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白话精选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1 0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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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蒲松龄

出版社:中国画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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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白话精选本

聊斋志异:白话精选本试读:

出版说明

一、《聊斋志异》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经典著作。作者蒲松龄(1640-1715),山东淄川蒲家庄(今淄博市)人,字留仙,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蒲松龄于二十岁左右开始创作《聊斋志异》,成书在四十岁前后,之后又不断增订、修补,到五十岁时才全部完成。“聊斋”是他的书斋名,“志”是记述的意思,“异”指奇异的故事,指在聊斋中记述奇异的故事。

二、《聊斋》全书共有短篇小说四百九十一篇,分为十二卷。题材非常广泛,内容极其丰富,艺术成就很高。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多数作品通过谈狐说鬼的手法,对当时社会的腐败、黑暗进行了有力批判,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的矛盾,表达出了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强烈愿望。

三、本书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一是才子佳人式的爱情故事;二是人与人或非人之间的友情故事;三是不满黑暗社会现实的反抗故事;四是讽刺不良品行的道德训诫故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记录各地奇闻怪事的故事。

四、由于此书用文言文写成,给当代的读者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阻碍,所以此次出版全部采用了白话的形式;再者由于一些故事夹杂着很多封建的伦理观念和宿命论的思想,所以我们在编辑的过程中,本着与时俱进的原则,将这些不符合时代要求的故事全部删去,只留下一些具有积极意义的故事。

卷一

考城隍

我姐夫的祖父宋先生,名焘,原是本城的一位秀才。有一天,他生病躺在床上,忽然来了一位衙门的公差,手里拿着一张通知单,牵着一匹头上有白毛的马。对他说:“请你去参加考试!”宋先生说:“主考的学台老爷没有到,怎么能突然进行考试呢?”差人也不回答,只是不断地催促他。宋先生只好勉强骑上马,跟着他去了。

走在路上时,他觉得所走的路都非常陌生。不久,他们便来到一座城市,如同帝王所居住的京城一样。不多时,他们进入一座官府。但见宫殿巍峨华丽,堂上坐着十多位官员,这些人宋先生都不认识,只有关帝是他认识的。官府的殿廊下摆着桌、凳各两把。已经有一位秀才坐在那里的下位上。宋先生便与他肩并肩坐下。每张桌子上都有笔和纸。过了一会儿,殿堂上便送下有题目的卷纸来,宋先生一看,上面写着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

他们俩把文章作成后,便把考卷呈交上去。宋先生的文章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有的人故意去做好事,虽然是做了好事,但不应给他奖励;有的人不是故意做坏事,虽然做了坏事,也可以不处罚他。”各位官员在传阅中不住地称赞。他们便把宋先生召唤到殿堂上去,对他说:“河南那个地方,缺一位城隍,你去担任这个职务很合适。”宋先生一听,这时才开始明白过来,连忙跪下去,一边叩头一边哭着说:“我能得到这样荣耀的任命,怎么敢再三推辞呢?但我的七十多岁的老母,身边无人奉养。请你们允许在她去世之后,我再听从你们的任用。”堂上一位好像是帝王样的人,立即命令查看他母亲的寿禄。有一位留着胡子的官吏,捧着记载人寿禄的册子看了一遍,说道:“她还有阳寿九年。”他们听后正在犹豫不决,想不出办法时,关帝说:“没关系,可以让这位姓张的秀才先去代理九年,到了期限,再让他去。”于是,堂上人便对宋先生说:“本应该让你立即到任的,今看在你仁爱孝敬之心的分上,给你九年的假期,到时再让你赴任。”说完,又对那位秀才勉励了几句。二位先生叩头后走下殿来。那位姓张的秀才拉着宋先生的手,一直送到郊外,并自我介绍说:“我是长山地方人,姓张。”还将自己作的诗赠给宋先生留作纪念。但宋先生把诗中的大部分词句都忘记了,只记得其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两句。宋先生骑上马后,就告辞而去。

当他回到家时,就好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一样。可是到这时,他已经是死去三天啦。宋先生的母亲听到棺材里有呻吟声,便赶快把他从里面扶出来。过了好半天,宋先生才能说出话来。他又派人到长山那个地方去打听,果然有一位姓张的人,也在那天去世了。

过了九年,宋先生的母亲果然去世了。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宋先生洗完了澡,走进屋子里也死了。宋先生的岳父家住在城中西门里。这天,他忽然看见宋先生穿着一身新的官服,身后跟随着许多车马,走到厅堂中拜了一拜,然后起身便走。岳父家里人都非常惊奇,不知宋先生已经成了神,做了城隍。于是,岳父急忙派人到宋先生家里去打听消息,才知道宋先生已经死去了。

宋先生自己曾记有小传,可惜经过战乱后没有保存下来,这里记述的只是一个大概而已。

灵官

朝天观的道士某人,喜欢呼吸这种养生法。当时,有个老人借住在观中。恰好也同样喜欢呼吸这种养生法术,二人于是成了好朋友,并一起住了八年。

每到郊祭时,那老人就先一旬离去,郊祭后再返回观中。道士不明白这样做的缘故,便问他。老人说:“我们两人是莫逆之交,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是狐狸。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都要来清扫,我无处容身,所以就自行逃走了。”

又一年,到郊祭的日子时,他便走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返回观中来。道士对此非常疑惑。一天,老人忽然来到了,道士问他这是为什么。老人回答说:“我差点就见不到先生了!今年郊祭时,我本想远远躲藏起来,但感到很倦怠,由于看到阴沟里很隐蔽,于是,我就潜伏在一个缸子下面。没想到灵官打扫到那里时,一眼就被他看见,他刚要鞭打我,我就慌忙地逃走了。灵官马上追赶,而且追得很急。我跑到黄河边上,百般无奈,窜到茅厕里面,神仙嫌这地方太脏,才返身回去。我从那里出来,身上便沾染了恶臭味,不能在人世间出现。于是投水自洗,洗后又隐居洞中,过了几百天才将污垢除尽,今天来到贵观,是和你告别的。同时告诉你几句话,先生也应该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因为大的劫难即将来到了。这里将不再是福地。”说完,告别而去。

道士听从了老人的话,迁到别的地方去了。没过多久,便发生了甲申之变,兵火围困了北京城,明朝皇帝在煤山吊死,大明江山也垮台了。

耳中人

谭晋玄,是淄川县秀才。非常信奉方士所传的吐纳导引之术,每日练习,寒暑不断。日子一久,似乎大有收获。

一天,他正盘膝静坐,忽然听到耳中有细小的声音,像苍蝇嗡嗡似的说:“可以见到了。”谭晋玄一睁眼,却没有声。等到把双目闭上,屏住呼吸,又能听到。便想一定是“丹”已炼成了,于是心里暗暗高兴。从此,每逢静坐,就能听到这种声音。于是他便准备等再次听到时就作出反应。一日,当他又听说同样的话时,便小声应道:“可以见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耳中有东西出来,眯眼看去,见是一个小人,长不过三寸,形状狰狞,有如夜叉,在地上绕着圈子走。他心里感到奇怪,姑且全神贯注地看他如何变化。这时,忽有邻居来借东西,敲门大叫,那个小人听到后,慌慌张张在屋里乱撞,活像老鼠找不到洞穴一样。而谭晋玄也像丢魂失魄一样,也不去理会小人到哪里去了。从此,他得了癫疯症,每日哭叫,医治半年,才慢慢好转起来。

尸变

阳信县有个老翁,是县郊蔡店人。村子离城五六里,父子二人临路开设客店,方便过往商人投宿。有车夫数人,贩运货物,常寄宿他家。

一日黄昏,车夫四人同来投宿。但住客已满,四人无奈,只得央求收留。老翁沉思片刻,想到一个地方,但只怕客人不愿意。客人说:“只求安身,不敢挑剔。”原来老翁的儿媳刚死去不久,停尸在室,儿子正外出购买棺材。老翁因想灵所冷寂,于是带领客人穿过一道巷子前往。进了屋,只见桌上灯光昏暗,桌后悬挂灵帐,用纸衾覆盖着死者。再看卧处,是仅隔着一个门的房间,设有连铺。那四个客人因劳苦奔波,倒在枕上就鼾声大作。其中一人朦朦胧胧,忽听得床上嚓嚓声响,急忙睁眼瞧去,只见灵前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女尸已揭开纸衾起来,并下床步入卧室,面色金黄,生绢裹额。女尸走近卧榻,俯身向睡着的客人一一吹气。客人顿时大惊,深怕她向自己吹气,偷偷地扯被子盖着头部,不敢出气。

过了一会儿,女尸果然走近他,照样吹气。然后,他觉得她已出房去了,又听到纸衾嚓嚓嚓,才略略探出头来窥看,见女尸僵卧如初。那位客人非常害怕,但又不敢发出声,便暗暗用脚踢那几个同伴。但几个同伴都一动不动。他觉得无计可施,于是想不如穿衣逃走。但他刚把衣披上,就听到嚓嚓之声又起,只好再次把头埋进被子。感觉到女尸又来了,连续向他吹了多次才去。过于一会儿,他听到灵床上有响声,知道女尸又躺下了。于是慢慢从被底伸出手去拿衣裤,匆匆穿上,赤着脚往外没命地跑。这时,女尸也起来追逐,等她离开灵帐,那位客人已开门逃出。但那个女尸仍然紧追不舍。客人吓得边跑边叫,村里却无人惊醒。想去敲主人的门,又怕来不及,于是只好朝县城方向竭力逃跑。

到达东郊时,忽然看见一座寺庙,还听到木鱼声,于是急忙敲门。庙中和尚非常惊讶,又不肯立即放他进去。转眼间女尸已赶到,相距只有一尺多。客人窘急无路,见庙前有白杨树,树围粗约四五尺,只得借树遮身。女尸从左边来,就侧身向右边;尸从右边来,就侧身向左边。相持很久,女尸越发大怒。然而,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女尸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位客人则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地靠着树干护身。突然,女尸暴起,伸着两只胳膊隔着树干向他扑来。那客人吓倒在地。女尸没有抓住他,只是僵硬地抱着树干。

和尚偷听了许久,直到没有声息,才开门出来,见客人躺在地上。用烛一照,已经死了,但胸口仍有一丝气息,便把他背进庙中,夜尽才苏醒。让他喝了茶水,然后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客人便把经过一一讲述。这时,晨钟响过,天已蒙蒙发亮。和尚见树上果然有女尸,立即报告县官。县官亲自验看,令人拨开女尸的手,却牢不可开。仔细观察,发现左右手四个指头并卷如钩,插入树干,不见指甲。后又增加几个人,合力拔开。看看指穴,好像凿了八个孔。县官派遣差役到店家打听,店里正因女尸不见、客人死去,纷纷喧嚷。差役告诉其中缘故,老翁便跟差役去把女尸抬回。幸存的那位客人流着泪对县官说:“我们四人同出门,如今我一人独归,这事如何能使乡人相信呢?”县官于是替他出具证明,并送给衣食等物而去。

画皮

太原有一位姓王的书生,清晨走在路上,遇见一个女子,抱着个包袱,独自奔波,走得很吃力。于是他加快脚步,赶到跟前一看,是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王生心里很喜欢她,就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大清早孤单单的一个人赶路?”女子说:“你是过路的人,不能解除我的忧愁,又何必劳神相问?”王生说:“你有什么忧愁呢?如果我能为你效力,决不推辞。”女子显得很沮丧,愁眉苦脸地说:“我父母贪图钱财,把我卖给富贵人家。大老婆很嫉妒,早晨咒骂,晚上毒打,我实在受不了,想远远地逃走。”王生问她:“你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呢?”女子说:“我一个正在奔逃的人,哪有什么确定的地方。”王生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请你受点委屈,就到我家里去吧。”女子很高兴,便答应了。

王生替女子拿着包袱,领那女子一起回到自己家里。女子看看屋里没有人,就问道:“你家没有别的人吗?”王生回答说:“这是书房。”女子说:“这个房子很好。你如果可怜我,要救我,就得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王生点头答应。于是,二人就同居了。

王生把女子藏在秘室里,过了好多天,也无人知道。他向妻子稍稍透露了一点儿。妻子陈氏怀疑那女子是富家大户的小老婆,就劝他赶快把她打发回去,但王生不听。

一天,王生偶然来到市上,遇见一位道士,道士打量着他,表现出惊疑的神色。问他道:“你碰到什么啦?”王生说:“没有。”道士说:“你身上被邪气缠绕着,怎么还说没有呢?”王生极力为自己辩白,说自己确实没有碰到什么东西。道士才离开他走了,并说:“鬼迷心窍啊!世上还真有死到临头而不省悟的人!”王生听他说得很奇怪,便有些怀疑那个女子。但转而一想,明明是个美人,哪能是妖怪,便认为道士不过是以画符念咒、驱神捉鬼来混饭吃的。

不一会儿,王生回到家,到了书斋门前,门从里边插上了,进不去。他心里有些疑惑,大白天的插着大门干什么?于是就越过墙豁子。到门口一看,书房的门也从里边插上了。王生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窗上往里看,只见一个狰狞的恶鬼,脸是翠绿色,牙齿尖尖的像锯子。把人皮铺在床上,拿着彩笔在上面画。等画完了,便扔掉彩笔,提起人皮,像抖落衣服似的抖了抖,往身上一披,就变成了一个美女。王生看到这个情景时,害怕极了,就趴在地上爬了出来。急忙去追寻那个道士,但道士已不知到哪里去了。王生便到处寻踪追迹,最终在野外碰到了道士,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请求援救。道士说:“我替你把它赶走。这个家伙也费尽了苦心,好容易找到一个替身。我也不忍心伤害它的性命。”说着就给王生一把蝇拂,叫他挂在卧室的房门上。临别的时候,还约定下次在青帝庙会面。

王生回到家里,不敢再进书斋,就睡在卧室里,把蝇拂挂在房门上。大约一更左右,就听到门外有“戢戢”的声音。王生不敢趴门缝看,就让妻子看。只见那女子来了,望着那蝇拂,不敢进屋;站在那里咬牙切齿,老半天才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骂道:“道士吓唬我,难道要我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不成?”于是就把蝇拂摘下来扯碎,然后破门而入,径直上了王生的卧床,扯开王生的肚子,掏出王生的心就走。王生的妻子大喊大叫。侍女进来拿灯一照,发现王生已经死了,腔血溅得四处都是。陈氏一看,顿时吓得不敢哭出声。第二天,便打发弟弟二郎快去告诉那位道士。那道士气忿地说:“我本来可怜它,那鬼东西竟敢这样!”于是就跟着王生的弟弟来了。

这时,那女子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道士抬头向四周望了望,说:“好在逃得不远。”就问二郎:“南院是谁家?”二郎说:“那是我的住所。”道士说:“那妖怪现在就在你家。”二郎吃了一惊,认为他家不可能有那个妖怪。道士问他:“有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到你家里来?”二郎回答说:“我一早就到青帝庙,家里的情况确实不知道。我先回去问问。”二郎去了不一会儿,返回来说:“果然有。早晨来了一个老太太,要雇给我家干活,我妻子把她留下来,现在还在我家呢。”道士说:“就是那个鬼东西了。”于是就和二郎一起来到了南院。道士手里拿着桃木剑,站在院当心,大喝道:“妖孽,快偿还我的蝇拂!”老太太在屋里吓得张皇失措,面无人色,出门就想逃跑。道士追上去就是一剑。老太太倒下了,披在身上的人皮,哗啦一声脱了下来,变成了恶鬼,像一头蠢猪,趴在地上号叫。道士用桃木剑砍下它的脑袋;它的身子变成一团浓烟,在地上盘旋成一小堆。道士拿出一个葫芦,拔下塞子,搁在浓烟里,只听见飗飗地像是用嘴吸气,一眨眼的工夫,浓烟全被吸进去了。道士塞上葫芦嘴,装进了口袋。大家再看看那张人皮,有眉有眼,有手有脚,人身上有的东西,应有尽有。道士把它卷起来,像卷轴画一样,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也装进口袋里。当道士就要告别而去时,陈氏跪在门口,哭哭啼啼地向他哀求让王生起死回生的方法。道士推辞,说他也没有办法。陈氏更加悲痛,拜伏在地不肯起来。道士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的法术浅薄,实在不能起死回生。我说一个人,也许能有办法,你去向他哀求,他一定会帮你的忙。”陈氏问:“你说的是谁?”道士说:“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人,时常躺在粪土中。你试着去给他叩头,并向他哀求。倘若他狂辱夫人,夫人不要恼他。”

