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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23:3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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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东藩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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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通俗演义

宋史通俗演义试读:

序言

后儒之读《宋史》者,尝以繁芜为病。夫《宋史》固繁且芜矣,然辽、金二史,则又有讥其疏略者。夫《辽史》百十六卷、《金史》百三十五卷,较诸四百九十六卷之《宋史》,固有繁简之殊,然亦非穷累年之目力,未必尽能详阅也。柯氏作《宋史新编》凡二百卷,薛氏《宋元通鉴》百五十七卷,王氏《宋元资治通鉴》六十四卷,陈氏《宋史纪事本末》百有九卷,皆并辽、金二史于《宋史》中,悉心编订,各有心得,或此详而彼略,或此略而彼详,通儒尚有阙如之憾,问诸近今之一孔士,有并卷帙而未尽晰者,遑问其遍览否也。他如遗乘杂出,纪载宋事,东一鳞,西一爪,多或数帝,少仅一王,欲会通两宋政教之得失,及区别两宋史籍之优劣者,不得不博搜而悉阅之。然岂所望于詹詹小儒乎?若夫宋代小说,亦不一而足,大约荒唐者多,确凿者少。龙虎争雄,并无其事;狸猫换主,尤属子虚。狄青本面涅之徒,貌何足羡?庞籍非怀奸之相,毁出不经。岳氏后人,不闻朝中选帅;金邦太子,曷尝胯下丧身?种种谬谈,不胜枚举。而后世则以讹传讹,将无作有,劝善不足,导欺有余。为问先民之辑诸书者,亦何苦为此凭虚捏造,以诬古而欺今乎?此则鄙人之所大惑不解者也。夫以官书之辞烦义奥,不暇阅,亦不易阅,乃托为小说,演成俚词,以供普通社会之览观,不可谓非通俗教育之助;顾俚言之则可,而妄言之亦奚其可乎?鄙人不敏,曾辑元、明、清三朝演义,以供诸世,世人不嫌其陋,反从而欢迎之。乃更溯南北两宋,举三百二十年之事实,编成演义,共百回。其间治乱兴亡,贤奸善恶,非敢谓悉举无遗,而于宏纲巨目,则固已一一揭橥,无脱漏焉。且官稗并采,务择其信而有征者,笔之于书;至若虚无惝恍之谈,则概不阑入。阅者取而观之,其或有实事求是之感乎!书成,聊志数语,用作弁言。

中华民国十一年元月古吴蔡东帆自识于临江书舍。

第一回 河洛降神奇儿出世弧矢见志游子离乡

“得国由小儿,失国由小儿。”这是元朝的伯颜拒绝宋使的口头语,本没有甚么秘谶作为依据,但到事后追忆起来,却似有绝大的因果隐伏在内。宋室的江山,是从周主宗训处夺来,宗训冲龄践阼,晓得甚么保国保家的法儿?而且周主继后符氏又是初入宫中,才为国母,(周世宗纳符彦卿女为后,后殂,复纳其妹,入宫才十日。)所有宫廷大事,全然不曾接洽,陡然遇着大丧,镇日里把泪洗面,恨不随世宗同去。可怜这青年嫠妇,黄口孤儿,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那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便乘此起了异心,暗地里联络将弁,托词北征,陈桥变起,黄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拥兵还朝。

看官!你想七岁的小周王,二十多岁的周太后,无拳无勇,如何抵敌得住?眼见得由他播弄,驱往西宫,好好的半壁江山,霎时间被赵氏夺去,还说是甚么禅让,甚么历数,甚么保全故主,甚么坐镇太平,彼歌功,此颂德,差不多似舜、禹复出,汤、文再生。(中国史官之不值一钱,便是此等谀颂所累。)

这时正当五季以降,乱臣贼子抢攘数十年,得了一个逆取顺守、彼善于此的主儿,百姓都快活得很,那个去追究隐情?因此远近归附,好容易南收北抚,混一区夏,一番事情,两番做成,这真叫作时来福辏,侥幸成功呢。

偏是皇天有眼,看他传到八九世,降下一个劲敌,把他河北一带,先行夺去,仍然令他坐个小朝廷。康王南渡,又传了八九世,元将伯颜,引兵渡江,势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线,剩了两三个小孩子,今年立一个,明年被敌兵掳去;明年再立一个,不到两年,又惊死了。遗下赵氏一块肉,孤苦伶仃,流离海峤,勉勉强强的过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没,帝子销沉。就是文、陆、张几个忠臣,做到力竭计穷,终归无益,先后毕命,一死谢责。可见得果报昭彰,天道不爽,凭你如何巧计安排,做成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到了子孙手里,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样子,不是巧取,便是强夺,悖入悖出,总归是无可逃避呢。(为世人作一棒喝,并非迷信之言。)不过恶多善少,报应必速;善多恶少,报应较迟。试看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等人,多半是淫凶暴虐,善不敌恶,自己虽然快志,子孙不免遭殃,忽而兴,忽而亡,终计五季十三君,一古脑儿只四五十年。独两宋传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这也由赵氏得国以后,颇有几种深仁厚泽维系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强暴,所以历世尚久,比两汉只短数十年,比唐朝且长数十年,等到山穷水尽,方致灭亡。这却是天意好善,格外优待呢!

小子闲览宋史,每叹宋朝的善政,却有数种:第一种是整肃宫闱,没有女祸;第二种是抑制宦官,没有阉祸;第三种是睦好懿亲,没有宗室祸;第四种是防闲戚里,没有外戚祸;第五种是罢典禁兵,没有强藩祸。不但汉、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还逊他一筹。但也有两大误处:北宋抑兵太过,外乏良将;南宋任贤不专,内乏良相。辽、金、元三国,迭起北方,屡为边患。当赵宋全盛的时候,还不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来国势日衰,无人专阃,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两河,明日割三镇,帝座一倾,主子被虏。到了南渡以后,残喘苟延,已成弩末,稍稍出了几员大将,又被那贼臣奸相,多方牵制,有力没处使,有志没处行,风波亭上,冤狱构成,西子湖边,骑驴归去。大家心灰意懒,坐听败亡,没奈何迎敌乞降,没奈何蹈海殉国。说也可怜,两宋三百二十年间,始终被夷狄所制,终弄到举国授虏,寸土全无,彼时惩前毖后的赵太祖,那里防得到这般收场?其实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窃得来的国家,反好长久永远,千年不败。咳!天下岂有是理吗?(总冒一段,仍归到篡窃之罪,笔大如椽,心细似发。)看官不要笑我饶舌,请看下文依次叙述,信而有征,才知小子是核实陈词,并非妄加褒贬哩。(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说后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阳的夹马营内,生下一个香孩儿,远近传为异闻。甚么叫作香孩儿呢?相传是儿初生,赤光绕空,并有一股异香,围裹儿体,经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儿。(从异闻入手,下笔突兀。)或谓后唐明宗李嗣源,继阼以后,每夕在宫中焚香,向天拜祝,自言某本胡人,为众所推,暂承唐统,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拨乱反正,混一中原。谁知他一片诚心,感格上苍诞生灵异,洛阳的香孩儿,便是将来的真命天子,生有异征,也是应有的预兆。(香孩儿事见正史,虽或由史官谀颂,但崛起为帝,传统三百年,当非凡人可比。)

究竟这香孩儿姓甚名谁?看官听着!便是宋太祖赵匡胤。(画龙点睛。)他祖籍涿州,本是世代为官,不同微贱。高祖名月兆,曾受职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曾祖名王廷,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名敬,又做过营、蓟、涿三州刺史;父名弘殷,少骁勇,善骑射,后唐庄宗时,曾留典禁军,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县人,治家严毅,颇有礼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济,不幸夭逝,第二胎复生一男,就是这个香孩儿。

香孩儿体有金色,数日不变。(难道是罗汉投胎?)到了长大起来,容貌雄伟,性情豪爽,大家目为英器。乃父弘殷,历后唐、后晋二朝,未尝失职。香孩儿赵匡胤出入营中,专喜骑马,复好射箭,有时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无所事事,辄以骑射为戏。母杜氏劝他读书,匡胤奋然道:“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世事扰乱,兵戈未靖,儿愿娴习武事,留待后用,他日有机可乘,得能安邦定国,才算出人头地,不至虚过一生呢。”(人生不可无志,请看宋太祖自负语。)杜氏笑道:“但愿儿能继承祖业,毋玷门楣,便算幸事,还想甚么大功名、大事业哩!”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过一将门之子,为什么化家为国,造成帝业?儿虽不才,亦想与他相似,轰轰烈烈做个大丈夫,母亲以为可好么?”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世上说大话的人,往往后来没用,我不愿听你瞎闹,你还是读书去吧!”匡胤见母亲动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性好动,不喜静居,往往乘隙出游,与邻里少年驰马角射,大家多赛他不过,免不得有妒害他的心思。一日,有少年某牵一恶马,来访匡胤。凑巧匡胤出来,见了少年,却是平素往来,互相熟识,立谈数语,便问他牵马何事。少年答道:“这马雄壮得很,只是没人能骑,我想你有驾驭才,或尚能驰骋一番,所以特来请教。”匡胤将马一瞧,黄鬃黑鬣,并没有甚么奇异,不过马身较肥,略觉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没有难骑的马匹,越是怪马,我越要骑他,但教驾驭有方,怕他倔强到那里去!”(后来驾驭武臣,亦是此术。)少年恰故意说道:“这也不可一概论的。的卢马常妨主人,也宜小心为是。”(遣将不如激将,少年亦会使刁。)匡胤笑道:“不能驭马,何能驭人?你看我跑一回罢!”少年对他嘻笑,且道:“我去携马鞍等来,可好么?”匡胤笑道:“要甚么马鞍等物。”说至此,即从少年手中,取过马鞭,奋身一跃,上马而去。

那马也不待鞭策,向前急走,但看他展开四蹄,似风驰电掣一般,倏忽间跑了五六里。前面恰有一城,城不甚高大,行人颇多,匡胤恐飞马入城,人不及避,或至撞损,不如阻住马头,仍从原路回来。偏这马不听约束,而且因没有衔勒,令人无从羁绊,匡胤不觉焦急,正在马上设法,俯首凝思,不料这马跑得越快,三脚两步,竟至城。至匡胤抬起头来,凑巧左额与门楣相触,似觉微痛,连忙向后一仰,好一个倒翻筋斗,从马后坠将下来。(我为他捏一把冷汗。)某少年在后追蹑,远远的见他坠地,禁不住欢呼道:“匡胤,匡胤!你今朝也着了道儿,任你头坚似铁,恐也要撞得粉碎了。”正说着,蓦见匡胤仍安立地上,只马恰从斜道窜去,离了一箭多地。匡胤复抢步追马,赶上一程,竟被追着,依然耸身腾上,扬鞭向马头一拦。马却随鞭回头,不似前次的倔强,顺着原路,安然回来。少年在途次遇着,见匡胤面不改色,从容自若,不由的惊问道:“我正为你担扰,总道你此次坠马,定要受伤,偏你却有这般本领,仍然乘马回来,但身上可有痛楚么?”匡胤道:“我是毫不受伤,但这马恰是性悍,非我见机翻下,好头颅早已撞碎了。”言罢,下马作别,竟自回去。某少年也牵马归家,无庸细表。

惟匡胤声名,从此渐盛,各少年多敬爱有加,不敢侮弄。就中与匡胤最称莫逆,乃是韩令坤与慕容延钊两人。令坤籍隶磁州,延钊籍隶太原,都是少年勇敢,倜傥不群,因闻匡胤盛名,特来拜访,一见倾心,似旧相识,嗣是往来无间,联成知己,除研究武备外,时或联辔出游,或校射,或纵猎,或蹴鞠,或击球,或作樗蒲戏。某日,与韩令坤至土室中,六博为欢,正在呼幺喝卢的时候,突闻外面鸟雀声喧,很是嘈杂,都不禁惊讶起来。匡胤道:“敢是有毒虫猛兽经过此间,所以惊起鸟雀,有此喧声?好在我等各带着弓箭,尽可出外一观,射死几个毒虫、几个猛兽,不但为鸟雀除害,并也为人民免患,韩兄以为何如?”

令坤听了,大喜道:“你言正合我意。”(一主一将,应寓仁心。)当下停了博局,挟了弓矢,一同出室,四处探望,并没有毒虫猛兽,只有一群喜雀,互相搏斗,因此噪声盈耳。韩令坤道:“雀本同类,犹争闹不休,古人所谓雀角相争,便是此意。”匡胤道:“我等可有良法,替他解围?”令坤道:“这有何难,一经驱逐,自然解散了。”匡胤道:“你我两人,也算是一时好汉,为甚么效那儿童举动,去赶鸟雀呢?”令坤道:“依你说来,该怎么办?”匡胤道:“两造相争,统是狠戾的坏处,我与你挟着弓箭,正苦没用,何妨弹死几只暴雀,隐示惩戒。来!来!你射左,我射右,看那个射得着哩!”令坤依言,便抽箭搭弓,向左射去。匡胤也用箭右射。飕飕的发了数箭,射中了好几只,随箭坠下,余雀统已惊散,飞逃得无影无踪了。(除暴之法,均可作如是观。)

两人方橐弓戢矢,忽又听得一声怪响从背后过来,仿佛与地震相似,急忙返身后顾,那土室却无缘无故坍塌下来。令坤惊讶道:“好好一间土室,突然坍倒,正是出人意外。亏得我等都出外弹雀,否则压死室中,没处呼冤呢!”匡胤道:“这真是奇极了!想是你我命不该死,特借这雀噪的声音,叫我出来,雀既救我的命,我还要他的命,这是大不应该的。现在悔已迟了,你我不如拾起死雀,一一掩埋才是。”(莫非仁术。)令坤也即允诺,当将死雀尽行埋讫,然后分手自归。

会晋亡汉继,中原一带,多被辽主蹂躏,民不聊生。匡胤年逾弱冠,闻着这种消息,未免忧叹,恨不得立刻从军,驱除大敌。既而辽主道殁,辽兵北去。(事见五代史,故此处从略。)匡胤父弘殷,已为匡胤聘定贺女,择吉成婚。燕尔新欢,自在意中,免不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到了汉乾中,(隐帝时。)弘殷出征凤翔,战败王景,积功擢都指挥使。匡胤未曾随征,在家闲着,又惹起一腔壮志,便欲辞母西行。乃母杜氏,不肯照允,他竟潜身外出,直往襄阳,在途寄信回家,劝慰母妻,那母妻才得知晓,但已无法挽留,只好听他前去。

匡胤初经远游,未识路径,本拟向西从父,不意走错了路,反绕道南行,及自知有误,索性将错便错,顺道行去。所苦随身资斧,带得不多,行至襄阳,一无所遇,返将川资一概用尽。关山失路,日暮途穷,那时进退维谷,不得已投宿僧寺。僧徒多半势利,看他行李萧条,衣履黯敝,已料到是落魄征夫,乐得白眼相对,当下哗声逐客,不容羁留。匡胤没法,只好婉词央告,借宿一宵,说至再三,仍不得僧徒允洽,顿时忍耐不住,便厉声道:“你等秃奴,这般无情,休要惹我懊恼!”一僧随口戏应道:“你又不是个皇帝,说要甚么,便依你甚么?我今朝偏不依你,看你使出什么法儿!”道言未绝,那右足上已着了一蹋,不知不觉的倒退几步,跌倒地上。旁边走过一僧,叱匡胤道:“你敢是强徒吗?快吃我一拳!”说时迟,那时快,这僧拳已向匡胤胸前猛击过来。匡胤不慌不忙,轻轻的伸出右手,将他来拳接住,喝一声:“去!”那僧已退了丈许,扑塌一声,也向地上睡倒了。还有几个小沙弥,吓得魂不附体,统向内飞奔。不一时走出了一个老僧,衲衣锡杖,款款前来。匡胤瞧将过去,却是庞眉皓首,癯骨清颜,比初见的两僧,大不相同,不由的躁释矜平,竦然起敬。小子有诗咏那老僧道:

莫言方外乏奇人,参透禅关悟夙因。

愿借片帆风送力,好教真主出迷津。

欲知老僧如何对付,且至下回表明。

看本回一段总冒,已将宋朝三百年事,包括在内。所谓振衣揭领,举网定纲,以视俗本小说,空空洞洞的说了几句套话,固自大相径庭矣。后半叙入宋太祖出身,都是依据正史,不涉虚诞,偏下笔独有神采,令人刮目相看,是盖具史家、小说家之二长,故能隽妙若此。古人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吾于作者亦云。

第二回 遇异僧幸示迷途扫强敌连擒渠帅

却说寺中有一老僧,出见匡胤。匡胤知非常僧,向他拱手。老僧慌忙答礼,且道:“小徒无知,冒犯贵人,幸勿见怪!”匡胤道:“贵人两字,仆不敢当。现拟投效戎行,路经贵地,无处住宿,特借宝刹暂寓一宵。那知令徒不肯相容,并且恶语伤人,以至争执,亦乞高僧原谅!”老僧道:“点检作天子,已有定数,何必过谦。”匡胤听了此语,莫名其妙,便问点检为谁。老僧微笑道:“到了后来,自有分晓,此时不便饶舌。”(埋伏后文。)说毕,便把坠地的两僧,唤他起来,且呵责道:“你等肉眼,那识圣人?快去将客房收拾好了,准备贵客休息。”两僧无奈,应命起立。老僧复问及匡胤行囊,匡胤道:“只有箭囊弓袋,余无别物。”老僧又命两徒携往客房,自邀匡胤转入客堂,请他坐下,并呼小沙弥献茶。待茶已献入,才旁坐相陪。匡胤问他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出家,至今已将百年,姓氏已经失记了。”(正史不载老僧姓氏,故借此略过。)匡胤道:“总有一个法号。”老僧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老僧尝自署空空,别人因呼我为空空和尚。”匡胤道:“法师寿至期颐,道行定然高妙,弟子愚昧,未识将来结局,还乞法师指示。”老僧道:“不敢,不敢。夹马营已呈异兆,香孩儿早现奇征,后福正不浅哩!”匡胤听了,越觉惊异,不禁离座下拜。老僧忙即避开,且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要折杀老衲了。”匡胤道:“法师已知过去,定识未来,就使天机不可泄漏,但弟子此时,正当落魄,应从何路前行,方可得志?”老僧道:“再向北行,便得奇遇了。”匡胤沉吟不答,老僧道:“贵人不必疑虑,区区资斧,老衲当代筹办。”(有此奇僧,真正难得。)匡胤道:“怎敢要法师破费。”老僧道:“结些香火缘,也是老衲分内事。今日在敝寺中荒宿一宵,明日即当送别,免得误过机缘。”说至此,即呼小沙弥至前,嘱咐道:“你引这位贵客,到客房暂憩,休得怠慢!”小沙弥遵了师训,导匡胤出堂。老僧送出门外,向匡胤告辞,扶杖自去。

匡胤随至客房,见床榻被褥等都已整设,并且窗明几净,饶有一种清气,不觉欣慰异常。过了片刻,复由小沙弥搬入晚餐,野簌园蔬,清脆可尝。匡胤正饥肠辘辘,便龙吞虎饮了一番,吃到果腹,才行罢手。待残肴撤去,自觉身体疲倦,便睡在床上,向黑甜乡去了。一枕初觉,日已当窗,忙披衣起床,当有小沙弥入房,伺候盥洗,并进早餐。

餐毕出外,老僧已扶杖伫候。两下相见,行过了礼,复相偕至客堂,谈了片刻。匡胤即欲告辞,老僧道:“且慢!老衲尚有薄酒三杯,权当饯行,且俟午后起程,尚为未晚。”匡胤乃复坐定,与老僧再谈时局,并问何日可致太平。老僧道:“中原混一,便可太平,为期也不远了。”匡胤道:“真人可曾出世?”老僧道:“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但总要戒杀好生,方能统一中原。”(赵氏得国之由,赖此一语。)匡胤道:“这个自然。”两下复纵论多时,但见日将亭午,由小沙弥搬进素肴,并热酒一壶,陈列已定,老僧请匡胤上坐,匡胤谦不敢当,且语老僧道:“蒙法师待爱,分坐抗礼,叨惠已多,怎敢僭居上位哩?”老僧微哂道:“好!好!目下蛟龙失水,潜德韬光,老衲尚得叨居主位,贵客还未僭越,老衲倒反僭越了。”(语中有刺。)言毕,遂分宾主坐下。随由老僧与匡胤斟酒,自己却用杯茗相陪,并向匡胤道:“老衲戒酒除荤,已好几十年了,只得用茶代酒,幸勿见罪!”匡胤复谦谢数语,饮了几杯,即请止酌。

老僧也不多劝,即命沙弥进饭。匡胤吃了个饱,老僧只吃饭半碗。当由匡胤动疑,问他何故少食?老僧道:“并无他奇,不过服气一法。今日吃饭半碗,还是为客破戒哩。”匡胤道:“此法可学否!”老僧道:“这是禅门真诀,如贵客何用此法。”(天子玉食万方,何必辟谷。)匡胤方不多言。老僧一面命沙弥撤肴,一面命僧徒取出白银十两,赠与匡胤。匡胤再三推辞,老僧道:“不必,不必!这也由施主给与敝寺,老衲特转赠贵客,大约北行数日,便有栖枝,赆仪虽少,已足敷用了。”匡胤方才领谢。老僧复道:“老衲并有数言赠别。”匡胤道:“敬听清诲!”老僧道:“遇郭乃安,历周始显,两目重光,囊木应谶。这十六字,请贵客记取便了。”匡胤茫然不解,但也不好絮问,只得答了领教两字。当下由僧徒送交箭囊弓袋,匡胤即起身拜别,并订后约道:“此行倘得如愿,定当相报。法师鉴察未来,何时再得重聚?”老僧道:“待到太平,自当聚首了。”(太平二字,是隐伏太平年号。)匡胤乃挟了箭囊,负了弓袋,徐步出寺,老僧送至寺门,道了“前途珍重”一语,便即入内。

匡胤遵着僧嘱,北向前进,在途饱看景色,纵观形势,恰也不甚寂寞。至渡过汉水,顺流而上,见前面层山叠嶂,很是险峻,山后隐隐有一大营,依险驻扎,并有大旗一面,悬空荡漾,烨烨生光。旗上有一大字,因被风吹着,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数十步,方认明是个“郭”字,当即触动观念,私下自忖道:“老僧说是‘遇郭乃安’莫非就应在此处么?”(回顾前文。)便望着大营,抢步前趋。不到片刻,已抵营前。营外有守护兵立着,便向前问讯道:“贵营中的郭大帅,可曾在此么?”兵士道:“在这里。你是从何处来的?”匡胤道:“我离家多日了。现从襄阳到此。”兵士道:“你到此做甚么?”匡胤道:“特来拜谒大帅,情愿留营效力。”兵士道:“请道姓名来!”匡胤道:“我姓赵名匡胤,是涿州人氏,父现为都指挥使。”兵士伸舌道:“你父既为都指挥,何不在家享福,反来此投军?”匡胤道:“乱世出英雄,不乘此图些功业,尚待何时?”(壮士听着!)兵士道:“你有这番大志,我与你通报便了。”

看官!你道这座大营,是何人管领,原来就是后周太祖郭威。他此时尚未篡汉,仕汉为枢密副使。隐帝初立,河中、永兴、凤翔三镇相继抗命。李守贞镇守河中,尤称桀骜,为三镇盟主。郭威受命西征,特任招慰安抚使,所有西面各军,统归节制,此时正发兵前进,在途暂憩。凑巧匡胤遇着,便向前投效。至兵士代他通报,由郭威召入,见他面方耳大,状貌魁梧,已是器重三分。当下问明籍贯,并及他祖父世系。匡胤应对详明,声音洪亮。郭威便道:“你父与我同寅,现方报绩凤翔,你如何不随父前去,反到我处投效呢?”匡胤述及父母宠爱,不许从军,并言潜身到此的情形。郭威乃向他说道:“将门出将,当非凡品,现且留我帐下,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绩,当为保荐便了。”(郭雀儿恰也有识。)匡胤拜谢。嗣是留住郭营,随赴河中,披坚执锐,所向有功。至李守贞败死,河中平定,郭移任邺都留守,待遇匡胤,颇加优礼,惟始终不闻保荐,因此未得优叙。(无非留为己用。)

既而郭威篡立,建国号周,匡胤得拔补东西班行首,并拜滑州副指挥。未几复调任开封府马直军使。世宗嗣位,竟命他入典禁兵。(历周始显,其言复验。)会北汉主刘崇,闻世宗新立,乘丧窥周,乃自率健卒三万人,并联结辽兵万余骑,入寇高平。世宗姓柴名荣,系郭威妻兄柴守礼子,为威义儿。威无子嗣,所以柴荣得立,庙号世宗。他年已逾壮,晓畅军机,郭威在日,曾封他为晋王,兼职侍中,掌判内外兵马事。既得北方警报,毫不慌忙,即亲率禁军,兼程北进。

不两日,便到高平。适值汉兵大至,势如潮涌,人人勇壮,个个威风,并有朔方铁骑,横厉无前,差不多有灭此朝食的气象。周世宗麾兵直前,两阵对圆,也没有甚么评论,便将对将,兵对兵,各持军械,战斗起来。不到数合,忽周兵阵内,窜出一支马军,向汉投降,解甲弃械,北向呼万岁。还有步兵千余人,跟了过去,也情愿作为降虏。周主望将过去,看那甘心降汉的将弁,一个是樊爱能,一个是何徽,禁不住怒气勃勃,突出阵前,麾兵直上,喊杀连天。汉主刘崇,见周主亲自督战,便令数百弓弩手,一齐放箭,攒射周主。周主麾下的亲兵,用盾四蔽,虽把周主护住,麾盖上已齐集箭镞,约有好几十枝。匡胤时在中军,语同列道:“主忧臣辱,主危臣死,我等难道作壁上观么?”言甫毕,即挺马跃出,手执一条通天棍,捣入敌阵。各将亦不甘退后,一拥齐出,任他箭如飞蝗,只是寻隙杀入。俗语尝言道:“一夫拚命,万夫莫当。”况有数十健将,数千锐卒,同心协力的杀将进去,眼见得敌兵搅乱,纷纷倒退。(是匡胤第一次大功。)周主见汉兵败走,更率军士奋勇追赶,汉兵越逃越乱,周兵越追越紧。等到汉主退入河东,闭城固守,周主方择地安营。樊爱能、何徽等军,被汉主拒绝,不准入城,没奈何仍回周营,束手待罪。周世宗立命斩首,全军股栗。(应该处斩。)

翌日,再驱兵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匡胤复身先士卒,用火焚城。城上越觉惊慌,所有箭镞一齐射下。那时防不胜防,匡胤左臂,竟被流矢射着,血流如注,他尚欲裹伤再攻,经周主瞧着,召令还营。且因顿兵城下,恐非久计,乃拔队退还,仍返汴都。擢匡胤为都虞侯,领严州刺史。

世宗三年,复下令亲征淮南。淮南为李氏所据,国号南唐,主子叫作李。(南唐源流,见五代史。)他与周也是敌国。周主欲荡平江淮,所以发兵南下。匡胤自然从征,就是他父亲弘殷,也随周主南行。先锋叫作李重进,官拜归德节度使。到了正阳,南唐遣将刘彦贞,引兵抵敌,被重进杀了一阵,唐兵大败,连彦贞的头颅,也不知去向。匡胤继进,遇着唐将何延锡,一场鏖斗,又把他首级取了回来。(这等首级,太属松脆。)南唐大震,忙遣节度皇甫晖、姚凤等,领兵十余万,前来拦阻。两人闻周兵势盛,不敢前进,只驻守着清流关,拥众自固。

清流关在滁州西南,倚山负水,势颇雄峻,更有十多万唐兵把守,显见是不易攻入。探马报入周营,周主未免沉吟。匡胤挺身前奏道:“臣愿得二万人,去夺此关。”(又是他来出头。)周主道:“卿虽忠勇,但闻关城坚固,皇甫晖、姚凤也是南唐健将,恐一时攻不下哩。”匡胤答道:“晖、凤两人,如果勇悍,理应开关出战,今乃逗留关内,明明畏怯不前,若我兵骤进,出其不意,一鼓便可夺关;且乘势掩入,生擒二将,也是容易。臣虽不才,愿当此任!”周主道:“要夺此关,除非掩袭一法,不能成功。朕闻卿言,已知卿定足胜任,明日命卿往攻便了。”(世宗也是知人。)匡胤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日。”周主大喜,即拨兵二万名,令匡胤带领了去。

匡胤星夜前进,路上掩旗息鼓,寂无声响,只命各队鱼贯进行。及距关十里,天色将晓,急命军士疾进,到关已是黎明了。关上守兵,全然未知,尚是睡着。至鸡声催过数次,旭日已出东方,乃命侦骑出关,探察敌情。(如此疏忽,安能不败。)不意关门一开,即来了一员大将,手起刀落,连毙侦骑数人。守卒知是不妙,急欲阖住关门,偏偏五指已被剁落,晕倒地上。那周兵一哄而入,大刀阔斧,杀将进去。皇甫晖、姚凤两人,方在起床,骤闻周兵入关,吓得手足无措。还是皇甫晖稍有主意,飞走出室,跨马东奔。姚凤也顾命要紧,随着后尘,飞马窜去。可怜这十多万唐兵,只恨爹娘生得脚短,一时不及逃走,被周兵杀死无数。有一半侥幸逃生,都向滁州奔入。

皇甫晖、姚凤一口气跑至滁城,回头一望,但见尘氛滚滚,旗帜央央,那周兵已似旋风一般追杀过来,他不觉连声叫苦。两下计议,只有把城外吊桥,赶紧拆毁,还可阻住敌兵。当下传令拆桥,撤去桥板,总道濠渠宽广,急切不能飞越,谁知周兵追到濠边,一声呐喊,都投入水中,凫水而至。最奇怪的是统帅赵匡胤,勒马一跃,竟跳过七八丈的阔渠,绝不沾泥带水,安安稳稳的立住了。晖、凤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避入城中,闭门拒守。匡胤集众猛攻,四面架起云梯,将要督兵登城,忽城上有声传下道:“请周将答话!”匡胤应声道:“有话快说!”言毕,即举首仰望,但见城上传话的人并非别个,就是南唐节度使皇甫晖。他向匡胤拱手道:“来将莫非赵统帅?听我道来!我与你没甚大仇,不过各为其主,因此相争。你既袭据我清流关,还要追到此地,未免逼人太甚。大丈夫明战明胜,休要这般促狭。现在我与你约,请暂行停攻,容我成列出战,与你决一胜负。若我再行败衄,愿把此城奉献。”匡胤大笑道:“你无非是个缓兵计,我也不怕你使刁,限你半日,整军出来,我与你厮杀一场,赌个你死我活,教你死而无怨。”皇甫晖当然允诺。(自己还道好计,其实不如仍行前策,弃城了事,免得为人所擒。)匡胤乃暂令停攻,列阵待着。

约过半日,果然城门开处,拥出许多唐兵,皇甫晖、姚凤并辔出城,正要上前搦战,忽觉前队大乱,一位盔甲鲜明的敌帅,带着锐卒,冲入阵来。皇甫晖措手不及,被来帅奋击一棍,正中左肩,顿时熬受不起,啊哟一声,撞落马下。姚凤急来相救,不防刀枪齐至,马先受伤,前蹄一蹶,也将姚凤掀翻。周兵趁势齐上,把皇甫晖、姚凤两人都生擒活捉去了。(这是匡胤第二次立功。)小子有诗咏道:

大业都从智勇来。偏师一出敌锋摧。

试看虏帅成擒日,毕竟奇功出异才。

看官不必细猜,便可知这位敌帅是赵匡胤了。欲知以后情状,请看官续阅下回。

读宋太祖本纪,载太祖舍襄阳僧寺,有老僧素善术数,劝之北往,并赠厚赆,太祖乃得启行,独老僧姓氏不传,意者其黄石老人之流亚欤?一经本回演述,借老僧之口,为后文写照,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于此可以见呼应之法焉。至太祖事周以后,所立功绩,莫如高平、清流关二役,著书人亦格外从详,不肯少略,为山九仞,基于一篑,此即宋太祖肇基之始,表而出之,所以昭实迹也。

第三回 忧父病重托赵则平肃军威大败李景达

却说皇甫晖、姚凤既被周兵擒住,唐兵自然大溃,滁州城不战即下。匡胤入城安民,即遣使押解囚虏,向周主处报捷。周主受俘后,命翰林学士窦仪,至滁州籍取库藏,由匡胤一一交付。即而匡胤复欲取库中绢匹,仪出阻道:“公初入滁,就使将库中宝藏,一律取去,亦属无妨,今已籍为官物,应俟皇帝诏书,方可支付,请公勿怪!”匡胤闻言,毫无怒意,反婉颜谢道:“学士言是,我知错了!”(惟能知过,方期寡过。)

过了一天,复有军事判官到来,与匡胤相见,两下叙谈,甚是投契。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宋朝的开国元勋,历相太祖、太宗二朝,晋爵太师、魏国公,姓赵名普,字则平。(太祖受禅,普实与谋,此处特别表明,寓有微意。窦仪亦宋太祖功臣,故上文亦曾提出。)他祖籍幽蓟,因避乱迁居洛阳,匡胤本与相识,至是由周相范质荐举,乃至滁州,旧友重逢,倍增欢洽。会匡胤部下,受命清乡,捕得乡民百余名,统共指为匪盗,例当弃市。赵普独抗议道:“未曾审问明白,便将他一律杀死,倘或诬良为盗,岂非误伤人命?”匡胤笑道:“书生所见,未免太迂,须知此地人民,本是俘虏,我将他一律赦罪,已是法外施仁,今复甘作盗匪,若非立正典刑,如何儆众?”赵普道:“南唐虽系敌国,百姓究属何辜?况明公素负大志,极思统一中原,奈何秦、越相视,自分畛域?王道不外行仁,还乞明公三思!”(已阴目匡胤为天子。)匡胤道:“你若不怕劳苦,烦你去审讯便了。”赵普即去讯鞫,一一按验,多无左证,遂禀白匡胤,除犯贼定罪外,一律释放。

乡民大悦,争颂匡胤慈明。匡胤益信赵普先见,凡有疑议,尽与筹商。赵普亦格外效忠,知无不言。

适匡胤父弘殷亦率兵到滁,父子聚首,当然欣慰。不料隔了数日,弘殷生起病来,匡胤日夕侍奉,自不消说。谁料扬州警报,纷纷前来,周主也有诏书颁达,命匡胤速趋六合,兼援扬州。原来滁州既下,南唐大震,唐主李遣李德明乞和,愿割地罢兵,周主不许。德明返唐,唐主遂挑选精锐,得六万人,命弟齐王李景达为元帅,向江北进发,直抵扬州。扬州本南唐所据,与六合相距百余里,同为江北要塞。是时匡胤父弘殷受周主命,夺据扬州。弘殷西还入滁,留韩令坤居守。令坤闻唐兵大至,恐寡不敌众,飞向滁州求援。周主又敦促匡胤出师,匡胤内奉君命,外迫友情,怎敢坐视不发?无如父病未痊,一时又不忍远离,公义私恩,两相感触,不由得进退彷徨,骤难解决。当下与赵普熟商,赵普答道:“君命不可违,请公即日前行。若为尊翁起见,普愿代尽子职。”匡胤道:“这事何敢烦君?”赵普道:“公姓赵,普亦姓赵,彼此本属同宗。若不以名位为嫌,公父即我父,一切视寒问暖,及进奉药饵等事,统由普一人负责,请公尽管放心!”(后世如袁某等人,强认同姓为同宗,莫非就从此处学来?)匡胤拜谢道:“既蒙顾全宗谊,此后当视同手足,誓不相负。”赵普慌忙答礼道:“普何人斯?敢当重礼。”于是匡胤留普居守,把公私各事,都托付与普,自选健卒二千名,即日东行。

即至六合,闻扬州守将韩令坤已弃城西走,不禁大愤道:“扬州是江北重镇,若复被南唐夺回,大事去了。”便派兵驻扎冲道,阻住扬州溃军,并下令道:“如有扬州兵过此,尽行刖足,不准私放。”一面遗书韩令坤,略言:“总角故交,素知兄勇,今闻怯退,殊出意料。兄如离扬州一步,上无以报主,下无以对友,昔日英名,而今安在”云云。韩令坤被他一激,竟督兵返,仍还扬州拒守。

可巧南唐偏将陆孟俊从泰州杀到,令坤誓师道:“今日敌兵到来,我当与他决一死战,生与尔等同生,死与尔等同死。如或临阵退缩,立杀无赦,莫谓我不预言!”兵士齐声应命。令坤即命开城,自己一马当先,跃出城外。各军陆续随上,统是努力向前,拚命突阵。唐将陆孟俊即麾军对仗,不防周兵盛气前来,都似生龙活虎一般,见人便杀,逢马便斫,没一个拦阻得住,霎时间阵势散乱,被周兵捣入中坚。孟俊知不可敌,回马就逃,唐兵也各寻生路,弃了主帅,随处乱窜。韩令坤如何肯舍,只管认着陆孟俊,紧紧追去,大约相距百步,由令坤取箭在手,搭住弓上,飕的一声,将孟俊射落马下。周兵争先赶上,立将孟俊揿住,捆绑过来。令坤见敌将就擒,方掌得胜鼓回城。(此功当归赵匡胤。)左右推上孟俊,令坤命絷入囚车,械送行在。正拟派员押解,忽由帐后闪出一妇人,带哭带语道:“请将军为妾作主,脔割贼将,为妾报仇。”令坤视之,乃是新纳室杨氏,便问道:“你与他有什么大仇?”杨氏道:“妾系潭州人氏,往年贼将孟俊,攻入潭州,杀我家二百余口,惟妾一人,为唐将马希崇所匿,方得免死。

今仇人当前,如何不报?”原来杨氏饶有姿色,唐将马希崇,掳取为妾,至韩令坤攻克扬州,希崇遁去,杨氏为令坤所得,见他一貌如花,也即纳为偏房,而且很加宠爱。此时闻杨氏言,即转讯孟俊。孟俊也不抵赖,只求速死。令坤乃令军士设起香案,上供杨氏父母牌位,烛焚香,命杨氏先行拜告,然后将孟俊洗剥停当,推至案前,由自己拔出腰刀,刺胸挖心取祭杨家父母,再命左右将他细剐。霎时间将肉割尽,把尸骨拖出郊外,喂饲猪犬去了。(为残杀者鉴。)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南唐元帅李景达闻孟俊被擒,亟与部下商议进兵,左右道:“韩令坤雄踞扬州,不易攻取,大王不如西攻六合,六合得下,扬州路断,也指日可取了。”(不能取扬州,乌能取六合?唐人全是呆鸟。)景达依计行事,乃向六合进发,距城二十里下寨,掘堑设栅,固守不出。匡胤也按兵不动。两下相持约有数天,周将疑匡胤怯战,入帐禀白道:“扬州大捷,唐元帅必然丧胆,我军若乘势往击,定可得胜。”匡胤道:“诸将有所未知,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击他,他见我兵寥寥,反且胆壮起来,不若待他来战,我恰以逸待劳,不患不胜。”(前时攻清流关,妙在速进,此时屯兵六合,又妙在静待。)诸将道:“倘他潜师回去,如何是好?”匡胤道:“唐帅景达是唐主亲弟,他受命为诸道兵马元帅,俨然到此,怎好不战而遁,自损威风?我料他再阅数日,必前来挑战了。”诸将始不敢多言。

又数日,果有探马来报,敌帅李景达已发兵前来了。匡胤即整军出城,摆好阵势,专待唐兵到来。不一时,果见唐兵摇旗呐喊,蜂拥而至,匡胤即指挥将士,上前奋斗。两下金鼓齐鸣,喧声震地,这一边是目无全虏,誓扫淮南,那一边是志在保邦,争雄江右。自巳牌杀到未牌,不分胜负,两军都有饥色。匡胤即鸣金收军,李景达也不相逼,退回原寨去了。

周兵闻金回城,由匡胤仔细检点,伤亡不过数十名,恰也没甚话说。既而令将士各呈皮笠,将士即奉笠献上。匡胤亲自阅毕,忽令数将士上前,目语道:“你等为何不肯尽力?难道待敌人自毙么?”言毕,即喝令亲卒,把数将士缚住,推出斩首。众将茫然不解,因念同袍旧谊,不忍见诛,乃各上前代求,呼请恩宥。匡胤道:“诸将道我冤诬他么?今日临阵,各戴皮笠,为何这数人笠上,留有剑痕?”言至此,即携笠指示,一一无讹。众将见了,愈觉不解。(我亦不解。)匡胤乃详语道:“彼众我寡,全仗人人效力,方可杀敌致功,我督战时,曾见他们退缩不前,特用剑斫他皮笠,作为标记,若非将他正法,岂不要大家效尤,那时如何用兵?只好将这座城池,拱手让敌了。”众将听到此言,吓得面面相觑,伸舌而退。转眼间已见有首级数颗,呈上帐前。(军令不得不严,并非匡胤残忍。)匡胤令传示各营,才将尸首埋葬。

翌日黎明,便即升帐,召集将士,当面诫谕道:“若要退敌,全在今日,尔等须各自为战,不得后顾!果能人人奋勇,哪怕他兵多将广,管教他一败涂地哩。”诸将一一允诺。匡胤复召过牙将张琼,温颜与语道:“你前在寿春时,翼我过濠,城上强弩骤发,矢下如注,你能冒死不退,甚至箭镞入骨,尚无惧色,确是忠勇过人。今日拨兵千名,令你统率,先从间道绕至江口,截住唐兵后路,倘若唐兵败走,渡江南归,你便可乘势杀出,我亦当前来接应,前后夹攻,我料景达那厮,不遭杀死,也要溺死了。”(独操胜算。寿春事,从匡胤口中叙出,可省一段文字。)张琼领命去讫。

匡胤令将士饱食一餐,俟至辰牌时候,传令出兵。将士等踊跃出城,甫行里许,适见唐兵到来,大家争先突阵,不管甚么刀枪剑戟,越是敌兵多处,越要向前杀入。唐兵招架不住,只得倒退。景达自恃兵众,命部下分作两翼,包抄周军,不意围了这边,那边冲破;围了那边,这边冲破。忽有一彪人马,持着长矛,搠入中军,竟将景达马前的大纛旗钩倒。景达大惊,忙勒马退后,那周兵一哄前进,来取景达首级。亏得景达麾下,拚命拦截,才得放走景达,逃了性命。

唐兵见大旗已倒,主帅惊逃,还有何心恋战?顿时大溃,沿途弃甲抛戈,不计其数。匡胤下令军中,不准拾取军械,只准向前追敌。军士不敢违慢,大都策马疾追,可怜唐帅景达等,没命乱跑,看看到了江边,满拟乘船飞渡,得脱虎口。蓦闻号炮一响,鼓角齐鸣,刺斜里闪出一支生力军,截住去路。景达不知所措,险些儿跌下马来。还是唐将岑楼景稍有胆力,仗着一柄大刀,出来抵敌。兜头碰着一员悍将,左手持盾,右手执刀,大呼:“来将休走!俺张琼在此,快献头来!”(张琼出现。)楼景大怒,抡刀跃马,直取张琼。张琼持刀相迎,两马相交,战到二十余合,却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偏匡胤率军追至,周将米信、李怀忠等,都来助战,任你岑楼景力敌万夫,也只可跳出圈外,拖刀败走。这时候的李景达,早已跑到江滨觅得一只小舟,乱流径渡。唐兵尚有万人,急切寻不出大船,如何渡得过去?等到周兵追至,好似斫瓜切菜,一些儿不肯留情,眼见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有几个善泅水的,解甲投江,凫水逃生;有几个不善泅水的,也想凫水逃命,怎奈身入水中,手足不能自主,漩涡一绕,沉入江心。岑楼景等都跨着骏马,到无可奈何的时节,加了一鞭,跃马入水,半沉半浮,好容易过江去了。(这是匡胤第三次立功。)

南唐经这次败仗,精锐略尽,全国夺气。独周世宗自攻寿州,数月未克,正拟下令班师,忽接六合奏报,知匡胤已获大胜,亟召宰相范质等入议,欲改从扬州进兵,与匡胤等联络一气,下攻江南。范质奏道:“陛下自孟春出师,至今已入盛夏,兵力已疲,饷运未继,恐非万全之策。依臣愚见,不如回驾大梁,休息数月,等到兵精粮足,再图江南未迟。”世宗道:“偌大的寿州城,攻了数月。尚未能下,反耗我许多兵饷,朕实于心不甘。”范质再欲进谏,帐下有一人献议道:“陛下尽可还都,臣愿在此攻城!”世宗瞧着,乃是都招讨使李重进,便大喜道:“卿肯替朕任劳,尚有何说。”遂留兵万人,随李重进围攻寿州,自率范质等还都;并因赵匡胤等在外久劳,亦饬令还朝,另遣别将驻守滁、扬。

匡胤在六合闻命,引军还滁,入城省父。见弘殷病已痊可,并由弘殷述及,全赖赵判官一人日夕侍奉,才得渐愈。匡胤再拜谢赵普。至别将已来瓜代,即奉父弘殷,与赵普一同还汴。既至汴都,复随父入朝。世宗慰劳有加,且语匡胤道:“朕亲征南唐,历数诸将,功劳无出卿右,就是卿父弘殷,亦未尝无功足录,朕当旌赏卿家父子,为诸臣劝。”匡胤叩首道:“此皆陛下恩威,诸将戮力,臣实无功,不敢邀赏。”(何必客气。)世宗道:“赏功乃国家大典,卿勿过谦!”匡胤道:“判官赵普,具有大才,可以重用,幸陛下鉴察!”(以德报德。)世宗点首。退朝后,即封弘殷为检校司徒,兼天水县男;匡胤为定国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赵普为节度推官。三人上表谢恩,自是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桥梓齐荣,一时无两。相传唐李淳风作推背图,曾留有诗谶一首云:

此子生身在冀州,开口张弓立左猷。

自然穆穆乾坤上,敢将火镜向心头。(近见推背图中,此诗移置后文,闻由宋祖将图文互易,眩乱人目,故不依原次。)

匡胤父子,生长涿郡,地当冀州,开口张弓,就是弘字,穆穆乾坤,就是得有天下,宋祖定国运,以火德王,所以称作火镜。还有梁宝志铜牌记,亦有“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二语。南唐主,因名子为弘冀,吴越王亦尝以弘字名子,统想符应图谶,哪知适应在弘殷身上,这真是不由人料了。欲知匡胤如何得国,且看下回分解。

宋太祖之婉谢窦仪,器重赵普,皆具有知人之明,而引为己用。至激责韩令坤数语,亦无一非用人之法。盖驾驭文士,当以软术牢笼之,驾驭武夫,当以威权驱使之,能刚能柔,而天下无难驭之材矣。若斫皮笠而诛惰军,作士气以挫强敌,皆驾驭武人之良策,要之不外刚柔相济而已。观此回,可以见宋太祖之智,并可以见宋太祖之勇。

第四回 紫金山唐营尽覆瓦桥关辽将出降

却说周世宗还都后,尚拟再征江南,因思水军不及南唐,未免相形见绌,乃于城西汴水中,造了战舰百艘,命唐降将督练水师,一面搜乘补卒,连日阅操,约期水陆大举。适唐遣员外郎朱元出兵江北,攻夺舒、和、蕲各州,兵锋直至扬、滁。扬、滁守城诸周将,闻风遁走,转入寿春。周主闻知,正是忿恨,只因水师尚未练就,不得不忍待时日,惟遥饬李重进,严行戒备,休为唐兵所乘。重进围攻寿州,又阅半年,唐节度使刘仁赡扼守寿州城,多方抵御,无懈可击,所以重进仍顿兵城下,不能攻入,自接奉周主诏命,格外小心,把步兵分为两队,一队屯驻城下,专力围攻,一队遏守要冲,专防敌援,自己居中调度,日夕不怠。(重进系周室忠臣,故叙笔亦较从详。)会唐将朱元、边镐、许文纟贞等率师数万,来援寿州,各军据住紫金山,共立十余寨,与城中烽火相应,又南筑甬道,输粮入城,绵亘数十里。重进乘夜袭击,杀败唐将,夺了数十车粮草,得胜回营。朱元等吃了败仗,不敢逼攻,只守住紫金山,遥作声援。

周主闻唐兵援寿,恐重进有失,遂命王环为水军统领,自己亲督战船,从闵河沿颍入淮,旌旗蔽空,舢舻横江。这消息传到唐营,朱元等不胜惊骇,飞向金陵乞援。唐主再遣齐王景达及监军使陈觉率兵五万,来援唐军。过了数日,周主渡淮抵寿春城。朱元登山遥望,但见战船如织,顺流而来,纵横出没,无不如意,不禁大惊道:“尝谓南人使船,北人使马,谁料北人今日也能乘船飞驶,反比我南人敏捷,这真是出人不料了。”(事在人为,何分南北。)既而复见一艨艟大舰,蔽江前来,正中坐着一位衮衣龙袍的大元帅,料知是周世宗,旁边有一位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的大将,比周主还要威武,禁不住称羡起来,便指问将校道:“他是何人?”将校有经过战阵,认识周将,使道:“这便叫作赵匡胤。”(作者注意在此,下笔特著神采。)朱元叹息道:“我闻他智勇兼全,屡败吾将,今日遥望丰仪,才知名不虚传了。”(后来倾寨降周,已伏于此。)说着,周主已薄紫金山,号炮三声,即饬军士登岸。周主亲环甲胄,率兵攻城。赵匡胤领着偏师,来攻紫金山唐寨。唐将边镐、许文纟贞开寨搦战,两阵对圆,刀枪并举。战不多时,匡胤忽勒兵退去,边镐、许文纟贞不知有计,驱兵大进。匡胤且战且走,行到寿州城南,突然翻身杀转,各用长枪大戟,刺入唐阵。唐兵前队,纷纷落马。边、许两将,才知中计,正拟整队奋斗,忽左边冲入一队,乃是周将李怀忠的人马;右边又冲入一队,又是周将张琼人马。两队周军,捣入阵内,好似虎入羊群,大肆吞嚼,急得边镐、许文纟贞,无法拦阻,慌忙退还原路。那知部兵已被撅数截,首尾不能相顾,连退避都来不及,只剩了数十骑,随着边、许奔回紫金山。匡胤复率众大呼:“降者免死!”于是进退两难的唐兵,都下马投甲,跪降道旁。(是匡胤第四次立功。历叙匡胤战事,无一重复,是笔法矫变处)。匡胤收了降军,再逼紫金山下寨。边镐、许文纟贞已丧失全师,只望朱元寨中,出来救应,不防朱元寨内,已竖起降旗,输款周军。看官!试想这妙手空空的边、许两将,如何退敌?没奈何卸甲改装,潜越紫金山后,抱头窜去。

唐齐王景达及监军陈觉,正率兵入淮,巧遇周水师统领王环,迎头痛击。两下里正在酣斗,那周主已经闻着,自率数百骑,夹岸督战。水军见周主亲到,越战越勇。还有赵匡胤一军,也因紫金山已经荡平,分兵相助。景达、陈觉尚未知边、许败耗,兀自勉强支持,及见周兵越来越多,不胜惊讶,方令弁目缘桅遥望。不瞧犹可,瞧将过去,那紫金山已遍悬大周旗号了。当下报知景达,景达语陈觉道:“莫非紫金山各寨,已被周兵夺去?”陈觉道:“若不夺去,如何悬着周字旗号?看来我等只好回军。再或不退,也要全军覆没哩。”(正是鼠胆。)景达遂传令回军。军士接到此令,自然没有斗志,战舰一动,被周军乘势追杀,夺去舰械无算,唐兵或乞降,或溺死,共失去二万余人。景达、陈觉都逃回金陵去了。

寿州城内的刘仁赡,连年防守,已是鼓衰力竭,械尽食空,此次又闻援军败衄,急得疾病交乘,卧不能起。周主耀兵城下,且射入诏书,劝令速降。唐监军使周廷构与左骑都指挥使张全约议道:“主帅病重,不能理事,况又兵疲粮尽,如何保守此城?与其被敌陷入,致遭屠戮,不如见机迎降,尚望瓦全,君意以为何如?”全约连声赞成,乃代仁赡草定降表,并舁仁赡出降。仁赡已不省人事,由周主仍令还城,传谕仁赡家属,安心侍奉,并封他为天平节度使,兼中书令。仁赡即日逝世,追赐爵为彭城郡王,(仁赡实是忠唐。)并改名清淮军为忠正军。

寿州已下,周主还都,匡胤亦随驾北归,加拜义成军节度使,晋封检校太保。未几,周主又出攻濠、泗,匡胤自请为前锋。兵至十八里滩,见岸上唐营森列,周主拟用橐驼济师,匡胤独跃马入水,截流先渡,骑兵追随恐后,霎时间尽登彼岸。唐营中不及防备,骤被匡胤捣入,害得脚忙手乱,纷纷溃散。营外泊有战舰,舰内已虚无一人,匡胤乘势下船,进薄泗州城下。泗州守将范再遇惊慌的了不得,当即开城乞降。匡胤入城后,禁止掳掠,秋毫无犯,人民大悦,争献刍粟给军。(是匡胤第五次立功。)

周主闻泗州已定,移师攻濠。濠州团练使郭廷谓,自知力不能支,命参军李延邹草表降周。延邹不允,被廷谓杀死,自作降表,举城归降。周主即遣郭廷谓徇天长,别派指挥使武守琦趋扬州。南唐守将,望风披靡,天长、扬州陆续平定,泰州、海州亦相率归附。于是周主进攻楚州。楚州防御使张彦卿与都监郑昭业,督兵登陴,誓死固守,周主猛攻不克。唐节度使陈承诏复出兵清口,与城中连为犄角,互相呼应,因此楚城益固。周主愁烦得很,乃调赵匡胤助战。(总需此人出马。)

匡胤即调集水师,溯淮北上。将到清口,已值黄昏时候,诸将请觅港寄泊。匡胤道:“清口闻有唐营,他不意我军骤至,势必无备,我正好乘夜掩袭,捣破唐营,奈何中流停泊呢?”言讫,即命扬帆疾驶,直达清口。

是夕天色沉阴,淡月无光,唐营中虽有逻卒,巡至夜半,不见什么动静,便都回营安睡。匡胤正率兵驶至,悄悄登岸,起火炬,呐一声喊,竟向唐营奔入。营兵方入睡乡,及至惊醒,见营帐已是通明,连忙起床,不及携械,凭着赤手空拳,如何对敌?周兵已杀进寨门,顺手乱剁,杀死唐兵数千名,尸如山积。匡胤踹入后帐,不见什么陈承诏,料他先行逃走,遂带着百骑,从帐后越出,向前追赶。约行五六里,已至山阳境内,方见前面有一黑影,隐约奔驰,当即加鞭疾驱,急行里许,才得追着。这黑影正是陈承诏。他自梦中惊觉,孤身潜遁,好容易跑了若干里,偏偏冤家路狭,不肯放手,没奈何束手就擒,任他缚去。匡胤既擒住承诏,遂转趋楚州,献俘军前。(是匡胤第六次立功。)周主大喜,便与匡胤并力攻城,城中势孤援绝,那里抵挡得住?当被周兵攻入。张彦卿与郑昭业尚率众巷战,杀到矢尽刀缺,彦卿尚举起绳床,舍命抗拒,卒被乱军杀死;郑昭业拔剑自刎。守兵千余人,一律斗死,无一生降。周圭不禁嗟叹,命将张、郑两人的尸首,棺殓安葬,随即出示安民,休息数天,再行南下。

唐主闻报大惧,寝食俱废,若坐针毡。嗣闻周主复出扬州,乃遣陈觉奉表,愿传位太子弘冀,听命中国,并献庐、舒、蕲、黄四州地,划江为界,哀恳息兵。周主道:“朕兴师只取江北,今尔主举国内附,尚有何求?”乃赐书唐主,通好罢兵。唐主亲自去帝号,奉周正朔,江北悉平。

周主奏凯还朝,大小百官,依次行赏;赐赉匡胤,特别从优。既而唐主遣使至周,私贻匡胤书,并馈白金三千两。匡胤笑道:“这明明是反间计,我难道为他所算么?”遂将书函白金,悉行呈入,周主嘉他忠荩,温言褒奖;嗣复改授忠武军节度使。会弘殷旧疾复发,医药无效,竟至谢世。周主又厚赐赙仪,追赠太尉并武清节度使官衔;封匡胤母杜氏为南阳郡太夫人。(匡胤世受周恩,不为不厚,历叙封赠,以著匡胤负周之罪。)匡胤居丧守制,不闻政事。

越年为周世宗显德六年,(周统终于是年,故特笔点醒。)周主以北鄙未复,北汉尝引辽入寇,屡为边患,乃下诏亲自征辽。当召匡胤入朝,命为水路都部署。另简亲军都虞侯韩通为陆路都部署。两将先行出发,水陆并进,车驾自御龙舟,作为后应。

匡胤带领战舰,克日出发,顺风顺水,驶过瀛、莫各州。辽地兵民,毫不防备,骤见周兵到来,都心惊胆落,逃得不知去向。辽宁州刺史王洪,也接到周兵入境消息,正拟请兵守城。谁知辽兵尚没有影响,周师已飞薄城河。王洪居守空城,自知不能抵敌,便即开城乞降。匡胤乃收降王洪,令为向导,进抵益津关。关中守将终廷辉登关南望,但见河中敌舰,一字儿排着,旌旗招,戈戟森严,不觉大惊失色。正在彷徨失措,忽闻关下有人大叫道:“快快开关!”当下俯视来人,乃是宁州刺史王洪,便问道:“你来此何事?”王洪道:“我为关内生灵,单骑到此,特欲与君商议。”廷辉乃下关迎入。相见后,王洪便言:“周兵势大,未易迎敌,不如降周为是。”廷辉踌躇半晌,想不出甚么方法,只好依王洪言,随他出降。匡胤好言抚慰,并问廷辉路径。廷辉道:“此去到瓦桥关,不过数十里,但水路狭隘,不便行船,大帅若要前行,须舍舟登陆,方可前进。”匡胤乃即派遣裨将与王洪返守宁州,并留兵数百,助廷辉守益津关。自思韩通未至,不应久待,索性乘势前行,入捣瓦桥关。于是令军士一齐登岸,鼓行而西。

不一日,即至瓦桥关下,守将姚内斌率着马兵数千骑,出来截击,不值匡胤一扫,内斌遁回关中,由匡胤攻扑一昼夜,未曾得手。翌日,韩通亦到,报称莫州刺史刘楚信、瀛州刺史高彦晖,俱已降服了。(韩通一路用虚写法,因本书注重宋祖,故详此略彼。)匡胤大喜,便亲至关下,召姚内斌答话。内斌在关上相见,匡胤朗声道:“守将听着!天军到此,所有瀛、莫各州,及宁州、益津关诸吏,都已望风降顺,畏威怀德。独你据住此关,不肯归服,难道我不能捣破么?但念南北生民,莫非赤子,若为你一人,害得玉石俱焚,你心何忍?不如早日投降,免至糜烂。”内斌道:“且待明日报命。”匡胤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若明日不降,管教你粉骨碎身,悔无可及。”言毕返营。巧值都指挥使李重进等,带领禁军,呼喝前来。匡胤知周主亲到,便与韩通出营接驾,行橐革建礼。周主入营巡视,慰问劳苦,三军无不欣跃。是夕,周主便留宿营中,到了次日,姚内斌亲至营前,奉表请降。(是匡胤第七次立功。)匡胤引见周主,由内斌拜跪毕,周主亦嘉他效顺,温语褒奖。内斌复叩首谢恩,(叙述各降将,亦无一条重复。)随起导周主入关。

周主置酒大会,遍宴群臣,席间议进取幽州,诸将奏对道:“陛下离京,不过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即得燕南各州,此正陛下威灵远播,所以得此奇功。惟辽主闻失燕南,势必大集虏骑,扼守幽州,还望陛下先机审慎,幸勿轻入。”周主默然不答。(已露不悦之意。)散宴后,便召先锋都指挥使李重进入帐,与语道:“朕志在统一,削平南北,今已出兵到此,幸得燕南各州,难道就此罢手不成?你率兵万人,明日出发,朕即统军后至。不捣辽都,决不返师!”李重进唯唯而退。又传谕散骑指挥孙行友,令带骑卒五千,即日往攻易州。孙行友亦奉命去讫。

越日,李重进发兵先行,到了固安,守吏已逃避一空,城门大开,一任周兵拥入。重进略命休息,转眼间周主亦到,当下奉驾前进。行至固安县北,只见一带长河,流水潺潺,望将下去,深不可测,询问土人,叫作安阳水,水中本有渡筏,因对岸辽人,闻有敌军,将筏收藏,眼见得汪洋浩淼,不便轻涉。周主乃命各军采木作桥,限日告竣,自率亲军还宿瓦桥。不意夜间竟发寒疾,本是孟夏天气,偏觉挟纩不温,到了翌晨,尚未痊可,一卧两日。孙行友捷报已至,并押献辽刺史李在钦。周主抱病升帐,见左右绑入囚犯,便问他愿降愿死,在钦却目道:“要杀就杀,何必多言!”周主便喝令枭首。自觉头晕目眩,急忙退入寝室。又越两日,疾仍未瘳,诸将欲请驾还都,因恐触动主怒,未敢遽奏。匡胤独奋然道:“主疾未愈,长此羁留,倘或辽兵大至,反为不美,待我入请还跸便了。”乃径入周主寝门,力请还驾。正是:

雄主一生期扫虏,老臣片语足回天。

未知周主曾否邀准,且看下回表明。

周世宗为五季英主,而拓疆略地之功,多出匡胤之力,史家纪载特详,虽未免有溢美之辞,而后此受禅以后,除韩通诸人外,未闻与抗,是必其平日威望,足以制人,故取周祚如反掌耳。本回叙匡胤破紫金山,降瓦桥关,写得声容突兀,如火如荼,且妙在与前数回战仗,叙笔不同,令阅者赏心豁目。至若旧小说中捏造杜撰,概不采入,无征不信,著书人固不敢妄作也。

第五回 陈桥驿定策立新君崇元殿受禅登大位

却说赵匡胤入谏周主,至御榻前,先问了安,然后谈及军事。周主道:“本想乘此平辽,不意朕躬未安,延误戎机,如何是好?”匡胤道:“天意尚未绝辽,所以圣躬未豫,不能指日荡平。若陛下顺天行事,暂释勿问,臣意天必降福,圣躬自然康泰了。”(援天为解,可谓善谏。)周主迟疑半晌,方道:“卿言亦是,朕且暂时回都,卿可调还各处兵马,明日就启銮罢!”匡胤退出,即传旨调回李重进、孙行友等,一面准备返跸。到了次日,周主起床升座,饬改瓦桥关为雄州,命韩令坤留守,益津关为霸州,命陈思让留守,然后乘舆启行。匡胤以下,均随驾南归。

周主在道,病势略痊,就从囊中取出文书,重行披阅,忽得直木一方,约长三尺,上有五个大字,不禁奇怪得很。看官道是何字?便是从前异僧所传“点检作天子”一语。(应第二回。)当下把玩一回,仍收贮囊中。及还至大梁,便免都点检张永德官。永德妻即郭威女,与世宗有郎舅谊,世宗恐他暗蓄异图,将仿石敬瑭故事,(事见五代史。)所以将他免职,改用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傅。(故意使错,岂冥冥中果有主宰耶?)匡胤威名,自是益盛。宰相范质等因世宗病未痊愈,请立太子以正国本,世宗乃立子宗训为梁王。宗训年仅七龄,未谙国事,不过徒挂虚名罢了。是年世宗后符氏去世,改册后妹为继后,入宫未几,世宗又复病剧。数日大渐,亟召范质等入受顾命,重言嘱托,令他善辅储君,且与语道:“翰林学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当召他入相,幸勿忘怀!”(即欲王著为相,何勿先时召入,必待身后乃用,殊为不解。)质等应诺。既出宫门,大家私语道:“王著日在醉乡,乃是一个酒徒,岂可入相?此必主子乱命,不便遵行,愿彼此勿泄此言。”大家各点头会意。是夜,周主崩于寝殿。范质等奉梁王宗训即位,尊符后为皇太后,一切典礼,概从旧制,不必细表。

惟匡胤改受归德军节度使,兼检校太尉,仍任殿前都点检,以慕容延钊为副都点检。延钊与匡胤夙称莫逆,(见第一回。)至是复同直殿廷,格外亲昵,平居往来密议,人不能知。(著此二语,含有深意。)

光阴易过,又是残年,转眼间便是元旦,为幼帝宗训纪元第一日,文武百官,朝贺如仪。过了数日,忽由镇、定二州,飞报京都,说是:“北汉主刘钧约连辽兵入寇,声势甚盛,请速发大兵防边!”幼主宗训只知嬉戏,晓得甚么紧急事情?符太后闻报,亟召范质等商议。范质奏道:“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可令作统帅。副都点检慕容延钊,素称骁悍,可令作先锋。再命各镇将会集北征,悉归匡胤调遣,统一事权,定保无虞。”(不过将周祚让与他,此外原无他虞。)符太后准奏,即命赵匡胤会师北征;慕容延钊带着前军,先行出发。延钊领命,简选精锐,克日起程。匡胤调集各处镇帅,如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等,陆续到来,乃礻马纛兴师,逐队出发。都下谣言甚盛,将册点检为天子,市民惊骇,相率逃匿。其实宫廷里面,并没有这般消息,不知何故出此新闻,真正令人莫测呢?(若非有人暗中运动,那有这等新闻?)

