的清名痛惜。可是没想到丁谓竟然大为不满,这写的是什么东西?现如今的知制诰连个字都不会写了吗?!“舍人都不解作文字耶?”丁谓横眉以对。宋绶无可奈何,先道歉再请示,那么应该怎么写?丁谓示意你滚开,我自己来。

他在寇准的贬官制上添了这么一句:“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此沈剧。”也就是说,当寇准这个“丑徒”在朝廷上搞风搅雨做坏事时,正遇上皇上开始得病,是被他吓的,才病重而死!贬他的官都是轻的,他实在是个害君致死的败类!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是尽管这样,冠盖满开封,却无人敢一言,眼看着文件就要下放生效,寇准、李迪的声誉就要遭到前所未有的伤害,最后还是王曾走了出来,再次反对。第一,这样的贬词太严重了,不妥;第二,寇准贬得太远了,崖州,那是南海之滨,荒蛮不毛之地,让一个年已六十的老人万水千山而去,不是要他的命吗?

言辞恳切,不单单是反对,更是劝解,落井下石很寻常,可是对一个老人稍微怜悯一些不行吗?但丁谓静静地凝视着王曾,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居停主人勿复言”。

王曾立即闭嘴,后退,再不反对。“居停主人”,这四个字是王曾的心病。当年寇准刚被罢相的时候,他曾经把自己的房子借给寇准住。很平常,但这事可大可小,联系到之前的党争关系,以及现在他再为寇准说话的立场,丁谓很容易就会把他再次扔进党争的旋涡,把他也扫地出门。

根据后来王曾的表现,这时他不是怕,而是还有那么多、那么重要的事没有做,他决不能白白地被丁谓迫害挤走,于是他只有选择忍痛退后。就这样贬官制开始生效,丁谓的政敌从官职到名誉被一撸到底,考虑到彼此的年岁差距以及得势的程度,丁谓应该感觉满足并且安全了。但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开封城里所有的宋朝高官们都没有想到,这仍然只是个开始!

贬官制照发,由官方派出使者送往雷州、郓州,送交寇准、李迪本人。只是在使者的行囊里多了些东西,那是丁谓的私人礼物,却盖上宋朝官方的印迹。这就是丁谓的风格,你得罪他,或者他得罪你,都只有一个结果。

你死,他活。

开封使者离京城,宋皇旨意要杀人。一看这两位分别赶赴道州、郓州的使者的行囊装扮,开封城里稍有慈悲之心的人都不禁恻然泪下。

寇准和李迪就要死了,而且是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因为在这两位使者的坐骑上以锦囊各包着一柄长剑,任谁都知道,那是去赐人一死的朝典。

君王赐,不可辞,做臣子的人除了死路一条,再无选择。

就这样,道州城里终于迎来了寇准的凶信。只见这位使者直奔府衙,一路之上面无表情,长剑半露,州兵衙役都吓呆了,甚至忘了替他通禀。

该使者直入府衙,发现道州府衙里正在欢歌宴饮。酒香扑鼻,歌声绕梁,寇准的标准生活仍然在道州继续。这很好,要的就是这个强烈的逆差。该使者很有谋略,他转身出门,先进了驿馆,然后才派人通知皇命已经进城。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欢乐都冻结。

道州官吏们立即赶了过来,诚惶诚恐,静听吩咐,可这位使者一来不见,二来不答。按理说这样府吏们根本就不用等了,可以回去继续喝酒。但谁敢呢?使者的冷脸,还有诏书与长剑都意味着什么,开封人懂,道州人也懂!

可寇准不懂,前首相仍然坐在府衙里,喝酒听歌,无动于衷。这是自信,更是招数,这时寇准的表现完全有别于稍后的李迪以及数十年以后的苏轼,他的镇静击破了丁谓的预谋,以及这个使者的招数。

相持了好一会儿,寇准才派人去传话:“如果朝廷要赐死寇准,请把诏书拿来我看。”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不得已把诏书打开,当众宣读。吁——一身的冷汗啊,原来只是贬官制,那把剑嘛,看来或许只是该使者走长途时的自卫武器,根本一字未提……寇准哈哈一笑,脱掉刚刚借穿的一件官袍,招呼宾朋再次入座,我们接着喝!

明日天涯远,有酒今朝乐。雷州,那真是千山万水之外,海天相接之处了,我寇准可能再无回日,但生当尽欢,死要无憾,这一生,过得值了!

这是寇准,是不是觉得他也没什么凶险的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毒酒和设计,没怎么为难他嘛。但只要再看一下李迪的遭遇,就知道寇准当时面临着怎样的局面。

在郓州,使者的表现和道州的一样,李迪却万念俱灰,他在接旨之前就选择了自杀。结果被他的儿子救下来没死成,接着的遭遇就更惨。他被剥夺了自由,关了起来。如果有来探望他的亲朋部属,那位使者也不拦着,只是当面一一记下各人的名字。如果有谁送来了吃的,就摆在那里任它霉烂,李迪半口都别想吃到。

一切都合理合法,自杀是你自己搞的,探病的我也没拦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就这样,李迪都快饿死了,他儿子都不敢出头,结果终于有一个宾客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此人名叫郑余,是个硬汉,开场就把天窗挑开了,跟这位杀人的天使说说亮话。

咱们明说了吧,你就是在讨好丁谓,想害死我的主公。现在你听好,我郑余不怕死,你要是弄死了我的主公,我就要你死!

直到这时,该使者才宣读了诏书,李迪才得以到衡州去上任,继续当他的官。

回顾整个过程,堪称杀人不见血,并且连责任都不负。如果丁谓真的得逞了,有一天他和两位老前辈在阴世里相见,想必他都会笑得哈哈的。拜托你们真好玩,俺只是稍微地暗示了一下,就都急吼吼地去死了……怎样,很爽很服气是吧?

但是一点都不能嘲笑李迪的“自动自觉”。第一,他应该不是怕。怕就不会去自杀。顶多只是不愿被砍头,想留个全尸罢了。第二,要想知道为什么一把裹在锦囊里的长剑就能有这样的威力,那么请参看赵光义执政初期的“李飞雄事件”。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连个诏书都没有,就能把宋朝边防重地的全体官员都拿下,差点一起砍头咔嚓,试问李迪的反应是不是很正常呢?

再问寇准的胆魄是不是很超人?

消息传进了开封,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都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望向丁谓的目光就更加的复杂。这时有位仁兄(史书没提是谁)实在没忍住对丁谓说:“丁公,要是李迪真的死了,您想后世的史书和天下士人会怎样记载议论?”

丁谓却根本无所谓。又能怎样?“异日好事书生弄笔墨,记事为轻重,不过曰‘天下惜之’而已。”能、奈、我、何?

接着他又神游于心,静虑深思,思考怎样对皇宫之内也采取点必要的措施了。

内事,教教前后台老板,现皇太后刘娥女士怎样认清现实,即那个“真相”。然后老实做人,彻底分清楚彼此的大小关系,为以后的工作生活打好基础。

事情很凑巧,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突然发生,变成了火花四射的导火索。

话说某一天小皇帝赵祯忽然感觉很不舒服,说什么都不起床。可是早朝的时间却到了,尽管不是初一、十五的正日子,必须出去见人,但是大臣们会按时在前殿等待召见。这事就有点不妙,涉及礼仪,涉及影响,一旦传了出去,会让全体臣民对还没亲政的小皇帝失去敬仰更失去信心的。

于是太后传旨,请宰执大臣们先到她那里议事,并且让大家不必担心,皇帝只是太幼小,今天是有点赖床而已。

事情截止到这里,都很平常,甚至很家居,试问小孩儿赖床是件多么可爱多么温馨的事啊,何况这在绝种好孩子赵祯的身上是那么的罕见,怎么就不能原谅一次?

这里要稍微地提一下仁宗陛下的天性品格。这位皇家第一,且唯一的男孩儿自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当年全世界(没夸张,中国那时就是世界文化之巅)最杰出的老师们调教成了一位沉默庄重的优秀儿童。史书记载,就算在他面前变戏法玩杂技时他都不动声色,统统地看不见。

这时他十三岁,比当年更加的沉稳端庄,一次小小的赖床,任谁都想不到别的上面吧?但是事情传进了政事堂,当值的宰相们就全体沉默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觉得很棘手。前面说过,丁谓的提议里就有一条是“两宫分处”。也就是说,小皇帝是自己单独住的,于是好坏处都非常明显。坏处是单独被太监、宫女包围,实在不那么温馨。好处是大臣们觐见时也能独自享受皇权,所谓名正言顺。那么这时太后要求大臣们到她那里办公说话,这算是什么?

太后不是要垂帘听政,而是要独自听政了!

大宋朝顶级朝臣们瞬间就解读了太后刘娥的潜台词是什么,可是要怎么做,却都沉默不语。因为当时政事堂里缺一个人。

首相丁谓当天请病假了,没来上班。

思来想去,次相冯拯对传旨的内侍说,请先回禀太后,一会儿丁相公就会来,等他“出厅”之后再商议。然后马上派人去紧急通知丁谓,该怎么做,请您快点指示。

片刻之后丁谓就出现了。此人直接进宫,把政事堂里所有的同僚都扔到一边,去单挑太后。说出来的话冠冕堂皇,义正词严——“臣等止闻今上皇帝传宝受遗,若移大政于他处,则社稷之理不顾,难敢遵禀”。

于他处——别管是不是皇帝他妈的住处,也不行!

斩钉截铁,丁谓高举祖宗家法,以及先皇赵恒的牌位,把同样铁腕的刘太后砸得满天金条,哑口无言。哼,丁谓冷笑,蠢女人,跟我耍这种闺房把戏,前有契丹女人述律平拿自己儿子小说事,总是不放权,现在汉人也来这套了,还是孩子小,居然想睡个懒觉就把帝国大权霸占了,想得美!

丁谓转身出宫,又找政事堂的麻烦,苗头直接对准了通风报信的冯拯:“诸位怎能这样没种?何必等我,当时就该直接驳回!”

只见一片宰相枢密都低下头去,人人老实听训。

丁谓这才觉得爽了些,想了想已经连续口吐霹雳,把宋朝两处最高级别的办公室都轰炸了,而且目的达到,他才心满意足地到后边更衣里换衣服(上厕所)去了。敢情他也急,把什么都忍住了冲进宫的。

在他的身后,冯拯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悄悄地对另一位参知政事鲁道宗说:“这人只想自己做周公,却让咱们去当王莽、董卓!”

实在这才说到了点子上。丁谓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的事,都是为了当周公。周公,即周武王之弟周姬旦。当年周武王早死,新君年幼,周公军政大权一把抓,里里外外事无巨细什么都做,最终奠定周朝八百年基业。现在的宋朝是不是与当年的周朝很像呢?

赵恒死得很暴,赵祯又这么的小,丁谓熟读史书,更精研宋初三代的历史转变,他的行为证明了他肯定是第一个看到了那个“真相”的人。

真相——转变。宰相之权在中国历代王朝中的增强或衰弱,在宋初三代的消亡又突然间的强盛,这都是必须要想,而且看准了就要去做的!