二郎也熟悉那个人,就告别道士,和嫂子一道去寻找。找了一会儿,看见有个要饭的叫花子在大道上疯疯癫癫地唱着,鼻涕流下三尺多长,脏得让人无法靠近。陈氏赶紧跪下,用膝盖走到他的跟前。要饭花子笑着说:“佳人,你爱我吗?”陈氏把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又大笑着说:“每个人都可以是丈夫,何必把他救活呢?”陈氏一再向他哀求。他就说:“怪呀!人死了却要我来救,我是阎王吗?”便很生气地用棍子敲打陈氏。陈氏忍痛挨着打,看热闹的人越集越多,围得像堵墙。那要饭的叫花子吐出一大连痰带唾沫,送到陈氏嘴巴跟前,说:“吃下它!”陈氏脸涨得通红,很是为难;但是想起道士的嘱咐,就硬着头皮吃下去了。觉得进了喉咙以后,硬得好像一团棉絮,勉强咽下,结果停积在胸膛里。要饭的叫花子一看,哈哈大笑,说:“佳人真是爱我哟!”说完就走,好像事情都办完了,也不回头看看。陈氏在后面跟着,看他进了一座大庙。急忙跟进庙里去哀求,却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庙前庙后都搜遍了,竟然毫无那叫花子的踪影,于是只好怀着惭愧和恼恨的心情回到家里,既哀悼丈夫惨死,又悔恨吃痰所受的耻辱,哭得前俯后仰,只求立即死去。

开始给王生擦血殓尸时,家人都站得远远的观望,没有人敢到跟前去。陈氏抱着尸体,收着肠子,一边整理一边痛哭。越哭越伤心,不禁嘶号,突然要呕吐。感到停积在胸膛里的疙瘩,要冲突出来,等不及回头,已经掉在王生的腔里。她吃惊地一看,原来是一颗人心,而且还在腔里突突地跳动着,蒸腾的热气好像冒着烟雾。陈氏觉得很奇怪,忙用两只手合起王生的肚皮,使劲儿地抱挤到一起。过了一会儿,热气就从王生尸体的裂缝中腾腾地往外冒。陈氏于是撕下一块绸子,急急忙忙地系紧了。当用手抚摸着王生的尸体时,竟觉得丈夫的尸体开始了温度。于是又给他盖上一床绸被。等到半夜再掀起被子来看时,发现丈夫的鼻子里已有一些气息。等到天亮时,居然活过来了。他说:“恍恍惚惚的好像做了一场梦,只是觉得肚子好像有些痛。”再看看身体破裂的地方,发现结着一个铜钱大的痂。但没过多久,便痊愈了。

异史氏说:“愚蠢哪,世上的人!明明是个妖怪,却看成是美人。糊涂呀,愚蠢的人!明明是忠厚真诚,却以为是虚妄。不过,喜爱别人的老婆,而千方百计地勾搭上的人,他的老婆也会把吃别人的痰唾当做甜美的事。天理应该这样循环报应,只是愚蠢而又糊涂的人不醒悟罢了。可悲呀!”

瞳人语

长安有一个叫方栋的读书人,颇有才名,但行为轻佻,不守礼节。每逢在路上看见出游的女郎,便经常在后面跟随着。

清明前一日,他偶然到郊外散步。见有一辆小车,挂着雕绘满目的帘幕,还有几名丫鬟随车缓缓而行。其中一个最小的骑着匹小马,容貌极美。稍稍近前一看,见帘幕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妆饰华丽,美貌为平生从所未见。方栋顿时目眩魂飞,迷恋不舍,或前或后,尾随大约数里之遥。忽然,听到车内的女郎把小丫鬟叫到车旁说:“替我把车帘放下。不知哪里来的混小子,时时偷看我。”小丫鬟放下车帘,然后愤怒地看着方栋说:“这是芙蓉城七郎的新娘子回娘家,不像乡下娘子,可以由你乱瞧!”说完,便顺手抓起一把车轮下的尘土向他撒去。

方栋眯着眼睛,无法睁开,待拭目一视,车马都不见了,心下又惊又疑。回到家时,觉得眼睛很难受,便请人拨开眼睑检查一下,只见眼球上有一小翳。过了一晚,眼痛得更厉害,泪流不止,眼翳也渐渐扩大,几天后厚如铜钱,且右眼眼球起了螺旋。试了无数的药都无效,使得方栋懊恼万分,深感忏悔。后来,他听人说诵《光明经》能解除灾难。于是找来一册请人教诵。开始还有些烦躁,久而久之,安下心来,早晚盘膝静坐,手持念珠,默诵经文。如此坚持一年,万念俱消。

一日,忽闻左眼中有如苍蝇嗡嗡般的细小声音,说:“黑漆漆地真教人难受。”右眼中回答说:“可以同出一游,透透闷气。”渐觉鼻孔中有小虫蠕动而作痒,好像有东西出来。过了许久,又从鼻孔回到眼眶里。又听到说:“很久不照看园亭了,珍珠兰都枯萎死去。”原来,方栋喜爱兰花,园中种植甚多,常常亲手浇灌,但自从失明后,这事便搁下很长时间了。听了这话,便问妻子:“为什么让兰花枯死?”妻子问他怎么知道,方栋便告诉她缘由,妻子来到园中,果见兰花尽枯而死。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坐在房中,不声不响地等待。一会儿,就看见有小人从丈夫鼻孔中出来,大不过一粒黄豆,慢慢出门去。不久,又手牵手回来,飞到方栋脸上,就像蚂蚁入穴一样,从鼻孔钻进去。

这样,过了两三天,听左边的说:“隧道弯弯曲曲,往来很不方便,不如自己开一门户。”右边的说:“我这边墙壁太厚,不容易。”左边的说:“待我试试辟开看,好与你在一起。”于是左眼眶像抓裂一条缝,睁开看时,能见桌几什物了,他欢喜极了,连忙去告诉妻子。妻子检查时,发现眼膜上凿出一小孔,黑眼珠荧荧发光,有胡椒子大。过了一晚,内障尽消。仔细一看,两瞳竟聚在一起,而右眼螺旋如故,才知两瞳人合在一眶了。方栋虽瞎了一只眼睛,但视力却比以往双眼更好。从此以后,他的行为更加检点,并受到乡邻的好评。

异史氏说:曾闻乡间有一读书人,与两位朋友同行,远远望见有一少妇骑驴从前面经过,放声吟道:“有美人兮!”并招呼友人“快追!”三人嬉笑着追赶,一会儿追上了,发现是他儿媳,心里很惭愧。低下头,作不得声。同行假装不知,故意评头品足,语近下流。这先生只好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的大儿媳。”同行于是停止亵渎。凡是轻薄之徒,想侮辱他人,往往侮辱了自己。多么可笑啊!至于眯目失明,那是鬼神给以惨痛的报应。但不知道芙蓉城主是什么神?难道是菩萨现身吗?然而,小郎君能辟开门户,足见鬼神虽凶恶,却也允许人悔过自新。

卷二

陆判官

陵阳有个朱尔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但是天性迟钝,学习虽然很用功,还是没有出名。一天,文社里的人在一起喝酒。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你有豪放的名声,若能在深夜到十王殿里把左廊的判官背来,我们大家就凑钱请你喝酒。”

原来陵阳有个十王殿,殿里的神像和鬼像都是用木头雕塑的,装饰得栩栩如生。东厢有个站立着的判官,青绿的面容,赤红的胡须,相貌尤其狰狞可怕。有时晚上会听到东西两厢有拷打刑讯的声音。进到庙里的人,毛发都吓得一根一根地竖立起来。所以大家故意用这个难为朱尔旦。朱尔旦听后笑呵呵地站起来,径自走了。等了不一会儿,门外大声呼喊:“我把大胡子宗师请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顷刻之间,朱尔旦把判官背进屋里,放在几上,拿起酒杯,向他浇奠了三次。大家看着面目狰狞的判官,吓得哆哆嗦嗦,坐不安稳又请他背回去。朱尔旦又把白酒浇在地上,祷告说:“学生狂妄轻率,很不文雅,大宗师谅必不会见怪。我家不远,你应该趁着高兴的时候,来找我喝酒,希望你不要因为阴阳关系而有所隔阂。”说完,还把它背了回去。

第二天,大家果然凑钱请他喝酒。到晚上,他喝得半醉回家,因为还没有尽兴,又点起灯自饮自酌起来。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判官。朱站起来,说:“啊,我大概将要死了!前天晚上冒犯了你,现在要来杀我吗?”判官掀开浓密的胡子,微笑着说:“不是,昨夜承蒙你盛情相约,今晚偶然得空,就来履行旷达人的约请。”朱尔旦很高兴,拉着他的衣服,催他坐下,亲自起来洗涤酒具,点火烫酒。判官说:“天道暖和,不必烫酒,可以冷饮。”朱尔旦遵从他的意见,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跑去告诉家人备办酒菜。妻子听说来了一个判官,大吃一惊,告诫丈夫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做好了下酒菜,才出来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互相敬了酒,才询问姓名。判官说:“我姓陆,没有名字。”和他谈论古典,他回答得很敏捷。问他:“懂不懂八股文?”他说:“好坏也略微能够辨别出来。阴间读书,和阳间大致相同。”

陆判官的酒量很大,一下子就干了十大杯。朱尔旦因为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竟然不知不觉醉倒了,趴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睡着了。等他睡醒的时候,屋子里残灯昏黄,鬼客已经走了。从这以后,陆判官三天两天就来一趟,两人感情越来越融洽,时常睡在一起。朱尔旦把手稿给他看,他常常是用红笔抹刷掉,说是写得都不好。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先睡了,陆判官还在自饮自酌。在睡梦中,朱尔旦忽然觉得脏腑有些痛;醒过来一看,只见陆判官端坐在床前,剖开自己的腹腔,掏出自己的胃肠,正在一根一根地整理着。朱尔旦吃了一惊,说:“我们从来没有仇怨,你为什么把我杀了?”陆判官笑着说:“你不要害怕,我给你换一颗聪明的心呀。”说着,便不慌不忙地把肠胃装进腹腔,又把伤口合起来,最后用裹脚布束在朱的腰上。作完了手术,看看床上,也没有血迹,只是觉得肚子里稍微有些麻木。只见陆判官把一块肉放在桌子上,朱尔旦问他是什么东西。陆判官说:“这是你的心。你写文章的才思不敏捷,知道你的心窍被堵塞了,刚才我在阴间,从千万颗心里挑出一颗好的,给你换上,留下这颗好补上缺的数。”说完就起身带上门走了。天亮以后,朱尔旦解开裹脚布一看,刀口已经愈合,肚皮上只留下一道红线。

从此以后,朱尔旦的文思大有进步,不管什么文章,看一眼就忘不掉。过了几天,又写出一篇文章给陆判官看。陆判官说:“可以了。只是你的福分浅薄,不能做大官,只能中乡试、科试而已。”朱尔旦问他:“什么时候?”陆判说:“今年一定能够中第一名。”不久,朱尔旦果然在科试中考第一名,在乡试中考中了第二名。

同社的秀才从来都嘲笑朱尔旦的文章拙劣,这次看见他的考卷,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到很惊讶,详细追问,才知他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都求朱先去疏通一下,愿和陆判官交朋友。朱尔旦跟陆判官一说,陆判官也答应了。大家摆下丰盛的酒宴等待着。刚到一更,陆判就到了,一副红胡子上下颤动,目光炯炯,好像两道闪电。大家吓得脸色惨白,牙齿都要互相撞击,于是一个一个都吓得悄悄溜走了。

朱尔旦就把陆判官领到自己家里喝酒。喝到微醉时,朱尔旦说:“你给我洗肠刮胃,给我的好处已经很多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不知行不行?”陆判就请他提出来。朱尔旦说:“心肠可以换,想来面目也是可以更换的。我的妻子,是我的结发夫人,身段也还不错,只是面目不怎么漂亮。还想请你动动刀子,怎么样?”陆判笑笑说:“行,得让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天,半夜的时候,陆判官来敲门。朱尔旦急忙爬起来,把他请进屋里,点灯一照,看他用衣襟裹着一个东西。便问里面裹着什么东西,陆判官说:“你前几天嘱托我的,我回去就苦苦地寻找,很难找到。刚才恰好得到一个美人头,以满足你的愿望和要求。”朱尔旦扒开衣襟一看,脖子上的鲜血还是湿的呢。陆判催他快进卧房,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担心深夜房门被插上了。陆判来到门前,用手一推,房门自己就开了。朱尔旦把陆判领进卧室,看见夫人侧着身子睡着了。陆判把人头交给朱尔旦抱着,自己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似的短刀,按在夫人的脖子上,往下一用劲,像切豆腐似的,人头就落到枕头旁边去了;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合到夫人的脖子上,仔细地看了看,对得端端正正的,然后按了按就接上了。接好以后,把枕头挪过来,塞到她的肩膀底下,叫朱尔旦把割下来的人头埋到僻静的地方,才回去。

朱尔旦的妻子醒来,觉得脖子有点发麻,胸上也有皴皱的感觉;用手一搓,便搓下来一些干巴的血片,顿时感觉十分惊讶,就招呼侍女打水洗脸。侍女看她脸上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非常吃惊。洗脸时,一盆子水全被染红了。洗完抬头一看,面目完全不同,更是惊讶极了。夫人拿起镜子一照,猛然一惊,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朱尔旦进来告诉了她。接着反复端详,只见细长的眉毛伸向鬓角,笑眯眯的酒窝承托着颧骨,真是画上的美人。解开领子一看,脖子上有一圈儿红线,上边和下边的皮肤颜色,截然不同。

在这以前,吴御史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没出嫁就死了两个未婚夫,所以十九岁还没结婚。元宵节她去游览十王殿,当时游人很杂,其中有个无赖,看见了她,认为她太漂亮了,就偷偷打听到她的住处,趁着夜里爬墙进了院子,又挖洞进了姑娘的寝室,在床前杀死一个丫鬟,要强奸姑娘。姑娘极力抗拒,大声喊叫。贼子一怒之下,把她也杀了。吴夫人略微听到一些喧闹声,招呼侍女去看看,侍女看见了尸体,大吃一惊。全家都起来了,把尸体停在堂上,把脑袋搁在脖子旁边,满门哭哭啼啼,乱纷纷地折腾了一夜。天亮掀开被子一看,尸身还躺在灵床上,脑袋却无影无踪了。拷打遍了所有的侍女,说她们守灵不谨慎,以致葬进了狗肚子。

御史到陵阳府告状,知府发出拘票,严限追捕,追了三个月,也没抓到杀人凶手。后来,朱尔旦给老婆换头的怪事,慢慢传到吴御史耳里。吴御史心里很疑惑,就打发一个老太太到朱尔旦家里探听情况。老太太来到朱尔旦家里,进屋看见夫人,很惊讶地跑回去告诉吴御史。御史看看女儿的尸体依然在那里,又惊又疑,自己无法判断。猜想是朱尔旦用邪术杀了女儿,就去盘问朱尔旦。朱说:“我老婆在梦里换了脑袋,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说是我杀人,实在是冤枉。”吴御史不相信,又去陵阳府控告朱尔旦。知府把朱尔旦的家人抓去审问,供词和朱尔旦说的一样。知府也没有办法判决。朱尔旦回到家里,向陆判官请求办法。陆判官说:“这个不难,就让叫他女儿自己回去说明情况好了。”

这天晚上,吴御史梦见女儿告诉他说:“女儿是被苏溪的杨大年杀害的,和朱孝廉没有关系。朱孝廉认为妻子的容貌不漂亮,陆判官拿女儿的脑袋给她换上了,这是女儿的身体已经死亡了,脑袋还活在世上的原因。希望不要和他结仇。”醒来告诉夫人,夫人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把这个情况对知府说了。知府派人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抓来一拷问,杨大年就认罪了。