匡胤率着大军,按驿前进,看看已到陈桥驿,天色渐晚,日影微昏,便令各军就驿下营,寓宿一宵,翌晨再进。

前部有散指挥使苗训,独在营外立着,仰望云气。旁边走过一人,向他问讯道:“苗先生!你在此望什么?”原来苗训素习天文学,凡遇风云雷雨,都能先时逆料,就是国家灾祥,又往往谈言微中,因此军中呼他为苗先生。苗训见过问的人,乃是匡胤麾下的亲吏楚昭辅,便用手西指道:“你不见太阳下面,复有一太阳么?”昭辅仔细远眺,果见日下有日互相摩荡,熔成一片黑光,既而一日沉没,一日独现出阳光,格外明朗,日旁复有紫云环绕,端的是祥光绚彩,乾德当阳,好一歇方才下山。昭辅很是惊异,问苗训道:“这兆主何吉凶?”苗训道:“你是点检亲人,不妨与你实说,这便叫作天命,先没的日光,应验在周,后现的日光,是应验在点检身上了。”昭辅道:“何日方见实验?”苗训道:“天象已现,就在眼前了。”(天道远,人道迩,恐苗先生亦借天惑人。)说着,两人相偕归营。昭辅免不得转告别人,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军中都诧为异征。

都指挥领江宁节度事高怀德首先倡议道:“主上新立,况兼幼弱,我等身临大敌,虽出死力,何人知晓?不如应天顺人,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识从征诸公,以为何如?”众将应声道:“高公所言甚当,我等就依计速行。”都押衙李处耘道:“这事须禀明点检,方可照行,但恐点检未允,好在点检亲弟匡义,亦在军中,且先与他说明底细,令他入白点检,才望成功。”大众齐声称善,便邀匡义入商。匡义道:“此事非同小可,且与赵书记计议,再行定夺。”看官阅过上文,可记得节度推官赵普么?赵普此时,适任归德掌书记,从匡胤出征,匡义即以此事语普。普答道:“主少国疑,怎能定众?点检威望素著,中外归心,一入汴京,即可正位,乘今夜安排停当,明晨便可行事。”(有志久了。)匡义乃偕普出庭,部署诸将,环列待旦。看看天色将明,大众齐逼匡胤寝所,争呼万岁,寝门侍卒,摇手禁止道:“点检尚未起床,诸公幸勿高声!”大众道:“今日册点检为天子,难道你尚未知么?”言未已,匡义排众趋入。正值匡胤惊觉,起问何事?匡义略言诸将情形。

匡胤道:“这、这事可行得么!”匡义道:“曾闻兄长述及僧言,两日重光,囊木应谶,这语已经表现,兄长不妨就为天子。”(再应第二回。)匡胤道:“且待我出谕诸将,再作计较。”言毕趋出,见众校露刃环列,齐声呼道:“诸军无主,愿奉太尉为皇帝。”匡胤尚未及答,那高怀德等已捧进黄袍,即披在匡胤身上,众将校一律下拜,三呼万岁。匡胤道:“事关重大,奈何仓猝举行?况我曾世受国恩,亦岂可妄自尊大,擅行不义?”赵普即进言道:“天命攸归,人心倾向,明公若再推让,反至上违天命,下失人心。若为周家起见,但教礼遇幼主,优待故后,亦好算始终无负了。”(只好自己解嘲。)说至此,各将士已拥匡胤上马。匡胤揽辔语诸将道:“我有号令,你等能从我否?”诸将齐称听令。匡胤道:“太后、主上,我当北面事他,你等不得冒犯。京内大臣,与我并肩,你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库及士庶人家内,你等不得侵扰。如从我命,后当重赏,否则戮及妻孥,不能宽贷!”诸将闻令载拜,无不允诺。匡胤乃整军还汴,当遣楚昭辅及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

潘美是先去授意宰辅,楚昭辅是先去安慰家人;两人驰入汴都,都中方得消息。时值上朝,突闻此变,统吓得不知所为。符太后召谕范质道:“卿等保举匡胤,如何生出这般变端?”语至此,已将珠喉噎住,扑簌簌的流下泪来。(妇女们只有此法。)范质嗫嚅道:“待臣出去劝谕便了。”(这是脱身之策。)符太后也不多说,洒泪还宫。范质退出朝门,握住右仆射王溥手道:“仓猝遣将,竟致此变,这都是我们过失,为之奈何?”王溥噤不能对,忽口中呼出呻吟声来。范质急忙释手,那知这指甲痕已掐入溥腕,几乎出血。(若辈不啻巾帼,应该有此柔荑。)质正向他道歉,适值侍卫军副都指挥使韩通,从禁中趋出,遇着范质、王溥等人,便道:“叛军将到,二公何尚从容叙谈?”范质道:“韩指挥有什么良法?”韩通道:“火来水淹,兵来将挡,都中尚有禁军,亟宜请旨调集登陴守御,一面传檄各镇,速令勤王,镇帅不乏忠义,倘得他星夜前来,协力讨逆,何患乱贼不平?”(虽是能说不能行,然忠义之概,跃然纸上。)范质道:“缓不济急,如何是好?”韩通道:“二公快去请旨。由通召集禁军便了。”言毕,急忙驰去。质与溥尚踌躇未决,但见有家役驰报道:“叛军前队,已进城来了。相爷快回家去!”他两人听到这个急报,还管什么请旨不请旨,都一溜烟跑到家中去了。(只知身家,真是庸夫。)这时匡胤前部都校王彦升果已带着铁骑驰入城中,凑巧与韩通相遇,大声道:“韩侍卫快去接驾!新天子到了。”通大怒道:“那里来的新天子?你等贪图富贵,擅谋叛逆,还敢来此横行么?”说着,亟向家门驰回。

彦升素性残忍,闻得通言,气得三尸暴炸,七窍生烟,当下策马急追,紧紧的随着通后。通驰入家门,正想阖户,不防彦升已一跃下马,持刀径入,手起刀落,将韩通劈死门内;再闯将进去。索性把韩通妻、子尽行杀毙,然后出来迎接匡胤。(通固后周忠臣,然前尝臣汉、臣唐,至是独为周死节,当亦豫让一流人物。)

匡胤领着大军从明德门入城,命将士一律归营,自己退居公署。过了片刻,军校罗彦瑰等将范质、王溥诸人拥入署门。匡胤见了呜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军逼迫至此,违负天地,怎不汗颜?”(还要一味假惺惺,欺人乎?欺己乎?)质等正欲答言,罗彦瑰厉声道:“我辈无主,众议立点检为天子,那个再有异言?如或不肯从命,我的宝剑,却不肯容情哩。”言已,竟拔剑出鞘,挺刃相向。王溥面如土色,降阶下拜。范质不得已亦拜。匡胤忙下阶扶住两人,赐他分坐,与议即位事宜。范质道:“明公既为天子,如何处置幼君?”赵普在旁进言道:“即请幼主法尧禅舜,他日待若虞宾,便是不负周室。”(何尧、舜之多也?)匡胤道:“太后、幼主,我尝北面臣事,已早下令军中,誓不相犯。(总算你一片好意。)范质道:“既如此,应召集文武百官,准备受禅。”匡胤道:“请二公替我召集,我决不忍薄待旧臣。”范质、王溥当即辞出,入朝宣召百僚。待至日晡,百官始齐集朝门,左右分立。少顷,见石守信、王审琦等拥着一位太平天子,从容登殿。翰林承旨陶谷即从袖中取出禅位诏书,递与兵部侍郎窦仪,由仪朗读诏书道:

天生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归德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窦仪读诏毕,宣徽使引匡胤退至北面,拜受制书,随即掖匡胤登崇元殿,加上衮冕,即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贺,万岁、万岁的声音,响彻殿庑。(无非一班赵家狗。)礼成,即命范质等入内,胁迁幼主及符太后改居西宫。可怜这二十多岁的嫠妇,七龄有奇的孤儿,只落得凄凄楚楚,呜呜咽咽,哭向西宫去了。(唐虞时有此惨状否?)当下由群臣会议,取消周主尊号,改称郑王;符太后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王已祀周陵庙,仍饬令岁时祭享。一面改定国号,因前领归德军在宋州,特称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纪元建隆,大赦天下。追赠韩通为中书令,厚礼收葬。首赏佐命元功,授石守信为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为义成军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王审琦为泰宁军节度使,张光翰为江宁军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并皆掌侍卫亲军。擢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所遗副都点检一缺,令高怀德兼任。赐皇弟匡义为殿前都虞侯,改名光义。赵普为枢密直学士;周宰相范质依前守司徒、兼侍中;王溥守司空,兼门下侍郎;魏仁浦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均同平章事。一班攀龙附凤的人员,一并进爵加禄,不可殚述。从此方面大耳的赵匡胤,遂安安稳稳的做了宋朝第一代祖宗,史称为宋太祖皇帝。后人有诗叹道:

周祚已移宋鼎新,首阳不食是何人?

片言未合忙投拜,可惜韩通致杀身。

还有一切典礼,依次举行,容至下回续叙。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史家俱言非宋祖意,吾谓是皆为宋祖所欺耳。北汉既结辽为寇,何以不闻深入,其可疑一;都下甫事发兵,点检作天子之谣,自何而来?其可疑二;诸将谋立新主,而匡义、赵普何以未曾入白,即部署诸将,诘朝行事?其可疑三;奉点检为天子,而当局尚未承认,何来黄袍,即可加身?其可疑四;韩通为王彦升所杀,并且戮及妻孥,而宋祖入都以后,何不加彦升以擅杀之罪?其可疑五;既登大位,于尊祖崇母诸典,尚未举行,何以首赏功臣,叠加宠命?其可疑六。种种疑窦,足见宋祖之处心积虑,固已有年,不过因周世宗在日,威武过人,惮不敢发耳。世宗殂而妇寡儿孤,取之正如拾芥,第借北征事瞒人耳目而已。吾谁欺?欺天乎?本回虽就事叙事,而微意已在言表,阅者可于夹缝中求之。

第六回 公主钟情再婚志喜孤臣败死一炬成墟

却说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书张昭言,立四亲庙,尊高祖月兆为僖祖文献皇帝,曾祖王廷为顺祖惠元皇帝,祖敬为翼祖简恭皇帝,妣皆为皇后,父弘殷为宣祖昭武皇帝。每岁五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袷,五年一礻帝。庙祀既定,尊母杜氏为皇太后。先是楚昭辅入都,驰慰太祖家属,杜氏闻报,惊语道:“我儿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杜氏此言,已将宋祖阴谋,和盘托出。)及尊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贺礼,杜氏并无喜色,反觉满面愁容。左右进言道:“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太后反有忧色,究为何事?”杜氏道:“先圣有言:‘为君难。’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荣过去,倘或失道,恐将来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忧不可忧呢?”(却是名言。)太祖闻言再拜道:“谨遵慈训,不敢有违!”既退殿。宋祖又复临朝,拟册立夫人王氏为皇后。太祖元配贺氏,(见第一回。)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显德五年病殁,嗣聘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女为继室,周世宗曾赐给冠帔,封琅琊郡夫人,至是册立为后,免不得又有一番典仪,这且毋庸细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为陈国长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居,太祖封他为燕国长公主。公主韶年守孀,寂寞兰闺,时增伤感,对着春花秋月,尤觉悲从中来。自从宋祖为帝,及尊母册后诸隆仪陆续举行,阖宫统是欢忭,独公主勉强入贺,整日里颦着双眉,并不见有解颐的时候。太祖情笃同胞,瞧着这般情形,自然格外怜悯。可巧殿前副点检高怀德适赋悼亡,他遂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儿,玉成两美。这高怀德系真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节度使。怀德生长将门,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臂猿躯,豹头燕颔,此时正在壮年,理应速续鸾胶,再敦燕好。太祖遂与太后商议,拟将燕国长公主嫁与怀德。杜太后迟疑道:“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我妹华年,不过逾笄,怎忍令他长守空闺,终身抱恨?”(阿兄既可负君,阿妹何妨变节!)杜太后道:“且待问明女儿,再作计较。”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与他密谈。公主听到再嫁二字,不禁两颊微酡,俯首无语。(春心已动。)杜太后道:“为母的也不便教你变节,但你兄恰怜你寂寂寡欢,是以设此一法。”公主恰支吾对付道:“我兄贵为天子,无论宫廷内外,均应遵他命令,女儿怎好有违?”说到“违”字,脸上的桃花,愈现愈红,自觉不好意思,即拜别出室去了。原来高怀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窥他仪表过人,暗中叹羡,今承母兄意旨,欲与他结为夫妇,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顾不得甚么柏舟操,松筠节了。(嫠归失节,往往为此一念所误。)宋太祖闻妹有允意,即谕意赵普、窦仪,浼他作伐。两人欣然领命,即与怀德面商,怀德也尝见过公主,姿色很是可人,况又是天子胞妹,娶为继室,就是现成的皇亲,乐得满口应允,毫不支吾。(有愧汉宋弘多矣。)普、仪大喜,即去复旨。(得喝媒酒,如何不喜。)当饬太史择定吉日,行合婚礼,并赐第兴宁坊。(藏娇合筑金屋。)

届期这一日,高第备了全副仪仗,拥着凤舆,由怀德乘马亲迎。到了宫门,下马而入,司礼官引就甥馆,当有诏书颁下,特拜为驸马都尉。怀德北面叩谢,卤簿使整备送亲仪仗,陈列宫中。司礼官再引怀德出馆,至内东门外,鞠躬西向,令随员执雁敬呈,司礼官奉雁以进。至奠雁礼成,笙簧叠韵,琴瑟谐声,但见这位燕国长公主,装束与天仙相似,由宫娥彩女等簇拥出来,缓步登舆。怀德再拜,拜毕,司礼官即导出宫门,看怀德上马,才行退去。怀德回至本第,下马恭候,待凤舆到来,向舆一揖,至公主下舆,乃三揖引入,升阶登堂。公主东向,怀德西向,行相见礼。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礼。礼成,导入寝室,洞房合卺,一一如仪。是时文武百官,相率趋贺,宾筵丰备,雅乐铿锵,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完的热闹。怀德出房陪宾,等到酒阑席散,方才归寝。公主已易浅妆,和颜相迎,彼此在灯下窥视,一个是盛丰容,倍增艳丽,一个是广颐方额,绰有丰神,大家都是过来人,当即携手入帏,同圆好梦。这一夜的枕席风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时,更添几倍,从此情天补恨,缺月重圆,好算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逐层写来,语多讽刺。)

那知幺弦方续,鼙鼓复兴,一道诏书,传入高第,竟令高怀德同讨李筠,即日出师。(燕国长公主又不免有陌头春色之感,应暗怨阿兄太不解事。)李筠,太原人,历事唐、晋、汉三朝,累积战功。至周擢检校太尉,领昭义军节度使,驻节潞州。(正与宋祖比肩。)宋祖受禅,加筠中书令,遣使赐册。筠即欲拒命,因宾佐切谏,勉强拜受。及延使升阶,张乐设宴,酒过数巡,忽命悬周太祖画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宾佐在旁惶骇,亟语使臣道:“令公被酒,致失常度,幸弗怀疑!”及罢宴后,使臣拜别还京,奏陈详情,太祖尚搁置不提。会北汉主刘钧闻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驰递蜡书,约筠一同起兵。筠即欲举事,长子守节进谏道:“潞州一隅,恐不足当大梁,还乞父亲持重,幸勿暴举!”筠怒道:“你晓得甚么?赵匡胤欺弄孤寡,诈称辽、汉犯边,出兵陈桥,买嘱将士归己,回军逼宫,废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还好北面事他么?今日为周讨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说一死字,已伏祸谶。)守节复涕泣道:“父亲即欲举兵,亦须预策万全,依儿想来,不如将北汉来书,寄上汴都,宋主见我效忠,当然不生疑忌,那时我可相机行事,袭他不备了。”筠答道:“这却是条好计,我就遣你南去,赍递北汉来书,一面窥伺宋廷举动,倘遇故人,亦可预约内应。事关机密,你应慎行!”守节领了父命,即日南下,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汉书信,太祖阅毕,便道:“你父有此忠诚,朕深嘉慰,你可在此为皇城使,朕当命使慰谕便了。”守节谢恩而出。太祖即亲写诏书,派使复往潞州。守节留仕汴中,见都下很是安稳,各镇俱奉表归诚,毫无异言,料知潞州不便窃发,乃作书寄父,劝父效顺宋廷,勿生异图。不意李筠不从,反将朝使羁住,不肯放归。宋祖闻得此信,便召谕守节道:“你父逆迹已著,你应在此抵罪。”(前留为皇城使,已是不怀好意。)守节慌忙叩首道:“臣尝泣谏臣父,勿生异心。”太祖道:“朕早知道了。(留意已久,故无不察悉。)朕特赦你,着你归语你父,朕未为天子时,你父可自由行动,朕既为天子,奈何不守臣节哩?”守节复叩头辞归,返至潞州,入见李筠,备陈一切,且劝父切勿用兵,归使谢罪。筠复怒道:“你既得归来,还怕甚么?”当下嘱幕府草定檄文,历数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状,布告天下,并执监军周光逊等押送北汉,求即济师。一面遣骁将儋往袭泽州。儋善驰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后,带兵数百,飞行至泽州。泽州刺吏张福,尚未闻潞州变事,当即开城迎,未及开口,已被一刀杀死,即麾兵入城,据住泽州,驰书告捷,李筠大喜。从事闾丘仲卿献议道:“公孤军起事,势甚危险,虽有河东授师,恐未必足恃。(河东指北汉。)大梁甲兵精锐,难与交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寨虎牢,据洛邑,东向争天下,方为上计。”(原是良策。)筠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军皆我旧部,闻我起兵讨逆,势必倒戈归我,况有儋等骁悍绝伦,何愁不踏平汴梁哩?”(慢着!)仲卿见计议不用,默然退去。嗣闻北汉主刘钧率兵到来,筠即至太平驿迎谒,拜伏道旁。(不愿臣宋,胡甘拜汉。)汉主即面封筠为平西王,赐马三百匹,召入与语。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爱死。”刘钧默然不答。原来周、汉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汉主疑忌,因此不愿答言,反令宣徽使卢赞监督筠军。筠与赞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时与赞有龃龉。赞密报汉主,汉主复遣平章事卫融,替他和解。筠总是不乐,且见汉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留守节居守,自率部众南来。

警报传达宋廷,太祖即诏命石守信为统帅,高怀德为副,兴师北征。怀德正在私第,与燕国长公主小饮,把酒言欢,蓦闻诏书颁到,即忙出厅拜受,俟赍诏官已去,入语公主道:“北汉刘钧此次与李筠连兵,真来入寇了。”(前借李筠口中叙及宋祖诈谋,此复借高怀德言,以证实之。可见陈桥出师,并非真因防寇,故受禅后,全未提及寇警。)公主闻言,不觉惹起情肠,含着三分忧色。(极力揶揄,不肯放过一笔。)怀德道:“公主休忧!区区小丑,有什么难平?我军一出,指日即可凯旋了。”公主含泪道:“但愿马到成功,免得深闺悬念。”怀德复劝慰数语,再与公主饮了数杯,便冠带入朝。石守信既在朝听训,怀德抢步入殿,朝见礼毕,闻太祖宣谕道:“两卿此行,慎勿纵李筠西下太行,须迅速进兵,扼住要隘,自可破敌,朕亲为后应便了。”(闾丘仲卿之计,宋祖也自防着。)怀德与守信,叩头领旨,退朝整军,准备出发。

濒行时,怀德又回第别过公主,公主谆嘱小心,送出门外,然后启行。(再添一笔。)途次,复闻太祖诏命,遣慕容延钊、王全斌出兵东路,夹击李筠,越觉放胆前进。行至长平,望见前面有敌营驻扎,当即列阵搦战。李筠跃马而出,望见石守信、高怀德,便大呼道:“石、高两将军,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随我杀入汴都,尚可悔罪补过!”石守信怒道:“李筠匹夫听着!你是唐、晋旧臣,为什么改事周室?唐、晋亡国,你却坐视,目今大宋受禅,故君无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马受缚,免你一死!”(无瑕者始可戮人,李筠亦未免失着。)高怀德不待说毕,便挺枪出阵,麾兵大进。李筠也率兵抵敌,彼此鏖斗一场。看看天色将晚,各自收军。次日复战,正杀得难解难分,忽见慕容延钊一军杀到,突入李筠阵内。李筠部下,顿时散乱。石守信、高怀德等乘势掩杀,把筠军冲作数截。李筠不敢恋战,斜刺冲出,拨马返奔。宋军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诸将纷纷献功,呈上首级,共约三千余颗,石守信一一记录,复与慕容延钊、高怀德商议进兵。慕容延钊道:“王将军全斌,已绕道进捣泽州,我等须前去接应为是。”石守信道:“这却不宜迟缓,应即刻进行。”当下传令拔营,三军并进。约行数十里,已至大会寨。这寨倚山为固,势甚扼要,李筠收集败军,在此把守,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状。宋军鼓着锐气,猛扑数次,都被矢石射回。高怀德大愤,拟亲冒矢石,引兵攻寨。(不念公主谆嘱么?)延钊道:“且慢!王将军若至泽州,寨内必有消息,待他军心一乱,便容易攻入了。”于是,择地立营,休息一宵。次日再去进攻,仍不能下。又越日,依然未克。石守信复语延钊道:“寨中坚守如故,并没有内溃情状,想是王将军未到泽州呢。”延钊道:“这也未能臆料。且设法攻入此寨,再作计较。”守信道:“计将安出?”延钊遂与守信附耳数语,守信大喜,便依计而行。

翌日,由延钊出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贼,快出寨来,与我斗三百合。寨卒入报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敌。两下相见,也不答话,便抡刀酣斗,战了二十余合,高怀德纵马前来,大呼道:“待我来杀这叛贼罢!”延钊闻声,就虚幌一刀,勒马回阵。怀德挺枪出斗,又是二三十合,故意地装着力怯,倒退下来。延钊又复接战,杀得李筠性起,高叫道:“任你一齐都来,我也不怕。”说着,舞动大刀,越战越紧。寨内复趋出卢赞、卫融两人,各执兵器,前来助阵,慕容延钊佯为失色,勒马奔回。李筠见已得势,步步紧逼,延钊、怀德索性招兵退走,奔驰了五六里。筠与卢赞、卫融等奋力追赶,蓦听得一声炮响,石守信伏兵齐起,从旁突出,杀入筠军。延钊、怀德也即杀回。卢赞、卫融料不能胜,竟返军北走,(此所谓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剩得李筠一支孤军,如何支撑?慌忙返奔。那手下兵士,已伤亡无算,及奔至寨旁,但见寨外已竖起大宋赤帜,有一员金盔铁甲的宋将,领着宋军从寨内杀出,吓得李筠莫名其妙,只好大吼一声,向西北角遁去。那将也不追赶,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看官道此将是谁?原来就是王全斌。(叙笔突兀。)全斌本欲潜往泽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岖得很,恐孤军有失,所以中途返辔,绕出大会寨,来会石守信、高怀德等军,入寨后表明一切,彼此统是欢喜。忽有殿前侍卫到来,报称御驾将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跸。既与太祖相见,行过了礼,便拥护入寨,暂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亲征。途次山岭复杂,乱石嵯峨,太祖亲自下马,先负数石,将校不敢少懈,争将大石搬去,立刻平为大道。各队陆续启行。将近泽州,见敌寨据住要隘,阻兵前进。原来李筠向北遁去,与卢赞、卫融遇着,择险扼守,扎下数营。太祖便令进攻。李筠、卢赞并马出来,慕容延钊、高怀德上前厮杀。李筠接住延钊,卢赞接住怀德,四匹马搅做一团,盘旋了好几回合,但听怀德叫声“下去!”把卢赞刺落马下。筠军中一将趋出,大呼道:“怀德休得逞威!我来也。”怀德视之,乃是河阳节度范守图,与李筠串同一气,便道:“叛贼!你也来寻死么?”随即挺枪再战。王全斌也舞枪拨马,来助怀德,双枪并举,害得范守图手忙脚乱,一个破绽,被怀德活擒过去。李筠见两将失手,只好撇下延钊,与卫融一同回马,跑入泽州。宋军追至城下,四面围攻,都校马全义攻打南门,率敢死士数十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时火起,只见得黑烟遍地,烈焰冲天。小子有诗叹道:

拚将一死效孤忠,臣力穷时恨不穷。

厝火积薪甘烬骨,满城烟雾可怜红。

毕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说明。

宋史公主列传,燕国长公主初适米福德,福德卒,再适高怀德,是公主再醮事,确有证据,且载明系建隆元年事。夫男得重聘,妇无再嫁,经义俱存,不容废易,况宋祖初登帝位,礼乐制度,正待振兴,顾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节乎?本回叙述特详,隐含讥刺,是所以垂戒后世,而为名教之树防也。若李筠为周拒宋,涕泣兴师,不得谓非义举,但彼尝臣事唐、晋、汉、周四朝矣,不为唐、晋、汉出死力,独为郭氏表孤忠,是岂郭家以国士待之,乃以国士报乎?然不从闾丘仲卿之计,徒欲藉北汉为后援,所倚非人,所为未善,徒付诸煨烬而已,可悲亦可叹也!

第七回 李重进阖家投火窟宋太祖杯酒释兵权

却说泽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从何来?说来又是话长,小子只好大略叙明。原来李筠遁入泽州,即遣儋守城。见宋军势大,竟缒城遁去,(本是善驰,不走何待?)急得李筠仓皇失措。筠妾刘氏随至军中,劝筠备马夜遁,返保潞州,筠犹豫未决。或谓城门一发,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为是。筠乃决计死守。会宋将马全义登城,城已被破,筠遂拟取薪自焚,刘妾亦欲从死。筠叹道:“我自问已无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从死,志节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将来或可报仇,快自去逃生罢!”刘氏号泣而去。筠遂纵火焚死。火随风猛,转眼间红光四映,照彻全城,守卒均已骇散。宋将马全义下城开门,放入宋军。王全斌首先杀入,正遇卫融匹马奔逃,当即喝声休走,卫融勉强抵敌,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内兵民亦多被全斌杀毙。经太祖入城,先令人救灭了火,然后揭榜安民。军民推上卫融,太祖劝他降顺。卫融奋然道:“你敢负周,我不负汉!”(痛快!)这两语惹动太祖怒意,命卫士用铁挝猛击卫融额,血流满面。融大呼道:“死不负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见他语直气壮,又不觉怜悯起来,(并非不忍杀融,实由自己心虚。)即令卫士罢手,将融释缚,善言劝慰,使为太府卿。融乃愿降。(有始无终。)

越日,复进攻潞州,守节大惊,飞向汉主处求援。那知汉主刘钧早已遁去,一时没法摆布,只好束手待毙。至太祖已到城下,谕令守节速降,免罪不究,宁节乃出城迎驾,匍匐乞死。太祖道:“你父为逆,你却知忠,朕岂不分善恶,专事孥戮么?今特赦你,且授你为团练使,你好好干蛊,毋负朕恩!”守节叩谢。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毕,遍宴从臣,并令守节预宴,赐他袭衣锦带,银鞍勒马。守节感激万分,匍伏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如死父何。)待至宋祖还跸,方查访父妾刘氏。刘氏逃入民家,经守节寻还,后来果生一男,守节历任单、济、和三州团练使,才逾壮年,病殁无子。幸刘氏所生的男孩儿,得承李祀,不致绝后,这或是李筠孤忠的报应,亦未可知。(意有勉人。)

话休叙烦,且说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师还都。过了数月,有南唐使臣入朝赍表贺捷,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由太祖展阅,内云:

周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奉书南唐主麾下:重进周室之懿亲,藩镇之旧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负,今将举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师,联镳齐进,声罪致讨,若幸得成功,重进当拱手听命,还爵朝廷,少效臣节于万一,宁敢穷兵黩武为哉?惟大王垂谅焉!

太祖览毕,勃然道:“重进竟敢叛朕么?我曾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今思诲尚未回来,他却潜结南唐,竟敢为逆,情殊可恨!”又语唐使道:“尔主竭诚事朕,朕心甚慰。尔可回去,转告尔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发兵平淮便了。”唐使领命去讫。太祖即饬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亻屋四将,分领禁兵,出征重进。(此次不及高怀德,想是怜念胞妹。)四将亦启程去了。小子叙到此处,不得不将重进履历,略行表明:重进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长太原,历事晋、汉、周三朝,周末任为淮南节度使,镇守扬州。太祖禅位,加援中书令,命移镇青州。重进本与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闻太祖受禅,恐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镇命下,心益怏怏。李筠举兵,消息传到扬州,重进特遣亲吏翟守往潞联盟,定议南北夹攻,那知守反潜至汴都,求见太祖。太祖问明底细,便语守道:“他无非防朕加罪,因蓄异图,朕今赐他铁券,誓不相负,他可能相信否?”守道:“臣见重进终有异志,愿陛下先事预防!”太祖点首道:“朕与你相识有年,所以你特报朕,可谓不负故交了。

但朕欲亲征潞州,恐重进乘虚掩袭,多一掣肘,烦你归劝重进,令他缓发,休使二凶并作,分我兵势。待朕平潞后,再征重进,较易为力了。”守唯唯遵旨。太祖复厚赐守,命返扬州。守见了重进,说了一派谎语,止住重进发兵,重进乃按兵不动。(误了,误了。)至太祖北征,尚恐重进袭他后路,特遣六宅使(宋初武职诸司,有六宅正副使。)陈思诲,赍奉诏书,赐重进铁券。重进留住思诲,只说待太祖还汴,一同入朝。既而太祖奏凯回来,重进颇有惧意,拟即整理行装,随思诲朝汴,偏部将向美、湛敬等入阻重进道:“公是周室至亲,总不免见忌宋主,若再入朝,适中他计,恐一去不得复还了。”重进道:“倘或宋主加责,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宁我薄人,毋人薄我。’今当宋主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兴兵,直捣汴京,这乃叫作先发制人呢。”重进道:“兵力不足,恐不济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李筠乞师北汉,并未成功,岂湛敬独未闻知么?)重进道:“事宋,拒宋,始终难免一死,我就依你照办罢!”(又是一个死谶。)当下拘住思诲,投书南唐,一面修城缮甲,准备战守。

转瞬数日,忽有探卒来报,宋军已南来了。重进大惊道:“唐兵未出,宋军已至,如何是好?”向美、湛敬统不免有些惊惶,但此次兵祸,是由他两人惹引出来,也只好硬着头皮,请兵前往。重进发兵万人,令他带去对仗,自己在城居守,静听战阵消息。谁知警报迭来,都是败耗,嗣闻太祖又亲自南征,更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添募兵士,接应前敌,忽见湛敬狼狈逃回,报称向美阵亡,兵士多半丧失了。(扬州战事,全用虚写,盖因重进兵力,不逮李筠,史家概从简略,故本书亦用简笔。)重进经此一惊,更吓得面色如土,蓦闻城外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料知宋军杀到,勉勉强强的登城一望,但见军士如蚁,矛戟如林,迤逦行来,长约数里,最后拥着一位宋天子,全身甲胄,耀武扬威,端的是开国英君,不同凡主,当下长叹一声,下城语众道:“我本周室旧臣,理应一死报主,今将举族自焚,你等可自往逃生罢!”左右请杀思诲,聊以泄恨,重进道:“我已将死,杀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取薪举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后奋身跃入,一道青烟,都化为焦骨了。(想与李筠同事祝融去了。)重进已死,全城大乱,还有何人防守?宋军当即登城,鱼贯而进,拿住湛敬等数百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党,尽令枭首。复问及陈思诲,当有将士探报,已被逆党杀毙,横尸狱中,太祖很是叹惜,命厚礼殓葬。再访翟守,好容易才得寻着,太祖慰谕道:“扬州已平,卿可随朕同去!”守道:“臣恐重进怀疑,所以避死,今日复见陛下,不啻重逢天日。但臣事重进有年,不忍见他暴骨扬灰,还乞陛下特别开恩,许臣收拾烬余,藁葬野外,臣虽死亦无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乃自去拾骨,贮棺出埋,然后随驾还朝。

太祖将发扬州,唐主李景,(原名,改名为景。)遣使犒师,并遣子从镒朝见,太祖慰劳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军前,献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谨,你乃欲卖主求荣,良心何在!”随喝左右道:“快与我拿下!”(全是权术。)卫士将两人缚住,由太祖当面定刑,命将杜著斩首,薛良戍边。其实他两人本是得罪南唐,乘间逃来,意欲脱罪图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杀一戍,徒落得身名两丧,悔已无及,这也所谓自作孽,不可逭哩。(为卖主求荣者,作一殷鉴。)

且说扬州已平,太祖还汴,饮至受赏,不消细说。惟翟守得补官殿直,未几即为供奉官,有时且命守等随驾微行。守进谏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舆轻出,倘有不测,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创业,自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强拒。从前周世宗在日,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时常杀死,朕终日侍侧,未尝遭害,可见得大命所归,断不至被人暗算呢。”(这也是聪明人语,看官莫被瞒过。)一日,又微行至赵普第,赵普慌忙出迎,导入厅中,拜谒已毕,亦劝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复笑语道:“如有人应得天命,任他所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圣明,但必谓普天之下,人人悦服,无一与陛下为难,臣却不敢断言。就是典兵诸将帅,亦岂个个可恃?万一乘间窃发,祸起萧墙,那时措手不及,后悔难追。所以为陛下计,总请自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审琦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变,卿亦太觉多虑。”赵普道:“臣亦未尝疑他不忠,但熟观诸人,皆非统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军伍中胁令生变,他亦不得不唯众是从了。”太祖不禁点首,寻复语普道:“朕未尝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国家初定,人心是否归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访,未敢少怠哩。”(原来为此。)赵普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不敢觊觎,自然太平无事了。”太祖复谈论数语,随即回宫。

一日复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内外各将帅,依然如故,并没有变动消息。赵普私下着急,但又不便时常进言,触怒武夫,没奈何隐忍过去,到了闰三月间,方调任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撤销殿前都点检一职,不复除授。(拔去一钉。)嗣是过了两三月,又毫无动静,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赵普入便殿,开阁乘凉,从容坐谈,旁无别人。太祖喟然道:“自从唐季至今,数十年来,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变乱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个长久之计策,卿以为如何而可?”普起对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见,五季变乱,统由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若将他兵权撤销,稍示裁制,何患天下不安?臣去岁也曾启奏过了。”太祖道:“卿勿复言,朕自有处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设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酒至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语众将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为天子,实属大难,不若为节度使时,尚得逍遥自在。朕自受禅以来,已是一年有余,何从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离座起对道:“陛下还有什么忧虑?”太祖微笑道:“朕与卿等统是故交,何妨直告,这皇帝宝位,那个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谕?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生异心?”太祖道:“卿等原无此心,倘麾下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变起,将黄袍加汝身上,汝等虽欲不为,也变做骑虎难下了。(推己及人。)守信等泣谢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却有数语,与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来。太祖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壮忽老忽死,总没有几百年寿数,所以萦情富贵,无非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令子孙不至穷苦罢了。朕为卿等打算,不如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拣择良好田园,购置数顷,为子孙立些长业,自己多买歌童舞女,日夕欢饮,藉终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世世亲睦,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一条上策么?”守信等又拜谢道:“陛下怜念臣等,一至于此,真所谓生死骨肉了。”是日尽欢乃散。越日均上表称疾,乞罢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就镇。就是驸马都尉高怀德,也出为归德节度使,撤去殿前副都点检。(防之耶?抑借之以解嘲耶?)诸将先后辞行,太祖又特加赐赍,都欢欢喜喜的去了。(从此安享天年,不再出现。)

过了数年,太祖欲召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这彦卿系宛邱人,父名存审,曾任后唐宣武军节度。彦卿幼擅骑射,壮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祖即位,授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迭册彦卿两女为后。就是光义的继室,也是彦卿第六女。所以周世宗加封彦卿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因将帅多已就镇,乃欲召彦卿入值。赵普闻知消息,忙进去谏道:“彦卿位极人臣,岂可再给兵柄?”太祖道:“朕待彦卿素厚,谅他不至负朕。”(妹夫尚令他就镇,难道姻长独可靠么?)赵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负周世宗。”(兜心一拳。)太祖默然,因即罢议,既而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同时入朝。太祖与宴后苑,从容与语道:“卿等均国家旧臣,久临剧镇,王事鞅掌,殊非朕优礼贤臣的本事。”说至此,彦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劳,忝膺荣宠,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赐骸骨,归老田园!”太祖亦离座亲扶,且嘉慰道:“卿可谓谦谦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意,反历陈平昔战功,及履历劳苦。太祖冷笑道:“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谈呢。”(行德等碰这钉子,实是笨伯。)至散席后,侍臣已料有他诏。果然次日下旨,将武行德等俱罢节镇,惟王彦超留镇如故。小子有诗叹道:

尾大原成不掉忧,日寻祸乱几时休?

谁知杯酒成良策,尽有兵权一旦收。

宿卫藩镇,先后裁制,太祖方高枕无忧。谁知国事粗安,大丧又届,究竟何人归天,俟至下回分解。

李重进为周室懿亲,如果效忠周室,理应于宋祖受禅之日,即起义师,北向讨逆,虽或不成,安得谓为非忠?至于李筠起事,始遣翟守往潞议约,晚矣。然使与筠同时并举,南北夹攻,则宋祖且跋前后,事之成败,尚未可知也。乃迟回不决,直至潞州已平,乃思发难,昧时失机,莫此为甚。且令后世目为宋之叛臣,不得与韩通、李筠相比,谓非死有余憾乎?赵普惩前毖后,力劝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积弊,一旦革除,读史者多艳称之。顾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诸将右,石守信辈惮其雄威,不敢立异,乃能由彼操纵耳。不然,区区杯酒,寥寥数言,宁能使若辈帖服耶?然后世子孙,庸弱不振,卒受制于夷狄,未始非由此成之。内宁即有外忧,此方正学之所以作深虑论也。

第八回 遣师南下戡定荆湘冒雪宵来商征巴蜀

却说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寝疾,宋祖日夕侍奉,不离左右,奈病势日重一日,未几痰喘交作,势且垂危。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孙,并枢密使赵普,同至榻前,先语太祖道:“你身登大宝,已一年有余,可知得国的缘由么?”太祖答道:“统是祖考及太后余庆,所以得此幸遇。”太后道:“你错想了!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你百年后,帝位当先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国有长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须记着!”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复顾赵普道:“你随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遗言,烦你亦留心记着,不得有违!”赵普受命,就于榻前写立誓书,先书太后遗嘱,末后更连带署名,写了臣赵普谨记五字,即收藏金匮中,着妥当宫人掌管,总道是开国成规,世世勿替了。(为后文背誓张本。)原来杜太后生五子,长匡济,次即太祖,三匡义,四匡美,五匡赞。匡济、匡赞早亡。太祖即位,为了避讳的缘故,将所有兄弟原名,统改匡为光,所以太后遗嘱中,也称光义、光美。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贺夫人所出,前已叙过,想看官亦应接洽了。(事关国祚,不嫌复笔。)自金匮立誓后,不到两日,太后即崩于滋德殿,年六十,谥曰明宪。乾德二年,复改谥昭宪,合礻付安陵,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太祖用赵普计,既尽收宿将兵柄及藩镇重权,乃选择将帅,分部守边,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升守原州,冯继业镇灵武,控扼西陲。李汉超屯关南,马仁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山,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防御北狄。又令郭进镇西山,武守琪戍晋州,李谦溥守隰州,李继勋镇昭义,驻扎太原。诸将家族,留居京师,抚养甚厚。所有在镇军务,尽许便宜行事。每届入朝,必召对命坐,赐宴赉金,因此诸将多尽死力,西北得以无虞。(羁留家属以防其叛,优加赐赉以买其欢,驭将之道,无逾于此。)惟关南汛地,忽有人民来京控诉,吁称李汉超强占己女,及贷钱不偿事。太祖召语道:“汝女可适何人?”该民答道:“不过农家。”太祖又问道:“汉超未到关南时,辽人曾来侵扰否?”该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太祖道:“今日若何?”该民答言没有。宋祖怫然道:“汉超系朕贵臣,汝女畀他为妾,比出嫁农家,应较荣宠。且使关南没有汉超,你的子女,你的家赀,能保得全否?区区小事,便值得来此控诉么?下次再来刁讼,决不宽贷!”言毕,喝左右将该民逐出。(此种言动,全是权术,不足与言盛王之治。)该民涕泣回乡。太祖却遣一密使,传谕汉超道:“你亟还民女,并清偿贷款,朕暂从宽典,此后慎勿再为!如果入不敷出,尽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贷哩!”(钱财可向你乞济,妻妾不肯令之莅任,奈何?)汉超闻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将人财归还,并上表谢罪。嗣是益修政治,吏民大悦。

还有环州守将董遵诲,系高怀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汉为随州刺史。太祖微时,尝客游汉东,至宗本署中。宗本颇器重太祖,留住数日。独遵诲瞧他不起,常多侮慢。一夕,语太祖道:“我尝见城上紫云如盖,又梦登高台,遇一黑蛇,约长百尺,忽飞腾上天,化龙竟去,这是何故?”太祖微笑不答。越数日,又与太祖谈论兵事,遵诲理屈词穷,反恼羞成怒,竟奋袂起座,欲与太祖角力。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处辞别,自行去讫。至周末宋初,遵诲已任骁武指挥使,太祖在便殿召见,遵诲惶恐得很,伏地请死。太祖令左右扶起,因慰谕道:“卿尚记从前紫云化龙的事情么?”遵诲复再拜道:“臣当日愚呆,不识真主,今蒙赦罪,当衔环报德。”(骄子失势,往往如是。)太祖大笑。俄而遵诲部下,有军卒击鼓鸣冤,控告不法事数十件,遵诲益惶恐待罪。太祖复召谕道:“朕方赦过赏功,何忍复念旧恶,卿勿复忧!但教此后自新,朕且破格重用。”遵诲又叩首谢恩。遵诲父宗本,世籍范阳,旧隶辽降将赵延寿部下,及延寿被执,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纳赂边民,赎归遵诲生母,送与遵诲。遵诲更加感激,誓以死报。太祖转授为通远军使,镇守环、夏。遵诲至镇,召诸族酋长,宣谕朝廷威德,众皆悦服。未几复来扰边,由遵诲发兵深入,斩获无算,边境乃宁。(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太祖复令文臣知州事,置诸州通判,设诸路转运使,选诸道兵入补禁卫,无非是裁制镇帅,集权中央,于是五代藩镇的积弊,一扫而空了。(煞费苦心,方得百年保守。)

会太祖复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为乾德元年,百官朝贺,适武平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急。保权系周行逢子,行逢当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受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使,管辖湖南全境。宋初任职如故,且加授中书令。行逢在镇颇尽心图治,惟境内一切处置,概仍方镇旧态,行动自由。太祖初定中原,不遑过问,行逢得坐镇七年,安享宠荣。既而病重将死,召嘱将校道:“我子保权,才十一岁,全仗诸公保护,所有境内各官属,大都恭顺,当无异图。惟衡州刺史张文表,素性凶悍,我死后,他必为乱,幸诸公善佐吾儿,无失土宇,万不得已,宁可举族归朝,无令陷入虎口,这还不失为中策哩。”言讫遂逝。保权嗣位,果然讣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与行逢俱起家微贱,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殁,不把节镇属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儿,何太欺人!”当下带领军士,袭据潭州,杀留后廖简,又声言将进取朗州,尽灭周氏。朗州大震。保权遣杨师往讨,并遣使至宋廷乞援。荆南节度使高继冲亦拜表上闻。继冲系高保勋侄儿,保勋祖季兴,唐末为荆南节度使,历梁及后唐,晋封南平王。季兴死后,子从诲袭爵。从诲传子保融,保融传弟保勋,保勋复传侄继冲,世镇江陵。荆南与湖南毗连,继冲恐文表侵入,所以驰奏宋廷。

太祖闻报,先下诏荆南,令发水师数千名,往讨潭州。(已寓深意。)然后令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李处耘为都监,率兵南下。临行时,面谕二将道:“江陵南逼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最要的区域。现闻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势收归,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岂不是一举两得么?”(这便是假道灭虞之计。)二将领命而去。到了襄州,即遣阁门使丁德裕先赴江陵,向他假道。高继冲正遣水军三千人,令亲校李景威统率,出发潭州。(已堕宋祖计中。)至丁德裕到来,说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属会议。部将孙光宪进言道:“中国自周世宗已有统一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规模阔大,比周世宗还要雄武,江陵地狭民贫,万难与宋主争衡,不若早归疆土,还可免祸。就是明公的富贵,当也不至全失哩。”(知机之言。)继冲踌躇未决,再与叔父保寅密商。保寅道:“且准备牛酒,借犒师为名,往觇强弱,再作计较。”继冲道:“即请叔父前往便了。”保寅乃采选肥牛数十头,美酒百瓮,往荆门犒师。既至军前,由李处耘接待,很是殷勤,保寅大喜。

次日复由慕容延钊召保寅入帐,置酒与宴,相对甚欢。保寅已遣随卒飞报继冲,令他安慰。那知李处耘即带领健卒,夤夜前进,竟达江陵。继冲正待保寅回来,忽闻大兵掩至,急得束手无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余里,正与处耘遇着。处耘揖继冲入寨,令待延钊,自率亲军入江陵城。及继冲得还,见宋军已分据要冲,越觉惶惧,不得已缴出版籍,将全境三州十六县,尽献宋廷,当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纳。太祖自然欣慰,遂遣王仁赡为荆南都巡检使,乃令赍衣服玉带,器币鞍勒,赏给继冲,并授为马步都指挥使,仍官荆南节度如故。且因孙光宪劝使归朝,命为黄州刺史。荆南自高季兴据守,传袭三世五帅,凡四十余年,至是纳土归宋,继冲寻改任武宁节度使,至开宝六年病殁,总算富贵终身,了却一世。(应了孙光宪之言。)

惟慕容延钊、李处耘既袭据江陵,遂进图潭州。是时湖南将校杨师已在平津亭大破敌军,擒住张文表,脔割而食。(也太残忍。)潭州城守空虚,延钊等乘虚掩入,不费兵刃,即得潭州,复率兵进攻朗州。保权尚属冲年,毫无主见。牙将张从富道:“目下我兵得胜,气势方盛,不妨与宋军决一胜负。且此处城郭坚完,就使不能战胜,尚可据城固守,待他食尽,自然退去,何足深虑!”(以张文表目宋军,拟于不伦。)诸将亦多半赞同,遂整缮兵甲,决计抗命。慕容延钊令丁德裕先往宣抚,劝朗州献土投诚。德裕率从骑数百人,直抵朗州城下,呼令开门。张从富在城上应声道:“来将为谁?”丁德裕道:“我是阁门使丁德裕,特来传达朝旨,宣谕德意!”从富冷笑道:“有甚么德意?无非欲窃据朗州。汝去归语宋天子,我处封土,本是世袭,张文表已经荡平,不劳汝军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伤和气!”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师么?”从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觑!若要强来占据,我也不怕,请看此箭!”言已,即将一箭射下。德裕乃退,返报延钊。延钊即日奏闻,太祖又遣中使往谕道:“汝本请师求援,所以出发大军,来拯汝厄。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报德,抗拒王师,究是何意?”从富又拒而不纳,反尽撤境内桥梁,沉船沮河,伐树塞路,壹意与宋军为难。延钊、处耘乃陆续进兵。

处耘先到澧江,遥见对岸摆着敌阵,旗帜飘扬,恰也严整得很。处耘阳欲渡江,暗中却分兵绕出上游,潜行南渡。那朗州牙将张从富,只知防着处耘,不料刺斜里杀到一支宋军,冲入阵内,慌忙麾兵对仗。战不数合,那对岸宋军,又复渡江杀来,害得手足无措,只好逃回朗州。(大言无益。)宋军俘获甚众,至处耘前报功,处耘检阅俘虏,视有肥壮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又择少壮数名,黥字面上,纵还朗州。被黥的逃入城中,报称宋军好啖人肉,顿时全城惊骇,纷纷逃避。(朗州军曾吃过张文表的肉,奈何闻宋军食人,乃惊溃至此?)及处耘进抵城南,城中愈乱,张从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别将汪端护出周保权及周氏家属,避匿江南岸僧寺中。处耘一鼓入城,待延钊兵到,复出搜逃虏。寻至西山下,巧值从富出来,意欲再往别处,冤冤相凑,与宋军遇着,眼见得是束手成擒,身首异处了。再探访至僧寺,又将保权获住,周氏家眷,亦尽做俘囚。只汪端被逃,拥众四掠,复经宋军追剿,把他击死,湖南乃平。保权解至京师,上章待罪,太祖令释缚入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骤睹天威,吓得杀鸡似的乱抖,连“万岁”两字,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仿佛刘盆子。)太祖不禁怜惜,便优旨特赦,授右千牛卫上将军,葺京城旧邸院,令与家庭同居。后来保权年长,累迁右羽林统军,并出知并州,也与高继冲同一善终,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荆、襄既平,太祖复拟荡平南北,因恐兵力过劳,暂令休养。忽军校史、石汉卿入白太祖,诬称殿前都虞侯张琼拥兵自恣,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琼入殿,面讯一切。琼未肯认罪,反顶撞了几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那时走过了石汉卿,用铁挝猛击琼首,顿时血流如注,晕厥过去。汉卿并将他曳出,锢置狱中。及琼已苏醒,自觉伤重,痛不可忍,乃泣呼道:“我在寿春时,身中数矢,当日即死,到也完名全节,今反死得不明不白,煞是可恨!”(应第三回。)言毕,遂解下所系腰带,托狱吏寄家遗母,自己咬着牙齿,把头向墙上撞去,创破脑裂,霎时毙命。太祖既闻琼言,复探得琼家毫无余财,未免自悔,命有司厚恤琼家,且严责石汉卿粗莽,便即了案。(张琼死谗,咎在宋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相并罢,用赵普同平章事。宋初官制,多仍唐旧,同平章事一职,在唐时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太祖既相赵普,复拟置一副相,苦无名称,问诸翰林承旨陶谷。陶谷谓唐有参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级。太祖乃命枢密直学士薛居正、兵部侍郎吕余庆,并以本官参知政事,敕尾署衔,随宰相后,月俸杂给,视宰相减半。自是垂为定例。惟赵普入相,任职独专,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国事,无不咨商。有时在朝未决,到了夜间,太祖且亲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虽退朝,尚恐太祖亲到,未敢骤易衣冠。一日大雪,辇毂萧条,普退朝后,吃过晚膳,语门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来了。”门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寻常百姓,尚不愿出门,况贵为天子,岂肯轻出,丞相尽可早寝了。”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内室,闲坐片时,将要就寝,忽闻叩门有声,正在动疑,司阍已驰入报道:“圣上到了。”普不及冠服,匆匆趋出,见太祖立风雪中,慌忙迎拜,且云:“臣普接驾过迟,且衣冠未整,应该待罪。”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防,何足言罪?”一面说着,一面即扶起赵普,趋入普宅。太祖复道:“已约定光义同来,渠尚未到么?”赵普正待回答,光义已经驰至。君臣骨肉,齐集一堂。

太祖戏问赵普道:“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预备否?”普答言有备。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设衤因,闭门共坐。普一一领旨,即就堂中炽炭烧肉,唤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林氏登堂,叩见太祖,并谒光义。太祖呼林氏道:“贤嫂!今日多劳你了。”赵普代为谦谢。须臾,肉熟酒热,由林氏供奉上来。普斟酒侍饮,酒至半酣,太祖语普道:“朕因外患未宁,寝不安枕,他处或可缓征,惟太原一路,时来侵扰,朕意将先下太原,然后削平他国,卿意以为何如?”普答道:“太原当西北二面,我军若下太原,便与契丹接壤,边患要我当冲了。臣意不如先征他国,待诸国削平,区区弹丸黑子,那里保守得住?当然归入版图呢。”(老成有识,不愧良相。)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这般,前言不过试卿,但今日欲平他国,当先从何处入手?”普答道:“莫如蜀地。”太祖点首,嗣复议及伐蜀计策,又谈论了一两时,夜色已阑,太祖兄弟,方起身辞去,普送出门外而别。小子有诗咏道:

风雪漫天帝驾来,重衤因坐饮相臣陪。

兴酣商画平西策,三峡烟云付酒杯。

西征议定,战鼓重鸣,宋廷上面,又要遣将调兵,向西出发了。欲知征蜀胜负,请看下回便知。

荆、襄两处,唇齿相依,即并力拒宋,亦恐不逮,况外交未善,内乱相寻,宁能不相与沦亡乎?宋太祖欲收荆、湖,何妨以堂堂之师,正正之旗,平定两境,而必师假虞伐虢之故智,袭据荆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谓杂霸之术,未足与语王道者。且观其羁縻李汉超,笼络董遵诲,无一非噢咻小惠之为。至于击死张琼,信谗忘劳,而真态见矣。厚恤家属,亦胡益哉?迨观其雪夜微行,至赵普家,定南征北讨之计,后人方侈为美谈,夫征伐大事也,不议诸大廷,乃议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

第九回 破川军孱王归命受蜀俘美妇承恩

却说蜀主孟昶,系两川节度使孟知祥子。后唐明宗封他为蜀王,历史上叫作后蜀,(详见五代史。)唐末僭称蜀帝,未几病殁,子仁赞嗣立,改名为昶。昶荒淫无度,滥任臣僚,所用王昭远、伊审徵、韩保正、赵崇韬等,均不称职。昶母李氏,本唐庄宗嫔御,赐给孟知祥,尝语昶道:“我见庄宗及尔父,灭梁定蜀,当时统兵将帅,必须量功授职,所以士卒畏服。今王昭远本给事小臣,韩保正等又纨衤夸子弟,素不知兵,一旦有警,如何胜任?”(昶母颇有见识。)昶不肯从。及宋平荆、湖,蜀相李昊又进谏道:“臣观宋氏启运,不类汉、周,将来必统一海内,为我国计,不如遣使朝贡,免启戎机。”昶颇以为是,商诸昭远。昭远道:“蜀道险阻,外扼三峡,岂宋兵所得飞越?主上尽可安心,何必称臣纳贡,转受宋廷节制呢。”昶乃罢朝贡议,并增兵水陆,防守要隘。既而昭远从张廷伟言,劝昶通好北汉,夹攻汴梁。昶乃遣部校赵彦韬等赍送蜡书,令由间道驰往太原。偏彦韬阳奉阴违,竟入汴都,奏闻太祖,太祖展书略阅,但见上面写着:

早岁曾奏尺书,远达睿听,丹素备陈于翰墨,欢盟已保于金兰,洎传吊伐之嘉音,实动辅车之喜色。寻于褒汉添驻师徒,只待灵旗之济河,便遣前锋而出境。

太祖览书至此,不禁微笑道:“朕正拟发兵西征,偏他先来寻衅,益令朕师出有名了。”遂把原书掷下,安排选将,命忠武军节度王全斌为西川行营都部署,都指挥使刘光义、崔彦进为副,枢密副使王仁赡、枢密承旨曹彬为都监,率部兵六万,分道入蜀。

全斌等入朝辞行,太祖面谕道:“卿以为西川可取否?”全斌道:“臣等仰仗天威,谨遵庙算,想必克日可取哩。”右厢都校史延德前奏道:“西川一方,倘在天上,人不能到,原是无法可取,若在地上,难道如许兵力,尚不能平定一隅么?”太祖喜道:“卿等勇敢如此,朕复何忧!但若攻克城寨,所得财帛,尽可分给将士,朕止欲得他土地,此外无所求了。”(恐尚有一意中人。)全斌等叩首受训,太祖又道:“朕已为蜀主治第汴滨,共计五百余间,供帐什物,一切具备,倘或蜀主出降,所有家属,无论大小男妇,概不准侵犯一人,好好的送他入都,来见朕躬,朕当令他安居新第哩。”(言中有意,请看下文。)全斌等领旨而出,遂分两路进兵。全斌及彦进等由凤州进,光义及曹彬等由归州进,浩浩荡荡,杀奔西川。

蜀主昶闻得警报,亟命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为招讨使,李进为副,率兵拒宋,且令左仆射李昊在郊外饯行。昭远酒酣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不止克敌,就是进取中原,也容易得很,好似反手一般哩。”李昊暗暗笑着,口中只好敷衍数语,随即告别。昭远率兵启行,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我说他可比王衍。)到了罗川,闻宋帅王全斌等已攻克万仞、燕子二寨,进拔兴州,乃亟派韩保正、李进率军五千,前往拒敌。

韩、李二人行至三泉寨,正值宋军先锋史延德带着前队,骤马冲来。李进舞戟出迎,战未数合,被延德用枪拨戟,轻舒左臂,将李进活擒过去。保正大怒,抡刀出战,延德毫不惧怯,挺枪接斗,又战了十余合,杀得保正气喘吁吁,正想回马逃奔,不防延德的枪锋,正向中心刺来,慌忙用刀遮拦,那枪枝便缩了回去,保正向前一扑,又被延德活捉去了。(正是纨衤夸子弟不堪一战。)延德驱兵大进,乱杀一阵,可怜这班蜀兵,多做了无头之鬼。还有三十万石粮米,也由宋军去,一粒不留。

王昭远闻着败信,遂列阵罗川,准备拒敌。延德也不敢轻进,在途次暂憩,静待后军。至崔彦进率兵到来,方会同前进,遥见蜀兵依江为营,桥梁未断。彦进前行张万友大呼道:“不乘此抢过浮桥,更待何时?”道言未绝,他已飞马突出,驰上浮桥。蜀兵忙来拦阻,挡不住万友神力,左一槊,右一刀,都把他杀落水中。宋军一齐随上,霎时间驰过桥西,王昭远见宋军骁勇,不禁失色,便率兵退走,回保漫天寨。(未战先怯,岂诸葛军师的骄兵计耶?)一面调集各处精锐,并力守御。

崔彦进分兵三路,同时进击,自与史延德为中路,先抵漫天寨下。寨在山上,势极高峻,彦进知不易仰攻,只令兵士在山下辱骂,引他出来。昭远仗着兵众,倾寨出战,彦进率军迎敌,约略交锋,就一齐退去。昭远麾军力追,(铁如意用得着了。)看看赶了十余里,自觉离寨太远,拟鸣金收军。(迟了。)偏偏左右两面,杀到两路宋军,左路是宋将康延泽,右路便是张万友,彦进、延德又领军杀回,三路夹击蜀军,任你指挥如意的王昭远,到此也心慌意乱,没奈何驱马奔归。蜀兵随即大溃,宋军乘胜追赶,驰至寨下,凭着一股锐气,踊跃登山。昭远料难保守,复弃寨西奔。宋军掩入寨中,夺得器甲刍粮,不可胜数,待王全斌驰到,再派崔彦进等进兵。王昭远收集溃卒,复来拒敌,三战三北,乃西渡桔柏江,焚去桥梁,退守剑门。

全斌因剑门险峻,恐急切难下,且探听刘光义等消息,再定行止。未几得光义来书,已攻克夔州,进定峡中了。原来夔州地扼三峡,为西蜀江防第一重门户。刘光义、曹彬等自归州进兵,正要向夔州攻入,蜀宁江制置使高彦俦与监军武守谦,率兵扼守,就在夔州城外的锁江上面,筑起浮桥,上设敌棚三重,夹江列炮,专防敌船。刘光义等出发汴京,已由太祖指示地图,令他水陆夹攻,方可取胜。至是光义等溯江入蜀,距锁江三十里,即舍舟步进,夤夜袭击。蜀兵只管江防,不管陆防,骤被宋军自陆攻入,立即溃散。光义等既夺浮梁,进薄城下,蜀监军武守谦拟开城搦战,高彦俦出阻道:“北军跋涉前来,利在速战,不如坚壁固守,休与交锋,待他师老粮尽,士无斗志,那时彼竭我盈,一鼓便足退敌了。”(以逸待劳,莫如此策。)守谦不从,独领麾下千余骑,大开城门,跃马出战。正值光义骑将张廷翰挺枪过来,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战到一两个时辰,廷翰枪法越紧,守谦抵敌不住,虚幌一枪,驰回城中。说时迟,那时快,廷翰紧追守谦,也纵马入城,守卒亟欲闭门,被廷翰戳毙数人,门不及闭。宋军一拥而进。曹彬、刘光义先后驰入,高彦俦忙来拦阻,已是招架不住。守谦遁去,彦俦身中数十创,奔归府第,整衣及冠,望西北再拜,自焚而亡。(算是后蜀忠臣。)光义等既克夔州,安抚百姓,礼葬彦俦遗骸,再向西北进兵。所过披靡,如万、施、开、忠等州,次第收降,峡中郡县悉定,乃驰书报知全斌。

全斌闻东路大捷,即进次益光,途次获得蜀中侦卒,厚赐酒食,劝他降顺,并问入蜀路径。该卒言:“益光江东,越大山数重,有一狭径,地名来苏,由此径通过,即可绕出剑门南面,与官道会合,前途没甚险阻了。”全斌大喜,遂依降卒言,自来苏径趋青疆,一面分兵与史延德潜袭剑门。果然王昭远闻警,令偏将在剑门居守,自引众至汉源坡,来阻全斌。谁料全斌尚未遇着,剑门失守的信息,已经报到,吓得昭远魂不附体,举措失常。既而尘头大起,号炮连声,全斌、崔彦进自青疆杀到。昭远僵卧胡床,好像死去,(铁如意拿不动么?)还是都监赵崇韬布阵出战。看官!你想这时候的蜀军,统已胆战心寒,那里还敢对仗?一经接手,略有几人受伤,就一哄儿逃散了。崇韬还想支持,偏坐骑也像胆小,只向后倒退下去,累得崇韬坐不安稳,平白地翻落马下,部下没人顾着,活活的被宋军缚住。(力避词复,故笔下特开生面。)全斌本是个杀星,但教兵士砍杀过去,好似刀劈西瓜,滚滚落地,差不多有万余颗头颅。有几个败兵,侥幸逃脱,奔回寨中,忙将昭远掖坐马上,加鞭疾奔,逃至东川,下马匿仓舍中,昭远悲嗟流涕,两目尽肿。(何不设空城计?)俄而追骑四至,入舍搜寻,见昭远缩做一团,也不管什么都统不都统,把他铁索上头,似猢狲般牵将去了。(涉笔成趣。)

蜀主孟昶与爱妃花蕊夫人,(点出尤物。)饮酒取乐,突然接到败报,把酒都吓醒了一半,忙出金帛募兵,令太子玄吉吉为统帅,李廷、张惠安等为副将,出赴剑门,援应前军。玄吉吉素不习武,但好声歌,当出发成都时,尚带着好几个美女,好几十个伶人,笙箫管笛,沿途吹唱,并不像行军情形。(大约是出去迎亲。)廷、惠安,又皆庸懦无识,行到绵州,得知剑门失守,竟遁还东川。孟昶惶骇,亟向左右问计,老将石斌献议道:“宋师远来,势不能久,请深沟高垒,严拒敌军。”蜀主叹道:“我父子推衣解食,养士至四十年,及大敌当前,不能为我杀一将士,今欲固垒拒敌,敢问何人为我效命?”言已,泪下如雨。忽丞相李昊入报道:“不好了!宋帅全斌,已入魏城,不日要到成都了。”孟昶失声道:“这且奈何?”李昊道:“宋军入蜀,无人可当,谅成都亦难保守,不如见机纳土,尚可自全。”孟昶想了一会,方道:“罢,罢!我也顾不得什么了,卿为我草表便是。”李昊乃立刻修表。表既缮成,由孟昶遣通奏伊审征赍送宋军。全斌许诺,乃令马军都监康延泽领着百骑随审征入成都,宣谕恩信,尽封府库乃还。越日,全斌率大军入城,刘光义等亦引兵来会,孟昶迎谒马前,全斌下马抚慰,待遇颇优。昶复遣弟仁贽诣阙上表,略云:

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势之变迁,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年,猥以童昏,谬承余绪。乖以小事大之礼,阙称藩奉国之诚,染习女俞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卒,焉敢当锋?寻束手以云归,上倾心而俟命。当于今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弟,纳降礼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残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监护抚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安见军民之受赐?臣亦自量过咎,谨遣亲弟诣阙奉表,待罪以闻!