简单回顾相权,以及与国君的地位比较。在汉朝以前,或者说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前,宰相是可以和皇帝促膝相谈的。也就是说,两人都以古礼跪坐,近到了膝盖相碰,互相亲切且私密地交流天下大事、治国之道。

再之后就是坐而论道。

秦皇、汉帝之后,皇帝高高在上,大殿御座之旁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谁都别想靠近皇帝的专属领地。但宰相们有座位,并且有茶水,当家人还是很有地位的。

接下来就是赵匡胤了,历史传说赵先生是出身五代时的武人,对文官们天生就不大感冒,何况还要收回君权,来个强干弱枝。于是他在把相权一分为三之后,还在某天耍了个小花招。那时还是范质、王浦、魏仁浦当宰相,手拿文本正常说事,赵匡胤突然说,爱卿们暂且闭嘴,我眼睛突然间花了,看不清你们,近前来,咱们离近了好说话。

三位宰相起身离座,近前回话。结果办公完毕再回头时,座位全都不见了……从此以后,就连大宋第一宰相赵普都得站着上殿,挺直了做人,永远“脚踏实地”。这也就成了宋朝的规矩。

可是人间的事就是个不一定,你有了铁打的规矩,还得有铁打的人,才能把规矩变成法律。

到了赵光义时人生就无奈了。败仗太多,可正因为失败,才更不能对武人放权,要加倍警惕!所以文臣们,尤其是宰相们的行情迅速看涨,如吕蒙正都敢当面让皇帝下不来台。可终赵二一朝,所有的宰相都没有实权,聪明强悍的光义把他们当走马灯玩,连千古人杰赵普都只有活活累死的份儿。

但到了赵恒时期突然风云变色,相权在瞬间就高大威猛,神武英明了。因为那位可怕的大胖子衰神吕端。

没有吕端赵恒就别想当上皇帝,而且他一直活在老而不死、伤而不废的伟大父亲赵光义的阴影之下,在亲政的初期啥也不懂,必须得由一大堆的前太子宾客加老师,如圣相李沆等人来帮助指导,这样才能勉强把当时千疮百孔、外焦里嫩的宋朝驱动。可一个大后遗症也在此时生成——宰相是老师加恩人了,皇帝变成了孙子加徒弟,每个人都可以称颂宋真宗赵恒的仁慈和开明,但他也是千古以来,最弱势、最没法独裁的一位皇帝。

当然,被造反推翻的那些例外。

那么到了赵恒死、赵祯十三岁,尤其是刘娥还只是深宫里的太后的关口时,相权与君权的对比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后世人等可以根据史实来推算,那会一目了然,毫厘不差。可是身当其时的宰相们又得怎样才能给自己定位呢?创造历史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变化,跟吕端在二十五年前时一样,每个人都要给自己重新定位。

这就需要试探。有志者如丁谓就在延庆宫外的殿庐中连续给遗诏执笔人王曾出了两道难题,那更是给所有的宰执大臣以及深宫里的皇帝、太后摆出了自己的姿态。只看他们懂不懂,还有,根据他们的反应,丁谓也就知道了他们都会是些什么货色。

比如王曾,看你这位大状元是敢造反,跟我一起分割君权,做一个比当年吕端更强的“恩相”,不仅是立幼主,更要“扶保”幼主安全长大,在这个过程中担当国家所有重任,还是只想当个传统型的忠臣,不管皇帝、太后都是怎样的状态和货色,都恭顺到底,做孔夫子的纯洁门徒,当赵氏皇帝的孝子贤孙。

结果答案出来了,王曾拒绝合作。那么很好,目的达到,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再直接去试探深宫里的太后,彻底露出狰狞面目,让他们母子初一、十五才能出来见人,等于限制了他们的人身自由。

他的目的再次达到,相信他在满足之余难免也会有些心惊。因为刘娥真的听从了他。这也就是说,刘娥要么真的怕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治理国家的才能,所以才安分守己待在宫里享清福;要么就是她也同样看清了眼前的局势,懂了变化和真相的到来,这就有点麻烦。隐忍和理智,通常都伴随着非常高深的智慧。

而智慧高深的人,永远都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不管怎么说,丁谓在赵祯朝最开始的一段时期里旗开得胜、万事如意。接下来,他作为大宋朝的首相,也该开始做一些必须得做,不能耽搁的正事了。

怎样给赵恒建陵下葬?

这是仅次于新皇登基的头等大事,可至少已经耽搁了十多年。话说中国的古人(今天也一样)把死看得比生更隆重,几乎每一位皇帝都在生前超级重视自己的阴间住宅,比如秦皇、汉武、唐宗、清康熙这些头等皇帝,他们的陵墓都是在即位之初就动工,一直造了三五十年的。

宋朝的规矩要简单些,从赵匡胤开始,几乎都是临死之前才给自己选墓地、造阴宅,可那都是不得已。赵匡胤是地道的暴死,他在选墓时可不知道半年左右就会有“烛光斧影”;说赵二,一生伤病,到最后都心理变态,讳疾忌医成了习惯,谁敢跟他提个死字?还提早建坟,信不信赵光义立即翻脸,砍了那个乌鸦嘴?

但是赵恒就不同,他有大把的好时光、好银票,给自己盖个独特风光的超级阴宅。澶渊之后近十年的大好光阴啊。不过他想得更高,与其盖大房子,何如交好朋友?他和九天十地的神魔大哥都见过面了,还怕死后没有好着落?

所以他的陵墓一直都没修。

这时回顾一下赵祯即位后的大事实施顺序时间表。赵恒死于当年的二月十九日,当天丁谓就开始擅改遗诏;十天之后,二月二十九日,寇准和李迪被再次贬官,发配一样扔向边远城镇;这之后丁谓又提出了初一、十五才让太后、皇帝出门放风的建议;再之后,才轮到了正式讨论怎样给赵恒盖房子。

这时时间已经接近了三月份,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但还不是全部。先说一下,丁谓还做了非常多的其他准备。之后,他才担任了历代首相的特权任务——山陵使(陵墓修建总负责人)。直到这时,其他大臣们才加入怎样给赵恒挖坟的讨论中。

结论是,坟照例要挖在洛阳,靠近当初赵匡胤所选的赵氏墓地。修建日期要加班加点,必须要抢在本年度的七月份之前搞定完工。这样问题出现,由于丁谓实在太能干,朝廷片刻都离不开他,具体的施工监督任务难道还得要他两地奔波,开封、洛阳两边跑?太不人道了,得找位替身才成。

这是必要的,而且也解决得非常圆满,只是丁谓的噩梦就此开始。

大太监雷允恭隆重登场。

首先说他的“大”,大到了身兼西京作坊使、普州刺史、入内押班等内外数职;再说他的风光,此太监已经飞黄腾达、左右逢源,成为了皇宫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桥梁,不仅皇帝、太后对他另眼相看,就连处于巅峰状态的丁谓都对他“深德之”。

感恩戴德。没有他,丁谓就将失去对皇宫内部的控制。

但是,雷大太监最近就非常痛苦。因为他觉得被蔑视了。话说先皇赵恒的陵墓在洛阳加班加点地修建,山陵使丁谓又主管朝局脱不开身,于是皇宫中的太监们就接二连三地在雷允恭的视线里消失,都跑到洛阳大坟的工地上去了。

这让雷允恭忍无可忍,“山陵事”乃是极大的荣耀和特权象征,阿猫阿狗们都能去主持大局,为何我堂堂的皇宫第一大太监反而被隔离在外?这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终身遗憾的!

于是他直接找到了皇太后刘娥,强烈要求为先皇站好最后一班岗,请让我去挖坟,您就让我去吧……可刘娥摇头,理由非常正规甚至还很体贴:“雷,你要想清楚,我并不是特别压制你。而是考虑到你从小就进宫,从来没担任过外事,一旦到了外面,不懂的事太多,而你现在的官职又很高了,下差们不敢对你指点,你出错了怎么办?那样就是害你了。”

但是追求荣誉的心从来不畏惧艰难,雷允恭真的急了,他连哭带号地要求(允恭泣告不已),说您要是不答应,就是在让我犯罪,因为先帝对我那么好,我怎能不为他老人家尽最后的一份力?不成,我一定要去,无论如何请您答应我。

就这样,他如愿以偿了。刘娥真的答应了他,他和张景宗一起去洛阳替换先前的山陵事副使,去给先帝挖大坟。在他兴冲冲一路狂奔的烟尘背后,想必丁谓和刘娥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

丁谓——该死的,就知道出风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死了的皇帝重要,还是现在活着的皇帝还有太后有威胁?这时候你跑得那么远,真出了事你能置身事外?难道你现在跟我不是一伙儿的?!

刘娥——嘿嘿嘿(面目清秀,保养极好的半老徐娘的阴森得意状),福祸本无门,唯人自招取。这是你自找的……嗯,哀家一切都满足你们,我喘口气先。

丁谓对皇宫的控制力骤然下降,刘娥的影像从此变得模糊。但形势没有变化,丁相公仍旧一手遮天。可全国最精彩的桥段从开封转移到了洛阳。

紧紧跟随雷大太监。

雷允恭火速冲到最拉风的挖坟现场,立即进入角色,把原来的山陵副使还有张景宗等全班人马都踢到一边,自己坐镇主持一切。事情也真是凑巧,就在这时,宋朝当时的国宝级风水大师司天监邢中和先生突然有了新发现,他找到了新任副使雷大太监,郑重报告:“报告,根据最新的天象研究,如果把先帝的坟往上挪一百步远,就会像汝州的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极大的好处。”

雷允恭立即两眼放光,挖坟行动的出新求变,就是他的事业成功:“那就挖,还等什么?快挖!”“可是……”邢中和变得吞吞吐吐,“只怕那里石头太多,而且会有地下水。”地下水,那是修陵墓最忌讳的东西,阴宅入水,死者不安,于生者即为不孝,这是最要不得的。

但雷允恭已经彻底听不见任何负面的警告,功劳决定一切,哪怕要冒风险:“不许乱讲。先帝只有今上一位后嗣,没有第二个儿子,如果真的能像秦王坟那样对子孙后代有益,那就马上换地方,立即挖!”

不行吧,邢中和继续摇头,给皇帝换墓地,那是要走N多个程序的,如果真的要换,七月份就绝对没法完工了。

可是雷允恭让他闭嘴,同时走向了来时所骑的那匹快马。他表示现在就去面见太后。这么点小事儿还走什么程序?只要我说话,就没有不行的,管她是不是太后(我走马入见太后言之,安有不从?)。至于你们,马上开工,立即挪坟,耽误了事儿,咱家唯你们是问!

刘娥超郁闷。咋搞的?这个雷允恭刚刚出宫没几天,突然间就又跳了回来,而且告诉她,她男人的坟现在已经高升了一百步,而且从此之后现任皇帝,以及后面的许多位皇帝都会大有好处……哪儿跟哪儿,到底是什么好处?有没有我刘娥的份儿啊?!

愤怒中的刘娥还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和理智,她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此大事,何轻易如此?”看似平淡,但这话极有分量。大事,是说皇帝陵墓的大事;轻易,是说你一个太监凭什么为所欲为,想做就做?你把事儿想得太简单,把皇家看得太轻易了吧!

可雷允恭的回答简直没有半点的觉悟以及太监应有的恭顺:“使先帝宜子孙,何为不可?”堂皇正大,把太后的话怎么来的,再怎么硬生生地顶了回去。

刘娥没办法了,有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可有些人是没有灯芯的蜡烛,你点他,他还是不亮。那好吧,替他找个能点亮的。刘娥忍了又忍,把事情再疏通开一点点的余地:“你去找山陵使,看他怎么说。”

山陵使,丁谓丁相公,这个人应该懂事吧?让他来管管这个混账太监。

但是丁谓不知是为什么,明知道这事儿不妥(谓亦知其不可),但还是没有当面反对,他不置可否,含糊其辞。历史证明,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错误。初出宫廷一直在兴头上刹不住闸的雷允恭立即就转身冲回到了太后的面前。“山陵使也不反对,他赞成。”

好了,刘娥再没话说,那就听你们的,挖吧。无论怎样,我得先顾着活人。死了的赵恒,就随你们去吧……紧跟着洛阳方面就传来了消息,司天监邢中和真的有两把板斧,全让他说中了,原皇陵以上一百步真的挖出了石头,并且冒出了地下水!