吴御史这才到了朱尔旦家里,请求见见夫人,从此二人就以岳父和女婿相称。两家就把朱尔旦妻子的脑袋,合到吴御史女儿的尸体上,然后给埋葬了。

朱尔旦曾经三次进京参加会试,但都因为犯了考场的规矩,被取消了考试资格。他因此灰心丧气,不再谋求做官。这样过了三十年,一天晚上,陆判官告诉他说:“你的寿命不长了。”于是便询问死去的时间,陆判官说是五天。朱尔旦问他:“你能救我吗?”陆判官说:“寿命是由老天定下来的,一般人怎能随便更改呢?而且在达观的人看来,生死都是一样的,何必认为活着是快乐,死了就是悲哀的呢?”朱尔旦认为陆判官说得对。马上准备寿衣寿被和棺椁,都准备好了之后,便穿上华丽的寿装,然后就停止了呼吸。第二天,夫人正扶着灵柩在痛哭,朱尔旦忽然从外边慢腾腾地走进来,夫人见了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的确是鬼,但和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忧虑你们孤儿寡母的,心里很留恋呀。”夫人很悲痛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直流到胸脯上。朱尔旦恋恋不舍地劝解她,安慰她。夫人说:“古来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数是不可违背的呀。”夫人又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事情呢?”朱尔旦说:“陆判官推荐我督察案务,授给官爵,也没有什么苦累。”夫人还想说下去,朱尔旦说:“陆判官和我同来,安排酒菜吧。”说完就跑出去了。夫人依照他的吩咐,备下酒菜送进客厅。只听客厅里饮酒欢笑,高谈阔论,和生前一样。半夜偷着往里一看,只有空荡荡的客厅,鬼客已经消逝了。

从这以后,朱尔旦三两天就回来一趟,还时常留下过宿,显出缠绵不舍的情意,家里的事情,也顺便照管照管。儿子朱玮,才五岁,朱尔旦回来就抱在怀里,儿子长到七八岁时,就在灯下教他读书。儿子也很聪明,九岁的时候就能写文章,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竟然不知没有父亲。从此以后,朱尔旦来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个把月才回来一次而已。又一天晚上回来,对夫人说:“今夜和你永别了!”夫人问他:“你要上哪儿去?”朱尔旦说:“我受玉帝的命令,前去管理华山,就要远去。因为事多路远,就不能回来了。”母子拉着他哭泣,他说:“不要这样子!儿子已经成人,家业还可以保证你们的生活,哪有百岁不拆散的夫妻呢!”又看着儿子说:“你要好好做人,力求上进,不要败坏父亲的家声。十年以后,再跟你见一面。”说完,径自出了大门,从此就绝迹了。

后来,朱玮在二十五岁时考中了进士,被任命为“行人”官。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路过华阴时,忽然遇上一个官员,坐着华丽的车子,侍从人员前呼后拥,直冲仪仗队。朱玮感到很惊奇。仔细看看车子里的人,原来是父亲。他急忙下了马,痛哭流涕地跪在道旁。父亲停下车子说:“你做官有个好名声,我就瞑目了。”朱玮跪在地上不起来。朱尔旦催促车马启行,火速地往前奔驰,不再理会自己的儿子。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解下身上佩刀,派人拿去送给儿子。在老远的地方对儿子说:“佩带这把刀子能得富贵。”朱玮想要追从父亲,只见车马和随从人员,飘飘忽忽的,好像一阵风,眨眼就看不见了。他痛哭懊恨了很长时间。抽出佩刀看看,见造得非常精细。刀上还刻着一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后来,朱玮的官位做到兵部尚书。生了五个儿子,分别叫做朱沉、朱潜、朱沕、朱浑、朱深。一天晚上,梦见父亲对他说:“佩刀应该赠给朱浑。”儿子听从父亲的嘱咐,把佩刀给了朱浑。后来朱浑做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在朝廷上很有声誉。

异史氏说:“把鹤的长腿砍去,把野鸭子的短腿接上,矫正的人被认为是荒谬的;移花接木,首创的人也被看成是离奇的;何况开膛换心,抹脖子换头呢?陆判官这位神仙,可以说是丑在外表,美在骨子里了。明代到现在,年代不远,陵阳的陆判官还存在吗?还灵验吗?给他执鞭驾车,也是我所羡慕的。”

丁前溪

诸城丁前溪,家中富有,疏财仗义,为人以西汉郭解为榜样。御史行台要调查他,他就逃走了。当他来到安丘县时,正好遇上雨天,他便进入一家旅店避雨,但雨一直不停。这时,来了一位少年,对丁前溪很有礼貌。到傍晚时,便将这位客人留了下来,还割草喂丁前溪所骑的马,招呼十分周到。丁前溪其姓名,少年说:“主人姓杨,我是他的内侄。主人好交游,有事外出,家中只有娘子。由于家里比较穷,无力供客,请多包涵。”丁前溪又问主人从事什么职业,少年答说:“无业,开设赌场,谋一口饭而已。”第二天,仍然下雨。少年对客人还是很殷勤,傍晚又铡草,草湿淋淋的,长短不齐,丁前溪感到很奇怪。少年说:“实话相告,因为家里太穷,没有东西喂牲口,刚才娘子把屋上盖的茅草取下来了。”丁前溪听后,觉得过意不去,又想:“可能是希望得到报酬吧。”等到天亮时,便给少年付钱,但少年拒不接受。于是强拿进内室,但没过一会儿又把钱送还回来。少年说:“娘子说了,我们并不是靠这吃饭的。主人经常在外,往往不带一文钱,客人来我家,为何还要付钱呢?”丁前溪听了,十分赞叹。临行时对少年说:“我是诸城的丁某,等主人回来,可以告诉他,有空请他到诸城玩玩。”一去多年,并无消息。

恰值饥荒,杨家生活更苦了。夫妻相对,一筹莫展。妻子随便说了一句:“何不到诸城找找老丁?”杨一听,便答应了。找到诸城丁家,向守门人报了姓名,丁前溪已经忘记了。于是细说了往年避雨经过,丁前溪这才记起来,于是匆匆忙忙,拖着一双鞋出门去迎接。见杨身穿破衣,鞋后跟也烂了,立刻请进暖室,设酒款待,十分尊宠。第二天,又为杨制新衣,杨认为丁前溪的确很讲义气。不过,想到家里没有饭吃,反而忧虑重重,一心只盼望多得点馈赠。住了几天,还不见赠送,心里越发着急。对丁说:“不敢隐瞒,我动身时,家里米不满升。我在这里,承蒙错爱,固然快乐,却不能不挂念妻子。”丁前溪听了,便说:“不要忧虑,我已经代办好了。请放心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会帮助你弄一点盘缠。”于是,派人邀来一些赌徒,使杨抽头。一夜之间,就得了上百两银子。

杨回到家后,见妻子穿着整整齐齐,身边还有小丫头侍奉。便问妻子是怎么回事,妻子说:“你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推车送来米和布,堆满一屋,说是老丁所送,还有个婢女。”杨感激万分。从此家道小康,不再操旧业。

异史氏说:贫而好客,一般赌博游荡的人,往往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的妻子也这样好客。一个人,受了别人的恩惠,不报答,还算是人吗?“一饭不忘”,丁前溪可以说尚有古人遗风。

婴宁

莒县罗店人王子服,从小就死了父亲。但他很聪明,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寻常不许他去野外游玩。王子服和一位姓萧的姑娘订了婚,但那个姑娘没有嫁过来就死了,所以还是单身。到元宵节时,有个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同出去逛景。刚到村外,舅舅家来了一个仆人,把吴生招呼回去了。王子服看见游女如云,便乘兴独游。

有一个姑娘,带着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一枝梅花,长得容华绝世,笑容可掬。王子服眼珠都不转地看着她,居然什么顾忌都忘掉了。那个姑娘从他跟前过去,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丫鬟说:“这个小青年,目光灼灼的,很像个贼!”说完,便把梅花扔到地上,说说笑笑地径自走了。

王子服捡起那枝梅花,心里感到很失望,失魂落魄似的,郁郁不乐地往回走。到家后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垂头丧气地躺下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很是忧虑,便请人画符念咒,驱神赶鬼,结果越折腾越厉害,身体很快就消瘦了。请来医生给他看病,吃药发散,精神仍然恍恍惚惚的,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母亲摸着他,问他是什么原因,他总是闭着嘴不回答。刚巧吴生来了,母亲便嘱咐他私下问问。吴生来到病床跟前,王子服看见他就流下了眼泪。吴生靠近病床,安慰他,劝解他,慢慢问起得病的原因。王子服吐露了全部实情,并且恳求给他想个办法。吴生笑着说:“你又发傻了!这个心愿有什么不好实现的?我该替你打听打听。在野外徒步走路的,肯定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如果她还没有许配给人家,这门亲事一定能成功;不然的话,豁出大量财物,也一定会得到应允。只要你病体痊愈,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王子服听他这样说,便不知不觉地咧嘴笑了。

吴生出来把情况告诉了姑母,就出去寻访姑娘的住处,但是什么地方都寻访到了,也没有迹像。王子服的母亲很忧愁,也没有办法可想。但是自从吴生离开以后,王子服突然有了笑脸,饭也能吃一些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探望他。王子服便打听寻访的情况。吴生撒谎说:“已经访到了。我以为是谁家的人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虽然内亲有不通婚的风俗,但只要把你的心意告诉她,没有不妥的。”王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问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骗他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三十多里路。”王子服又再三再四地嘱托,吴生爽快地表示这事包在自己身上。

从此,王子服饮食逐渐增加,病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掀起枕头看看,发现那朵梅花虽然已经枯萎了,却没有凋谢。他拿着花儿玩赏,凝神地思念,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一样。他开始埋怨吴生这么久还不来,就写信招呼他。吴生支吾推托,招也不肯来。他又恨又气,心情郁闷,没有高兴的时候。母亲怕他再犯病,就急着为他议婚,但是刚一商量,他就晃脑袋,表示不愿意,只是天天盼望着吴生。吴生始终没有音信,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而一想,三十里路并不算远,何必依赖别人呢?就把梅花揣在袖筒里,赌气自己去找,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什么路可以问,只是往南山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空阔苍翠,使人爽心悦目;一片寂静,无人行走,只有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在繁花乱树之间,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他下山进了村子,看见房子不多,都是茅屋草舍,但很整齐幽雅。大门朝北的一户人家,门前都是垂柳,墙内的桃花、杏花格外繁茂,里面还夹杂着长长的翠竹;野鸟在里边唧唧啾啾地鸣叫着。他猜测是个园亭,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回头看看对过儿的大门,门外有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他就坐在石头上休息。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墙内有个女子,拉着长长的声音招呼“小荣”,声音很娇嫩。他站起来听着,便看到一个女郎由东边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脑袋往自己头上插戴。抬头看见了王子服,就不再插戴了,满脸含笑地捻弄着杏花,跑进了大门。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很高兴,但是觉得没有理由进见,想要招呼姨娘,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有差错。门里也没有人可以打听情况。他坐也坐不稳,躺也躺不住,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从早晨盼到过午,眼睛都望穿了,也忘掉了饥渴。不时看见有女子露出半个脸来偷看他,似乎怪他为什么还不走。忽然有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看着他说:“哪里的小伙子,听说你辰时就来了,一直到现在。想干什么?难道不饿吗?”王子服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回答说:“我要看望一门亲戚。”老妇人耳聋没听见。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就问他:“你的亲戚姓什么?”他回答不出来。老妇人笑着说:“真怪呀!连姓名都不晓得,探望什么亲戚呀?我看你这个年轻人,也就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家里还有短床可以睡觉。等明天早晨回去,打听明白姓名,再来探望也不晚。”王子服一听,这才感到肚子饿了。由于从此可以逐渐靠近美人了,所以心里也特别的高兴。

他跟着老妇人进了大门,只见门里用白色的石头砌着甬路,夹道两旁全是红花,一片片花瓣洒落在台阶上。拐了一道儿往西走,又开了一道门,满院子都是豆棚花架。老妇人便请他进屋里。王子服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好像镜子一样;窗外的海棠,连枝带花,伸进屋里来;褥垫、坐席、桌子、床榻,没有不整洁放光的。他刚刚坐下,就有人从窗外隐隐约约地往里偷看。老妇人喊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个丫鬟“噢”地应了一声。这时,王子服便把自己的家世全对老妇人说了。老妇人问道:“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姓吴?”他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是我的外甥啊!你的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因为家境贫寒,又没有三尺高的男子,竟至音信阻塞。外甥都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看望姨娘,刚才匆匆忙忙的,就突然忘了姓名。”老妇人说:“老身夫家姓秦,并没有生儿育女;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小老婆生的。她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人倒也不太迟钝,只是缺乏训教,总是嬉笑玩耍,不知道忧愁。等一会儿,叫她来拜识表兄吧。”时隔不久,丫鬟端来了饭菜,只见盘里装着肥鸡大鱼。老妇人招待王子服吃完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快唤宁姑娘来。”丫鬟应声走了。过了老长时间,便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妇人又招呼说:“婴宁,你表兄在这里。”门外还是嗤嗤地笑个没完没了。丫鬟把她推进屋里,她还用袖子遮着嘴笑得难以抑制。老妇人瞪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跟前,嘻嘻哈哈的,像个什么样子!”她忍住笑,站在那里,王子服向她作了一个揖。老妇人说:“这是王郎,你姨娘的儿子。一家人还互相不认识,可真笑死人了。”王子服问道:“妹妹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妇人没听清楚。王子服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得抬不起头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教育,这就可以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呆头傻脑的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外甥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岁了,是不是生于庚午年,属马的?”王子服点头称是。又问道:“外甥的媳妇是谁家的姑娘?”王子服回答说:“我还没有媳妇。”老妇人说:“像外甥这样的才华和相貌,为什么十七岁还没订婚呢?婴宁也没有婆家,真是顶好的一对儿,可惜是内亲。”王子服不说话,只是不转眼地看着婴宁,顾不得看别的地方。这时,丫鬟对婴宁小声说:“目光灼灼的,贼腔还是没有改掉!”婴宁又大笑起来,看着丫鬟说:“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就很快地站起来,用袖子遮着嘴,迈着细碎的小步跑了出去。到了门外,笑声就大起来。老妇人也站起来,招呼丫鬟拿褥子铺床,给王子服安置住处。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该住个三五天,晚点送你回去。若嫌憋闷,房后有个小园,可以供你消遣,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到了房后,果然有个半亩地的小园,地上的细草像是铺着一层毡子,杨花掺在路上;有三间茅草屋,被花木围在中间。他踱着小步在花间穿行,听见树上有抖动的声音,仰脸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看他走过来,狂笑得要掉下来了。王子服说:“别笑,当心摔下来!”婴宁边下来边笑,笑得不能抑制。刚要下到地面,忽然失手掉了下来,才止住了笑。王子服扶着她,并偷偷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婴宁的笑声又暴发了,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迈步,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王子服等她笑声止住了,就从袖子里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妹留下的,所以保留着。”婴宁问他:“保留下来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它表示对你爱慕不忘。自从元宵节相遇之后,我一直想你,以致成了病,自想一定要变成鬼物,不料能够看到你的容颜,万望得到你的怜悯。”婴宁说:“这事太小了。我们是至亲,有什么吝啬的?等你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卉,应把老仆人叫来,折它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痴啦?”婴宁反问道:“痴啥?”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爱的是捻花的人。”婴宁说:“感情疏远的亲戚,有什么爱可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道:“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晚间睡在一起呀。”婴宁低头想了好长时间,说:“我不习惯和生人在一起睡。”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恐惧不安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在老妇人的房子里会到一起。老妇人问婴宁:“你上哪去了?”婴宁回答在花园里和哥哥唠嗑。老妇人说:“饭熟已经很久了,有多少话,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唠完?”婴宁说:“哥哥要和我在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子服窘得要死,赶紧瞪她一眼。她抿嘴一笑,也就不说了。幸亏老妇人耳聋没有听见,仍在唠唠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忙用别的话语掩饰过去,并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背着别人,难道可以背着老母?况且在一起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好瞒的?”王子服恨她太傻,却又没有办法能够让她明白。