这篇表文,相传亦李昊手笔。昊本前蜀旧臣,前蜀亡时,降表亦出昊手。蜀人夜书昊门,有“世修降表李家”六字,这也是一段趣闻。总计后蜀自孟知祥至昶,凡二世,共三十二年。宋太祖接得降表,便简授吕余庆知成都府,并命蜀主昶速率家属,来京授职。(无非念着妙人儿。)孟昶不敢怠慢,便挈族属启程,由峡江而下,径诣汴京,待罪阙下。太祖御崇元殿,备礼见昶。昶叩拜毕,由太祖赐坐赐宴,面封昶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授爵秦国公,所有昶母以下,凡子弟妻妾及官属,均赐赉有差。就是王昭远一班俘虏,也尽行释放。

看官!你道太祖何故这般厚恩?他闻昶妾花蕊夫人,艳丽无双,极思一见颜色,借慰渴念,但一时不便特召,只好借着这种金帛,遍为赏赐,不怕他不进来谢恩。昶母李氏因即带着孟昶妻妾,入宫拜谢,花蕊夫人,当然在列。太祖一一传见,挨到花蕊夫人拜谒,才至座前,便觉有一种香泽,扑入鼻中,仔细端详,果然是国色天姿,不同凡艳,及折腰下拜,几似迎风杨柳,袅娜轻盈,嗣复听娇语道:“臣妾徐氏见驾,愿皇上圣寿无疆。”(或云花蕊夫人姓费,未知孰是?)这两句虽是普通说话,但出自花蕊夫人徐氏口中,偏觉得珠喉宛转,呖呖可听。当下传旨令起,且命与昶母李氏一同旁坐,昶母请入谒六宫,当有宫娥引导前去,花蕊夫人等也即随往。太祖尚自待着,好一歇见数人出来,谢恩告别。太祖呼昶母为国母,并教他随时入宫,不拘形迹,(醉翁之意不在酒。)昶母唯唯而退。太祖转着双眸,盯住花蕊夫人面上,夫人亦似觉着,瞧了太祖一眼,乃回首出去。为这秋波一转,累得这位英明仁武的宋天子,心猿意马,几乎忘寝废餐。且因继后王氏于乾德元年崩逝,六宫虽有妃嫔,都不过寻常姿色。(王皇后之殁,就从此处带过。)此时正在择后,偏遇这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怎肯轻轻放过?无如罗敷有夫,未便强夺,踌躇了好几天,想出一个无上的法儿来。

一夕,召孟昶入宴,饮至夜半,昶才告归。越宿昶竟患疾,胸间似有食物塞住,不能下咽,迭经医治,终属无效,奄卧数日,竟尔毕命,年四十七岁。太祖废朝五日。居然素服发哀,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追封昶为楚王。(好一种做作。)昶母李氏,本奉旨特赐肩舆,时常入宫,每与太祖相见,辄有悲容。太祖尝语道:“国母应自爱,毋常戚戚,如嫌在京未便,他日当送母归。”李氏问道:“使妾归至何处?”太祖答言归蜀。李氏道:“妾本太原人氏,倘得归老并州,乃是妾的素愿,妾当感恩不浅了。”太祖欣然道:“并州被北汉占据,待朕平定刘钧,定当如母所愿。”李氏拜谢而出。及孟昶病终,李氏并不号哭,但用酒酬地道:“汝不能死殉社稷,贪生至此,我亦为汝尚存,所以不忍遽死。今汝死了,我生何为?”遂绝粒数日,也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太祖命赙赠加等,令鸿胪卿范禹护理丧事,与昶俱葬洛阳。葬事粗毕,孟昶的家属,仍回至汴都,免不得入宫谢恩。太祖见了花蕊夫人,满身缟素,愈显得丰神楚楚,玉骨姗姗,是夕竟留住宫中,迫他侍宴。花蕊夫人也身不由主,只好惟命是从。饮至数杯,红云上脸,太祖越瞧越爱,越爱越贪,索性拥他入帏,同上阳台,永夕欢娱,不消细述。次日即册立为妃。这花蕊夫人,系徐匡璋女,绰号花蕊,无非因状态娇柔,仿佛与花蕊相似。(嫩蕊娇香,难禁痴蝶,奈何?)他本与孟昶很是亲爱,此次被迫主威,勉承雨露,惟心中总忆着孟昶,遂亲手绘着昶像,早夕供奉,只托言是虔奉张仙,对他祷祝,可卜宜男。宫中一班嫔御,巴不得生男抱子,都照样求绘,香花顶礼去了。俗称张仙送子,便由这花蕊夫人捏造出来。小子有诗咏花蕊夫人道:

供灵诡说是张仙,如此牵情也可怜。

千古艰难惟一死,桃花移赠旧诗篇。

花蕊夫人入宫后,宋太祖非常钟爱,欲知以后情事,容至下回表明。

蜀主孟昶嬖幸宠妃,信任庸材,已有速亡之咎,乃反欲勾通北汉,自启战衅,虽欲不亡,其可得乎?王昭远以侍从小臣,谬任统帅,反以诸葛自比,可嗤孰甚。宋祖算无遗策,其视蜀主孟昶已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其所以预筑新第,特别优待者,无非欲买动花蕊夫人之欢心耳。正史于孟氏世家,载明孟昶入汴,受爵秦国公,数日即卒,而于花蕊夫人事,略而不详,此由《宋史实录》,为君讳恶,后人无从证实,乃特付阙如耳。然稗官野乘,已遍录轶闻,卒之无从掩迹。且昶年仅四十有余,而入汴以后,胡竟暴卒?大明殿之赐宴,明载史传,蛛丝马迹,确有可寻,著书人非无端诬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补正史之阙,益以见欲盖弥彰者之终难文过也。

第十回 戢兵变再定西川兴王师得平南汉

却说宋太祖得了花蕊夫人,册封为妃,待他似活宝贝的一般,每当退朝余暇,辄与花蕊夫人调情作乐。这花蕊夫人却是个天生尤物,不但工颦解媚,并且善绘能诗。太祖尝令他咏蜀,他即得心应手,立成七绝数首,中有二语最为凄切,传诵一时,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也无一个是男儿。”太祖览此二语,不禁击节称赏,且极口赞美道:“卿真可谓锦心绣口了。”惟孟昶初到汴京,曾赐给新造大厦五百间,供帐俱备,俾他安居。至孟昶与母李氏次第谢世,花蕊夫人已经入宫,太祖便命将孟宅供帐,收还大内。卫卒等遵旨往收,把孟昶所用的溺器,也取了回来,看官!试想这溺器有何用处,也一并取来呢?原来孟昶的溺器,系用七宝装成,精致异常,(要与花蕊夫人相配,应该有此宝装。)卫卒甚为诧异,所以取入宫中。

太祖见了,也视为希罕,便叹道:“这是一个溺器,乃用七宝装成,试问将用何器贮食?奢靡至此,不亡何待!”即命卫卒将他撞碎,扑的一声,化作数块。(溺器可以撞碎,花心奈何采用?)既而见花蕊夫人所用妆镜,背后镌有“乾德四年铸”五字,(史称蜀宫人入内,宋主见其镜背有乾德四年铸五字,蜀宫人想即花蕊夫人,史录讳言故含混其词耳。)不觉惊疑道:“朕前此改元,曾谕令相臣,年号不得袭旧,为什么镜子上面,也有乾德二字哩?”花蕊夫人一时失记,无从对答。乃召问诸臣,诸臣统不知所对,独翰林学士窦仪道:“蜀主王衍曾有此号。”太祖喜道:“怪不得镜上有此二字,镜系蜀物,应纪蜀年,宰相须用读书人,卿确具宰相才呢。”窦仪谢奖而退。自是朝右诸臣,统说窦仪将要入相,就是太祖亦怀着此意,商诸赵普。普答道:“窦学士文艺有余,经济不足。”(轻轻一语,便将窦仪抹煞。)太祖默然,窦仪闻知此语,料是赵普忌才,心中甚是怏怏,遂至染病不起,未几遂殁。太祖很是悼惜。

忽川中递到急报,乃是文州刺史全师雄聚众作乱,王全斌等屡战屡败,向京乞援。(能平蜀主昶,不能制全师雄,可见嗜杀好贪,终归失败。)太祖乃命客省使丁德裕,(即前回之丁德裕,时已改任客省使。)率兵援蜀,并遥命唐延泽为东川七州招安巡检使,剿抚兼施,看官道这全师雄何故作乱?原来王全斌在蜀,昼夜酣饮,不恤军务,曹彬屡请旋师,全斌不但不从,反纵使部下掳掠子女,劫夺财物,蜀民咸生怨望。嗣由太祖诏令蜀兵赴汴,饬全斌优给川资。全斌格外克扣,以致蜀兵大愤,行至绵州,竟揭竿为乱,自号兴国军,协从至十余万;且获住文州刺史全师雄,推他为帅。全斌遣将朱光绪领兵千人,往抚乱众,那知光绪妄逞淫威,先访拿师雄家族,一一杀毙;只有师雄一女,姿色可人,他便把他饶命,占为妾媵。(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师雄闻报大怒,遂攻据彭州,自称兴蜀大王,两川人民,群起响应,愈聚愈众。崔彦进及弟彦晖等分道往讨,屡战不利,彦晖阵亡。全斌再遣张廷翰赴援,亦战败遁回,成都大震。

时城中降兵尚有二万七千名,全斌恐他应贼,尽诱入夹城中,把他围住,杀得一个不留。于是远近相戒,争拒官军,西川十六州,同时谋变。全斌急得没法,只好奏报宋廷,一面仍令刘光义、曹彬出击师雄。刘光义廉谨有法,曹彬宽厚有恩,两人入蜀,秋毫无犯,军民相率畏怀。此次从成都出兵,仍然严守军律,不准扰民。沿途百姓,望着刘、曹两将军旗帜,都已额手相庆。到了新繁,师雄率众出敌,才一对垒,前队多解甲往降,弄得师雄莫名其妙,没奈何麾众退回。那知阵势一动,宋军即如潮入,大呼:“降者免死!”乱众抛戈弃械,纷纷投顺。剩得若干悍目,来斗宋军,不是被杀,就是受伤,眼见得不能支持,统回头跑去。师雄奔投郫县,复由宋军追至,转走灌口。(此古人所谓仁者无敌也。)全斌闻刘、曹得胜,也星夜前进,至灌口袭击师雄。师雄势已穷蹙,不能再战,冲开一条血路,逃入金堂,身上已中数矢,鲜血直喷,仆地而亡。乱党退据铜山,改推谢行本为主。巡检使康延泽用兵剿平。丁德裕亦已到蜀,分道招辑,乱众乃定。西南诸夷,亦多归附。

捷报传达汴京,太祖乃促全斌等班师,及全斌还朝,由中书问状,尽得黩货、杀降诸罪。因前时平蜀有功,姑从末减,只降全斌为崇义节度留后,崔彦进为昭化节度留后,王仁赡为右卫将军。仁赡对簿时,历诋诸将,冀图自免,惟推重曹彬一人,且对太祖道:“清廉畏谨,不负陛下,只有曹都监,外此都不及了。”(仁赡明知故犯,厥罪尤甚。)太祖查得曹彬行囊,止图书衣衾,余无别物,果如仁赡所言,乃特加厚赏,擢为宣徽南院使。并因刘光义持身醇谨,亦赏功进爵,蜀事至此告终,以后慢表。

且说西蜀既平,宋太祖以乾德年号与蜀相同,决定更改,并欲立花蕊夫人为后,密与赵普商议。普言:“亡国宠妃,不足为天下母,宜另择淑女,才肃母仪。”太祖沉吟道:“左卫上将军宋亻屋的长女,容德兼全,卿以为可立后否?”普对道:“陛下圣鉴,谅必不谬。”太祖乃决立宋女为后。这宋女年未及笄,乾德元年,曾随母入贺长春节,(太祖生日为长春节。)太祖曾见他娇小如花。令人可爱。越四年,复召见宋女,面赐冠帔,宋女年已二八,豆蔻芳年,芙蓉笑靥,模样儿很是端妍,性情儿又很柔媚,当时映入太祖眼帘,便已记在心中,只因花蕊夫人专宠后宫,乃把宋女搁置一边。此次提册后事情,除了花蕊夫人,只有这个宋女尚是萦情,当下通知宋亻屋,拟召他长女入宫。宋亻屋自然遵旨,当即将女儿送纳。(那个不要做国丈?)乾德五年残腊,有诏改元开宝,开宝元年二月,由太史择定良辰,册立宋氏为后。是时宋氏年十七,太祖年已四十有二了。老夫得了少妻,倍增恩爱,宋氏又非常柔顺,每值太祖退朝,必整衣候接,所有御馔亦必亲自检视,旁坐侍食,因此愈得太祖欢心。俗话说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那花蕊夫人本有立后的希望,自被宋女夺去此席,倒也罢了,谁知太祖的爱情,也移到宋女上去,长门漏静,谁解寂寥?痛故国之云亡,怅新朝之失宠,因悲成怨,因怨成病,徒落得水流花谢。玉殒香消。(数语可抵一篇吊花蕊夫人文。)太祖回念旧情,也禁不住涕泪一番,命用贵妃礼安葬。后来境过情迁,也渐渐忘怀了。

会接得北方消息,北汉主刘钧病殁,养子继恩嗣立。太祖因有隙可乘,遂命昭化军节度使李继勋督军北征。(乘丧北伐,不得为义。)继勋至铜锅河,连破汉兵,将攻太原。北汉主继恩,忙遣使向辽乞援。司空郭无为与继恩有嫌,竟密嘱供奉官霸荣刺死继恩,另立继恩弟继元,太原危乱得很。宋太祖得悉情形,一面促李继勋进兵,一面遣使赍诏,谕令速降,拟封继元为平卢节度,郭无为为邢州节度。无为接诏,颇欲降宋,偏是继元不从。可巧辽主兀律,发兵救汉,李继勋恐孤军轻进,反蹈危机,乃收兵南归。北汉兵反结合辽兵,进寇晋、绛二州,大掠而去。太祖闻报大愤,下令亲征,命弟光义为东京留守,自统兵进薄太原,围攻三月,仍不能下。汉将刘继业(即杨业,详见下文。)善战善守,宋将石汉卿等阵亡,辽复出兵来援。宋太常博士李光赞劝太祖班师。太祖转问赵普,普意与光赞相同,乃分兵屯镇潞州,回驾大梁。(此系开宝二年事,厥后荡平北汉在太宗太平兴国四年,非太祖时事,故此处不得不叙入。)

越年,由道州刺史王继勋上书,内称:“南汉主刘长残暴不仁,屡出寇边,请速兴王师,吊民伐罪”等语。太祖尚不欲用兵,遗书南唐,令唐主转谕刘长,劝他称臣。这时唐主李景,已早去世,第六子煜继立,煜仍事宋不怠,既得太祖诏书,即遣使转告南汉。刘长不服,反拘住唐使,驰书答煜,语多不逊。煜乃将原书奏闻,太祖因命潭州防御使潘美、朗州团练使尹崇珂,领兵南征。

小子欲叙南汉亡国,不得不略述南汉源流。南汉始祖叫做刘隐,朱梁时据有广州,受梁封为南海王。隐殁后,弟陟袭位,僭号称帝,改史为。(读若俨,古时字,书不载,想系刘陟杜撰。)传子玢。玢为弟晟所弑。晟子名长,淫昏失德,委政宦官龚澄枢及才人卢琼仙,整日里深居宫中,荒耽酒色;偶得一波斯女,丰艳善淫,曲尽房术,遂大加宠幸,赐号媚猪;更喜观人交媾,选择美少年,配偶宫人,裸体相接,自与媚猪往来巡察,见男胜女,乃喜,见女胜男,即将男子鞭挞,或加阉刑。群臣有过,及士人释道,可备顾问,概下蚕室,(蚕室即阉人之密室。)令得出入宫闱。又作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刑,或令罪人斗虎、抵象,辄为所噬。每岁赋敛,异常烦重,所入款项,多筑造离宫别馆,及奇巧玩物。内宦陈延寿,制作精巧,出入必随。延寿且劝长除去诸王,藉免后患,于是刘氏宗室,屠戮殆尽,故臣旧将,非诛即逃。内侍监李托有二女,均饶姿色,长选他长女为贵妃,次为才人,进托任内太师。自是南汉宫廷,第一个有权力的就是李托,第二个有权力的要算龚澄枢。

至宋将潘美等率兵进攻,龚澄枢方握兵权,无从推诿,只好出赴贺州,划策守御。甫至中途,闻宋军已至芳林,距贺州仅三十里,不禁大惊失色,慌忙引军遁还。(毕竟是个阉人,带着一半女态。)汉主刘长急得没法,大将伍彦柔自请督兵,乃命率水师援贺。舟至城外,适当夜半,待至迟明,彦柔挟弹登岸,踞坐胡床,指挥兵士。(王昭远第二。)不意宋军已预伏岸侧,突然杀出,把汉兵冲作数段,汉兵大乱,多半被杀。彦柔不及遁走,被宋军擒住,枭首悬竿,晓示城中。守卒惊愕失措,宋军遂于次日陷入。

刘长与李托等商议,李托等均束手无策。或请起用故将潘崇彻,长意尚不欲用,无如警耗迭来,急不暇择,没奈何召入崇彻,命领兵三万,出屯贺江。崇彻本因谗被斥,居常怏怏,此时虽受命统军,免不得心存芥蒂,坐观成败。(急时抱佛脚,尚有何益?)宋军连拔昭、桂、连三州,进逼韶州。韶州系岭南锁钥,此城一失,广州万不可守。刘长令将国中锐卒及所有驯象,悉数出发,遣都统李承渥为元帅,往韶防御。承渥至韶州城北,驻军莲花峰下,列象为阵,每象载十余人,均执兵仗,气势甚盛。宋军猝睹此状,也未免张皇起来。潘美道:“这有甚么可怕?众将士可搜集强弩,尽力攒射,管教他众象返奔,自遭残害呢。”将士得令,各用强弓劲矢,向前射去,果然象阵立解,各象向后返窜,骑象各兵,纷纷坠地。宋军乘势掩击,杀得汉兵七歪八倒。承渥抱头窜还,还算保全性命。宋军遂攻入韶州。

刘长闻报,战栗失容,(驯象失败,何不遣媚猪去?)环顾诸臣,统是面面相觑,没人敢去打仗,不由的涕泣入宫。宫媪梁鸾真独上前道:“妾有养子郭崇岳,颇娴战略,主上若任他为将,定可退敌。”刘长大喜,亟命将崇岳召入,面加慰劳,授官招讨使,令与大将植廷晓统兵六万,出屯马径。这郭崇岳毫无智勇,专知迷信鬼神,日夜祈祷,想请几位天兵天将,来退宋军。(想由梁鸾真所教导。)偏偏神鬼无灵,宋军大进,英州、雄州,均已失守。潘崇彻反颜降宋,大敌已进压泷头。郭崇岳返报刘长道:“宋军已到泷头了,看来马径也是难保,应请固守城池,再图良策!”刘长大惧,半晌才道:“不如着人请和罢!”当下遣使赴潘美军,愿议和约。潘美不许,叱退来使,更进兵马径,立营双女山下,距广州城仅十里。长逃生要紧,命取船舶十余艘,装载妻女金帛,拟航海亡命。不意宦官乐范,先与卫卒千余,盗船遁去。长益穷迫,复遣左仆射萧崔,诣宋军乞降。潘美送崔赴汴,自率军进攻广州城。刘长再欲遣弟保兴,率百官出迎宋师,郭崇岳入阻道:“城内兵尚数万,何妨背城一战。战若不胜,再降未迟。”乃与植廷晓再出拒战,据水置栅,夹江以待。宋军渡江而来,廷晓、崇岳出栅迎敌。怎奈宋军似虎似熊,当着便死,触着便伤,汉兵十死六七,廷晓亦战殁阵中,崇岳奔还栅内,严行扼守。刘长又遣保兴出助。潘美语诸将道:“汉兵编木为栅,自谓坚固,若用火攻,彼必扰乱,这乃是破敌良策呢。”遂分遣丁夫,每人二炬,俟夜静近栅,乘风纵火,万炬齐发,烈焰冲霄,各栅均被燃着,可怜栅内守兵,都变作焦头烂额,逃无可逃,连崇岳也被烧死,只保兴逃回城中。(鬼神不为无灵,竟迎崇岳西去。)

龚澄枢、李托私自商议道:“北军远来,无非贪我珍宝财物,我不若先行毁去,令他得一空城,他不能久驻,自然退去了。”(呆极。)乃纵火焚府库宫殿,一夕俱尽。城内大乱,没人拒守,宋军到了城下,立即登城,入擒刘长并龚澄枢、李托等,及宗室文武九十七人。保兴逃入民舍,亦被擒住,悉押送阙下。(媚猪曾否在内?)有阉侍数百人,盛服求见。潘美道:“我奉诏伐罪,正为此等,尚敢来见我么?”遂命一一缚住,斩首示众,广州乃平。总计南汉自刘隐据广州至长亡国,凡五主,共六十五年。当时广州有童谣云:“羊头二四白天雨。”人莫能解,至刘长亡国,适当辛未年二月四日,天雨二字,取王师如时雨的意思。小子有诗咏道:

妇寺盈廷适召亡,王师南下效鹰扬。

羊头戾气由人感,童语宁真兆不祥?

刘长等解入汴京,能否保全首领,且待下回表明。

阅此回可知淫暴之徒,必至败亡。王全斌已平两川,乃以淫暴好杀,复召全师雄之乱,非刘光义、曹彬之尚得民心,出师征讨,其有不功败垂成乎?刘长淫暴称最,宋师一入,如摧枯朽,虽有良将,亦且未克支持,况如龚澄枢、李承渥、郭崇岳之庸驽,用以御敌,虽欲不亡,何可得也?彼宋祖不免好淫,未尝好暴,故虽纳蜀妃,尚无大害。后之有国有家者,当知所戒矣。

第十一回 悬绘像计杀敌臣造浮梁功成采石

却说南汉主刘长被宋军擒住,押送汴都。太祖御崇德门,亲受汉俘,当即宣谕责长。长此时反不慌不忙,向前叩首道:“臣年十六僭位,龚澄枢、李托等俱先考旧人,每事统由他作主,臣不得自专。所以臣在国时,澄枢等是国主,臣实似臣子一般,还乞皇上明察!”(史称长善口辩,即此数语,已见辩才。)太祖闻奏,乃令大理卿高继申审讯澄枢等一干人犯,得种种奸谀情状,当即请旨,将澄枢、李托推出午门外斩首。特诏赦长,授检校太保右千牛卫大将军,封恩赦侯。(长有可诛之罪,赦且封之,刑赏两失矣。)长谢恩退朝,当有大宅留着,俾他居住。长弟保兴亦得受封为右监门左仆射,所有萧崔以下各官属,俱授职有差。潘美等凯旋后,载归刘长私财,由太祖仍然给还,尚有美珠四十六瓮,金帛相等。长用美珠结成一龙,头角爪牙,无不毕具,且极巧妙,当下入献大内。太祖瞧着,语左右道:“长好工巧,习与性成,若能移治国家,何至灭亡?”左右皆唯唯称是。一日,太祖幸讲武池,从官未集,长先禀见,由太祖赐酒一卮。长接酒不饮,竟叩头流涕道:“臣承祖父基业,违拒朝廷,致劳王师征讨,罪固当诛,陛下既待臣不死,臣愿做个大梁百姓,沐德终身。承赐厄酒,臣未敢饮。”(你也怕死,为何置鸩杀人?)太祖道:“你疑此酒有毒么?朕推心置腹,怎敢暗计杀人?”说着,命左右取过长酒,一饮而尽,复另酌一厄赐长。长饮毕拜谢,面上很有惭色。原来长在广州,专用毒酒害死臣下,所以,推己及人,也恐太祖用此一法。(其实也应该鸩死。)太祖不但无心加害,且加封长为卫公,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南汉既平,南唐主煜震恐异常,遣弟从善上表宋廷,愿去国号,改印文为江南国主,且请赐诏呼名。太祖准他所请,惟厚待从善,除常赐外,更给他白银五万两,作为赆仪。看官!道是何因?原来江南主李煜曾密贻赵普计银五万两,普据实入奏,太祖道:“卿尽可受用,但复书答谢,少赠来使,便可了事。”普对道:“人臣无私馈,亦无私受,不敢奉旨!”太祖道:“大国不宜示弱,当令他不测,朕自有计,卿不必辞。”至从善入朝,乃特地给银,仍如李煜赠普的原数。从善还白李煜,君臣都惊讶不置。忽江都留守林仁肇上书阙下,略言:“淮南戍兵,未免太少,宋前已灭蜀,今又取岭南,道远师疲,有隙可乘,愿假臣兵数万,自寿春径渡,规复江北旧境,宋或发兵来援,臣当据淮守御,与决胜负。幸得胜仗,全国受福,否则陛下可戮臣全家,藉以谢宋。且请预先告知宋廷,只说臣叛逆,不服主命,那时宋廷也不能归咎陛下,陛下尽可安心哩。”(林仁肇此策,实足挑衅,李煜如或依言,灭亡当更早一年。)李煜不从。

林仁肇夙负勇名,为江南诸将的翘楚,太祖亦闻他骁悍,未敢轻敌,所以暂从羁縻,划江自守,但心中总不忘江南,屡思除去仁肇,以便进兵。可巧开宝四年,李从善又奉兄命,赴汴入朝。太祖把从善留住,特赐广厦,授职泰宁军节度使。从善不好违命,只得函报李煜,留京供职。李煜手疏驰请,求遣弟归,偏偏太祖不许,只诏称:“从善多材,朕将重用,当今南北一家,何分彼此,愿卿毋虑”等语。(明是就从善身上设计除仁肇,否则乌用彼为?)李煜也未识何因,常遣使至从善处,探听消息。嗣是南北通使,不绝于道。太祖即遣绘师同往,伪充使臣,往见仁肇,将他面目形容,窃绘而来。至从善入觐,即将仁肇绘像,悬挂别室,由廷臣引使入观,佯问他认识与否?从善惊诧道:“这是敝国的留守林仁肇,何故留像在此?”廷臣故意嗫嚅,半晌才道:“足下已在京供职,同是朝廷臣子,不妨直告。皇上爱仁肇才,特赐诏谕,令他前来。他愿遵旨来归,先奉此像为质。”言毕,又导往一空馆中,并与语道:“闻皇上已拟把此馆赐与仁肇,待他到汴,怕不是一个节度使么?”从善口虽答应,心下甚觉怀疑。至退归后,便遣使驰回江南,转报乃兄。究竟仁肇有无异志?李煜即传召仁肇,问他曾受宋诏与否?仁肇毫不接洽,自然答称没有。那李煜也不访明底细,便疑仁肇有意欺蒙,当下赐仁肇宴,暗中置鸩。仁肇饮将下去,回至私第,毒性一发,七窃流血,竟到枉死城去了。(这条反间计,也只可骗李煜兄弟,若中知以上,也不至中计。)

太祖闻仁肇已死,大加欢慰,惟从善仍留住不遣,且令他转达意旨,召煜入朝。煜止令使臣入贡方物,且再请遣弟归国。太祖仍然不允,且促煜即日赴阙。煜佯言有疾,始终不肯入京。太祖乃拟发兵往征。(做到本题。)时故周主母子,已迁居房州,周主病殁,太祖素服发丧,辍朝十日,谥为周恭帝,还葬周世宗庆陵左侧,号称顺陵。(叙周恭帝之殁,文无漏笔。周恭帝年甫逾冠,即闻去世,也不免有可疑情事。)葬事才了,又值同平章事赵普生出种种疑案,免不得要调动相位,所以将南征事又暂搁起。

原来太祖于岭南平后,复乘暇微行,某夕至赵普第中,正值吴越王钱亻叔,寄书与普,且赠有海物十瓶,置诸庑下。骤闻太祖到来,仓猝出迎,不及将海物收藏。等到太祖入内,已经瞧着,当即问是何物?普恰不敢虚言,据实奏对。太祖道:“海物必佳,何妨一尝!”普不能违旨,便取瓶启封,揭开一视,并不是什么海物,乃是灿然有光的瓜子金。(真是佳物。)看官阅过上文,普曾谓人臣无私受,如何这种海物,却陈列室中呢?这真是冤冤相凑,反令这位有胆有识的赵则平,弄得不安,没奈何答谢道:“臣未发书,实不知情。”太祖叹息道:“你也不妨直受。他的来意,以为国家大事,统由你书生作主,所以格外厚赠哩。”(此语与前文大不相同。)言已即去。赵普匆匆送出,懊丧了好几天。嗣见太祖优待如初,方才放心。

那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普遣亲吏往秦、陇间购办巨木,联成大筏,至汴治第。亲吏乘便影戤,多办若干,转鬻都中,藉取厚利。三司使赵查得秦、陇大木,已有诏禁止私贩,普潜遣往购,已属违旨,且贩卖牟利,更属不法,当将详情奏闻。太祖大怒道:“他尚贪得无厌么?”遂命翰林学士承旨,拟定草诏,即日逐普。亏得故相王溥力为解救,方停诏不发。后因翰林学士卢多逊与普未协,召对时屡谈普短。太祖更滋不悦,待普益疏。普乃乞请罢政,当有诏调普出外,令为河阳三城节度使。卢多逊得擢为参知政事。多逊父亿,尝任职少尹,时已致仕,闻多逊讦普事,不禁长叹道:“赵普是开国元勋,小子无知,轻诋先辈,将来恐不能免祸,我得早死,不致亲见,还算是侥幸哩!”(为后文多逊流配伏笔。)即而亿即病殁,多逊丁忧去位,奉诏起复,他即入朝视事,很得太祖信任。

太祖复封弟光义为晋王,光美兼侍中,子德昭同平章事。内顾无忧,乃复议及外事,仍召江南主李煜入朝,煜迭次奉诏,颇虑入京被留,夺他土地,因此托疾固辞,阴修战备。无如声色萦情,忧乐无常,他本立周氏为后,嗣见后妹秀外慧中,遂借姻戚为名,召他入宫,密与交欢。后愤恚成疾,遽尔谢世。后妹即入为继后,凭着这天生慧质,曲意献媚,按谱征声,得杨玉环霓裳羽衣曲,日夕研摩,竟得神似,自是朝歌暮舞,惹得李煜意荡神迷,无心国事。(亡国祸胎,多由女色,历叙之以示炯戒。)太祖屡征不至,遂命曹彬为西南路行营都部署,潘美为都监,曹翰为先锋,将兵十万,往伐江南。彬等受命后,即日陛辞,太祖谕彬道:“前日全斌平蜀,多杀降卒,朕时常叹恨,此次出师,江南事一概委卿,切勿暴掠生民,须要威信兼全,令自归顺,幸得入城,慎毋杀戮!设若城中困斗,亦当除暴安良。李煜一门,不应回害。卿其勿忘!”(观此数语,似不愧仁人之言。)彬顿首听命。太祖令起,拔剑授彬道:“副将而下,如不用命,准卿先斩后奏。卿可将此剑带去!”彬受剑而退。潘美等闻到此语,无不失色,彼此相戒,各守军律,乃随彬出都南下。

先是江南池州人樊若水,在南唐考试进士,一再被黜,遂谋归宋。他于平居无事时,有采石江上,借鱼钓为名,暗测江面的阔狭。尝从南岸系着长绳,用舟引至北岸,往还十数次,尽得江南尺寸,不失纤毫。至是闻宋廷出师,即潜诣汴都,上书陈平南策,请造浮梁济师。太祖立即召见,若水呈上长江图说,由太祖仔细审视,所有曲折险要,均已载明,至采石矶一带,独注及水面阔狭,更加详细,不禁大喜道:“得此详图,虏在吾目中了。”遂面授若水为右参赞大夫,令赴军前效用,复遣使往荆、湖造黄黑龙船数千艘,又用大船载运巨竹,自荆渚东下。是时江南屯戍,见宋军到来,尚疑是江上巡卒,只备牛酒犒师,未尝出兵拦阻。宋军顺流径下,直抵池州,池州守将戈产遣侦骑探视,方知宋军南征确音,急得手足无措,竟弃城遁去。曹彬等驰入池州,不戮一人,复进兵铜陵,才有江南兵前来抗御。怎禁得宋军一阵驱杀,不到数时,统已无影无踪。宋军再进至石牌口,先由樊若水规造浮桥,作为试办,然后移置采石,三日即成,不差尺寸。曹彬令潘美带着步兵,先行渡江,好似平地一般。

当有探马报入金陵,煜召群臣会议,学士张洎进言道:“臣遍览古书,从没有江上造浮桥的故事,想系军中讹传,否则宋军即来,似这般笨伯,怕他甚么?”(赵括徒读父书,无救长平之败,张洎亦如是尔。)煜笑道:“我亦说他是儿戏口罗,不足深虑。”言未已,又有探卒来报,宋军已渡江了。煜略觉着急,乃遣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郑彦华督水军万人,都虞侯杜真领步兵万人,同拒宋师,并面嘱道:“两军水陆相济,方可取胜,幸勿互诿为要!”郑、杜两人,唯唯趋出,郑彦华带领战船,溯江鸣鼓,急趋浮梁。潘美闻他初至,选弓弩手五千人,排立岸上,一声鼓号,箭如飞蝗,射得来舰樯折帆摧,东歪西倒,急切无从停泊,只好倒桨退去。未几,杜真所领的步军,从岸上驰到,潘美也不待列阵,便杀将过去,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又将杜军杀得七零八落,向南溃散。煜闻败报,方下令戒严,一面募民为兵,民献财粟,得给官爵。可奈江南百姓,素来文弱,更兼日久无事,一闻当兵两字,多已胆战心惊,那个肯前去充役?就是家中储着财粟,也宁可藏诸深窖,不愿助国,因此文告迭颁,无人应命。(南人之专顾身家,不自今始。)

那宋师已捣破白鹭洲,进泊新林港,并分军攻克溧水。江南统军使李雄有子七人,先后战死。宋曹彬亲督大军,进次秦淮。秦淮河在金陵城南,水道可达城中。江南兵水陆数万,列阵城下,扼河防守。潘美率兵渡河,因舟楫未集,各军相率裹足,临河待舟。潘美勃然道:“我提兵数万,自汴到此,战必胜,攻必克,无论甚么险阻,我也要亲去一试,况区区一衣带水,难道不好徒涉么?”说毕,将马一拍,竟跃入水中,截流而渡。各军见主将渡河,自然跟了过去。就是未曾骑马的步卒,也凫水径达对岸,江南兵前来争锋,均被宋军杀败。宋都虞侯李汉琼用巨舰入河,载着葭苇,因风纵火,毁坏城南水寨。寨内守卒,多半溺死。这时候的江南主李煜,信用门下侍郎陈乔及学士张洎等计策,坚壁固守,自谓无恐。至若兵士指挥,专属都指挥使皇甫继勋,毫不过问。

他却在后院召集僧道,诵经念咒,专祈仙佛默佑。(霓裳羽衣曲想已听厌了。)及宋军已逼城下,方听得炮声震耳,自出巡城,登陴一望,见城外俱驻着宋军,列栅为营,张旗遍野,便顾问守卒道:“宋军已到城下,如何不来报我?”守卒答道:“皇甫统帅不准入报,所以未曾上达。”煜不禁忿怒,(此时才觉发忿,尚有何用?)即召见皇甫继勋,问他何故隐蔽?继勋答道:“北军强劲,无人可敌,就令臣日日报闻,徒令宫庙震惊,想陛下亦没有甚么法儿!”(到也说得爽快。)煜拍案道:“照你说来,就使宋军入城,你也只好任他杀掠,似你这等人物,卖国误君,敢当何罪!”遂喝令左右,把他拿下,付狱定谳,置诸死刑。一面飞诏都虞俟朱令,令速率上江兵入援。令驻师湖口,号称十五万,顺流而下,将焚采石浮梁。曹彬闻知,即召战棹都部署王明,授他密计,命往采石矶防堵,王明受计去讫。

且说朱令驾着大舰,悬着帅旗,威风凛凛,星夜前来,遥望前面一带,帆樯林立,差不多有几千号战舰,他不觉惊疑起来,当命水手停桡,暂泊皖口,时至夜半,忽闻战鼓声响,水陆相应,江中来了许多敌船,火炬通明,现出帅旗,乃是一个斗大的王字,岸上复来了无数步兵,也是万炬齐燃,旗面上现出一个刘字。两下里杀将过来,也不辨有若干宋师。令恐忙中有失,不便分军相拒,只命军士纵火,先将来船堵住。不意北风大起,自己的战船,适停泊南面,那火势随风吹转,刚刚烧着自己,霎时全军惊溃。令亦惊惶万状,也想拔碇返奔,偏是船身高大,行动不灵,敌兵四面相逼,跃上大船,同舟都成敌国,吓得令魂飞天外,正思跳水脱身,巧值一敌将到来,一声呼喝,奔上许多健卒,把他打倒船中,用绳捆缚,似扛猪般扛将去了。(叙笔离奇,令人莫测。)看官道来将为谁?就是宋战棹都部署王明。他依着曹彬密嘱,在浮梁上下,竖着无数长木,上悬旗帜,仿佛与帆樯相似,作为疑兵。复约合步将刘遇乘夜袭击,令他自乱。统共不过五千名水军,五千名步军,把令部下十万人,半夜间扫得精光,这真是无上的妙计。(阅此始知上文之妙。)金陵城内,眼巴巴的望着这支援军,骤闻令被擒,那得不魂胆飞扬?没奈何遣学士徐铉至汴都哀恳罢兵。正是:

谋国设防须及早,丧师乞好已嫌迟。

未知太祖曾否允许,且看下回表明。

国有良臣,为敌之忌,自古至今,罔不如是。但如江南之林仁肇欲乘宋师之敝,规复江北,志虽足嘉,而谋实不臧。宋方新盛,战胜攻取,何畏一江南。此时为仁肇计,亟宜劝李煜勤修内政,亲贤远色,方足维持于不敝,轻开边衅胡为者?故即令反间之计,无自得行,仁肇其能免为朱令乎?不过江南国中,除仁肇外,更不足讥,李雄父子,较为忠荩,俱战死无遗,殆亦忠有余而智勇不足者。然以李煜之昏庸不振,虽有良将,亦无能为力,霓裳羽衣,法鼓僧铙,安在其不足亡国乎?本回纯叙江南国事,中述郑王之殁,赵普之罢,系为时事次序,乘便叙入,但承上启下,亦关紧要,阅者勿轻轻滑过也。

第十二回 明德楼纶音释俘万岁殿烛影生疑

却说江南使臣徐铉,驰入汴都,谒见太祖,哀求罢兵。太祖道:“朕令尔主入朝,尔主何故违命?”铉答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并没有甚么过失,就是陛下征召,无非为病体缠绵,因致逆命。试思父母爱子,无所不至,难道不来见驾,就要加罪?还愿陛下格外矜全,赐诏罢兵!”太祖道:“尔主既事朕若父,朕待他如子,父子应出一家,那有南北对峙,分作两家的道理?”铉闻此谕,一时也不好辩驳,只顿首哀请道:“陛下即不念李煜,也当顾及江南生灵。若大军逗留,玉石俱焚,也非陛下恩周黎庶的至意。”太祖道:“朕已谕令军帅,不得妄杀一人,若尔主见机速降,何至生民涂炭?”铉又答道:“李煜屡年朝贡,未尝失仪,陛下何妨恩开一面,俾得生全。”太祖道:“朕并不欲加害李煜,只教李煜献出版图,入朝见朕,朕自然敕令班师了。”铉复道:“如李煜的恭顺,仍要见伐,陛下未免寡恩呢。”这句话,惹动太祖怒意,竟拔剑置案道:“休事多言!江南有什么大罪,但天下一家,卧榻旁怎容他人鼾睡?能战即战,不能战即降,你要饶舌,可视此剑。”(有强权,无公理,可视此语。)铉至此才觉失色,辞归江南。

李煜闻宋祖不肯罢兵,越觉惶急。忽由常州递到急报,乃是吴越王钱亻叔遵奉宋命,来攻常州。煜无兵可援,只命使遗书致亻叔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勋,恐王亦变作大梁布衣了。”(语亦有理,但也不过解嘲罢了。)亻叔仍不答书,竟进拔江阴、宜兴,并下常州。江南州郡,所存无几,金陵愈围愈急。曹彬遣人语李煜道:“事势至此,君仅守孤城,尚有何为?若能归命,还算上策,否则限日破城,不免残杀,请早自为计!”李煜尚迟疑不决,彬乃决计攻城。但转念大兵一入,害及生民,虽有禁令,亦恐不能遍及,左思右想,遂定出一策,诈称有疾,不能视事。众将闻主帅有恙,都入帐请安。彬与语道:“诸君可知我病源么?”众将听了,或答言积劳所致,或说由冒寒而成。彬又道:“不是,不是。”众将暗暗惊异,只禀请延医调治。彬摇首道:“我的病,非药石所能医治,但教诸君诚心自誓,等到克城以后,不妄杀一人,我病便可痊愈了。”众将齐声道:“这也不难,末将等当对着主帅,各宣一誓。”言毕,遂焚起香来,宣誓为证,然后退出。

越宿,彬称病愈,督兵攻城。又越日,陷入城中。侍郎陈乔入报道:“城已被破了。今日国亡,皆臣等罪愆,愿加显戮,聊谢国人。”李煜道:“这是历数使然,卿死何益?”陈乔道:“即不杀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见国人?”当下退归私宅,投缳自尽。勤政殿学士钟,朝冠朝服,坐在堂上,闻兵已及门,召集家属,服毒俱尽。张洎初与乔约,同死社稷,至乔死后,仍旧扬扬自得,并无死志。(彰善瘅恶,褒贬悉公。)李煜至此,无法可施,只好率领臣僚,诣军门请罪。彬好言抚慰,待以宾礼,当请煜入宫治装,即日赴汴,煜依约而去。彬率数骑待宫门外,左右密语彬道:“主帅奈何放煜入宫?倘他或觅死,如何是好?”彬笑道:“煜优柔寡断,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何必过虑!”既而煜治装已毕,遂与宰相汤悦等四十余人同往汴京。彬亦率众凯旋。太祖御明德楼受俘,因煜尝奉正朔,诏有司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煜叩首引咎,但听得楼上宣诏道:

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乎含垢。自乱离之云瘼,致跨据之相承,谕文造而弗宾,申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缓。江南伪主李煜,承弈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恩,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勿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徂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分颁爵命,方列公侯。尔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候之号,式优待遇,尽舍愆尤,今授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尔其钦哉!毋再负德!此诏。(平蜀、平南汉,不录原诏,而此特备录者,以宋祖之加兵藩属,语多掩饰故也。)

李煜惶恐受诏,俯伏谢恩。太祖还登殿座,召煜抚问,并封煜妻为郑国夫人,(又好作霓裳羽衣曲了。)子弟等一并授官,余官属亦量能授职,大众叩谢而退。总计江南自李篡吴,自谓系唐太宗子吴王恪后裔,立国号唐,称帝六年;传子李,改名为景,潜袭帝号十九年;嗣去帝号,自称国主凡四年;又传子煜,嗣位十九年;共历三世,计四十八年。

先是彬伐江南,太祖曾语彬道:“俟克李煜,当用卿为使相。”潘美闻言,即向彬预贺。彬微哂道:“此次出师,上仗庙谟,下恃众力,方能成事。我虽身任统帅,幸而奏捷,也不敢自己居功,况且是使相极品呢?”潘美道:“天子无戏言,既下江南,自当加封了。”彬又笑道:“还有太原未下哩。”潘美似信未信。及俘煜还汴,饮至赏功,太祖语彬道:“本欲授卿使相,但刘继元未平,容当少待。”彬叩首谦谢。适潘美在侧,视彬微笑。巧被太祖瞧着,便问何事,美不能隐,据实奏对,太祖亦不禁大笑,(彬为宋良将第一,太祖何妨擢为使相。乃印弗予,背约失信,殊非王者气象。)当赐彬钱五十万。彬拜谢而退,语诸将道:“人生何必做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呢。”(总算为太祖解嘲。)未几,乃得拜枢密使。潘美得升任宣徽北院使。惟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师往征。江州指挥使胡则,集众固守,翰围攻五月,始得入城,擒杀胡则;且纵兵屠戮,民无噍类,所掠金帛,以亿万计,用巨舰百余艘,载归汴都。太祖叙录翰功,迁桂州观察使,判知颍州。(彬不好杀而犹靳使相,翰大肆屠掠,乃得升迁,谁谓太祖戒杀之命,果出自本心耶?)

吴越王钱亻叔,遣使朝贺,太祖面谕使臣道:“尔主帅攻克常州,立有大功,可暂来与朕相见,藉慰朕思,朕即当遣归。上帝在上,决不食言!”使臣领命去讫。钱亻叔祖名,曾贩盐为盗,唐僖宗时,纠众讨黄巢,平定吴越,唐乃封为越王,继封吴王,梁又加封为吴越王,传子元,元传子弘佐,弘佐传弟弘亻宗,弘亻宗被废,弟弘亻叔嗣位,因避太祖父弘殷偏讳,单名为亻叔。太祖元年,封亻叔为天下兵马元帅,亻叔岁贡勿绝,至是奉太祖命,与妻孙氏、子维浚入朝。太祖遣皇子德昭出郊迎劳,并特赐礼贤宅,亲视供帐,令亻叔寓居。亻叔入觐太祖,赐坐赐宴,且命与晋王光义叙兄弟礼,亻叔固辞乃止。太祖又亲幸亻叔宅,留与共饮,欢洽异常。嗣又诏命剑履上殿,书诏不名。封亻叔妻孙氏为吴越国王妃,赏赉甚厚。开宝九年三月,太祖将巡幸西京,行郊祀礼,亻叔请扈跸出行。太祖道:“南北风土不同,将及炎暑,卿可早日还国,不必随往西京。”亻叔感谢泣下,愿三岁一朝。太祖道:“水陆迂远,也不必预定限期,总教命东来,入觐便是。”亻叔连称遵旨。太祖乃命在讲武殿饯行,俟宴饮毕,令左右捧过黄袱,持以赐亻叔,且言途中可以启视,幸无泄人。亻叔受袱而去。及登程后,启袱检视,统是群臣奏乞留亻叔,约有数十百篇。(安知非太祖授意群臣,特令上疏,藉示羁縻。)亻叔且感且惧,奉表申谢。太祖遣亻叔归国,即启跸西幸。

原来太祖仍周旧制,定都开封,号为东京,以河南府为西京。是时江南戡定,淮甸澄清,乃西往河洛,祭告天地,且欲留都洛阳。群臣相率谏阻,太祖不从,及晋王光义入陈,力言未便,太祖道:“我不但欲迁都洛阳,还要迁都长安。”光义问是何故?太祖道:“汴梁地居四塞,无险可守,我意徙都关中,倚山带河,裁去冗兵,复依周、汉故事,为长治久安的根本,岂不是一劳永逸么?”光义道:“在德不在险,何必定要迁都?”太祖叹息道:“你也未免迂执了。今日依你,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已尽敝哩。”(都汴原不若都陕,太祖成算在胸,所见固是。但子孙不良,即都陕亦无救于亡。)乃怅然归汴。过了月余,复定议北征,遣侍卫都指挥使党进、宣徽北院使潘美及杨光美、牛光进、米文义等,率兵北伐,分道攻汉。党进等依诏前进,连败北汉军,将及太原。太祖又命行营都监郭进等分攻忻、代、汾、沁、辽、石等州,所向克捷。

北汉主刘继元急向辽廷乞师,辽相耶律沙统兵援汉。正拟鏖战一场,互决雌雄,忽接得汴都急报,有太祖病重消息,促令班师,党进等乃返旆还朝。太祖自西京还驾,已觉不适,后因疗治得愈。到了孟冬,自觉身体康健,随处游幸,顺便到晋王光义第,宴饮甚欢。太祖素性友爱,兄弟间和好无忤。光义有疾,太祖与他灼艾,光义觉痛,太祖亦取艾自炙,尝谓光义龙行虎步,他日必为太平天子,光义亦暗自欣幸,因此对着乃兄,亦颇加恭谨。偏太祖寿数将终,与宴以后,又觉旧疾复发,渐渐的不能支持,嗣且卧床不起,一切国政,均委光义代理。光义昼理朝事,夜侍兄疾,恰也忙碌得很。

一夕,天方大雪,光义入宫少迟,忽由内侍驰召,令他即刻入宫。光义奉命,起身驰入,只见太祖喘急异常,对着光义一时说不出话来。光义待了半晌,未奉面谕,只好就榻慰问。太祖眼睁睁的瞧着外面,光义一想,私自点首,即命内侍等退出,只留着自己一人,静听顾命。(其迹可疑。)内侍等不敢有违,各退出寝门,远远的立着外面,探看那门内举动。俄听太祖嘱咐光义,语言若断若续,声音过低,共觉辨不清楚。过了片刻,又见烛影摇红,或暗或明,仿佛似光义离席,逡巡退避的形状。既而闻柱斧戳地声,又闻太祖高声道:“你好好去做!”这一语音激而惨,也不知为着何故,蓦见光义至寝门侧,传呼内侍,速请皇后皇子等到来。内侍分头去请,不一时,陆续俱到,趋近榻前,不瞧犹可,瞧着后,大家便齐声悲号,原来太祖已目定口开,悠然归天去了。看官!你想这次烛影斧声的疑案,究竟是何缘故?小子遍考稗官野乘,也没有一定的确证。或说是太祖生一背疽,苦痛的了不得,光义入视,突见有一女鬼,用手捶背,他便执着柱斧,向鬼劈去,不意鬼竟闪避,那斧反落在疽上,疽破肉裂,太祖忍痛不住,遂致晕厥,一命呜呼。或说由光义谋害太祖,特地屏去左右,以便下手,至如何致死,旁人无从窥见,因此不得证实。独《宋史》太祖《本纪》,只云帝崩于万岁殿,年五十,把太祖所有遗命,及烛影斧声诸传闻,概屏不录,小子也不便臆断,只好将正史野乘,酌录数则,任凭后人评论罢了。(以不断断之。)

且说皇后宋氏,及皇子德昭、德芳等,抚床大恸,哀号不已。就是皇弟光美,亦悲泣有声。(独不及晋王光义,意在言表。)内侍王继恩入劝宋后,并言先帝奉昭宪太后遗命传位晋王,金匮密封,可以复视,现请晋王嗣位,然后准备治丧。宋后闻言,索性擘踊大号,愈加哀感。光义瞧不过去,亦劝慰数语。宋后不禁泣告道:“我母子的性命,均托付官家。”光义道:“当共保富贵,幸毋过虑!”宋后乃稍稍止哀。原来皇子德芳系宋后所出,宋后欲请立太子,因太祖孝友性成,誓守金匮遗言,不欲背盟,所以宋后无法可施,没奈何含忍过去。此次太祖骤崩,自思孤儿寡妇,如何结果?且晋王手握大权,势不能与他相争,只好低首下心,含哀相嘱。光义乐得客气,因此满口承认,敷衍目前。(太祖夺国家于孤儿寡妇之手,故一经宴驾,即有宋后之悲,报应之速,如影随形。)越日,光义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即以本年为太平兴国元年,号宋后为开宝皇后,授弟光美为开封尹,进封齐王,所有太祖、廷美子女,并称皇子皇女。光美因避主讳,易名廷美。封兄子德昭为武功郡王,德芳为兴元尹,同平章事。薛居正为左仆射,沈伦为右仆射,卢多逊为中书侍郎,曹彬仍枢密使,并同平章事,楚昭辅为枢密使,潘美为宣徽南院使,内外进秩有差。并加封刘长卫国公,李煜陇西郡公。越年孟夏,乃葬太祖于永昌陵。总计太祖在位,改元三次,共一十三年。小子有诗咏太祖道:

帝位原从篡窃来,孤雏嫠妇也罹灾。

可怜烛影摇红夜,尽有雄心一夕灰。

晋王光义嗣位后,史家因他庙号太宗,遂称为太宗皇帝。欲知后事,下回再详。

江南主李煜,耽酒色,信浮屠,固足以致亡,前回已评论及之。然其事宋之道,不可谓不备,宋祖亦不能指斥过恶,第以屡征不至,遂兴师以伐之。古人所谓国不竞亦陵,何国之为者?观于李煜而益信矣。明德楼之宣诏,语多掩护自己,要不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两语,较为直截了当。彼恃人不恃己者,其盍援为殷鉴乎?若夫烛影斧声一案,事之真否,无从悬断,顾何不于太祖大渐之先,内集懿亲,外召宰辅,同诣寝门,面请顾命,而乃屏人独侍,自启流言,遗诏未闻,遽尔即位,甚至宋后有母子相托之语,此可见当日宫廷,实有不可告人之隐情,史家无从录实,因略而不详耳。谓予不信,盍观后文。

第十三回 吴越王归诚纳土北汉主穷蹙乞降

却说太宗即位之后,当即改元,转瞬间即为太平兴国二年。有诏改御名为炅。(音炯。)至太祖葬后,即将开宝皇后,迁居西宫。太宗元配尹氏,为滁州刺史尹廷勋女,不久即殁,继配魏王符彦卿第六女,于开宝八年病逝。太宗嗣立为帝,追册尹氏为淑德皇后,符氏为懿德皇后。惟中宫尚在虚位,只有李妃一人,与太宗很相亲爱,生女二人,以次夭殁,继生子名元佐,后封楚王,又次生子名元侃,就是将来的真宗皇帝,开宝中封陇西郡君。太宗进封夫人,正拟册他为后,偏李氏又复生病,病且日剧,于太平兴国二年夏月,竟尔去世。(后位未定,何必急急徙嫂。此于暮冬改元更名为炅之意,同一无兄之心,宁待后日之逼死二侄耶?)翌年,始选潞州刺史李处耘第二女入宫,至雍熙元年,乃立李氏为后,这且慢表。

且说太平兴国三年三月,吴越王钱亻叔与平海军节度使陈洪进相继入朝。钱亻叔履历,已见前文,独陈洪进未曾提及,容小子约略叙明。洪进,泉州人,系清源节度使留从效衙将,从效受南唐册命,节度泉、漳等州,号为清源军,并封鄂国公、晋江王。从效殁后无嗣,兄子绍兹继立,年尚幼,洪进诬绍兹将附吴越,执送南唐,另推副使张汉思为留后,自为副使。寻复迫汉思缴印,将他迁居别墅,复遣人请命南唐,只说是汉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为众所推,权为留后。唐主李煜信为真情,即命为清源军节度使。嗣因宋太祖平泽、潞,下扬州,取荆、湖,威震华夏,旁达海南,洪进大惧,忙遣衙将魏仁济间道至汴,上表宋廷,自称清源军节度副使,权知泉、南州军府事,因汉思昏耄无知,暂摄节度印,恭侯朝旨定夺。太祖遣使慰问,自是朝贡往来,累岁不绝。乾德二年,诏改清源军为平海军,即以洪进为节度使,赐号推诚顺化功臣。开宝八年,江南平定,洪进心益不安,遣子文灏入贡。太祖因诏令入朝,洪进不得已起行,至南剑州,闻太祖驾崩,乃回镇发丧。

太宗三年,加洪进检校太师,次年春季,洪进入觐宋廷。太宗赐钱千万,白金万两,绢万匹,礼遇优渥。洪进遂献上漳、泉二州版图,有诏嘉纳,授洪进为武宁节度、同平章事,赐第京师。(叙陈洪进事简而不漏。)为这一番纳土,遂令吴越十三州土地,亦情愿拱手出献,归入宋朝。吴越王钱亻叔,正在入觐,闻洪进纳土事,未免震竦,乃上表乞罢所封吴越国王,及撤销天下兵马大元帅并书诏不名的成命,情愿解甲归田,终享天年。(真是鼠胆。)太宗不许。亻叔臣崔仁冀进言道:“朝廷意旨,不言可知。大王若不速纳土,祸且立至了。亻叔尚在迟疑,左右俱争言未可。仁冀复厉声道:“目今我君臣生命,已在宋主手中,试思吴越距此,约有千里,除非身生羽翼,或得飞还,否则如何脱离?不若见机纳土,免蹈危机。”亻叔闻言乃决,当于次日奏表道:

臣亻叔庆遇承平之运,远修肆觐之仪,宸眷弥隆,宠章皆极。斗筲之量实觉满盈,丹赤之诚辄兹披露。臣伏念祖宗以来,亲提义旅,尊戴中京,略有两浙之土田,讨平一方之僭逆,此际盖隔朝天之路,莫谐请吏之心。然而禀号令于阙廷,保封疆于边徼,家世承袭,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诸夏,凡在率滨之内,悉归舆地之图。独臣一邦,僻介江表,职贡虽陈于外府,版籍未归于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犹隔陶唐之化,太阳委照,不及家,春雷发声,不为聋俗,则臣实使之然也。罪莫大焉!不胜大愿,愿以所管十三州,献于阙下执事,其间地里名数,别具条析以闻。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倾向,特降明诏,允兹至诚。谨再拜上言。

表既上,太宗当然收纳,下诏褒美道:

表悉!卿世济忠纯,志遵宪度,承百年之堂构,有千里之江山。自朕纂临,聿修觐礼,睹文物之全盛,喜书轨之混同,愿亲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甲兵楼橹,既悉上于有司,山川土田又尽献于天府,举宗效顺,前代所无,书之简编,永彰忠烈。所请宜依,藉光卿德。

越日,又封亻叔为淮海国王,及他子弟族属,也有一篇骈体的诏谕道:

盖闻汉宠功臣,聿著带河之誓,周尊元老,遂分表海之邦。其有奄宅勾吴,早绵星纪,包茅入贡,不绝于累朝,羽檄起兵,备尝于百战;适当辑瑞而来勤,爰肢以提封而上献。宜迁内地,别赐爰田,弥昭启土之荣,俾增书社之数。吴越国王钱亻叔,天资纯懿,世济忠贞,兆积德于灵源,书大勋于策府。近者,庆冲人之践阼,奉国珍而来朝,齿革羽毛,既修其常贡,土田版籍,又献于有司。愿宿卫于京师,表乃心于王室。眷兹诚节,宜茂宠光,是用列西楚之名区,析长淮之奥壤,建兹大国,不远旧封,载疏千里之疆,更重四征之奇,畴其爵邑,施及子孙,永夹辅于皇家,用对扬于休命。垂厥百世,不其伟欤!其以淮南节度管内,封亻叔为淮海国王,仍改赐宁淮镇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即以礼贤宅赐之。子惟浚为节度使兼侍中,惟治为节度使,惟演为团练使,惟灏暨侄郁、昱并为刺史,弟仪、信并为观察使,将校孙承、沈承礼并为节度使。各守尔职,毋替朕命!

嗣是命范质长子范,权知两浙诸州军事,所有钱氏缌麻以上亲属,及境内旧吏,统遣至汴京,共载舟一千零四十四艘。吴越自钱得国,历五世,共八十一年而亡。东南一带,尽为宋有。太宗乃力谋统一,拟兴师往伐北汉,左仆射薛居正等多言未可,更召枢密使曹彬入议,曹彬独言可伐。太宗道:“从前周世宗及太祖俱亲征北汉,何故未克?”(想是薛居正等所陈之语。)彬答道:“周世宗时,史彦超兵溃石岭关,人情惊扰,所以班师。太祖顿兵草地,适值暑雨,军士多疾,是以中止。这并非由北汉强盛,无可与敌呢。”太宗道:“朕今日北征,卿料能成功否!”彬又答道:“国家方盛,兵甲精锐,欲入攻太原,譬如摧枯拉朽,何患不成?”太宗遂决意兴师,任潘美为北路招讨使,率崔彦进、李汉琼、刘遇、曹翰、米信、田重进等,四路进兵,分攻太原。又命邢州判官郭进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阻截燕、蓟援师。

北汉主刘继元闻宋师大举,急遣使向辽求救。先是开宝八年,辽曾通使宋廷,愿修和好,太祖曾答书许诺。至是辽遣挞马(官名,系扈从官。)长寿南来,入谒太宗,问明伐汉的情由。太宗道:“河东逆命,应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否则惟有开战呢。”长寿悻悻自去。太宗料辽必往助,恐有剧战,因下诏亲征,藉作士气。当拟命齐王廷美职掌留务。廷美倒也惬意,惟开封判官吕端入白廷美道:“主上栉风沐雨,往申吊伐,王地处亲贤,当表率扈从,若职掌留务,恐非所宜,应请裁夺为是。”廷美乃请扈驾同行,太宗改命沈伦为东京留守,王仁赡为大内都部署,自率廷美等北征。

到了镇州,接着郭进捷报,已将辽兵击退石岭关外,可无忧了,太宗大喜。原来辽主贤得长寿还报,遣宰相耶律沙为都统,冀王敌烈(一译作迪里。)为监军,领兵救汉,至白马岭,遥见宋军阻住前面,约有好几营扎住。耶律沙语敌烈道:“前面有宋师扼守,不宜轻进,我军且阻涧为营,申报主子,再乞添兵接应,方不致误。”敌烈道:“丞相也太畏怯了。我看前面的宋营,至多不过万人,我兵与他相较,众寡相等,何不趁着锐气,杀将过去?丞相若果胆小,尽可在后押阵,看我上前踏平宋营哩。”(要去寻死,尽可向前。)耶律沙道:“并非胆怯,惟出兵打仗,总须小心为要。”(亏有此着,才得免死。)敌烈不从,耶律沙忙遣将校,返报辽主,一面随敌烈前行。约里许,既至涧旁,敌烈自恃骁勇,争先渡涧,部兵亦抢过涧去,三三五五,不复成列,猛听得一声炮响,宋军自营内突出,来杀辽兵。辽兵尚未列阵,不意宋军猝至,先吓得手忙脚乱,胆落魂销。敌烈不管死活,还是向前乱闯,凑巧碰着郭进,两马相交,战到三四十合,被郭进卖个破绽,手起刀落,劈敌烈于马下。(该死得很!)是时耶律沙尚未渡涧,正思上前救应,那辽兵已逃过涧来,反冲动耶律沙军的阵脚。宋军又乘胜追击,尽行渡涧,争杀耶律沙军。耶律沙如何抵挡,只好策马返奔。辽兵只恨脚短,逃得不快,要吃宋军的刀头面。宋军也毫不容情,杀一个,好一个,追一程,紧一程,郭进且下令军前,须擒住耶律沙,方准收军。军士得令,奋勇力追,不防刺斜里杀到一支人马,来救辽兵,截住宋军。看官道是何来?乃是辽将耶律斜轸,(斜轸一译色轸。)奉了主命,接应前军,途次遇了耶律沙军报,急从间道疾趋,来做帮手,刚遇耶律沙败北,正好仗着一支生力军,救应耶律沙,抵敌宋军。郭进见辽兵得救,即勒马止追,整队回师。耶律沙亦引兵退去,两下罢战。

郭进回至石岭关,驰书奏捷。太宗遂自镇州出发,进逼太原。时北路招讨使潘美等屡败汉兵,直抵太原城下,筑起长围,四面合攻,自春徂夏,累攻不息。城中专望辽援,日久不至,又遣健足从间道赴辽,赍奉蜡丸帛书,催促援师。那知辽兵已被郭进击退,所遣急足,又为进所捕住,斩首示众。继元闻报大惧,甚至寝食不安,亏得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入城助守,昼夜不懈,尚得苟延。(推重刘继业。)至太宗驰至,亲督卫士,猛力攻扑,毁去城堞无数,均由刘继业冒险修筑,仍得堵住。太宗见城不能下,手书诏谕,劝继元出降。守卒不纳,继元亦无从知悉。太宗再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击退宋军。马军都军头辅超,气愤的了不得,大呼道:“偌大城池,有这般难攻么?有如壮士,快随我来,好登城立功!”言毕,有铁骑军呼延赞等踊跃而出,随着辅超,驾梯而上。辅超攀堞欲登,适为刘继业所见,急命长枪手攒刺辅超,辅超用刀格斗,不肯退步,怎奈双手不敌四拳,终被戳伤了好几处,不得已退归城下,解甲审视,身受十三创,血迹模糊。太宗嘉他忠勇,面赐锦袍银带,并令休息后营。辅超尚不肯休,自言翌晨定要入城,虽死无恨。到了诘朝,果然一马跃出,复出登城,梯甫架就,身上已叠中八矢。他左手执盾,右手执刀,尚拟冒死直上,幸由太宗闻悉,忙传令辅超回营,才得不死。(写辅超处,正是写刘继业。)太宗乃禁士登城,只命弓弩手万名,排列阵前,蹲甲交射。矢集城上如猥毛,每给矢必数万。继元用十钱购一矢,约得数百万支,仍还射宋军,又支持了月余。外援不至,饷道又绝,太宗屡射书城中,招降将士。城中宣徽使范超逾城出降,宋军疑是奸细,不待细问,竟将他一刀两段。继元闻范超降宋,也将范超妻小一一杀死,投首城下。(真是冤枉。)太宗闻范超枉死,又得他妻小首级,不禁悲悼,令将士置棺殓葬,亲往赐祭。城内守将瞧着,又感动起来。指挥使郭万超复密令军士缒城约降,太宗与他折矢为誓,决不加害。郭万超遂潜行出城,投奔宋营。太宗格外优待。自是继元帐下诸卫士多半出降。太宗又草诏谕继元道:

越王、吴主,献地归朝,或授以大藩,或列于上将,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继元但速降,必保始终富贵,安、危两途,尔宜自择!