雷允恭目瞪口呆,翻滚而上的地下水清冽冰凉,他仿佛就站在了洛阳大坟中央,被这些水从头到脚来回冲刷洗泡……冷啊,就等着洗干净了挨刀吧。但这只是个契机,不管他怎样看得起自己,他都只是个太监,这件事迅速变成了一根导火索,炸毁了另一个人。

仁宗朝第一位冒升的名臣,就以此为由,开始了自己的名相之路。

王曾,当年冠盖中华的脑子瞬间就把几件事捏合到了一起。雷允恭、洛阳、山陵副使、严重渎职,丁谓、开封、山陵正使、不在现场……但是是他指使雷允恭这么做的!

无中生有,但是联想无罪。

为了让这个创意变成现实,王曾再次开动了脑筋,耍了个小花招。某一天,他像闲聊一样对其他的宰执大臣们说:“真遗憾,我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太悲哀了……”

大家一致同意,这可真悲哀。

王曾继续说:“但幸运的是我弟弟有办法,他儿子一大堆,已经说好了,他分我一个,明天退朝后我就向太后单独请示。”

大家再次同意,没意见,而且目光中都显得非常的喜悦和暧昧。想不到啊,你王曾也有今天,这是也想像我们一样给自己未来的“儿子”讨恩荫(官宦子弟,不必科考就有出身)了。这很好,以后大家一般黑,你也就没法再拿这个跟我们唠叨。

于是第二天退朝后,王曾名正言顺地单独与太后会面。当他小心地说出把雷允恭和丁谓捆绑在一起销售的独特创意后,相信刘娥一定万分激动,恨不得跳起来紧紧拥抱他,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万一。

她终于盼到了,原来真还有人敢于主动帮她去对付丁谓!要知道,不管多么强势的皇帝也需要臣子的辅助,就算强到了项羽的份儿上,也没法独自搞定天下。何况她只是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形势比人强,这之前所有的朝臣都沉默到底,就算她再心高志大,也只能选择忍受。

而这也正是王曾要耍这个花招的原因所在,他也拿不准冯拯、曹利用等人到底是何居心,是已经变成了丁谓的死党,还是居中观望?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哪一种,这些宰执大臣们都会单独瞒着他。

因为他从最开始时就摆明了立场,与丁谓势不两立。

在这种情形下,他才冒险先探明了刘太后的真心,确定好了共同对付丁谓的大前提。可是下一步却仍然远远不到直接找丁谓麻烦的地步,他必须还得再确认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这件事做不好,他和刘娥就都是在找死。

另一个小花招,要让所有其他的宰执大臣们都表明身份立场,到底你姓丁还是姓刘,马上站好队伍!

理由非常正当,当山陵副使严重渎职,并且在渎职之前曾经请示过正使的情况下,是不是正使大人也要解释那么一两句呢?

所以丁谓被刘太后叫到了宫中,场面正规,由太后与皇帝垂帘问话。问题很严重,丁谓很重视,他集中精神努力辩解,要把自己和雷允恭的猪头行为区别开来。效果貌似也相当的不错,自从他开始演讲起,帘幕中就静悄悄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他,更没有呵斥和指责。于是他就不停地讲,再三地讲,直到突然一个小内侍出现,把帘幕拉起。“相公在和谁说话?太后与皇帝早就走了。”

丁谓大惊失色,只见帘幕后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申斥是蔑视,这不是指责是侮辱!堂堂当朝首相,正在举国无敌的时候,居然被人耍得声情并茂地面对一团空气演讲!

当天丁谓窘迫交加,无计可施,没法愤怒更不敢请求接见当场质问。他只能选择手持笏板叩头退下,依礼回家听参。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开封官场,每一个稍有头脸的大臣们都知道了丁谓丁相公刚刚出了怎样的洋相。

更不用说冯拯、曹利用、任中正、钱惟演、张士逊、鲁道宗、吕夷简等顶级大臣。

这时就要重新讨论一下“沉默”的定义了。不说话绝不等同于服从,当丁谓不留任何余地打压寇准、李迪的时候,冯拯等人的确被这种杀鸡给猴看的场面给镇住了,但那顶多只是恐惧,却不是真正认命的屈服。审视一下这些人,冯拯,以当年寇准押着皇帝上战场的威势,他都敢在澶州北城的桥上跟寇准唱反调。你丁谓充其量只是比寇准坏,绝对没有寇准强,为什么要屈服?

曹利用,这是敢孤身入辽营,化身没毛铁公鸡的人,胆子能小到哪里去?再看鲁宗道和吕夷简,一个是未来的“鱼头参政”,让皇亲国戚恨得牙根痒痒却无可奈何;另一个,吕夷简是宋史中强到没话说的人。别人坏、抢权夺利打压异己,会招惹皇帝厌恶、百官围攻。可吕夷简争了一辈子权,打压了一辈子的同僚官员,还能让皇帝在他死后痛哭怀念!

凡此种种,这都是大宋朝的顶尖人杰,他们之所以沉默,原因和刘娥一样,都是在等着势态的明朗,至少要知道小皇帝的妈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才能替她出头吧?

联盟瞬间结成,大宋朝里最聪明(王曾)、最沉稳(冯拯)、最坚忍(曹利用)的几个脑袋彼此联络了一下,倒丁方案就此出台。

先从雷允恭着手,勒令其在洛阳陵墓处待罪听命,就算他手里拿着挪坟草图,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都别想踏进开封城一步。再查出来他盗用大内库金3110两、银4630两、锦帛1800匹、珠43600颗、玉56两以及各种珍玩器具无数,在六月份时下令把他乱棍打死,全家发配出京,到郴州编管。

这就给“擅移皇堂”罪定了性,一个从犯都这样重办,那么主谋应该怎样处理呢?其被砍性昭昭然。于是在当年的三月初到六月份这段日子里,就有个课题比较有趣——请问丁谓丁相公的感受怎样呢?他会害怕吗?

答案是应该不会,因为他的前期工作做得实在到位,换了谁都老神在在。

文官系统里他已经唯我独尊,在武将一面他也震慑全国,让各方面军队都心惊胆战。当时的军中第一强人曹玮都被他轻松拿下,他还怕什么?

说一下曹玮,这时的曹玮正处于人生之巅,是宣徽南院使、镇国军留后、左卫大将军、容州观察使、莱州知州,并且具体职务是“镇定都部署”。这个官职在十年之前是整个宋朝的安全保障,是北方军队的最高首脑,镇州、定州方面的军区司令员。

回顾他的生平,曹玮没有经历过“雍熙北伐”、“澶渊之盟”那样的超级战役,在他镇守边关时,西夏、契丹都显得非常温柔,这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他的军事生涯太过平淡。但这就跟治蜀的能人,宋史中数一数二的封疆大吏张咏一样,越是平静才越显出了他们的才能——与其成功救火,何如让火根本烧不起来?

就是这样的人物,官职方面除了没有枢密院和太子系统的头衔之外,已经在百年之后的岳飞之上,可是丁谓就敢动他。而曹玮的反应也跟后世的岳飞一样,甚至更彻底。接到调令,他把所有的亲随都留在军营,只带了十几个老弱残兵就上了路,并且全体人员都不携带任何武器。

让丁谓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加害,他终于平安地解除了军权,回家休息。

这在事实上,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丁谓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英明神武,光芒万丈,神圣得没法侵犯。

但反观事后,丁谓会仰天长叹,后悔无及。不留余地,强极则辱,达到无可攀登的高度之后,无论向哪边走,都只有下坡路!时间来到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的七月份,某一天午休,宰执大臣们在资善堂里共进午餐,突然间后宫宣召大臣们入见,人人有份,唯独丁谓例外。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饭桌上。

一瞬间警觉机灵的丁谓神色大变,他马上就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到临头,强悍无忌的心灵突然间变得懦弱,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怯,向同僚们请求,希望能在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只见众位高官神色各异,像是已经离他很远,非常远,每个人都高高在上,神色俨然,向他优雅地微笑……只有钱惟演回应他:“当尽力,无大忧也。”请放心,我会为您尽力,没什么大不了的。

旁边的冯拯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钱惟演马上闭嘴,一行人再不耽搁,走出了资善堂,继续自己的富贵之路。

丁谓独自面对残羹冷炙,这时他应该感激刘娥,他的人生正变得更加炫丽奇异。就在不远处,他的命运被自己的敌人们随意摆布,那像什么呢?像不像是刑场上的犯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一个屈辱了得?想不到他丁谓也有这一天!

那一天的片刻寂静,足以让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应该清醒了,什么都是假的,他的聪明、能干、强悍甚至凶残,都是假象。说到底他冲不出时代的局限,具体点说是他败给了赵匡胤、赵光义还有赵普。

这三位帝国的缔造者给了文臣们空前的地位和权力,可也在暗中悄悄地把权力都渗了水,谁也别想真正地造反。想想看丁谓的发家史,他在真宗朝的得宠是因为满足了赵恒的拜神欲望,是个掏不空的钱匣子;在赵恒死前的三五年里一手遮天是因为赵恒已经神志不全;可只要是宋朝的统治者换了人,哪怕是个女人,都轮不到任何臣子兴风作浪(南宋除外,那始终是个畸形儿)。

对寇准、李迪赶尽杀绝能怎样?那也是刘娥的死敌,你越狠她越高兴;拿下了曹玮又能怎样?曹玮在战场上是潘美,在政治上像他的父亲曹彬,两方面都做得合理合法接近完美,你倒了之后曹玮仍旧会东山再起。而就在这时,你丁谓的命运已经成了冯拯等人嬉笑戏谑的玩具,随人家怎样开心怎么摆弄。

冯拯提起笔来很犹豫,他似笑非笑,想了又想,才对身边的参知政事鲁宗道说:“鱼头兄,你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鹤相(丁谓别号,当年的祥瑞事件里,他总以仙鹤云集说事)是怎么贬的寇准吗?”

嗯?鲁宗道大有兴趣,静听下文。“鹤相当时很是感慨,特意对我说:‘欲与窜崖,又再涉鲸波如何?’他想把寇准直接贬到海外,和卢多逊当年一样。”说着冯拯很兴奋。崖州,就是现在的海南三亚的崖城镇,那是直接出大海了,基本上和淹死没啥大区别。

回想五个月以前,那时他欲说还休,本来对寇准恨得咬牙切齿的,但也没忍心再落井下石。结果丁谓拿起笔来给寇准缩短了些路程,改崖州为雷州,还在大陆之内。

但这时轮到他来写丁谓的贬书了,真是犹豫啊!让丁谓去哪儿呢?按说与丁谓交恶不过才半年,仇恨度无论如何也超不过平生大敌寇准,但他提起笔来给丁谓改户口,两个字写下去之后,换得周围一片的点头赞叹声。

——崖州!“今暂出‘周公’涉鲸波一巡。”冯拯掷笔,大快人心。而且特事特办,就在当天,丁谓还在资善堂里坐等的时候,他的罢相制就已经写好颁出了。

临时找不到翰林学士,就由冯拯急召一位中书舍人(东府一位办事员)进来写字,不合规矩又怎样,谁让丁谓丁相公那么的凌厉风发,不可一世?他被贬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接着再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跟寇准的官衔再次拉成平级,然后即日出城,不许逗留,连同他所有的儿子也都被停职查办,一家回归平民。

崖州远于雷州,丁谓踏上了不久前寇准所走的同一条路线。朝坐天子堂,暮为烟霞客,这一路万里行程,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不过开封城还有大宋朝的任何高层决策,都已经与他彻底无缘,此生再不相见了。

第二章 天圣手段

干脆利落地放翻丁谓,这让人激赏,那么接下来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放翻所有朝臣,并且包括外边的契丹、党项两处大敌,还让他们统统地既爱又恨、既敬又怕,这又是什么样人物呢?