刚刚吃完饭,家里的人就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

原来,母亲在家等着王子服,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他回来,担心他出了问题,便开始寻找;村子里几乎找遍了,仍然毫无踪影。于是就去问吴生。吴生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就叫到西南山村里去寻找。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来到这里。王子服一出门,恰巧遇上了,就进屋告诉老妇人,并且请求和婴宁一同回去。老妇人一听,高兴地说:“我有这个心意,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老迈的身子不能长途跋涉,现在让外甥领她去,让她认识姨娘,太好了!”说完就招呼婴宁。婴宁笑着来到跟前。老妇人说:“有什么喜事,笑起来就没完没了?你若能不笑,才是完人。”说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说:“哥哥要和你一同回去,你现在就去梳妆打扮吧。”又招待家人用过酒饭,才把他们送出来,嘱咐婴宁说:“你姨娘家田产丰裕,能够养活闲人。到那里就不要回来了,稍微学点诗书礼仪,也好侍奉公婆。麻烦你的姨娘给你选择一个好女婿。”两个人听完就动身了。走到山坳里,回头看看,还仿佛看见老妇人倚着门框向北望着他们。

到家时,母亲看见儿子带回一个美女,惊问是谁。王子服回答是姨娘家的女儿。母亲说:“前些日子吴生对你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没有姐姐,怎么会有外甥女呢?”又去询问婴宁,婴宁说:“我不是母亲生的。父亲姓秦,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之中,不能记住当时的事情。”母亲说:“我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这倒千真万确;可是她死去很久了,怎能还在世上呢?”因而就详细盘问那位老妇人面貌、年记,也都一一符合。母亲又疑惑地说:“是了。可是去世已经多年,为什么还留在世上呢?”正在疑虑的时候,吴生来了,婴宁就躲进了内室。吴生问明了情况,心情沉闷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这个姑娘叫婴宁吗?”王子服告诉他是叫婴宁。吴生说这是非常奇特的怪事。问他怎么知道的,吴生说:“秦家姑母去世以后,姑父鳏居,被狐狸迷惑,病死了。狐狸生了一个女儿名叫婴宁,包在衣被里放在床上,家人都见过。姑夫去世以后,狐狸仍然时常来;后来请张天师画了一道符,贴在墙壁上,狐狸就带着女儿走了。是不是这个姑娘呢?”母亲和吴生正在疑惑,只听屋里想起“吃吃”的声音,一听就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个姑娘也太娇憨了。”吴生请求当面看看她。母亲进到屋里,婴宁还在毫无顾忌地大笑着。母亲催她出去,她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向墙壁,镇静了一会儿,才出来。刚一展拜,突然转身跑回屋里,又纵声大笑起来。满屋子妇女,都被她逗笑了。

吴生请求到南山里看看那里的怪现象,顺便给他们做个媒人。他找到那个村庄的所在地,房舍全都不见了,只有七零八落的山花而已。吴生回忆埋葬姑母的地方仿佛离此地不远,但是湮没在数不清的坟堆里,无法辨认,无奈之下,只好回到家里。母亲怀疑婴宁是个鬼物。便进去把吴生所说的怪事告诉给她,但她却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母亲又可怜她无家可归,她也没有悲伤,只是没完没了地憨笑罢了。谁也猜不透这事。母亲便叫她和少女们住在一起,她天光没有大亮就起来问候,操持女工,精巧无比,只是喜欢憨笑,禁也禁不住。但是笑的时候很好看,即使笑得发狂也不减损她的媚态,人们都很喜欢她。邻家的姑娘媳妇,都争着和她交朋友。母亲于是选定吉日良辰,想给他们举行婚礼,但一直怀疑她是个鬼物。暗中在太阳底下窥视,又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现像。

到了结婚那天,让她穿上华丽的服装举行婚礼;她狂笑到了极点,既不能哈腰,也不能抬头,只好作罢。王子服认为她痴傻,怕她泄露房中的秘事,她却守口如瓶,一句也不泄露。每逢母亲忧愁而生气的时候,她过去一笑就解除了。奴仆丫鬟有了小的过错,害怕遭到鞭打,就求她先到母亲屋里唠嗑;犯了过错的奴婢再去投见,都常常得到赦免。但是她爱花成癖,为寻求花卉,找遍了亲戚朋友,还偷偷地典当金钗,购买好花,几个月的工夫,台阶、篱笆、茅厕,没有一处不种花。后院有一架木香,从前就挨着西邻。她时常爬上木香架,摘取木香花,插在头上玩耍。母亲有时遇上了就呵斥她,她总也不改。

一天,西邻的儿子看她站在木香架上,就凝神注目,心里很爱慕。她不但不回避,反而看着对方憨笑。西邻的儿子以为她看中自己,心里就更加淫荡起来。婴宁用手指指墙根底下,便笑眯眯地下了木香架,西邻的儿子以为那是告诉他幽会的地方,高兴极了。等到黑天,跑到那里一看,她果然在那里了。他靠上去进行淫媾,下面好像被锥子刺了一下,顿时觉得彻心的疼痛,便大叫一声跌倒了。仔细一看,并不是女子,而是一根枯木躺在墙边上,碰到的乃是被雨水淋出来的窟窿。西邻儿子的父亲,听见儿子的号叫声,急忙跑来询问,儿子哼叫着不肯说。妻子来了,他才说了实情。等点火照看那个窟窿时,看见里面趴着一只大蝎子,大得像个小螃蟹。老头儿砸碎了木头,捕杀了蝎子,把儿子背到家里,半夜就死了。随后,西邻的老头儿告了王子服一状,揭发婴宁是个妖魔。县官一向敬慕王子服的才学,素来就知道他是个品行忠厚的书生。认为这是西邻老头儿的诬告,要用棍子惩罚他。王子服替他求情,才免于责打,被赶了出去。

母亲对婴宁说:“总是这样憨狂的傻笑,我早知道过分的高兴必然潜伏着忧患。因为县官神明,才侥幸没有受到牵累,假如是个糊涂县官,一定把她抓到公堂上对质,我儿还有什么脸面回来见亲戚邻居?”婴宁的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发誓不再笑。母亲说:“人没有不笑的,只是要有所节制。”从此,婴宁再也不憨笑了,即使故意引逗她,也始终不笑,但一天到晚也不见有愁容。

一天晚上,她忽然对王子服流下了眼泪。王子服感到很诧异。婴宁抽抽噎噎地说:“从前因为跟随你的时间很短,说出来怕引起你的惊讶。现在观察婆母和郎君,都过分地疼爱我,没有二心,所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也许没有妨碍吧!我本是狐狸生的,母亲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鬼母,相依了十几年,才有今天。我又没有兄弟,所能依靠的只有郎君一个人。老母孤寂地呆在山沟里,没有人怜悯她,让她和父亲合葬,九泉之下总觉得悲痛遗憾。如果郎君不怕麻烦、破费,就能够使地下人消除这个怨痛,也使养了女儿的人,不能忍心抛弃女儿了。”王子服答应了,可是担心荒草丛里坟墓很多,辨认不清,婴宁却说不用担心。于是,就选定一个日子,夫妻俩用车子拉着棺材前往。婴宁在荒芜杂乱的草木丛中指出墓所,果然找到了老妇人的尸体,皮肤还是完好保存着。婴宁抚着尸体,悲痛地哭了一场。把尸体装进棺材里抬回来,找到秦氏的坟墓合葬了。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来向他道谢,醒来就对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夜里就见到她,你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呀。”王子服埋怨她没有请老母住在家里,婴宁说:“她是鬼,家里活人多,阳气重,怎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小荣的情况,婴宁说:“她也是狐狸,最聪明。狐母把她留下来照顾我,她时常摄取一些好吃的东西哺育我,所以我很感激她,常常把她挂在心上。昨晚儿我问老母,说是已经出嫁了。”

从此以后,每年的寒食节,夫妻俩都去秦家墓地上坟,祭奠扫墓,年年不缺。婴宁在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婴儿在怀抱之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很像他母亲的风度。

异史氏说:“看她没完没了地憨笑,好像是完全不动脑筋的人,可是墙下的恶作剧,其聪明和狡猾,比谁都历害。至于凄恋着鬼母,反笑为哭,婴宁恐怕是把悲痛隐藏在憨笑之中了。我听人议论说,山里有一种草,名叫‘笑矣乎’,闻一闻就笑不可止。房子里种植这样一种草,那么合欢和忘忧二草,就都不在话下了;至于杨贵妃的解语花,就更嫌她矫揉造作,故作姿态了。”

凤阳士人

凤阳有一位读书人,出门远游,临行时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了。”可是,过了十几个月,尚无消息。妻子对他的盼望越来越殷切。

有天夜里,妻子睡在床上。月光照进纱窗,树影移动,触发了她的离情。忽然有一个美女穿戴华丽,掀帘进来,笑着说:“姐姐是不是想见到爱人?”妻子立刻起身答应。女子邀她同去,妻子害怕路途遥远,女子说不要紧,挽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走了一段路。妻子觉得女子走得太快,很难跟上。叫她稍稍等候,让自己回家换鞋。女子便扶她坐在路旁,把自己脚上的鞋脱给她穿上,鞋子很合适,再上路时,便健步如飞了。

一时,就看到丈夫骑一白骡来到,见到妻子时,表示惊奇,问她要往哪里去。妻子答说:“找你。”又问:“与你同行的女子是谁?”妻子尚未开口,女子笑说:“且莫问这些,娘子一路奔波不容易,你也骑马跑了半夜,想必人和马都疲倦了,我家近在咫尺,请去休息一下,明早再走吧。”果然,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村子。于是夫妻二人便跟着那个女子来到一所住宅中,女子叫醒丫鬟招呼客人,说:“今夜月光明朗,不必点蜡烛。小台石几可坐。”女子把骡子拴在屋檐梧桐树上,然后陪坐,并对书生的妻子说:“鞋子不太合适吧?途中累不累?回去有马骑,请把鞋还我吧。”书生的妻子道谢后将鞋还给她。

顷刻间摆上饭肴,女子酌酒说:“你们夫妻阔别,今夜团圆,请喝杯薄酒,表示祝贺。”男人举杯酬谢,主客欢笑。慢慢手舞足蹈,不守礼节。男的眼光盯着女子,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夫妻久别重逢,却未说半句。女子也眉目传情,说些别人听不懂的隐语。妻子默默无言,干脆装傻。到了后来,男女之间都有了醉意,言语举止更近于猥亵。女用大杯劝酒,男的推辞已醉,并要女子唱歌给他听。女子答应,用象牙拨子一边拨琴一边唱: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

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唱完,笑着说:“这种下里巴人的曲子,恐不入尊耳。但流俗如此,只好依样画葫芦。”讲这番话时,妖声妖气,男的更被迷住,有些情不自禁。一会儿,女子装醉退席,男的便跟她进去,许久不出来。丫头伏在走廊上睡了。妻子独坐无聊,心中愤愤不平。想逃回家,但由于是夜间不认得路,一时拿不定主意。

等妻子走到里面去时,近窗一听,隐约听到男女欢昵的声音。再听,男人把平日夫妻俩的种种事体全说了出来,气得她全身发抖。心扑通扑通地跳,想不如出门跳进溪涧中死去的好。走了几步,忽见胞弟三郎骑马来到。三郎下马问她,她一五一十说给三郎听,三郎勃然大怒,立刻同她回到女子家,见房门紧闭,男女枕上喁喁私语,依稀可闻。于是,三郎手握大石抛击门窗,窗棂被打断几根,房里大叫:“郎君头破了,怎么办?”书生的妻子一听,急得大哭,对三郎说:“我并未要你把我丈夫杀掉,现在如何是好?”三郎瞪着眼睛说:“你呜呜地哭着催我来这里,现在才消了口气,却又袒护自己丈夫,反埋怨我。我不稀罕听你这丫头的指使。”说着,回身就走。书生的妻子牵着他的衣服说:“你不带我去,一个人往哪里走!”三郎顺手把她推倒地上。她顿时觉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第二天,丈夫果真骑着一匹白骡回家。妻子觉得很奇怪,却未开口。丈夫这夜也做着同样的梦,相互骇然。三郎听说姊丈远归,特来探望,谈话中也说到在梦中见到姊丈。姊丈笑着说:“好在我没给石头打死。”这时方知三人夜间同做一梦。但不知女子是何许人也?

聂小倩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慷慨而又豪爽,以行为端正而自重。他常对人说:“我从不寻花问柳,一生正正派派,始终如一。”有一次,他去金华,走到城北时,便在一个大庙里放下行李歇歇脚。庙里的佛殿佛塔都很壮丽,但是蓬蒿长得比人还高,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东西两厢的僧房,两扇房门虚掩着;只有南面的一所小房子,外面钉着新铁环,锁着一把新锁头。再看看佛殿的东墙角,有一簇高大的竹林,竹子都有一把来粗,台阶下面有个很大的水池子,野荷已经开花了。宁采臣很喜欢这个幽静的环境。刚好学政在县城里举行岁试,城里的房租很贵,因此想要住在这里,就随便散散步,等着和尚回来。天黑以后,来了一个读书人,打开了南面小房子的门。宁采臣赶紧迎上去,躬身施礼,并且把想住在这里的意思告诉他,那人说:“这个庙里没有主人,我也是暂时借住的。你肯住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早晚教诲,那就太好了。”宁采臣很高兴,铺上草秸代替床榻,支起板子当桌子,作了久住的打算。

这天晚上,皎洁的月亮高挂中天,月光清澈似水,两个人坐在殿廊上促膝谈心,各人都介绍自己的姓名。读书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燕,字赤霞。”宁采臣怀疑他是赶考的秀才,但是听他的口音,却不像浙江人。问他是哪省人,他说是“陕西人”。话语很朴实诚恳。谈了一会儿,两人都无话可唠,就拱手告别,回到屋里睡觉。

宁采臣因为住在一个新地方,很久不能入睡。听见房子北边有咕咕的说话声,好像是眷属。他就爬起来,趴在北墙的石头窗台上,偷着往外观看。看见矮墙外面有个小院落,院子里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还有一个老太太,穿一身红色的旧衣服,头上戴着蓬沓,驼背弯腰,老态龙钟,两个人站在月下对话。四十多岁的妇女说:“小倩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来?”老太太说:“差不多快来了。”四十多岁的妇女说:“她是不是对姥姥有什么怨言?”老太太说:“我没听着,但是看她样子好像不大高兴。”四十多岁的妇女说:“你不应该对那个丫头客气……”话还没说完,就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月光之下,仿佛很漂亮。老太太笑着说:“真是背后不能讲人,我们两个正在谈论你,你就悄没声地来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幸亏没有议论你的短处。”又说:“小娘子端端正正,漂亮得像个画中人,假使老身是个男子,也被你把魂摄走了。”那个少女说:“姥姥不赞美我,还有什么人给我道好啊?”三个女子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宁采臣以为那是邻人的家眷,就躺下睡觉,不再听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寂寂无声了。刚要睡着,就觉得有人进了他的屋子。于是急忙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北院的那个少女。他很惊讶地问她要做什么。少女笑笑说:“月夜睡不着觉,愿意跟你相好。”宁采臣严正地说:“你应该提防别人议论,我更怕人们说三道四,稍一失足,就要丢尽脸了。”少女说:“现在夜深了,没有人知道。”宁采臣又大声斥责她。她进进退退的,好像还有话说,宁采臣向她大喝一声说:“你赶快离开这里!不然的话,我要招呼南舍的燕生了,让他知道这件事情。”少女害怕了,才退了出去。可是退到门外,又返了回来,拿出一锭黄金,搁在他的褥子上。宁采臣伸手抓起来,扔到院子里的台阶上,说:“不是好来的东西,别弄脏了我的口袋!”少女很惭愧,退了出去,拾起金锭自语说:“这个汉子真是铁石人。”