这诏颁到城下,城中总算接待宋使,引见继元。继元读诏毕,沉吟半晌,方答宋使道:“果蒙宋天子优礼,谨当遵旨!”宋使出城报命。待了半日,未见继元出降消息,宋军又愤不可遏,锐意攻城。太宗又出谕将士,只说是:“城陷害民,不如少待,俟明日尚未出降,当即破城”等语。(无非笼络城中士卒。)宋军乃少退。是夕,继元遣客省使李勋奉表请降,太宗赐勋袭衣金带、银鞍勒马,另遣通事舍人薛文宝同勋入城,赍诏慰谕。翌日黎明,太宗幸城北,亲登城台,张乐设宴。继元率官属出城,缟衣纱帽,待罪台下。太宗召使升台,传旨特赦,且封继元为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授爵彭城郡公,给赐甚厚。继元叩首谢恩。太宗即命继元下台,导宋军入城,偏城上立着金甲银鍪的大将,高声呼道:“主子降宋,我却不降,愿与宋军拚个死活。”宋军仰首上望,那将不是别人,就是北汉节度使刘继业。当下走报太宗,太宗爱继业忠勇,很欲引为己用,至是令继元好言抚慰。继元乃遣亲信入城,与言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屈志出降,保全百姓为是。继业大哭一场,北面再拜,乃释甲开城,迎入宋军。太宗入城后,召见继业,立授右领军卫大将军,并加厚赐。继业原姓杨,太原人氏,因入事刘崇,赐姓为刘。降宋后仍复原姓,止以业字为名,后人称为杨令公,便是此人。自是北汉遂亡。小子有诗咏道:

晋阳卅载据雄封,徒仗辽援保汉宗。

两代螟蛉空入继,速亡总自主昏庸。

欲知北汉降后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宋初各国,吴越最称恭顺,而其见机纳土,免害生灵,亦不可谓非造福浙民。天下将定,一隅必不能终守,何若奉表赍献之为愈乎?浙人拜赐,迄今未忘,庙祀而尸祝之,宜也。北汉则异是,恃辽为援,固定坚城,至于饷尽援绝,方出降宋,顾视军民,伤亡已不少矣。且以数十万锐卒攻一太原,数月始下,宋师老矣,再图燕、蓟,尚可得耶?故北汉之降,不足为荣幸,而刘继元之罪案,亦自此可定矣。

第十四回 高梁河宋师败绩雁门关辽将丧元

却说刘继元降宋后,太宗命中使康仁宝监督继元,催他部署行装,召齐族属,限日离开太原,驰赴汴都。继元除挈眷随行外,所有宫妓,尽献与太宗。太宗分赐立功将士,仍饬康仁宝监护继元等,赴京去讫。北汉始祖刘崇,本后汉高祖刘知远弟,受封太原。自郭氏篡汉,刘崇乃僭称帝号,传子刘钧。钧有甥继恩、继元二人,继恩姓薛,继元姓何,都是崇女所出。崇女初适薛钊,生继恩,再醮何氏,生继元。崇以刘钧无嗣,均命收为养子。钧殁后,养子继恩立,继恩被弑,继元入嗣。继元弑钧妻郭氏,幽杀刘崇诸子,又好残杀臣民,至穷蹙乃降。或请太宗按罪加惩,太宗道:“亡国君主,非失诸暗懦,即失诸残暴,否则何至灭亡?这等人只应悯惜,若朕也把他虐待,岂非与他相似么?”(此语亦似是而非。)随命毁太原旧城,改为平晋县,以榆次县为并州,遣使分部徙太原民往居。复纵火焚太原庐舍,老幼迁避不及,焚毙甚多。(这是何意?)

太宗即出发太原,意欲顺道伐辽,夺取幽、蓟。潘美等多以师老饷匮,不欲北行。独总侍卫崔翰道:“势所当乘,时不可失,臣意恰主张北伐,不难取胜。”太宗遂决计北行,进次东易州。辽刺史刘宇献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协守。复入攻涿州,辽判官刘原德亦以城降。乘胜至幽州城南,辽将耶律奚底(一译作耶律肴达。)率着辽兵,自城北来攻宋军。宋军杀将过去,锐不可当,辽兵败走。太宗乃命宋亻屋、崔彦进、刘遇、孟玄吉吉四将,各率部兵,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蓟州、顺州次第请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将耶律学古,多方守御。经太宗亲自督攻,昼夜猛扑,城中倒也匈惧起来,几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忽有探卒入报宋营,辽相耶律沙来救幽州,前锋已到高梁河了。太宗道:“敌援已到高梁河么?我军不如前去迎战,杀败了他,再夺此城未迟。”言毕,即拔营齐起,统向高梁河进发。将到河边,果见辽兵越河而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宋将均跃马出阵,各执兵械,杀奔前去。耶律沙即麾兵抵拒,两下里金鼓齐呜,旌旗飞舞,几杀得天昏地黯,鬼哭神号。

约有两三个时辰,辽兵伤亡甚众,渐渐的不能支持,向后退去。太宗见辽兵将却,手执令旗,驱众前进,蓦听得数声炮响,又有辽兵两翼,左右杀来,左翼是辽将耶律斜轸,右翼是辽将耶律休哥。(哥一作格。)休哥系辽邦良将,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锐,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况宋军正战得疲乏,怎禁得两支劲卒横冲过来?顿时抵挡不住,纷纷散乱。休哥趁这机会,冲入中坚,来取太宗。太宗亟命诸将护驾,无如诸将各自对仗,一时不能顾到,急得太宗也仓皇失措。幸亏辅超舞着钢刀,呼延赞挥着铁鞭,前遮后护,翼出太宗,南走涿州。宋将亦陆续逃回,检查军士,丧亡至万余人。(这是宋军第一次吃亏。)时已日暮,正拟入城休息,不料耶律休哥带着辽兵,又复杀到,宋军喘息未定,还有何心成列?一闻辽军到来,大家各寻生路,统逃了开去,就是太宗的卫队,也多奔散。太宗此时,除了三十六计的上计,简直没法,只好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偏偏天色渐昏,苍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难行,后面喊杀的声音,尚是不绝,那时心下越慌,途中越黯,连这马一跷一突,跑不过去。太宗性急得很,只将马缰收紧,用鞭乱捶,马忍痛不住,不管什么艰险,索性乱窜,扑塌一声,陷入泥淖中。忙呼卫卒救驾,那知前后左右,已无一人,自己欲下骑掀马,犹恐马足难拔,连自身先坠渊莫测,不禁仰天呼道:“我为崔翰所误,亲蹈危机,目今悔已无及了。(并非崔翰所误,实是骄盈取败。)

言未已,但见前面火光荧荧,有一队人马到来,也不知是南军,是北军,越觉惶惑不定。待来军行至附近,方见旗帜上面现出一个杨字,又不觉喜慰道:“大约是杨业来了。”原来杨业降宋后,本已从征幽、蓟,只因太宗命他再赴太原搬运粮械,接济军需,所以去了好几日,至此才运粮回军,适值太宗遇险,中途接着。太宗急忙呼救,杨业跃马入淖,把太宗轻轻掖起,递交岸上的小将,然后再去牵引御马,好容易才得登岸。太宗早在岸上坐着,业复率小将拜谒,自称:“救驾来迟,应该负罪。”太宗道:“卿说那里话来?朕非卿到,恐性命都难保哩。”随问小将何人?业答道:“这是臣儿延朗。”太宗道:“卿有此儿,也好算作千里驹了。”说着,后面尘头起处,似有辽军赶至,太宗皱眉道:“追军又至,奈何?”业答道:“请陛下先行一程,由臣父子退敌便了。”言已,即去牵御马过来。那知马已卧地,不能再骑,乃返奏太宗道:“御马不堪再驾,请乘臣马先行。太宗道:“卿欲退敌,不能无马,朕看卿装载饷械,备有驴车,可腾出一乘,由朕暂坐先行罢。”杨业遵旨,遂命部卒腾出驴车,请太宗坐入,命部卒保护前进。所有饷械、亦一律载回,自与延朗勒马待敌。未几,有军马趋至,乃是孟玄吉吉、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等一班宋将,并带着败兵残卒,均已垂头丧气,狼狈不堪。

又未几,潘美等亦复驰到,且问杨业道:“皇上到那里去了,将军有无遇着?”(你为招讨使,如何连主子也不顾着。)杨业述明情形,潘美道:“后面尚有追兵,如何是好?”杨业道:“业父子二人,尚思退敌,今得诸将帅到来,怕他甚么?”潘美自觉怀惭,即命杨业部勒残兵,列阵以待。不到一时,果有辽兵追至,前队二将,一名兀环奴,一名兀里奚。杨业策马抡刀,当先出阵,大呼:“胡虏慢走!”兀环奴、兀里奚大怒,上前迎战,杨业双战二将,毫不惧怯。延朗恐乃父有失,急挺枪出战,与兀里奚对仗。兀环奴与杨业战不数合,被杨业一刀砍死。兀里奚心中一慌,把刀一松,被延朗当胸一枪,也刺落马下。宋将等见杨业父子,杀毙辽将,统来助阵,辽兵见不可支,慌忙退去,当由宋军追杀数里,夺还赀械若干,方才收军。驰至定州,得遇太宗。太宗命孟玄吉吉屯定州,崔彦进屯关南,刘廷翰、李汉琼屯真定。又留崔翰、赵延进等援应各镇,自率军返汴梁,镇日里怏怏不乐。

武功郡王德昭曾从征幽州,当宋军败溃时,军中不见太宗,多疑太宗被难,诸将谋立德昭为帝,未成事实,偏被太宗闻知,愈加愤闷。德昭尚未察悉,因见太宗还京,已有多日,并不闻战下太原的例赏,且诸将多怀怨望,恐不免有变动情形,乃入谒太宗,即请叙功给赏。太宗不待词毕,便怒目道:“战败回来,还有甚么功劳?甚么赏赐?”德昭道:“这也不可一概论的。征辽虽然失利,北汉究属荡平,应请陛下分别考核,量功行赏!”(语虽合理,然适中太宗之忌。)太宗复怒道:“待你为帝,赏亦未迟。”这两语是把心中的疑恨,和盘说出。看官!试想这地处嫌疑的德昭,如何忍受得起?他低了头,退出宫廷,还至私第,越想越恼,越恼越悲,默思父母早逝,无可瞻依,虽有继母宋氏,季弟德芳,一个是被徙西宫,迹类幽囚;一个是才经弱冠,少不更事,痛幽衷之莫诉,觉生趣之毫无,一时情不自禁,竟从壁间悬着的剑囊中,拔出三尺青锋,向颈一横,顿时碧血模糊,晕倒地上,渺渺英魂,往鬼门关去寻父母去了。(自寻短见,愚等申生。)及他人得知,已是死去多时,无从解救,只好往报太宗。太宗亟往探视,但见他僵卧塌上,目尚未瞑,不觉良心发现,涕泪交横,带哭带语道:“痴儿,痴儿!何遽至此?”(恐尚不免做作。)随即命家属好生殓葬,自己即还至宫中,颁诏赠德诏为中书令追封魏王,于是论平汉功,除赏生恤死外,加封弟齐王廷美为秦王,算是依从德昭的遗奏,这且慢表。

且说辽军杀败宋军,回国报功。辽主贤尚欲报怨,遣南京留守韩匡嗣与耶律沙、耶律休哥等率兵五万,入寇镇州。刘廷翰闻警,忙约崔彦进、刘汉琼等商议抵御方法。廷翰道:“我军方败,元气未回,今辽兵又来侵扰,如何是好?”彦进道:“若与他对仗,胜负未可逆料,不如用诈降计,诱他入内,然后设伏掩击,定可取胜。”延翰道:“我闻耶律休哥素有才名,恐他持重老成,未必纳降。”汉琼道:“先去献他粮饷,令他信我情真,料无不纳之理。”廷翰点首道:“且依计一试,再行定夺。”当下差人至辽营中,赍粮请降。匡嗣见有粮饷,问他何日出降?差人答以明日,匡嗣允诺,差人自去。耶律休哥进谏道:“宋军未曾交锋,即来请降,莫非具有诈谋?元帅不可不防!”(也不出廷翰所料。)匡嗣道:“他若用诈降计,怎肯到此献粮?”休哥道:“这乃是欲取姑与的计策。”匡嗣道:“我兵锐气方盛,杀败宋师数十万,理应人人夺气,今闻我军复出,怎得不惊?我想他是真情愿降哩。就使诈降,我也不怕。”休哥见他不从,只得退出,自去号令部兵,不得妄动,待有自己军令,方准出发。只匡嗣与耶律沙约定明日入城,很是欣慰。(仿佛做梦。)

且说宋将刘廷翰得差人回报,整点军马,令李汉琼率步兵万名,埋伏城东,掩击辽兵来路,崔彦进率步兵万名,埋伏城北,截断辽兵去途。

再约边将崔翰、赵延进连夜发兵,前来夹攻。分布已定,安宿一宵。翌晨,大开城门,自率兵往伏城西,专待辽兵到来。辽帅韩匡嗣当先开道,耶律沙押着后军,望镇州城前来。将到城下,见城门开着,并无一人,匡嗣即欲挥众入城,辽护骑尉刘雄武谏阻道:“元帅不可轻入,他既请降,如何城外不见一人?”匡嗣闻言,恰也惊异,猛听得一声号炮,响彻天空,城西杀出刘廷翰,城东杀出李汉琼。匡嗣料知中计,拍马便走,部众随势奔回,冲动耶律沙后队。耶律沙也禁遏不住,只好倒退。忽然间炮声又响,崔彦进又复杀出,截住辽兵去路。辽兵腹背受敌,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痛,那时无法可施,没奈何拚着性命,寻条血路。不料宋将崔翰、赵延进各军又遵约杀到,人马越来越众,把辽兵困在垓心。韩匡嗣、耶律沙领着将校,冒死冲突,怎奈四面八方,与铁桶相似,几乎没缝可钻,宋军又相继射箭,眼见得辽邦士卒,纷纷落马,伤亡无数。(层层反跌,为耶律休哥作势。)韩匡嗣与耶律沙正当危急万分,忽有一大将挺刀跃马,带领健卒从北面杀入,韩匡嗣瞧将过去,不是别人,正是耶律休哥,不觉大喜过望,急与耶律沙随着休哥杀出重围。宋军追了一程,夺得辎重无数,斩获以万计。(比前日所献之粮,获利应加数倍。)直至遂城,方收兵回屯原汛,随即报捷宋廷。

太宗闻报,语群臣道:“辽兵入寇镇州,不能得志,将来必移寇他处,朕看代州一带最关重要,须遣良将屯守,才可无患。”群臣齐声道:“陛下明烛万里,应即简择良将,先行预防。”太宗道:“朕有一人在此,可以胜任。”随语左右道:“速宣杨业入殿。”左右领旨,往召杨业。须臾杨业传到,入谒太宗。太宗语业道:“卿熟习边情,智勇兼备,朕特任卿为代州刺史,卿其勿辞!”业叩首道:“陛下有命,臣怎敢推诿?”太宗大喜,便敕赐橐装,令他指日启程。业叩谢而出,即率子延玉、延昭等出赴代州。延昭即延朗,随父降宋后,受职供奉官,改名延昭,业尝谓此儿类我,所以屡次出师,必令他随着。既到代州,适值天时寒冻,业亲督修城,虽经风雪,仍不少懈。

转眼间已是太平兴国五年了,寒尽春回,塞草渐茁,那辽邦复大举入寇,由耶律沙、耶律斜轸等领兵十万,径达雁门。雁门在代州北面,乃是紧要门户,雁门有失,代州亦危。杨业闻辽兵大至,语子延玉、延昭道:“辽兵号称十万,我军不过一二万人,就使以一当十,也未必定操胜局,看来只好舍力用智,杀他一个下马威,方免辽人轻觑哩。”延昭道:“儿意应从间道绕出,袭击辽兵背后,出他不意,当可制胜。”杨业道:“我亦这般想,但兵不在多,只教夤夜掩击,令他自行惊溃,便足邀功。”当下议定,即挑选劲卒数千名,由雁门西口西陉关出去,绕至雁门北口。正值更鼓沉沉,星斗黯黯,遥见雁门关下,黑压压的扎着数大营,便令延玉带兵三千人,从左杀入;延昭带兵三千人,从右杀入;业自领健卒百骑,独踹中坚。三支兵马,衔枚疾走,一到辽营附近,齐声呐喊,捣将进去。耶律沙、耶律斜轸等只防关内兵出来袭营,不意宋军恰从营后杀来,正是防不及防,几疑飞将军从天而下,大都吓得东躲西逃。中营里面有一辽邦节度使、附马、侍中萧咄李,自恃骁勇,执着利斧,从帐后出来抵敌,凑巧碰着杨令公,两马相交,并成一处,战到十余合,但听杨令公大叱一声,那萧咄李已连头带盔,飞落马下。(萧咄李,一译作萧绰里特。)小子有诗咏道:

百骑宵来捣虏营,刀光闪处敌人惊。

任他辽将如何勇,一遇杨公命即倾。

萧咄李既死,辽兵越觉惊慌,顿时大溃,俟小子下回再详。

高梁河一役,为宋、辽胜败之所由分。宋太宗挟师数十万,乘胜伐辽,而卒为辽将所乘,几至身命不保,宋军自此胆落矣。镇州之捷,雁门关之胜,均不过却敌之来,不能入敌之境,且皆由用智邀功,然则全宋兵力,不能敌一强辽,可断言也。德昭之自刎,本应与廷美之死,联络一气,然事相类而时有先后。太原之赏不行,德昭之言不纳,于是德昭愤激自刎,作者依时叙入,免致混乱。坊间旧小说中,有称德昭为八大王,至真宗时尚辅翊宋廷,此全系臆造之谈,固不值一辩也。

第十五回 弄巧成拙妹倩殉边修怨背盟皇弟受祸

却说辽相耶律沙与辽将耶律斜轸等因部兵溃散,也落荒遁走,黑暗中自相践踏,伤毙甚多。杨业父子杀退辽兵,便整军入雁门关,检查兵士,不过伤了数十人。当即休息半日,驰回代州,露布奏捷,不消细说。惟辽人经此一挫,多号杨业为杨无敌,自是望见杨字旗号,当即引去。辽主贤闻将相败还,勃然大怒,竟亲自督军,再举侵宋,命耶律休哥为先行,入寇瓦桥关。守关将士,因闻辽兵两次败退,料他没甚伎俩,竟开关迎敌,面水列阵。耶律休哥简率精锐,渡水南来,宋将欺他兵少,未曾截击,待至辽兵齐渡,方与交锋,那知休哥部下,是百炼悍卒,横厉无前,宋军不是对手,被他杀得七零八落,连关城都守不住,一哄儿弃关南奔,逃入莫州。休哥追至莫州城下,饬兵围攻。警报飞达宋廷,太宗复下诏亲征,调集诸将,向北进行。途次,又接官军败绩消息,忙倍道前进,到了大名,才闻辽主已退,乃令曹翰部署诸将,自回汴京。还汴数日,尚欲兴师伐辽,廷臣多迎合上意,奏称应速取幽、蓟。左拾遗张齐贤独上书谏阻,略云:

方今天下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莫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蓟未下,辇运为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粟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寨,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战,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之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勤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何必穷兵黩武为哉?谨此奏闻!

这张齐贤系曹州人,素有胆识,称名远近。先是太祖幸洛阳,齐贤曾以布衣献策,条陈十事,四说称旨,尚有六条,太祖以为未合,齐贤坚称可行,惹动太祖怒意,令武士将他牵出。既而太祖还汴,语太宗道:“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他日可辅汝为相,汝休忘怀!”(既已器重齐贤,胡不立加擢用,而必留遗与弟,人谓其友,我谓其私?)太宗谨记勿忘。至太平兴国二年,考试进士,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将置诸下第,太宗不悦,特开创例,令一榜尽赐京官,齐贤乃得出仕,历任知州,入为左拾遗,至是上疏直谏,太宗颇为嘉纳,乃暂罢出师。

县说前同平章事赵普,当出任河阳节度使时,(接第十一回。)曾上表自诉,略言:“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若君,愿赐昭鉴”等语,这表文经太祖手封,同藏金匮。太祖崩后,太宗践位,赵普入朝,改封太子太保,因为卢多逊所毁,命奉朝请,居京数年,尝郁郁不得志。他有妹夫侯仁宝,曾在朝供奉,卢多逊因与普有嫌,亦将仁宝调知邕州。邕州在南岭外,与交州相近。交州即交趾地,唐末为大理所并,旋入于唐,五代时归属南汉,及南汉平定,交州帅丁琏曾入贡宋廷。琏死,弟袭职,年尚幼稚,被部将黎桓把他拘禁,自称权知军府事。赵普恐仁宝久居邕州,数年不调,免不得老死岭外,乃设法上书,力陈交州可取。太宗本是喜功,阅读普奏,即拟召仁宝入京,面询边事。那知卢多逊刁滑得很,即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内乱,正可往取,但若先召仁宝,反恐有泄机谋,臣意不如密令仁宝整兵长驱,较为万全。”太宗也以为是,遂命仁宝为交州水陆转运使,孙全兴、刘澄、贾等并为部署,同伐交州。(偏出赵普意外。)

仁宝奉诏,不敢有违,只得整备兵马,与孙全兴等先后并发。行至白藤江口,适有交州水兵倚江驻扎,江面列战船数百艘。侯仁宝当先冲入,交兵未及预防,霎时溃散,由仁宝夺取战舰二百,大获全胜。再拟深入交地,仁宝自为前锋,约孙全兴等为后应。全兴等顿兵不行,只有仁宝一军,杀入交趾,沿途进去,势如破竹。忽接到黎桓来书,情愿出降,仁宝信以为真,不甚戒备。到了夜间,黎桓率兵劫营,害得仁宝营内,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仓猝抵敌,那里支持得住?仁宝竟死于乱军中。(实是赵普害他。)转运使许仲宣据实奏闻,有诏班师,拿问全兴,立斩刘澄、贾。全兴入京,寻亦弃市。后来黎桓复遣使入贡,并上丁让表,太宗因惩着前败,含糊答应,事见后文。(本回总旨在叙赵、卢交恶事,故叙交州战史,特从略笔。)

赵普闻仁宝败殁,愈恨多逊,恨不能将他枭首剖心,抵偿妹夫的性命。怎奈多逊方邀主眷,一时无隙可乘。多逊且一意防普,只恐他运动廷臣,上章弹劾,所有群臣章奏,必先令禀白自己,又须至阁门署状,亲书二语,乃是“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十字。(可谓防备严密。)所以朝右诸臣,对着多逊,大家侧目,连普亦没法摆布,镇日里怨苦迭声。

一日过一日,忽有晋邸旧僚柴禹锡、赵、杨守一等竟直入内廷,密奏太宗,说是秦王廷美,骄恣不法,势将谋变,卢多逊交好秦王,恐未免有勾通情事。(史第言讦告秦王,不及多逊,吾谓太宗方亲信多逊,胡不问多逊而问赵普,得此揭出,方释疑团。)这数语触动太宗疑忌,遂召普入见,与他密商。普竟自作毛遂,愿备位枢轴,静察奸变,且叩首自陈道:“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就是臣前被迁,曾有人说臣讪谤皇上,臣尝上表自诉,极陈鄙悃,档册具在,尽可复稽。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衰,臣虽死不朽了。”太宗略略点首,待普退后,即令近侍检寻普表,四觅无着。有旧侍忆及前事,谓由太祖贮藏金匮,当即禀过太宗,启匮检视,果得普前表,因复召普入语道:“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之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忠。”普顿首拜谢,太宗即面授普为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并命密察秦王廷美事。

是时太祖季子德芳,亦已病殁,年仅二十三岁,距德昭自刎,只隔一年有余。廷美颇不自安,尝言太宗有负兄意。俗语说得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了廷美几句口风,免不得传入太宗耳中,还有一班谐臣媚子,火上加炭,只说廷美即谋作乱,应亟预防。太宗遂罢廷美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为东上阁门使,无非因他告变有功,特别宠眷的意思。赵普与廷美无甚宿嫌,不过欲扳倒卢多逊,只好从廷美着手,陷他入阱。卢多逊也曾料着,明知祸将及己,可奈贪恋相位,不甘辞职,因此延宕过去。(富贵之误人大矣哉!)赵普怎肯干休?明访暗查,竟得卢多逊私遣堂吏交通秦王事。这堂吏叫作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卢交好,都从他数人往来介绍。赵白尝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述多逊言云:“愿宫车宴驾,尽力事大王。”廷美亦遣樊德明往报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愿宫车早些宴驾呢。”又私赠多逊弓箭等物。普一一入奏。太宗道:“兄终弟及,原有金匮遗言,但朕尚强壮,廷美何性急乃尔?且朕待多逊,也算不薄,难道他尚未知足,必欲廷美为帝么?”普奏对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两误足死廷美。)太宗不禁点首,遂颁诏责多逊不忠,降为兵部尚书。越日,下多逊于狱,捕系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令翰林学士承旨李、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鞫。赵白等一一伏罪。复令多逊对簿,多逊亦无可抵赖。李等具狱以闻,太宗再召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老而不死是为贼,王溥有焉。)联名奏议道:

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夫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议上,即有诏颁发道:

臣之事君,贰则有辟,下之谋上,将而必诛。兵部尚书卢多逊,顷自先朝擢参大政,洎予临御,俾正台衡,职在燮调,任当辅弼,深负倚畀,不思补报,而乃包藏奸宄,窥伺君亲,指斥乘舆,交结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近臣,杂治其事,丑迹尽露,具狱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议,佥以枭夷其族,污潴其宫,用正宪章,以合经义。尚念尝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实汝有负罪,非我无恩。其卢多逊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赠妻子官封,并用削夺追毁,一家亲属,并配流崖州,所在驰驿发遣,纵经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亲属,并配隶边远州郡部曲,奴婢纵之,余依百官所议,列状以闻。

当下再由群臣议定,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流配海岛。廷美勒归私第,所有子女,复正名称。子德恭、德隆等仍称皇侄,皇侄女适韩崇业,去公主驸马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两人皆廷美官属,因责他辅导无状,连带坐罪。卢多逊即日被戍,发往崖州,至雍熙二年,竟殁于流所。多逊籍隶河南,累世祖墓均在河南,未败前一夕,天大雷电,将他祖墓前的林木,尽行焚去,时人诧为奇异。及多逊流徙,始信这造化小儿,已预示谴责了。(天道有知,应该加谴。)

且说赵普计除卢多逊,复黜谪廷美,尚恐死灰复燃,潜嗾开封府李符上言廷美未肯悔过,反多怨望,乞徙居边郡,藉免他变。于是严旨复下,降廷美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夺国封,命崇仪使阎彦进知房州,御史袁廓通判州事,各赐白金三百两,令他监伺廷美,不得有误。廷美至房州,举动不得自由,阎彦进、袁廓日加侦查,累得廷美气郁成疾,时患肝逆等症,渐渐的瘠不堪。太宗因右仆射沈伦未能觉察秦、卢阴谋,不无旷职,亦将他免去相位,降授工部尚书。左仆射薛居正又复去世,乃改任窦、郭贽参知政事。寻又以郭贽嗜酒,出知荆南府,另命李继任。且因赵普专相,好修小怨,也不免猜忌起来,因语群臣道:“普有功国家,并与朕多年故交,朕深倚赖,但看他齿落发斑,年已衰迈,不忍再以枢务相劳,当择一善地,俾他享些老福,才不负他一生知遇呢。”(心实刻忌,语却和婉。)乃作诗一首,命刑部尚书宋琪持赐赵普。普捧读毕,不禁泣下,暗思诗中寓意,明是劝他辞职,好容易重登枢辅,又要把这位置让与别人,真是冤苦得很。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对宋琪道:“皇上待普,恩谊兼至,普余生无几,自愧报答不尽,惟愿来世再效犬马微劳,幸乞足下转达!”宋琪劝慰数语,当即告别,返报太宗。翌日,普呈上辞职表,太宗准奏,出普为武胜军节度使,赐宴长春殿,亲与饯行,复作诗赠别。普泣奏道:“蒙陛下赐诗,臣当刻石,他日与臣朽骨,同葬泉下,臣死或有知,尚当铭恩不忘哩。”(无非恋恋富贵。)太宗亦洒泪数点,俟普谢宴告退,送至殿外,又命宋琪等代送出都,然后还宫。(以假应假。)普径赴武胜军去了。

太宗乃命宋琪、李同平章事,且因窦复殁,别选李穆、吕蒙正、李至三人,参知政事。随诏史官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准备御览。越年复改元雍熙,(即太宗九年。)群臣正拜表称贺,粉饰承平,欢宴数日,忽由房州知州阎彦进驰驿入奏,涪陵公廷美已病死了。太宗方与宋琪、李等商议封禅事宜,一闻讣音,不禁太息道:“廷美自少刚愎,长益凶恶,朕因同气至亲,不忍加他重辟,暂时徙置房州,令他闭门思过,方欲推恩复旧,谁料他遽尔殒逝?回溯兄弟五人,今只存朕,抚躬自问,能不痛心!”言已,呜咽流涕。(亏他装得像。)宋琪、李等,当然出言奏慰,不劳细表。翌日下诏,追封廷美为涪王,谥曰悼,命廷美长子德恭为峰州刺史,次子德隆为襄州刺史,廷美女夫韩崇业为靖难军司马。小了有诗咏道:

尺布可缝粟可舂,如何兄弟不相容?

可怜骨肉参商祸,刻薄又逢宋太宗。

廷美方死,忽由李入奏,又死了一个著名的人物,欲知此人为谁?且待下回表明。

赵普与卢多逊积衅成隙,彼此设计构陷,而旁人适受其殃。侯仁宝,普之妹倩也,卢多逊因普迁怒,假南交之役,致死仁宝,仁宝死不瞑目矣。廷美为太宗胞弟,金匮之盟,兄终弟及,普实与闻,顾以卢多逊之嫌,构成煮豆燃萁之祸。推普之意,以为此狱不兴,不足以除卢多逊,多逊得除,何惜廷美?况更藉此以要结主宠,为一举两得之计乎。故死廷美者为太宗,而实由于赵普。孔子有言:“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卢多逊不足责,赵普名为良相,乃与鄙夫相等,何其惑也?呜呼侯仁宝!呜呼廷美!呜呼卢多逊、赵普!阅此回,窃不禁为之三叹焉。

第十六回 进治道陈希夷入朝遁穷荒李继迁降虏

却说李入奏,报称大臣病故,大臣为谁?就是参知政事李穆。太宗闻丧,更加嗟悼,遂亲往赐奠,语侍臣道:“穆操履纯正,真不易得,朕方倚用,遽尔沦没,实属可悲。这并非穆的不幸,乃是朕的不幸呢!”言下甚是惨切,且对灵哭了一场,然后还朝。(待兄弟如彼,待臣子如此,以见太宗之亲疏倒置。)既而群臣请封禅,太宗不许,至阖廷联衔奏请,乃命学士扈蒙等详定仪注,拟至仲冬往祀泰山。不意时当仲夏,乾元、文明二殿,忽然失火,太宗以天象示儆,诏求直言,并罢封禅。

到了孟冬,来了华山隐士陈抟,入京觐见。陈抟,亳州人,四五岁时,戏涡水岸侧,有青衣媪给乳与饮,得辟性灵,每读经史百家,一见成诵,毫不遗忘。至后唐中与试进士,试文非有司能解,摈置不录。抟自此不求禄仕,惟游放山水间,怡情自适。嗣得遇奇士二人,导以服气、辟谷诸术,并与言武当山九室岩中可以隐居。抟遂受教往隐,历二十余年,但日饮满数杯,便算了事。既而移居华山云台观,又止少华石室。每寝时,或至百余日不起,俗人有大睡三千日,小睡八百日的谣传。周世宗好黄白术,尝召抟至阙下,叩问方术。抟从容奏道:“陛下为四海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术呢?”(甚是,甚是。)世宗爽然自悟,留抟住京月余,命为谏议大夫,抟固辞不受。嗣见抟无他技能,乃放还华山。及太祖受禅,抟正乘驴过天津桥,闻受禅消息,竟堕驴大笑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太宗元年,有旨召抟入京,抟奉命至汴,进见太宗,很蒙优待,赐以金帛,不受而去。雍熙元年,抟复入朝,太宗益加礼重,语相臣宋琪等道:“抟有志独善,不求利禄,这真所谓方外散人呢。朕与他谈及世事,他自言历经离乱,今幸天下太平,所以复来朝觐。朕看他年近百岁,终日不食,却觉得精神矍铄,步履雍容,真正难能,真正难得!”(可令汝自愧。)宋琪道:“从前巢父、许由,想亦如是。”(贡谀之言。)太宗笑而不答,随命中使送抟至中书省。

宋琪等相率迎入,款待殷勤,座间问道:“先生玄默修养,得此道术,可否赐教一二?”抟答道:“抟系山野人民,无益世用,所有神仙炼丹,及吐纳养生的方术,统未知晓,怎能传人?就使白日升天,亦与国家无补。今皇上龙颜秀异,冠绝天人,博达古今,深究治乱,真有道仁圣的主子。诸公生当盛世,正君臣协心同德、兴化致治的时候,勤行修炼,无出此右,不必再求异术了。”(不谈左道,见识独高。)琪等闻言,无不称善。翌日奏对,即述抟所言,太宗益加叹赏,诏赐抟号希夷先生,复给紫衣一袭,留抟阙下,暇时与谈诗、赋,辄令属和。抟夙擅诗才,随口吟成,无不中律,以此益称上旨。一面命有司增葺云台观,俟修筑告竣,乃送归华山,由太宗亲书“华山石室”四字,作为赆仪,抟拜辞而返。至端拱元年(即太宗十三年。)抟令弟子贾德升,就张超谷下,凿石为室。室成,抟手书数百言,嘱咐弟子赍送汴京,略言:“臣抟大数已终,圣朝难恋,当于本月二十二日,化形于莲花峰下张超谷中。”是表上后,太宗遣使往视,至二十九日始到,抟尸陈石榻上,肢体犹温,有五色云遮蔽洞口,冉冉不散。使臣返报太宗,太宗嘉叹不已。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尝自号扶摇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详言导养及还丹各事。宰相王溥亦著《笺注》八十一章。抟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阳集》诗六百首,大半雅淡冲夷,自成一格,后世有传有不传。总之陈抟系一隐君子,独行高蹈,不受尘埃,若目他为仙怪一流,实属未当。俗小说中,或称为陈抟老祖,捏造许多仙法,作为证据,其实是荒唐无稽,请看官勿为所惑哩。(辟除迷信。)

闲文少表,且说太宗因中宫虚位,尚未册立,不得不选择继配,作为内助。李妃容德俱茂,入宫数年,素无过行,特册立为后。(应十三回。)仪文繁备,典礼皇,不但内宫外廷赐宴数天,并赐京师人民大酉甫三日,仿佛有庆泽均行,醉人为瑞的景象。翌年春季,复召宰相近臣,齐集后苑赏花,并面谕群臣道:“春风暄和,万物畅茂,四方无事,朕愿与臣民共乐,卿等可各赋一诗,抒写情意。”群臣奉命,大家搜索枯肠,挖出几个尧天、舜日、帝德、皇恩的字样,配搭亭匀,凑成律句,呈上藻鉴。(挖苦得很。)太宗一一取阅,多半是敲金戛玉,鼓吹休明,乐得心花怒开,满口称美。群臣均叩谢天褒,尽欢而散。到了孟夏,又召辅臣、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均至后苑赏花钓鱼,各赐宴饮,免不得又令赋诗。大家换汤不换药,仍旧是一曲贺圣朝。太宗又命习射水心殿,你想穿杨,我夸贯虱,彼此竞射一场,或中或不中,不过是陶情作乐,无关功过,足足的闹了一日,统向太宗叩谢,一并散去。

先是太宗长子元佐,为李妃所出,(见十三回。)幼即聪警,貌类太宗,很得太宗欢心。及长,善骑射,尝从征太原、幽、蓟,返拜检校太傅,加职太尉,晋封楚王,另营新邸。廷美得罪,元佐力为营救,再三请免,屡受及父呵斥。(元佐谊属懿亲,情实可嘉。)至闻廷美忧死,他愤极成狂,尝手操挺刃,击伤侍人。(迹类佯狂。)旋因医治少瘳,太宗颇加喜慰,为赦天下。重九佳节,诏诸王宴射苑中,元佐因新瘥不预。及诸王宴归,暮过元佐门,元佐问明左右,方知诸王侍宴消息,便愤愤道:“他人都得与宴,我有何罪,不闻宣召?这是明明弃我呢!”左右从旁劝解,并呈上佳酿,俾他解闷。元佐取来就饮,饮尽索添,连下数十大觥,已是酩酊大醉,他尚不肯罢休,直饮到夜静人阑,方才停杯,回入寝室。左右总道他是熟睡,谁料他竟放起火来,霎时间烟雾迷漫,光烛霄汉,内外侍从,慌忙入救,已是不及,只把元佐及所有眷属,救出门外,可惜一座大厦,倏成焦土。(傥来富贵,均可作是观。)太宗闻楚邸被焚,正在惊疑,嗣有人报称由元佐纵火,不禁大怒,立遣御史捕治,将他废为庶人,安置均州。宋琪率百官上表,请恕他病狂,仍留京师,太宗不许,竟令元佐即日出都,不得逗留。嗣经宋琪等三次奏请,乃下诏召还。元佐时已行至黄山,奉诏乃归,幽居南宫,余事后表。

且说秦、陇以北,有银、夏、绥、宥、静五州地,为拓跋氏所据。唐初拓跋赤辞入朝,赐姓李。至唐末,黄巢作乱,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纠合蕃众,入境讨贼,得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复赐李姓。五代时据境如故。周显德中,适李彝兴嗣职,受周封为西平王。宋太祖初年,彝兴遣使入贡,太祖授彝兴为太尉。彝兴旋殁,子克睿嗣;未几克睿又死,子继筠立。太宗伐北汉,继筠曾遣将李光远、光宪,渡河略太原境,遥作声援。既而继筠复殁,弟继捧袭位。太平兴国七年,继捧入觐太宗,献银、夏、绥、宥四州地,且自陈亲族不睦,愿居汴京。太宗乃遣使至夏州,迎接继捧亲属,且授他为彰德节度使。另派都巡检曹光实,往戍四州。独继捧族弟继迁为定难军都知番落使,留居银州,不愿入汴,闻宋使到来,诈言乳母病故,出葬郊外,竟与同党数十人,奔入地斤泽。泽距夏州东北三百里,继迁号召部落,声势渐盛。曹光实恐为边患,率师袭击,斩首五百级,焚四百余帐,继迁仓猝遁去,母与妻不及随奔,均被光实拿住,押回夏州。(不善抚辑,徒逞诈谋,曹光实亦太失策。)继迁辗转迁徙,连聚豪族,复日强大,随即召集众人,慨然与语道:“李氏世有西土,一旦让人,岂不可恨?尔等若不忘李氏,幸大家努力,共图兴复!”番众齐声许诺。

继迁复道:“用力不如用谋,我当设诈降计,诱杀那曹光实,一则可报前仇,二则可恢先业,尔等以为何如?”番众复应声道:“全凭调度。”继迁大喜,遂率众向夏州进发,先遣人致书光实,略言:“势蹙途穷,幸网开一面,俯允归降,此后生成,全出公惠”等语。(言甘心苦。)光实信为真言,即与来人面约,期会葭芦川,收纳降众,来使自去。光实届期带领百骑,至葭芦川,见继迁已率数十人,守候该处,彼此相见,继迁拜谒马前,执礼甚恭,并请光实往抚余众。光实志得心骄,全不加察,竟昂然随往。及到继迁营帐前,番众尽出,约有数千人,继迁忽举手挥鞭,大声呼道:“仇人已到,大众何不动手?”言未毕,但听番众一声喊杀,都持着大刀阔斧,向光实杀来。光实手下只有百人,就使每人生着三头六臂,也是挡架不住,眼见得同时毕命,一个不留,继迁遂乘势袭据银州。

边警传达汴京,太宗亟命知秦州田仁朗等会师往讨。仁朗奉命调军,待各种兵马陆续会齐,乃启程北行。到了绥州,闻继迁围攻三族寨,有众数万,自恐寡不敌众,飞章至汴,请再添兵。嗣又闻三族寨失守,寨将折裕木杀死监军使者,与继迁联合,进攻抚宁寨。将士请速即赴援,仁朗笑道:“不妨,不妨!番人乌合,同来寇边,胜即进,败即退,今继迁啸聚数万,尽锐出攻孤垒,抚宁寨虽狭小,势甚险固,断非十日五日可能攻入,我待他劳敝,发兵掩击,再遣强弩数百人,截他归路,我料虏必成擒了。”将士各默然退出。仁朗故示闲暇,纵酒,流连竟夕。副将王亻先,乘间媒孽,上诉宋廷。(仁朗亦有自取之咎。)太宗得悉情形,遂下诏征仁朗还京,下御史狱。廷讯三族寨被陷,及无故奏请添兵等事,仁朗抗声答道:“银、绥、夏三州守兵,均托词守城,不肯出发,所以奏请添兵。三族寨相距太远,待臣勉集人马,行至绥州,已闻失守,一时未及赶救,臣不负责。且臣已定有良策,足擒继迁,但因奉诏还京,计不得行。

臣料继迁颇得人心,若此时不能擒他,只好优诏怀徕,或用厚利饵他酋,令图继迁,早除一日好一日,否则边蠹未除,必为大患。”太宗怒道:“朕闻纵酒,种种不法,难道继迁肯自来就死么?”仁朗道:“这便是臣的诱敌计。”太宗又怒道:“什么诱敌不诱敌?朕不用你,看继迁果猖獗否?”遂命将仁朗仍复系狱。越日下诏,贷他一死,贬窜商州。惟副将王亻先,既排去仁朗,统兵出银州北面,连破敌寨,斩番酋折罗遇。麟州诸番,因此惶惧,均请纳马赎罪,助讨继迁。亻先遂大集各兵,入浊轮川,正值折裕木纠众前来,两下交锋,折裕木杀得大败,被王亻先军士擒住。继迁从后驰至,又由王亻先麾兵,驱杀一阵,十成中丧亡六七成,竟落荒遁去。王亻先奏凯而回。适有诏令郭守文到边与亻先同领边事。守文复与知夏州尹宪共击盐城诸番,焚千余帐。自是银、麟、夏三州,所有番众百二十五族,尽行内附,户口计万六千有余,西北一带,皆就敉平。惟继迁穷蹙无归,不得已奉书辽廷,愿作外臣。辽许他归附,册封他为夏国王,并将宗女义成公主嫁给了他。继迁既得荣封,复配豪女,真个是两难兼并,三生有幸了。(怪不得人喜降虏。)

小子历叙辽事,未曾将辽国源流,交代明白,本回将要结束,下回又须接说宋、辽交战情形,趁这笔底余闲,略略一叙。辽本鲜卑别种,初居潢河附近,自称神农氏后裔,聚成部落,号为契丹。朱梁初年,契丹主耶律阿保机并吞诸部,僭称帝号,辽人称为太祖。

阿保机死,子耶律德光嗣,助晋灭唐,得幽、蓟十六州。至晋出帝不愿称臣,德光举兵灭晋,改国号辽,纵兵饱掠,归死杀狐岭,是谓辽太宗。侄兀欲嗣立,更名为阮,在位五年遇弑,称世宗。德光子兀律入继,亦改名为,嗜酒好猎,不恤国事,又被近侍谋毙,称穆宗。兀欲子贤继立,是为景宗,用萧守兴为尚书令,即立萧女燕燕为后。(燕燕一译作叶叶。)燕燕色技过人,兼通韬略,既得为后,遂干预国政。景宗又夙婴风疾,诸事毕委燕燕裁决,国中只知有萧后,不知有景宗。(俗呼为萧娘娘者即此。)太宗太平兴国七年辽景宗贤殂,子隆绪嗣位。隆绪年尚冲幼,由母后燕燕摄政,史称为萧太后,复国号大契丹,用韩德让(即韩匡嗣子。)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耶律勃古哲(一译博郭济。)总领山西诸州事,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号令严明,威震朔漠。至收降李继迁后,且使窥伺宋边,阴图南下。偏三交屯将贺怀浦父子竟献议宋廷,极言幽、蓟可取状,于是鼙鼓复鸣,王师又出。这一番有分教:

雄主喜功偏失律,元戎偾事又亡师。

欲知宋廷出师情形,且待下回续叙。

五季有一陈抟,得无道则隐之义,宋初有一陈抟,得高尚其志之象,观其入朝论治,不尚虚无,不谈隐怪,其持行之纯正,可以想见,以视陶渊明、贺季真辈,且高出一筹,苟目为张道陵、佛图澄之流亚,毋乃太轻视之乎!元佐力救廷美,甚至病狂,彼岂真狂人哉?不悦父行,甘心让国,有吴泰伯之遗风焉。彼李继迁一虏酋耳,田仁朗之用计袭取,未始非策,只以纵酒启王亻先媒孽之口,卒至良谋不用,狡寇降辽,秦陇以北,从此多事。夫平一李继迁尚不能,遑问耶律氏乎?朝曰取燕蓟,暮曰取燕蓟,燕蓟果若是易复乎?观于此而已知宋之渐弱矣。

第十七回 岐沟关曹彬失律陈家谷杨业捐躯

却说贺怀浦父子好谈边事,共守朔方。怀浦曾任指挥使,即太祖元配贺皇后胞兄,子名令图,出知雄州。他因契丹主幼,委政萧氏,似属有机可乘,乃请即出师,北取幽、蓟。(计非不是,但彼有耶律休哥,试问有谁人可制耶?)太宗遂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都部署,崔彦进为副;米信为西北道都部署,杜彦圭为副,出师雄州。田重进为定州都部署,出师飞狐。潘美为云应朔都部署,杨业为副,出师雁门。诸将陛辞,太宗语曹彬道:“潘美可先趋云州,卿等率十万众,但声言进取幽州。途次宁持重缓行,休得贪利急进!虏闻大兵到来,必悉众救范阳,不暇顾及山后,那时潘美等掩杀前去,可望成功。”曹彬等领命登程,分道并进。

彬遣先锋将李继隆北向攻入,连拔固安、新城二县,进攻涿州。守将贺斯,出城迎敌,李继隆横槊直前,与贺斯战三十多合。贺斯力怯,拍马便走,继隆急追数步,用力一槊,正中贺斯背心,翻身落马,再一槊结果性命,契丹兵遂溃。继隆乘势夺取涿州。未几,契丹兵来攻新城,适与米信相遇,米信麾下只有三百人,契丹兵恰有万余名,彼多此少,相去悬绝,顿被契丹兵围住,重重包裹,如箍铁桶。米信大喝一声,挺着大刀,当先突围,三百骑紧随后面,并力一处,冲破西隅。契丹兵怎肯放松,再上前围绕,巧值崔彦进、杜彦圭等两路杀到,顿将契丹兵赶散。曹彬亦已驰至,会集各军,并趋涿州。(一路叙过。)

时田重进亦出飞狐县南,部将荆嗣率五百骑先行,遥见胡骑漫山塞野而来,差不多有两三万人,就中统兵的大将,乃是契丹西面招安使大鹏翼。荆嗣急报田重进,重进连忙赶到,列阵岭东,命荆嗣山岭西,乘暮薄敌。大鹏翼越崖前来,嗣用短兵接战。彼此拚命相争,互有杀伤,战至夜半,方才收军。契丹兵结营崖上,宋军结营崖下。越宿再战,契丹兵自崖杀下,势似建瓴,荆嗣几抵挡不住,亏得重进遣兵相救,才得杀个平手。嗣因敌势颇张,不便久持,忽想到谭廷美屯兵小沼,可资臂助,急遣使驰书,请他列队平川,另遣二百人执着白帜,驰骋道旁。大鹏翼登崖遥望,见山下旗帜绵亘,疑是援兵继至,竟欲遁去。嗣即率所部,疾驱往斗,一面促重进会师。大鹏翼正与嗣军酣战,不防重进杀到,惊得不知所措,相率奔溃。荆嗣觑定大鹏翼,拈弓搭箭,飕的一声,将他射落马下。宋军一拥上前,把大鹏翼牵了过来。(枉叫做大鹏翼,如何不能飞遁。)大鹏翼成擒,飞狐、灵邱诸守将闻风胆落,次第请降。(一路又叙过。)

还有潘美一路,从西陉入,与契丹兵大战寰州城下。契丹兵败退,寰州刺史赵彦章出降,进围朔州。节度副使赵希赞亦举城降,遂转攻应、云诸州,所至皆克。(此路亦简而不漏。)

捷报迭达汴都,百官皆贺,独武胜军节度使赵普上书进谏道:

伏睹今春出师,将以收复关外,屡闻克捷,深快舆情。然晦朔屡更,荐臻炎夏,飞车免日繁,战斗未息,老师费财,诚无益也。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怀徕闽浙,混一诸夏,大振英声,十年之间,遂臻广济。远人不服,自古圣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窃念邪谄之辈,蒙蔽睿聪,致兴无名之师,深蹈不测之地。臣载披典籍,颇识前言,窃见汉武时主父偃、徐乐、严安所上书及唐相姚元崇献明皇十事,忠言至论,可举而行。伏望万机之暇,一赐观览,其失未远,虽悔可追。臣窃念大发骁雄,动摇百万之众,所得者少,所丧者多。又闻战者危事,难保其必胜。兵者凶器,深戒于不虞,所系甚大,不可不思。臣又闻上古圣人,心无固必,事不凝滞,理贵变通。前书有兵久生变之言,深为可虑,苟或更图稽缓,转失机宜。旬朔之间,时涉秋序,边庭早凉,弓劲马肥,我军久困,切虑此际或误指纵,臣方冒宠以守藩,曷敢兴言而沮众?盖臣已日薄西山,余光无几,酬恩报国,正在斯时。伏望速诏班师,无容玩敌。臣复有全策,愿达圣聪。望陛下精调御膳,保养圣躬,挈彼疲氓,转之富庶,将见边烽不警,外户不扃,率土归仁,殊方异俗,相率向化,契丹独将焉往?陛下计不出此,乃信邪之徒,谓契丹主少事多,可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乐祸求功,以为万全,臣窃以为不可。伏愿陛下审其虚实,究其妄谬,正奸臣误国之罪,罢将士伐燕之师,非特多难兴王,抑亦从谏则圣也。古之人尚闻尸谏,老臣未死,岂敢面谀,为安身而不言哉?冒渎尊严,无任待命!

这奏甫上,又有捷报到来,田重进再破敌兵,攻入蔚州,获住契丹监城使耿绍忠,将进逼幽州了。太宗以三军屡捷,不从普言,仍锐意用兵。忽接曹彬急奏,说是居涿旬日,粮饷不继,暂退雄州就饷。太宗不觉变色道:“从前朕命他缓进,他反欲速,今则大敌在前,反致退师,倘或被袭,岂不要前功尽弃吗!”当下飞使传诏,令曹彬不得骤进,饬引师与米信军相会,籍固兵力。彬奉诏后,遵旨行事。会闻潘美已尽略山后地,偕重进东下,乘势图幽州。崔彦进等均请命曹彬道:“朝旨命三路出师,我军乃是正路,将士最多,今乃逗留不进,转让两路偏师建功立业,岂不可羞?元帅何不统兵前进,急取幽、蓟、免落人后呢?”曹彬道:“皇上有诏,不得轻进。”彦进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元帅能克日成功,难道尚遭主谴么?”曹彬暗暗沉吟,自思彦进所言,亦有至理,乃与米信联络一气,各裹粮怀食,径趋涿州。

契丹大将耶律休哥初因部下兵寡,不敢轻敌,专令轻骑锐卒,截宋粮道,一面报知辽廷,速发援兵。萧太后燕燕本是一个女中丈夫,接得休哥禀报,竟自统雄师,挟着幼主,出都南援。休哥闻援兵将至,便先至涿州,只命轻兵挑战,遇着宋军,一战即退。俟宋军蓐食,复冲杀过去;宋军撤食与斗,他又退了下去,每日约有数次。夜间却四伏崖谷,或吹胡哨,或呜鼓角,待至宋军杀出,却又不见一人。(是即所谓亟肆以敝,多方以误之策。)宋军日夕被扰,累得昼不安食,夜不安眠,只好结着方阵,堑地两边,缓缓前进。偏天公又不做美,时方五月,竟与盛署无二,赤日悬空,纤云无翳,军士汗流遍体,屡患口渴,奈沿途又无井泉,只有浅溪污淖,大众渴不暇择,彼此漉淖而饮,直至四日有奇,方得行进涿州。

俄有侦骑来报,耶律休哥已统兵前来了,曹彬忙饬令各军,列阵应敌。嗣又有探马报道:“契丹太后萧氏及少主隆绪尽发国中精锐,前来接仗了。”(迭用探语,笔亦惊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顿令宋营将士无不失色。曹彬与米信商议道:“我看全营兵士已疲乏极了,粮又将尽,如何当得起大敌?不如见机回军罢!”米信道:“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这是行军要诀,将军何必多疑?”彬乃下令退师。为这一退,顿使全营兵马,不复成列,一哄儿向南飞奔。(曹彬称为良将,乃忽进忽退,并无主宰,我殊不解。)耶律休哥闻宋军已退,出兵追来,至岐沟关,追着宋军,宋军已无心恋战,勉勉强强的返旆交锋。无如用兵全仗作气,气已疲馁,万万振作不起。况耶律休哥部下本是强壮得很,兼且养精蓄锐,盛气杀来。看官!试想这困顿劳饿的宋军,那里支撑得住?战不数合,仍旧返奔。曹彬、米信不能禁遏,也只好随势退却,沿途弃甲抛戈,不可胜数。好容易奔至沙河,才觉追兵已远,大众濒河休息,埋锅造饭,准备夜餐,忽又听得战炮连天,契丹兵从后追到。彬与信不敢再战,弃食忍饥,渡河南走。宋军渡未及半,敌兵已经杀至,把宋军乱劈乱斫,差不多似削瓜切菜,可怜这班宋军,一半儿杀死,一半儿溺死,河中尸首填满,水俱为之不流。所有抛弃战仗,积同邱壑,均被契丹兵搬去。萧太后母子两人统兵到了沙河,与休哥会着,见休哥已经大捷,很是喜慰。休哥请乘胜南追,杀至黄河以北,方才回军。萧太后道:“盛暑不便行军,宋师正犯此忌,所以败绩,我军何可蹈他覆辙?不如得胜回朝,俟至秋高马肥,再行进兵便了。”言已,即命班师还燕,封休哥为宋国王,改遣耶律斜轸调集生力军,再行南下不题。

且说曹彬等逃至易州,计点兵士,伤亡大半,只好拜本上奏,自行请罪。太宗览奏,懊丧得很,乃下诏召曹彬、米信及崔彦进等还京,令田重进屯定州,潘美还代州,徙云、应、朔、寰四州吏民,分置河东京西。各种布置,尚未妥帖,契丹将耶律斜轸已率兵十万,至定安西。知雄州贺令图自恃骁勇,选兵出战,那禁得敌兵势盛,徒落得一败涂地,拚命逃回。斜轸进攻蔚州,令图急乞师潘美,美率军往援,与令图再行进兵。到了飞狐,正遇斜轸兵,与战又败,于是浑源、应州诸守将统弃城南走。斜轸乘胜入寰州,杀守城吏卒千余人。潘美既败绩飞狐,退至代州,再议出兵保护云、朔诸州。副将杨业入谏道:“今虏兵益盛,不应与战,战亦难胜。朝廷止令徙数州吏民入居内地,我军但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时,云州吏民即可先出。我师进次应州,虏兵必来拒战,那时朔州吏民,也可乘间出城。我军直入石竭谷,遣强弩千人,陈列谷口,再用骑师援应,那时三州吏民,可保万全,强虏亦无从杀掠了。潘美闻言,不免沉吟。旁边闪出护军王亻先,阻挠业议,大声道:“我军多至数万,乃畏懦如此,岂非令人耻笑?为今日计,竟趋雁门北川中,鼓行前进,堂堂正正的与他交战一场,未必定他胜我败。”

业摇首道:“胜败虽难逆料,但他已两胜,我已两败,倘或再至挫衄,后事更不堪设想了。”(这是知己知彼之言。)亻先冷笑道:“君侯素号无敌,今逗挠不进,莫非有他志不成?”(小人之口,真是可畏。)业愤然道:“业何敢避死,不过因时尚未利,徒令杀伤士卒,有损无益。护军乃疑我有贰,业当为诸公先驱,须知业非怕死哩。”遂号召部兵,准备出发。临行时,向潘美涕泣道:“业本太原降将,应当早死,蒙皇上不杀,擢置连帅,交付兵柄,业并非纵敌不击,实欲伺便立功,藉报恩遇,今诸君责业避敌,业尚敢自爱么?业此去,恐不能再见主帅了。”美闻言,哼了一声,复装着笑脸道:“君家父子,均负盛名,今乃未战先馁,无怪令人不解。汝尽管放胆前去,我当前来救应。”业复道:“虏兵机变莫测,须要预防,此去有陈家谷,地势险峻,可以驻守,请主帅遣兵往驻,俟业转战到此,即出兵夹击,方可援应,否则恐无遗类了。”潘美复淡淡地答道:“我知道了。”(只此四字,已见妒功害能口吻。)

杨业乃率兵自石跌口出发,延玉、延昭随父同行,途遇契丹兵,当即杀上。耶律斜轸稍战即走,业挥兵赶去,沿途多是平原,料无伏兵,只管尽力穷追。斜轸且战且行,诱至中途,放起号跑,四面伏兵,如蜂而至。斜轸又还兵前战,把业兵困住垓心,业带领二子,舍命冲突,硬杀出一条血路,退趋狼牙村,兵士已丧亡过半。那敌兵尚不肯舍,一齐追来,业只得驱兵南奔,自已断后。战一程,退一程,好容易到陈家谷口,眼巴巴的望着援军,那知谷中并无一人,忍不住恸哭道:“这遭死了!”延玉、延昭亦涕泣不止。业复道:“父子俱死,也是无益,我上受国恩,下遭时忌,舍死以外,更无他法,你两人可自寻生路,返报天子,须知我忠信见疑,为人所卖,若蒙皇恩昭雪,我死亦瞑目了。”延玉道:“儿愿随父亲同死,不愿逃生。”业摇头不答。延昭语延玉道:“潘帅已应允来援,就是不到陈家谷,也总可以出师,兄弟且保护父亲,据住谷口,我前去乞援,若得请兵到来,尚可父子俱全呢。”计议已定,契丹兵已经杀到,万弩齐发,箭如雨点。

延昭慌忙走脱,已是流矢贯臂,鲜血淋漓,他也不遑裹创,飞马乞援去了。业与延玉,尚率麾下血战,延玉身中数十矢,忍痛不住,哭对乃父道:“儿去了,不能保护父亲。”说到“亲”字,口吐狂血,晕绝身亡。业见延玉已死,好似万箭攒胸,回顾手下,已不过数百人,便流泪与语道:“汝等都有父母妻孥,与我俱死,有何益处?快各自逃生,回报天子罢!”(可悲可痛,阅至此处,怪不得坊间小说唾骂潘美。)各将士也流涕道:“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我等怎忍舍割将军?”业乃拚死再战,尚手刃胡兵数十百人,身上也受数十创,反觉得麻木不仁,不知痛痒,可奈马亦负伤,不能再进,没奈何暂避林中。契丹将耶律希达望见袍影,用强弩射来,正中马腹,马仆地上,业亦随堕。契丹副部署萧挞览纵马抢入,把业捉去。业部下均战死,无一生还。契丹兵拥业至胡原,见道旁有一石碑,上书李陵碑三字,业不禁长叹道:“主上待我甚厚,我本思讨贼扦边,上报主恩,今为奸臣所迫,兵败成擒,尚有何面目求活呢?”又大呼道:“宁为杨业死,毋为李陵生。”(两语不见史传,系作者借杨业口中,警醒后世。)呼毕,遂向碑上撞将过去,头破脑裂,霎时毕命。后人有诗咏杨业道:

矢尽兵亡战力摧,陈家谷口马难回。

李陵碑下成忠节,千载行人为感哀。

业已撞死,究竟潘美是否出援,待小子下回叙明。

宋初健将,首为曹彬,其次莫如潘美。然彬谦仁有余,智勇不足,岐沟之败,误在不智,又误在不勇。勇者非浪战之谓也,遇事有断,是谓之勇。宋太宗既戒彬轻进矣,彬应持重以待,毋惑歧谋,乃遽信诸将之言,引兵深入,裹粮三日,行军五月,以为行险徼幸之计,及闻敌军大至,遽尔骇退,谓非不勇得乎?若潘美则更不足道矣!杨业,骁将也,久历行阵,匪惟勇号无敌,即料事度势,亦有先见之明,美乃不信其言,反误信一忮刻之王亻先,卒至孤军应敌,力竭身亡,亻先之罪固不容诛,美之罪亦岂可逭?后人悯业嫉美,至生出种种讹传,目潘美为大奸,虽属言之过甚,然究非尽出无稽,以视曹彬之不伐不矜,相去尤远甚焉。故有识者尝为之叹曰:“北宋无将!”