刘娥以一个统治者的身份初次走上历史舞台时,就是这样一副面目。

从头说起,丁谓刚倒台时,无数的人跟着胆战心惊,因为心里有鬼。要知道丁谓独领朝纲好多年,有多少人曾经表过忠心递过顺表?这些东西都在丁谓的府里藏着,只要刘娥愿意,这些人都要挂上丁谓同党的标签,一起去海南旅游。

可刘娥在第一时间里下了一道诏书——“中外臣僚有与丁谓往来者,一切不问”。而且为了言而有信,她派侍御史方谨言进入丁府,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抄出来的所有士大夫书信一把火全都烧掉。

宋朝的官儿们都长出口气,一致宣誓,我们爱刘娥。

接着的大事就是给真宗赵恒治丧下葬,有两件事不可不提。第一,借此机会照会契丹,我们宋朝换皇帝了,而且请你们看准,我的名字叫刘娥,一切我做主。

契丹的皇帝很难过,辽圣宗耶律隆绪召集蕃汉所有大臣,为赵恒举哀。并且对自己的宰相吕德懋说:“我和南朝皇帝约为兄弟,已经二十年了,现在他突然去世,想我只比他小两岁,还有几天余生!”说完他更加悲伤,而且忧虑,因为南朝的皇帝年岁太小,想想就让他头痛,要是这小孩儿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被人别有用心地蛊惑一番,那就不堪设想了。

就在这时,宋朝的报丧使者到了。双方一阵沟通,辽圣宗感觉好受了些,原来俺的皇嫂这样了得啊,他转身对自己的萧皇后说:“就由你写信给大宋的皇太后吧,也让你能名传中国。”然后下令在范阳悯忠寺为赵恒设灵堂,建百日道场。并且下令全国,不许任何地名、人名犯赵恒之讳(“恒”字)。

以上的一切,应该算是仁至义尽,真正把赵恒当哥哥来祭奠了。那么刘娥怎样接待辽国的使臣呢?耶律隆绪直摇头,要是俺的母后还活着就好了,宋朝的女人还真是不好对付!

辽国的吊孝使团进入宋境,一切很顺利,二十多年的友好往来,接待工作早就变成流水作业了。可是千好万好,小心最后一刀。

话说该使臣该跪的全跪了,该哭的也全号了,当然吃喝玩乐也都没闲着,然后他忠实地传递了契丹皇帝耶律隆绪的亲切情义,想面见宋朝的最高领导人刘娥皇太后(使者将致问于皇太后),但是问题突然出现。

宋朝的脸板了起来。小同志,你是不是有点搞错呢?我们来回忆一下。二十年前签订澶渊之盟时,是谁和谁签的啊?对,是宋真宗陛下和辽国萧太后女士,从来没有隆绪小弟弟的事。现在我们的皇太后按辈分是大嫂,无论从哪条来说,都“礼不通问”。

史书记载,辽国使者“语屈”,他没话了。

这事看着很小,很家居,很腻很烦很无聊吗?对不起,这事超级大。回想一下石敬瑭叫耶律德光什么?赵恒又跟隆绪怎么论?还有宋朝给辽国的岁贡叫什么?给党项那边的又用什么名义?甚至后来赵构怎样称呼金国人,这都是顶级的国家大事,涉及国家民族的精气神还有国际地位!

所以刘娥的面目从此在异族人眼里变得冷峻而强悍,是个地道的顶门立户型的强势寡妇。这件事很快就有了连带的收获,党项人变得更乖了。李德明主动上书,再次声称他叫“赵德明”,而且同样为赵恒在西北边治丧举哀。

这样,宋朝的国际周边形势,并没有随着赵恒的突然死亡,赵祯年仅十三岁而有什么变化,在治理内部,把丁谓清除之后,又把外忧控制到最完美状态。

可刘娥的工作还没完,听说完美型的女士们的爱好就是整完了敌人整亲人,整完了下属整老公,天下万物都得瑟瑟发抖,这样才会变成金牌人生。

刘娥先对自己的男人下手了。很凶残。这时候赵恒已经死了多半年了,可她仍然是那么的“爱”他。话说她继承的遗产里有几样东西是旷古未见,地球少有。基本上分不清是人间的产物,还是火星人的东西。

那就是耗尽了宋朝人财力、体力甚至精神,才被赵恒请下来的“天书”。赵恒死了,拿它们怎么办?

一般来说要继承,更要神圣地供奉。要知道在宋朝的馆阁重地(昭文馆、秘阁)里还珍藏着赵恒老爸赵光义的各种手迹,连那些玩意儿都不扔,何况神仙特意赐给宋朝的得国合法性、保佑长久性的法定文件。

但是刘娥却下令,让天书都陪着老公到洛阳大坟里去,天上的东西人间不该有,谁请的谁带走,老娘不伺候。

就这样,虽然对着已故的丈夫凶狠了些,可是被天书降、圣祖临搞得家徒四壁咬牙切齿的老百姓们却长出了一口气,唉……看来神仙也有死的时候,封建迷信活动终于不再搞了。由此,国内长期积压的怨气也被冲掉了不少。人人都有一种崭新的感觉,新的生活,或许就要开始了。

正确。宋朝的顶级高官们最先体验到了这一点。这绝对是个事件,刚发生时人人喜笑颜开,等明白过来之后气得脸色苍白。

话说赵恒终于被葬入永定陵之后,刘娥哭了。她面对全体宰执大臣,非常真诚地道谢。说国家内忧外患,要不是大家同心协力,哪能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当?现在先帝的丧事已毕,这样吧,请各位把你们每个人的子孙以及内外亲族的姓氏名单都写出来,我当例外推恩,大加封赏。

振奋、惊喜!这些被赵光义、赵恒父子两辈的高官厚禄养得肥滚滚的大臣们立即眼冒绿光,看来多劳多得没错的,更大的好处等着家里的每个人!

于是纷纷回家,查阅家谱,把子孙后代还有门客好友的名字,一个不落地仔细填好,原则——一个都不能少!然后送交刘娥,开始了充满希望的等待。不过在以后悠长的岁月里,他们极度郁闷地发现,是凡交上去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被刘娥推恩过,都被死死地压在了人事部门的最底层。

因为那些名单,都被刘娥画成了图形,贴在了垂帘旁的墙壁上,每当有臣子要推荐谁当官,她就会歪过头去看一眼,上面没有那个人,她才会批准。

这就有点冒险。从常理上说刘娥刚刚挫败了政敌丁谓,何况她身为女子,要想总揽朝纲就必须得拉帮结派,形成自己牢不可破的关系网,这样才能让她的位置稳固,让她的命令不打折扣地向下执行。

可她居然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她的功臣们,就不怕冷了众兄弟的心,来个卷堂大散伙?

这个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的邪门,往往深想一步,就会发现“常理”所说的话都愚不可及。就比如说,刘娥这时的倒行逆施。她为什么要狠一点,刻薄一点,甚至忘恩负义一点?原因就在于她的丈夫对臣子们太好了。

赵恒一边崇敬神仙,一边体贴臣子,花钱花到了麻木。最后连开始时保证“大计有余”的丁谓都害怕了,私下里警告再这么玩,国家经济就要崩溃了。可他却反过来安慰丁谓,别怕,只要我们不乱花钱,谨慎些,就不会到那步田地……可怎样才算“不乱”、“谨慎”,却一点标准都没有,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那么处在刘娥现在的位置,如果要让这些臣子们忠心地为她服务,能继续赏钱,甚至赏更多的钱吗?那样就会贪得无厌,要起来没完。最后给得少了都会失望,谁是老板谁是打工的彻底颠倒。

何况通过丁谓的事,刘娥也应该看清楚了,所谓的亲信、同党有什么用?该叛变时照样叛变,所以“恩”已经不顶用了,现在需要的是威。要让这些在宋朝安逸了六十二年的大臣们重新认清自己的身份。是驴,就得去驮东西。

更何况官场重新洗牌,这次上台的人没有一个是富贵浪费型的。请看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这些人以王曾为代表,此人清廉到连送礼,都只是从旧书简上裁下来的剩纸。而张知白,他在死时家无余财,贫不能葬,得由国家出钱才能入土为安。鲁宗道也差不多。只有吕夷简是个例外,不过那也要在刘娥死之后,他才敢于转变。

这些人,根本用不着拿什么高官厚禄来笼络。

事情还没有完,在对官场进行普遍的官职封锁、经济打击的大前提下,刘娥还彻底地让人大跌眼镜,就算精研历史多年的大行家都想不到,她竟然砍了自己的树根。

刘娥把钱惟演也赶出了京城。这是她目前剩下的唯一的“娘家人”。

翻阅史书,无论是哪一个朝代,女主临国想站稳脚跟,都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有强硬的娘家在支撑,如汉代的那些了不得的太后、皇后们。之后的晋朝也一样,断送了汉人天下,让胡人肆虐中原的西晋贾南风皇后尤其是。事实上除了刘娥,就只有一个例外。

武则天。

现在说刘娥,她在这方面穷得一清二白。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刘美还比赵恒都早死了半年。钱惟演是刘美的大舅子,不管怎样牵强,毕竟名分不远。可只要底下的官儿们说了一声,钱惟演是皇亲,不宜担当两府重任,就马上罢免。枢密使不要当了,直接出京去做保大节度使,知河阳府。这是当年十一月份时的事。这件事在宋朝的政治史上并不出奇,但是在文化史上却独一无二。

钱惟演是个风雅的人,钱塘吴越的子孙风神秀爽雅致天成,他有着高品位大见识的艺术家气息。以此为契机,到几年之后他出任西京留守时,宋朝第一批璀璨瑰丽的文士们会聚到了他的身边。那里面就有宋朝的首位文坛泰斗欧阳修。

就这样,公元1022年,宋乾兴元年终于过去了。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刘娥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为了合法化,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决定——改元。

这时要回顾一下宋朝历代的年号,这非常有讲究,每一个都真实地体现了当时君主的最深切愿望。如赵匡胤立国,第一个年号叫“建隆”,宏伟博大的建设;第二个叫“乾德”,阳刚至大的道德;到赵光义时,叫“太平兴国”,他要和平收服天下,既平又兴;以后赵恒的如“咸平”,那是渴望安宁,他爸留下的烂事太多了,拜托请安静一会儿;之后的“大中祥符”更贴切,一眼就看出来他要拜神求签过日子。

所以说年号这个东西,既是个口彩,更是个广告,简单具体的几个字,立即就能让全天下臣民明白当时的国策民情。而且古代人超级相信这个,年号如人名,会严重影响一个时代、一个皇帝的命运走向。这在后面还真的应验了,如赵祯的“儿子”,那位英宗皇帝,就是被一个年号给克死的……

回正题,刘娥的愿望就是翰林院的任务,全体学士们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终于想出了两个字。其水平之高,可以在后代千年里向所有文人挑战,绝对没有更贴切的。

名为——天圣。

第三章 生死两艰难

天,可拆字为“二人”。天圣,即为“二人圣”,明白无误地以官方身份宣称这时的宋朝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每个人都要明白,朝堂之上垂帘后面坐着的那两个人,主事的是谁。

刘娥。

现年五十五岁的刘娥终于走上了前台,她在一月份的时候以皇太后的身份下旨改元,然后在五月份时又下令议皇太后仪卫制同乘舆。就是说精确地制定出皇太后兼领皇帝职之后的具体礼仪待遇。

一切都变得正规合法化。

可这本身就犯法了,刘娥终究是女人,“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并不是在她死之后的几十年才由宋代圣人程某、朱某制定出来的,而是出自《礼记·丧服·子夏传》。这是中国封建时代牢不可破的社会道德规范标准,几千年以来,只有一个女人曾经打破过,那就是武则天,除了武曌陛下之外,无论哪个朝代哪位太后掌权时,都必须得以儿子的名义来进行。事实上就算是宋代本身,也只有刘娥一人做到了在名分上与当朝皇帝平起平坐。