第二天早晨,有一个兰溪的秀才,领着一个仆人,前来等候考试,住在东厢房里,到晚上突然死了。死尸的脚心有个小孔,好像用锥子刺的,鲜血细细的从小孔里往外流着,谁也不知什么原因。第二天晚上,仆人也死了,症状也是那个样子。傍晚,燕赤霞回来以后,宁采臣向他询问死亡的原因,燕赤霞认为那是妖魔鬼怪害死的。宁采臣一向刚强不屈,听了这话也没放在心上。半夜的时候,那个少女又来了,对宁采臣说:“我碰到过的人多了,还没有看见过刚强得像你的。你实在是个圣贤,我不敢欺骗你。我叫小倩,姓聂。十八岁就死了,葬在寺院的旁边,常被妖怪威胁着,驱使干一些下贱的勾当;厚着脸皮向人,实在不是我所乐意干的。现在庙里没有可以杀害的人,恐怕要夜叉来害你了。”宁采臣害怕地向她请求办法。小倩说:“和燕生住在一个屋里就能避免。”宁采臣问她:“为什么不去迷惑燕生呢?”小倩说:“他是个奇人,不敢靠近他。”宁采臣又问:“你用什么办法迷惑人呢?”小倩说:“和我亲近的轻佻人,我就偷偷地用锥子刺他的脚心,他马上就昏迷不省人事,我趁机摄取他的鲜血,供给妖怪饮用;或者是用黄金引诱他,那不是黄金,而是罗刹恶鬼的骨头,留下它,它能攫取人的心肝。这两种,看当时的情况,投其所好,喜欢哪个就用哪个。”宁采臣对她表示感谢,问她戒备的日期。她回答是明天晚上。临别的时候,她流着眼泪说:“我掉进无边的苦海,找岸边也找不着。郎君有直冲云霄的义气,必然能拔生救苦。倘若肯于帮忙,把我的朽骨装殓起来,带回去葬到一个安稳的地方,胜于重新给我一次生命。”宁采臣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就问她葬在什么地方,她说:“只要记住白杨树上有个老鸹窝的,就是我的葬处。”说完就走出门去,渐渐地消失了。

第二天,宁采臣怕燕生外出,一大早就上门去邀请他。辰时以后就备下酒菜,一边喝酒一边察看燕生的面色。喝完酒就提出要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燕生说他自己性格孤僻,喜好肃静,表示不同意。宁采臣不听,硬把行李搬过来。燕生迫不得已,只好同意,让他把床搬过来,并嘱咐他说:“我知道足下是个大丈夫,很是钦佩。但是,有些苦衷,很难一时说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和行李,若不遵守,对你我都不利。”宁采臣恭敬地表示听从指教。说完,两个人都躺下睡觉,燕生把箱子搁到窗台上,脑袋往枕头上一倒,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宁采臣心里有事,老是睡不着。将到一更的时候,窗外隐隐约约的有个人影。不一会儿来到窗前窥视,两眼一闪一闪的。宁采臣害怕,刚要招呼燕生,忽然有个东西冲破箱子飞了出去,像一条耀眼的白练,撞断了石头窗棂,又立刻收回到箱子里,好像闪电似的熄灭了。燕生警觉了,就从床上爬起来,宁采臣装睡,偷偷地看着他。燕生捧过箱子查看,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对着月光闻一闻看一看,这个东西闪着晶晶莹莹的白光,约有二寸来长,只有韭菜叶那么宽,看完结结实实地包了好几层,仍然放进破箱子里。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妖魔鬼怪。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毁坏我的箱子。”说完就躺下了。宁采臣非常惊奇,就爬起来问他,还把方才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燕生说:“既然是知心要好的朋友,怎敢深深地瞒你呢。我是个剑客。窗上如果没有石棂,妖怪就会立即被杀;现在虽然没死,也是受伤了。”宁采臣问他:“你藏在箱子里的是什么?”燕生说:“是一支宝剑。我刚才闻一闻,有妖气。”宁采臣想要看一看,燕生很慷慨地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荧光闪烁的一支小剑。于是他就更加敬重燕生了。第二天,看见窗外有血迹。宁采臣就走到寺北,看见荒坟累累,果然有棵白杨树,老鸹在树顶上筑了一个窝。等到办完了事情,收拾行李要回家。燕生设宴为他饯行,情义很深厚。并把一个破革囊送给他,说:“这是一个剑袋,珍藏着可使妖魔鬼怪离你远远的。”宁采臣想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有信义,性格又很刚直的人,可以做剑客。但你是富贵中的人,不是这条道上的人哪。”

饯别以后,宁采臣托词有个妹妹的尸骨葬在这里,就掘出小倩的骸骨,用衣被包裹起来,租船载了回去。他的书房紧挨着郊野,所以便就地营造坟墓,葬在书房的外边。祭奠她,并祷告说:“怜悯你是个孤魂,把你葬在靠近我的书房的地方,可以互相听到歌声和哭声,以便不受雄鬼的欺凌。请你喝一杯淡酒,不是醇香的美酒,望你不要嫌弃!”祷告完了就往回走。忽听身后有人招呼说:“请你慢走,等我一起走!”回头一看,原来是聂小倩。小倩欢天喜地地向他致谢说:“你真有信义,我十死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恩情。我请求跟你回家,拜识公婆,做妾做婢都不后悔。”他仔细看了她,白嫩的皮肤,映着流动的彩霞,脚上穿着细笋似的凤头鞋,在太阳底下端相起来,更加艳丽无比。于是就领她一起回到书房。嘱咐她坐在书房里稍等一会儿,先进去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很吃惊。当时,宁采臣的妻子已经病了很久,母亲告诫他不要走漏消息,害怕吓坏了他的妻子。正说着,小倩已经袅娜轻盈地进了屋,跪在地下叩头。宁采臣告诉母亲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慌地看着她,感到手足无措。小倩就对母亲说:“孩儿飘零一人,远离父母兄弟。蒙受公子的照顾,恩泽遍及全身,愿为媳妇来服侍,以报答公子的高恩厚义。”母亲看她苗条可爱,才敢和她说话,说:“小娘子看得起我的儿子,老身高兴得不得了。但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指望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有鬼妻。”小倩说:“孩儿实无二心。我是泉下人,老母亲既然不能相信,我请求把他当作哥哥看待,依靠着母亲,早晚侍奉你老人家,怎么样?”母亲怜惜她的一片诚心,就答应了。她想立即拜见嫂嫂。母亲推托嫂子有病,才没去。她就下了厨房,代替母亲料理饮食。这屋出来,那屋进去,来来往往,好像早就住在这里的人。天黑以后,母亲害怕她,让她回去睡觉,不给她安排床铺。她猜透母亲的意思,立即走了。路过书房门口,想要进去,却又退了回来,在门外走来走去的,似乎有所畏惧。宁采臣招呼她,她说:“屋子里剑气吓人。前些天在路上不能和你见面奉陪你,实在是这个缘故。”宁采臣知道她害怕那个革囊,就取下来挂进了别的屋子里,她这才进了书房,凑到灯光跟前坐下了。坐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好长时间才问:“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现在大半忘记了。恳求送给我一卷,晚上有空读一读,请哥哥给以指正。”宁采臣答应了她的要求。又坐了很长时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二更快要结束了,她也不说走。宁采臣催促她离开,她凄惨地说:“一个外来的孤魂,最怕荒凉的坟墓。”宁采臣说:“书房里没有别的床睡,而且兄妹之间也该避免嫌疑。”她站了起来,愁眉苦脸的就要落泪了,两只脚歪歪扭扭的懒得往前迈步,慢腾腾地出了房门,踏着台阶隐没了。宁采臣心里很可怜她,想留下她住在别的床上,又怕母亲生气。

小倩天天早晨向母亲请安,捧盆端水,照料母亲洗脸梳头,下堂操作,没有一样不合母亲的心意。到了黄昏就告退出来,总是走进书房,就着灯光读《楞严经》,发觉宁采臣要睡觉了,才凄惨地离开。在这以前,宁采臣的妻子病倒了,母亲累得疲倦不堪;自从得了聂小倩,老太太很安逸,所以心里很感激她,一天比一天地熟悉了,就亲热得像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竟然忘掉她是鬼了,就不忍心晚上撵她出去,就留下同睡同起。她刚来的时候,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过了半年,才逐渐吃一点稀粥,母子二人都很溺爱她,避讳说她是鬼,别人也分辨不出来。没过多久,宁采臣的妻子死了,母亲私下就有娶她做儿媳妇的意思,但怕对儿子不利。小倩看出了一些苗头,就乘机对母亲说:“我在您家住了一年多,应该知道您的心肠了。为了不想祸害行人,所以才跟随郎君来到您家。我心里没有别的意思,只因宁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下人所仰慕,我实在是想依靠他,帮助他三五年,借以博得皇帝的‘封诰’,在地下也光彩。”母亲也知道她没有恶意,但是怕她不能生儿养女。她说:“子女是老天赋予的。郎君的福禄册子上已经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能因为娶了鬼妻就给取消了。”母亲相信了,就和儿子商量。宁采臣很高兴,就摆下酒宴,遍告亲朋。有人请求看看新娘子,小倩很慷慨地穿着华丽的服装出来拜客,满堂人都瞪着眼睛瞅着她,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不怀疑她是鬼,反倒怀疑她是神仙。从这以后,亲戚朋友的许多家属,都携带礼物向她庆贺,争着拜识她,她善于画梅花和兰花,就用一尺见方的画幅酬答,得到画幅的客人都纸包纸裹地珍藏着,认为这是荣幸。

一天,她低着头坐在窗前,心里不舒畅,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忽然问丈夫道:“那革囊哪儿去了?”宁采臣说:“因为你怕它,所以缄封在别的屋子里。”她说:“我接受活人的气息已经很长时间,现在不再害怕了,应该拿过来挂在床头上。”宁采臣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这三天来我总是心跳不止,想是金华那个老妖精,恨我远远地逃走了,恐怕早晚要找到这儿来。”宁采臣于是又把那个革囊拿来了。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说:“这是剑仙用它装人头的。残破到这个样子,不知杀了多少人!我今天看见它,身上还起鸡皮疙瘩。”说完就挂到床头上了。第二天,又叫挂到房门上。晚上小倩对着灯烛坐着,请求宁采臣不要睡觉。忽然一个东西,像飞鸟从天上掉下来。她吃了一惊,钻进帷幕里面藏了起来。宁采臣一看,这个东西像个夜叉,眼似闪电,口似血盆,眨巴着眼睛,两只手往前抓挠着向前直奔过来。到了门外,又退了回去,进进退退的磨蹭了好长时间,才逐渐靠近革囊,伸出爪子要去摘取,好像要把它撕碎似的。革囊忽然“格”的一声响,突然大到约有两个簸箕那么大小,恍惚有个鬼物,从革囊中控出半截身子,把夜叉抓进了革囊里,响声就停止了,革囊也立即缩成原先那么大小。宁采臣感到很惊讶。小倩也从帷幕里跑了出来,很高兴地说:“这下没有灾害了!”夫妻俩一同往革囊里看看,发现只有几大杯清水罢了。

几年以后,宁采臣果然考取了进士。小倩生了一个男孩。宁采臣纳妾以后,妻妾又各生了一个男孩。三个孩子后来都做了官,都很有声望。

水莽草

水莽是毒草。蔓生像葛草,紫花像扁豆。谁误吃了它,立刻就中毒而死,变成水莽鬼。俗传水莽鬼轻易不能投生,必得再有人吃了水莽草毒死之后,找到替身,才能去投生。所以,湖北桃花江一带,水莽鬼特别多。

湖北人称同岁的为同年,交往时以庚兄、庚弟相称,孩子们则称其为庚伯,这是老习惯了。有一个姓祝的人,去拜访他的同年,途中又热又渴,极想喝点水。正好看见道旁一个老太太支着棚子卖水,他急忙跑过去。老太太殷勤地把他让进棚内,端上一杯水,姓祝的一嗅,有一股邪味,不像茶水。放下杯,起身就走。老太太一边急忙拦住他,一边急忙对内招呼:“三娘,倒一杯好茶来。”不大一会儿,有一少女捧着茶从棚后面走了出来。看上去十四五岁,长得特别漂亮,戴着指环手镯,光彩照人。祝生一看魂都飞了,忙接过茶杯。一嗅芳香无比。一气喝光了,还要喝。一眼看见老太太走去了,一把捉住了姑娘的手,摘下一个指环。姑娘红着脸微笑着,祝生这时心旌摇荡。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姑娘说:“你晚上来吧,我还在这里。”姓祝的要了一撮茶叶,藏好了指环才走。

祝生到了同年家以后,觉得恶心,怀疑是喝茶喝的,把喝茶的事告诉了同年。同年听后,大吃一惊,说道:“坏了,那是水莽鬼呀!我的父亲就死在水莽鬼手中。这个没有救,可怎么办哪?”这话可把祝生吓坏了,拿出茶叶给同年一看,果真是水莽草!又拿出指环,并把那姑娘的长相说了一遍。同年想了想,说:“肯定是寇三娘!”祝生一听同年说出的名字与卖茶姑娘的名字一样,忙问同年是怎么得知的。同年说:“南村有个姓寇的财主,闺女长得很漂亮。数年前,误吃水莽而死,肯定是她在那里作怪。”听人们说,叫水莽鬼迷住的人,如果知道水莽鬼的姓名,把它生前的旧裤子拿来煮水喝就会好的。同年到寇财主家把姓祝的事情诉说了一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寇财主帮忙。寇财主因为有人给女儿当替身,坚决不肯给。同年十分气愤地回到了家里,把经过告诉了祝生。祝生切齿痛恨,说道:“我死后决不让他闺女托生。”同年抬着姓祝的送他回家,刚到门口,就死了。祝母嚎啕大哭,将儿子埋葬了。祝生丢下一个儿子,才满周岁。妻子守了半年,就改嫁了。祝母养活小孙子,劳累不堪,终日流泪。

一天,祝母正抱着孙子在屋里掉泪,忽然,祝生悄悄地从外面进来了。祝母一见,大惊失色,揩着眼泪问儿子怎么回来了。祝生说:“儿子在地下听见妈妈哭泣,心里实在难过,所以回家来侍候妈妈。儿子虽然死了,但在阴间娶了老婆,现在带来给妈妈干活,妈妈不要伤心了。”祝母问:“儿媳是谁呀?”祝生答道:“寇家眼瞅着我死去不闻不问,我太恨他们了。死后,儿就去寻找寇三娘,可是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不久前遇到同年的父亲,告诉了寇三娘的住处。儿子去找她,她已投生到任侍郎家了。儿子急忙追了去,把她硬抓了回来。现在她成了儿子的媳妇,同儿子相处得挺好,没什么苦恼。”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漂亮,跪在地上给祝母叩头。祝生说:“这就是寇三娘。”虽然是个鬼,祝母看了,心里也颇感到安慰。祝生吩咐三娘干活。三娘虽然不大会做活,但温顺听话,挺讨人喜欢。就这样住下,也不走了。三娘请求婆母告诉娘家一声。祝生不同意,可是祝母按着媳妇的意思,告诉了寇家。寇财主老两口听后大惊,连忙坐车来了,见面一看,果然是三娘,抱头痛哭失声。三娘劝慰爹妈止住了眼泪。寇母看祝家挺穷的,心里很不好受。三娘说:“人已变成了鬼,又怕什么穷呢?祝家母子,对儿情深意厚,儿是很满足的了。”寇母问:“卖茶的那个老太太是谁呀?”三娘说:“她姓倪。她知道自己不能迷惑人,所以特意求女儿帮她。现在已投生到省城一个卖酒的人家了。”三娘看着祝生说:“你已经当女婿了,现在见了岳父、岳母不行礼,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祝生这才给岳父、岳母行礼。三娘到厨房去了,亲自做饭做菜。寇家老两口看见这情景,心里很难过,回家后,立即派来两个丫鬟给做活,送来一百两银子,数十匹布,还经常送酒送肉,对祝母的帮助不小。寇家还经常接女儿回娘家。寇三娘在娘家住几天就说:“家中无人,早点送女儿回婆家吧。”寇家故意多留两天,寇三娘则悄悄地走了。寇财主还给女婿盖起了大房子,一切都很完备。可是女婿一次也不去岳父家。