第十八回 张齐贤用谋却敌尹继伦奋力踹营

却说潘美遣业出师,本与王亻先等随后为援,趋至陈家谷口,列阵以待,自寅至已,不得业报,令人登托逻台遥望,毫无所见。美未免怀疑,王亻先却入禀道:“杨业如或败退,必有急报,乃许久不得消息,大约已杀败敌兵,主帅何不赶紧上前,趁势图功哩?”美踌躇半晌,方道:“且再等一二时,才定行止。”亻先退出后,语众将道:“此时不去争功,尚待何时?我却要先去了。”(写尽忮求情态。)言已,遂自率部兵,径出谷口。众将亦争功心急,跃跃欲动,美不能制,也只得随行。(身为阃帅,乃不能制驭诸将,乌得谓为无罪?)遂沿交河西进,行二十里,忽见王亻先领兵退回。美问明缘由,亻先答道:“杨业已败,契丹兵猖獗得很,恐不可当,因此驰回。”美听到此言,也不觉惊慌,索性麾兵退归,把陈家谷的预约,竟致失记,一直退至代州去了。(明明是陷业死地,不愿践约。)业失援败死,边境大震。云、应、朔诸州的将吏,都弃城遁去,眼见将三州疆土,复送契丹。这种警耗,传达宋廷,太宗恨失边疆,悼丧良将,分别旌诛,下诏宣示道:

执干戈而卫社稷,闻鼓鼙而思将帅,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张义烈?故云州观察使杨业,诚坚金石,气激风云,挺陇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或资战功,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于孤军陷于沙漠,劲果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如此?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赠太尉、大同军节度,赐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将军潘美坐失良将,监军王亻先贻误戎机,国有明刑,应置重典,姑念立功于前日,特从末减于今时。美降三官,亻先即除名,以示惩儆。此诏!

业子延昭至代州乞援,潘美尚靳不发兵,业已早死,延昭大恸一场,上表奏闻。太宗召令还京,任为崇仪副使,并追赠延玉官阶。还有业子延浦、延训俱授供奉官,延环、延贵、延彬并为殿直,杨氏一门,均承余荫,业总算不虚死了。

曹彬、米信等回京,诏就尚书省讯鞫,令翰林学士贾黄中等定谳,责他违诏失律,均应坐罪,降彬为右骁卫上将军,信为右屯卫上将军。余如崔彦进以下,贬黜有差。惟田重进全军不败,李继隆所部亦成列而还,两人不复加罪,且任重进为马步军都虞侯,继隆为马军都虞侯,兼知定州。又以代州关系紧要,杨业已死,须择另任,适张齐贤上书言事,忤太宗意,太宗遂命他出知代州,与潘美同领军务,加意防边。(齐贤文臣,乃以忤上意调边,太宗仍不免怀私,幸彼文能兼武,后且用计却敌,边塞得安,否则宁尚有幸耶?)

是年仲冬,契丹主隆绪又随萧太后统兵入寇,用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率兵十万,浩浩荡荡,杀奔前来。瀛州部署刘廷让,(即第九回之刘光义,因避太宗讳,改名廷让。)闻契丹出师,约同边将李敬源、杨重进等,集兵十万人,沿海北赴,将乘虚进袭燕地。(计非不佳,可惜遇着耶律休哥。)耶律休哥正防他这着,随处派探骑侦查,一闻侦报,即往扼要隘。廷让等到了君子馆,天甚寒冷,士卒手皆皴瘃,连弓弩都不能开张。那知耶律休哥,正因这寒冻时候,攻他不备,掩杀过来。廷让等慌忙对敌,怎奈朔风冽冽,黑雾沉沉,兵士都无斗志,相率溃散。契丹兵素性耐寒,更仗着一股锐气,包抄宋军,顿将廷让等围住。廷让尝分兵给李继隆令为后援,偏继隆退保灵寿,并不往救。(都是顾己不顾人。)廷让待援不至,只得与李敬源、杨重进两人冒死突围,待至血路杀出,敬源、重进都负重伤,倒毙地上。廷让带着数骑,飞马奔逃,才得保全性命。

休哥得了胜仗,遂进图雄州,私遗贺令图书,并重锦十两,但说:“自己得罪本国,情愿归顺南朝,请足下代为先容,当约期归降。”令图深信不疑,(休哥已得胜仗,就使一个笨伯也应知他是诈降计,令图信为真言,大约是利令智昏之故。)复书约休哥相会。休哥大喜,即带兵至雄州,距十里下寨,遣原使走报令图,与约相见。令图意欲擅功,也不与将校商议,竟引数十骑往迎。既至休哥营内,休哥据胡床高坐,厉声骂道:“你好经营边事,今乃送死来么?”(确是送死。)喝令左右拿下。令图懊恨不迭,还想指挥从骑,与他对抗。看官!试想羊落虎口,那里还能挣脱?所有从骑,立被杀尽,单剩令图一人,赤手空拳,自然被他擒住,槛送燕都,一刀了事。休哥遂乘胜南驱,连陷深、邢、德三州,杀官吏,俘士民,把城中子女、玉帛,尽行掠取,辇载而归。贺怀浦于杨业战死时,已先败殁,一年中父子皆死,时人统说他贪功启衅,致有此报。

话休叙烦,且说耶律休哥南下略地,势如破竹,即乘势进薄代州。副部署卢汉畏懦得很,只主张固守,不敢出战。知代州张齐贤奋然道:“胡骑充斥城下,志骄气盈,须用计破他一阵,才好保全代州,若一被围攻,转眼间粮尽食空,尚能保壁自固么?”时潘美驻师并州,齐贤遂遣使往约,夹击敌兵。美得报,即令原使返报齐贤,准如所约。不料使人被敌骑拿去,齐贤尚未得知,日夕盼望回音。嗣得潘营来使,递上密书,内称:“前日复函,谅应接洽,本即践约,出师柏井,奈今得密诏,据云东路失败,只应慎守汛池,不得妄发,现部众已退还并州了。”齐贤道:“潘将军前日答复,我处并未接到,想使人已陷没敌中,但敌知潘来,不知潘退,我当设法退敌便了。”遂留住美使,令居室中,自选厢军二千,涕泣与语,并诈言潘军将到,两下夹攻,不怕敌军不退。

军士闻言,各感愤得很,誓效死力。齐贤复乘夜发兵二百人,令各持一帜,负一束刍,潜往州西南三十里,列帜燃刍,不得有误。二百人奉命去讫。又令步卒千人,从间道绕出,往伏土镫寨,掩击敌兵归路,步卒亦去。布置已定,时方夜半,齐贤竟亲率数百骑,往捣敌营。休哥倒也有备,俟宋军冲至,即开寨出战。宋军以一当百,都似生龙活虎一般,拦截不住。休哥正麾军围裹,忽见西南一带,火光烛天,恰隐隐有旗帜摇动,疑是并州兵至,当即骇走。到了土镫寨,又闻连珠炮响,伏兵杀出,箭如飞蝗,休哥不知宋军多少,但催兵急遁。契丹国舅详稳挞烈哥,(详稳一译详衮,系契丹诸官府监治长官之名号,挞烈哥一译特尔格。)宫使萧打里,(打里一译达哩。)俱中矢落马,被宋军赶上杀死。这一仗,斩首数百级,获马二千匹,所得兵械无算。直至虏兵去远,方收兵回城,时正鸡声报晓,晨光熹微了。(以少胜多,全恃智谋。)

太宗屡得边报,拟大发兵北伐契丹,下诏募兵,令大河南北四十余郡,八丁取一,充作义旅。京东转运使李惟清私叹道:“此诏若行,天下无农夫了。”乃上疏力争,至再至三。宰相李等亦上言:“河南人民不知战斗,若勒令当兵,窃恐民情摇动,反为盗贼,请收回成命,免多骚扰!”太宗乃再行颁诏,独选河北,不及河南。

会雍熙四年暮冬,太宗欲刷新庶政,复下诏改元端拱,于次年元旦举行。越年,即改称端拱元年,上元节届,亲耕藉田,布赦天下。赵普自任所入朝,太宗慰抚数四,留住京都。适布衣翟颖与知制诰胡旦相狎,旦令颖改名马周,隐以唐马周为比,复嗾使击登闻鼓,攻讦李,说他:“赋诗饮酒,不知备边,旷职素餐,有惭鼎辅”等语。(想系胡旦与有嫌,特借翟颖为傀儡,且窥伺上意,就边备上弹劾。旦真一险诈小人耳。)太宗闻言,未免厌,即自请解职,因罢为右仆射,有诏授赵普为太保兼侍中,吕蒙正同平章事。

普至是已三次入相,太宗欲重用蒙正,恐他资望尚浅,未洽舆情,特借普作为表率。普与蒙正同登相位,一系元老,一乃后进,只因蒙正乘正敢言,普也不觉折服。会枢密副使赵昌言与胡旦、翟颖等表里为奸,尝令翟诽毁时政,且历举知交数十人,推为公辅。普察得赵、胡私情,遂与蒙正联名奏请,依法论罪。昌言遂出贬为崇信行军司马,旦谪为坊州团练副使,翟颖充戍。还有郑州团练使侯莫、陈利用,以幻术得幸,骄恣不法,居处服御,僭拟乘舆。普陈他十罪,力请正法,太宗令发配商州。普仍上书请诛,太宗道:“朕为万乘主,难道不能庇护一人么?”普叩首道:“陛下若不诛奸幸,便是乱法,法可惜,一竖子何足惜呢?”太宗不得已,命即按诛。时利用已至商州,自恃主宠,尚是大言不惭,经朝旨到来,由商州刺史奉诏行刑。至利用伏法,又有朝使驰至,闻利用已经磔市,不由的叹息道:“朝旨已令缓刑,偏我迟了一步,竟致不及,大约利用恶贯满盈,应该受诛,只我恐未免受谴哩。”原来朝使至新安,马适陷淖,及出泞易马,驰至商州,巧巧该犯戮死。汴、陕官民,都不禁拍手称快,这正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奸臣听着!)

且说降王李煜、刘长等已早病殁,只故吴越王钱亻叔及定难节度使李继捧尚留京中。端拱元年八月,适遇钱亻叔生辰,太宗赐宴便殿,是夕亻叔竟暴亡。(恐是中毒。)独李继捧在京无事,乃弟继迁藉契丹为护符,日肆侵扰。普以继捧留京无益,且恐泄漏机密,反致有损,不如令归镇夏州,招抚继迁。太宗也以为然,遂召继捧入见,赐他姓名,叫作赵保忠,并厚加赏赉,遣往夏州,劝弟归诚。(继捧庸懦,安能制服狡弟?纵之使归,殊为失策。)隔了数日,连接三次警报,第一次是涿州失守了,第二次是祁州失守了,第三次是新乐失守了。太宗愁容满面,语群臣道:“契丹不肯收兵,时扰河朔,看来只好大举北伐哩!”赵普道:“时已隆冬,不便出师,但令边将坚壁清野,固守汛地,俟来春大举,亦尚未迟。”太宗踌躇未决,右拾遗王禹,复上御戎策,大致在任贤修政,省官畜民,选将励士等情。有旨优答。至端拱二年正月,契丹复进陷易州,乃再诏群臣上备边策,同知贡举张洎应诏陈言,略云:

中国御戎,惟恃险阻,今自飞狐以东,皆为契丹所有,既失地利,而河朔列壁,皆具城自固,莫可出战,此又分兵之过也。请于沿边建三大镇,各统十万之众,鼎峙而守,仍命亲王出临魏府以控其要,则契丹虽有精兵,岂敢越而南侵?制敌之方,尽于此矣,幸陛下垂察!

是时同平章事宋琪,亦已罢免相职,还任刑部尚书,再迁吏部尚书。琪籍隶幽、蓟,素知边事,亦应诏陈词,洋洋洒洒,差不多有数千言。小子录不胜录,但撮举大要云:

国家规画燕地,由雄霸路直进,陂淀坦平,贼来莫测,实属非便。若令大军会于易州,循孤山之北,漆水以西,倚山而行,援粮而进,涉涿水,并大房,抵桑乾河,出安祖寨,则东瞰燕城,才及一舍,此周德威收燕之路,下视孤垒,浃旬必克。山后八州,闻蓟门不守,必尽归降,势使然也。然兵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若精选使臣,不辱君命,通盟继好,弭战息民,此亦策之得也。臣每见国朝发兵,未至屯戍之所,已于两河诸郡,调民运粮,烦费苛扰。臣生居边土,习知其事,此后每逢调发,应各自赍糗粮,不劳馈运,俟大军既至,定议取舍,然后再图转饷,亦未为晚,愿加省览,采择施行!

此外如李、王禹等,亦多主张修好,毋轻用兵。太宗乃不复大举,但令边将固守要塞,以守为战。契丹闻宋不发兵,又进兵入犯,朝命知定州李继隆发真定兵万余人,护送粮饷数千乘,赴威虏军。耶律休哥侦悉,率精骑数万,邀截途中。北面都巡检使尹继伦适领兵巡路,遇休哥军,避入林间。休哥明明瞧见,但看继伦手下,寥寥无几,不值一扫,索性由他避匿,竟自控骑南趋。(骄态如绘。)继伦待虏兵已过,语军士道:“狡虏欺我太甚,他明是蔑视我军,不顾而去,若得胜回来,即驱我北行,否则借我泄忿,我军将无噍类了。为今日计,不如卷旆衔枚,轻蹑敌后,他方锐气无前,断不回顾,我能出他不意,奋力战胜,尚可自立边疆;就使战他不过,殉节沙场,尚不愧为忠义,岂可泯然徒死,空做一班胡地鬼么?”军士闻言,都愤激起来,齐声应道:“敢不如命!”继伦即令秣马蓐食,俟至傍晚,饬每人各持短兵,鱼贯启行,静悄悄的走了数十里,天尚未明。继伦登高遥瞩,见前面已至徐河,契丹兵正驻营河滨,隐隐有炊烟数缕,起散天空。隔河四五里,亦有大营扎住,料知是李继隆军,便指示军士道:“虏兵想在此造饭了,我等正好杀将过去,休使他安食哩!”军士听令,即一拥上前,奔至河旁,捣入敌营。敌兵正在会食,忽见宋军杀到,也不知从何处过来,慌忙抛下饭碗,准备迎敌。那知宋军已经闯入,当先一员大将,就是尹继伦,生得面目漆黑,又带着黑盔,穿着黑甲,坐着黑马,好似一团黑云,手执亮晃晃的大刀,左斫右砍,杀死无数。契丹将皮室出来抵御,不到三合,头已落地。契丹兵骇呼道:“黑面大王来了,快逃命罢?”(继伦姓尹,未曾姓阎,为何辽人都怕他索命?)顿时惊溃。宋军杀到后帐,耶律休哥方食失箸,忙转身逃走,不意右臂已被斫一刀,不由的失声叫痛。正是:

强中更有强中手,智将还须智将摧。

欲知休哥能否逃生,待至下回说明。

耶律休哥为契丹良将,亦未尝无失策之时,代州被赚于张齐贤,徐河见败于尹继伦,是休哥非真无敌者,误在防边诸将多半如贺令图,无功而思争功,不才而夸有才,死在目前,尚不及觉,乃为休哥所屠害耳。或谓以宋朝全盛之时,终不能下燕、蓟,意者由天命使然,非人力所可及。不知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况君相有造命之权,顾乃任将非人,竟令山前后十六州久沦左衽耶。人谋不臧,诿之于天,天何言哉?岂为人任咎乎?

第十九回 报宿冤故王索命讨乱党宦寺典兵

却说耶律休哥右臂受伤,正在危急的时候,幸帐下亲卒走前护卫,死命与宋军相搏,才得放走休哥。休哥乘马先遁,余众亦顿时散走。俟李继隆闻报,渡河助战,天色已经大明,敌兵不剩一人。继隆大喜,与继伦相见,很是叹服,至两下告别,继隆得安安稳稳的押着粮饷,运至威虏军交讫,这且按下。尹继伦因功受赏,得领长州刺史,仍兼都巡检使。契丹自是不敢深入,平居尝相戒道:“当避黑面大王。”就是耶律休哥,也不敢再来问津了。(一战之威,至于如此。)

越年,太宗又下诏改元,号为淳化。(屡次改元,无谓之至。)赵普上表辞职,太宗不许,表至三上,乃出普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书令。原来太宗再相赵普,本为位置吕蒙正起见,普亦渐窥上意,不愿久任,且因李继捧还镇夏州,非但不能抚弟,反与继迁同谋,尝为边患。时论多谓:“纵兕出柙,由普主议。”普心愈不自安,遂称病乞休。至西京留守的诏命下来,普尚三表恳让。太宗就赐手谕道:“开国旧勋,只卿一人,不同他等,无至固让,俟首途有日,当就第与卿为别。”普捧谕涕泣,乃入朝请对,赐坐左侧,颇谈及国家事,太宗频频点首,逾时始退。普将启行,太宗亲幸普第,握手叙别。及淳化二年春日,普以年老多病,令留守通判刘昌言奉表到京,哀求致仕,乞赐骸骨。太宗遣中使驰传抚问,授普太师,封魏国公,给宰相俸,且命养疾就痊,再行赴阙相见。普感激涕零,因复力疾办公,勉图报效。怎奈衰躯尚可支持,冤累偏来缠绕,每夜梦魇,往往呼着太后娘娘及秦王殿下,或齿斤齿斤忿争,或哀哀乞免。至左右唤他醒来,他尚讳莫如深,未肯明言,及目蒙目龙睡去,又呼号如故。自是精神恍惚,梦寐不安,渐渐间形食少,卧病不起;每一交睫,即见秦王廷美坐着床侧,向他索命。他无法可施,只得延请羽流,设醮诵经,上章禳谢。羽流问为何事?他又不便与说,开着眼想了一会,就从枕上跃起,索了纸笔,手书数语道:

情关母子,弟及自出于人谋,计协臣民,子贤难违乎天意。乃凭幽祟,遽逞强阳,瞰臣血气之衰,肆彼魇呵之厉。信周祝霾魂于鸠,何普巫雪魄于雉经,倘合帝心,诛既不诬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谢朱均。仰告穹苍,无任祈向!

书就后,末署自己姓名,亲加密缄,令羽流向空焚祷。羽流即遵命持焚,火方及函,不意一阵狂风,吹入法坛,将封章刮起空中,疾飞而去。诸人不胜惊异。嗣有人过朱雀门,拾得一函,两旁似被火焦,中间尚是完固,拆开一瞧,乃是赵普祷告上天的表章,字迹依然存在,丝毫不曾毁去。且见他词句清新,情意斐,不由的爱不忍释,遂信口记诵,念到烂熟,传诸友人。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把这一篇祷告文,视作圣经、贤传一般,大半耳熟能详,连小子今日尚可录述简中,作为谈助。这便是欲盖弥彰,无微不显呢。(有心人幸勿作亏心事。)

赵普因祷告无灵,病日加重,再解所宝双鱼犀带,遣亲吏甄潜诣上清太平宫醮谢。道士姜道元为普扶乩,乞求神语,但见乩笔写着道:“赵普系开国元勋,可奈冤累相牵,不能再避。”姜又叩问道:“冤累为谁?”乩笔又绘一巨牌,牌上乱书数字,多不可识,只牌末有一火字,姜不能解,转告甄潜,令返报普。普太息道:“此必是秦王廷美无疑。但渠与卢多逊勾结,事露遘祸,咎岂在我?不知他何故祟我呢?”(一闻火字,即知必是秦王,可见得贼胆心虚,尚说是于己无与么?)言已,涕泪不止,是夕竟卒,年七十一。讣达殿廷,太宗很是震悼,语近臣道:“普事先帝,与朕故交,能断大事,向与朕尝有不足,尔等应亦深知。但自朕君临以来,他颇为朕效忠,好算得一个社稷臣。今闻溘逝,殊为可悲!”因辍朝五日,为出次发哀,赠尚书令,追封真定王,赐谥忠献。太宗亲撰神道碑铭,作八分书以为赐,并遣右谏议大夫范杲,摄鸿胪卿,护理丧事,赙绢布各五百匹,米面各五百石。葬日,有司设卤簿,鼓吹如仪。

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太祖尝劝以读书,乃手不释卷;及入居相位,每当退食余闲,辄阖户读书;次日临政,取决如流。及病殁,家人检点遗书,藏有一箧,启视箧中,并无异物,只有书籍两本。看官道是何书?乃是《论语》二十篇。普平时亦尝对太宗道:“臣有《论语》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恐怕未必。如果身体力行,何致患得患失?)太宗亦很为嘉叹。又普善强谏,太祖尝怒扯奏牍,掷弃地上,普颜色不变,跪拾以归;越日,复补缀旧纸,复奏如初,卒得太祖感悟,如言施行。太宗信用佞臣弭德超,疏斥曹彬,普力为曹彬辩诬,挽回主意。德超窜锢,彬官如旧。惟廷美冤狱,实由普一人构成,时论以此少普。普有子数人,承宗为羽林大将军,出知潭、郓二州,颇有政声。承煦为成州团练使。又有二女皆及笄,矢志不嫁,及送父归葬,自请为尼。太宗婉谕再三,终不能夺,乃赐长女名志愿,号智果大师,次女名志英,号智圆大师。两女遂自建家庵,奉佛终身。(赵氏有此二女,智过乃父多矣。)真宗咸平初年,复追封普为韩王,话休叙烦。

且说普罢相后,用张齐贤、陈恕、王沔为参知政事,张逊、温仲舒、寇准为枢密副使。沔聪察敏辩,首相吕蒙正尝倚以为重,但沔太苛刻,未免与同僚龃龉。张齐贤、陈恕与沔不和,互相疑忌。太宗罢沔、恕官,并及蒙正。即任李、张齐贤为同平章事,贾黄中、李沆为参知政事。嗣又用吕端参政。未几又罢张齐贤,仍用吕蒙正。蒙正河南人,父名龟图,曾任起居郎,平素多内宠,与妻刘氏不睦,甚至出妻逐子。蒙正流栖古寺,尝被僧徒揶揄。寺中故例,每饭必敲钟,僧众以蒙正寄食,不欲与餐,已饭乃击钟,所以“饭后钟”三字,便是蒙正落魄的古典。至蒙正贵显,未尝报怨,反厚给寺僧。又迎父母就养,同堂异室,侍奉极诚。父母相继谢世,蒙正服阕,得入为参政。有朝士指议道:“此子亦得参政么?”蒙正佯为不闻,从容趋过,同列不能平,欲究诘朝士姓名,蒙正遽摇手禁止道:“不必,不必。若一知姓名,便终身不能忘,还是不知的好。”同列相率叹服。(插此一段,所以风世。)及擢登相位,守正不阿,有僚属藏一古镜,拟献与蒙正,自言能照二百里。蒙正笑道:“我面不过碟子大,何用照二百里呢?”(谐语有味。)遂固辞不受。平居辄储一夹袋,无论大小官吏,进谒时必详问才学,书藏袋中,及朝廷用人,即从袋中取阅,按才奏荐,所以用无不宜。太宗每有志北伐,蒙正谏阻道:“隋、唐数十年中,四征辽碣,民不堪命,隋炀帝全军覆没,唐太宗自运土木攻城,终归无效。可见治国大要,总在内修政事,内政修明,远人自然来归,便足致安静了。”(也是知本之论。)太宗颔首称善。因此蒙正为相,不闻劳师。

惟淳化四年,青城民王小波作乱,免不得调兵遣将,西向行军。原来青城系西蜀属县,蜀为宋灭,府库所积,悉运汴京。官吏治蜀,喜尚功利,往往额外征求,苛扰民间。青城县令齐元振性尤贪婪,专务敲剥,百姓怨声载道,恨入骨髓。土豪王小波乘机纠众,揭竿作乱,尝对众语道:“贫的贫,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我今日起事,并不想争城夺地,无非欲均平贫富呢。”贫民听到此语,越觉欢迎,不到数日,已集众至万人,遂攻入县城,捉住齐元振,指斥罪状,把他剖腹,挖出心肝肚肠,用钱盛入,且绑尸门外,揭示罪名。自是旁掠彭山,所在响应。西川都巡检使张圯调众往讨,与战江源,射中小波左目,乱党败走。张圯得胜而骄,夜不戒备,谁知被小波袭击,一阵乱捣,杀死官兵无数,圯亦遇害。小波因目痛加剧,也竟毙命。乱党更推小波妻弟李顺为帅,寇掠州县,陷邛州、永康军,有众数十万。越年,转陷汉、彭诸州,乘胜攻成都。转运使樊知古、知府郭载及官属出奔梓州。李顺遂入据城中,僭号大蜀王,并遣党四出骚扰,两川大震。

是时李、贾黄中、李沆、温仲舒均已免职,改用苏易简、赵昌言参知政事。太宗因蜀乱甚炽,召集廷臣,特开会议。或请派遣大臣入川抚谕,太宗颇也许可。昌言独毅然道:“潢池小丑,敢行弄兵,若非遣师急讨,如何整肃天威,且恐滋蔓难图,更宜从速进剿。”太宗乃命宦官王继恩为两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终为陕路转运使,管理饷务。继恩等尚未到蜀,李顺已遣党徒杨广率众数万,进逼剑门。都监上官正只有疲卒数百人,由正勉以忠义,登陴固守。杨广围攻三日,均被矢石击退。会成都监军宿翰引兵来援,与杨广搏斗城下。正领数百骑出城,大呼杀贼,自己挺刃当先,往来击刺,锐不可当。贼众披靡,由官军前后夹攻,斩馘几尽,只剩残党三百人,奔还成都。李顺怒责杨广,说他挫损锐气,绑出斩首,又将三百人一律杀死,贼众多半不服,渐渐内溃。

顺再遣众攻剑门,那时王继恩已从剑门驰入,长驱至研石寨,杀退贼众,斩首五百级,逐北过青强岭,平剑州,进攻柳池驿,又大破贼众。李顺闻北路失败,拟向西路进攻,遂驱众围梓州。知梓州张雍初闻王小波作乱,即募练士卒,为城守计,一面修城凿濠,备粮缮械,专待贼党到来。果然贼众大至,差不多有十余万,猛扑城濠。雍率练兵三千人,悉力守御,无隙可乘。相持至两月有余,贼众已是疲敝,守卒尚有余勇。又由王继恩遣将赴援,李顺知不能下,因此退去。未几,王继恩连败贼党,直捣成都。李顺尚有众十万,开城搦战,被官军一场鏖斗,杀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顺入城死守,经官军昼夜环攻,四面缘梯,冒险登城,城遂攻破。顺尚率军巷战,被官军奋力兜拿,将顺擒住,斩首三万级,遂复成都。顺解陕伏法。

还有贼党张余溃出城外,收集残众,复攻陷嘉、戎、沪、渝、涪、忠、万、开八州。开州监军秦傅序战死,川境复震。王继恩方奏捷汴都,中书叙功论赏,拟任继恩为宣徽使。太宗道:“朕读前代史,宦官预政,最干国纪,就是我朝开国,掖庭给事,不过五十人,且严禁干预政治。今欲擢继恩为宣徽使,宣徽即参政初基,怎可行得?”(宦官不应预政,如何可以领兵?太宗若明若昧,令人发噱。)参政赵昌言、苏易简等又上言:“继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昌言力主讨蜀,想受继恩运动。)太宗怒道:“太祖定例,何人敢违?”(金匮盟言,反可背弃么?)遂命学士张洎、钱若水别议官名,创立一个宣政使名目,赏给继恩,进领顺州路防御使。继恩手握重兵,久留成都,专务宴饮,每一出游,前呼后拥,音乐杂奏,骑士左执博局,右执棋枰,镇日荒戏,恣行无忌。仆使辈骄盈横暴,淫妇女,掠玉帛,任所欲为。(小人得志,往往如此。)州县遣人乞救,置诸不理。贼目张余势焰大张,比李顺尤为猖獗。事为太宗所闻,亟命同知司事张咏出知益州。益州就是成都府,因李顺乱后,降府为州。咏既至蜀,邀集上官正、宿翰等晓他大义。正与翰甚为感动,誓扫余贼,乃即日出师。临行时,咏又举酒相饯,遍及军校,涕泣与语道:“尔辈受国厚恩,此行得荡平丑类,朝廷自有旌赏。

若老师旷日,坐误戎机,就使归还此地,亦不能相贷,恐也难免一死哩。”军校唯唯而去。咏复亲自下乡,晓谕百姓,各安生业。毋得从盗。且传语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我化贼为民,可好么?”又探得城中屯兵,尚有三万人,无半月粮。民间旧苦盐贵,仓廪却有余积。咏乃采盐至城,令民得用米易盐,不到一月,得米数十万斛,兵民咸安。咏并礼士举贤,理刑恤狱,遐迩讴歌,益州大治。(理乱之分,全在官吏。)上官正、宿翰等用兵屡捷,所失州县,次第克复。张余退走嘉州,被官军中途追及,一鼓擒来,蜀寇乃平。太宗即召王继恩还都,留雷有终、上官正为两川招安使。并下诏罪己,自言:“委任非人,致有此乱,此后当慎用官吏,与民更始”云云,由是蜀民大悦。小子有诗咏道:

掖庭贱役任檀车,纵有微功宁足夸?

幸得一麾循吏去,两川士庶始无哗。

蜀事就绪,西夏又复入寇,待小子下回再表。

宋初功臣,不止一普,而普之功为最大。即其挂人清议也亦最多:陈桥之变,普尝典谋,为太祖成不忠不义之名者,普也;廷美之狱,普实主议,为太宗成不孝不友之名者,亦普也。夫陈桥受禅,隐关气运,定策佐命者实繁有徒,尚得以天与人归为解;廷美之狱,太宗犹畏人言,普乃谓太祖已误,陛下不容再误,而大狱遂由是构成。试问前日金匮之盟,谁为署尾?如以兄终弟及为非,何不谏阻于先,而顾忍背盟于后耶?及普之临殁,冤累相随,正史稗乘中,俱叙述及之,此虽未足尽信,然即幻见真,无冤不报,安在其全出子虚乎?二女为尼,未始非由激而成。本回独详叙普死,所以揭阴私,垂炯戒也。彼夫西蜀之乱,宿将尚多,乃独任阉人为将,吾不知太宗是何居心?幸乱民乌合,尚易荡平,否则不蹈唐季覆辙者几希矣。至叙功论赏,乃反斤斤于一字之辨,改宣徽为宣政。夫宣徽不可,宣政其可乎?厥后童贯、梁师成之祸,实自此贻之,法之不可轻弛也,固如此哉!

第二十回 伐西夏五路出师立新皇百官入贺

却说李继捧还镇夏州,不到数月,即上言继迁悔过,情愿投诚,太宗遂任继迁为银州刺史。其实继迁并无降意,不过借此休息,为集众计。过了一年,即招继捧叛宋,约同寇边。继捧不从,继迁反进攻继捧,亏得继捧有备,将他击败,流矢中继迁身上,继纤飞马遁去。嗣复入寇夏州,继捧上表乞师,太宗遣翟守素往援,复为继迁侦悉,恐势不能敌,又与继捧讲和,令代为谢罪。继捧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物,又替继迁上书宋廷,只说是:“决计归款,誓改前非。”(恋情骨肉,心尚可原。)有诏授继迁为银州观察使,赐姓赵,名保吉,并用他子德明为管内蕃落使行军司马。既而继迁又胁诱继捧,令降服契丹,可封王爵,继捧也觉心动,复告继迁,词涉模棱。继迁即向契丹代请,果得契丹封册,命继捧为西平王。(富贵动人。)转运副使郑文宝闻继迁狡诈,设法预防,查得银、夏一带旧有盐地,每岁产盐颇巨,继迁收为己利,文宝令归官卖,不得私占。继迁失一利源,甚是愤恨,遂率边人四十二族,寇掠环州,大为边害。嗣又欲徙绥州民至平夏。(即夏州,唐时党项居夏州者号平夏部,故名。)部将高文山丕等不愿转徙,反抗继迁,竟将继迁逐去。继迁复纠领部众,入攻堡寨,掠居民,焚积聚,进寇灵州。太宗闻继迁兄弟同谋叛逆,立命李继隆为河西都部署,调兵往征。继隆奉命,即带领数千骑,向夏州进发。继捧闻继隆且至,先挈母妻子女,屯营郊外,且上言为继迁解怨,献马五十匹,乞即罢兵。太宗览奏微笑道:“两竖反复无常,朕岂常受他诳么?”当下遣中使传谕继隆,令即进师,且授以密计。继隆遂贻书继捧,相约会师,往讨继迁。一面又与继迁书,令同讨继捧。继迁竟夜袭继捧营,继捧方寝,不意继迁杀至,忙从帐后逃出,孑身还城。指挥使赵光嗣诱继捧入别室,把他禁锢起来,用兵守着,当即开城迎继隆军。继隆入城,即将继捧羁入囚车,押送京师。又率军往讨继迁,继迁遁去。继捧到汴,待罪阙廷,由太宗诘责数四,继捧叩首谢罪,有诏特赦,授右千牛卫上将军,封宥罪侯,赐第都中,并削赵保吉姓名,隳夏州城,迁民居至绥银,饬兵固守。

继迁又献马谢罪,并遣弟延信入觐,把那违叛事情,尽推在继捧身上。太宗却温言慰谕,抚赉甚厚,复遣内侍张崇贵招谕继迁,并赐茶、药、器、币、衣物。淳化五年冬季,复命于次年改元至道。至道元年,继迁遣押牙张浦贡献良马、橐驼,适卫士校射后圃,太宗令张浦往观,卫士皆拓两石弓,且有余力。射毕,太宗问浦道:“你看我朝卫士,艺力如何?”浦答道:“统是矫矫虎臣。”太宗复道:“羌人敢对敌否?”浦又答道:“羌部弓弱矢短,但见这长大人物,已是畏避不遑,还敢出来对敌么?”(无非贡谀。)太宗大喜,遂命浦为郑州团练使,留居京师。另遣使持诏拜继迁州节度使。继迁佯不敢受,上表固辞,且言郑文宝诱他部属,屡加逼迫。太宗为弛盐禁,且贬文宝为蓝山令。(徒示以弱,反启戎心。)看官!你想这刁狡万分的李继迁,威不足惩,恩不足劝,怎肯为这区区羁縻,甘心降服?静养了好几月,竟率千骑攻清远军。幸守将张延预先戒备,设伏要路,一俟继迁兵到,即发伏出击,杀死敌骑三五百名,继迁慌忙遁去。

越年,太宗命洛苑使白守荣等护送刍粟四十万出赴灵州,嘱令辎重分作三队,丁夫持弓箭自卫,士卒布着方阵,步步为营,遇敌乃战,才可无失。复令会州观察使田绍斌率兵援应。谁知守荣不遵谕旨,并作一运,绍斌也未尝往援,辎重到了浦洛河,竟被继迁邀击。军士逃命要紧,还管什么粮饷,那四十万刍粟,都被继迁部下抢掠一空。太宗闻报,拿问守荣、绍斌,按律治罪。即命李继隆为环、庆州都部署,再讨继迁。

会值四方馆使曹璨(即彬之子。)自河西还汴,上言:“继迁率众万余,围攻灵武,城中上书告急,偏使人被继迁捉去,因此消息隔绝,请速发兵救解,方保无虞。”太宗又下枢臣复议。时吕蒙正又罢相,用参政吕端继任。端请分道出师,由麟府、延、环庆三道会攻平夏,直捣继迁巢穴,不怕继迁不还顾根本,灵武自可解围。(此即孙膑击魏救赵之计。)太宗也以为是,但主张五路出师,与吕端大同小异。或言时将盛暑,兵士涉旱海,无水泉,沿途饥渴劳顿,不能无失,还不如缓日出师。太宗怒道:“寇犯边境,畏暑不救,若寇入内地,难道也听他进来么?况现当孟夏,时尚清和,不速发兵,更待何时?”乃诏令李继隆出环州,丁罕出庆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张守恩出麟府,五路进讨,直趋平夏。继隆以环州道迂,拟从清冈峡出师,较为便捷,遂遣继和驰奏,自率部兵万人,径从清冈峡出发。太宗得继隆奏报,召见继和,厉声呵责道:“汝兄不遵朕言,必致败事,朕嘱他出发环州,无非因灵武相近,欲令继迁闻风解围,驰还平夏,汝速回去,与汝兄说明朕意,毋得违旨获罪!”(宋臣多违上命,也是主权旁落之故。)继和奉旨亟返,那时继隆已去得远了。

继隆出清冈峡,与丁罕合兵,续行十日,不见一敌,竟引军回来。张守恩与敌相遇,不战即走。独范廷召与王超两军行至乌白池,遥见敌兵蜂拥前来。超语廷召道:“敌势甚锐,我军宜各守营寨,坚壁勿动,免为所乘。”廷召应诺,遂彼此依险立营,饬军士不准妄动,遇有敌兵,只准射箭,不准出战。约过一时,继迁督众到来,左右分攻,均被射回,相持至一昼夜。超子德用,年方十七,随父从军,入禀父前道:“敌兵虽盛,不甚整齐,儿愿出营一战。”超怒道:“你敢违我军令么?”德用道:“儿非有意违命,但我不出战,他未肯退,此地转饷艰难,不应久持,还是杀将出去,把他一鼓击退,我等方可从容班师。”超沉吟半晌,方道:“且再待半日,俟他锐气少衰,才可得利。”德用乃待至日昃,请得军令,挺身杀出。继迁倒也一惊,嗣见先驱为一少年,欺他轻弱躁率,即分兵两翼,来围德用。德用执着一枝银枪,盘旋飞舞,枪锋所至,无不倒毙,继迁方觉得是个劲敌,率锐与搏。那知王超又来接应,还有廷召营中,亦发兵夹击,眼见得继迁不支,向北遁去。德用驱军追赶,行至中途,继迁又回军再战,三战三北,方麾众远扬。(确是一个剧寇。)王超鸣金收军,德用乃回。次日还师,德用道:“归师遇险必乱,应整饬军行,休为虏袭。”(此子才过乃父。)超与廷召,均以为然,乃令德用开道,所经险阻,侦而后进。且下令军中道:“乱行者斩!”全军肃然。继迁本预遣轻骑,散伏要途,及见宋军严阵而归,才不敢逼。王超、范廷召两军,退回汛地,没甚死伤。

只继迁抗命如故,太宗再议往征,可奈历数将终,皇躬不豫,免不得舍外图内,筹及国本问题。先是至道改元,适开宝皇后宋氏崩,太宗不成服,连群臣亦不令临丧。翰林学士王禹,代为不平,尝对同僚语道:“后尝母仪天下,应遵用旧礼为是。”太宗闻知此语,说他谤上不敬,谪知滁州。(自己不忠不敬,还要责人,太宗之心术,尚堪问耶?)会廷臣冯拯等疏请立储,太宗又斥他多事,贬置岭南。嗣是宫禁中事,无人敢言。寇准因抗直遭谗,出知青州,嗣复由青州召还,正当太宗足疾,褰衣示准道:“朕年衰多疾,今又病足,奈何?”寇准道:“臣非奉诏命,不敢到京,既已到此,窃有一言上达陛下,幸陛下采纳!”太宗问是何言?寇准遂说出“立储”二字。太宗道:“卿试视朕诸子中,何人足付神器?”准答道:“陛下为天下择君,不应谋及近臣,尤不应谋及妇人、中官,总求宸衷独断,简择得宜,就可付托无忧了。”太宗俯首细思,想了好一歇,乃屏去左右,密语寇准道:“襄王可好么?”准又答道:“知子莫若父,圣意既以为可,请即决定。”(寇准两对太宗,足为君主国良法。)太宗点首称善。原来太宗长子元佐,病狂致废,次子就是元侃,与元佐同母所生,(迭见前文。)端拱元年,受封襄王,嗣复晋封寿王。自寇准奏对后,太宗已决计立储,遂于至道元年八月,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为恒,大赦天下。太子既立,庙见还宫,都下士民,遮道欢呼,齐称他是少年天子。太宗闻知,反滋不悦,召寇准入见,与语道:“人心遽属太子,将置我何地?”准再拜称贺道:“这是社稷的幸福呢!”太宗不觉感悟,入语后嫔,都相率称庆。太宗益喜,复出赐准饮,尽欢乃罢。诏命李沆、李至并兼太子宾客,并嘱太子以师傅礼事二李。太子每见二人,必先下拜,沆与至上表辞谢,太宗不许,手谕二李道:

朕旁稽古训,肇建承华,用选端良,资于辅导,藉卿夙望,委以护调,盖将勖以谦冲,故乃异其礼数,勿饰当仁之让,副予知子之心!特此手谕。

二李复相偕入谢,太宗又面谕道:“太子贤明仁孝,足固国本,卿等可尽心规诲,有善应劝,有过应规。至若礼乐诗书,系卿等素习,不烦朕絮嘱了。”二李叩首而退。太子年逾弱冠,姿禀聪明,相传母妃李氏,夜梦尝用裾承日,因此有娠。及产生后,左足指纹,成一天字。(此皆史臣谀颂之辞。)五六岁时,与诸王嬉戏,好作战阵,自称元帅。又尝登万岁殿,上升御座。太宗尝手抚儿顶,笑颜问道:“这是皇帝的宝座,儿也愿做皇帝么?”太子即答道:“天命有归,孩儿亦不敢辞。”太宗暗暗称奇。既而就学受经,一览即能成诵。至是立为储贰,入居东宫。越二年三月,太宗寝疾,渐即弥留。宣政使王继恩,忌太子英明,阴与李昌龄、胡旦等谋立故楚王元佐。后令王继恩召吕端,端料有变故,佯邀继恩入书阁中,秘密与商。至继恩既入,他竟出户反键,将继恩锁置阁内,自己匆匆入宫,谒见皇后。

后涕泣与语道::“宫车已晏驾了!”吕端也为泣下。即又问道:“太子何在?”后复道:“立嗣以长,方谓之顺,今将若何?”端收泪正色道:“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怎敢再生异议?”后默然无语。端即嘱内侍往迎太子,待太子到后,亲视大殓,即位柩前。越日,奉太子登福宁殿,垂帘引见群臣。端平立殿阶,不遽下拜,请侍臣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退降殿阶,率群臣拜呼万岁,是为真宗皇帝。尊母后李氏为皇太后,晋封弟越王元份为雍王,吴王元杰为兖王,徐国公元亻屋为彭城郡王,泾国公元为安定郡王,季弟元俨为曹国公,侄惟吉(太祖孙。)为武信军节度使,追复涪王廷美为秦王,追赠兄魏王德昭为太傅,岐王德芳为太保,复封兄元佐为楚王,加授同平章事,吕端为右仆射,李沆、李至并参知政事,册继妃郭氏为皇后。真宗元配潘美女,端拱元年病殁,继聘郭氏,系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第二女。郭氏为后,元配潘氏,亦追给后号,谥庄怀。复追封生母李氏为贤妃,进上尊号为元德皇太后。葬先考大行皇帝于永熙陵,庙号太宗,以明年为咸平元年。总计太宗在位二十二年,改元五次,寿五十九岁,小子有诗咏宋太宗道:

寸心未许乃兄知,虎步龙行饰外仪。

二十五年称令主,伦常缺憾总难弥。

欲知真宗初政,且至下回再详。

李继迁一狡虏耳。待狡虏之法,只宜用威,不应用恩,田仁朗欲厚啖酋长,令图折首,张齐贤议招致蕃部,分地声援,二说皆属可行,而尚非探本之论。为宋廷计,应简择良将,假以便宜,俾得联络蕃酋,一鼓擒渠,此为最上之良策。乃不加挞伐,专务羁縻,彼势稍蹙,则托词归降,力转强即乘机叛去。至若至道二年之五路出师,李继隆等不战即还,王超、范廷召虽战退继迁,亦即回镇,彼殆视庙谟之无成算,姑为是因循推诿,聊作壁上观乎?然威日堕而寇且日深矣!若夫建储一事,为君主国之要典,太宗年近周龄,犹未及此,且怒斥冯拯诸人之奏请,何其疏也?幸寇准片言决议,主器有归,于是王继恩不得逞私,吕端得以持正,闭寺人于阁中,觐真主于殿上,人以是美吕司空,吾谓当归功寇莱公,曲突徙薪,应为上客,若迟至焦头烂额,不已叹为无及乎?

第二十一回 康保裔血战亡身雷有终火攻平匪

却说真宗即位,所有施赏大典,已一律举行,只王继恩、李昌龄等谋立楚王,应该坐罪,特贬昌龄为行军司马,王继恩为右监门卫将军,安置均州,胡旦除名,长流浔州。到了改元以后,吕端以老疾乞休,李至亦以目疾求罢,乃均免职。特进张齐贤、李沆同平章事,向敏中参知政事。越年,枢密使兼侍中鲁公曹彬卒。彬在朝未尝忤旨,亦未尝言人过失,征服二国,秋毫无取,位兼将相,不伐不矜,俸禄所入,多半贝周济贫弱,家无余资。病亟时,真宗亲往问视,询及契丹事宜。彬答道:“太祖手定天下,尚与他罢战言和,请陛下善承先志。”真宗道:“朕当为天下苍生计,屈节言和,但此后何人足胜边防?”彬又答道:“臣子璨、玮均足为将。”(内举不避亲,不得谓曹彬怀私。)真宗又问二子优劣,彬言璨不如玮。(知子莫若父。)真宗见他气喘吁吁,便不与多言,只宣慰数语而出。及彬殁,真宗非常痛悼,赠中书令,追封济阳王,谥武惠。又越年,太子太保吕端卒。端为人持重,深知大体,太宗用端为相时,廷臣或说他糊涂,太宗道:“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后来锁阁定策,卒正嗣君,果如太宗所言。至端已病剧,真宗也亲自慰问,抚劳备至,殁赠司空,谥正惠。(亦可谓二惠竞爽。一将一相,详叙其卒,无非阐扬令名。)

咸平二年十月,契丹主隆绪复大举入寇,镇、定、高阳关都部署傅潜拥兵八万余人,畏懦不前,闭营自守。将校等请发兵逆战,潜勃然道:“你等欲去寻死么?好好的头颅,被人家斫去,有何趣味?”(贪生畏死,口吻毕肖。)将校道:“敌骑深入,将来攻营,请问统帅如何对待?”潜索性大骂道:“一班糊涂虫,全不晓得我的苦心,我欲保全你等的性命,所以主守不主战,奈你等定要寻死,死在虏手,不如死在我的刀下。若再道半个战字,立即斩首!”(一味蛮话,全无道理。)将校等拗他不过,忿忿趋出。适值副将范廷召到来,大众遂向他谈及,并述潜言。廷召道:“且待我入见,再作计较!”及廷召进去,傅潜已料他前来请战,装着一副伊齐面孔,与廷召相对。廷召行礼毕,未曾坐定,即开口道:“大敌到来,总管从容坐镇,大约总有退敌的妙计。”潜乃淡淡的答道:“我主守不主战,此外要用甚么法儿?”廷召道:“可守得住么?”潜又道:“你又来了,敌势甚大,不应轻敌,总是守着为是。”廷召道:“据廷召想来,公拥兵八九万,很足一战,今日即应发兵,出扼险要,与敌对仗,但教一鼓作气,士卒齐心,定能得胜。”

潜只是摇首。廷召不禁大忿道:“公匡怯至此,恐还不及一老妪呢!”言已,也不及告别,竟自趋出,遇着傅潜部下都钤辖张昭允,便与语道:“傅总管这般怯敌,恐边防有失,朝廷必加谴责,连你也难免罪呢!”(隐伏下文。)昭允道:“现正有廷寄到来,饬本部发兵,昭允正要进报,想总管也不好逆旨了。”廷召乃让昭允进去,自己出门候信。昭允入见傅潜,捧递朝旨,潜接阅后,语昭允道:“朝廷亦来催我出师,莫非由诸将密奏不成?须知敌势方强,若一战而败,转足挫我锐气,所以我持重不发呢。”昭允道:“朝命也是难违,请统帅酌行才是。”潜冷笑道:“范廷召正来请战。他既愿为国效力,我便拨骑兵八千,步兵二千,凑足万人,令他前去拒敌便了。”(挟怨陷人,其情如见。)昭允奉令趋出,报知廷召。廷召道:“敌兵闻有十余万,我兵只有万人,就使以一当十,也恐不敷,这是明明叫我替死。”说到死字,竟大踏步趋入里面,大声语潜道:“总管要我先驱,我食君禄,尽君事,怎敢不去?但万人却是不够,应再添发三五万人,方足济用。”潜佯笑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况你为前茅,我为后劲,还怕甚么?”廷召道:“公果来作后援么?”潜复道:“你知忠君,我难道不晓?劝你尽管前去,我当为后应便了。”廷召乃退,自思傅潜所言,未必足恃,不如另行乞师,免致孤军陷敌。当下修书一通,遣使赍往。

看官!你道廷召向何人乞援,乃是并、代都部署康保裔,驻师并州一带,地接高阳,因此就近乞师。保裔,洛阳人,祖、父皆战殁王事,他因屡承世荫,得任武职,开宝中,(开宝系太祖年号,详见前。)尝从诸将至石岭关,战败辽兵,(辽于太宗时,复号契丹,故本书于太祖时称辽,太宗后称契丹,仍其旧也。)积功至任马军都虞侯,领凉州观察使。真宗初,调任并、代都部署,治兵有方,且生就一副血性,矢忠报国,平居对着将士,亦用大义相勉,所以屡经战阵,未闻退缩,身受数十创,血痕斑斑,不知所苦。(阐扬忠义,故叙述较详。)至是得廷召书,遂率兵万人,倍道赴援。时契丹兵已破狼山寨,悉锐深入。祁、赵、邢、洛各州,虏骑充斥,镇定路久被遮断,行人不通,保裔拟绕攻敌后,直抵瀛州,一面约廷召夹击。那知廷召尚未到来,敌兵却已大集,保裔结营自固,待旦乃战。到了黎明,营外已遍围敌骑,环至数重,将士入报道:“敌来甚众,援兵不至,我军坐陷虏中,如何杀得出去?为主帅计,不如易甲改装,驰突出围,休使虏骑注目。俟脱围调兵,再与决战未迟。”保裔慨然道:“我自领兵以来,只知向前,不愿退后,今日为虏所算,被他围住,古人说得好:‘临难毋苟免’。这正是我效死的日子哩。”当命开营搦战,由保裔当先指麾,奋力杀敌。

那敌兵越来越众,随你如何奋勇,总是不肯退围。保裔杀开一重,复有一重,杀开两重,复有两重,自晨至暮,杀死敌骑约数千人,自己部下,也伤亡了数千名,眼见得不能出围,只好再入营中,拒守一夜。契丹兵也觉疲乏,未曾进攻,惟围住不放。越宿又战,两下里各出死力,拚命相搏,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号,地上砂砾经人马践踏,陡深二尺。契丹兵又死得无数,怎奈胡骑是死一个,添一个,保裔兵是死一个,少一个,看看是又到日暮,矢尽道穷,救兵不至。保裔已身中数创,手下只有数百人,也是多半受伤,不堪再战。保裔顾看残卒,不禁流涕道:“罢,罢!我死定了。你等如有生路,尽管自去罢!”说毕,便从敌兵最多处,持刀直入,手刃敌兵数十名,敌兵一拥上前,你枪我槊,可怜一员大忠臣,竟就千军万马中杀身成仁。(为国杀身,虽死犹荣,叙笔亦奕奕有光。)保裔既死,全军覆没。那时高阳关路钤辖张凝与高阳关行营副都部署李重贵为廷召先驱,率众往援,正值契丹兵乘势而来,声势甚锐,张凝不及退避,先被胡骑围住,凝死战不退,亏得李重贵杀到,救出张凝,复并力掩击一阵,契丹兵方才退去。两军返报廷召。

廷召闻保裔战殁,不敢再进,只得在瀛州西南,据住要害,暂行驻扎。(《续纲目》谓廷召潜遁,以致保裔战殁,《纪事本末》即本此说,然《宋史》康保裔、傅潜、范廷召传,均未载及廷召潜遁事,惟廷召不至,亦未免愆期,故本书说及廷召,亦隐有贬词。)契丹兵又进攻遂城,城小无备,众情匈惧。杨业子延昭方任缘边都巡检使,驻节遂城,当下召集丁壮,慷慨与语道:“尔等身家,全靠这城为保障,若城被敌陷,还有甚么身家?不如彼此同心,共守此城,倘得戮力保全,岂不是国、家两益么?”大众齐声应诺。延昭遂编列队伍,各授器甲,按段分派,登陴护守。自己昼夜巡逻,毫不懈怠。契丹兵连扑数次,均被矢石击退。时适大寒,延昭命汲水灌城。翌晨,水俱成冰,坚滑不可上,敌兵料难攻入,随即引去,改从德、棣渡河,进掠淄、齐。

真宗闻寇入内地,下诏亲征,命同平章事李沆留守东京,令王超为先锋,示以战图,俾识路径。车驾随后进发,直抵大名。途次闻保裔死耗,震悼辍朝,追赠保裔为侍中,命保裔子继英为六宅使,顺州刺史,继彬为洛苑使,继明为内园副使,继宗尚少,亦得授供奉官,孙惟一为将作监主簿。继英等接奉恤诏,驰赴行在,叩谢帝前道:“臣父不能决胜而死,陛下未曾罪孥,已为万幸,乃犹蒙非常恩宠,臣等如何敢受!”随即伏地呜咽,感泣不止。真宗也不觉凄然,随即面谕道:“尔父为国捐躯,旌赏大典,例应从厚,不必多辞!且尔母想尚在堂,亦当酌予封典,藉褒忠节。”继英叩首道:“臣母已亡,只有祖母尚存,享年八十四岁了。”真宗乃顾语随臣道:“保裔父、祖,累代效忠,深足嘉尚,他的母、妻,应即加封,卿等以为然否?”群臣自然赞同,遂封保裔母为陈国太夫人,妻为河东郡夫人,并遣使劳问老母,赐白金五十两。继英等叩谢而出。集贤院学士钱若水上书请诛傅潜,擢杨延昭、李重贵等,以作士气。真宗乃命彰信军节度使高琼往代傅潜,令潜赴行在,即命钱若水等按讯,得种种逗挠妒忌罪状,议法当斩。真宗特诏贷死,削潜官爵,流徙房州。张昭允亦坐罪褫职,流徙道州。(昭允未免受冤。)真宗在大名过年,越元旦十日,得范廷召等奏报,略言“虏兵闻车驾亲征,知惧而退,臣等追至莫州,斩首万余级,尽获所掠,余寇已遁出境外”云云。真宗乃下诏奖叙,擢廷召为并、代都部署,杨延昭为莫州刺史,李重贵知郑州,张凝为都虞侯;并召延昭至行在,询及边防事宜。延昭奏对称旨,真宗大喜,指示群臣道:“延昭父业,系前朝名将,延昭治兵护塞,绰有父风,这真不愧将门遗种呢!”乃厚赠金帛,仍令还任。真宗即日回京。

是年冬,契丹复南侵,延昭设伏羊山,自率羸兵诱敌,且战且退,诱至羊山西面,信号一发,伏兵齐起,契丹兵骇退,延昭追杀敌将,函首以献,进官本州团练使。契丹望风生畏,呼他为杨六郎。(杨业本生七子,详见前文,惟延昭独著战功,契丹目为杨六郎,见延昭本传。俗小说中,乃有大郎及七郎等名目,附会无稽,概不录入。)尚有澄州刺史杨嗣亦因屡战有功,擢任本州团练使,与延昭同日并命,边人称作二杨。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真宗还汴时,途中接得川报,益州兵变,推王均为乱首,都巡检使刘绍荣自经,兵马钤辖符昭寿被戕,贼势猖獗,火急求援。真宗览毕,即日传诏,命雷有终为川峡招安使,李惠、石普、李守伦并为巡检使,给步骑八千名,往讨蜀匪。所有留蜀各官,如上官正、李继昌等均归有终节制。有终等奉诏后,即领兵入川去了。先是雷有终为四川招安使,张咏知益州,文武得人,蜀境大治。(应十九回。)既而有终与咏相继调迁,改用牛冕知益州,符昭寿为兵马钤辖。牛冕懦弱无能,符昭寿骄恣不法,部下兵士,已多半怀怨,阴蓄异图。益州戍兵,由都虞侯王均、董福分辖,福驭众有法,所部皆得优赡。均好饮博,军饷多刻扣入囊,作为私费。会牛、符两人,阅兵东郊。蜀人相率往观,但见福军甲仗鲜明,均军衣装粗敝,免不得一誉一毁。均部下赵延顺等,亦自觉形秽,顿生惭愤,且衔怨昭寿,竟于咸平二年除夕,胁众为乱,戕杀昭寿。越日为元旦令节,益州官吏方相庆贺,忽闻兵变消息,阖城惊窜。牛冕缒城逃去,转运使张适亦遁,惟都巡检使刘绍荣在城。待乱兵闯入,欲奉绍荣为主帅,绍荣怒叱道:“我本燕人,弃虏归朝,难道与尔等同逆么?”叛兵欲趋杀绍荣,绍荣冒刃格斗,卒因众寡不敌,败回署中,投缳自尽。监军王泽忙召王均与语道:“汝部下作乱,奈何袖手旁观?速宜招安为要!”均出谕叛兵,叛兵即拥他为主,均即直任不辞,(均素克扣军粮,奈何叛卒复奉之为主?可见叛兵亦全无知识。)遂潜号大蜀,改元化顺,署置官称,用小校张锴为谋士,出兵陷汉州。

进攻绵州不克,直趋剑州,被知州李士衡所败,退回益州。知蜀州杨怀忠传檄各州,会兵往讨,初战得利,乘胜攻城北门,至三井桥,乱党似樯而至,怀忠恐为所乘,勒兵倒退,回走蜀州,再檄嘉、眉等七州合军复进,战败乱党,暂驻鸡鸣原,静待王师。过了数日,雷有终等到益州,拟一面攻城,一面派兵攻汉州。巧值都巡检张思钧已将汉州克复,遂进军仙桥。匪首王均遣众拦截,被官军一阵击退,乘势追至城下,乱兵绕城遁去,城门亦开得洞彻。有终总道王均怯遁,麾军径入,军士不烦血刃,竟夺得一座益州城,顿时心花怒开,乐得劫掠民居,抢些财帛,搂抱几个妇女,畅快一番。(恐没有这般运气。)蓦闻一声怪响,叫杀连天,官军不暇寻欢,慌忙觅路逃生,到了路口,尽被败床破榻,堵塞不通,好容易搬开败物,成一隙路,那知叛兵在外面等着,见官军出来,统用刀枪乱搠,有几个杀死,有几个戳毙,有几个脚生得长,侥幸漏网,匆匆的逃至城,把门一望,叫苦不迭,那门儿已上键了,且有叛兵守着,非但不准他出去,还要向他情借头颅,于是又冤冤枉枉的死了无数。(调侃得妙。)雷有终、石普、李惠等都着了忙,各自逃去。有终、石普跑上城头,缘堞而坠,幸得不死。李惠迟了一步,被王均率众追上,双手不敌四拳,白白的送了性命。

为这一场被赚,官军丧亡一大半。有终、石普奔至汉州,由张思钧接着,入城休憩,才得少安。嗣是不敢躁进,慢慢儿整顿兵马,徐图大举。王均计败官军,越觉骄横,掠民女,(侑酒不可无此。)索民财,(酿酒不可无此。)镇日里左抱右拥,朝饮暮博,把战事搁过一边。至官军元气已复,又来与战,方率众出拒,分路往袭。官军到了仙桥,早防贼众袭击,戒备甚严,王均不知就里,掩杀过去,怎禁得四面伏兵,一齐截住,把他困住垓心,杀得落花流水。均冒死突出,踉跄还城,当即撤桥塞门,一意固守。有终与普进屯城北,分遣将校等,攻城东、西、南三面。均尚屡次出战,统被击退。会值淫雨兼旬,城滑不能上,一时无从攻入,至天气少霁,有终命用火箭、火炬等,抛射城头,将城上所设敌楼,尽行毁去,城中未免哗噪,有终便趁这机会,四面登城,遂得攻入。王均尚有二万余人,溃围夜走,有终仍恐有伏,纵火焚庐舍,光焰熊熊,通宵达旦。(一年被蛇咬,三年烂稻索。)次日,复搜获伪官二百人,一古脑儿推入火中。正是:

可怜巢鸟无完卵,莫道池鱼应受殃。

后来王均曾否擒获,容至下回说明。《宋史》忠义传中,首列康保裔,故本回于保裔战事,演述从详,彰忠节也。傅潜拥兵塞外,惧不发兵,坐令良将陷敌,虽诛之不为过,真宗贷死议流,未免失刑,而张昭允转连带坐罪,得毋大官可为,而小官不可为耶?若西蜀之乱,为时无几,李顺以后,继以张余,至用兵三载而始敉平,为宋廷计,正宜久任良吏,毖后惩前,奈何雷、张诸人,相继调迁,改用牛冕、符昭寿等,复酿成王均之变。虽前难后易,期月奏功,而兵民已死伤不少,茫茫川峡,能经几次扰乱乎?雷有终被赚而兵,王均败走而民,观此不能无遗憾云!

第二十二回 收番部叛王中计纳忠谏御驾亲征

却说雷有终既复益州,即遣巡检使杨怀忠往追王均。均逃至富顺监,招集蛮酋,在监署中饮酒,吃得酩酊大醉。(至此还要喝酒,真是一个酒鬼。)党羽亦各沾余沥,统已酒气醺醺,带着八九分倦意,猛闻官军追至,都吓得不知所为。王均料不能脱,用手击案道:“罢了!罢了!”说毕,即解下腰带,悬壁套颈,不到一刻,魂灵儿飞到酒乡去了。乱党无主,自然溃散。杨怀忠率领部兵,杀入监署,擒住乱党六千余人,并割取均首,及僭伪法物、旌旗甲仗甚众,当下返入益州,由有终申报朝廷,诏进有终、怀忠等官阶,流牛冕至儋州,张适至连州,遣翰林学士王钦若、知制诰梁颢往抚蜀民。越二年,复命张咏知益州,蜀民闻咏再至,欢呼相庆。咏威惠并行,政绩大著,真宗下诏褒美,并令巡抚使谢涛传谕道:“得卿在蜀,朕无西顾忧了。”

西陲已定,北方一带总觉不安,契丹、西夏时来扰边。小子按年月次序,先叙西夏,继叙契丹。真宗即位,李继迁上表称贺,且求请封藩,真宗也知他狡诈,只因国有大丧,姑从所请,命为定难节度使,且把夏、绥、银、宥、静五州一并给与,且将从前留住的张浦,亦赉资遣归。(张浦可以遣还,五州何必遽与。)继迁令弟瑗诣阙申谢,真宗优诏慰答,仍赐还赵保吉姓名。偏继迁阳奉阴违,仍然抄掠边疆,四出为患。可巧同平章事张齐贤与李沆不甚相得,竟以冬至朝会被酒失仪,坐免相位。真宗乃遣他为泾、原诸路经略使。齐贤入朝辞行,真宗详问边要,齐贤答道:“臣看灵武孤城,陡悬塞外,万难固守、徒使军民六七万,陷入危境,多费饷糈,不如弃远图近,徙守环、庆,较为省便。”真宗沉吟半晌,方道:“卿且去巡阅一番,可弃乃弃,可守必守。”齐贤领旨去讫。既而通判永兴军何亮上安边书,言灵武决不可弃,略云:

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舍之则戎狄之利,广且饶矣,一患也。自环、庆至灵武凡千里,西域戎狄,合而为一,二患也。冀北马之所生,自匈奴猖獗,无匹马南来,惟资西域,西域既分为二,其右乃西戎之东偏,实为贼夏之境,其左乃西域之西偏,如舍灵武,复合为一,夏贼桀黠,俾诸戎不得货马,未知战马何来,三患也。为今计,请筑溥乐、耀德二城,以通河西之粮道,则灵武有粮可恃,虽居绝域之外,亦可以无恐矣。若不筑此二城与灵武倚为唇齿,则与舍灵武何异?窃恐灵武一失,内地随在可虞也。谨奏!