不过这也难怪她,一个人的心灵是与时俱进的,尤其是女士们。往大里说,以武则天为例,她在李世民手下是一个样,在李治手下又是另一个样。往具体里说,请每一位男士回忆你们的女朋友,她在你面前是一个样,在另一位男士面前就是另一样,身份不同,表情各异。

所以自从赵恒神志不清时起,就掌握了帝国大权的刘娥,这时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以后还会愈演愈烈。说到底,谁都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她的运气也是好得没办法,依着祖宗家法,躺在功劳簿上,说什么都杀不得的老家伙们一个一个地都自然死亡了。

第一个,就是天圣朝的第一位首相,冯拯。

冯拯的官场生涯里找不出什么特殊出彩的地方,唯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他是寇准的敌人。而他之所以被寇准厌恶,也正是他攀上帝国首相的原因所在。

他做作而阴险。这在他临死前达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高度,把刘娥都骗了。

先说做作,宋史中官方记载,他“气貌严重”,也就是说庄严加凝重,连太监们看了都头晕。比如说,皇帝有圣旨传达到政事堂,如果是别人当班,那么至少有茶水有座位,不管怎样这是天使。可冯拯不行,甭管哪位大太监,来了面朝南站着宣旨,读完了马上走人,别说茶,连个座儿都没有。这样一来,皇帝马上就知道了他不畏权贵,不怕内臣,是个硬骨头汉子。

再说对同僚,无论谁跟他办事,得分场合分时间,得分清楚自己是忠还是奸,要不然肯定灰头土脸。往远里看,以赵恒拜神时期的五鬼之一林特为例,就栽了个大跟头。那时林特是工部尚书,官是相当大,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亲自去他家,想就一些朝廷公务私下里聊聊,可就是见不着人。事后林特想了想,原来自己是错了,公事哪有私办的道理?这不是自己找骂吗?

没办法了,只好公事公办,大白天的去政事堂。但冯拯还是不见,并且当场派人传话:“公事何不自达朝廷?”——有话去找皇上说,你小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不外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瞬间林特满面羞惭,迅速离去,而仁人志士们的眼眶都温润了,这是个多么正直、多么凛然的忠臣啊!

再往近里看,钱惟演因为是皇亲而被调出京城是谁干的呢?也是冯拯,在太后的权势正在壮大时,都能这样据理力争,真是一位忠臣加诤臣啊。于是他在太后还有小皇帝的心目中,形象也加倍地鲜明可爱了起来。

不过可惜的是,他的身体不争气,病倒了,重到没法上朝,只好辞职去当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尉兼侍中、判河南府。这样一位好同志病倒了,领导们决定派专人去探望慰问一下,结果探望人员据实回报,把太后都感动得哭了。

因为堂堂的大宋首相,家里穷得既俭且陋,病得躺在床上,连铺盖都是百姓级别的……刘娥立即拨白金五千两、锦缎做的卧具、屏风等物送去,要他安心养病,等好了朝廷必将重用!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冯拯平时的生活嘛,那是寇准的级别,按宋史官方的记载是“拯平居自奉侈靡”,什么“俭陋”、“被服甚质”,完全都是假象,是他特意布置用来骗人的!

这就是冯拯,之前所有的举动在一件事里都曝了光,再联想一下赵恒过澶州北桥时他的表现,还有他帮助刘娥扳倒丁谓,有几分是王曾式的忠心,又有几分是出于憎恨和报复的快感?此人外君子而内小人的嘴脸就呼之欲出了。

冯拯,字道济,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九月因病罢相,一个月后去世,赠太师、中书令,谥文懿,临死捞的一票还是很肥,和与他同月而死的另一个人比起来,堪称官场成功的真正典范,获得终生享受成就奖。

但是另外死的那个人,才被世人千年传唱,万古流芳,成为传说中的神话,宋朝文臣的顶峰象征。

公元1023年,宋天圣元年闰九月初七,寇准死于雷州贬所,终年六十二岁。此时距离他考中进士,踏入仕途已经过去了四十三年;距离他独力承担,为赵恒争来储君位置,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距离澶渊之盟,更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

一生的光辉都已成为过去,尘封在了历史的长河里,更被太平年间的君臣们所遗忘,或许对他们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数字是这个吧——此时距离寇准被远贬雷州,才过去了一年零七个月。

让一位花甲老人、三朝功臣远涉江海,发配万里之外,这是不是一种谋杀呢?不错,目的达到了,而且一切的责任都可以推给奸臣丁谓。尤其是所选的地点之远,更是丁谓的刻毒心肠发作,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与刘娥就没有干系了吗?不管当时丁谓有多嚣张,只要她稍微反对一下,那么像李迪被贬的衡州的尺度是不是也有商量?

可是寇准没有这个待遇,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有什么样的敌人,同时铸就他独特的命运。“生当尽欢,死要无憾”,就算被陷害,都痛快淋漓,置之死地!回首一年多前,寇准从道州赶赴雷州,道路艰险,沿途州县的官员百姓们给他准备了竹舆,要一路抬他,送到贬所。

但寇准拒绝了,我是罪人,有一匹马就很好了。就这样,史书记载他骑马南行,日行百里,左右人等无不垂泪,公道自在人心,这是曾经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功臣!可寇准却毫不在意,他到了雷州之后,大小也还是个官,司户参军嘛,雷州的府吏给他送来了当地的府库图经,第一页就写着雷州东南门至海岸距离十里。

寇准恍然大悟,他像领悟了命运一样,轻声说:“我年轻时曾经写过一首诗,里面有‘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今日看来,万事自有前定……”

但说到诗与命运,他在七岁时随父亲登西岳华山时所作的那首诗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谶语——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过他的声望,其他的“山”们,也就是同时期的大臣们,都没法超越他的锋芒;可是只有他当“举头”,与皇帝(红日)亲近时,才能风光得意,一旦倔犟顽固,那么就只是白云野鹤,晚景凄凉了。

寇准死的时候一定是毫无牵挂、心神安宁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于国有功,于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敌,也都在可有可无之间。其中就包括陷他于死地的丁谓。

丁谓被贬往崖州的时候,是路过雷州的。寇准送给了他一只蒸羊,丁谓顿时百感交集,提出要和他谈谈。在丁谓看来,寇准一定会答应的,想想看当年在朝堂之上争天下第一人的权柄,今天却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沦落人了,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可寇准却拒绝了。他用行动告诉丁谓,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并不代表和你有什么相逢一笑。当天两人不见面,就此永别,寇准对这位前下属、前政敌的最后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约束住,关上大门,直到丁谓走远,才放他们出来。

每个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谓都在若有所思,这还是当年的寇准吗?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眦必报的劲头都耗光了?答案是错!

在寇准的耳边响起了二十年前圣相李沆对他说的话,谶语又应验了——当年寇准极力推荐丁谓,李沆反对,说观其为人,能让他位居人上吗?

寇准锐气正盛,立即反问,以丁谓之才,能始终让他位居人下吗?

李沆就再不劝了,只是微笑着说——他、日、后、悔,当、思、我、言。

但李沆还是小瞧了寇准,你说中了,看得真准,可我寇准却没有什么后悔,那只羊就是留在人间的最后的态度。官场一游,彼此尽兴,来去明白,要让你小丁知道,我们之间摆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好谈的,无恩也无怨,为什么要谈?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历史可以证明,寇准真的是心无牵挂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传说中得道高僧的死亡,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走。

远隔千山万重,寇准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阳老家,给他取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太宗皇帝赐给他的通天犀角带,宋朝举国只有两条。

路途遥遥,寇准一直在等待,终于犀角带来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向北面的皇帝与祖先跪拜,之后急令左右为他铺设卧榻,他躺了上去,安然闭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个传奇结束了,却难以盖棺论定。说他什么呢?最简单也最普遍的说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顿。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无价珍宝,以及在和平时期的朝廷毒药,一个偏执而狂傲的人。理论依据就是他在澶渊之盟后,与皇帝、与同僚都势同水火,根本没法合作,所以也就谈不到对国家的其他贡献。

很多人就此说,寇准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点,看一下那个时候的所谓皇帝与大臣,为什么要跟他们合作,为什么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恒脱离了辽国和党项的噩梦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神志不全的痴汉,剩下的王钦若、曹利用、丁谓,甚至王旦,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能扭转当时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发展轨道,把皇帝的晕头行为扳回来的正臣、直臣。这是个极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发披缁入殓”,那是忏悔,是愧疚,是对自己深深的鄙视,他们缺少的就是寇准的桀骜刚烈。

可以说,寇准的不合作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他的责任心,爱国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变这一切。于是才有了后来要另立太子为皇帝,废皇后,让赵恒去当太上皇,好让宋朝焕发生机的举动。

但是寇准终究还是太过豪放了,正史对他的评价也没有错——“臣不密则失其身”,搞阴谋政变却走漏了消息,那么失败就没话好说了。可是正史里也没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谋反,是奸臣,从始至终,都对他充满了惋惜和哀痛。他本应有更大的作为。

寇准死了,余波未尽。难道要把他就地埋在雷州吗?自古曰“入土为安”、“落叶归根”,难道寇准连一个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没有?!

答案是有,经过寇准的夫人,前宋皇后的妹妹亲自回开封进皇宫请求,刘太后开恩了,宋朝拨出专款搬运寇准的灵柩北还。但是万万想不到的是,专款的数额经过精确计算,只够到达……洛阳。

堂堂大宋朝,号称当时东亚最富,甚至实际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国度,给前宰相的最后一次差旅费居然缩了水。这真是搞笑,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变成了史实。

翻开地图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临近黄河时,就是开封,要再往左,拐个小弯才是洛阳。这就是问题所在,运费怎么会不够呢?如果论直线距离的话,到开封和到洛阳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开封更近,至少它们都在河南省内。于是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刘娥的决心——无论生死,寇准都别想再进开封城!