一天,村里有人中了水莽草的毒,死去又活了,人们竞相传诵这个怪事。祝生说:“这是我救活的。那个人是叫李九给害死的,我把作怪的鬼给赶跑了。”祝母对儿子说:“你怎么不找个替死鬼呢?”祝生说:“儿子最恨这些找替死鬼的,正要将他们全部赶跑,怎么肯干这种勾当呢?况且,儿侍候妈妈很高兴,不愿再另外投生了。”因此,中水莽草毒的人经常准备好酒席,送到祝家院里,祈求帮助,一祷告就有灵验。

十多年后,祝母死了。三娘两口子十分悲哀,有客人来吊孝,两口子不出面,叫儿子披麻戴孝,给奶奶哭哀守灵。又过了两年,三娘夫妇给儿子娶了个媳妇,是任侍郎的孙女。在此之前,任侍郎的小老婆生了个女儿,不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听说祝家发生的怪事,坐着车来到祝家,并同祝生结成了翁婿之亲。到现在,又把孙女给了祝生的儿子,两家来往不断。

一天,祝生对儿子说:“天帝因为我对人们有功,封我为‘四渎牧龙君’。现在我要走了。”不一会儿,院中来了四匹马,拉着黄帷子车,马的四条腿长满了鳞甲。祝生夫妻俩穿着好衣服出来,一同坐在车上。儿子与儿媳又哭又拜,一转眼,车马就不见了。同一天,寇家看见女儿来了,拜别父母,说的话同祝生一样。寇母哭着挽留,三娘说:“祝郎已经先走了。”一出门就没影了。三娘的儿子名祝鹗,字离尘,请求寇财主答应后,将三娘的尸骨与父亲的尸骨合葬了。

侠女

顾生,金陵人。多才多艺,但家里特别穷,加以母亲年老,不忍远离膝下。每日为人写字作画,聊以自给。年二十五,犹未订婚。

对门有所空宅,一老太婆和少女佃居。因她家没有男人,不便询问底细。一天,顾生偶然从外面回家,见那少女从母亲房中出来,年纪大约十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少女见到顾生时,大大方方,但神色凛然。顾生于是入房问母,母说:“对门女郎来向我借剪和尺,说她家只母亲一人。我看她不像是贫苦出身,问她为什么还不嫁人,她托辞说母年老需侍奉。明天,我想去拜见她母亲,顺便提一提婚事,倘若她不苛求,你可代她养母。”

第二天,顾母到对门去,见女母耳聋,家里无隔宿之粮,生活全靠女儿十个手指头。慢慢谈到两家合并为一家的事,老太太似乎同意,和女儿商量时,女儿未作声,意思好像极不赞成。顾母回到家中,将情况详细告诉了儿子,并带疑惑地说:“她是不是嫌我家穷?她不多开口,也不随便笑,真是‘艳如桃李,冷似冰霜’。”母子二人猜疑着,叹了一口气。这件事遂作罢。

一天,顾在书斋里看书,有一位少年来求画。少年姿态甚美,但行动举止极为轻佻。顾生问他从何处来,答说邻村。以后,过两三天便来一次,慢慢熟悉了。顾生就和他开玩笑,甚至拥抱他,也不遭拒绝。因此,顾生便与少年发生同性恋,往来很密切。

有一次,恰值对门女郎经过,少年一直盯着她。问是谁,顾说是邻居的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美,神情为什么显得那么可怕?”一会儿,顾进入母亲房内,母说:“刚才那少女来借米,说是已断炊三日。这是个孝女,穷得可怜,应该适当周济。”顾听从母亲的话,送去一斗米,转达母亲的意思。少女收下米,也不道谢。每到顾家,见顾母裁衣、做鞋,便代为缝纫。出出进进,操持家务,与媳妇无异。顾心里很感激,遇到顾客馈赠一些好吃的东西,必分送给那对母女,但那少女从不说什么客套话。

顾母下身长痈疽,痛苦万分,早晚号啕。少女时常前来探望,并洗创敷药,每日三四次。顾母心感不安,但少女却毫不嫌污秽,顾母说:“唉,哪里能得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这样侍奉我。”边说边流泪。少女安慰她说:“你有个最孝顺母亲的儿子,胜过我们寡母孤女十百倍。”顾母说:“床上这些事,不是儿子所能做的。况且我年已老,早晚即将离开人世,常担忧会不会绝后。”讲到这里,顾生进来了。顾母流泪说:“我们欠姑娘的情太多,你不要忘记报答啊!”顾生便拜伏在地。少女说:“你敬我母亲,我未道谢,你谢什么呢。”于是,顾生对少女更加敬爱。可是,少女的一举一动,无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天,少女出门时,顾生望着她,她回头嫣然一笑。顾喜出望外,立即跟到她家里,并发生了关系。女说:“记住!这事可一不可再。”顾答应着。第二天,顾生约少女幽会,少女脸色非常严厉,不顾而去。虽然每天来几次,时时见面,并不温柔可亲。偶然试以游词,就说出冷冰冰的话,令人不寒而栗。一次,少女在无人处问顾:“每天来的少年是谁?”顾便告诉她,她说:“这人行动、态度,对我无礼,已经不止一次。我因他和你关系亲密,所以置之不理。请转告他:下次他再这样,是他自己讨死。”夜间,顾把这话告诉那少年,并嘱他小心,这女子不可冒犯。少年说:“既不可冒犯,你为什么又冒犯了她?”顾说自己和她绝无私情。少年说:“真的没有私情,刚才这些话,怎么会传入你的耳朵?”顾答不出话。少年又说:“我也请你转告她:不要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我要宣扬出去。”顾顿时大怒,脸色极难看,少年悻悻而去。

又一晚,顾独坐时,少女忽然进来,笑着说:“你我情缘未断,岂非天意?”顾听了,欣喜若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脚步声响,两人吃惊站起,少年已推门进来。顾问他:“你来干什么?”少年笑说:“我来看看贞洁的女人。”回头又对那少女说:“今天不怪我了吧?”少女双颊绯红,柳眉倒竖,一言不发,掀开上衣,露出皮荷包,扯出一柄一尺多长,而且亮晶晶的匕首,少年吓得转身就逃。女子追出大门,到处不见。便把匕首向天一掷,啪地响起,像一道长虹,放出光芒。顷刻间有件东西掉落在地。顾生举烛照看,发现是一只白狐,已被劈作两段。少女说:“这就是你的娈童。我本来宽恕了它,它却再三不愿活下去。”说着收剑入囊。顾生拉着她进屋,她说:“妖物败人意兴,且待明夜。”次夜,少女果然来了,顾生便问起剑术的事,女说:“这事你不应当知道,必须严守秘密。稍有泄露,对你不利。”顾又提到嫁娶,少女说:“既共枕席,又操家务,不是已做妻子了吗?事实上做了夫妻,还提嫁娶干什么?”顾说:“你是嫌我穷吗?”少女说:“你固然是穷,我难道是富?今夜相聚,正为了同情你穷。”临别叮嘱说:“苟且的行为,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当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不当来,强迫也无益。”以后,每次见到时,想和她说几句私话,她却远远地走开。但补衣、烧火,样样活都干,完完全全与妻子相同。

又数月,少女的母亲去世,顾生竭尽力量料理丧事。从此,少女便一人独居,顾生以为可随便共寝,于是便夜间翻墙进去,隔窗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看看门上已锁,怀疑她另有私约。次夜又去,与上次一样,顾就把身上佩的玉脱下放在窗上。第二天,在母亲房里相遇。出来时,少女跟在后面说:“你怀疑我,是吗?人各有心,不可告人。今使你无疑,能办到吗?不过,有件事,请你快想办法。”顾生问何事。少女说:“我已怀孕八个月,恐不久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你生孩子,却不能为你哺育孩子。你可以和母亲秘密商量请个奶妈,就说讨了个义子,不要说是我。”顾答应了。回去讲给母亲听,母笑着说:“这女子真奇怪,聘她不答应,却暗中与我儿子结成夫妻。”于是照少女所说作好准备。

……又过了一个多月,少女几天不来顾家,顾母怀疑,往对门探望,四境寂寥。敲了许久的门,才见少女蓬头垢面走来开门,进去后,又把门关上。到了房内,见到正在呱呱啼叫的婴儿躺在床上,顾母惊问:“生下来几天了?”少女答:“三天。”打开绷布一看,是个男孩。额头宽敞,下巴丰满,顾母高兴极了。说:“我的儿啊,你为我生育了一个孙子,但你孤零零的,今后将托身何处?”女说:“我还有一些心事,不敢向母亲表白。等夜静无人时,快把孩子抱去吧。”母亲回去告诉儿子,到了夜里,便把婴儿抱回。

又过几个晚上,少女半夜来敲门,手里提着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从此和你告别了。”顾生忙问其缘故,少女说:“你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之情,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以往对你说可一不可再,因报恩不在私情。虽不能成婚,却也为你续了一线血脉。原以为一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现在总算大恩已报,同时我的立志也实现了,再无遗憾了。”顾生又问革囊中是何物,少女说:“是仇人的头颅。”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颗人头,胡须头发粘在一起,血肉模糊,极为惊骇。顾生于是追问究竟,女说:“从前不对你吐露,是唯恐泄漏。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本是浙江人,父亲生前做过司马,被仇人陷害。抄家时我背着母亲出逃,埋名隐姓,已有三年。当时不能立刻报仇,是因为母亲尚在。母亲死后,肚子里又有一块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几天夜里出门,不为别的,就为这事,只是因道路门户不熟,恐有差池,所以不敢贸然下手,现在总算成功了。”说完便出门,又叮嘱顾说:“儿子要好好照看,你福薄,寿命不会很高。但儿子可以光大你的门户。夜深了,不敢惊动老母亲,我这就去了。”顾生正想问她要到哪里去,但只是一闪就不见人了。顾呆呆地在门外站了很久,像掉了魂一样。天亮后,便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子互相惊叹不已。

三年后,顾生果然去世了。他的儿子则在十八岁时考中进士,并侍奉祖母终老。

异史氏说: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蓄娈童。不然,正如古谚所说:你爱他的子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从小失去了双亲,在红花埠寓居。他为人庄重,喜欢安静,每天外出两次,到搭伙食的东邻去吃饭,余下的时间,就一直坐在屋里。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访,跟他开玩笑说:“你孤单单地住在这里,不怕鬼怪狐狸吗?”他笑着回答说:“男子汉怕什么鬼狐呢?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还应当开门请进来呢。”东邻的书生回到家里,就跟朋友合谋,晚间用梯子把妓女从墙上给桑生送进去,妓女弹指敲门。桑晓从门缝往外看,询问是什么人,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顿时吓得浑身打战,牙齿得得直响。那个妓女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东邻的书生又来到桑晓的书房,桑晓便讲了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且告诉东邻的书生,他准备回家。东邻书生听了,拍着巴掌说:“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呢?”桑晓马上明白过来,知道原来是假的,于是就不再害怕,仍然和往常一样,安心地住下去。

过了半年多后的一天晚上,一个女子前来敲门。他以为朋友又来跟他开玩笑,就开门请那女子进来,一看之下,发现原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于是惊讶地问她从什么地方来的。美人说:“我叫莲香,是西边一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本来有很多妓院,所以桑晓听了这话,也就相信了。从此以后,那女子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晓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个少女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以为是莲香,就迎上去说话,一看脸面,完全不同,这个少女只有十五六岁,长长的袖子,披垂着头发,体态风流秀丽,步行之间,若进若退。桑晓顿时大吃一惊,怀疑她是狐狸。少女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爱慕你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晓很高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雪,便问她:“怎么这样凉呢?”少女说:“我年岁小,体质单薄,夜里披霜蒙露,怎么不凉呢?”两人相好后,少女说:“我因为爱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哪?”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西邻的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少女说:“应该谨慎地避开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就离开,她走了我再来就行。”

鸡鸣要走的时候,少女送给桑晓一只绣花小鞋,说:“这是我穿着的鞋子,拿着玩赏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玩弄!”桑晓接到手里一看,尖翘翘的像个解结锥,心里很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有别人,他就拿出来欣赏玩弄。少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又甜蜜地过了一夜。从此以后,每次拿出这只绣花鞋,少女就一定应念而至。桑晓疑惑地问她什么原因。她笑着说:“正好碰上这个时间罢了。”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讶地说:“你的神态为什么这样衰颓呀?”桑晓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莲香就向他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看他。莲香离开以后,少女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很长时间不来了?”桑晓告诉她,约好十天以后再来。少女笑着说:“你看我和莲香哪一个漂亮?”桑晓说:“可以称为两绝。但是莲香的肢体温和。”少女一听,就变了颜色,说:“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赶不上。”因而很不高兴。就掐着指头算计,到了约定的第十天,嘱咐桑晓不要走露消息,她要偷着看看。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说说笑笑的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惊说:“你危险了!十天没见面,怎么更加疲惫劳损了呢?你敢保没有碰上别的东西吗?”桑晓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我察看你的神情气色,脉搏散乱如同乱丝,是个鬼症。”

过了一天,夜里,少女又来了,桑晓问她:“你偷看了莲香,觉得怎样?”少女说:“美,我原先就怀疑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侦察,她住在南山的一个洞穴里。”桑晓觉得她只是嫉妒,所以随便应酬几句就过去了。

又过了一天,莲香又来了,桑晓便跟莲香开玩笑说:“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说你是狐狸精。”莲香急切地追问说:“这是谁说的?”桑晓笑笑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人被狐狸迷惑了就得病,厉害了就会死,所以是可怕的。”莲香说:“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岁,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呢?倘若纵欲无度,就是一个人,也会超过狐狸的。天下死去的痨病鬼,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虽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是无人说她坏话,莲香却追问到底。桑晓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莲香说:“我本来对你的疲惫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这种程度呢?难道她不是人么?你不要说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样,我也偷着看看她。”

第二天晚上,少女来了以后,才说了三五句话,听见窗外有咳嗽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莲香进来后对桑晓说:“你危险了!她真是一个鬼物!你贪恋她的美貌而不赶快断绝关系,阴间的道路离你很近了!”桑晓认为莲香是因为嫉妒才这么说,所以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莲香说:“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会带来一些吃的药物,给你除掉阴毒。好在病根很浅,十天就可痊愈。让我陪着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症。”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拿出药面给他吃。桑晓把药吃下去之后,没一会儿,就排泄了几次,而且感到五脏六腑十分清爽,精神也马上好转过来了。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却始终不信是鬼。莲香夜夜在一个被窝里偎着他,桑晓想和她交欢,但都被她制止了。几天以后,桑晓皮肉丰满,恢复了健康。莲香在要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嘱咐他要和那位少女断绝关系,他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桑晓关起房门点上灯,就拿起绣花小鞋,倾心地想念着。那位姓李的少女又忽然来了。几天的隔绝,神情很是怨恨。桑晓说:“她连夜给我当医生,请你不要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这才稍微有点高兴了。桑晓躺在枕头上小声说:“我很爱你,但是有人说你是个鬼物。”少女张口结舌好长时间,才骂道:“一定是那骚狐狸造遥惑乱你!你若不和她断绝关系,我就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痛哭起来。桑晓百般地安慰劝解,她才止住了哭声。

隔了一宿,莲香来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来了,便很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晓笑着说:“你对她的嫉妒,怎么这样深啊?”莲香更加气愤地说:“你种下了死根,我给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将怎么样呢?”桑晓编话戏弄她说:“她说我前几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莲香乃叹着气说:“你这样执迷不悟,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清楚了,让我就此别过吧。一百天以后,你就会倒在病榻上了。”桑晓极力挽留莲香,但她不肯,带着气地走了。