真宗览奏后,复诏令群臣复议,知制诰杨亿引汉弃珠崖为喻,请快弃灵武,守环、庆,与齐贤议相同。辅臣多言灵州为必争地,万不可弃,应如何亮所陈。众议纷纷,莫衷一是,转令真宗无从解决,乃与李沆熟商。沆徐答道:“保吉不死,灵州终不可保,臣意应遣使密召诸将,令他部署军民,空垒而返,庶几关右尚得自息,这也是蜇手断腕的计策。”(戎狄得步进步,如何可以拱让?宋臣多半畏缩,故卒致南迁。)真宗默然不答。嗣命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率兵六万,往援灵州。张齐贤自任所上书,谓朝廷若决守灵武,请募江南丁壮,往益戍兵。真宗道:“南人远戍西鄙,甚属不便,且转足摇动人心,此奏如何可行?”(真宗所言甚是,齐贤岂尚醉酒耶?)当将原奏搁起。

过了一月,李继迁寇清远军,都监段义叛降继迁,都部署杨琼拥兵不救,城遂被陷。继迁复进攻定州,并及怀远,劫去辎重数百辆,幸亏副都部署曹璨召集番兵,出去邀击,才将继迁击退。越年为咸平五年,继迁复转寇灵州,知州事裴济率兵固守,相持月余。继迁益增兵围攻,截断城中饷道,守兵遂至乏食。裴济啮指成书,奏请救兵,怎奈望眼已穿,不闻援至,军士连日枵腹,如何支持?眼见得一座孤城,为贼所陷。济犹率众巷战,力竭身亡。济知灵州数年,议大兴屯田,藉实边粟,治民亦颇有惠泽,可惜功尚未成,寇已大至,徒落得荒邱暴骨,枉史流芳。(忠臣不没,也还值得。)继迁改灵州为西平府,居然作为夏都。真宗得报,优恤裴济家属,且悔不用沆言,致丧良吏,且诏令王超屯永兴军,毋得再误。(超奉命往援灵州,乃中道逗留,坐令城亡吏死,有罪不谴,亦属失刑。)

又越年,知镇戎军李继和上言,六谷酋长巴喇济(一译作潘罗支。)愿讨继迁,请授职刺史。张齐贤且上书,请封巴喇济为六谷王,兼招讨使,真宗又令辅臣会议。辅臣以巴喇济已为酋长,授职刺史,未免太轻,若骤封王爵,又似太重,招讨使名号,亦不应轻假外夷,乃酌量一职,拟授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真宗准议颁旨,巴喇济奉旨后,表称:“感激图效,已集骑兵六万,静待王师到来,合讨继迁,收复灵州。”真宗优诏嘉许。

既而李继迁攻麟州,为知州卫居宝击退,转寇西凉,杀死西凉府丁惟清,踞住城池。巴喇济居六谷,本为西凉番属,当下想了一计,前去诈降。继迁尚未知他受职宋廷,只道是一个番酋,畏势投诚,有甚么疑虑,便传见巴喇济。巴喇济向他跪谒,并说:“大王威德及人,六谷番部,俱愿归降。”说得继迁满面春风,立命起来,给他旁坐,且抚慰了好几语,巴喇济称谢不置。继迁更令他招徕部落,藉厚兵力,巴喇济欣然领诺,遂往招六谷番部,共至西凉,进谒继迁。继迁亲往校场检阅,各番兵俱负弩挟矢,鱼贯而入,报名应选。继迁正留心察核,猛听得弓弦一响,忙睁目四顾,巧巧一箭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左目,不觉大叫一声道:“快快!拿匪徒!”(你也是个匪徒,为何转拿别人?)左右方上前拥护,不料番兵已各出短刀,一哄上前,来杀继迁。继迁部下,死命抵拒,已被他杀毙多人,剩了几个骁悍的弁目,保着继迁,且战且逃。番兵奋勇驱杀,几乎将继迁擒住。旋经继迁党羽,出来相救,做了无数替死鬼,继迁才得脱身,好容易奔回灵州,左目暴痛,睛珠突出,一时忍耐不住,晕厥数次,后来终无法医治,呜呼死了。看官!想这一箭的原因,当亦不必细猜,便可知是巴喇济所射。巴喇济与番部密约发矢为号,一齐动手,也是继迁该死箭下,虽得幸脱,总归没命。子德明嗣,遣使赴告契丹,契丹赠继迁为尚书令,封德明为西平王。环、庆守吏,因德明初立,部落方衰,奏请降旨招降,真宗乃颁诏灵州,令德明自审去就。德明乃遣牙将王奉表归顺,朝议加封德明。独知镇戎军曹玮,请乘势灭夏,略云:

叛酋李继迁擅河西地二十年,兵不解甲,使中国有西顾之忧,今其子危国弱,不即捕灭,后更强盛,不可制矣。愿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擒德明送阙下,复河西为郡县,此其时也。枕戈待命,无任翘企!

这奏章上达宋廷,真宗未以为然,廷臣亦言伐丧非义,不如恩致德明,(迂儒之论。)乃授德明充定难军节度使,统辖夏、银、绥、宥、静五州。寻闻契丹封德明为西平王,也就封他为西平王。德明再进奉誓表,请藏盟府,且言:“父有遗命谒诚归附。”当由真宗优诏褒嘉,这且待后再表。

惟契丹自莫州败退,边境安静了两年(接前回。)至李继迁陷清远军,宋廷又接边报,说契丹将乘隙入寇。真宗亟遣王显为镇、定、高阳关都部署,王超为副,预防契丹。果然契丹兵入寇遂城,被王显发兵痛击,斩首二万级,追逐出境。又二年,(咸平六年。)契丹复遣耶律奴瓜等(奴瓜一译诺郭。)寇望都。高阳关副都部署王继忠约同王超、桑赞等军,至康村拒战。继忠列阵东偏,超、赞列阵西偏,彼此严装以待。俄见契丹兵长驱而来,势甚锐悍,继忠适当敌冲,怒马直出,率麾下力战。超与赞偏按兵不动,遥见敌骑麇集,将向西来,他两人竟相顾愕眙,遽令退师。剩下王继忠一支人马,怎能支撑到底?不得已且战且行,敌骑迭次赶上,继忠迭次战脱。及退至白城,天色昏晚,道路崎岖,追兵反且大集,四下里喊声震地,摇动山岳。继忠仰天叹道:“我与王超、桑赞合兵到此,满望杀敌报功,那知他两军不战而去,单剩我孤军抵敌,为虏所乘,真正可恨!”(后来甘心降虏,全是超、赞两人激成。)说至此,见追骑愈逼愈紧,他令残卒先行,自率亲兵断后。霎时间敌兵已至,把他围绕数重,他死战不退,看看手下将尽,正思自刎全节,奈马中流矢,竟至仆地。继忠随马坠下,被敌兵活捉而去,解至炭山,见契丹主隆绪,劝令降顺。继忠初不肯从。萧太后闻他骁勇,饬令软禁,复遣辩士诱导再三,继忠竟变志降虏,改姓名为耶律显忠,受官户部使。宋廷还道他战殁,优诏赠官,其实他为虏廷显宦了。(暗寓贬意。)

咸平六年残腊,下诏改元,越年元旦,称为景德元年。朝贺礼毕,京师即闻地震,越日又震,过了十余日,又复大震,免不得有蠲租缓逋、勉图修省等具文。春季尚幸无事,至春夏交界,皇太后李氏崩,又有一番忙碌。丧葬已了,尊谥明德。到了新秋,首相李沆病逝。沆字太初,名州人,太宗尝称他风度端凝,不愧正士,因擢为参政。真宗初进任右相,居位慎密,遇事敢言。及殁,真宗亲临吊奠,痛哭移时,顾语左右道:“沆忠良纯厚,始终如一,怎料他不享遐寿呢?”回朝后,追赠太尉、中书令,予谥文靖。(不没良相。)进毕士安、寇准同平章事。

相位甫定,忽由边吏连递警报,仿佛与雪片相似,大致是说契丹主隆绪与母萧氏,率众二十万,前来入寇了。真宗忙召问群臣,寇准独主战,毕士安赞成寇议。参政以下王钦若等,或主守,或主和,纷纷不决。嗣闻契丹攻威虏、顺安各军,均已败去,转攻北平寨、保州,亦不得志,真宗稍稍放心。续接定州捷报,王超在唐河击退虏兵;岢岚军捷报,高继勋力战却敌;瀛州捷报,李延渥接仗获胜。寇准入奏道:“虏兵东侵西扰,无非是恐吓我朝,我岂受他恐吓么?请速练师命将,扼守要害,与他决一雌雄!”真宗口虽答应,心中尚是迟疑。及准退后,又接莫州都部署石普奏章,报称契丹遣使议和等情,又附故将王继忠密表,内言:“臣孤军失援,致为所虏,徒死无益,勉强偷生,今特劝契丹议和修好,各息兵争,聊报皇恩,为此遣使李兴赍表莫州,乞代上奏”云云。真宗阅奏,召问毕士安。士安道:“这也是羁縻之策,不妨准他议和。”真宗道:“敌悍如此,恐不可恃。”士安道:“臣尝得契丹降人,据言虏虽深入,未尝逞志,阴欲引去,又耻无名,他既倾国前来,又恐人乘虚袭入,臣所以料他请和,未始非实情呢。”真宗乃诏示石普,令传谕继忠,许他通和。继忠复乞石普复奏,请先遣使至契丹。真宗因遣阁门祗候使曹利用往契丹军。利用陛辞,真宗面谕道:“契丹南来,不是求地,就是索赂,朕想关南地久归中国,万难轻许,惟汉用玉帛赐单于,尚有故事可循,卿或可酌量应允。”利用道:“臣此去,务期不辱君命,他若妄有所求,臣亦不望生还了。”(语颇壮愤。)真宗道:“卿竭诚报国,朕复何言!”利用衔命即行。

既至契丹营,入见萧太后母子,果欲索关南地。利用道:“关南地系我国疆土,如何得给与贵国?”萧太后道:“晋尝畀我,周乃夺我,今不见还,尚待何时?”利用道:“晋、周故事,于我朝无与。贵国如欲议和,请勿再言索地!就是岁求金帛,亦未知帝意如何?”萧太后不待说毕,便竖起柳眉道:“不割地,不输款,如何前来议和?你难道不怕死么?”(威势压人,不愧为萧娘娘。)利用亦抗声道:“若怕死,我也不来了。我皇上不忍劳民,所以许贵国议和,若仍要索地、索金,有何和议可言?”说毕,拱手欲辞。帐下闪出王显忠,劝住利用,邀赴别帐去讫。

萧太后复下令军中道:“宋使前来,无和可议,不若就此进兵罢!”当下炮声三响,拔寨再进,攻陷德清军,进逼冀州,直抵澶州。边书告急宋廷,一夕五至,真宗复召群臣会议。王钦若系临江人,请驾幸金陵,陈尧叟系阆州人,请驾幸成都。真宗不答,左右四顾,不见寇准,便问群臣道:“寇相如何不来?”钦若曰:“他尚在家中饮博哩。”(一语已足倾人。)真宗愕然道:“他还有这般闲暇么?”遂命左右宣准入朝,准既至,便与语道:“虏兵已至澶州,朕心甚忧,闻卿却闲暇,是否已得良策?”准答道:“陛下如信臣言,不过五日,便可退敌。”真宗转惊为喜道:“卿有何妙计?”准又道:“莫如御驾亲征。”真宗道:“敌势甚盛,亲征亦未必得胜,现有人奏请,或谓宜幸金陵,或谓宜幸成都,卿以为可行否?”寇准朗声道:“何人为陛下画此策?臣意请先斩此人,取血衅鼓,然后北伐!试思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御驾亲征,敌当自遁,否则出奇挠敌,坚守老敌,彼劳我佚,可操胜算。奈何弃宗庙社稷,转幸楚、蜀?大驾一移,人心崩溃,虏骑长驱深入,天下尚可保么?”(声容俱壮。)真宗闻言,尚是沉吟。毕士安在旁奏对道:“准言甚是,请陛下俯允!”真宗方道:“两卿既已同意,朕就下诏亲征罢!”准又奏道:“虏骑内侵,天雄军最为重镇,万一陷没,河朔皆成虏境,请陛下简择大臣,出守为要。”真宗道:“卿以为何人可使?”准答道:“莫如参政王钦若。”钦若退列朝班,历闻准言,已气得面红耳赤,忽听准荐他出守,不由的脸色变青,慌忙趋至座前,正欲跪奏。准即与语道:“主上亲征,臣子不得辞难,现我已保荐参政出守天雄军,参政应即领敕启行。”(观此言动,似准未免专断,然不如此,乌能远开佥人?)钦若道:“寇相是否居守?”寇准道:“老臣应为王前驱,怎敢自安?”(一语破的。)真宗也开口道:“王卿应善体朕意,朕命你判天雄军,兼都部署,卿其勿辞!”钦若不敢再说,只得叩首受敕,辞行而去。是日即由寇准预备亲征事宜,议定雍王元份为留守,(元份系太祖第五子。)并申简命。越日,车驾起行,将相皆从,扈驾军士浩浩荡荡,出发京师。小子有诗咏道:

胡骑南来杀运开,征云黯黯覆尘埃。

若非御驾亲临敌,怎得澶渊振旅回?

欲知亲征情形,且看下回续叙。

灵武为河西要塞,岂可轻弃。何亮一疏,言之甚明,而张齐贤、李沆等俱主张弃地,实书生畏葸迂谈耳。真宗虽有心保守,而任将非人,当日曹彬临殁,曾谓其子璨、玮均擅将才,何不擢之专阃,乃任一茸无能之王超耶?裴济陷殁,皆超之罪。至于巴喇济计败继迁,继迁走死,曹玮上书请缨,朝议不从,又欲以恩致之,且有援春秋不伐丧之例,以驳玮议者,迂如宋儒,何怪宋之终受制于夷狄乎。迨契丹入境,王钦若请幸金陵,陈尧叟请幸成都,微寇公,宋早成为小朝廷矣。时人犹讥寇为不学无术,试问博学者果能安内攘外否耶?宋儒,宋儒!吾不欲多责焉。

第二十三回 澶州城磋商和约承天门伪降帛书

却说真宗下诏亲征,驾发京师,命山南东道节度李继隆为驾前东面排阵使,武宁军节度石保吉(守信子。)为驾前西面排阵使,各将帅拥驾前行。适值天气严寒,朔风凛冽,左右进貂帽毳裘,真宗摇首道:“臣下都苦寒,朕亦何得用此?”将士闻谕,各自感激,顿时勇气百倍,挟纩皆温。(鼓励将士之法,莫善于此。)前军到了澶州,契丹统军、顺国王萧挞览(一译作萧达阑。)自恃骁勇,直犯宋军,压营列阵。李继隆闻报,奏过真宗,上前抵御。两军尚未接战,挞览带领数骑,出阵四眺,审视地形。继隆部将张环正守着床子弩,弩有机,机一触动,百矢齐发,宋军恃为利器。环见契丹阵内,有一黄袍大将出来,料知不是常人,他也不遑禀报,竟捻动床子弩,机动箭发,接连射去,刚中挞览要害,应声而倒。其余数骑随将,一半射死,一半受伤,契丹阵内慌忙抢出将士,扶伤舁死,奔驰而去。待至张环报告继隆,麾兵驱杀,契丹兵早已远了。

是时知安肃军魏能、知广信军杨延昭,均当敌冲,敌兵屡次围攻,百战不能下。时人称二军为铜梁门、铁遂城。梁门即安肃军治,遂城即广信军治。独王钦若往守天雄军,束手无策,镇日里修斋诵佛,闭门默祷,幸契丹兵未曾进攻,还得支持过去。(想是我佛有灵。)及真宗将至澶州,复有人上言:“契丹势盛,未可轻敌,不如往幸金陵。”(定是王钦若嗾使。)真宗又不免滋疑,召寇准入问。准正色道:“陛下只可进尺,不可退寸,河北诸军,日夜望銮舆到来,并力对敌,若回辇数步,万众失望,势必瓦解,虏骑随后追蹑,恐金陵也不能到了。”真宗道:“卿言亦是,容朕细思!”(还想甚么?)准乃趋出,适遇殿前都指挥晋职太尉高琼,即与语道:“高太尉受国厚恩,今日应该报国!”琼矍然道:“琼一介武夫,累蒙超擢,应当效死。”准握琼手道:“我与你入奏天子,即日渡河杀敌。”琼点首称善。两人入见真宗,准厉声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请问高琼便了。”琼即跪奏道:“寇准言是,机不可失,请速驾渡河!”真宗乃决,遂命琼麾兵复进。

既至澶州南城,遥见河北一带,敌营累累,似星罗棋布一般,真宗也不觉惊慌,左右复请驻跸,且静觇敌势,再决进止。寇准亟趋至驾前,固请道:“陛下若再不过河,敌气未慑,人心益危,怎能取威决胜?现在王超领着劲兵,驻扎中山,可扼敌喉,李继隆、石保吉东西列阵,可掣敌左右肘,四方镇将,相率来援,还怕甚么契丹,何为逗留不进?”高琼道:“臣愿保驾前行,决可无虑。”于是麾军渡河,进次澶州北城。真宗亲御城楼,远近将士,望见御盖,踊跃鼓舞,齐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自萧挞览射死,人人夺气,又见真宗亲来督师,益觉气沮。只萧太后不肯罢手,饬精骑数千名,前来薄城。寇准奏真宗道:“这是来试我强弱哩,请诏下将士,痛击一阵,免他轻觑!”真宗道:“军事悉以付卿,卿替朕调遣便了。”(实是没用。)准遂承旨发兵,开城迎击。战不数合,契丹兵果然退走,由军兵追杀过去,斩获大半,余众走脱。

真宗闻捷,乃留准居北城上,自还行宫。嗣又使人觇准,所为何事。(究竟不放心。)使臣还报道:“寇准方与杨亿饮博欢呼。(故示镇定,也是一策,然亦何必饮博?)真宗大喜道:“准如此从容,朕可无忧了。”未几,闻曹利用回来,并偕契丹使臣韩杞,一同求见。当即传入利用,利用行过跪叩礼,便上奏道:“契丹欲得关南地,臣已拒绝,就是金帛一节,臣尚未曾轻许哩。”真宗道:“若欲与地,宁可决战,金帛不妨酌许,尚与国体无伤,朕本意原是这般,至今也是这般哩。”复命宣韩杞进见,杞跪谒毕,呈上国书,并言奉国主命,索还关南地,即可成盟。真宗道:“这却不便,国书权且留下罢!”随顾利用道:“外使到此,我朝总当以礼相待,你且引他出宴,待朕议定,遣回去罢!”利用领旨,引韩杞退出。

真宗复召准入议,准奏道:“陛下若为久安计,须要虏廷称臣及献还幽、蓟地,一切岁币等件,概不许与。那时虏廷畏服,方保百年无事,否则数十年后,他必生心,仍然来扰中国了。”(言之非艰,行之维艰。)真宗道:“若如卿言,非战不可,但胜负究难预料,就是得胜,也须伤亡若干兵民,朕心殊属不忍。且数十年后,如得子孙英明,自能防御外人,目下且许与和,总教边境如故,不妨将就了事呢。”准答道:“这总非永远计策,臣且去诘问来使,再行复命。”真宗应诺。准自去与韩杞辩论,两下争议未决。准尚欲决战,会闻有蜚语谮准,说他挟主邀功。准不禁叹息道:“忠且被谤,尚复何言?”遂入复真宗,但言:“臣意在计划久安,如陛下不忍劳师,悉听圣裁!”真宗因遣还韩杞,复命曹利用赴契丹军,且谕利用道:“但教土地不失,岁币不妨多给,就使增至百万,亦所不惜。”(岁币亦人民膏血,奈何视若粪土?)利用唯唯而退。寇准闻这消息,召利用至幄,正色与语道:“敕旨虽许多给岁币,我意不得过三十万,你若多许,我当斩汝首级,你休后悔!”(寇准好刚使气,可见一斑。)利用暗暗伸舌,随答道:“少一些,好一些,利用岂有不知?”当下辞别寇准,径往敌营。

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接着,即向前问道:“和议如何?”利用道:“岁币或可酌给,土地万难如议。”正始道:“我等引众前来,无非图复故地,若止得金帛归去,如何对付国人?”利用道:“君为大臣,也应为国家熟计,倘贵国执政信用君言,恐兵连祸结,也非贵国利益,请君熟思!”正始无词可驳,倒也默然。利用入见萧太后,萧太后尚坚执前议,利用仍然拒绝。乃留利用暂驻营中,另遣监门卫大将军姚东之,再持书至宋营,复议和款。真宗不许,东之乃去。萧太后始再召利用,磋商和议,两国境界如旧,宋廷每岁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契丹国主,以兄礼事宋帝。议既定,利用返报真宗,真宗很是喜慰。(减去七十万,如何不乐?)复遣李继隆往契丹军,签定和约。契丹也遣使丁振赍缴盟书,再命姚东之来献御衣、食物。真宗御行营南楼,赐宴契丹来使,并及从官。至契丹使去,颁诏边吏,不得出兵邀契丹军归路。契丹主遂奉萧太后引众北归,真宗也自澶州回京,录契丹盟书,颁告两河诸州。

转眼间已是景德二年正月初旬,因契丹讲和,大赦天下,放河北诸州强壮归农。毕士安请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广储蓄,一面择要任将,保荐马知节守定州,杨延昭守保州,李允则守雄州,孙全照守镇州,此外尚有数人,名不胜述。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惊。朝议复以南北修和,未免有往来庆吊诸仪,特奏设国信司,归内侍职掌。(外交大事,如何领以阉人?)既而遣太子中允孙仅北往契丹,贺萧太后生辰,所具国书,自称南朝,号契丹为北朝。直史馆王曾上言:“春秋外夷狄,爵不过子,今只从他国号,于他无损,于我有名,何必对称两朝?”(所言甚当。)真宗也以为然。嗣又有人谓:“既称兄弟,应作两朝称呼,庶较示亲睦”云云,乃仍用原书赍去。(真宗实无定见。)此后南北通问,概用南北朝相称,(已兆南渡之机。)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知天雄军王钦若因南北通好,奉诏还京,仍任参知政事。钦若以与准不协,迭请解职,乃命冯拯代任,改授钦若为资政殿学士。未几,毕士安病殁,惟准独相。准性刚直,赖士安曲为调停。州一役,政策虽多出自准,但也幸有士安襄助,因得成功。真宗谓士安饬躬畏谨,有古人风,因此深信不疑。士安殁后,赐谥文简,车驾哭临,辍朝五日。准因士安已殁,一切政令,多半独断独行,每当除拜官吏,辄不循资格,任意选用,僚属遂有怨言。真宗因他有功,累加优待,就是他语言挺撞,也尝含忍过去。一日会朝,准奏事侃侃,声彻大廷,真宗温颜许可。及准既奏毕,当即趋退,真宗目送准出,注视不已。适王钦若在朝,亟趋前跪奏道:“陛下敬准,是否因准有社稷功?”真宗点首称是。钦若又道:“州一役,陛下不以为耻,乃反目准为功臣,臣实不解。”真宗愕然问故?钦若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耻。州亲征,陛下为中国天子,反与外夷作城下盟,难道不是可耻么?”(宋儒专尚春秋,钦若特举以为证,果足摇动帝心。)真宗不禁变色。

钦若见已入彀,索性逼进一层,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浅近的譬喻,譬如赌博,输钱将尽,倾囊为注,这便叫作‘孤注一掷’,陛下乃准的孤注,岂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败。”真宗面颊发赤道:“朕今知道了。”(着了道儿。)钦若乃退。由是真宗待准,礼意日衰,嗣竟罢准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准亦知为钦若所谗,奈诏命难违,只好启程赴陕。适知益州张咏自成都还京,道过陕州,准出郊迎饯,欢宴竟日。临行时,准问咏道:“君治蜀有年,政绩卓著,准方愧慕得很,敢问何以教准?”咏徐答道:“这也未免太谦了。但《霍光传》却不可不读。”准闻言,一时莫明其名,只得答了“领教”二字。及咏已辞去,准还署中,取《汉书·霍光传》,随读随思,读至“不学无术”一句,不由的自笑道:“张公语我,想便指此语了。”(准并非无术,实是少学。)未几,复徙知天雄军。契丹使过大名,与准相会,出言讯准道:“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书?”准答道:“我朝天子,因朝廷无事,特遣我到此,执掌北门管钥,你何必多疑!”(此语却是得体。)契丹使方才无言,竟赴汴都去了,这且慢表。

且说真宗罢准后,用参政王旦代任。旦系大名人,器量宏远,有宰相器,当时称为得人。惟真宗为钦若所惑,尚以澶州修好,引为己辱,平居怏怏不乐。钦若窥伺意旨,特至内廷奏请道:“陛下欲发扬威武,须用兵进取幽蓟,才可得志。”(明知真宗厌兵,特进一步探试。)真宗道:“河北生民,方免兵革,朕何忍再行动兵?须另图别法。”钦若道:“陛下既不忍劳师,不如仿行封禅,或可镇服四海,夸示外国。但自古以来,封禅应得天瑞,必有世上罕见的瑞征,方足服人。”真宗道:“天瑞那可必得?”钦若旁顾左右,似有不敢遽言的形状。真宗喻意,命左右暂退。钦若方申奏道:“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但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陛下以为河图、洛书,真有此事么?圣人神道设教,特借此诱服天下呢!”(钦若毕竟聪明。)真宗沉思片刻,复道:“王旦恐未必赞成哩。”钦若道:“圣意若果决定,臣当转告王旦,嘱他遵行。”真宗随即点首。钦若遂退,自与王旦密商去了。越日,又入内复命,报称旦已遵旨,真宗倒也欣慰。及钦若去后,展转图维,尚觉心下不安,当下亲幸秘阁,直学士杜镐等迎驾叩首。镐年已老,为学士首列,真宗骤问道:“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曾否实有此事?”镐未明上意,竟率尔奏对道:“这恐是圣人神道设教呢!”(好似钦若教他?)真宗听到此语,便不复问,即命驾还宫。越日,召王旦至内廷,特别赐宴。宴毕,旦起谢,真宗又另赐一樽,亲给王旦道:“此酒极佳,卿可持去,归与妻孥共饮。”旦不敢不受,急忙跪接酒樽,拜赐而退。及归家,见樽口封得甚固,启封审视,并不是什么美酒,乃是宝光闪烁、粒粒似豆的珍珠。当下想了一会,即命眷属收藏,后经家人泄言,方知此事。

至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奏言,守卒涂荣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黄帛曳着,约长二丈。真宗即命中使往视,一面顾语群臣道:“去冬十一月间,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寝,忽室中烨烨有光,朕深惊讶,蓦见一神人星冠绛衣,入室语朕,谓来月宜就正殿建黄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欲起对,不意这位神人竟不见了。朕自十二月朔日,已虔诚斋戒,在朝元殿建设道场,伫待天贶,因恐宫廷内外,反启疑言,所以未曾宣布。目今帛书下降,敢是果邀天贶么?”(一派鬼话。)钦若即出奏道:“陛下至诚格天,应该上邀天眷。”真宗喜形于色。待了一刻,见中使驰回复命,匆匆跪奏道:“承天门上,果有帛书,约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外用青缕缠住,封处隐隐有字。”真宗竦然道:“这莫非天书不成?”王旦等齐集殿阶,再拜称贺。真宗复道:“这须由朕亲往拜受呢。”言毕,即步出殿阶,直抵承天门,百官尽行随着,仰瞻门上,那黄帛正随风飘荡,摇曳空中,真宗望空再拜,拜毕,即遣二内侍升梯上登,敬谨取书,下授王旦。旦捧书跪呈,真宗复再拜受书,亲置舆中,导至道场,命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启帛书。帛上有文云:“赵受命,兴于宋,付于赉。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书跪拜。

书中又有黄字三幅,语类《洪范》、《道德经》。首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末述世祚延永的大意。陈尧叟捧书读讫,真宗重复跪受,仍将原帛裹书,贮诸金匮。群臣入贺崇政殿。真宗与辅臣皆茹斋戒荤,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大赦改元,以大中祥符为年号,遍宴群臣,并赐京师酉甫五日。改左承天门为承天祥符,置天书仪卫扶持使,遇有大礼,即命宰执近臣,并任是职。嗣是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等更争言祥瑞,附和经义。独龙图阁待制孙上言道:“天何言哉?岂有书也?”(两语括尽诈欺。)真宗不答。越数日,宰相王旦等复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共二万三千二百余人,上表请真宗封禅,真宗未决。表至五上,(强奸民意,已兆于此。)乃召权三司使丁谓入问经费。谓答言大计有余,因决议封禅。命翰林、太常详定仪注,任王旦为大礼使,王钦若等为经度制置使,冯拯、陈尧叟分掌礼仪,丁谓计度粮草。大家不胜忙碌,差不多举国若狂,足足筹议了好几月,乃命钦若东行,赴泰山预备封禅。钦若抵乾封,遣使驰奏:“泰山有醴泉出,锡山(泰山下小山。)有苍龙现。”未几,又报称天书下降,遣中使驰捧诣阙。正是:

逢恶罪深逾长恶,欺人术尽且欺天。

这天书再降何处,由小子下回叙明。

澶渊修和,本出真宗本意。观其在道逗留,望敌惊心,一若身临虎口,栗栗危惧,赖寇准力请渡河,敌气少沮,化干戈为玉帛,得以振旅还京,此非寇公之功,乌能至此?王钦若乃以孤注之言,肆其谗间,木朽虫生,仍由真宗胆怯之所致耳。迨至天书下降,举国若狂,欺人欺天,不值一笑。钦若小人,不足深责,王旦名为正直,乃以钦若一言,美珠一樽,竟钳其口,后且力请封禅,冒称众意,利令智昏,固如此哉!读毕为之三叹!

第二十四回 孙待制空言阻西幸刘美人邀宠继中宫

却说王钦若抵乾封后,再上天书,据言:“有木工董祚在醴泉亭北,见黄帛曳林木上,帛中有字,苦不能识,因辗转告至臣处。臣遣人觇视,与前时所降天书相似,因特敬谨取奉阙下”云云。真宗御崇政殿,传集群臣,朗声宣谕道:“朕五月丙子夜间,复梦前日的神人,入室告朕,说是来月上旬,当在泰山颁降天书,朕即密谕钦若,留心稽察。今果与梦兆相符,降书泰山。上天眷佑,可谓特隆,惟朕自愧无德,恐不能仰答天呢。”(这种天书,虽千万函不难立致,真宗说是自愧无德,我想他宣谕时,正恐不免面赤哩。)宰相王旦又率百官拜贺道:“圣德日增,天无不应,臣等不胜庆幸呢。”真宗欣然道:“这也仗卿等辅弼的功劳。”(上欺下,下罔上,真会捣鬼。)说罢,又迎奉天书至含芳园,就正殿上面庋阁,一面斋戒沐浴,谨备法驾,诣殿拜受。仍命这位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启封宣读。百官敛足恭听,但闻尧叟读着道:“汝崇孝奉,育民广福。锡尔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国祚延永,寿历遐岁。”读讫,复捧书升殿,百官遂表上尊号,称真宗为崇文广武仪天尊道宝应章感圣明仁孝皇帝。既而敕建玉清昭应宫,虔奉天书。知制诰王曾、都虞侯长上书谏阻,均不见报。

到了孟冬,真宗至泰山封禅,用玉辂载着天书,先行登途,自备卤簿仪卫,随后出发。途中历十七日,始至泰山。王钦若迎谒道旁,献上芝草三万八千余本,(倒也亏他采办。)真宗慰劳有加。复斋戒三日,才上泰山,道经险峻,降辇步行。(总算虔心。)享祀昊天上帝,左陈天书,配以太祖、太宗,命群臣祀五方帝及诸神于山下封祀坛。礼成,出金玉匮函封禅书,藏置石石感。(音感,石箧也。)真宗再巡视圜台,然后还幄。王旦复率从官称贺。翌日,禅祭皇地祗于社首山,如封祀仪。王钦若等连上颂词,什么彩霞起岳,什么黄云覆辇,什么瑞霭绕坛,什么紫气护幄,还有日重轮,月黄色,说得天花乱坠,弄假成真。真宗即御朝觐坛中的寿昌殿,受百官朝贺,上下传呼万岁,振动山谷。有诏大赦天下,文武进秩,令开封府及所过州郡考选举人,赐天下酉甫三日,改乾封县为奉符县,大宴穆清殿,又宴泰山父老于殿门,真个是皇恩浩荡,帝泽汪洋。(句中带刺。)

过了数日,转幸曲阜,谒孔子庙,酌献再拜,命近臣分奠七十二弟子,加谥孔子为玄圣文宣王,饬此后祭用太牢。真宗复率从臣,游览孔林,到了兴尽思归,乃下诏回銮,仍用玉辂载奉天书,按驿还都。钦若护驾西归,更联合一班媚子谐臣,朝奏符瑞,暮颂功德,惹得真宗堕入迷团,自以为五帝三王,不过尔尔。丁谓又上封禅祥瑞图,揭示朝堂,于是东封不足,复议西封。可巧徐、兖大水,江、淮亢旱,无为烈风,金陵大火,各处灾,接连入报,(这也可作符瑞。)乃把西岳封禅,暂行停办。越年余,中外稍稍安靖,再将旧事提起,由群臣表请西祀汾阴,有旨准奏,定期来春西幸。所有典礼各使,免不得仍用熟手。嗣陕州奏称黄河清,集贤院校理晏殊献河清颂,真宗亲制奉天庇民述,宣示相臣。转眼间冬尽春来,命群臣戒备祭仪,毋得懈怠。适值京畿大旱,谷米腾贵,龙图阁待制孙,毅然上疏道:

臣闻先王卜征,五年岁习其祥,祥习则行,不习则增修德而改卜。陛下始毕东封,更议西幸,殆非先王卜征五年慎重之意,其不可一也。夫汾阴后土,事不经见,昔汉武帝将封禅,故先封中岳,祠汾阴,始巡幸都县,遂有事于泰山。今陛下既已东封,复欲幸汾阴,其不可二也。古者圜丘方泽,所以郊祀天地,今南北郊是也。汉初承秦,唯立五田寺以祀天,而后土无祀,故武帝立祠于汾阴。自元、成以来,从公卿之议,遂徙汾阴于北郊,后之王者多不祀汾阴,今陛下已建北郊,乃舍之而远祀汾阴,其不可三也。西汉都雍,去汾阴至近,今陛下经重关,越险阻,轻弃京师根本,而慕西汉之虚名,其不可四也。河东,唐王业之所由起也,唐又都雍,故明皇间幸河东,因祀后土。圣朝之兴,事与唐异,而陛下无故欲祀汾阴,其不可五也。昔者周宣王遇灾而惧,故诗人美其中兴,以为贤主。比年以来,水旱相继,陛下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岂宜下徇奸回,远劳民庶,盘游不已,忘社稷之大计?其不可六也。夫雷以二月启蛰,八月收声,育养万物,失时则为异。今震雷在冬,为异尤甚。此天意丁宁以戒陛下,而反未悟,殆失天意,其不可七也。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今国家土木之工,累年未息,水旱存,饥馑居多,乃欲劳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其不可八也。陛下必欲为此者,不过效汉武帝、唐明皇,巡幸所至,刻石颂功,以崇虚名,夸示后世尔。陛下天资圣明,当慕二帝、三王,何为下袭汉、唐之虚名?其不可九也。唐明皇以嬖宠奸邪,内外交害,身播国危,兵交阙下,亡乱之迹如此,由狙于承平,肆行非义,稔致祸败。今议者引开元故事以为盛烈,乃欲倡导陛下而为之,臣窃为陛下不取,其不可十也。臣言不逮意,陛下以臣言为可取,愿少赐清问,以毕臣说。臣不胜翘首待命之至。

真宗览奏,因他有少赐清问一语,即召内侍皇甫继明传旨再问,教他尽情说来,孙乃再上陈道:

陛下将幸汾阴,而京师民心勿宁,江、淮之众,困于调发,理须镇安而矜存之。且土木之工未息,而夺攘之盗公行,外国治兵,不远边境,使者虽至,宁可保其心乎?昔陈胜起徭戍,黄巢出于凶饥,隋炀帝勤远略而唐高祖兴于晋阳。晋少主惑于小人而耶律德光长驱中国。陛下俯从奸佞,远弃京师,涉仍岁荐饥之墟,修违经久废之祠,不念民疲,不恤边患,安知今日戍卒无陈胜,饥民无黄巢,枭雄将无窥伺于肘腋,外敌将无观衅于边陲乎?先帝尝议封禅,寅畏天灾,寻诏停寝。今奸臣乃赞陛下力行东封,以为继承先志。先帝尝欲北平幽朔,西取继迁,大勋未集,用付陛下。则群臣未尝献一谋,画一策,以佐陛下继先帝之志者,反务卑词重币,求和于契丹,蹙国糜爵,姑息于继迁,曾不思主辱臣死为可戒,诬下罔上为可羞。撰造祥瑞,假托鬼神,才毕东封,便议西幸,轻劳车驾,虐害饥民,冀其无事往还,便谓成大勋绩。是陛下以祖宗艰难之业,为奸民侥幸之资,臣所以长叹而痛哭也。夫天地神祗,聪明正直,作善降之祥,作不善降之殃,未闻专事笾豆簋,可邀福祥。《春秋》传曰:“国之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臣愚非敢忘议,惟陛下终赐裁择!

真宗看到此疏,亦知孙是个忠臣,但一种虚夸的念头,已是萦绕胸中,无从解脱,因此将两疏留中,束诸高阁。

仲春吉日,乘着天气晴和,启銮西幸,仍奉天书发京师,出潼关,渡渭河,遣近臣祀西岳,遂进次宝鼎县,(汉称汾阴。)奉祀后土城祗,一切礼仪,略与前等。余如尝功赦罪,颁宴赐酉甫,亦与前例相同。迭召隐士李渎、刘巽、郑隐、李宁见驾。渎托言足疾,不愿逢迎。隐与宁总算到来,受赐茶果粟帛,仍乞请回山。惟巽受职为大理评事。还次阌乡,召见道士柴又玄,问他无为要旨。又玄略陈数语,不甚称旨,便即令退。及抵陕州,又遣陕令王希征召隐士魏野,野亦托疾不至。先是咸平五年,张齐贤闻京兆隐士种放名,奏请征命。真宗准奏往征,放即诣京师,受官左司谏,直昭文馆。后来东封、西祀,无不随从,时论颇加鄙薄。至李渎、魏野并辞不至,名盛一时。渎与野本相友善,均遁迹终身。及野殁,渎痛失良友,隔六日亦卒,尤觉奇异。还有杭州隐士林逋,终身不娶,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妻梅子鹤。真宗料他高节,不肯就征,但赐他粟帛。逋至仁宗时乃殁,临终时口吟自挽诗,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幸曾无封禅书”二语,传诵远迩,众口皆碑,这也不在话下。(实是褒扬高节。)

惟西封以还,尚有余岳未封,再遣向敏中为五岳奉册使,加上五岳帝号,并作会灵观,奉祀五岳。一面任王钦若为枢密使,擢丁谓参知政事,另用林特为三司使。三人互相勾结,专言符瑞。经度制置副使陈彭年素性奸媚,绰号九尾狐,与内侍刘承也阴通声气,广修宫观,朝中目为五鬼。承又奏言:“汀州王捷在南康遇一道人,自言姓赵,讳玄朗,即司命真君,授捷丹术及小环神剑,既而不见,因此上闻。”真宗即召捷入朝,授官左武卫将军,赐名中正。廷臣均不胜惊异,真宗却语辅臣道:“朕尝梦神人传玉皇命,谓令朕始祖赵玄朗授朕天书。次日,复梦神人传圣祖言云,吾座西偏,应设六位候着。朕乃命在延恩殿设道场,五鼓一筹,果闻异香。俄顷,黄光满殿,圣祖竟至。朕再拜殿下,嗣复有六人到来,各揖圣祖,一一就座。圣祖命朕道:‘我乃人皇九人的一人,是赵氏始祖,再降为轩辕皇帝。

后唐时复降生赵氏,今已百年,愿汝后嗣,善抚苍生,毋怠前志。’说毕,各离座乘云而去。王捷所遇,想即这位圣祖了。”(愈造愈奇。)王旦等不敢指驳,只黑压压的跪在一地,齐声称贺,因颁诏天下,避圣祖讳,“玄”应作“元”,“朗”应作“明”,载籍中如遇偏讳,应各缺点划。寻复以“玄”、“元”二字声音相近,改“玄”为“真”,“玄武”为“真武”。命丁谓等修订崇奉仪注,上圣祖尊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圣母懿号曰:“元天大圣后”。敕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邱,奉圣祖、圣母,并诏建康军铸玉皇、圣祖、太祖、太宗尊像,授丁谓为奉迎使,迎像入玉清昭应宫。真宗又亲率百官郊谒,再命王旦为刻玉使,王钦若、丁谓为副,把天书刻隶玉籍,谨藏宫中。此后玉清昭应宫祀事,均归王旦承办,即赐他一个官名,叫作玉清昭应宫使。(纲目于王旦病殁,特书玉清昭应使王旦卒,故本编亦特别提出。)王旦虽自觉可笑,但帝命难违,也只得随来随受罢了。(这是寓褒于贬之笔。)

且说真宗皇后郭氏谦约惠下,性疾侈靡。族属入谒禁中,服饰稍华,即加戒勖。母家间有请托,未尝允诺。以此真宗亦颇加敬礼,素无间言。景德四年,从真宗幸西京,拜谒诸陵,途中偶冒寒气,还宫寝疾,竟致不起。及崩,谥曰章穆。宫中尚有数嫔,最邀宠眷的要算刘德妃,次为杨淑妃。这位刘德妃的履历,不甚明白,他本随一蜀人龚美流至京师,龚美素业锻银,自导妃入都后,仍执旧业,不知如何得识内侍,出入宫邸。是时妃年尚只十五,生得巧小玲珑,纤禾农秀媚,兼且有一种特技,善能播鼗。鼗本寻常小鼓,没甚可听,偏经他纤手摇来,音韵悠扬,别具节奏。(在色不在鼗。)内侍等遇着闲暇,辄往听鼗,渐渐的哄动都下,连襄邸中也得闻知。真宗尚未为太子,年少好奇,即带着侍役,微服往游。既至龚美寓中,睹着这位刘美人芳容,已是目眩心迷,暗暗称赏,及令他播鼗,果然声调铿锵,比众不同。刘亦知真宗不是常人,除运动灵腕外,免不得有眉传目语的情形,惹得真宗心猿意马,一经还邸,便令侍役召入,作为侍女。当下问明籍贯,据说是:“先家太原,后徙益州,祖名延庆,曾在晋、汉间做过右骁卫大将军,父名通,即在宋朝做过虎捷都指挥使,因从征太原,中道病殁。时女尚在襁褓,因家世廉洁,向无余资,不得不鞠养外家。

会因舅氏等相继去世,只剩表兄龚美,素业贱工,糊口四方,是以随徙至此。”(话虽如此,未足尽信。)他一面说,一面含着凄切态度,越觉楚楚可怜。看官!你想这真宗年当好色,怎肯将他轻轻放过?况这刘美人心灵手敏,乐得移篙近舵,图个终身富贵。洛皋解,幸遇陈思,神女行云,巧逢楚主。两下里相怜相爱,几似胶漆黏合,熔成一对鸾凤交。偏真宗乳母秦国夫人秉性严整,看他两小无猜,料有情弊,遂乘间入白太宗。太宗即传入真宗,当面训责,令他斥逐刘女。真宗不得已,遣女出邸,潜置王宫指使张耆家。(老婆子太不解事,几乎折散鸳鸯。)到了真宗即位,大权在握,当即召入宫中,封为美人,(名称其实。)破镜重圆,钟情倍甚。那美人确系聪明,对着那郭皇后,侍奉殷勤,就是与同列杨氏,亦和好无嫌,因此宫中相率称诵。未几进位修仪,且因他终鲜兄弟,即以龚美为后兄,令改姓刘,赐给官秩。(银匠也交运了。)先是郭后连生三子,长名衤是,次名,又次名祗,皆早殇。杨氏生子祉、祈,又皆夭逝。真宗望子心切,又选纳沈女为才人。

沈氏本宰相沈伦孙女,父名继忠,亦曾任光禄卿。就是杨氏祖籍,亦尝通显,他本是天武副指挥使杨知信侄女,比刘氏先入襄邸,刘封修仪,杨亦封修仪。至郭后已崩。刘、杨名位相捋,均有嗣袭中宫的希望。沈才人虽是后进,但系将相后裔,望重六宫,却也是一个劲敌。刘氏外表谦和,内怀刻忌,日思产一麟儿,藉得后位。怎奈熊罴不梦,祷祀无灵,只好想了一条以李代桃的计策,暗中授意李侍儿,令司御寝,按天里叠被铺床,抱衾送枕。也是真宗命该有子,竟要他侍寝当夕。春风一度,暗结珠胎。一日,随真宗临幸砌台,狭小金莲,稍被一绊,那头上玉钗,竟致震落。李不觉失色,真宗暗地卜祷,钗完当生男子。及左右拾钗进奉,果得不毁。真宗甚喜,既而果产一男,取名受益,就是后日的仁宗皇帝。李以是得封才人。刘氏取受益为己子,且商诸杨氏,合同保护,一面密嘱心腹,只说皇嗣为自己所生,不得泄漏外廷,一面悄语真宗求请立后。真实本宠爱得很,当然言听计从,遂册刘氏为德妃,并召谕群臣,将立刘为继后。忽有一人出班跪奏道:“不可,不可!”正是:

蛾眉已博君王宠,鲠骨难移主上心。

东封西祀,全是瞎闹,不特无益而已,其劳民费财,尤不胜言。当时惟孙二疏,最是剀切,真宗明知其忠而不见从,盖理、欲交战于胸中,烛理未明,卒为私欲所胜耳。彼刘美人以色得幸,专宠后宫,亦何尝不自私欲所致乎?幸刘氏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其事郭后也以谨,其待杨妃也以和,即宫中侍儿,得幸生子,饰为己有,迹近诡秘,但上未敢欺罔真宗,下未忍害死李侍,第不过借此以攫后位,希图尊宠,狡则有之,而恶尚未也。然后世已深加痛嫉,至有狸奴换主之讹传,归罪郭槐,归功包拯,捕风捉影,全属荒唐。宣圣所谓恶居下流者,其信然耶?本书褒不虚褒,贬不妄贬,足与良史同传不朽,以视俗小说之荒谬不经,固不啻霄壤之别矣。

第二十五回 留遗恨王旦病终坐株连寇准遭贬

却说真宗欲立刘氏为后,有一大臣出班奏道:“刘妃出身微贱,不足母仪天下。”(观此言,益知刘妃履历,不足取信。)真宗视之,乃是翰林学士李迪,便不觉变色道:“妃父刘通,曾任都指挥使,怎得说是微贱?”言甫毕,又有参知政事赵安仁出奏道:“陛下欲立继后,不如沈才人出自相门,足孚众望。”真宗道:“后不可以僭先。且刘妃才德兼全,不愧后仪,朕意已决,卿等毋庸多渎!”李、赵两人碰得一鼻子灰,只好告退。真宗即命丁谓传谕杨亿,令他草诏册后。亿有难色,谓语道:“勉为此文,不忧不富贵。”亿听了此语,竟摇首道:“如此富贵,却非所愿,请公改谕他人。”(气节可嘉。)谓乃命他学士草制,竟册刘为后,并晋授杨修仪为淑妃,沈才人为修仪,李才人为婉仪,所有典礼,概从华瞻。刘氏既正位中宫,更留心时事,旁览经史,每当真宗退朝,阅天下章奏,辄至夜半,后侍坐右侧,得以预览,所见皆记忆不忘。真宗有所疑问,他即援古证今,滔滔不绝,因此愈得帝欢,渐渐的干预外政了。

真宗仍谈仙说怪,祈神祷天,闻亳州有太清宫,奉老子像,遂加号老子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亲往朝谒,又是一番铺张。且改应天府为南京,(即宋州。太祖旧藩归德军在宋州,因改名应天府,至是复改称南京。),与东西两京,并立为三。敕南京建鸿庆宫,奉太祖、太宗圣像。真宗亦亲去巡阅,相度经营。至还宫后,正值玉清昭应宫告成,修宫使就是丁谓。起初预估年限,应历十五年,方得竣工,真宗嫌时过迟,拟缩短期限,丁谓乃令工役日夕并营,七年乃就。凡二千六百一十楹,制度弘丽,金碧辉煌。内侍刘承助谓监工,屋宇略不中式,便令改造,造好复拆,拆后复造,不知费了若干国帑,才算造成。宫中建一飞阁,高可插天,名曰宝符,贮奉天书。复仿真宗御容,铸一金像,侍立右侧。真宗亲制誓文,刻石置宝符阁下。

张咏自益州还京,入直枢密,至是忍耐不住,上疏言:“贼臣丁谓诳惑陛下,劳民伤财,乞斩谓头,悬诸国门,以谢天下!然后斩咏头置丁氏门,以谢谓。”数语传诵都下,偏真宗信任丁谓,竟命他出知陈州,未几遂殁,寻谥忠定。他如太子太师吕蒙正、司空张齐贤等,俱先后凋谢。吕谥文穆,张谥文定。(不忘老成人。)王旦亦衰迈多疾,累请致仕,奈因真宗不许,只好虚与委蛇。他本智量过人,明知真宗所为不合义理,但已被五鬼挟持,没奈何随俗浮沉。(合则留,不合则去,奈何同流合污?)先是李沆为相,尝取四方水旱盗贼等事,奏白殿廷。旦方参政,以为事属琐屑,不必多渎。沆笑道:“人主少年,当令知四方艰难,免启侈心,否则血气方刚,不留意声色犬马,即旁及土木神仙,我已老,不及见此,参政他日或见及此事,应回忆老朽哩。”乃沆殁,果然东封西祀,大营宫观,旦欲谏不能,欲去不忍,尝私叹道:“李文靖不愧圣人,所以具有先见,我辈抱愧多多哩!”李沆殁谥文靖,故称作李文靖。嗣见五鬼当朝,老成迭谢,旦乃密白真宗,请仍召用寇准。真宗乃召准入京,命为枢密使。准因三司使林特党附佥壬,辄加沮抑,特遂暗加谮诉,惹得真宗动恼,召语王旦道:“准刚忿如昔,奈何?”旦复奏道:“准喜人怀惠,又欲人畏威,这是他的短处。但本心仍是忠直,若非仁主,确是难容。”真宗默然,嗣竟出准为武胜军节度使,判河南府,徙永兴军。

至祥符九年残腊,真宗又拟改元,越年元旦,遂改元天禧,御驾亲诣玉清昭应宫,上玉皇大帝宝册、衮服。翌日,上圣祖宝册,又越数日,谢天地于南郊,御天安殿受册号,御制钦承宝训述,颁示廷臣,命王曾兼会灵观使。曾转推钦若,固辞不受。曾,青州人,咸平中由乡贡试礼部,及廷对皆列第一。有友人向他贺喜道:“状元及第,一生吃着不尽。”曾正色道:“平生志不在温饱,难道单讲吃着么?”(志不在小。)未几,入直史馆,(应二十四回。)迁翰林学士,嗣擢任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至兼职观使的诏命,毅然不受。真宗疑曾示异,当面诘问。曾跪答道:“臣知所谓义,不知所谓异。”两语说毕,从容趋退。

王旦时亦在朝,暗暗点头,退朝后语僚属道:“王曾词直气和,他日德望勋业,不可限量,恐我不及相见哩。”过了数日,决计辞职,连表乞休。真宗仍不肯照准,反加任太尉、侍中,五日一朝,参决军国重事。旦愈不肯受,固辞新命,并托同僚代为奏白,乃将成命收回,止加封邑。但相位依然如故,旦却老病日增。(应该愧悔增疾。)一日,召见滋福殿,他无别人,惟旦独对。真宗见他形色甚癯,不禁黯然道:“朕方欲托卿重事,不意卿疾若此,转滋朕忧。”说着,即唤内侍召皇子出来,及皇子受益登殿,真宗命拜王旦。旦慌忙趋避,皇子随拜阶下,旦跪答毕,起言:“皇嗣盛德,自能承志,陛下何必过忧。”乃迭荐寇准、李迪、王曾等数人,可任宰辅,自己力求避位。真宗乃允他罢相,仍命领玉清昭应宫使,兼职太尉,给宰相半俸。寻又命肩舆入朝,旦不敢辞,力疾入内廷。有旨命旦子王雍与内侍扶掖进见。真宗婉问道:“卿今疾亟,万一不讳,朕把这国事付与何人?”旦答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自择。”真宗固问道:“卿不妨直陈!”旦举笏奏道:“依臣愚见,莫若寇准。”真宗摇首道:“准性刚量狭,他尝说卿短处,卿何故一再保荐?”旦答道:“臣蒙陛下过举,久参国政,岂无过失?准事君无隐,臣所以说他正直,屡行荐举,他人非臣所素知,恐臣病困,不能久侍了。”(此等处不愧名相。)真宗乃命掖出殿门,上舆而去。真宗终未信旦言,竟任王钦若同平章事。

钦若从前入朝,必预备奏牍数本,但伺真宗意旨,方出奏章,余多怀归。枢密副使马知节素嫉钦若,尝在帝前顾他道:“怀中各奏,何不尽行取呈?”钦若闻言,未免失色,但力言知节虚诬,知节亦抗争不屈,嗣是两人结成嫌隙,往往面折廷争。知节退见王旦,犹恨恨道:“本欲用笏击死这贼,但恐惊动君上,未敢率行;此贼不去,朝廷没有宁日呢。”(也是一个硬头子,所以不肯略去。)真宗因两人时常争执,索性一律罢免。饮若出枢密院,知节徙为彰德留后。至此因王旦免相,复念及钦若,仍拜为枢密使,进任同平章事。钦若貌状短小,项有附瘤,时人目为癯相,他却哓哓语人道:“为了王子明,迟我十年作相。”言下尚有愠色。

看官!道王子明为谁?就是王旦的表字。旦闻钦若入相,愈加悔愤,病遂加剧。真宗遣使驰问,每日必三四次,有时亲自临问,御手调药,并薯蓣粥为赐。旦无甚奏对,只说是负陛下恩。(悔无及了。)及弥留时,邀杨亿入室,托撰遗表,且语亿道:“我忝为宰辅,抱歉甚多,遗表中止叙我生平遭遇,感谢隆恩,并请皇上日亲庶政,进贤黜佞,庶可少减焦劳。切不可为子弟求官,徒滋后累。君系我多年好友,所以托办此事呢。”亿如言撰就,请旦自阅。旦尚窜易数语,并召子弟等入嘱道:“我家世清白,槐庭旧德,幸勿遗忘!此后当各持俭素,共保门楣,我自问尚无大过,只天书虚妄,我不能谏阻,徒自滋愧,死后可削发披缁,依僧道例殓葬,或尚可对我祖考呢。”言已,瞑目而逝。原来王旦父,曾事太祖、太宗,为兵部侍郎,平生颇有阴德,尝在庭中手植三槐,自言后世子孙,应作三公,故王氏称为三槐堂。旦果贵为宰相,适应父言。家人因旦有遗嘱,拟即遵行,杨亿以为不可,乃止。遗表上闻,真宗临丧哀恸,追赠太师、尚书令、魏国公,予谥文正,还宫后辍朝三日,录旦子弟、外孙、门客十数人,诸子服阕,各进一官。总算是生荣死哀,恩宠无比了。(王旦任相最久,故从详述。褒贬处亦自不苟。)

且说王钦若入相后,毫无建树,惟奉祀神仙,引用奸幸。王曾以先时示异,被他进谗,出知应天府。越年春季,西京讹言忽起,说有妖物似席帽,夜间飞入人家,又变作犬狼状,不时伤人。百姓相率惶恐,每夕闭户深居,挟兵自卫。渐渐的传到汴都,都下亦哗噪达旦。诏立赏格捕妖,又渐渐的传到南京。王曾令夜开里门,如有倡言妖物,立捕治罪。妖物终没有到来,民居也得归安谧,(妖由人兴,人定则妖从何起?)既而汴京讹言亦息。真宗以皇子渐长,自身亦常患疾,遂立皇子受益为太子,改名为祯,大赦天下。是年十月,参知政事张知白又为钦若所排,出知天雄军。

翌年为天禧三年,永兴军巡检朱能密结内侍周怀政,诈为天书,伪降乾佑山。时寇准方判永兴,因朱能素未附己,乃将伪书上奏,有旨迎入禁中。谕德鲁宗道上言,奸臣妄诞,荧惑圣聪。知河阳军孙亦请速斩朱能,聊谢天下。两疏均不见从,反有诏召准还京。准奉诏即还。有门生劝准道:“先生若至河阳,称疾不入,坚求外补,乃是上策。倘或入觐,即面奏乾佑天书,不得为真,乃是中策。若再入中书,自隳志节,恐要变成下策了。”(恰是忠告。)准不以为然,竟入都朝见。可巧商州捕得道士谯天易,私蓄禁书,谓能驱遣六丁六甲各神。钦若坐与往来,(也想借用六丁六甲么?)也致免相。准即受命代任,用丁谓参知政事。准素与谓善,尝称谓为有才,是时李沆尚存,顾语准道:“此人可使得志么?”准答道:“才如丁谓,恐相公亦不能终抑呢。”沆微哂道:“他日当思吾言。”及准三次入相,虽稍知丁谓奸邪,但向属故交,仍加礼貌。谓却事准甚谨。某夕,会食中书,准饮羹污须,谓起身代拂。准略带酒意,竟向谓戏语道:“参政系国家大臣,乃替长官拂须么?”(替你拂须,还要笑他,未免不中抬举了。)这一席话,说得丁谓无地自容,双颊俱赤。(马屁拍错了。)当时不便发作,暗中很是渐恨,因此有意倾准,时常伺隙。既而准与向敏中均加授右仆射。准素豪侈,贺客甚多,敏中独杜门谢客。真宗遣使觇视,极力褒美敏中,不及寇准。

天禧四年,真宗忽遇风疾,不能视朝,事多决诸刘后,准引为己忧。一日,入宫请安,乘间语真宗道:“皇太子关系众望,愿陛下思宗庙重寄,传以神器,亟择方正大臣,预为辅翼,方保无虞。丁谓、钱惟演系奸佞小人,断不足辅少主呢!”真宗道:“卿言甚是。”准乃退出。看官阅过上文,已可知丁谓奸邪,惟钱惟演未曾见过,应该补叙明白。惟演即吴越王钱亻叔子,博学能文,曾任翰林学士,兼枢密副使。他见丁谓势盛,与结婚姻,情好甚密,因此寇准连类奏陈。准既奉旨俞允,即密令杨亿草表,请太子监国,并欲引亿辅政,总道是安排妥当,可无变卦,一时心满意骄,竟从酒后漏言,传入谓耳。谓不觉惊诧道:“皇上稍有不适,即当痊可,奈何令太子监国呢?”当下转语李迪,迪从容答道:“太子监国,本是古制,有何不可?”谓益加猜忌,竟运动内侍,入诉刘后,只言准谋立太子,将有异图。刘后已隐怀奢望,闻着这个消息,当然忿恨,也不遑报知真宗,竟从宫中发出矫旨,罢准相位,授为太子太傅,封莱国公,改任李迪、丁谓同平章事。(史称真宗失记前言,因致罢准,后云罢相三黜,皆非帝意,语近矛盾,何如称为刘后矫旨,直捷了当。)

真宗尚莫明其妙,自恐一病不起,尝卧宦官周怀政股上,与言太子监国事。怀政出告寇准,准怅然道:“牝后预政,天子失权,教我如何摆布呢?”怀政道:“监国不成,何妨竟请太子受禅。”准不待说毕,亟摇手道:“你越说越远了。”怀政见左右无人,又密语道:“公何故这般胆小?今上明明语我,欲令太子监国,倘竟奉今上为太上皇,传位太子,我想今上亦是愿意,有甚么难行呢?”准又摇手道:“内刘外丁,权焰熏天,谈何容易?”怀政奋然道:“刘可幽,丁可杀,公可复相,看怀政去干一番呢。”(看事太易,奚怪无成。但怀政究系内竖,倘侥幸成事,为祸更烈,寇公奈何未思耶?)准复劝阻道:“此计虽好,但事或不成,为祸不小,还请三思为是!”怀政道:“事成大家受福,事不成有我受祸,决不牵累公等,请公勿虑!”准始终不与主张,临别时犹谆嘱小心。(幸有此着,得保首领。)怀政拂袖竟去。

准自怀政去后,杜门不出,唯暗侦宫廷消息。过了数日,忽闻怀政被拿下了;又越一日,怀政发枢密院审讯,竟直供不讳了。那时准捏着一把冷汗,只恐株连坐罪,随后探听确凿,只怀政一人伏法,不及他人,才稍稍放心。原来怀政秘谋,被客省使杨崇勋闻知,崇勋竟转告丁谓。谓即与崇勋微服,夤夜乘着犊车,至曹利用家计议,且欲乘此除准。利用因澶州议和时候,受准训斥,也挟有微嫌,(应第二十二回。)当即商定奏牍,待旦上陈。有诏捕怀政下狱,命枢密院讯问。可巧这日谳员,派着签书枢密院事曹玮。玮即曹彬子,累积战功,此时因边境安宁,入副枢密,当下坐堂讯鞫,止问怀政罪状,不愿株连。怀政亦挺身自认,毫不妄扳,于是具案复奏,罪止怀政。(曹玮原是贤吏,怀政也算好汉。)丁谓等大失所望,复密启刘后,拟兴大狱。适值真宗略痊,刘后不便擅行,只乘间纵恿真宗,激动怒意。真宗力疾视朝,面谕群臣,欲彻查太子情弊。群臣面面相觑,莫敢发言,独李迪上前跪奏道:“陛下有几子,乃有此旨?臣敢保太子无二心!”(语简而明。)真宗听了,不禁颔首,乃只命将怀政正法,随即退朝。丁谓尚不肯罢休,复与刘后通谋,讦发朱能、怀政伪造天书,由寇准欺主入陈一事。准遂遭贬为太常卿,出知相州;一面遣使往捕朱能。准受诏后,暗自太息道:“不遇大祸,还算幸事。丁谓,丁谓!你难道能长享富贵么?”因即束装出都,往就任所。

谁知福不双逢,祸偏叠至,朱能竟拥众拒捕,经官军入剿,始惶惧自杀,准又连带加罪,再贬为道州司马。这种诏旨,均由刘后一人擅行,至真宗病愈以后,顾语群臣道:“我目中何久不见寇准?”(仿佛做梦。)左右以坐罪加贬为辞。真宗方知是刘后矫旨,但欷虚欠太息罢了。小子有诗咏寇莱公道:

臣道刚方叶利贞,只因多欲误身名。

河阳三策分明在,应悔忠言不早行。

寇准既贬,丁谓益肆无忌惮了,下回续叙丁谓罪状,请看官续阅便知。

本回为王旦、寇准合传,两人皆称名相,而旦失之和,和则流;准失之刚,刚则褊;要之皆非全才,而患得患失之心,则旦与准皆不免。旦之所以同流合污者在此,准之所以屡进屡退者,亦何尝不在此?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旦与准若知此道,则和可也,刚亦可也,何致事后自悔,遗令披缁,阿旨求荣,坐罪迭贬耶?其余叙及诸人,贤奸不一,皆为本回之宾,然亦可因此而示优劣。通俗教育,于此寓之,固不得仅目为小说也。