这也是给整个大宋官场的一个警告,在发配了活的丁谓之后,连死人也不放过。她如愿了,官场的反应非常乖,寇准就在洛阳下葬,这咫尺距离,运费的差价估计连寇准生前的一场夜宴的花费都不到,可就是没人敢掏这个钱。

而且事情还没完,寇准的谥号也下来了,叫“忠愍”。查一下谥法,忠,危身奉上曰忠。这很好,也很贴切,寇准从来没有顾忌过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国以忠。但是“愍”呢?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俘骨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对比一下冯拯的“文懿”,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勤学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温柔圣善曰懿。高下对比,一目了然,所以后代称呼寇准时从来不叫什么“忠愍”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莱公”。

莱,是莱国公,那是他生前的封号。

寇准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次闪现在历史长河中,那是在十一年之后,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复了他的太子太傅衔,赠中书令,复莱国公,可“忠愍”的谥号不变。

回到这时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准被开封城拒之门外,可另一个人却再次活着走了进去,重新干起了老本行——帝国宰相。让人羡慕,还是让人嫉妒?都不会,这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刘娥的另一面,除了惊人的冷酷之外,她还有着绝顶的聪明,她懂得在什么时候把什么人挤干榨尽,并且还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钦若,温暖贴心王爱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顺手,只是稍微遗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参知政事。接替冯拯的人是天圣第一功臣王曾。

王钦若的独特,在于他是宋朝当时独一无二的人才加奴才的绝妙型大臣。他博闻强识,才干卓著,几十年的执政功力,堪称炉火纯青了。并且妙就妙在他无条件地服从,是条真正的变色龙,你是明君他就是贤臣,你是昏君他就是奸宦,一切都跟着领导走。

这样的人正是刘娥现在所急需的,帝国的一切过往都藏在王钦若的脑子里,要他的才干,却在他的头顶上压着王曾,让他没法再兴风作浪,只有老实干活。并且王曾,还有曹利用他们也别想好,刘娥给他们也准备了一份大礼。原知开封府尹鲁宗道也被提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成了他们的同事。

这让王曾们也头晕,多年的老同事了,实在有点怕。鲁鱼头之前是真宗朝里有名的谏官,根据太祖武德皇帝定下的规矩,他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口吐莲花教训朝廷里的大臣,其火力之猛有时都误伤到皇上,可赵恒也没办法,因为气归气,人家有理,皇帝也只好在办公室里签字留念。

一座屏风上有赵恒的手书“鲁直”二字。

这样一条完整的食物链就已经做成,从小皇帝开始,依次是有事询问王钦若——经过王曾的考查——经过曹利用审视——如果一切正常,最后再由鲁宗道挨个狠狠瞪一眼,看他们是否心虚有愧,再没事,好,可以颁布命令,签发执行了。

以上看看,是不是天衣无缝了呢?不,仍然不行,刘娥继续审视周围的世界,还是觉得不够满意。

问题不在鲁宗道身上,此人不必别人制约,孔夫子的目光穿越千年射在他的身上,他比谁都会自我反省。刘娥担心的是小皇帝赵祯。

这个孩子总和王钦若泡在一起,不会变成赵恒第二吧?刘娥想起了四川老家的一句俗话——大户人家惯骡马,小户人家惯娃娃。看来得加强儿子的教育了。

这时要回顾一下赵祯当太子时的学习生涯。他的教室叫“资善堂”,位于皇宫的东部,是太子府东宫的附属建筑。那是一个叫学者着迷的地方,宽敞幽静,肃穆雅致,满院都栽着葱郁的林木,幽深的宫殿里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橱,理想得非常超现实。

赵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学习,他的师傅都是当时宋朝学识最渊博、品德最高洁的宿儒。代表人物有四位,依次是冯元、崔遵度、张士逊、孙爽百百。

其中张士逊以后是仁宗朝的宰相,他的事后面再说;崔遵度只教了一年,就去世了,影响有限;真正重要的是冯元和孙爽百百。孙爽百百,这是位三朝元老了,在赵光义时期,他只是位国子监的讲学,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被皇帝注意。

赵光义去视察,正遇上当时未满二十岁的孙爽百百在讲《尚书》,在皇帝面前他条理分明毫不怯场,赵光义连连称赞,当场赐予他五品官服。

此后在真宗朝里,他建立起了学府领袖的声望。他凭的不光是才学,学无止境,在这一点上谁也没法宣称自己冠盖古今,孙爽百百让天下敬仰的是他的品德。赵恒拜神,在微弱的反对声中孙爽百百的声音最响亮,在经典的“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之外,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神”(《春秋》警言),凡此种种,让他在历史中留下了鲜明的形象,哪怕他在政绩方面非常苍白。

最后说冯元,他最年轻,但很可能是最博学的。此人先是考中了进士,之后在朝廷选明经者补学官的分配中,把主官给吓着了。注意,当时他说,本人五经俱通,随便讲哪个都成。

五经,原为六经,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后来《乐》散失了,只留存下来一篇《乐记》,并入了《礼》,所以称为五经。通读它们并不难,甚至全背下来,一个正常记忆的人至多三五年间就做得到,但要命的是浩瀚无边的注解,那东西历朝历代无数人在添加补充再补充,单是一经就足以淹死人。

可冯元居然说自己五经俱通,而且当时只是个青年进士。

接下来的事让他成了宋朝人的骄傲和以后历代学者的噩梦。主官当场出题,都是五经中的疑难杂问,冯元清晰解答,畅如流水,真正做到了“达者一以贯之”,让全场人倾倒!

第四章 三国少年说

年幼的宋仁宗陛下就是在这种施教力度下成长着,按理说刘娥应该满意了,她的丈夫、公公、大公公们也应该满意了。当时世界文明最昌明的国度,正以倾国之力来培养她的儿子,这位年幼的帝王。

可问题是,这样管用吗?不去分析汉文化到底适不适合孕育出强大的皇帝,我们去看一下周边的国之少年们正在怎样成长。

这时正是一个特殊且敏感的阶段,契丹、党项这两族中的皇子也在成长和完善中,未来的对手,几年之后就会争斗不休,实在有必要在这时就互相引见一下。

他们分别是:宋——赵祯,十五岁;辽——耶律宗真,字夷不堇,乳名只骨,八岁;党项——李元昊,二十一岁。以上的截止日期在公元1024年,宋天圣二年。

这就与人们传统中的印象不符,宋仁宗陛下在位有四十二年,印象中是位宽仁厚德的长者,而西北暴徒李元昊突然兴起骤然灭亡,给人的感觉比他的爷爷李继迁还要年少跳脱。但实际上,他是当年东亚三强的皇储中最年长的人,而且就在一年前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已经率军出征,生平第一次以统帅的身份走上了战场。

说李元昊,先说李德明。

现在没有西夏史,所以不知道党项人怎样评价他,要是去翻《辽史》《宋史》或者去打听古代吐蕃人、回鹘人关于他的传说,那么就会超混乱。

因为他的脸是不一样的。根据不同的需要,他是君子、强盗、复仇者还有乖孙子。

乖孙子是说他的父亲娶过辽国的公主,契丹人是他的外祖家。他比李继迁这个混账女婿可爱得太多了,从来没去外婆家乱来过。

说君子,是指他在大宋人眼里的印象。《宋史》里对他的评价很高,说他“塞垣之下,逾三十年,有耕无战,禾黍云合。甲胄尘委,养生葬死,各终天年”、“自与通好,略无猜情,门市不讥,商贩如织”。这基本都对,只是其中有点小出入而已。

事实上明的暗的,李德明从来就没闲着过。说明的,只有一次出了点格。那是在公元1010年,宋大中祥符三年,天老爷正全力以赴地和赵恒互致问答,约在泰山顶上见面,所以对契丹人和党项人就关怀得少了点,其中党项人闹饥荒了。

肚子太饿,李德明凶相毕露,他给宋朝写了一封信,“求粟百万石”。百万石粮食,按说对当时的大宋来说还真不算什么,不必查什么当时的食货志,只要回想一下灵州城还没丢时,宋朝一次派过去的军粮有多少,就会了解百万石是什么概念。

当时是四十余万石,所以说筹措一下虽然不太容易,但绝不会影响国计民生。可这根本就不是钱和粮食的事。

李德明在试探,看看宋朝会怎样应付,是强硬地下诏切责,痛骂他一顿,还是会秉承着一贯的澶渊精神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只要不动刀兵。

怎么办呢?当狼还是做羊,只在一念之间,可小心着再惹出来,或者再惯出一个李继迁!宋朝上下开始举国挠头,烦哪,这帮混账党项人,就没个安生的时候。可有一个人还保持着镇静,只回了一封信、一句话,就让李德明冷水浇头欲火全消。

名相王旦,信里这样写,我们已经在开封城给你准备好了百万石粮食,只要你能带兵打进边关,冲进京城,就可以随时都拿走。

威胁变成了找抽,李德明只有摇头叹气,他要真有那份能耐,还写什么信啊,直接带人砍过去不就得了?唉,“朝廷有人”,这四个字是他对宋朝的重新认识,然后就号召全族人民勒紧裤腰带,共渡难关,同时暗地里变本加厉搞小动作。

李德明的小动作一搞就是二十多年。先说他的合法收入,其中不光宋朝每年给他钱,就连辽国也一样给他按时发饷,但这太少了,李德明翻了翻以前西北各族对汉地中央的“忠诚”习惯,就大有心得,决定发扬光大。

他组团向两大上国表达敬意,即“上贡”。

这是一个传统,一般来说汉族人既自命为“中央之地,物华上国”,即中华,那么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一切非中华谱系的种族们,就必须进贡,表示忠诚和敬意。而且为了显示大度和仁慈,往往回赐的东西比收的东西要值钱得多。于是副作用出现,上贡的蛮族们得到了甜头,就不停地贡,连续地贡,拉帮结伙,一个国家派出三四个种族名头地去贡。

汉人后来烦了,在边关设了路卡,限时限量,每年只许有那么一两次跪倒磕头的机会。但这对李德明无效,他的使团一年四季经常性出没在宋朝和辽国的边境,去的时候除了贡品之外还多了非常多的党项土特产,回来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回赐物品之外,还带回了大批大批的国家紧俏急需物资。这样的行为叫什么呢?

在近现代,它有个专用名词——走私。而李德明所做的比走私更犯规,因为他是官方走私,但就是没人追究他。宋、辽两国不管国家经济因此而受了怎样的骚扰,都“顾全大局”,以和平稳定为主。其理由也非常的简单,无论是赵恒还是耶律隆绪,打仗都打够了,再没有半点心情去理会这点小损失。

看清了这一点,李德明就找到了更大的动力,他不满足于每年几次的长途经商了,要来个频繁性的短平快,赚钱要及时,捣鬼要果断!他的脑筋动到了边境口岸——榷场上。

党项与宋之间,党项与辽国之间的榷场彻底变质,除了正规的贸易买卖之外,党项人的黑市生意超级红火,只要你有钱,党项人的青盐可以卖给你,就连战马都可以卖给你。为了金钱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比起下一个活动,榷场里的勾当就只是小毛贼的游戏。

党项人的光荣,李德明彻底返祖。

无论是河西走廊,还是定难五州,或者灵州城,都是古代西域各国通往东方汉地的必经之路,从遥远的、党项人开始骑马握刀的时代起,商队和使团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他们明抢。

不管什么来头,什么身份,我要你们的钱;不管这事儿有什么后果,不管明天是不是就有人砍上门来,我要你们的钱!二十多年以来李德明像个钱痨疯子一样地四处抢钱,可仍然还是不够用,他总是缺钱。那么钱到哪儿去了呢?

都变成军饷、抚恤金以及军需物资了,这也直接与他另外的两张脸——强盗、复仇者有关,他一直在打仗,对象就是吐蕃和回鹘。这场塞外三国传奇中,每个人都知道后来的赢家是党项,但如果开头你就敢这样赌的话,相信没有任何人敢跟你的注。

从最浅的层面上稍微分析一下吐蕃、回鹘、党项这三家的发家史,就能看出来党项人的底子有多薄,一对一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是以一敌二。

简单地以唐朝时的势力来对比,吐蕃人在唐朝最强的君主李世民时期,都能以战争的方式来威胁天可汗——我要你的女儿。然后面对盛怒的唐朝,敢于在战场相见,虽然打输了,但也赢得了李世民的欣赏和认可,文成公主得以进藏。

回鹘,在唐之前的隋朝时就崛起于大漠草原,第一步就是对抗当时的草原霸主突厥,他们一战成功,宣布独立。进入唐朝,在贞观二十年时配合唐军,攻灭了薛延陀政权,首领吐迷度自称可汗,接受唐朝的管辖,既独立又与当时东方最强国建立半宾主半友谊的关系。

而党项,要在唐末黄巢起义,唐军彻底疲软时,才由拓跋思恭率领,从宥州出发进入中原,平叛之后以他亲弟弟拓跋思忠都战死疆场的功劳,才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国公、赐姓李。想想那有多难堪,在那种状况下的唐朝,都归了国姓,变成私养性质的属臣。

这就是党项人的底蕴,说实话他们得感谢赵光义还有他们的民族败类李继捧,如果没有这两位大佬的通力合作,党项人就会一直平静下去,一直沉沦到底,和太多的只在历史中稍微冒过一头,然后就彻底消散了的民族一样,留不下什么印迹。

党项人强的就是有人。李继迁是一块从烈火里炼出来的真金,他没能达到松赞干布、吐迷度的程度,没能及身创建党项人的帝国,但是基业都已经打下了。

之后这个种族的运气突然好到了没有天理,独此一份,他们遇上了澶渊之盟,这是汉人与胡人间几千年里只有一次的百年好和,连带着他们也可以享受和平,把以前的恩怨和附带的危机都一笔勾销,安心地消化灵州、凉州,还有那块让人垂涎三尺的河西走廊。

这是个慢工夫,得有耐心、有恒心、够阴险的人才能去做。这时上天派给了他们李德明。这个生于忧患突然孤独的少年完美地守住了老爹的基业,一边拉一边打,不停地变换面孔为党项人争夺利益。这样的岁月一天天过去,他把宋朝的真宗皇帝赵恒熬死了,紧接着辽国的圣宗皇帝也变老了,而他自己的儿子却已经长大。

这一次上天派给他们的人是一个变本加厉的李继迁,需要再次握刀杀人时,多么的理想,李元昊是第三代接班人。

历史记载,这个人从小就对他的父亲不以为然,在他正式接班之前,只有两段话留了下来,都是与他父亲的吵嘴,从行为到思想截然相反。

第一段话,当时李德明正发火,他派去到宋朝的使者团回来了,带回了大批的宋朝物资,可是多虽多,东西买错了。可这又怎么样?一般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千里奔波,再怎么样一顿皮鞭抽过去,什么火也消了吧?不,李德明大怒,把为首的使者给砍了。

人头落地,事情了结。没人敢对自己的首领说三道四。可年仅十二三岁的李元昊走了过来,“老爸,你忘了我们是什么人了吗?”