从此以后,姓李的那少女每天晚上都和桑晓住在一起。大约住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疲惫不堪。起初还能自己宽解自己,后来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养病,却还恋恋不舍的,不忍突然离开她,于是又拖拖沓沓地过了几天,就缠绵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东邻的书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发书僮给他送饭。这个时候,桑晓才开始怀疑姓李的这位少女,就对她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才病成这个样子!”说完就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经离开了书房,并从此断绝了来往。桑晓瘦骨嶙峋地病卧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莲香的急切心情,就像农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桑晓正在专注地想念着莲香,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原来是莲香。她来到病榻跟前,微笑着说:“乡巴佬,这下该知道我不是胡言乱语了吧!”桑晓一看,哽咽了好长时间,才说自己已经知错了,只求莲香拯救他。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拯救你的办法。我来是和你告别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晓很悲痛地说:“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请你替我把它撕碎。”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那只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玩赏着。姓李的少女忽然进来了,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莲香,转身就要逃跑。莲香用身子挡住房门,少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桑晓开始责备和数落她,她无法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你当面对质。你从前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给招致的,现在究竟怎么样?”少女低着头认错。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着爱情去结仇呢?”少女一听,就跪在地下,泪珠雨点似的掉下来,请求莲香救救桑晓的性命。香莲就把她扶起来,详细盘问她的生平。少女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这里的墙外。我是已经死了的春蚕,但是遗下的情丝还没有穷尽。和郎君相爱,是我的心愿,致郎君于死地,绝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物都希望人早点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团聚,是这样吗?”少女说:“不是这样的。二鬼相逢,并无乐趣,若有快乐的话,阴间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况你是鬼呢?”少女问莲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补的家伙,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呀。”桑晓听到这些话,才知道她们一个是鬼,一个是狐,以前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见惯了,也毫不感到惊怕,只是想到自己气息仅存,生命垂危,不觉放声痛哭起来。

莲香看着少女说:“你要怎样处置郎君呢?”少女羞得满面通红,表示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莲香笑笑说:“恐怕郎君健壮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汤了。”少女拉起衣襟,躬身施礼说:“如果有个起死回生的高明医生,使我不亏负郎君,我当埋头于地下,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再到人间呢!”莲香就解下药囊,取出一丸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所以我从这里离别后便去三山采药,历时三个月才把药料备全,就是垂死的蛊痨病毒,吃下去也没有不活的。但是病是由谁引起的,还得由谁做药引子,所以不得不反过来求你帮忙了。”少女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呢?”莲香说:“要你的樱桃小口中的一点香唾呀。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口中后,烦你嘴对嘴地唾一口。”少女一听,两颊通红,低头反复看着脚上的鞋子。莲香开玩笑说:“妹妹最称心如意的只有绣鞋呀!”少女听了,更加羞愧难当,低头不对,抬头也不对,好像无地自容了。莲香说:“这是平时的习惯,今天怎么这样吝啬了呢?”说着就把药丸放进桑晓的嘴里,转过身子催促少女。少女没办法,只好嘴对嘴地唾了一口。莲香说:“再唾一口!”少女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药丸才咽下去。不一会儿,桑晓肚子里轰隆隆的响着,如同雷鸣一般。莲香又往他嘴里放一丸药,然后自己吻着他的嘴唇,往他的胸膛里送气。桑晓感到丹田火热火热的,精神焕发。这时,莲香高兴地说:“病好了!”

姓李的少女听到鸡叫后,知道天快亮了,便心神不定地告别走了。莲香认为桑晓久病初愈,还需要调养,而去东邻吃饭又不是好办法,所以把门反锁起来,让人认为桑晓已经回家了,断绝一切人情往来,自己则日日夜夜守护着。姓李的少女也每夜必来,殷勤的服侍,而且把莲香当做姐姐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

三个月后,桑晓终于恢复了健康。少女就好几天也不来一次,偶尔来一趟,也是看一眼就走。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也是闷闷不乐的。莲香时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坚决不肯。桑晓追出去,把她抱回屋里,她身子轻得像个草扎的人。她实在逃不出去,就穿着衣服,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把身子卷曲得不到二尺长。莲香越发怜爱她,暗地叫桑晓亲昵地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怎么摇撼她也不醒。桑晓睡了过去,等到醒来一摸,已经无影无踪了。此后一连十几天也没来。桑晓想她想得很急切,经常拿出绣花小鞋,和莲香一起欣赏玩弄。莲香说:“这样温柔美丽的少女,我见了尚且疼爱,何况你们男子!”桑晓说:“从前一摆弄鞋子她就来了,心里固然很疑惑,但是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现在面对绣鞋,思念她的芳容,心里实在很难过。”说着流下了眼泪。

在这以前,有个姓张的富翁,他有个女儿名叫燕儿,年方十五岁,因为得了重病不出汗,就死了。过了一夜,她又复活,爬起来看看四周,抬腿就要往外跑。张翁锁上房门,不让她出去。她自己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灵魂,感谢桑郎对我的关注,送他一只绣花鞋,还留在那里。我的确是个鬼物,禁闭我有什么好处呢?”因为她说得很有来由,张翁就问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她左右徘徊,回头瞻望,茫然不能自解。有人说桑生因病已经回家了,她极力说明那是谣传,家人听了也感到很疑惑。东邻的书生听到这个消息,就爬进大墙去偷看,看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坐在一起说话呢。东邻的书生乘他们不防备突然进屋来,靠近他们。桑晓和莲香看见有人进来,顿时慌了手脚,一眨眼的工夫,莲香就不见了。东邻的书生很惊讶地盘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从前就和你说过,雌的来了就开门请进来嘛。”东邻的书生于是就把燕儿的话跟他讲了一遍。桑晓就打开大门,要去张家看看情况,苦于没有进见的理由。

张母听说桑晓果然没有回家,越发感到惊奇。因而打发一个老女仆去讨取绣花鞋,桑晓就拿出来交给了老女仆。燕儿得到鞋子很高兴。试着往脚上一穿,鞋子比脚小了一寸多,大吃一惊。拿过镜子照照自己的面貌,这才忽然明白她是借着别人的躯壳复活的,因此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母亲。母亲这才相信了。她照着镜子,痛哭流涕地说:“我从前的容貌,自信很漂亮,但每次见了莲姐,还要增添几分羞愧。现在反倒变成这个丑样子,做人还不如做鬼了!”说着就号啕大哭起来,劝也劝不住。哭完就大被蒙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给她饭吃,她也不吃,身体全肿了,一连七天没吃没喝,竟然没有死,而且浮肿也逐渐消失,觉得饥饿难忍,才恢复了饮食。又过了几天,浑身瘙痒,脱了一层皮。早晨起来,睡鞋突然掉到地上,拣起来往脚上一穿,已经肥大无比了。再试试从前的绣花鞋,不肥不瘦正合脚,这才高兴起来。再照照镜子,看见眉目和脸颊,和从前很相似,就更加高兴了。洗洗脸,梳梳头去见母亲,看见她的人,都瞪着吃惊的眼睛瞅着她。

莲香听到这件怪事,就劝桑晓托媒前去求婚。桑晓认为贫富悬殊太大,不敢贸然行事。一天,恰巧赶上张母过生日,他就随同张母的儿子女婿等,前去拜寿。张母看见桑晓的名字,故意让燕儿隔着帘子认客。桑晓最后一个来到老太太跟前,燕儿突然跑出来,抓住他的袖子,要跟他一起回去。张母大声斥责她,她才羞愧地进了屋子。桑晓仔细一看,觉得很像姓李的少女,不觉流下了眼泪,就拜倒在张母面前。张母把他扶起来,不认为这是一种戏侮。

桑晓回去以后,就请求舅母前去作媒。张母和他的舅母商量了一下,便选择一个吉日,把桑晓招到家里做女婿。桑晓回去告诉了莲香,并且商量怎样办。莲香呆了好长时间,就要告别离去。桑晓大吃一惊,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莲香说:“你到别人家里拜堂成亲,我也跟去,那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脸面?”桑晓和她商量,先和她回到老家,然后再去迎娶燕儿,莲香这才同意了。桑晓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张家。张母听说他已经有了家室,很生气地谴责他。燕儿极力为他辩白,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

结婚那天,桑晓亲自去迎娶燕儿。家中准备的婚礼用品,极其简单,但是等到他回来的时候,从大门到厅堂,全用红毡铺地了。千百只灯笼,华美灿烂地排在两旁。莲香扶着新娘进了洞房,揭去蒙头纱,姐俩一见面,欢天喜地,如同生前。莲香陪着吃了交杯酒,就详细地问她借尸还魂的经过。燕儿说:“那天我心情很郁闷,百无聊赖,只因是个鬼物的身子,自己也觉得不成个模样。离开你们以后,怀着满肚子怨恨,再也不回坟墓,随风飘泊。每见到活人,心里就羡慕。白天依附在草木上,晚上就听凭两只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哪里算哪里。偶然飘到张家,看见一个少女躺在床上,走到跟前,往她身上一附,竟然能够复活。”莲香听完以后,沉默无语,好像在思考什么。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了一个男孩。产后突然得了急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抓着燕儿的胳膊说:“留下一个孽种,只好托你受累了,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流着眼泪,只得安慰莲香好好养病,并给她请医求药,但莲香却总是拒绝。连香的病情越来越重,将要断气的时候,气息只像一线游丝。桑晓和燕儿都哭了。莲香忽然睁开眼,说:“不要这样子!你们乐意活着,我乐意死掉。倘若有缘,十年以后还可以相见。”说完就咽气了。等掀开被子准备入殓时,才发现尸体变成了狐狸。桑晓不忍心把她当做异类,就用厚礼安葬了。儿子名叫狐儿,燕儿精心地抚养着,像自己亲生的一样。每年清明节,必定抱着儿子到她墓上哭泣悼念。

后来,桑晓考中了举人,家境逐渐富裕起来。但是燕儿不能生育,心里很苦恼。狐儿很聪明,但是体质柔弱多病。燕儿常要桑晓取个小老婆。一天,侍女忽然跑来告诉她:“门外有个老太太,领个小姑娘,要求卖给我们。”燕儿把她们招呼进来一看,大吃一惊,说:“莲姐又出世了!”桑晓一看,真像莲香一样,也很惊异。他们询问老太太:“姑娘多大年纪了?”老太太说:“十四岁了。”又问:“要多少聘金?”老太太说:“老身只有这么一块肉,只要找到一个落脚的人家,我也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将来这把老骨头不至于扔到山沟里,就心满意足了。”桑晓送给她一笔很高的聘金,就把姑娘留下了。

燕儿握着姑娘的手,走进卧室,捏弄着她的下巴颏儿,笑着问道:“你认识我吗?”姑娘说:“不认识。”询问她的姓名,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徐城卖浆的,已经去世三年了。”燕儿屈指一算,莲香恰好死去十四年了。再详细看看这个姑娘,仪容神态,没有一个地方不活像莲香。就拍着她的头顶,向她喊叫:“莲姐,莲姐!十年相见的约会,该不是骗我的吧。”姑娘听了,突然像是从梦中醒过来,说了一声:“咦!”就眼盯盯地瞅着燕儿,桑晓笑着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呀!”姑娘脸上滚着泪珠说:“是啊,听我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认为那是不吉利,就给我喝了狗血,因此从前的因缘就不清楚了。今天才如梦方醒。娘子就是那位耻于做鬼的李妹妹吗?”三个人说起她生前的事情,不禁悲喜交集。

一天,赶上寒食节,燕儿说:“今天是每年我同郎君哭你的日子。”就领着姑娘一起登临莲香的坟墓,只见荒草离乱,当年栽种的小树也有两手合围那么粗了。那姑娘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燕儿对桑晓说:“我和莲姐,两世感情都很好,不忍互相分离,应该把我前世的白骨和莲姐同穴埋葬。”桑晓遵从她的心愿,就挖开那位姓李的少女之坟,拣出骸骨,抬回来与莲香合葬了。亲友们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很惊奇,都穿着吉服,来到墓穴跟前吊唁。虽然没有邀请,却会集了几百人。

我在康熙九年南游沂州的时候,被雨所阻,住在客店里。有个名叫刘子敬的秀才,是桑晓的表亲,拿出一篇文章,是他同社朋友王子章写的《桑生传》,约有一万多字,我全部看完了。这篇《莲香》,只是一个梗概罢了。

异史氏说:“唉!死了的要求重生,活着的又要求早死,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不是人身吗?怎奈具有这个人身的,又往往扔到一旁而不可惜,竟至厚着脸皮,活着不如狐狸;形消迹灭,死后连鬼也赶不上。”

酒友

车某,家产达不到中等水平,但嗜饮成习,每天夜里不喝上三两杯就不能睡觉。因此,床头常置有美酒。

一天夜里,车某睡醒翻身时,好像有人睡在身旁,先以为是衣服掉下来了,用手一摸,毛茸茸的,比猫还大点。举烛照看,是一只狐,尚酣醉未醒。再看床头,酒坛已空。于是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不忍惊动,并替它盖好衣服,同时用手搂着它,看它如何变化。至半夜,狐欠身,车笑说:“睡得多美呀!”掀开一看,却是一个潇洒书生。起身跪在床前,感谢不杀之恩。车说:“我嗜酒成癖,别人都当我是个痴汉,你才是我的真知己。如果不见疑,我们做个好酒友吧。”边说边扶他上床再睡,并且说:“今后可以常来,不要猜疑。”狐答应了。车起床时,狐早走了。于是,准备佳酿,等候狐来共饮。

晚间,狐来了。开怀畅饮中,车某发现狐酒量很大,而且性喜诙谐,两人便有相见恨晚之感。狐说:“屡次叨扰,不知何以相报?”车说:“这值得一提吗?”狐说:“话虽如此,但你是个贫寒书生,几个钱来之不易。我将为你想想办法。”第二天夜晚,狐告诉车说:“离此七里,东南方,路边有遗失的银两,可以取用。”等天亮后车前往一看,果然有二两白银,便用它买了美酒。狐又说:“后院有窖藏,可以挖出。”车照着去做,又得了百多吊钱。车高兴地说:“已经够了,再不愁没有买酒的钱了。”狐说:“不然,这仅仅是车辙坎里的几滴水,怎么经得起长期舀用呢?得作好长期的计划才行。”

有一天,狐又对车说:“现在市上荞麦的价钱很便宜,可以多囤积。”车于是买了四十多石,大家都取笑他。不久,遇上天大旱,禾苗、大豆全枯死。只有荞麦可种。车把荞麦卖出去,赚了十倍的钱。由此致富,于是车又买下良田二百亩。一切耕种方面的事,完全听狐安排。多种麦就麦丰收,多种小米就小米丰收,什么时候播种,皆取决于狐。

日子久了,狐便称车的妻子为嫂子,把车的儿子当做自己的侄儿。后来,车死了,狐便没再来过。

卷三

江中

王圣俞到南方游玩时,有一天把船停泊在江心。入夜,上床后,见月光皎洁如练,遂不能入睡,让童仆给按摩。忽然听到船顶好像有一个人行走的声音,把船篷芦席踩得哗哗作响,从船尾过来,渐渐接近船舱门。王圣俞怀疑有盗贼,便急忙起身问童仆,童仆说也听见了。两人问答之间,看见一个人身子趴在船顶,向船舱里探头张望。王圣俞大惊失色,抓住宝剑呼唤其他的仆人,一船人都醒了。王圣俞便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有人疑惑是不是错觉。忽听船顶响声又起,众人又出舱向四方察看,悄无人影,只见天上月明星稀,江中波涛滚滚而已。

众人坐在船中,又见一朵青色火焰,像一盏灯,突出水面,随水浮游,渐渐靠近,快到船边时,又猛然熄灭,接着有一个黑色人影从水里冒出来,直立于水上,手攀着船舷而行。众人喊道:“必然就是这东西捣乱了!”众人想射他一箭,刚拉开弓,这人影又隐入水中,再也看不见了。后来,王圣俞等人便问船家,船家说:“这里是古战场,鬼魂时常出没,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道士

韩生是世家子弟,且十分好客。同村的徐生,常常在他家宴饮。一天,正举行宴会,忽然有个道士进来,看门人给钱和粮都不要,却赖着不走。家人很生气,便置之不理。韩听到“剥剥剥”的敲门声,就问家人是怎么回事,家人把情况说给他听。但话未完,道士就已经进来了,韩生立刻招呼他坐,道士向主人和宾客举了举手就坐下。稍问几句,才知他住在村东的破庙里。韩生说:“对不起,那天移居东观,并未听说,所以未曾稍尽地主之谊。”道士答说:“野人初来,无交游。听说居士为人大方,所以想讨杯酒喝。”韩生于是酌酒敬客。道士酒量很大。徐生见他衣服又旧又脏,毫不客气,韩也是敷衍而已。道士一连喝了二十多杯,然后告辞。