第二十六回 王沂公劾奸除首恶鲁参政挽辇进忠言

却说丁谓揽权用事,与李迪甚不相协。谓擅专黜陟,除吏多不使与闻,迪愤然语同列道:“迪起布衣至宰相,受恩深重,如有可报国,死且不恨,怎能党附权幸,作自安计?”于是留心伺察,不使妄为。是时陈彭年已死,王钦若外调,刘承亦失势,五鬼中几至寥落,只有林特一人尚混迹朝班。谓欲引林特为枢密副使,迪不肯允。谓悻悻与争,迪遂入朝面劾,奏称:“丁谓罔上弄权,私结林特、钱惟演,且与曹利用、冯拯相为朋党,搅乱朝事。寇准刚直,竟被远谪,臣不愿与奸臣共事,情愿同他罢职,付御史台纠正。”这数语非常激烈,惹动真宗怒意,竟命翰林学士刘筠草诏,左迁迪知郓州,谓知河南府。翌日,谓入朝谢罪,真宗道:“身为大臣,如何与迪相争?”谓跪对道:“臣何敢争论?迪无故詈臣,臣不得不辩。如蒙陛下特恩赦宥,臣愿留侍朝廷,勉酬万一。”(居然自作毛遂。)真宗道:“卿果矢志无他,朕何尝不欲留卿。”谓谢恩而出,竟自传口诏,复至中书处视事;且命刘筠改草诏命。筠答道:“草诏已成,非奉特旨,不便改草。”(名足副实,不愧竹筠。)谓乃另召学士晏殊草制,仍复丁谓相位。筠慨然道:“奸人用事,何可一日与居?”因表请外用。奉命出知庐州。

既而真宗颁诏:“此后军国大事,取旨如故,余皆委皇太子同宰相枢密等参议施行。”太子固辞不许,乃开资善堂议政。看官!你想太子年才十一,就使天纵聪明,终究少不更事。此诏一下,无非令刘后增权,丁谓加焰,内外固结,势且益危。可巧王曾召回汴京,仍令参知政事,他却不动声色,密语钱惟演道:“太子幼冲,非中宫不能立,中宫非倚太子,人心亦未必归附。为中宫计,能加恩太子,太子自平安了。太子得安,刘氏尚有不安么?”(先令母子一心,然后迎刃而解。)惟演答道:“如参政言,才算是国家大计呢。”当下入白刘后。后亦深信不疑。原来惟演性善逢迎,曾将同胞妹子,嫁与刘美为妻,(银匠得配贵女,真是妻荣夫贵。)因此与刘后为间接亲戚,所有禀白,容易邀后亲信。王曾不告他人,独告惟演,就是此意。

过了天禧五年,真宗又改元乾兴,大赦天下,封丁谓为晋国公,冯拯为魏国公,曹利用为韩国公。元宵这一日,亲御东华门观灯,非常欣慰。偏偏乐极悲生,数残寿尽,仲春月内,真宗又复病发,连日不愈,遣使祷祀山川,病反加剧,未几大渐,诏命太子祯即皇帝位,且面嘱刘后道:“太子年幼,寇准、李迪可托大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至此,已不能成辞,溘然晏驾去了。总计真宗在位改元五次,共二十六年,寿五十五岁。

刘后召丁谓、王曾等入直殿庐,恭拟遗诏,并说奉大行皇帝特命,由皇后处分军国重事,辅太子听政。曾即援笔起草,于皇后处分军国重事间,嵌入一个权字。丁谓道:“中宫传谕,并没有权就意思,这权字如何添入!”曾正色道:“我朝无母后垂帘故事,今因皇帝冲年,特地从权,已是国家否运,加入权字,尚足示后。且增减制书,本相臣分内事,祖制原是特许。公为当今首辅,岂可不郑重将事,自乱典型么?”(理直气壮。)谓乃默然。至草诏拟定,呈入宫禁,刘后已先闻曾言,不便改议,就把这诏书颁示中外。太子祯即位柩前,就是仁宗皇帝。尊刘后为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中书、枢密两府,因太后临朝,乃是宋朝创制,会集廷议。曾请如东汉故事,太后坐帝右侧,垂帘听政。丁谓道:“皇帝幼冲,凡事总须由太后处置,但教每月朔望,由皇帝召见群臣,遇有大政,由太后召对,辅臣议决。若寻常小事,即由押班传奏禁中,盖印颁行便了。”曾勃然道:“两宫异处,柄归宦官,岂不是隐兆祸机么!”(名论不刊。)谓不以为然。群臣亦纷议未决。那知谓竟潜结押班内侍雷允恭,密请太后手敕,竟如谓议,颁发下来。大众不敢反对,谓很是得意。雷允恭即由是擅权。还亏王曾正色立朝,宫廷内外,尚无他变。

嗣封泾王元俨为定王,赞拜不名。元俨系太宗第八子,素性严整,毅不可犯,内外崇惮丰采,各称为八大王。(俗小说中误称德昭为八大王。)命丁谓为司徒兼侍中尚书左仆射,冯拯为司空兼侍中枢密尚书右仆射,曹利用为尚书左仆射兼侍中。三人朋比为奸,谓尤骄恣。刘后因册立时候,李迪谏阻,引为深恨;谓事事欲取太后欢心,更因与寇准有嫌,索性将两人目为朋党,复添入迪、准故友,奏请一一坐罪。太后自然照允,即命学士宋绶草诏,贬准为雷州司户参军,迪为衡州团练副使,连曹玮也谪知莱州。王曾入语丁谓道:“罚重罪轻,还当斟酌。”谓捻须微笑道:“居停主人,恐亦未免。”曾乃不便固争。原来准在京时,曾尝将第舍假准,所以谓有此说。谓又授意宋绶,令加入“春秋无将,汉法不道”一语。绶虽不敢有违,但此处却还说得含糊。及草诏成后,谓意未足,竟提笔添入四语。看官道他甚么话儿?乃是:“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帝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致沉剧。”这种锻炼周纳的文字,颁示都中,都中人士莫不呼冤,也编成四句俚词道:“欲得天下宁,须拔眼前丁。欲得天下好,不如召寇老。”谓不恤人言,遣使促迪速行,又令中官赍敕诣准,特赐锦囊,贮剑马前,示将诛戮状。准在道州,方与郡官宴饮,忽郡卒入报中使到来,有悬剑示威情形。郡官却不禁失色,独准形神自若,与郡官邀中使入庭,从容与语道:“朝廷若赐准死,愿见敕书。”中使无可措辞,及登堂授敕。准北面拜受,徐徐升阶,邀中使入宴,至暮乃散。中使自去,准亦即往雷州。

是时真宗陵寝,尚未告成。命丁谓兼山陵使,雷允恭为都监。允恭与判司天监邢中和往勘陵址,中和语允恭道:“山陵上百步,即是佳穴,法宜子孙。但恐下面有石,兼且有水。”允恭道:“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后世广嗣,何妨移筑陵寝。”中和道:“山陵事重,踏勘复按,必费时日,恐七月葬期,不及遵制,如何是好?”允恭道:“你尽管督工改筑,我走马入白太后,定必允从。”(心尚可取;迹实专横。)中和唯唯而退。允恭即日还都,进谒太后,请改穿陵穴。太后道:“陵寝关系甚大,不应无端更改。”允恭道:“使先帝得宜子孙,岂非较善?”太后迟疑半晌,复道:“你去与山陵使商议,决定可否?”允恭乃出语丁谓。谓无异言,再入奏太后。太后才准所请,命监工使夏守恩领工徒数万名,改穿穴道。起初掘土数尺,即见乱石层叠,大小不一。好容易畚去乱石,忽涌出一泓清水,片刻间变成小池,工徒大哗。夏守恩亦觉惊惧,不敢再令动工,即遣内使毛昌达奏闻。

太后责问允恭,并及丁谓。谓尚袒护允恭,但请另遣大臣按视。王曾挺然愿往,当日就道。不到三日,即已回都;时已近夜,入宫求见,且请独对。太后即召曾入内。曾叩首毕,竟密奏道:“臣奉旨按视陵寝,万难改移。丁谓包藏祸心,暗中勾结允恭,擅移皇堂,置诸绝地。”(此是王沂公用诈处,但为锄奸计,不得不尔。)太后闻言,不由的大怒道:“先帝待谓有恩,我待谓亦不薄,谁知他却如此昧良。”随语左右道:“快传冯拯进来!”未几冯拯进见,太后尚怒容满面,严谕冯拯道:“可恨丁谓,负恩构祸,若不将他加刑,是没有国法了!雷允恭外结大臣,更属不法,你速发卫士拿下丁、雷,按律治罪!”冯拯听了此旨,几吓得目定口呆,不能置词。太后复道:“你敢是丁谓同党么?”(一语惊人,使冯拯无可置喙。)冯拯忙免冠叩首道:“臣何敢党谓?但皇帝初承大统,即命诛大臣,恐骇天下耳目,还乞太后宽容!”(仍是庇护。)太后听了,面色少霁,乃谕道:“既这般说,且去拿问雷允恭,再行定夺。”

拯乃退出,既遵旨将允恭拿下,立即讯鞫定谳,勒令自尽。邢中和一并伏罪。并抄没允恭家产,查出丁谓委托允恭,令后苑工匠造金酒器密书,乃允恭托谓荐保管辖皇城司及三司衙门书稿,并呈太后。太后召集廷臣,将原书取示,因宣谕道:“丁谓、允恭,交通不法,前日奏事,均言与卿等已经议决,所以多半照允。今营奉先帝陵寝,擅行改易,若非按视明白,几误大事。”冯拯等俯伏道:“先帝登遐,政事统由丁、雷二人解决,他尝称得旨禁中,臣等莫辨虚实。幸赖圣明烛察,始知奸状,这正是宗社幸福呢?”(急忙自身卸火,这是小人常态。)当下召中书舍人草谕,降丁谓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这谕旨榜示朝堂,颁布天下。擢王曾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为枢密使。夷简系蒙正从子,从前真宗封岱祀汾,两过洛阳,均幸蒙正私第,且问蒙正诸子可否大用?蒙正答称:“诸子无能,惟侄夷简有宰相才。”及真宗还都,即召夷简入直,累擢至知开封府,颇有政声,至是乃入为参政。宗道曾为右正言,刚直无私,真宗尝称为鲁直,故此时连类同升。王曾即请太后匡辅新君,每日垂帘听政,太后方才允行。

先是丁谓家中,有女巫刘德妙,尝相往来。德妙颇有姿色,与丁谓三子通奸,谓却未曾察悉,但教他托词老君,伪言祸福,借以动人。于是就谓家供老君法像,入夜设醮园中,每至夜静更深,往交欢,仿佛一对露水夫妻。(得其所哉!)雷允恭亦尝至谓家祈祷。及真宗崩后,德妙随允恭入宫,得谒太后,应对详明,谈宫中过去事,无不具知,引得太后亦迷信起来。(刘后聪颖,亦着鬼迷,况寻常妇女乎?)德妙又持龟蛇二物入内,绐言出谓家山洞中,当是真武座前的龟蛇二将。谓又作龟蛇颂,说是混元皇帝,赐给德妙,(俗称龟蛇相交,德妙与通奸,应有此赐。)太后亦将信将疑。至谓已坐罪,乃将德妙系狱,令内侍刑讯。德妙一一吐实,当然坐罪,并贬谓为崖州司户参军。谓子奸案并发,一并除名。学士宋绶奉旨草诏,首四语即为“无将之戒,旧典甚明,不道之辜,常刑罔赦。”朝论称快。(报应何速?)

谓窜谪崖州,须经过雷州境内,寇准遣使持一蒸羊,作为赠品。谓领谢后,且欲见准,准固辞不见。家僮谋刺谓报仇,准不许,杜门纵家僮饮博,及谓已去远乃止。时人为之咏道:“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两语传诵不衰。(观过知仁,于此可见?)越年,准徙为衡州司马,尚未赴任,忽患病剧,即遣人至洛中取通天犀带,沐浴更衣,束带整冠,向北面再拜,呼仆役拂拭卧具,就榻而逝。这通天犀带系太宗所赐,夜视有光,称为至宝,准因此必欲殓葬。返柩西京,道出公安,人皆路祭,插竹焚纸。逾月枯竹生笋,众因为之立庙,号竹林寇公祠。准少年富贵,性喜豪奢,往往挟妓饮酒,不拘小节。有妾茜桃以能诗名。准殁后十一年,始奉诏复官,赐谥忠愍。丁谓在崖州三年,转徙雷州,又五年复徙道州。后以秘书监致仕,病殁光州。尚有诏赐钱十万,绢百匹,这且无庸细表。

且说乾兴元年十月,葬大行皇帝于永定陵,以天书殉葬,庙号真宗。越年改元天圣,罢钱惟演为保大节度使,知河南府,冯拯亦因疾免职。复召王钦若入都,用为同平章事。钦若复相两年,旅进旅退,毫无建白,只言:“皇上初政,用人当循资格,不宜乱叙。”编成一幅官次图,献入宫廷,便算尽职,未几病逝。仁宗后语辅臣道:“朕观钦若所为,实是奸邪。”(少年天子,便识奸邪,仁宗原非凡主。)王曾答道:“诚如圣谕。”仁宗乃擢参政张知白同平章事,召知河阳军张为枢密使。从前太后微时,尝寓家,待遇甚厚,因此得被宠命。枢密副使晏殊上言:“无勋绩,不堪重任。”大拂太后本意。既而晏殊从幸玉清昭应宫,家人持笏后至,殊接笏后,怒击家人,甚至折齿。太后有词可藉,遂遣殊出知宣州。(晏殊亦太粗莽,太后实是有心。)别令学士夏辣继任。辣小有才,善事逢迎,因得迁副枢密。太后称制数年,事无大小,悉由裁决,虽颇能任贤黜邪,总不免有心专擅。

一日,参政鲁宗道进谒,太后忽问道:“唐武后何如?”宗道知太后命意,亟正笏直奏道:“武后实唐室罪人。”太后复问何故,宗道又申奏道:“幽嗣主,改国号,几危社稷,尚得谓非罪人么?”太后默然。嗣有内侍方仲弓,请立刘氏七庙,太后召问辅臣。大家尚未发言,宗道即出班前奏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刘氏若立七庙,将何以处嗣皇?”太后为之改容,乃将此议搁置。会两宫同幸慈孝寺,太后乘辇先发,宗道上前挽住,并抗言道:“夫死从子,古有常经,太后母仪天下,不可以乱大法,贻讥后世。”语尚未毕,太后即命停辇,待帝驾先行,然后随往。还有枢密使曹利用,自恃勋旧,气焰逼人,太后亦颇加畏重,第呼他为侍中,未尝称名。独宗道不少挠屈,会朝时辄据理与争,于是宫廷内外,赠他一个美名,叫作鱼头参政。小子有诗咏道:

赵宗未替敢尊刘,扶弱锄强弭国忧。

鲁直当年书殿壁,如公才不愧鱼头。

天不假年,老成复谢,不到数载,宗道等又溘逝了。

刘太后垂帘听政,多出丁谓、雷允恭之力,故丁、雷二人,得以重用,微王曾之正色立朝,恐萧墙之祸,亦所难免。或谓宋室无垂帘故事,曾何不据理力争,为探本澄源之计,乃仅齿斤齿斤于一权字,究属何补。至若准之再贬,又以居停之嫌,不复与辩,毋亦所谓患得患失者欤?不知此王沂公之通变达权,而有以徐图挽救者也。假使操切从事,势且遭黜,徒市直名,何裨国事?试观丁谓之终窜穷崖,雷允恭之卒归赐死,乃知沂公之才识,非常人所可几矣。贼臣已去,而吕、鲁等连类同升,鱼头参政,才得成名,而刘太后亦有从谏如流之美,史家或归美鲁直,实则皆沂公之功,有以致之。故本回实传颂沂公,而鲁参政其次焉者也。

第二十七回 刘太后极乐归天郭正宫因争失位

却说天圣六年,同平章事张知白卒;越年,参知政事鲁宗道亦殁。知白,沧州人,虽历通显,仍清约如寒士,所以,殁谥文节。宗道,亳州人,生平刚直嫉恶,殁谥简肃。刘太后亦亲临赐奠,称为遗直,嗟悼不置。(宋史称刘为贤后,则是之故。)曹利用举荐尚书左丞张士逊入为同平章事。既而利用从子曹内,为赵州兵马监押,偶因酒醉忘情,竟身著黄衣,令人呼万岁。事闻于朝,遂兴大狱,内毙杖下,利用亦为内侍罗崇勋所谮,发交廷议。张士逊奏对廷前,谓:“此事系不肖子所为,利用大臣,本不相与。”太后怒道:“你感利用恩,应作此说。”王曾又进奏道:“这事与利用无干。”太后复语王曾道:“卿尝言利用骄横,今何故替他解释?”曾答道:“利用素来恃宠,所以臣有微辞,今若牵连侄案,说他为逆,臣实不敢附和。”太后意乃少解,乃罢利用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张士逊亦罢职。利用出都,复坐私贷官钱罪,安置房州。罗崇勋再遣同党杨怀敏押利用至襄阳驿,恶语相侵。利用气愤交迫,竟至投缳自尽。原来利用自通好契丹后,以讲和有功,累蒙恩宠,平素藐视内侍,遇有内降恩典,辄力持不与,因此结怨宦官,至遭此祸。(死非其罪。)宋廷遂任吕夷简同平章事,夏竦、薛奎参知政事,姜遵、范雍、陈尧佐(尧叟弟。)为枢密副使,惟王曾任职如故。

先是太后受册,拟御大安殿,受百官朝贺,曾力言不可。及太后生日上寿,复欲御大安殿,曾又言不可。太后勉从曾议,均就便殿供帐,当即了事。太后左右姻家,稍通请竭,曾更多方裁抑。太后心滋不悦,但不好无故发作,只得再三含忍。不意天圣七年六月间,天大雷雨,电光乱掣,玉清昭应宫内,竟射入一个大火团,四处爆裂,霎时间烈焰飞腾,穿透屋顶。卫士慌忙赴救,用水扑火,偏偏水入火中,好似火上浇油,越扑越猛,烈烈轰轰的烧了一夜,竟将全座琳宫玉宇,变成一片瓦砾荒场,只剩得长生、崇寿二小殿,岿然尚存。(天书已经殉葬,供奉处原可不必,一炬成墟,要算皇天有眼。)太后闻报,传旨将守宫官吏,系狱抵罪;一面召集廷臣,向他流泪道:“先帝竭尽心力,成此巨宫,一夕延烧几尽,如何对得住先帝?”枢密副使范雍抗声道:“如此大宫,遽成灰烬,想是天意,非出人事,不如将长生、崇寿二殿,亦一律拆毁。倘因二殿尚存,再议修葺,不但民力不堪,就是上天亦未必默许哩。”中丞王曙亦言是天意示戒,应除地罢祠,上应天变。司谏范讽且言:“与人无关,不当置狱穷治。”乃下诏不再缮修,改二殿为万寿观,减轻守宫诸吏罪,并罢废诸宫观使。惟对着首相王曾,竟说他燮理无功,罢免相职,且令他出知青州。宋自仁宗以前,宰辅稍有微嫌,免职外迁,多为节度使,曾以首相罢知州事,乃是少见少闻,这可知刘太后的心理呢。

又过一年,仁宗年已逾冠,秘阁校理范仲淹请太后还政。疏入不省,反将仲淹出判通州。翰林学士宋绶请令军国大事及除拜辅臣,由皇上禀请太后裁夺,余事皆殿前取旨。这数语又触忤太后,出绶知应天府。会仁宗改元明道,经过月余,生母李氏病剧,才由顺容进位宸妃。他自仁宗为刘后所攘,始终不发一言,平时安分自守,未尝示异。宫中咸惮刘太后,那个敢泄漏前事。所以仁宗年龄日长,仍视刘太后为母,并不自知为李氏所生。及李宸妃殁后,刘太后欲用宫人礼治丧,移棺出外。吕夷简独入奏道:“闻有宫嫔薨逝,如何未闻内旨治丧?”太后矍然道:“宰相亦干预宫中事么?”夷简答道:“臣待罪宰相,事无大小,均当预闻。”太后不悦,遽引帝入内;须臾复出,独立帘下,怒容可掬道:“卿欲离间吾母子么?”夷简不慌不忙,竟毅然奏对道:“太后不顾念刘氏,臣不敢多言。若欲使刘氏久安,宸妃葬礼,万难从轻。”(夷简此奏,仍是为太后计。)太后性究灵敏,一闻此言,不禁点首。有司希太后意旨,只上言本年岁月,不利就葬。夷简又道:“葬即未利,殓应加厚;宫中举哀成服,择地暂殡,难道也不可行么?”太后乃语夷简道:“卿且退,我知道了!”言已趋入。内侍押班罗崇勋亦欲随进,夷简竟将他扯住道:“且慢!烦申奏太后,宸妃当用后服成殓,且把水银满盛棺内,他日勿谓夷简未曾道及,致贻后悔。”崇勋允诺,入白太后。太后令如言照行,停柩洪福寺中。

既而宫中失火,诏群臣直言阙失。殿中丞滕宗谅、秘书丞刘越均请太后还政,藉赎天谴,两疏俱不见报。翌年春季,太后欲被服天子衮冕,入祭太庙。参政薛奎进谏道:“太后若御帝服,将用甚么拜礼?”太后不从,竟戴仪天冠,著衮龙袍,备齐法驾,至太庙主祭。皇太妃杨氏、皇后郭氏随从。太后行初献礼,拱手上香,皇太妃亚献,皇后终献。礼毕,群臣上太后尊号,称为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

祭毕归宫,感寒成疾。仁宗为征天下名医,诣京诊治,终归无效,逾月竟薨,年六十五,谥章献明肃。旧制后皆二谥,称制加四谥,实自刘太后为始。刘太后临朝十一年,政令严明,恩威并用,左右近侍,不稍假借,内外赐与,亦有节制。三司使程琳尝献武后临朝图,太后取掷地上道:“我不作此负祖宗事。”(是鱼头参政一奏之功。)漕使刘绰自京西还都,奏言:“在庾储粟,有羡余粮千余斛,乞付三司!”太后道:“卿识王曾、张知白、吕夷简、鲁宗道否?他四人曾进献羡余否?”绰怀惭而退。至太后晚年,稍进外家,宦官罗崇勋、江德明等始乘间窃权,所有被服衮冕等事,多由罗、江二竖怂恿出来。至太后弥留,口不能言,尚用手牵扯己衣,若有所嘱。仁宗在旁瞧着,未免怀疑,送终以后,出问群臣。参政薛奎即答道:“太后命意,想是为着衮冕呢。若再用此服,如何见先帝于地下?”(随机进言,是薛奎通变处。)仁宗乃悟,遂用后服为殓。且因太后遗嘱,尊杨太妃为皇太后,同议军国重事。

御史中丞蔡齐入白相臣道:“皇上春秋已富,习知天下情伪,今始亲政,已嫌太晚,尚可使母后相继称制么?”吕夷简等终未敢决。适八大王元俨入宫临丧,闻知此事,竟朗声道:“太后是帝母名号,刘太后已是勉强,尚欲立杨太后吗?”夷简等面面相觑,连仁宗都惊疑起来。元俨道:“治天下莫大于孝,皇上临御十余年,连本生母尚未知晓,这也是我辈臣子,未能尽职呢。”(得此一言,足为宸妃吐气。)仁宗越加惊诧,便问元俨道:“皇叔所言,令朕不解。”元俨道:“陛下是李宸妃所生,刘、杨二后,不过代育。”仁宗不俟说毕,便道:“叔父何不早言?”元俨道:“先帝在日,刘后已经用事,至陛下登基,四凶当道,内蒙外蔽,刘后又讳莫如深,不准宫廷泄漏此事。臣早思举发,只恐一经出口,谴臣尚不足惜,且恐有碍皇躬,并及宸妃。臣十年以来,杜门养晦,不预朝谒,正欲为今日一明此事。谅举朝大臣,亦与臣同一观念。可怜宸妃诞生陛下,终身莫诉,就是当日薨逝,尚且生死不明,人言藉藉呢。”(《宋史》李宸妃传:燕王入白仁宗,陛下为宸妃所生。又据宗室诸王列传,德昭、元俨各封燕王,是时当为元俨无疑。俗小说中乃说宸妃被逐,由包拯访闻,后来迎妃还宫,刘后自尽,致有断太后、打黄袍诸戏剧,种种妄诞,诬古实甚。)仁宗闻言,忍不住泪眦荧荧,复顾问夷简道:“这事可真么!”夷简答道:“陛下确系宸妃诞生,刘太后与杨太妃共同抚育,视若己子。宸妃薨逝,实由正命,臣却晓明底细。今日非八大王说明,臣亦当待时举发呢。”(夷简亦多狡诈,故摹拟口吻,适肖生平。)

仁宗至此,竟大声悲号,即欲赴宸妃殡所,亲视遗骸。夷简复奏道:“陛下应先顾公义,后及私恩。且刘太后与杨太妃抚养圣躬,恩勤备至,陛下亦当仰报哩。”仁宗只是哀恸,不发一言。元俨语夷简道:“杨太妃若尊为太后,李宸妃更宜尊为太后了。”夷简乃转白仁宗。仁宗略略点首,当即议定杨太妃尊为太后,删去同议军国事一语。李宸妃亦追尊为太后,谥曰章懿。一面为刘太后治丧,一面连日下诏,责躬罪己,语极沉痛。既而仁宗幸洪福寺,祭告宸妃,并易梓宫,但见妃面色如生,冠服与皇后相等,(水银之效。)乃稍稍心慰。还宫后私自叹息道:“人言究不可尽信呢。”自是待刘氏如故。(刘美一家,应感谢夷简不置。)惟召还宋绶、范仲淹,放黜内侍罗崇勋、江德明,罢修寺观,裁抑侥幸,中外称颂新政,有口皆碑。

吕夷简揣摩时事,条陈八议:(一)议正朝纲。(二)议塞邪径。(三)议禁货赂。(四)议辨佞壬。(五)议绝女谒。(六)议疏近习。(七)议罢力役。(八)议节冗费。说得肫诚恳切,语语动人。仁宗大为感动,遂召夷简入商,拟将张耆(即张改名。)、夏竦、范雍、晏殊等尽行罢职。惟姜遵已殁,不在话下。夷简自然如旨。越日复入朝押班,但听黄门宣诏,除张耆等依次免职外,着末又有数语云:“同平章事吕夷简,着授武胜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这数语似天上迅雷,不及掩耳,惊得夷简似醉似痴,不知为何事忤旨,致遭此谴?一时不及问明,只好领旨告退。还第后四处探听,无从侦悉,嗣托内侍副都知阎文应密查,方知事出郭后,不觉愤恨异常。

看官欲究明此事原因,由小子补叙郭后历史,以便先后贯通。郭后为平卢节度使郭崇孙女,与石州推官张尧封女先后入宫。(尧封即尧佐弟。)天圣二年,拟册立皇后。仁宗因张女秀慧,欲选正中宫,刘太后不以为然,乃改立郭后。后虽得立,不甚见亲,这次偏冤冤相凑,由仁宗步入中宫,与郭后谈及夷简忠诚,并言把从前谄附太后诸人,一并罢斥。郭后本来与夷简有嫌,独随口相答道:“夷简何尝不附太后?不过机巧过人,善能应对,所以得瞒过一时呢。”(却是真话。)仁宗听了,不觉也动疑起来,因不令中书草制,竟手诏罢免夷简,复召李迪入相,用王随参知政事,李咨为枢密副使,王德用佥书枢密院事。

不到数月,由谏官刘涣疏陈时事,内有“臣前请太后还政,触怒慈衷,几投四裔,幸陛下纳吕夷简言,察臣愚忠,准臣待罪阙下。臣受恩深重,故不避斧钺,渎陈一切”云云。仁宗览奏,记起前事,又以夷简为忠,后言非实,因复召还夷简,再令为相。且擢刘涣为右正言。(涣与夷简明是串通一气。)又命宋绶参知政事。王曙为枢密使,王德用、蔡齐为副使。夷简再入秉政,日伺后隙。

可巧宫中有两美人,一姓尚,一姓杨,均邀宠眷。郭后未免怀妒,常与两美人相争。一日,后与尚氏同在仁宗前侍谈,两语未合,又起口角。尚氏恃宠成骄,不肯让后,居然对詈起来。郭后愤极,也不管甚么礼节,竟上前动手,批尚氏颊。(一骄一莽,厥罪维钧。)尚氏当即悲啼,后尚不肯干休,还要再批数下。仁宗看不过去,起座拦阻,谁意郭后手已击来,尚氏闪过一旁,反中仁宗颈上,指尖锐利,掐成两道血痕,惹得仁宗恼起,诃斥郭后数语,引尚美人出还西宫。尚美人装娇撒赖,益发激动帝怒。内侍阎文应本与夷简友善,夷简正托他寻隙,遂入奏仁宗道:“寻常民家,妻尚不能凌夫,况陛下贵为天子,乃受皇后欺凌,还当了得。”仁宗半晌无言。文应又道:“陛下颈上,血痕宛然,请指示执政,应该若何处置?”仁宗迭受激动,便愤然道:“你去召吕宰相来!”文应通报夷简,夷简立刻趋入,向御座前请安。仁宗指示颈痕,并述明底细。夷简道:“皇后太属失礼,不足母仪天下。”仁宗道:“情迹殊属可恨,但废后一事,却亦有干清议。”夷简道:“汉光武素称明主,为了郭后怨怼,竟致坐废;况伤及陛下颈中,尚得说是无罪么?”(引东汉郭后为证,绝妙比例。大约郭家女儿,是祖传的泼辣货。)

仁宗乃决计废后,复与夷简商得一策,只称后愿修道,封为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居长宁宫,并敕有司不得受台谏章奏。中丞孔道辅与谏官范仲淹、孙祖德、宋庠、刘涣,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段少通等,联名具疏,入呈不纳。乃同诣垂拱殿,俯伏同声道:“皇后乃是国母,不应轻废,愿待召赐对,俾尽所言。”说了数声,但见殿门紧闭,杳无消息。孔道辅忍无可忍,竟叩大呼道:“皇后被废,累及圣德,奈何不听台臣言?”俄闻门内传旨,令至阁中与宰相答话,道辅等乃起至中书,见夷简已经待着,便语夷简道:“大臣服事帝后,犹人子服事父母一般,父母不和,只可谏止,奈何顺父出母呢?”夷简道:“后伤帝颈,过已太甚,且废后亦汉、唐故事,何妨援行。”道辅厉声道:“大臣当导君为尧、舜,怎得引汉、唐失德事,作为法制?”夷简不答,拂袖径入。道辅等乃退去。

翌日,昧爽入朝,拟留集百官与夷简廷争。甫到待漏院,即闻有诏旨下来,略言:“伏阁请对,盛世无闻,孔道辅等冒昧径行,殊失大体。道辅着出知泰州,仲淹出知睦州,祖德等罚俸半年,以示薄儆。自今群臣毋得相率请对”云云。道辅等乃嗟叹数声,奉旨而去,于是废后之议遂定。小子有诗咏此事道:

废后只因嫡庶争,宫廷构衅失王明。

当年若得刑于化,木何由不再赓?

郭后即废,尚、杨二美人益得宠幸,轮流伴寝,几无虚夕,累得仁宗生起病来。

刘太后生平,有功有过,据理立说,实属过浮于功。垂帘听政,本非宋制,而彼独创之;衮冕为天子之服,彼何人斯,乃亦服之?设当时朝无忠直,不善规谏,几何而不为武后耶?史官以贤后称之,过矣。八大王元俨为仁宗叙明生母,声容并壮,岂吕夷简等可望项背?宜其传诵至今。俗小说中误为德昭,又何其谬欤?郭后误批帝颈,不为无过,然试问仁宗当日,何以宠幸二美人,致有后并匹嫡之嫌乎?夷简挟怨,同谋废后,酿成主上之过举,史犹目为贤相,抑亦过谀。经本回一一揭出,事实既真,褒贬悉当,较之读史,功过半矣。是谓之良小说!

第二十八回 萧耨斤挟权弑主母赵元昊僭号寇边疆

却说仁宗宠幸尚、杨二美人,每夕当御,累得仁宗形神疲乏,渐就羸,甚至累日不能进食,奄卧龙床,(蛾眉原足伐性,仁宗亦太无用。)中外忧惧得很。杨太后悉情由,命仁宗斥退二美,仁宗含糊答应,心中恰非常眷恋,怎肯把一对解语花驱出宫中?杨太后又面嘱阎文应,传谕仁宗,速出二美。文应朝夕入侍,说至再三,仁宗不胜絮聒,便恨恨道:“你叫他去罢!”文应即唤入毡车,迫二美人出宫。二美人哭哭啼啼,不肯即行,且欲央文应替他缓颊。文应叱道:“宫婢休得饶舌!”勒令登车,驱使出宫。(小人得志,往往如此。)翌日下诏,命尚氏为女道士,居洞真宫;杨氏别宅安置。过了月余,仁宗病体已安,乃另聘故枢密使曹彬孙女入宫。翌年,又改元景,立曹氏为皇后,令废后郭氏出居瑶华宫。曹后宽仁大度,驭下有方,册后以后,见仁宗体质羸弱,恐他无嗣,未免怀忧,当下密启仁宗,拟就宗室中取一幼儿,作为螟蛉。适太宗孙允让多男(允让系太宗四子商王元份子。),第十三子名宗实,年方四岁,当即取入宫中,由曹后抚养,后来就是英宗皇帝。

自故后郭氏徙居后,仁宗颇加忆念,赐号金庭教主、冲静元师,且遣使存问,赍给诗笺,仿古乐府体。郭氏亦和诗相答,词极凄惋。仁宗欲密召还宫,(既立新后,又欲召还故后,试问将何以处置?当时何不预先审慎,乃欲出尔反尔耶?)郭答来使道:“若再见召,须由百官立班受册,方有面目见帝呢。”仁宗听到此语,当为难起来。阎文应尤加惶急,只恐郭后还宫,自己的性命不能保全。会郭有小疾,由仁宗嘱太医诊视,文应亟与太医密商,不知如何贿嘱,竟把郭氏药毙。宫人疑文应进毒,苦无实据,只得以暴卒奏闻。仁宗很是悲悼,追复后号,用礼殓葬。惟谥册礻付庙的仪制,概行停止。是时范仲淹已调知开封府,劾奏文应罪状,乃谪令出外,命为秦州钤辖,后徙相州,病死途中。未几,杨太后亦崩,谥章惠,礻付葬永定陵,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契丹自与宋讲和,彼此相安无事,萧太后燕燕不久即殁。萧氏有机谋,善驭大臣,人乐为用,每发兵侵宋,辄被甲跨马,麾旗督战。及与宋通好,安享承平,不忘武事。惟胡人素乏名节,萧后又生得英颀白皙,未免顾影自怜。辽主贤在日,常患风疾,后已抑郁寡欢,未几即成嫠妇。盛年守寡,怎能忘情?可巧东京留守韩匡嗣子德让,入直朝班,貌胜潘安,才同宋玉,适中萧氏心怀,特别超擢,居然授他为政事令,总宿卫兵。他本契丹降将韩廷徽后裔,骤沐厚恩,感激图报。萧氏即令他出入禁中,特赐禁脔,俾尝风味。德让本是解人,极力奉承,引得萧后心花怒放,相亲恨晚,特赐姓名为耶律隆运,拜大丞相,加封晋王。嗣主隆绪尚幼,管甚么敝笱嫌疑,后来逐渐长大,亦已如见惯司空,没甚奇异,所以萧后、韩相,不啻伉俪一般。等到萧氏病殁,韩德让亦相继去世。(真是一对同命鸟。)契丹主隆绪且命将德让棺椁陪葬母旁。(可谓特别孝思。)

既而高丽国有内乱,主诵为康肇所弑,另立诵兄名询,契丹主兴师问罪,擒诛康肇而还。(夷狄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至宋仁宗即位,契丹遣使入汴,吊死贺生。越年,契丹主大阅兵马,声言将校猎幽州。宋廷虑他入寇,拟练兵备边。同平章事张知白道:“契丹修好未远,想不欲轻启衅端,今乃声言校猎,无非欲尝试我朝。我若发兵防边,反贻口实,不若托言堵河,募工充兵,他即无可藉口了。”仁宗如言照行,契丹兵亦罢去。嗣辽东因契丹加税,致扰兵变,详衮大延琳集叛兵据辽阳,僭号兴辽,改元天庆。留守萧孝先被拘。契丹主即令孝先兄孝穆率兵往讨,扫平叛兵,获斩延琳。到了天圣九年,契丹主隆绪卒,立子宗真,尊号隆绪为圣宗。宗真系宫人萧耨斤(一译作纳木谨。)所生,隆绪后萧氏无出,取为己子。(也学刘太后耶?)隆绪疾笃,萧耨斤即骂隆绪后道:“老物!福亦将享尽么?”隆绪稍有所闻,召宗真入嘱道:“皇后事我四十年,因他无子,取汝为嗣。我死,汝母子切勿害他,这是至要!宋朝信誓,汝宜永守,他不生衅,终当和好,国家自可无忧了。”宗真唯唯受命。

至隆绪已死,萧耨斤自称太后,参预国事。左右希耨斤意旨,诬隆绪后弟谋逆,耨斤派官鞫治,词连隆绪后。宗真道:“先帝遗命,怎可不遵?且后尝抚育朕躬,恩勤备至,不尊为太后,反欲加他罪名,如何使得?”(宗真还有良心。)萧耨斤道:“此人不除,必为后患。”宗真道:“他既无子,又已年老,还有什么异图?”耨斤不从,竟命将隆绪后迁至上京。宗真发使至宋廷告哀,宋亦遣中丞孔道辅等充贺册及吊祭使,南北通好,仍然照常。宋仁宗明道元年,契丹主宗真往猎雪林,太后萧耨斤竟遣中使至临潢,勒隆绪后自尽。后慨然道:“我实无罪,天下共知,既令我死,且待我沐浴更衣,就死未迟。”中使也为怜惜,暂退室外。有顷入视,后已仰药自尽了。当下返报耨斤,耨斤当然欢慰。独宗真归知此事,怨母残忍,遂有违言。嗣是母子不和,心存芥蒂。过了两年,即仁宗景元年,萧耨斤阴召诸弟,谋废宗真,改立少子重元。偏重元入告乃兄,宗真至此,也顾不得母子之情,遂令卫卒收太后玺绶,迁耨斤居庆州,立重元为皇太弟,始亲决国政,与宋和好如初。

惟西夏主赵德明,既臣事宋朝,复臣事契丹,还算安分守己,事大尽礼。会六谷酋长巴喇济为异族所戕,(应二十二回。)部众拥立巴喇济弟斯榜多为首领,(斯榜多一译作斯铎督。)宋廷续授他为朔方节度使。斯榜多未洽众望,或多散归吐蕃部。吐蕃本西域强国,唐时与回纥国屡寇边疆,后来两国自相侵伐,同就衰微。宋兴,两部酋先后入贡;真宗时,吐蕃部酋口角厮罗,(一译作置勒斯赉。)上表宋廷,请伐西夏。廷议以夏主德明尚称恭谨,不许吐藩往侵。口角厮罗竟入窥关中,知秦州曹玮请兵预防,果然口角厮罗来寇伏羌寨,被曹玮率兵掩击,大败而还。口角厮罗自知势蹙,悔惧乞降。宋授口角厮罗为宁远大将军,兼爱州团练使。夏主德明有子元昊,性极雄毅,兼多智略,常欲并吞回鹘(即回纥。)、吐蕃诸部,称霸西陲。嗣竟引兵袭破回鹘,夺据甘州。德明嘉他有功,立为太子。元昊且劝父叛宋,德明不从,且戒元昊道:“自我父以来,连岁用兵,疲敝不堪,近三十年间,称臣中国,累沐锦衣,中国可算厚待我了,此恩怎可辜负?”元昊怫然道:“衣毳毡,事畜牧,乃我番族特性,丈夫子生为英雄,非王即霸,奈何羡这锦衣,甘作宋朝奴隶呢?”(也是石勒一流人物。)

既而德明病死,天昊袭位,宋遣工部郎中杨告册元昊袭封西平王,并授定难军节度,夏、银、绥、静、宥等州观察,及处置押番落使,元昊还算拜受。契丹亦遣使册元昊为夏国王。元昊圆面高准,身长五尺有余,善骑射,通番、汉文字,登位后大改制度,部署兵行,隐欲与宋为难。仁宗景元年,竟引兵入寇环、庆,杀掠居民。庆州柔远寨番部都巡检嵬通,(嵬一译作威。)乘夏兵饱,尾后袭击,攻破后桥诸堡。元昊反借口报仇,驱兵复出,缘边都巡检杨遵与柔远寨押监卢训,领兵七百人,前往备御,那禁得夏兵大至,被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环、庆都监齐宗矩与宁州都监王文等,未知败耗,只去援应卢训。行次节义峰,骤闻胡哨乱鸣,夏兵已漫山遍野而来,宗矩不及退避,挺身与战,力竭被擒;王文等逃还。既而元昊放归宗矩,只说是双方误会,无故兴兵,现愿彼此约束云云。仁宗尚欲羁縻,颁诏慰抚,且令他兼官中书令。(元昊狡诈,酷肖乃祖,仁宗姑息,亦与太宗相同,彼此可谓善绳祖武。)元昊佯为听命,暗遣部将苏奴儿,(一译作苏木诺尔。)率兵二万五千人,往攻吐蕃,被口角厮罗诱入险地,四面围住,差不多把夏兵杀光,连苏奴儿也活擒了去。元昊闻报大怒,复领众攻陷猫牛城,转围宗哥、带星岭诸城。口角厮罗复遣部将安子罗截击元昊归路。元昊昼夜角战,杀到好几十日,方将子罗击退,移众往攻临湟。口角厮罗坚壁不战,待元昊渡河,却用精骑杀出。夏兵猝不及防,多半溺死,元昊遁归。口角厮罗报捷宋都,有诏擢他为保顺军留后。

既而元昊转侵回鹘,夺据瓜、沙、肃诸州,疆宇日拓,气势愈张。可巧华州有二书生,一姓张,一姓吴,屡试被黜,往游塞外,闻元昊威振西陲,颇思干进,因相偕至灵州,(即夏都,见二十二回。)入酒家豪饮,索笔书壁道:“张元、吴昊到此。”寻被逻卒拘住,见元昊。元昊怒责道:“入国问讳,你两人既入我都门,难道不知避讳么?”张、吴二人齐声道:“姓尚不理会,却理会这名字,未免本末倒置了。”原来元昊尚用宋朝赐姓,舍李为赵,所以二人乘机进言。果然元昊竦然起敬,亲自下堂,替他解缚,延入赐坐,询及国事。两人抵掌高谈,指陈形势,所有西夏立国规模,寇宋计划,一古脑儿倾倒出来。元昊喜出望外,遂改灵州为兴州,号西平府为兴庆府,阻河带山,负自固。居然筑坛受朝,自称皇帝,国号大夏,称为天授元年,设十六司总理庶务,置十二监军司,派部酋分军管辖。军兵总得五十余万,四面扼守,自制番书,形体方正,颇类八分,教国人纪事。遣使诣五台山供佛宝,欲窥河东道路,与诸豪歃血为誓,约先攻、延,拟由靖德、塞门寨、赤城路三道并入。叔父山遇劝勿叛宋,元昊不听,山遇挈妻子内降。不意知延州郭劝反将山遇拿住,押还元昊。(仿佛唐季之执还悉怛谋。)元昊即将他杀死,决意寇宋。先遣使上表宋廷,词云:

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当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祖继迁,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举义旗,悉降诸部,临河五郡,不旋踵而归,沿边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从朝命。真王之号,夙感于颁宣,尺土之封,显蒙于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番文字,改大汉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达靼、张掖、交河,莫不从伏。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幅辏屡期,山呼齐举,伏愿一垓之土地,建为万乘之邦家。于是再让靡遑,群集又迫。事不得已,显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坛备礼,为始祖始文本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国称大夏,年号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许以西郊之地,册号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领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方之患。至诚沥恳,仰俟帝俞,谨遣使臣奉表以闻!

是年为仁宗宝元元年,(景四年后,又改元宝元。)吕夷简等均已罢职,王曾封沂国公,已经谢世。复起用张士逊,及学士章得象同平章事,王、李若谷参知政事。因元昊表词傲慢,各主张绝和问罪。独谏官吴育却上言:“姑许所求,密修战备,彼渐骄盈,我日戒饬,万一决裂,也不足为我害,这便是欲取姑予的计策。”(予以虚名,尚属可行。)士逊笑为迂论,乃下诏削夺元昊官爵,禁绝互市,并揭榜示边,略言:“能擒元昊,或斩首上献,当即授定难军节度使,作为酬庸。”(能讨即讨,何必悬赏?)一面任夏竦为泾原、秦凤按抚使,范雍为、延、环、庆按抚使,经略夏州。(两个饭桶,有何用处?)知枢密院事王德用(即王超子。见二十二回。)请自将西征,仁宗不许。德用状貌雄伟,颇肖太祖,且平日很得士心。因此仁宗左右交口进谗,谓不宜久典枢密,并授兵权。仁宗竟自动疑,不但不许西征,反将他降知随州,改用夏守知枢密院事。元昊竟入寇保安军,兵锋甚锐,到了安远寨附近,见有数千宋军到来。他是毫不在意,以为几千兵士,不值一扫。那知两阵甫交,蓦然宋军里面,突出一位披发仗剑、面含金色的将官来,也不知他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顿时晔动,夏兵纷纷倒退。这位披发金面的将官,逢人就砍,无一敢当。夏兵愈觉惊惶,连元昊也称奇不置,没奈何麾兵遁去。看官!道此人是谁?乃是巡检指挥使狄青。(点名不苟。)青字汉臣,河西人氏,骁勇善战,初为骑御散直,从军西征,累著战功。他平时临敌,往往戴着铜面具,披发督阵,能使敌人惊退。(俗小说中便说他有仙术了。)至是为巡检指挥使,屯守保安,钤辖卢守勤檄令御敌。他手下只带兵士数千名,一场对垒,竟吓退元昊雄师数万人。当下奏捷宋廷,仁宗欲召问方略,会闻元昊复议进兵,乃命图形以进。小子有诗咏道:

仗剑西征播战功,叛王枉自逞英雄。

试看披发戴铜面,已识奇谋在算中。

宋有刘太后,而契丹有萧太后,真可谓兄弟之国,内政相等。至曹后取宗实为己子,隆绪后亦取宗真为己子,举动又复相似。古所谓难兄难弟,不期于南北两国见之。惟萧太后老而淫,萧耨斤且敢弑主母,而宋尚不闻有此。得毋由夷狄之俗,不及华夏之犹存礼教耶?夏主德明,事南事北,仿佛一条两头蛇;元昊独锐生鳞角,至欲图王争霸。羌戎中偏出枭雄,而宋廷适当乏人,文不足安邦,武不足却敌,徒令元昊增焰耳。幸保安军尚有狄青,差足为中原吐气;然官小职卑,未握重权,屈良骥于枥下,美之适以惜之云。

第二十九回 中虏计任福战殁奉使命富弼辞行

却说元昊欲寇延州,先遣人通款范雍,诈言两不相犯。雍信为真言,毫不设备。那元昊竟轻师潜出,攻破金明寨,执都监李士彬父子,直抵延州城下。雍始着急起来,飞召在外将士,还援延州。于是延副总管刘平、石元孙自庆州驰援,都监黄德和、巡检万俟政、郭遵等亦由外驰入。数路兵合成一处,往拒元昊。两下相遇,夏兵左持盾,右执刀,踊跃前来。刘平令军士各用钩枪,撤去敌盾,大呼杀入,敌众败走。平当先追击,被敌兵飞矢射来,适中面颊,乃裹创退还。到了傍晚,忽来敌骑数千名,猝薄官军,官军未增预防,竟至小却。黄德和在阵后,望见前军却退,竟率步兵先遁。平亟遣子宜孙,驰追德和,执辔与语道:“都监当并力抗贼,奈何先奔?”德和不顾,脱辔径去,遁赴甘泉。万俟政、郭遵等亦先后奔溃。(德和可恨,万俟政等尤可恶。)平复遣军校仗剑遮留,只拦住千余人,与夏兵转战三日,互有杀伤,敌稍稍退去。平率余众保西南山,立栅自固。夜半四鼓,突闻外面万马齐集,且厉声四呼道:“这般残兵,不降何待!”平与元孙料敌大至,勉守孤营,相持达旦。俄而天色已明,开营迎敌,见敌酋举鞭四至,悍厉异常,两人手下,已不过数千人,且累日鏖斗,势已困乏,怎能当得这般悍虏?战不数合,已被敌酋冲作数截。平与元孙不能相顾,战到筋疲力尽,都做了西夏的囚奴。平愤极不食,见了元昊,开口大骂,竟为所害。元孙被拘未死。延州得此败报,人心益惧。幸天降大雪,冻互不开,元昊始解围退去。

黄德和反诬平降贼,因致败挫,宋廷颇闻悉情形,诏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往河中问状。彦博汾州人,为人正直无私,一经讯鞫,当然水落石出。德和坐罪腰斩,范雍亦贬知安州,追赠刘平官爵,抚恤从优。(罪不及万俟政等,还是失刑。)诏命夏守为陕西经略按抚招讨使,内侍王守忠为钤辖,即日启行。知谏院富弼上言:“守庸懦,不足胜任。守忠系是内臣,命为钤辖,适蹈唐季监军覆辙,请收回成命!”(言之甚是。)仁宗不从。适知制诰韩琦使蜀还都,奏闻西夏形势,语颇详尽,仁宗遂命他按抚陕西。琦入朝辞行,面奏仁宗道:“范雍节制无状,因遭败衄,致贻君父忧,臣愿保举范仲淹往守边疆,定然无误。”仁宗迟疑半晌,方道:“范仲淹么?”琦复道:“仲淹前忤吕夷简,徙知越州,朝廷方疑他朋党,臣非不知,但当陛下宵旰焦劳,臣若再顾嫌疑,埋才误国,罪且益大。倘或迹近朋比,所举非人,就使臣坐罪族诛,亦所甘心。”(百口相保,不愧以人事君之义。)仁宗才点首道:“卿且行!朕便令仲淹随至便了。”琦叩谢而出。未几,即有诏令仲淹知永兴军。先是仲淹知开封府,因吕夷简当国,滥用私人,特上疏指陈时弊,隐斥夷简为汉张禹。夷简说他越职言事,离间君臣,竟面劾仲淹,落职外徙。集贤院校理余靖、馆阁校勘尹洙、欧阳修奏称仲淹无罪,也致坐贬,斥为朋党。都人士却号作四贤。韩琦此次保荐仲淹,所以有这般论调。(仲淹坐朋党落职,系景三年事,本回借韩琦奏事,补叙此事,文法绵密。)仁宗依奏施行,也算是虚心听受了。

惟张士逊主议征夏,至军书旁午,反无所建白,坐听成败,谏院中啧有烦言。士逊心不自安,上章告老。诏令以太傅致仕,再起吕夷简同平章事。夷简再相,亦以夏守非专阃才,不如召还。仁宗乃命与王守忠一同还阙,改用夏竦为陕西经略按抚招讨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仲淹尚未赴陕,奉旨陛辞,仁宗面谕道:“卿与吕相有隙,今吕相亦愿用卿,卿当尽释前嫌,为国效力。”仲淹叩首道:“臣与吕相本无嫌怨,前日就事论事,亦无非为国家起见,臣何尝预设成心呢?”仁宗道:“彼此同心为国,尚有何言。”仲淹叩别出朝,即日就道。途次闻延州诸寨,多半失守,遂上表请自守延州。有诏令兼知州事。仲淹兼程前进,既至延州,大阅州兵,得万八千人,择六将分领,日夕训练,视贼众寡,更迭出御。又修筑承平、永平等寨,招辑流亡,定保障,通斥堠,羌、汉人民相继归业,边塞以固,敌不敢近。夏人自相告戒道:“此次来了小范老子,胸中具有数万甲兵,不比前日的大范老子,可以骗得,延州不必妄想了。”大范就指范雍,小范乃指范仲淹。

元昊闻仲淹善守,佯遣使与仲淹议和,一面引兵寇三川诸寨。副使韩琦令环、庆副总管任福托词巡边,领兵七千人,夜趋七十里,直抵白豹城,一鼓攻入,焚去夏人积聚,收兵还汛。元昊又向韩琦求盟,琦勃然道:“无约请和,明是诱我,我岂堕他诡计么?”遂拒绝来使。独范仲淹复元昊书,反复戒谕,令去帝号,守臣节,借报累朝恩遇等语。时宋廷遣翰林学士晁宗悫,驰赴陕西,问攻守策,夏竦模棱两可,具二说以闻。仁宗独取攻策,令、延、泾、原会师进讨,限期在庆历元年正月。(仁宗改元宝元后,越二年,又改元康定,又越年,复改元庆历。)范仲淹主守,韩琦主战,两下各争执一词,彼此据情陈奏,累得仁宗亦疑惑不定,无从解决。那元昊却不肯罢手,竟遣众入寇渭州,薄怀远城。韩琦亲出巡边,尽发镇戎军士卒,又募勇士万八千人,命环、庆副总管任福为统将,耿傅为参谋,泾原都监桑怿为先锋,朱观、武英、王为后应。大军将发,琦召任福入语道:“元昊多诈,此去须要小心!你等可自怀远趋德胜寨,绕出羊牧隆城,攻击敌背,若势未可战,即据险入伏,截他归路,不患不胜。若违我节制,有功亦斩!”福奉令登程,径趋怀远,道遇镇戎军西路巡检常鼎、刘肃等人,传言夏兵在张家堡南,距此不过数里。福即会师亟进,果然遇着敌众,顿时并力掩击,斩馘数百级,敌众溃退,抛弃马羊橐驼,不计其数。先锋桑怿,驱兵再进,福接踵而前。参军耿傅尚在后面,接得韩琦来檄,力戒持重,乃附加手书,遣人赍递任福,劝他遵从韩令,切勿躁率。福冷笑道:“韩招讨太觉迂谨,耿参军尤觉畏葸,我看虏兵易与,明日进战,管教他只骑不回。”(趾高气扬,安能不败?)遂令来使速还,约后队迅即来会,越日定可破敌,万勿误期。及使人回报,耿傅、朱观、武英、王等只好一同进兵。

到了笼络川,天色已晚,闻前军已至好水川,相隔只有五里,乃择地安营。次日天晓,桑怿、任福等复循好水川西行,至六盘山下,途次见有银泥盒数枚,缄封甚固,桑怿取盒审视,未知内藏何物,但闻盒中有动跃声,疑不敢发。可巧任福亦到,即递交与他。福是个粗豪人物,不管甚么好歹,当即把盒启视,那知盒内是悬哨家鸽,霎时间尽行飞出,回翔军上。桑怿、任福尚翘首视鸽,莫明其妙,忽闻胡哨四起,夏兵大集。元昊亲率铁骑,蹀躞前来。怿忙麾军抵敌,福尚未成列,被敌骑纵横驰突,顿时散乱。众欲据险自固,忽夏人阵中,竖起一张鲍老旗,(戏幢名。)长约二丈余,左动左伏起,右动右伏起,四面夹攻,宋军大败。桑怿、刘肃陆续战死。福身被十余创,尚力战不退。小校刘进劝福急走,福愤然道:“我为大将,不幸兵败,只有一死报国便了。”未几枪中左颊,血流满面,福扼喉自尽。福子怀亮随军,同时毕命,全军尽覆。

元昊乘胜入笼络川,正与武英军相遇,趁势将武英围住。英左冲右突,不能出围;王急住救援,硬杀一条血路,拔出武英,但见英已身受重伤,不能视军,焦急得很,正拟设法走脱,不意敌兵益至,又被围住。耿傅、朱观也欲往援,适渭川驻泊都监赵津带领瓦亭骑兵二千,前来会战,耿傅即与赵津救,令朱观守住后军。(赵津多来送死,然却是朱观的替死鬼。)时王已经阵亡,武英亦死,耿、赵两人冒冒失失的冲杀过去,好似羊入虎口,战不多时,一同殉难。朱观见不可支,急率残军千余人,退保民垣,四向纵射。夏兵疑是有伏,更兼天色将昏,乃齐唱番歌,收军引去。这一场交战,宋将死了六人,士卒伤亡一万数千名,只朱观手下千余人总算生还,关右大震。

韩琦退还,夏竦使人收集散兵,并任福等遗骸。见福衣带间尚藏着琦檄,并参军耿傅书,乃将详情奏闻,说是任福违命致败,罪不在琦、傅等人。琦却上章自劾,仁宗很惊悼,镌琦一级,徙知秦州。

元昊自连胜宋军,声势张甚,作书答复范仲淹,语极悖女曼。仲淹对着夏使,把书撕碎,付之于火,夏使自去。这事传达宋廷,吕夷简语廷臣道:“人臣无外交,仲淹擅与元昊书,已失臣礼,既得答复,又擅焚不奏,别人敢如此么?”参政宋庠遽答道:“罪当斩首。”枢密副使杜衍独辩论道:“仲淹志在招叛,存心未尝不忠,怎可深罪?”彼此争议未决。仁宗命仲淹自陈,仲淹遥奏道:“臣始闻元昊有悔过意,因致书劝谕,宣示朝廷德威;近因任福败死,虏势益张,复书遂多悖女曼,臣愚以为此书上达,若朝廷不亟声讨,辱在朝廷,不若对了虏使,毁去此书,还不过辱及愚臣,似与朝廷无涉。这是区区愚忱,乞即鉴察”等语。仁宗得奏,复命中书、枢密两府复议。宋庠、杜衍仍各执前说,仁宗顾问夷简。宋庠总道夷简赞同己说,那知夷简恰不慌不忙道:“杜衍议是,止应薄责了事。”这语说毕,庠不禁瞠目退朝。(想是夷简与庠有隙,故独从杜衍之议;不然,前既倡议罪范,此时何反袒范耶?)仁宗乃降仲淹知耀州,未几,复徙知庆州。诏命工部侍郎陈执中,同任陕西按抚经略招讨使,与夏竦同判永兴军。两人意见相左,屡起龃龉,乃又命竦屯州,执中屯泾州。竦守边二年,遇事畏缩,首鼠两端,营中带着侍妾,镇日里流连酒色,不顾边情。元昊悬募竦首,只出钱三千文,边人传为笑话。

既而元昊复寇麟府,破宁远寨,陷丰州,警报迭闻。知谏院张方平奏称:“竦为统帅,已将三年,师惟不出,出必丧败,寇惟不来,来必残荡。这等统帅,究有何用?请另行择帅,借固边防!”于是改竦判河中,执中知泾州;一面再经廷议,分秦凤、泾原、环庆、延为四路,令韩琦知秦州,辖秦凤;范仲淹知庆州,辖环庆;王公知渭州,辖泾原;庞籍知延州,辖延,各兼经略按抚招讨使。四人除王公外,均捍御有方,缮城筑寨,招番抚民。羌人尤爱仲淹,呼他为龙图老子。因仲淹曾任龙图阁待制,乃有是名。元昊却也知难而退,稍稍敛迹了。(总贵得人。)

庆历二年,忽契丹遣使萧特末、刘六符至宋,复求关南故地,且问兴师伐夏,及沿边浚河增戍的理由。朝命知制诰富弼为接伴使,偕中使往迎都外。特末等昂然而来,下马相见,当由中使传旨慰问。特末倔强不拜,弼抗声道:“南北两主,称为兄弟,我主与汝主相等,今传旨慰劳,奈何不拜?”特末托言有疾,不能施礼。弼又道:“我亦尝出使北方,卧病车中,闻汝主命,即起受尽礼,汝怎得因疾废礼呢?”特末无词可答,只好起拜。(先声已足夺人。)拜毕,随弼入都。弼导入客馆,开诚与语,特末却亦感悦,即将契丹主遣使本意,一一说出。弼据理辩驳,特末密语弼道:“贵国可从则从,不可从,或增币,或和亲,亦无不可。”弼乃引两使入谒仁宗,并据特末言奏闻。仁宗召吕夷简入商,夷简道:“西夏未平,契丹乘隙求地,断难允许。但我既与夏构兵,不应再战契丹。现来使萧特末既有和亲、增币两事密相告语,我且酌允一件,暂作羁縻罢了。”仁宗道:“朕意亦是如此,但何人可以报聘?”夷简道:“不如就遣富弼,渠去年曾往使契丹,可称熟手,此次命往,谅想不致辱命。”(借夷简口中,补叙富弼奉使契丹,且回应上文弼语特末之言。)仁宗点首,遂命富弼报使契丹。

诏命既下,廷臣多为富弼担忧,谓此去恐致陷虏。集贤院校理欧阳修,且引唐颜真卿使李希烈故事,请留弼不遣,疏入不报。自是谣诼繁兴,统说夷简与弼有嫌,计图陷害,因荐弼北行。弼却毅然愿往,陛辞时叩首奏道:“主忧臣辱,臣怎敢爱死?此去除增币外,决不妄允一事。倘契丹意外苛索,臣誓死以拒便了。”仁宗闻言,也不禁动容,面授弼为枢密直学士。弼不肯受,复叩头道:“国家有急,义不惮劳,怎敢先受爵禄呢?”仁宗复慰奖数语,弼即起身出朝。到了宾馆,邀同契丹两使,即日往北去了。小子有诗咏道:

衔命登程竟北行,国家为重死生轻。

折冲樽俎谈何易,恃有忠诚慑虏情。

世尝谓北宋无将,证诸夏事,北宋固无将也。仁宗之世,宋尚称盛,元昊骚扰西陲,得一良将以平之,犹为易事。夏竦、范雍才皆庸驽,固等诸自郐以下。若夫韩琦、范仲淹二人,亦不过一文治才耳。主战,主守,彼此异议,主战者有好水川之败,虽咎由任福之违制,然所任非人,琦究不得辞责;主守者遭元昊之谩侮,微杜衍,仲淹几不免杀身。史虽称韩、范善防,然卒无以制元昊,使之帖然归命,皆非武略不足之明证耶?以专阃之乏材,而契丹遂乘间索地,地不给而许增岁币,亦犹二五一十之故智耳。外交以武力为后盾,仅恃口舌之争,虽如富郑公者,亦不能尽拆虏焰,而下此更不足道矣。

第三十回 争和约折服契丹除敌臣收降元昊

却说富弼出使,免不得途中耽搁,一时未到契丹。契丹却聚兵幽、蓟,声言南下。廷议请筑城洛阳,吕夷简谓不若建都大名,耀威河北,示将亲征,以伐敌谋。仁宗从夷简言,乃建大名府为北京,即从前真宗亲征驻跸处。一面命王德用判定州,兼朔方三路都部署。德用抵任,日夜搜练士卒,择期大阅。契丹遣侦骑来视,见德用部下,人人强壮,个个威风,当下返报本国,契丹主宗真也觉夺气。(宋廷赖有此着,故和议复成。)

待富弼已到契丹,即入见宗真,行过了礼,便开口问道:“两朝人主,父子继好已四十年,乃无故来求割地,究属何故?”宗真道:“南朝违约,塞雁门,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亦为着何事?我国大臣均请举兵南向,我意谓遣使质问,并索关南故地,若南朝不肯相从,举兵未晚。”弼即接入道:“北朝忘我先帝的大德么?澶渊一役,我朝将士那一个不主开战?若先帝从将士言,恐北兵均不得生还。我先帝顾全南北,特约修和,今北朝又欲主战,想是北朝臣子,均为身谋,不管主子的祸福呢。”说到此句,宗真不觉惊异道:“为甚么不管主子的祸福?”