李德明惊疑。“我们是戎人,生来就是骑马射猎的。现在用我们的战马去换这些一时半会用不上的东西已经是失策,何况还杀了自己的使臣,以后还会有人为我们出力吗?”

少年李元昊如是说。

这话看着很单纯,似乎每一个男孩儿都这样做过,都乐于蔑视自己的父亲。可仔细点看,李元昊从一个小毛孩子时起,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民族意识都已经觉醒,把党项、宋朝、契丹分得清清楚楚。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一个种族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帝王最宝贵的是人心。

时光流逝,李元昊在长大,几年之间,他看的书又多又杂,就算没有宋朝资善堂里的顶级大家来讲学,也没有辽国已经进行了数十年的科举制度所培育出来的文化气氛来熏陶,李元昊还是把各种杂七杂八甚至互为矛盾的理论装满了一脑子。

他精通汉学,又通各种蕃文,看法律书籍,更看兵书战策,经常带着百人卫队出去打猎,可对于佛学却又有独到见解。怎样,是不是觉得有点乱?其实多简单,就以佛学一项来说,都是必须要学的。那是当年,甚至现在也是,在整个东亚大陆上都是各个不同种族的通用嗜好。

以汉学、蕃学去了解各个对手,用法律建成国家秩序,学习兵法去开拓疆土,再以佛学安抚人心……拥有了这些,他才和他的父亲进行了第二段对话。

已近青年的李元昊靠近了老爹,“爸,把你的钱都拿出来吧,分了它。”

李德明惊慌。“我们对宋朝开战!”

李德明变得惊恐。

李元昊侃侃而谈:“我们的部众很多了,可什么都缺。这样下去,人都会跑光的,干吗不把宋朝给我们的赏赐都散了,去招募党项之外的更多部众,那样往小里做就去征战四方,抢多少是多少;往大里说,就去侵夺疆土,自立一国。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上下人等都富足,才是长远之计。”

李德明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拉着儿子来到库房,让他去看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孩子,你知道我们曾经打过多少年的仗,才得来的这些吗?我们党项人三十余年来穿锦缎罗绮,这是宋朝的大恩,我们不能忘,更不可负心!”

父亲说得激动,儿子却不屑一顾,李元昊冷笑着说:“衣皮毛,事牧蓄,这是我们蕃人的习俗。英雄之生,在于称王争霸,要这些锦缎做什么?!”

难说李德明听到这段话的心情是怎样的,出于游牧民族的食肉天性,他会为儿子的桀骜凶狠而自豪?还是慢慢低头,为党项人注定了要再次争战而祈祷?但李元昊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党项内外,让边境上那位党项人的克星,李德明的噩梦都开始关注他。

宋朝边帅曹玮。

曹玮痛打过李继迁,更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德明。党项族内部有点风吹草动小矛盾,他就敢大范围大动作地招降策反,结果导致李德明的辖区人口大规模缩水,党项部落里的逃民成批地拥向了宋朝边境。

曹玮来者不拒,全部收编,这些人反过来都成了宋军里的骨干,忠实追随曹玮东征西讨,不仅党项人,连吐蕃人都被他们砍得肢体不全。这些李德明都只有干瞪眼。但是现在不同了,党项人的下一代又已经长成,曹玮必须得有一个提前量。他密切关注李元昊。

李元昊的学识、习惯、性情,甚至长相,都在曹玮的刺探之中,兴趣越来越浓,曹玮终于决定亲自出马,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未来的敌人到底什么样。

曹玮化装改扮混进了宋、党项边境上的榷场。根据可靠情报,李元昊经常带着大批随从在这里出没。但是历史在这里再次眷顾了未来的西夏国主,曹玮等了他好多次,他居然一面没露。但曹玮的决心不变,他一定要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少年。

他派人深入党项,画下了李元昊的图像,如愿以偿。曹玮突然如临大敌——“真英物也!”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他断定李元昊必将成为大宋之患,但是他却没法在近距离接近这个少年。历史没有如果,但面对图纸都让曹玮如此震惊,那么在混乱嘈杂的榷场中两人相遇,会发生什么?曹玮会不会突然不顾一切拔刀干掉他?!

边境事件,例来没法深究,何况以曹玮之强,就算事后能准确地把账算到他头上,李德明甚至赵恒都只能睁眼闭眼两可之间。但问题是,宋朝没有那个命!

当时曹玮遇不上他,现在曹玮已经死了。

丁谓倒台之后,曹玮立即卷土重来,他以华州观察使、青州知府的身份去主管北方重镇天雄军,之后永兴军、河阳府也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但是很快他就病了,最后的官职和职所是真定府、定州都总管,彰武军节度使,一直到死,都守护着宋朝的北大门。

北宋最后一位配享太庙的武将就此逝去,宋军对于党项,甚至是契丹和吐蕃的巨大威慑力也就此消散。在他生前,党项的李德明对他敢怒不敢言,一切听之任之;契丹人的使者经过他的防区,一律慢行,不敢策马飞奔;而吐蕃人的赞普,后来李元昊的大敌哐角厮啰只要听到曹玮的名字,就立即面向东方,合手加额致敬。在以后的叙述中我们要回顾当年的三都谷之战,曹玮一战灭吐蕃万余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那时起直到宋神宗年间王韶发动河湟战役之前,吐蕃人的友谊和恭敬,都是曹玮打出来的!

曹彬、潘美、李继隆、曹玮,他们是北宋年间汉地军人的象征和荣誉。其中曹玮出身名门,史称“将兵几四十年,未尝少失利”,是真正的常胜将军。但他的冒升和死去的时机都太不巧了,他没能赶上李继迁最嚣张的时候,也没能在有生之年遏制住李元昊的壮大,作为一名军人,他错过了真正辉煌壮烈的战场,但更大的遗憾却是整个宋朝和汉民族的。

党项人真好运,上天夺走了汉人的战神,或许他们真的命中注定,要在这个时段兴起吧。

曹玮死,赠侍中,谥武穆。

现在请契丹小朋友耶律宗真出场,他的年岁最小,只有八岁,但是地位排名却很高,仅次于皇帝头衔的赵祯,超过了只是王子的李元昊。

他已经是辽国皇太子。

这个孩子很特异,从他出生起,辽国人就都知道他必将带来一场动乱,时限就是他父亲耶律隆运死的那一天。

因为他不是皇后生的。

辽圣宗的皇后是他妈妈萧燕燕女士的弟弟萧隗因的女儿,乳名菩萨哥,说白了就是他的姑舅妹妹。十二岁入宫,据说貌美多才,十全十美,可就是生不出孩子。于是她丈夫合法地出轨了,招数和他的宋朝皇兄赵恒差不多,一个宫女成了幸运儿。

萧耨斤,历史记载这也是个奇女子。论出身,绝不比萧菩萨哥差,正牌皇后的父亲是萧燕燕的弟弟,可那又怎么样,她的祖先是辽国第一太后述律平的弟弟阿古只!

这样的身份,居然沦落成了宫中的侍女,真是奇异真奇异,但更奇异的在后面,她生得面色黝黑,目光凶狠,按说这样奇特的视觉效果,身为大辽皇帝的耶律隆运再怎么全力以赴地审美,也一样的逃跑没商量。但是人强不如命强,萧耨斤在正常工作中,在皇宫内部就作出了中国历史上最远古最神圣最奇异的女子集团的最大奇迹。

伏羲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雷泽中踩中了雷神的足迹。

黄帝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看到了天空中矫夭变化,震慑大地的闪电。

尧是怎样生出来的?他妈妈在黄河岸边看风景,一条赤龙裹着一股阴风从她身边掠过。

商朝的始祖“契”是怎样出生的?他妈妈野外洗澡时吞下了一颗鸟蛋……注意,以上各位神人一体的女士们基本都是在野外发生奇遇的,而萧妹妹是在皇宫内部,给皇后菩萨哥叠床铺被时就创造了奇迹。

她突然发现了一只金鸡,该鸡多大不知道,多沉没记载,是不是金光闪烁,超级可爱,都统统不清楚。她的反应超暴力,居然一口吞了下去。

不知她那天哪根神经短路,或者辽国的史官是个疯子,写奇遇变态到了要吞金子,那是会死人的!可发生在未来的太后身上就不一样了。

只见金鸡落肚,容颜突变,萧耨斤身上的一切缺点都瞬间改良,她的脸变白了,身上的肌肤更加光泽超常,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哪怕吞进了肚子里!然后耶律隆绪先生一见倾心,无法忍耐,奇迹加奇迹,幸运更幸运,辽国的皇太子就此诞生了。

事情截止到这里,都很童话很美妙,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问题出现,他是谁的?没有讨论,萧菩萨哥直接抱走,本来嘛,后宫里的一切产业都属于她,就算是前宫女萧耨斤本人的生命都一样,那么这个至关重要的婴儿怎能例外?

何况这种事,哪朝哪代哪个女人做不出来呢?

耶律宗真由皇后陛下亲自养大,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对待这个儿子,母子感情非常好,好到宗真知道了生母是谁,都没能减少半点对她的亲切和感恩。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后来发生的事足以证明。但是也有一点不能忽略,也得看看那位真正的孩儿他娘是个什么人吧。

可悲的是,萧菩萨哥不是刘娥,萧耨斤却的确是述律平第二!

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现在重要的是耶律宗真也在健康地成长,他像赵祯那样学习汉文,也像李元昊那样骑马射箭,继续着契丹族半汉半胡的先天优势,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每长大一天,都是离着那个让他左右为难的日子更近了一步。

第五章 恒河沙数沥明珠

有一届科举不得不说,是公元1024年,天圣二年这一届。它的特殊性不是说以前赵恒有病,宋朝已经停办了很多年的科举,也不是说,这是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一科,就如何怎样。它是一块里程碑,宋朝的名臣们从这时起,进入文华风流的阶段。

此前的大臣们不管多有能力、多有性格,但都稍逊文采。比如赵普,这是半部《论语》治天下的人物,再比如寇准、王钦若,再有才能,笔头上的功夫也实在一般。当然,是和他们的后辈相比较。

这一科的前三甲分别是宋庠、叶清臣、郑戬,之下排名是曾公亮、余靖、尹洙、胡宿,哪一个都在宋史中大名鼎鼎,但真正文名最盛的,却是一甲第十名宋祁。

他是状元宋庠的弟弟,才华,单论才华要远远高出乃兄,当时的考官都把他定为了状元,可是伟大的刘太后知道后很不快乐,她或许是从人伦大防,或者家庭和睦出发?说了一句“弟弟的排名怎么能高过哥哥呢?”于是大宋排头站,小宋退第十,排名就此搞定。

状元没了,可小宋一点不在乎,他今年才二十六岁,什么都来得及。尤其是清寒人家出身,一跃进入罗绮丛中,富贵无可限量,怎一个销魂了得?从他开始,我们来见识一下,这时还有以前、将来宋朝的顶级文人们都在怎样生活。

宋祁注重享乐,富贵温柔,是一位理想型的才子。尤其是天生幸运,生在真宗与仁宗年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足、最安宁也最开明的时代。他所享受到的人间快乐,是其他朝代,如汉唐时的司马相如、李白或者明朝的唐伯虎之流所望尘莫及的。反映在诗文里,就是一派“春日之酣乐,欢乐不晓天”。“不晓天”是说他及时行乐时的派头。他比寇准都奢华,寇准喝一夜酒,顶多是蜡烛浇满地,绊人几个跟头。他是喝完之后,让所有的客人都晕头转向,出门就昏倒。因为他也是用重幕把酒局包住,里边点上巨烛,歌舞弹唱,完全不计时间,直到散场时一拉开幕布——外面阳光普照……

所以他过的是贾宝玉的梦中生活——富贵散人,但好则好矣,了却未了,这方面真正的大师是他的一位前辈,两人无论是诗文,还是身世,都非常的相像。

当朝重臣,前神童晏殊。

此人凭着在真宗朝晚期的明哲保身以及稳重厚道,已经是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了,不久之后就会加封给事中。富贵比宋祁更富贵,闲雅比宋祁更恬淡,他早就不去追求纸醉金迷的表层享受了,他要的是富贵等级里的极品,即富贵得不像富贵。

可以在他的诗文中寻找,他曾经鄙视过另一位词人李庆孙,李氏写《富贵曲》时,用到“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也就是说以金粉写字,以玉牌记名,真是很富,不过那是暴发户。晏殊自己的风格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看不到半点夸富的词句,但优越闲散的生活活灵活现。

联想到现在,顶级的富豪之家,或者劳斯莱斯那样的名车,哪有半点张扬的地方?一切都温文而低调。这就是境界。但是说到底,他和宋祁都只在宋词中留名,没法独领风骚。

第一,他们所擅长的都是“小令”,这是从五代时起就流行的口语化词牌,清新明丽,短小动人,对言辞能力要求极高。他们也做得极好。但终究只是继承,最多是在原基础之上发扬光大,没有破格创新,另立一片新天地。宋词的经典“慢词”,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由那位终生潦倒,但精彩绝伦的人来推陈衍生。

第二,他们的文风太绮靡了,说到底就是五代南唐的遗风,花间派,追求极致的艳丽,纯粹的宫廷享乐风格。如果要比较的话,他们顶多就是早期的李煜。那么试问论精妙灵动,他们怎配与李后主并论?而后主的词都没法与唐诗相比,诗借古喻今,包罗万象,可以怀古、可以论政,也可以伤情,与之相比,这时的词还只是民间小曲。

所以晏殊等人的艺术,都只是在富贵的生活之中炫耀他们的优雅,抓着满把的金钱,玩命地表现自己多么不在乎,多么向往自由的生活,既又要富贵又要当散人。看穿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他们的所谓成就,以及个人的人品高低。

文章映人心,要不违心才能动人心,在这一点上,有一个人做到了极致,他虽然没有富贵,却真正做到了散人。所以他才是那个时代里的唯一。

林逋林和靖。

宋代数雅士,首推林和靖,其余诸子不过附会而已!就连苏东坡都包括在内,都是身站富贵岸,遥望彼岸花的人。

一个个都放不开眼前的名利,一生都在官职薪禄之中打滚。以坡仙为例,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叫嚷着“我要归隐!”但总是归不成,原因何在?

就像佛家所说——要想没有老、病、死,除非根本就不生。一语中的。想要归隐,你得先入世,既然已经入世,繁华罗绮缠绕,怎能说撒手就撒手?所以林逋最高,他根本就没有入过世。

他是一位真正的隐士。

提到隐士,先说年代。林浦生于公元967年,死于1028年,严格划分,他应该算是宋真宗朝代里的人。那么就有一个例子来对比——真宗朝紫气东来、金光闪烁、声震寰宇,看一眼就晃瞎,听一声就震聋的无耻大隐士种放。

此人应该说很有影响力,但我基本没提,因为我懒,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去写一个无聊、无用之人。此人姓种名放,字明逸,河南洛阳人。父亲是个小吏。从小学文,父亲要他科考,他不去,说学业没成不去现丑。长大之后,几个哥哥都弃文从武(有种说法,后来宋军西北战场的种姓名将,就是他们的后代),他则干脆带着老娘进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隐居。

隐得很有成绩,公元992年,陕西路转运使(省长)宋惟干向宋太宗推荐这位隐者,赵光义一听很有兴趣,立即下诏征种放进京。但老种没理这个茬,原因据说有两个。

第一,他妈说了,你想隐居就好好隐,结果连皇帝都找你了,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我的乖儿子,我要离开你,独自进深山彻底隐居。第二,说老种是想应征的,连官方给的路费都收了。但他刚想起程,就遇上了从秦州刚被贬官回家的好友张贺。张官人一语惊醒傻狍子,对他说:“死蠢,你现在去应召,大不了给你个县主簿或者县尉之类的芝麻官,还要脸不要?你马上装病,就是不去,这样将来的希望就会大大地了,这才是有面子有成绩的隐者。”

哪个才最真,根本没考据,但可以看后面的事实。

到了真宗朝,果然名声在外,加上种放的脸皮已经超级加厚。刚刚咸平元年,赵恒刚登基,他老妈就死了,在古代双亲亡故,是所有做官人的噩梦,无论是谁都得弃官守丧,可种放就不同,他直接托人给朝里的翰林学士宋汇是等(居然隐居到了和开封城的翰林成了朋友!)带信,说俺老娘死了没钱埋,你们马上帮我想辙啊!

结果宋汇是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两位文坛名人钱若水、王禹僻一起向赵恒上奏。说种放是先帝所看重的隐士,现在有了困难,我们出钱不合适的,不如您来掏,就可以显示朝廷是多么的仁德且有爱心啊……于是赵恒掏钱,然后召见,第一次赐官就是左司谏、直昭文馆,已经是宋朝的中级朝官。

这是什么概念,可以参照后来苏轼他老爸,三苏之首被征召时,也不过就是个县簿而已。是老苏的才华不够高?不,纯粹是招数不够好!

再以后,种放的官职火箭一样爬升,成为右谏议大夫,吃饭时以翰林学士西向、王钦若东向,知制诰西向下首、真宗皇帝南面正坐,他以客礼北向相陪,走路时可以和皇帝手拉手,家里的田产成千亩,收租时无偿动用官府驿站的工具……种种混账事数不胜数,这里就不再多说了,只是请留意,这就是当时世间第一隐士的风范。

那么回头看我们的林和靖。

和靖生在江南,隐居在杭州西湖的孤山上。西湖自古游人如织,杭州更是东南形胜的大都会,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林逋一点都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隐居的表面形式,一定要躲进深山。

他隐居极早,刚刚进入青年,就躲进了孤山。当时无数人为之惋惜,因为他少年成名,江淮之间文名卓著,本是一位迅速升起,可在考场之上大出风头的未来学士。但是说隐就隐了,他“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但这样彻底,却没有半点的孤傲清高假做派,如果有人来看他,无论对方是薛映、李及这样的无名文人,还是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他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本来嘛,隐居是我个人的生活方式,何必弄得神神怪怪,不近人情?

说到他的生活,世人传颂他“梅妻鹤子”,真是潇洒出尘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个年代,或者是整个人类早就有了一个共识——抛弃了人世间夫妻人伦欢乐的人才是难得的,于是就变成了圣人。就比如仁宗的老师之一崔遵度,此人以儒雅风采著称于世,理由之一居然是他酷爱弹琴,往往通宵不倦,以至于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很难……那么是不是林逋这样终身不娶,荡漾在梅林之中,与仙鹤为友的人就更加的了不起了呢?

纯粹是放屁。林逋自食其力,在孤山种了三百多株梅花,自己辛勤劳作,以出售梅花、梅子为生,那是怎样清贫辛劳的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他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千古佳句,又是怎样的乐于清贫,甘于自守的精神!

是的,他也接受了真宗皇帝的赏赐,但宠辱不惊,连写诗感激皇恩浩荡都没有,更不去拍马屁,称颂皇帝封禅多重要,拜神多神圣。最后他死了,死后的待遇是杭州西湖的苏堤之上,建了三个“三贤堂”,其中两位是唐代白居易、宋朝苏东坡。

另一个,就是终身白衣的林和靖。

更有甚者,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朝廷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可唯独留下了林逋的坟墓。而这也给林逋带来了最后的祸事,南宋灭亡之后,有盗墓贼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墓中的珍宝必定极多。于是去挖。

可是坟墓之中,陪葬的竟然只有一只端砚和一支玉簪。

端砚予男儿,那是林逋自用之物,那支玉簪呢?终身不娶的林逋到底有着怎样的往事,才让他在青年时就灰心于仕途,归隐林泉终老此生?

或许他的另一首以女子口吻所写的小词才是他的心声——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为林逋叹息,不如为他祝福,愿他在天上一切如意,能见到他一生怀念的人……但无论怎样,他再高洁出尘,也只是个人的情怀,清和淡雅之风敌不过刚烈直肠之辈。人类社会延续,一个民族的兴旺都离不开心怀天下的人的支撑。

这样的人,和他们的词,才是宋代文人的真正精华。林逋之后,一个真正的传奇正在默默无闻地耕耘。这个人的伟大,让后来以品评历代人物为己任,把刻薄当乐趣的南宋大圣人朱熹都称誉为——宋亡,而此人不亡,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

但是这个人的生命,却起源于贫寒甚至是屈辱。以这时宋天圣二年为界,他拥有自己的姓氏才刚刚九年。在这之前,他姓朱,名说。

朱说是山东淄州长山县(今山东邹平县)富户朱家的儿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家里有钱,可他喜欢的是读书,并且为了求静,主动上山去醴泉寺里寄宿,与山僧们过同样寂寥的生活,在晨钟暮鼓里苦读经书。

这是好事,相信朱家一定非常期待。富之后都盼着贵,宋朝开创了历代所没有的科考制度,士、农、工、商所有行业的子弟都可以通过考试去做官,这是一条光宗耀祖的正路。想来朱说本人,也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他竟然不是朱家的人,而是苏州范家的儿子。他的父亲叫范墉,是宁武军节度使掌书记,也就是徐州军区长官的秘书。范墉先娶的是陈氏,后娶了谢氏,他是谢氏所生,即庶出,小老婆的儿子。出生第二年,他的父亲就死了,而谢氏夫人因为贫苦无依,只好改嫁到山东朱家。

事情很简单了,为什么会孤苦无依?难道范家没有产业?朱说不是儿子?另一个事实是,朱说只是范墉的第三个儿子,陈氏是大老婆,还有两个嫡出的儿子,怎么会容忍小老婆分家产?

朱说母子是被赶出家门的。

屈辱袭来,不要说继父的养育之恩,也别说母亲的迫不得已,纵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开始歧视改嫁,可朱说受不了。他身上流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并且在朱家他是拖油瓶的累赘,在范家他是被赶出家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