弼答道:“晋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乱,土宇狭小,上下离叛,北朝乃得进克中原。但试问所得金币,果涓滴归公否?北朝费了若干军饷,若干兵械,徒令私家充爿刃,公府雕残。今中国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必胜么?就使得胜,劳师伤财,还是群臣受害呢,人主受害呢?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群臣有何利益?所以为群臣计,宜战不宜和,为主子计,宜和不宜战。”(说得透彻,不亚秦、仪。)宗真听了,不由的点首数次。弼又道:“塞雁门,为备元昊,并非防北朝;塘水开浚,在南北通好前,城隍无非修旧,民兵不过补阙,有何违约可言?”宗真道:“如卿言,是我错怪南朝了。但我祖宗故地,幸乞见还!”(语已少软。)弼答道:“晋以卢、龙赂契丹,周世宗复取关南地,统是前代故事。若各欲求地,幽、蓟曾隶属中国,难道是北朝故地么?”

宗真亦无词可答,命刘六符引弼到馆,开宴叙谈。六符道:“我主耻受金币,定欲关南十县,南朝何不暂许通融?”弼正色道:“我朝皇帝尝云,为祖宗守国,不敢以尺地与人,北朝所欲,不过租赋,朕不忍两朝赤子多罹兵革,所以屈己增币,聊代土地。若北朝必欲得关南十县,是志在败盟,借此为词。澶渊盟誓,天地鬼神,共鉴此言,北朝若首发兵端,曲不在我,天地鬼神恐不肯受欺哩。”(正襟危论,如闻其声。)六符道:“南朝皇帝,存心如此,大善,大善。当彼此共奏,使两主情好如初。”是日尽欢而散。

翌日,契丹主宗真召弼同猎,引弼马相近,婉语道:“南朝若许我关南地,我当永感厚谊,誓敦和好。”(仍是欺人之语。)弼答道:“北朝以得地为荣,南朝必以失地为辱,两朝既称兄弟,怎可一荣一辱呢!”(舍理言情,语益动人。)宗真默然。猎毕散归,六符复来语弼道:“我主闻荣辱的谈论,意甚感悟,关南十县,暂且搁起,惟愿与南朝和亲,想南朝总允我结婚呢。”弼复道:“结婚易生嫌隙,我朝长公主出降,赍送不过十万缗,那能及得岁币的大利呢?”六符返报宗真。宗真乃召弼入见,令还取盟书,并与语道:“俟卿再至,当择一事为约,卿可遂以誓书来。”弼乃辞归,据实奏陈。

仁宗复遣弼持和亲、增币二议及誓书,再往契丹,并命至枢臣处亲受口传。弼领教即行,途次乐寿,忽心有所触,亟语副使张茂实道:“我奉命为使,未见国书,倘书词与口传不同,岂非败事?”茂实唯唯。及启书审视,果与口传不符,立即驰还。时已日昃,叩阍求见。至仁宗召入,弼呈上国书,并跪奏道:“枢臣意图陷害,特作此书,俾与口说不同,臣死何足惜,贻误国家,岂非大患?”仁宗恰也惊疑,转问晏殊。晏殊道:“吕夷简想不至出此,或恐录述有误呢。”弼奏道:“晏殊奸邪,党夷简,欺陛下,应得何罪?”仁宗遂命晏殊易书,弼审视乃行。(吕夷简挟私害公,至此未免坐实。晏殊设词掩饰,明是党吕陷弼。史称弼娶晏女,岂翁婿之情,亦全不顾耶?)既至契丹,不复议婚,但议增币。契丹主宗真道:“南朝既增我岁币,应称为献。”弼答道:“南朝为兄,岂有为兄献弟的道理?”宗真道:“献字不用,改一纳字。”弼仍不可。宗真怫然道:“岁币且增我,何在此区区一字?若我拥兵南来,得勿后悔么?”弼复道:“我朝兼爱南北生民,所以屈己增币,并非有惮北朝。若不得已改和为战,当视曲直为胜负,使臣却不敢预料了。”宗真道:“卿勿固执,古时亦曾有此例呢。”弼勃然道:“古时惟唐高祖借兵突厥,当时赠遗,或称献纳,但后来颉利为太宗所擒,岂尚有此例么?”说毕,声色俱厉。宗真知不可夺,乃徐徐道:“我当自遣人往议罢了。”乃留增币誓书,另遣使耶律仁先及刘六符二人,持誓书与弼偕来,且议献、纳二字。弼先入奏道:“献、纳二字,臣已力拒,虏气已中沮了,幸勿再许!”仁宗允奏。后用晏殊议,竟许用“纳”字。(一字都不能争得,宋君臣可谓委靡。)于是岁增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仍遣知制诰梁适持誓书,与仁先等往契丹。契丹亦遣使再致誓书,且报撤兵,总算依旧和好了。

弼始受命至契丹,适一女夭殇,弼不过问及;二次再往,闻得一男,亦不暇顾。在外得家书,未尝启阅,随至随焚。左右以为奇,弼与语道:“这种家书,徒乱人意,国事尚未了结,何暇顾家?”(录此为爱国者劝。)至和议已成,仁宗复命他为枢密直学士。弼仍恳辞道:“增币非臣本意,只因近日方讨元昊,不暇与契丹角逐,所以臣未敢死争,怎可无功受赏呢?”未几,又授弼为枢密副使,弼又固辞,但表请仁宗坐薪尝胆,不忘修政。仁宗很加赞叹,改授弼为资政殿学士,这且按下慢表。

且说元昊据有西鄙,叛命如故,会夏境天旱年荒,兵民交困,乃渐有纳款意。知延州庞籍报答宋廷。诏命知保安军刘拯传谕元昊亲臣刚浪陵、(一译作野利纲里拉。)遇乞(一译作雅奇。)兄弟,令他内附,即分畀西平爵士。刚浪陵很是刁猾,令部下浪埋、赏乞、媚娘三人,伪至州乞降。州判官种世衡料知有诈,留住营中,佯加录用。刚浪陵又遣教练使李文贵来报降期,也由世衡留住。既而元昊仍大举入寇,攻镇戎军。王公使副总管葛怀敏督诸寨兵出敌。至定州寨,被夏兵绕出背后,毁桥截住。怀敏部军,相率惊慌,顿时大溃。怀敏奔还长城,豪路已断,遂与将校十四人,陆续战死;余军九千六百名,马六百匹,均陷没敌中。元昊乘胜直抵渭州,焚荡庐舍,屠掠民畜,泾汾以东,烽火连天。幸知庆州范仲淹率番汉兵往援,夏兵乃退。先是翰林学士王尧臣曾奉命安抚陕西,及还朝,上疏论兵,且言:“韩、范具将帅材,不当置诸散地。”仁宗尚不以为意。至葛怀敏败殁,中外震惧,乃命文彦博经略泾原,并欲徙范仲淹知渭州,与王公对调。仲淹以王公无用,拟与韩琦并驻泾州,即行上奏,略云:

泾州为秦陇要冲,贼昊屡出兵窥伺,非协力捍御,不足以制贼锋。臣愿与韩琦并驻泾州,琦兼秦、凤,臣兼环、庆,泾原有警,臣与琦合秦、凤、环、庆之兵,犄角而进。若秦、凤、环、庆有警,亦可率泾原之师为援。臣当与琦练兵选将,渐复横山,以断贼臂,不数年间,可期平定。愿诏庞籍兼领环、庆,以成首尾之势。秦州委文彦博,庆州用滕宗谅,总之渭州一武臣足矣。

仁宗准奏,乃用韩琦、范仲淹、庞籍为陕西按抚经略招讨使,置府泾州,分司行事。并召王公还都,命文彦博守秦州,滕宗谅守庆州,张亢守渭州。韩、范二人,同心捍边,号令严明,爱拊士卒,诸羌乐为所用,怀德畏威。边人闻韩、范名,编成四句歌谣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得人之效,可见一斑。)

惟种世衡因刚浪陵遣人诈降,总欲以假应假,用反间计降灭了他,免为元昊心腹。当时有僧人王光信足智多谋,世衡招致部下,奏补三班借职,令改名为嵩,持招降书,往投刚浪陵、遇乞。刚浪陵接到书函,当下展阅,内言:“朝廷知王有内附心,已授夏州节度,王其速来!”书后,又绘一枣及一龟。刚浪陵懵然不解,王嵩在旁代解道:“枣早同音,龟归同声,请大王留意!”原来刚浪陵、遇乞皆属野利氏,元昊娶野利氏女为第五妃,即二人女弟,二人因此得宠,且具有才谋,并握重权,夏人号为大王,所以世衡贻书,及王嵩与语,亦沿用夏人称呼。刚浪陵毕竟乖刁,狞然笑道:“种使君年已长成,何故弄此把戏?难道视我为小儿么?”遂将王嵩拿下,并原书献与元昊。

王嵩本有胆智,见元昊后,元昊喝令斩首。嵩并不惊慌,反大笑道:“人人说你夏人多诈,我却不信,谁料话不虚传呢。”元昊拍案道:“你等多诈,欲来用反间计,还说是我国多诈么?”(一语喝破。仿佛三国演义中曹操之于阚泽。)王嵩道:“刚浪大王,若非先遣浪埋等来降,种使君亦不至无故送书。现浪埋等尚在州,李文贵居然重用,我朝已授刚浪大王为夏州节度使,今乃有此变卦,岂非你夏人多诈吗?罢罢!我死也还值得,我死,有李文贵等四人偿命呢。”元昊听了,不禁惊诧,遂转问刚浪陵。刚浪陵前遣浪埋等人,尚未与元昊说明,至此反无从详对,但说是别有用意。元昊益觉动疑,当命将王嵩缓刑,囚禁阱中,一面盘诘刚浪陵。刚浪陵才将前情详陈,偏元昊似信非信,也将刚浪陵留住帐中,潜遣人作为刚浪陵使,返报世衡。世衡已料为元昊所遣,却故意将错便错,格外优待,并与约两大王归期。来使怎识诈谋,当然据情还报。元昊不禁怒起,竟召还刚浪陵,与使臣对质。刚浪陵尚想分辩,偏元昊已拔剑出鞘,手起剑落,把刚浪陵挥作两段,(除了一个。)并将遇乞拘置狱中。

种世衡闻刚浪陵被杀,知计已得行,复著成一篇祭文,内说:“刚浪陵大王兄弟,有意本朝,忽遭惨变,痛失垂成。”写得非常惨怛,潜令人投置夏境。夏人拾得,赍献元昊。元昊又令人将遇乞处斩。(又除了一个。)看官试想,这元昊也是一个雄酋,难道这般反间计,竟全然没有分晓,空把那两个有用的妻舅,一一杀死么?小子搜考野乘,才悉元昊另有一段隐情。遇乞妻没藏氏,因与元昊第五妃有姑嫂关系,往往出入夏宫,他不合生着三分姿色,被元昊看上了眼,极想与他通情,奈因遇乞手握重权,未免投鼠忌器,没奈何勉强忍耐,含着一种单相思,延挨过去。巧值种世衡投书与他,劝令内附,他正好借公济私,除了遇乞,便将没藏氏拘入宫中,一吓两骗,哄得没藏氏又惊又喜,只好献出秘宝,供他享受。元昊已经如愿,索性放出王嵩,厚礼相待,令作书报种世衡,愿与宋朝讲和。

世衡转告庞籍。籍即令世衡遣还李文贵,往议和约。元昊大喜,仍使文贵与王嵩偕至延州,赍书议款。庞籍接得来书,见书意尚是倔强,有云:“如日方中,止能顺天西行,安可逆天东下”等语。当下将来书飞报宋廷。仁宗已经厌兵,诏令籍复书许和,但令他稍从恭顺。籍乃如旨示复,遣文贵持去。嗣得夏国六宅使贺从勖与文贵赍书同来。书中自称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庞籍即问道:“何谓泥定国兀卒曩霄?”从勖道:“曩霄系吾主改定新名,泥定国是立国意义,兀卒是我国主子的称呼。”庞籍道:“如此说来,你主仍不肯臣事本朝,令我如何上闻?”从勖道:“既称父子,也是君臣一般,若天子不许,再行计议。”庞籍道:“你只可入阙自陈。”从勖答言:“原入京师。”乃送从勖至阙下,并奏言元昊来书,名体未正,应谕令称臣,方可议和。仁宗览奏,即召谕从勖道:“你主元昊,果愿归顺,应照汉文格式,称臣立誓,不得说甚么兀卒,甚么泥定国。”从勖叩首道:“天朝皇帝,既欲西夏称臣,当归国再议。惟天朝仁恩遍覆,每岁应赐给若干,俾可还报。”仁宗道:“朕当遣使偕行,与你主定议便了。”从勖乃退。有诏命邵良佐、张士元、张子、王正伦四人,偕从勖一同西行,与夏主元昊妥议,四人领命而去。到了西夏,因元昊多索岁币,议仍未洽。元昊乃再遣使臣如定聿舍(一译作儒定裕舍。)、张延寿等,入汴再议。当议定按年赐给绢十万匹,茶三万斤。夏主元昊应称臣立誓,不得渝盟。夏使乃返。越年,(庆历四年。)元昊始遣使来上誓表,文云:

臣与天朝,两失和好,遂历七年,立誓自今,愿藏明府。其前日所掠将校民户,各不复还。自此有边人逃亡,亦毋得袭逐。臣近以本国城寨,进纳朝廷,其栲栳、镰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边境,番汉所居,乞划中为界,于内听筑城堡。凡岁赐绢茶等物,如议定额数,臣不复以他相干,乞颁誓诏,盖欲世世遵守,永以为好。倘君亲之义不存,或臣子之心渝变,当使宗祀不永,子孙罹殃。谨上誓表以闻!

仁宗亦赐答诏书,付夏使赍还。略云:

朕临制四海,廓地万里,西夏之土,世以为胙,今既纳忠悔咎,表于信誓,质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诸子孙,无有渝变,申复恳至,朕甚嘉之!俯阅来誓,一皆如约。

夏使去后,复拟派遣册礼使,册封元昊为夏王,忽契丹遣使来汴,请宋廷勿与夏和,现已为中国发兵,西往讨夏,累得宋廷君臣,又疑惑起来。正是:

中朝已下和戎诏,朔漠偏来讨虏书。

读本回盟辽、盟夏两事,见得宋室君臣,志在苟安,毫无振作气象。契丹主宗真时,上无萧太后燕燕之雄略,下无耶律休哥之将才,富弼一出,据理与争,即折敌焰,何必多增岁币,自耗财物,甚至献、纳二字,亦不能尽去乎?元昊堕种世衡之计,自剪羽翼,又复惑于没藏氏之女色,渐启荒眈,其愿和不愿战也明矣。况乎韩、范、庞三人御边,已属无懈可击,彼若修和,我正当令他朝贡,乃反岁赐绢、茶,亦胡为者?总之一奄奄不振,得休便休已耳,观此而已知宋室之将衰。

第三十一回 明副使力破叛徒曹皇后智平逆贼

却说契丹遣使至宋,请勿与夏和,且来告伐夏,就中有个原因,乃是契丹旧属党项部,被元昊吞并,契丹主宗真遣使索还,元昊不答,于是契丹决议兴师。宗真亲率骑兵十万,往伐元昊,一面向宋廷报告师期。仁宗正拟册封元昊,不意遭此打击,反弄得疑惑不定,当与廷臣议决,暂留夏国封册,止使不遣。别命知制诰余靖,报使契丹,托词致赆,探明情实。至余靖到了契丹,契丹主已经败归。原来契丹兵三路西进,直达贺兰山,战胜元昊。元昊退师十里,情愿与契丹讲和,偏契丹枢密使萧惠,请荡平夏国,不可许成。契丹主犹豫未决,元昊以未得成言,每日退三十里,直退至九十里外,方才下寨。他知契丹兵必来追击,先将经过的地方,所有草木,一概焚去,自己坚壁以待。果然契丹兵追蹑过去,马不得食,不堪临阵,没奈何与元昊议款。元昊确是狡黠,阳与周旋,潜自夜间发兵,袭萧惠营。惠未曾预备,一时招架不及,全营溃散。元昊乘胜攻契丹大营,契丹主仓猝走免。驸马萧胡睹被元昊擒住,他却不去杀他,反好言抚慰,酒食相待,与语讲和事宜。萧胡睹一力担承,愿返报宗真,再敦和好,(自己要命,当然愿和。)元昊乃纵使归去,并遣人往议和约。宗真无可奈何,只得各还俘虏,仍旧修和。(元昊的是能手。)余靖探悉情形,即入见宗真,述及宋、夏交好事,宗真不便异议,因遣余靖南还。靖既还都,仁宗又遣员外郎张子充册礼使,册元昊为夏国主,赐他金带银鞍,并银二万两,绢二万匹,茶二万斤,赐诏不名,许自置官属。元昊总算称臣奉朔,岁贡方物,彼此敷衍过去。

惟元昊既诱占没藏氏,大加宠幸。(应前回。)没藏氏水性杨花,把那杀夫的冤仇,撇在脑后,一味儿献媚纵欢。独野利氏非常妒恨,好几次与元昊争论,欲将没藏氏撵逐。元昊正在眷恋,那里肯依?可巧太子宁宁哥,本野利氏所生,年大须婚,聘定没口移氏女为室。(没口移氏一译作玛伊克氏。)结婚期届,没口移氏嫁了过来,貌美年轻,苗条可爱。元昊性好渔色,不知如何勾搭,竟将没口移氏引入寝室,也与他颠鸾倒凤,做些不正经的勾当。(新台一诗,不妨移赠。)看官!你想野利氏的母子,如何忍耐得住?于是两人设法,先行下手。没藏氏正在失宠,野利氏乘间过去,指挥女侍,把没藏氏一头黑发,尽行髡去,撵出为尼。

没藏氏有兄讹庞,(一译作鄂博。)将妹收养。那妹子正怀六甲,产得一男,密报元昊。元昊移情子妇,得新忘旧,也不愿他母子重还,但令取名宁令哥,给发若干金帛,寄养母家。独宁宁哥日伺父隙,正苦无从得手,勉强挨过了一年。适值元昊出猎,他借随侍为名,带剑跟着,觑了一个空隙,拔剑出鞘,从元昊脑后劈去。元昊闻有剑声,急忙回顾,凑巧剑锋削来,一时闪避不及,这鼻准随剑落地。(好淫之报,应烂鼻准。)元昊忍痛呼救,卫兵一拥齐上,那宁宁哥恐被缚住,一溜风的跑走了。元昊力疾还宫,越痛越气,越气越痛,急忙召入讹庞,取宁令哥母子入宫,改立宁令哥为太子,并令讹庞带兵觅宁宁哥。宁宁哥正匿黄庐,被讹庞搜着,一刀两段,取了首级,回宫复命。元昊因鼻创甚剧,已晕厥数次,至闻讹庞返报,遗命辅立宁令哥,竟一蹶不醒了,年四十六岁。(是第二个朱三。)讹庞遂立宁令哥为夏主,年甫期岁,别名谅祚,尊没藏氏为太后,把野利氏固置宫外。(没口移氏不知如何处置?)设三大将分治国政,大权均为讹庞所握,并遣使讣宋及契丹。宋廷仍遣使慰奠,并册谅祚为夏王,这是仁宗庆历八年的事情。

是年,贝州叛卒王则,由河北宣抚使文彦博、副使明镐执送汴都,审实伏诛。(因元昊病死,与诛王则同时,故用倒提法。)王则本涿州人,因岁饥流入贝州,自鬻为奴,牧羊糊口,后投宣毅军为小校,出入军营,免不得引朋呼类,征逐往来。先是贝、冀地方,俗尚妖幻,王则更好作讹言,引人迷信,又尝出五龙滴泪等经,及诸图谶书,令兵民诵习。自言释迦佛衰谢,弥勒佛持世,天下将有大乱,惟投入己党,方保无虞。顽卒、愚民不辨真假,竟相与倡和,哄动一时。还有州吏张峦,居然引为同调,替他主谋,约于庆历八年元旦,毁澶州浮桥,纠众作乱。会同党致书北京留守贾昌朝,请他内应。昌朝将来人拿住,拘置狱中。王则恐机谋被泄,不及待期,亟于庆历七年冬至日,揭竿起事。知州张得一方与官属谒天庆观,不意叛众骤至,无处逃避,竟被拘住。叛众又拥至库门,拟劫财物,当向通判董元亨索钥。元亨厉声骂贼,致为所害。又杀死司理王奖、节度判官李浩等,遂大肆劫掠,扰乱全城。(无非为了阿堵物。)兵马都监田斌率步卒巷战,因众寡不敌,逸出城外,城门遂闭。提点刑狱田京等缒城出走,退保南关,抚营兵,诛匪党,南关得不陷。北京指挥使马遂,闻王则叛乱,忙报知贾昌朝,请兵讨贼。昌朝尚视为易与,徒令马遂持谕往贝州招降。马遂至贝州,指陈祸福,王则不答,惹得马遂动恼,攘臂起座,力扼则喉。怎奈一夫拚命,究竟敌不住万人,并且赤手空拳,如何击刺?眼见得捐躯报国了。(这是贾昌朝借刀杀人。)

王则据住贝州,僭称东平王,居然建立国号,叫作安阳,改元得圣,旗帜号令均用佛号,什么斗胜佛,什么无量寿佛。城上四面有楼,他竟改称为州,各署州名。用徒众为知州,每面置一总管。(他不过这些范围。)城内人民,多半缒城逃命,他却立出伍伍为保的禁令,一人缒城,四人悉斩。看官!试想这种无知无识的草头王,能成得大事么?宋廷闻警,即命开封知府明镐为按抚使,率兵往讨。镐直抵城下,州民汪文庆等自城上射下帛书,愿为内应。夜半垂纟亘导引官军,官军数百人登城,为贼所觉,麾众拒战。官军不利,仍与文庆等缒城出来。贝州城高且固,镐叠士成,踞高攻城,被城贼纵火击射,焚去营帐,不能立足;乃改从下面着想,从南城穿掘地道,佯从北面攻城,牵制贼军。适宣抚使文彦博到来,传旨令镐为副使。镐拜受诏命,遂迎文入帐。寒暄已毕,谈及军务。彦博道:“副使前日奏议,多半中阻,可曾知道否?”镐答道:“想是这位夏枢密呢。”

原来庆历三年以后,吕夷简老病辞政,既而病逝,八大王元俨亦薨。仁宗改相晏殊,召夏竦为枢密使。谏官蔡襄、欧阳修等交章劾竦,说他在陕误事,挟诈逞奸,断不足胜大任。仁宗乃徙竦知亳州,改任杜衍为枢密使,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为枢密副使。未几,晏殊罢相,代以杜衍,另用贾昌朝为枢密使,陈执中参知政事。昌朝阴柔险诈,好倾善类,密结御史中丞王拱辰,排挤杜衍及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执中亦互联声气,乃目诸贤为朋党,屡被进谗,仁宗渐为所惑,竟将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陆续外调,且擢执中同平章事,与昌朝同一职位。嗣昌朝与参政吴育互起龃龉,仁宗将他两人尽行罢职,又一心一意的召用夏竦,竟命他同平章事。复经谏官御史一再劾奏,乃改授枢密使,令文彦博参政。(仁宗必欲重用夏竦,令人不解?)夏竦忌镐立功,遇镐上奏,多方阻挠。文彦博代为不平,所以出使河北,即与镐谈及此事。镐亦料到此着,便觉应对相符。(插入此段文字,非但说明夏竦奸诈,即庆历中之用人得失,亦就此补叙详明。)文彦博又语镐道:“副使可谓料事如神,但此后可不必过虑,我已奏闻皇上,得有专阃权了,请副使放胆做去!”镐答道:“这却很好,但破城擒渠,便在这旬日内了。”彦博问及军谋,镐详述穿道情形,彦博大喜。

越宿,地道已通,遂选募壮士,潜由地道入城,里应外合。王则纵火牛拒敌,官军用枪击牛鼻,牛负痛返奔,贼众大溃。王则开东门遁去。总管王信忙率军追则,竟将他活捉了来。余众走保村舍,尽被官军焚死。捷报上达京师,夏竦还说他获盗非真,乃诏令槛送至京。彦博即亲押王则,到了阙下,由两府审讯非虚,方磔死市中。总计王则据城,共得六十六日。张得一以降贼伏法,有旨赏功进爵,授彦博同平章事,明镐为端明殿学士,改贝州为恩州,贾昌朝亦受封安国公。侍读学士杨偕上言:“贼发昌朝部下,昌朝又未尝出讨,应该坐罪,不宜滥赏。”奏入不省。惟后来彦博推荐明镐,谓可大用,乃擢镐参知政事。贝州叛案,就此了清,仁宗自然欣慰。

适是年为闰正月,两度元宵,仁宗再欲张灯祝庆。曹皇后以徒耗资财,有损无益,极力劝止。过了三日,仁宗正夜宿中宫,忽闻外面有呼噪声、蹴踏声,既而响触檐溜,音随屋瓦。曹后从梦中惊醒,忙披衣起床。仁宗亦起,即欲出外观望,当被曹后拥住,且谏阻道:“宫寝中有此怪声,必是内侍谋变,现在黑夜仓皇,陛下切勿轻出,只有传旨出去,亟召都知王守忠,引兵入卫,方保万全。”是时值宿宦侍,俱已起来,当由仁宗命召守忠,速即入卫。俄闻怪声愈近,杂以悲号,呼杀呼救,嘈嘈切切。曹后变色道:“守忠未来,贼已阑入,不可不预先防备。”复命宦侍齐集,勒成队伍,环守宫门。一太监奏语道:“莫非宫中乳媪,殴打小女子,所以有此哭声。”曹后不待说毕,便竖起柳眉,大声呵叱道:“贼在殿外杀人,你还敢妄言么!”一面令宦侍速去挈水。待水已挈入,复手执绣剪,把宦侍鬓旁,各剪一缺,并面嘱道:“你等各奋力守门,静待外援,明日当视发征赏。”宦侍闻言,都大家踊跃起来,齐至门前拒守。曹后亲自督率,相机应变。忽门外火炬齐明,贼已踵至,但听有贼哗语道:“不如纵火毁门罢。”曹后急命将所挈各水,移近门侧,至贼举炬焚门,即用水扑救,火得随扑随灭。(智勇兼全,不愧将门孙女。)两下里正在相持,都知王守忠已引兵到来,不消片刻,即将贼徒擒住,当下呼报贼平,叩门请安。曹后在门内传语道:“叛贼共有几人?”守忠道:“共计数十名。贼目是卫士颜秀。”曹后道:“知道了。你押带出去,即交刑部,确是擒住的贼人,命即正法,不得妄事株连!”(免兴大狱,智而且仁。)守忠奉命去了。仁宗见曹后布置井井,立刻平乱,不禁大悦道:“卿如此镇定,济变有方,想是祖传的家法哩。”曹后答道:“仗陛下洪福,得平内变,妾有甚么韬略呢?”(谦尊而光。)

正说着,妃嫔等也陆续到来,问安门外,当由后命启扉迎入。为首的进来就是张美人,乃后宫第一个宠妃,(应二十七回。)巧慧多智,素善逢迎,仁宗早欲立他为后,因与刘太后意见未合,因册立郭氏。至郭后见废,又欲立妃为继后,妃却自辞,乃改立曹氏。妃平居与两后相处,倒也谦让尽礼,无甚怨忤,因此愈得主眷。庆历元年,封清河郡君,嗣迁为修媛,忽然被疾,申奏仁宗道:“妾姿薄不胜宠名,愿仍列美人。”仁宗点首允许。他名目上虽居后列,实际上几已专房,此次入内请安,仁宗反答言抚慰,就是曹后也曲意周旋。还有一位周美人,紧随张美人后面,他本是四岁入宫,为张美人所钟爱,抚为养女,及年将及笄,生得妩媚动人,居然引动龙心,排入凤侣。(仁宗渔色,可见一斑。)又有苗才人、冯都君等亦依次进谒。苗系仁宗乳媪女。冯是良家子,祖名起,曾任兵部侍郎,以德容入选,这且不胜缕述。大家问安已毕,次第退还。

越日下诏,谴斥皇城使及卫官数人。副都知杨怀敏坐嫌疑罪,参知政事丁度请执付外台穷治。偏枢密使夏竦,奏言事关宫禁,不必声张,但苦台官内侍,审鞫禁中,便可了案。仁宗准奏。及审问怀敏,夏枢密早已替他安排,查不出什么逆证,乃止将怀敏降官,仍充内使,这明明是护符得力了。夏竦且巴结宫闱,明知张美人得宠,想就此结一内援,遂上言美人有扈跸功,应进荣封。(功在何处?)仁宗眷恋张美人,日思把他进位,但若无词可借,此次得夏竦奏牍,顿觉借口有资,即命册张美人为贵妃。竦且得步进步,复唆使谏官王贽奏言:“叛贼起自中宫,请彻底追究!”他的本意,无非欲摇动后位,拔帜易帜,讨好张妃。仁宗也不禁起疑,(亲见曹后守阁,有何可疑?自来做皇帝者,多半是负心人,可为一叹。)转问御史何郯。郯答道:“中宫仁智,内外同钦,这是奸徒蜚语中伤,不可不察。”仁宗乃搁置一边。

惟张贵妃伯父尧佐,骤擢高位,命兼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殿中侍御史唐介与知谏院包拯、吴奎等,力言不可。中丞王举正又留百官列廷论驳,乃罢尧佐宣徽、景灵二使。未几,又命知河阳,兼职南院宣徽使。御史唐介复抗章上奏,极言:“外戚不可预政,前皇上从谏如流,已经收回成命,此次何复除拜,自紊典章”云云。仁宗召介入语道:“除拟本出中书,亦并非尽由朕意。”(说不过去,便推到宰相身上。)介复道:“相臣文彦博也想联络贵戚,希宠固荣么?”仁宗闻言,拂袖竟入。介退朝后,又亲自缮成一疏,劾奏文彦博交通宫掖,引用贵戚,不称相位,请即日罢免,改相富弼等语。次日入朝,当面递呈。仁宗略阅数语,便即掷下,并怒叱道:“你若再来多言,朕且远窜你了!”介毫不畏怯,竟拾起奏章,从容跪读。读已,复叩首道:“臣忠愤所激,鼎且不避,何惮远谪呢?”仁宗召谕辅臣道:“介为谏官,论事原是本职,但妄劾彦博,擅荐富弼,难道黜陟大权,他也得干预么?”时文彦博也在殿前,介竟向他注目道:“彦博应自省!如有此事,不该隐讳。”(亦太沽直。)彦博向仁宗拜谢道:“臣不称职,愿即避位。”仁宗益怒,叱介下殿,声色俱厉。谏官蔡襄趋进道:“介诚狂直,但纳谏容言,系仁主美德,乞赐宽贷!”仁宗怒尚未释,竟贬介为青州别驾。嗣由王举正等再谏,乃改徙英州。文彦博后亦罢职,出知许州。相传张贵妃父尧封,曾为彦博父洎门下客。贵妃未入选时,认彦博为伯父,及入宫专宠,彦博献蜀锦为衣。这锦名为灯笼锦,系特别制成。仁宗初怒介妄言,及调查得实,因将彦博外调,另派中使护介至英州。后来中官作诗咏事,有“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二语。究竟是真是假,无从考明。或说灯笼锦由文夫人入献,彦博原未与闻,这也是未可知呢。(不欲苟毁贤臣,因复历述所闻。)小子有诗咏道:

交通宫掖有还无,偏惹台臣口笔诛。

当日潞公无辩论,想因献锦未全诬。

仁宗之驾驭中外,未尝不明,而失之于柔。元昊之跋扈无论已,贝州王则一幺么小丑耳,假使留守得人,闻乱即讨,指日可平,乃犹烦大臣出使,竟致小题大做。迨至王则擒诛,赏功且及贾昌朝,得毋谓失入宁失出,乃有此滥赏之过欤?及卫士变起,守阁御乱之方,俱出曹皇后,仁宗竟不展一筹,何其无丈夫气?事平以后,张美人并无扈跸功,乃以夏竦一言,竟欲将曹后大功,移归张氏。迨王贽谎奏,且疑曹后亦涉嫌疑,微何郯之据理直陈,中宫又且摇动矣。要而言之,一优柔寡断之失也。夫惟失之于优柔,故贤人不能久用,佞臣得以幸进,而阴柔奸诈之夏竦遂得以揣摩迎合,适中上意耳。仁宗以仁称,吾谓乃妇人之仁,非明主之仁。

第三十二回 狄青夜夺昆仑关包拯出知开封府

却说文彦博为相时,陈执中罢职,用宋痒同平章事。庠,安州人,本名郊,仁宗初年,与弟祁同举进士,祁列第一,庠列第三。时刘太后临朝称制,以兄弟名次,不宜倒置,乃擢郊第一,置祁第十,时人呼为大宋小宋。二宋联翩入仕,均以才藻闻。乃郊为翰林学士,因姓名联合,与宋室郊天事相混,乃改名为庠。庠累擢为相,执政数年,无所建树。会祁子与张彦方交游,彦方伪造敕谍,事发论死。谏官包拯等,奏庠不戢子弟,治家无术,势难治国,应请免职。庠亦求去,遂出知河南府。至文罢夏死,遂用庞籍同平章事,高若讷为枢密使,梁适参知政事,狄青为枢密副使。青本以戍卒起家,历官西陲,善攻善守,经略判官尹洙目为异材,尝与经略使韩琦、范仲淹谈及。(应二十八回及三十回。)韩、范遂召青入见,询问战略,无不中彀,遂倚为臂助。仲淹且授以《左氏春秋》,并语青道:“为将不知古今,止一匹夫勇呢。”青唯唯受教,自是折节读书,举秦、汉以后将帅兵法,无不通晓,遂积功至都指挥使。元昊称臣,西番渐靖,奉召为殿前都虞侯。是时面涅犹存,仁宗尝命他敷药除字,青跪谢道:“陛下以臣有微功,屡加迁擢,并非论及门第。臣得有今日,正为此涅,臣愿留示军中,可作劝勉。臣不敢奉诏。”(俗小说中说青貌使潘安,致有单单国公主临阵招亲诸事。当时并无单单国,何来公主?荒诞不经,一何可笑。)仁宗道:“卿言亦是有理,随卿所欲罢了。”旋命为彰化军节度使,兼知延州。至是复擢为枢密副使。

仁宗于庆历八年后,复改元皇,皇初年,广源州蛮酋侬智高叛命,僭称南天国,改元景瑞。广源州地近交趾,唐末交趾强盛,并有此州。州东为傥犹州,也属交趾。知州侬全福被交人杀死,全福妻阿侬改嫁商人,生子名智高,冒姓侬氏。智高年方十三,恨有二父,复将商人杀害,嗣与母占据傥犹州。交人兴兵进攻,执住智高母子,见智高状貌雄伟,把他赦宥,且令知广源州。智高仍怨恨交人,潜集部曲,袭据安德州,居然僭号改元,一面入贡中国,自愿内附。宋廷以交趾一隅,自黎木亘受封后,更历二传,素修职贡,不愿收纳智高,结怨交人,(应十五回。)遂却还贡使。智高复奉金函书,力请投诚,仍不见报。于是智高恼羞成怒,竟入窥中国,居然欲与宋朝争衡。广州进士黄师宓郁郁不得志,忽投入智高军,愿为谋主,先劝智高屯积粮食,令出敝衣等物与边民换易粟米。邕州境地与广源州相近,邕人多输粟出边,与智高交易。知州陈珙差人诘问,智高只说是“洞中饥馑,恐部中离散,反来扰边,所以易粟赈饥,免得暴动”云云。陈珙信为真情,毫不设备。智高复用师宓计,自毁居室,因召众与语道:“生平积聚,被火毁尽,现只有入取邕、广,谋一生机,否则大家共死了。”部众闻言,遂各摩拳擦掌,齐声听命。智高即率众五千,沿江东下,攻邕州横江寨,守将张日新等战死,进薄邕州。陈珙不知所为,被智高一鼓攻入,将他缚住。司户孔宗旦、都监张立皆骂贼遇害。智高遂自称仁惠皇帝,国号大内,改元启历。(又要改元,想是摹仿宋朝。)

广南一带,久不被兵,军同虚设,智高麾众四出,连陷横、贵、藤、梧、康、端、龚、封八州,守臣相率逃遁。只知封州曹觐、知康州赵师旦出战阵亡。智高进围广州,知州魏鼓励兵民,登陴死守。知英州苏缄,及转运使王罕,先后往援,城得不陷。仁宗接得警报,命余靖为广西安抚使,杨畋为广南安抚使,即调广东钤辖陈曙,发兵西征。会知秦州孙沔入朝,仁宗以秦事为勖。沔奏对道:“秦州事不烦圣虑,岭南事却是可忧。臣观贼势方张,官军虽已往讨,尚未闻得将材,恐未必即能报捷哩。”仁宗默然。过了数日,果得败书,昭州钤辖张忠败殁。仁宗乃授沔为湖南、江西按抚使。沔请得骑兵七百人,即日就道,且分檄湖南、江西各州县,略言:“大兵且至,应亟缮营垒,多具燕犒,休得延误!”智高本拟越岭北向,闻得此檄,乃不敢北侵。(中沔计了。)及沔至鼎州,加广南按抚使,召还杨畋。智高却移书行营,求为邕桂节度使。仁宗拟如所请,参政梁适道:“智高猖獗已甚,若再姑息了事,岭南非朝廷有了。”仁宗道:“杨畋无功,余靖等亦未见奏捷,如何是好?”道言未毕,忽有一人出班奏道:“臣愿奉旨南讨,生擒贼首,槛致阙下。”(如闻其声。)仁宗视之,乃是枢密副使狄青,便喜道:“卿愿南征,应用若干人马?”狄青道:“臣起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番落数百骑,更益禁兵万人,便足破贼擒渠。”仁宗道:“卿既欲去,事不宜迟,朕命卿宣抚荆、湖,卿即去整顿行装,指日出发便了。”青拜谢而退。

宋制右文轻武,文臣除授节钺,成为习惯,此次独任武人,免不得廷议纷纷。谏官韩绛竟奏称:“青一武夫,不应专任。”仁宗遂欲命内都知任守忠为副使。知谏院李兑又上言:“宦官不应掌兵。”惹得仁宗疑惑不定,(这是此老常态。)召问首相庞籍。籍答道:“青智足平贼,不妨专任,如号令不一,不如勿遣罢!”仁宗乃置酒垂拱殿,特饯青行,且诏令岭南诸军,概受宣抚使狄青节制。适余靖在军中驰奏,略谓:“交趾愿助讨智高,请下旨允行!”青已出都门,闻得此信,亟拜疏上达,略言:“借兵平寇,有害无利,一侬智高横践两广,力不能制,反欲假兵蛮夷,适为所笑。蛮夷贪得忘义,倘轻视中国,因之启衅,祸且十倍智高,乞饬罢交趾助兵,毋贻后患!”(名论不利。)仁宗准奏,遂由青檄止余靖,不得与交趾连兵,并戒前敌各将士,不谁妄与贼斗,候令乃发。钤辖陈曙乘青未至,遽发兵出击,至昆仑关,为敌所乘,立即溃退,殿直袁用等皆遁。青至宾州,会集孙沔、余靖各军,设营立栅,驻扎士卒。沔、靖等入报陈曙败溃状,青勃然道:“号令不齐,怎得不败?明晨请诸位到来,严申军律,方可破贼哩!”沔、靖等允约而退。次日天明,青传命各军齐集,大小将校,尽会堂上,依次列座,青见陈曙在座,便起身与揖,曙亦起立。青即问曙道:“日前往击昆仑关,共有若干兵马?”曙无可隐讳,只得答言步卒八千名,将校三十二人。青又令曙一一召入,当即升堂高坐,传卫士入帐,森列两旁,召曙至案前,厉声叱责道:“皇上授我特权,来讨贼酋,我已在途次传谕诸将,不得妄战,钤辖何故违我号令,致遭败衄?按法当斩!”便喝令卫士将曙拿下。又传袁用等三十二人与语道:“违令的罪状,出自陈曙,但汝等既随陈出战,应该努力杀贼,奈何遇贼即走,不斩汝等,不足申军法。”也令卫士一一捆绑,驱出辕门,尽行枭首。不到一刻,血淋淋的三十余颗首级,由卫士携入堂来,复令销差。沔与靖相顾失色,余将相率股栗,莫敢仰视。青命将首级悬竿徇众,越日方令备棺掩埋。自是肃行伍,明约束,昼夜戒备,壁垒一新。(孙武斩美姬,穰苴斩庄贾,胥操是术,否则不足肃军纪。)

时已残腊,转眼间已是皇五年的新春,青除按兵止营外,仍饬行庆贺礼,且传令休息十天,大众都莫名其妙。就是贼中间谍,也探不出甚么兵谋,只返报智高,如十日约。(慎重兵机,理应如是。)谁知过了一天,青即自将前军,麾兵先发,孙沔为次军,余靖为后军,相机并进,进次昆仑关。智高安居邕州,尚未闻悉。阅二三日,乃再遣侦骑觇视,适值是日为上元节,官军各营,大张灯乐,宴饮尽欢,侦骑当据实回报去了。青料知有敌来窥,故意张筵夜饮。次日复饮,直至二鼓,尚是你斟我酌,兴味盎然。青忽自言未适,暂起入内,一面传谕军官,劝他尽量饮酒,待翌晨下令进关。军官等又欢饮多时,方才散席。待至黎明,均至帐前听令,忽帐内走出传令官,语诸将道:“元帅已进关去了。诸位将军,请即前往会食,不得有误!”诸将统不胜惊异,慌忙领兵入关。孙沔、余靖也引军亟进。

看官道狄青何时入关?原来青起座入内,即改易军装,从帐后潜出,暗约先锋孙节等乘夜度关。关在昆仑山上,当宾、邕两州交界,最关冲要。青恐敌人来争,因偷越关外,直趋归仁铺列阵,静待后军。至各军陆续到齐,差不多已是辰牌。那时智高部众,也已得信,倾寨前来,抗拒官军。先锋孙节与敌相遇,便上前搏斗。敌众来势甚锐,枪矢并发,节力战不退,中枪殒命。沔与靖驻兵冈上,遥见孙节阵亡,不觉大惊。俄闻鼓声大震,一彪人马从山麓杀出,分兵为左右翼,夹击敌众,为首一员大元帅,银盔铜面,手执白旗,向官军左右指挥,忽纵忽横,忽开忽合,杀得敌众东倒西歪,那官军却步骤井井,行伍不乱。孙沔顾语余靖道:“这不是狄元帅督战么?看他部下的将士,如生龙活虎一般,端的名不虚传,我等快上前去,助他一阵,管教贼众片甲不回。”靖即允诺。于是沔军在前,靖军在后,从山上冲将下去,搅入敌阵。敌众已抵不住狄军,怎禁得两军杀入,顿时大败,拚命乱窜。官军追奔五十里,斩首数千级,敌将黄师宓、侬建中,及伪官属等,死了一百五十七人,生擒敌弁五百余,方才收军。青即乘胜进攻邕州,那知智高已纵火焚城,夤夜遁去。官军陆续入城,扑灭余火,搜得金帛巨万。赦胁从,招流亡,邕人大悦。(一气叙来,极写狄青。)惟查觅智高,竟无着落。适有一贼尸穿着龙衣,大众认作智高,说他已死,拟即上闻。青摇首道:“安知非诈?我宁失智高,不敢欺君冒功哩。”乃据实奏报。仁宗喜慰道:“青果破贼了,庞籍可谓知人。就是梁适主张讨贼,亦不为无功,否则南方安危,尚未可料呢。”乃诏余靖经制广西,追捕智高,召狄青、孙沔还朝,擢青为枢密使,沔为枢密副使,南征各将,赏赍有差。杨延昭子文广,亦因从征有功,授广西钤辖,嗣复令知邕州。是时延昭早殁,杨氏一门,要算文广是绰有祖风了。(结束杨家,扫尽穆柯寨、天门阵诸谬说。)智高母阿侬,及弟智光、侄继宗,逃至特磨道,由余靖遣将追获,解京伏法。独智高窜死大理,靖辗转索取,才函首入献。当时广南一带,有农种籴收的童谣,到此始应验了。

狄青入任枢密,庞籍等均言位不相宜,仁宗不听。(俗小说中,有奸相庞洪,屡谋害青,想是庞籍之误。但庞籍尚称贤相,即奏阻枢密使,亦非有意害青。籍女且未尝为妃,更属捏造,此如潘美之加名仁美,害死杨业诸讹词,同一影射,而荒谬尤过之。)青在枢密四年,很加慎重,只因平素恤下,每一公出,士卒辄环拥马前。且谓青家狗生两角,并屡有光怪,以讹传讹,哗动京师。学士欧阳修,及知制诰刘敞统奏称:“青掌机密,致启讹言,不如调赴外任,转得保全。”仁宗乃用韩琦为枢密使,罢青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判陈州。越年病终任所,赠中书令,谥武襄。有子数人,长名谘,次名咏,并为阁门使。咏承父志,以战略闻。(特叙二子,以正小说中狄龙、狄虎之误。)这是无庸细表。

且说皇五年后,仁宗下诏改元为至和。适值张贵妃一病不起,竟致玉殁香消,仁宗哀悼逾恒,竟辍朝七日,且禁城举乐一月,追册为皇后,治丧皇仪殿,赐谥温成,加赠妃父尧封为郡王,晋封尧佐为太师。知制诰王洙迎合意旨,阴与内侍石全斌附会,拟令孙沔读册,宰相护葬。庞籍时已罢相,又用陈执中继任。执中奉命维谨,独孙沔入朝抗奏道:“陛下命臣沔读册,臣何敢不遵?但臣职任枢密副使,非读册官,臣不读册,是谓违旨;臣欲读册,是谓越职。请陛下将臣罢免,臣才可告无罪了。”(志节可嘉。)仁宗默然不答。越日,竟罢沔枢密副使,徙知杭州,且令参政刘沆充温成皇后园陵监护使,葬毕叙功,擢同平章事。(宫闱私宠,滥恩至此,色之迷人大矣哉!)既而知谏院范镇,及殿中侍御史赵扌卞等,交章劾论陈执中非宰相才,且纵妾笞婢至死,亦当坐罪云云。执中乃免职。其时中外人士,属望老成,莫如范仲淹、文彦博、富弼三人。这三人忠正相符,不喜阿附,因此在朝未久,俱被外调。(直道难容,古今同慨。)仲淹徙知青州,竟于皇四年,病殁任所,追赠兵部尚书,予谥文正。他祖籍是州人氏,徙居江南吴县,二岁丧父,随母更嫁,及长,始知家世,辞母归宗,苦志励学。及贵显后,食不重肉,衣不重裘,俸禄所得,留赡族里。尝置义庄一所,赈恤孤贫;所守各郡,恩威并济,人民多立生祠,就是羌夷亦爱戴如父。及殁,远近皆哀,如丧考妣。(补叙范文正生平,无非旌善。)生四子,历有政绩,事见后文。文彦博出知许州,(见前回。)富弼出判并州,均尚在任,并著政声。

仁宗既罢免执中,当然要另择相才,适枢密直学士王素因别事入奏,陈言已毕,仁宗道:“卿系故相王旦子,与朕为世旧,非他人比,朕所以与卿熟商,今日择相,何人可任?”素对道:“但教宦官宫妾不知姓名,便可充选。”仁宗道:“据卿所云,只有富弼一人。”素顿首贺道:“臣庆陛下得人了。”仁宗又问及文彦博,素答言亦一宰相才。乃遂下诏召二人入朝,并授同平章事,士大夫都额手称庆。

过了至和二年,又改称嘉元年,仁宗御大庆殿受朝,忽眩晕欲仆,急命群臣草草行礼,入返寝宫。嗣是数日不朝,大臣不得见,中外忧惧,亏得文、富二相,借祈祷为名,直宿殿庐,方得镇静如常。彦博因乘间请立储君,仁宗含糊答应。越月,仁宗疾瘳,亲御延和殿,彦博与弼才退还私第。只立储一事,又复搁起。知谏院范镇屡请立储,竟忤帝意,罢免谏职。学士欧阳修、侍御史赵扌卞、知制诰吴奎等,上疏力请,又不见从。殿中侍御史包拯,又上疏极谏,说得非常恳切,也把他徙调出外,权知开封府。包拯,字希仁,合肥县人,初举进士,授建昌知县,因父母俱老,辞不就职。后数年双亲并逝,拯庐墓终丧,始出知天长县。(人第知拯之廉明,不知拯之孝养,故特为揭出。)县中有盗,割人牛舌,豢牛主人,投署控诉。拯语道:“牛舌已去,不能复活,你速回去,烹宰这牛,免得不值一钱!”主人道:“小民是来追究割牛舌的人。”拯佯怒道:“一个牛舌,值得甚么,你也要来刁讼,快出去罢!”主人吞声而去,即将牛杀讫,鬻肉易钱。未几,即有人来告他私宰耕牛,拯忽道:“你为何割他牛舌?”那人不禁失色,一讯即服。自是以善折狱闻。已而入拜御史,加按察使,又历三司户部判官,出为京东转运使,复入为天章阁待制,更知谏院,除龙图阁直学士,兼殿中侍御史。拯素性刚毅,不阿权贵,豪戚宦官,皆为敛手。既知开封府,大开正门,任人民诉冤,无论何种案件,概令两造上堂直陈,立剖曲直。遇有疑难讼狱,亦必多方洞察,务得真情。锄豪强,罪奸枉,奖节义,伸冤曲,一介不取,铁面无私,童稚妇女,群知大名,或呼为包待制,或呼为包龙图。京师为之语道:“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后人撰有《包公案》一书,却有一半实迹。至说包公殁后,为阴司阎罗王,乃是随口附会,不足凭信。小子有诗咏包公道:

立朝一笑比河清,(见包拯传。)妇稚由来识大名。

尽说此公能折狱,得情仍不外廉明。

狄青、包拯两人,垂誉至今,称颂不衰。而包龙图三字,盛名尤出狄上。即妇人孺子,无不知有包龙图者。甚且谓狄之荣显,多由包拯之力,是则子虚乌有之谈,固难取信耳。尝考狄之立功,莫大于夺昆仑关;包之成名,莫要于知开封府。著书人不敢溢美,亦不敢没善,就两人功名,择要演述,已足存其实迹;而当时朝政之得失,亦销纳其间,以视俗小说之附会荒唐,不值一噱者,固不啻霄壤之别也。此书一出,可以扫尽卮言。

第三十三回 立储贰入承大统释嫌疑准请撤帘

却说包拯奉诏为御史中丞,受职以后,仍然正色立朝,不少挠屈。甫经数日,又伏阙上奏道:“东宫虚位,为日已久,中外无不怀忧。陛下试思物皆有本,难道国家可无本么?太子系国家根本,根本不立,如何为国?”仁宗怫然道:“卿又来说此事了。朕且问卿,何人可立?”拯叩首答道:“臣本不才,叨蒙恩遇,所以乞请建储,无非为宗庙万世至计,陛下今问臣应立何人,仍是疑臣多言。臣年将七十,且无子嗣,还想甚么后福?不过耿耿孤忠,不能自默呢。”(语诚且挚。)仁宗面色转和,方道:“忠诚如卿,朕亦深知,建储事总当举行,待朕妥议便了。”拯乃退出。原来拯有一子名纟意,娶妻崔氏,尝通判潭州,壮年去世。崔氏无出,守节不再嫁,因此拯面奏仁宗,自称无子。但拯有媵妾,已娠被出,在母家产生一男,事为崔氏所知,密为赡养,母子俱全。嘉六年,拯进为枢密副使,越年,遇疾将殁,崔乃白拯取回媵子,由拯命名曰纟延。拯并留遗嘱道:“后嗣倘得为官,当谨守清白家风。如或犯赃,生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不从吾志,非我子孙。”言讫乃逝。有诏追赠礼部尚书,谥孝肃。(随笔结过包拯事,免得后文另起炉灶。)惟立储一事,也至嘉六七年间,方才定夺。

先是张贵妃殁后,仁宗痛失爱妃,追怀故剑,复召回前时所宠的杨美人。(应二十八回。)杨本刘太后姻戚,色艺兼优,自重入宫后,晋封婕妤,历加修媛、修仪诸名位。怎奈秀而不实,诞玉无期,就是曹后以下诸妃嫔,或生而不育,终成虚愿。(史称仁宗有三子,曰,曰昕,曰曦,皆夭殇。)仁宗复采选良家女十人,一一召幸,宫中号为十阁。刘氏、黄氏在十阁中,尤称骄恣,免不得有内外请托等弊。当嘉四年秋间,月食几尽,御史中丞韩绛,密奏十阁恃宠,不足毓麟,反伤阴教,应严加裁抑云云。仁宗检查得实,乃将十阁尽行遣出,并放宫女一二百人。既而文彦博告老辞职,富弼因母丧丁忧,就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德用面黑,人呼为黑王相公。),前曾召为枢密使,至是亦已免职,刘沆亦罢去,乃用韩琦同平章事,宋庠、田况为枢密使,张为副使。琦既入相,即以建储为请。仁宗谓后宫有孕,待分娩后再议,那知满望弄璋,变成弄瓦,琦乃怀《汉书·孔光传》进呈,且奏道:“汉成无嗣,曾立犹子,彼系中材主,尚能若此,况陛下呢。太祖手定天下,传弟不传子,陛下知法先祖,何妨择宗室为嗣呢。”仁宗仍然不决。会宋庠以惰弛免官,擢学士曾公亮为枢密使,嗣更与韩琦并相,以张代公亮后任,并进欧阳修参知政事。公亮娴法令,修长文学,通治术,与韩琦同心辅政,朝廷称治。四人均以建储未定为忧,一再疏陈,终未见报。

会知谏院司马光,及知江州吕诲,又连章固请,词极剀切,仁宗颇为感动,将二疏送交中书。及琦入对,即申读光、诲二疏。仁宗遽谕道:“朕有意久了,究竟何人可嗣?”琦忙答道:“这事非臣等所敢私议,请陛下自择!”仁宗复道:“宫中尝养二子,年少的近时不慧,就是大的罢!”琦闻旨,便即请名,仁宗道:“就是宗实。”琦极力赞成。仁宗道:“宗实现居濮王丧,须降旨起复,方可册立。”琦复道:“事若果行,不可中止,陛下断自不疑,乞从内中批出!”仁宗道:“且先由中书传旨,起复他知宗正寺,何如?”琦便应声遵旨,当即出传上旨,起复宗实。宗实父允让,(见二十八回。)封汝南郡王,嘉四年冬薨逝,追封濮王。宗实居庐守制,因有诏起复,固辞不拜,哀乞终丧。仁宗再召问韩琦,琦对道:“陛下为宗社计,乃择贤而立,今固辞不受,勉尽孝道,这便是所谓贤呢,请令终丧视事便了。”(定策立储,是韩魏公生平大业,故言之特详。)

至嘉七年秋季,宗实终丧,尚坚卧不起。琦复入朝启奏道:“宗正一诏,已见明文,中外臣民,已知陛下择嗣,不如即日正名为是。”仁宗道:“准卿所奏!”琦退至中书处,即召翰林学士王草制。奋然道:“这是国家大事,应面授上命,方可拟诏。”琦答道:“既如此,快去请对罢。”翌日请对,由仁宗召见。跪奏道:“海内望陛下立储,不啻望岁,这事果出自圣意吗?”仁宗道:“朕意已决定了。”再拜称贺,乃退朝草制。制命既下,宗实复称疾固辞,章十余上。知谏院司马光入奏道:“皇子固辞主器,延至旬月,可谓贤德过人。但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这是臣子大义,请陛下举义相绳,皇子自不敢有违了。”仁宗乃召同判大宗正寺安国公从古等,往传旨意,宗实尚不肯受命。记室周孟阳私问宗实,究为何意?宗实道:“非敢邀福,实欲避祸呢。”孟阳道:“今皇上屡次传诏,乃固辞不受,倘中官等别有所奉,转启嫌疑,尚能宴安无患否?”宗实始悟,乃与从古等相约入宫。临行时语家人道:“谨守吾舍!待上有嫡嗣,我即归来了。”及既入宫中,谒见清居殿,赐名曰曙,自是每日一朝,有时或入侍禁中。过了一月,受封为钜鹿郡公。转瞬间已是嘉八年,正月中无事可表,一到二月,仁宗复患疾卧床,不能视朝,令中书、枢密奏事,须至福宁殿内的西阁中。旋经太医调治,稍有起色,三月初旬,曾亲御内殿二次,嗣复寝疾不起,渐加沉重,竟至驾崩。遗诏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为皇太后。总计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寿五十四岁,改元多至九次。两宋诸帝,要算仁宗享国最号长久。仁宗恭俭仁恕,出自天性,治术尚宽,刑法尚简,所用枢要诸臣,虽贤奸、直枉迭为消长,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体,没甚变故。就是庆历年间,党议蜂起,韩、范、富、欧等为一派,吕、夏、宋、陈等为一派,互相排斥,各是其是,但也不过内外迁调,未尝妄兴大狱,所以宋史上称为仁主,极力颂扬,这且不必絮述。

且说仁宗已崩,皇后曹氏即命将宫门各钥收置身旁,俟至黎明,命内侍召皇子入宫,且传集韩琦、欧阳修等,共议皇子即位事宜。皇子哭临已毕,遽欲退出。曹后道:“大行皇帝遗诏,令皇子嗣位,皇子应承先继志,不得有违!”皇子曙变色道:“曙不敢为。”韩琦忙掖留道:“承先继志,乃得为孝,圣母言不可不从!”皇子乃遵即帝位,御东楹见百官,是为英宗皇帝。英宗欲循行古制,谅阴三年,命韩琦摄行冢宰。琦奏称古今异宜,不应遵行,乃尊皇后为皇太后,请太后权同处分军国重事。太后因御内东门小殿垂帘,宰辅等逐日复奏,由太后援经据史,处决事件,遇有疑难,每语辅臣道:“公等妥议,应该如何处置,便可解决了。”自是韩琦等悉心赞议,太后未尝不从。独对待曹氏懿戚,及宫中内侍,丝毫不肯假借,内外为之肃然。既而立皇后高氏,后系故侍中高琼曾孙女,母曹氏,为太后胞姊,既生女,幼育宫中。既长出宫,为英宗妃,封京兆郡君,至是册为皇后,与太后如母女一般,当然爱敬有加。太后复重富弼名,召为枢密使。忽英宗偶然不豫,渐渐的举措乖常,左右有所陈请,辄遭暴怒,甚且杖挞相加。内侍等受虐不平,遂交诉内都知任守忠。守忠初为仁宗所黜逐,嗣复召入,累擢至内都知,仁宗欲立英宗,守忠恐英宗明察,拟援立庸弱,谋攫内权,旋因计不得逞,未免失望。适内侍等入诉帝状,遂乘间设法,谗构两宫。看官!试想天下有几个慈明不昧的贤母,诚孝无私的令主,能不听亲幸媒孽么?守忠等日夕浸润,惹得两宫都动疑起来,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继母继子,几乎变成仇雠。知谏院吕诲亟上书两宫,开陈大义,词旨恳切,多言人所难言,两宫意终未释。

一日,韩琦、欧阳修奏事帘前,太后呜咽涕泣,具述英宗变态。韩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愈以后,必不至此。且太后为母,皇上为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么?”太后尚流泪不止。欧阳修复进奏道:“太后事先帝数十年,仁德昭闻,天下共仰,从前温成得宠,太后尚处之泰然,如今母子相关,何至不能相容呢?”太后闻言,方才收泪。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泽在人,所以一旦晏驾,天下奉戴嗣君,不敢异议。今太后原是贤明,究竟是一妇人,臣等五六人,统是措大书生,若非先帝遗命,那个肯来服从呢?”(前以婉言动之,后用危言警之,欧阳公也算善言。)太后沉吟不答。琦竟朗声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调护,太后不得辞责。”(索性逼进一层。)这数语,引动太后开口,即矍然道:“这话从那里说来?我心更愁得紧哩。”(正要引你此语。)琦与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来钦佩,所望是全始全终哩。”叩毕乃退。内侍等听着,统不禁瞠目咋舌,阴谋为之少懈。

越数日,琦独入内廷,向英宗问安。英宗略谕数语,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琦遽对道:“古来圣帝明王也属不少,独称舜为大孝,难道此外多不孝么?不过亲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称扬,若父母不慈,子仍尽孝,乃得称名千古。臣恐陛下事亲未至,尚亏孝道,天下岂有不是的父母么?”英宗不觉改容。嗣英宗疾已少瘳,命侍臣讲读迩英阁。翰林侍讲学士刘敞,进读史记,至尧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讲解道:“舜起自侧陋,尧乃禅授大位,天下归心,万民悦服,这非由舜别有他术,只因他孝亲友弟,德播远近,所以讴歌朝觐,不召自来呢。”(借史讽主,语重心长。)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遂进问太后起居,自陈病时昏乱,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语。太后亦欣慰道:“病时小过,不足为罪,此后能善自调护,毋致违和,我已喜慰无穷,还有甚么计较?况皇儿四岁入宫,我旦夕顾复,抚养成人,正为今日,难道反有异心么?”英宗泣拜道:“圣母隆恩,如天罔极,儿若再忤慈命,是无以为人,怎能治国?”太后亦不禁下泪,亲扶帝起,且道:“国事有大臣辅弼,我一妇人,不得已暂时听政,所有目前要务,仍凭宰相取决,我始终未敢臆断,待皇儿身体复原,我即应归政,莫谓我喜称制呢。”(如此明惠,即间或被蒙,亦不过如日月之食而已。)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训政,儿得多一日受教,请母后勿遽撤帘!”太后道:“我自有主意。”英宗乃退。自是母子欢好如初,嫌疑尽释。

韩琦等闻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担忧,致多揣测。会值京师忧旱,英宗适御紫宸殿,琦遂请乘舆祷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是年冬,葬大行皇帝于永昭陵,庙号仁宗。封长子仲缄为光国公,寻复晋封为淮阳郡王,改名顼。时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后所出,除淮阳王顼外,次名颢,又次名颜,幼名君页。颜甫生即夭,余见后文。越年改元治平,自春至夏,帝疾大瘳。琦欲太后撤帘还政,乃就入朝奏事时,请英宗裁决十余件。裁决既毕,琦即复奏太后,且言:“皇上明断,裁决悉合机宜。”太后一一复阅,亦每事称善。琦因叩首道:“皇上亲断万机,又兼太后训政,此后宫廷规划,应无不善,臣年力将衰,恐不胜任,愿就此乞休,幸祈赐准!”太后道:“朝廷大事,全仗相公,相公如何可去!我却不妨退居深宫呢。”琦复道:“前代母后,贤如马、邓,尚不免顾恋权势,今太后便拟复辟,诚属盛德谦冲,非马、邓诸后所可及。臣幸际慈明,钦承无已,但不知于何日撤帘?”太后道:“我并不欲预政,无非为皇上前日抱恙未痊,不得已而在此。要撤帘就可撤帘,何必另定日子呢?”言已即起。(临事果断,不愧贤后。)琦即抗声道:“太后已有旨撤帘,銮仪司何不遵行?”当下走过銮仪司,把帘除下。太后匆匆趋入,御屏后尚见后衣。内外都惊为异事。英宗加琦为右仆射,每日御前后殿,亲理政事。并上太后宫殿名,称作慈寿宫,所有太后出入仪卫,如章献太后故事。

既而知谏院司马光上疏,极言:“内侍任守忠谗间两宫,为国大蠹,若非母后贤明,皇上诚孝,几乎祸起萧墙,乞即援照国法,将守忠处斩都市!”英宗览鉴,却也动容,惟一时未见降旨。越宿,韩琦至中书处,骤出空头敕一道,自己署名签字,复令两参政同时签名。参政一是欧阳修,一是赵。于仁宗末年入任是职。欧阳修接敕后,也不多说,当即签名。赵却有难色,修语道:“不妨照签,韩公总有说法。”乃勉强签字。签毕,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么?本当伏法,因奉旨从宽,姑把你安置蕲州,你当感念圣恩,勿再怙恶!”言毕,便取出空头敕,亲自填写,付与守忠,即日押令出都。(手段似辣,然处置阉人不得不如是神速,且韩魏公定已密奏得旨,当非专擅者比。)又把守忠余党史昭锡一律斥出,窜徙南方,中外称快。过了数月,适琦入朝,英宗忽问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琦未知问意,但答言:“襄颇干练,可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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