从此,韩家每有宴会,道士便不请自来,遇着吃就吃,遇着喝就喝。慢慢地,韩对他也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一天,喝酒时,徐嘲笑道士说:“道长常做客,何不作一次主人?”道士笑着说:“道人和阁下一样,只是两只肩膀抬一张嘴来。”徐听了很惭愧,无言可对。道士接着又说:“虽然如此,但道人久有一番诚意,当尽力邀请大家去喝一杯。”告别时,留下话:“明天中午务请光临。”

第二天,众人相邀同去,却都怀疑道士不会设席。但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道士早就在路上迎候他们了。于是边说边走,顷刻间已到庙前。进门后,发现庭院焕然一新,一座座楼阁连绵不断,众人感到非常奇怪,都说:“久不来这里,什么时候创建的?”道士回答说:“刚竣工不久。”再看室内一看,陈设华丽,为世家所未有,不觉肃然起敬。刚坐下,就开席。美酒佳肴,十分丰盛。斟酒的,端菜的,都是十五六岁的漂亮小伙子,身上穿着绸衣,脚上穿着大红鞋,无比豪华。饭后,送上水果,众人都没有见过,所以都叫不出名称来。所有的用具都是水晶、玉石之类,光彩夺目。盛酒的玻璃杯,大得吓人。道士吩咐唤石家姊妹来,话声才完,小童立刻答应下去了。一会儿,进来两位美女:一位身材较高,苗条婀娜,恰似弱柳迎风;一位较矮,年纪很小。一对玉人,可称“双绝”,道士命她们唱歌。小姑娘边拍板边唱,大的吹箫相和,声音清越优美。唱完后,道士高举杯子要她们酌酒。并问:“久未跳舞,还记得吗?”立即有童子在席前铺下地毯,两位美人翩翩对舞,长袖挥动,芬香扑鼻。舞罢,各各倚在屏风上。这时,韩、徐二人心怡神畅,感到醉意盎然。道士不顾客人,喝干一杯酒,起身说:“请二位自斟自饮,我要稍微休息一下再来。”

只见南屋设有雕饰精美的卧榻,女子铺好锦垫,扶道士上去,道士拉她同卧,并叫小姑娘搔痒。客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徐大声说:“道士不得无礼!”正要向前阻止,道士匆匆逃去。小姑娘依然站在那里,徐拉她到另一卧榻上,公然拥抱她同卧。大姑娘还卧着未醒,徐对韩说:“你为什么这样迂!”韩于是也上榻去拉大姑娘,但她睡得很熟,便抱着她同睡。

天亮时,酒醒了,梦也醒了。韩只觉得一身冰冷,一看之下,原来自己抱着长石睡在阶级下。徐还未醒,枕着一块厕所中的石头睡在粪坑里。韩用脚踢醒他,相互惊骇。举目四顾,但见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苏仙

高明图任湖南郴州知州时,常有一女子在河边洗衣。河中有一块大石头,女蹲在石上,见到绿苔一缕,十分光洁可爱。有一天,女子在洗衣服的时候,只见绿苔在水面荡来荡去,围绕石头转了三圈,不觉内心有所触动,回家后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母亲偷偷盘问她,她也如实地讲了,母亲只是觉得很奇怪。

不久之后,女子便生下一个儿子,她想把孩子抛弃,又于心不忍,于是就藏在柜子里哺养。并且立誓不嫁人,表明决不三心二意。但是,没有丈夫,居然怀孕生子,毕竟觉得难以见人。

儿子长到七岁时,从来没有见过外人。一天,那孩子忽然向母亲说:“我渐渐长大了,关起来养,怎么行呢?我想离开这里,免得连累母亲。”母亲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我不是凡人的种子,将要飞上天去。”母亲听了,流着泪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儿子答:“等母亲归天时再来。”又说:“儿去后,倘需要什么,可以打开我藏身的柜子,就能如愿。”说完,拜过母亲就走了,而且一出门便杳无踪迹。

女子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觉得更加惊奇。女子还是坚持原来的志向,没有嫁人。从此,母女相依为命。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家道却日益衰落下来。有一天早上起来时,发现连下锅的米都没有了,觉得非常难过。这时,女子忽然记起儿子临别时说的话,但打开柜子,果然得到了米。从此有求必应。三年后,母亲得病死去,办理丧事所需要的东西,也都从柜中取得。

……安葬了母亲之后,女子单独生活了三十年,从未跨出大门。一天,有邻居来借火,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房中,和她讲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不久,忽见一朵朵彩云围绕着女子所住的房屋,像张开的华盖一样,中间站着一位穿着漂亮衣裳的人,仔细一看,正是苏家的女子。只见她乘云在空中盘旋,越飞越高,最后便不见了。邻居无不感到惊讶。走进女子家中一看,只见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那里,却已经停止了呼吸。

因为这女子并无亲属,于是大家便商量如何治理她的丧事。这时,忽然来了一个长得清秀而雄伟的少年,向他们道谢。邻人过去也暗地里知道她有个儿子,所以并不怀疑。少年出钱安葬母亲后,还在墓旁栽了两株桃树。等丧事一办完,便告别乡亲,驾着云去了。

后来,桃树结了果,又甜又香,人们称它为“苏仙桃”。桃树很茂盛,年年开花结果。凡是在郴州做官的,常把桃子送给亲友尝尝。

狐夫人

山东莱芜县的刘洞九,在汾州做知州。有一天独自坐在州衙中,听到院外有笑语声慢慢接近。接着,便有四个女子走进屋来。一个四十来岁,一个三十来岁,一个二十四五,还有一个是尚挽着散髻的少女。几个人站在桌前,互相看着、笑着。刘洞九知道官衙院里本来就有很多狐仙,所以也没有答理她们。不一会儿,那位梳散髻的少女拿出一方红纱巾,调皮地扔到刘的脸上,刘扯下来扔到窗台上,还是不理她。四个女子笑了一阵,就走了。

没过几天,那位四十来岁的女子又来了,对刘说:“舍妹和你很有缘分,希望你不要厌弃我们小家的姑娘。”刘一听,就答应了,女子才离去。不一会,年长的女子和一个丫鬟扶着梳散髻的少女来了,并让少女和刘并肩坐下,说道:“一对美好伴侣,今夜洞房花烛。你好好侍奉刘郎,我走了。”刘洞九仔细看看少女,觉得光艳照人,没人能比得了,就和她同欢。并问她的来历,少女说:“我不是人,但实际上又是人。我本是前任知州的女儿,被狐狸迷住了,死后就埋在院内。狐仙们用法术又让我复生,所以我又飘飘忽忽像狐仙一样了。”刘听了就往少女的臀部摸去。少女发觉了,笑道:“你大概以为狐狸都有尾巴吧?”说完转过身来说:“请你摸摸看,有没有尾巴?”从此以后,少女就留在这里了。少女起居坐卧都有那个小丫鬟陪着。刘的家人都把她当做小夫人看待。丫鬟婆子们给她请安问候时,她给的赏赐都很丰厚。

有一天,正值刘洞九的寿辰。宾客很多,要摆三十多桌酒席,需要厨师很多。早下了文书去传厨师们,让他们按时到来,可是只有一两个来的。刘洞九非常生气。狐夫人听说后,就说:“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这一两个也打发回去。我虽然没有什么能耐,但三十多桌酒席还是不难置办的。”刘听了很高兴,就让把鱼肉和葱姜等佐料都搬到内宅里去,家里的人只听得切菜剁肉的刀砧声一直不断。在门里放一张桌子,上菜的人把托盘放上去,转眼之间,菜肴已经装得满满的。托走后再来,又满了,十几个人上菜,络绎不绝,取之不竭。最后,上菜的人来取汤饼,只听门里说:“主人并没预先嘱咐做汤饼,现在就要做好,怎么可能呢?”接着又说:“没办法,去借一点吧。”不大一会儿,厨房就喊来取汤饼。一看,三十几碗汤饼,腾腾冒着热气,摆在桌上。客人走后,狐夫人对刘洞九说:“可以拿出些钱来,偿还某某家的汤饼。”刘让人把钱送去时,那家人正巧刚刚丢了不少汤饼,在那里纳闷呢,送钱的人去了,疑团才解开。

一天晚上,刘正在饮酒,忽然想起山东有种稍带苦味的佳酿,狐夫人说,请让我取去吧。于是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返回说:“门外有一坛酒,够喝好几天的了。”刘出去一看,果然是自己老家里的名酒“瓮头春”。过了几天,刘的夫人派遣两个仆人到汾州来,半路上一个仆人说:“听说老爷的狐夫人犒赏手下人很优厚,这回得了赏钱,可以买件皮袄。”狐夫人在州衙中已经知道了,对刘说:“家里来人快到了,可恨贱奴才无礼,一定得收拾他一下。”第二天,那个胡说的仆人刚刚进城,头猛然大疼起来,到了州衙,抱着头乱叫,大家正想法给他吃药,刘洞九笑道:“不用治,到时候自然会好。”大家怀疑他得罪了这里的小夫人,这个仆人想:我刚来到这里,行装还没解下来,罪从何来?他觉得没有什么可求宽恕的,只好跪在帘外膝行哀求。只听帘中说道:“你称我夫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加个‘狐’字?”仆人此时才明白过来,磕头求饶不已。帘中又说:“既想得个皮袄,怎么还能这样无礼?”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已经好了!”夫人说罢,仆人的头疼病也随即好了。正要拜谢出来,帘中忽然又抛出一个小包来,说:“这是一件羔羊皮袄,你可拿去。”仆人解开一看,里面有五两银子。

出来后,刘问家里的消息,仆人说,家里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天夜间丢失了一坛好酒,一查对时间,正是狐夫人出外取酒的那天晚上。众人都很怕夫人的神威,称她为“圣仙”,刘便为她画了一幅小像。

当时,张道一官拜提学使,听到狐夫人的奇事后,就以和刘洞九是同乡为名,前去拜访,想和狐夫人见一面,但被狐夫人拒绝了。刘便把画像给他看看,张道一看,硬要把那画像带走了。回去后,张把狐夫人的画像悬挂在座旁,早晚祷告道:“以娘子的花容玉貌,到谁哪儿去不好?为什么托身给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下官我哪一点也不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光顾我一回?”狐夫人在州衙忽然对刘说:“张公无理,我要稍稍惩罚他一下。”一天,张道一正在祷告,突然觉得好像有人用铜戒尺打了他额头一下子,嗡的一声,头疼欲裂。张道一感到非常恐惧,就把狐夫人的画像送了回去。当刘洞九问张道一的仆人是怎么回事时,张的仆人没敢说实话,只胡说答了几句,刘笑着说:“你家主人额头上没疼吗?”仆人一听,觉得瞒不了,就把实话说了。

不久,刘的女婿其生来访,请求见见新岳母,狐夫人也坚决不见。其生求见之心更切,刘说:“女婿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拒绝?”狐夫人说:“女婿相见,一定要给他些赠品。他对我的奢望过高,我自己思量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就不想和他见面了。”其生还是坚决请求见面,狐夫人就许他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其生来到狐夫人的门前,隔着门帘向她作揖致敬。因为隔着门帘,狐夫人的容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其生也不敢定睛细看,离去时,还总是回头看。这时,只听见狐夫人说道:“阿婿回头了!”说罢,大笑一声,这一笑就像夜猫子一样森然可怕,其生听了,两腿酥软,心神不定,如丧魂失魄一般。从狐夫人那里出来,坐了一会儿,才稍稍定下心来。于是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像听到晴天霹雳,觉得自己的身子已不属于我一样。”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丫鬟,是受狐夫人之命,赠其生二十两银子,其生接受了,对丫鬟说:“圣仙平时和我岳父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素来挥霍成性,不惯于使用小钱吗?”狐夫人听到这话后,说:“我早就知道他这个毛病,不巧家里没钱了。前些时和别人结伴到汴梁去了,城市已为河神占据,一片汪洋。金库也都淹没在水中,我们入水中各得了不多的银钱,怎么能满足这种无厌的欲求?而且我纵然能厚厚地赠送他金钱,也只怕他福气薄,承受不起。”

狐夫人凡事都能事先知道。刘洞九遇有疑难事,和她商议后,没有解决不了的。有一天,孤夫人正和刘洞九一块儿坐着,忽然仰面朝天,大惊失色,说道:“大难将要临头,我们怎么办呢?”刘惊奇地问家里人是否平安,狐夫人说:“别人都没事,只有二公子叫人担心。这个地方不久就要变为战场,你应当请求到远处去出差,可以避免这场大祸。”刘听从了她的话,便向上司请求出差。不久后,刘洞九就被委派将银饷押运到云南、贵州去。从汾州到云、贵,路途十分遥远,听说的人都前来表示同情和安慰,只有狐夫人为刘祝贺。

不久,大同总兵姜叛变,汾州失陷,成为叛兵的巢穴。刘的次子从山东赶来,正好碰上战乱,被叛兵杀害。汾州城被攻破时,官僚都被杀,只有刘洞九因为远去云贵得以幸免。叛兵被平定后,刘才从云贵归来。接着,因为有桩重要案子没有办好而被贬,家里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官府又多方勒索,使得刘洞九一筹莫展。这时,狐夫人说:“不用发愁,床下有三千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刘大喜,问她:“这是从哪里偷来的?”狐夫人说:“天下没有主的东西,取之不尽,哪里用得着偷呢?”后来,刘洞九找了个机会离开了汾州,回到山东老家,狐夫人也跟他回去了。

过了几年,狐夫人忽然离去,用纸包上几件东西留下,其中有丧家挂在门上的小幡,长约二寸多,众人以为是不祥之兆。不久,刘洞九也死了。

金陵女子

沂水的居民赵某,因有事从城里回家,见一白衣女子在路旁伤心地哭。赵见她长得很美,便呆呆地望着不走。女子边哭边说:“你这个汉子为什么不走路,却看着我?”赵说:“因为旷野无人,你哭得这样伤心,使我难过。”女子说:“我丈夫去世,现在无依无靠,所以悲哀。”赵劝她何不再找一个好的配偶,那女子说:“还说什么选择好坏,只要有地方去,做个侧室,我也就满足了。”赵于是毛遂自荐,女子点头答应了。因离家较远,赵要雇牲口,女子便说:“不用了。”她走在前面,像仙女般飘然而行。到家后,便开始操持家务,不辞辛劳。

过了两年多,那女子对赵说:“感谢你的厚爱,我们相处了三年,我觉得很幸福,但现在我要回去了。”赵说:“你不是说无家可归吗?现在还要到哪里去呢?”女子说:“当时是信口说的,我怎么没有家呢。我父亲在南京开药店,今后你如果想再见我,可以办点药材去,顺便赚些路费。”赵于是想办法帮她雇车马,但她都拒绝了,出门步行而去,追也追不上。

过了许久,赵便开始想念她。于是买了一些药材,向南京出发。到达时,先把药材寄存旅店,然后上街寻访。忽然,药店中有一位老人看见了他,便说:“女婿来了。”同时出门迎接。进门后,见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看到他,不说也不笑,仍继续洗着。赵气她不过,转身走出大门。老人却拉住他回到屋内,女子还是不理他。老人命家人置酒饭招待远客,并打算送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女子说:“他生来薄福,钱多保不住。可以酌量给点钱,让他不白白辛苦一趟就行了。此外,可送他十几个医方,使他一辈子不缺吃少穿。”老人问赵带来的药材时,女子说:“已经卖了,货钱在这里。”老人于是拿出钱和医方交给赵,送他还乡。

老人送的医方很有效,至今沂水还有能知道的。例如用捣蒜的石臼接屋溜洗涤肉瘤,即是方子之一,很有奇效。

赌符

韩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齐庙,由于他会很多幻术,所以大家便称他为“仙人”。先父和他最为友善,每到城里去时,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准备拜访韩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韩道士把钥匙交给先父道:“请先到庙里,打开我屋子的门,坐上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先父拿着钥匙到庙上开门,却看到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关于韩道士的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

在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赌博,因为先父的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位和尚,专门搞掷骰子赌博的把戏,赌注极大。族人一见就非常喜欢,把全部钱财都拿去赌博,结果大输特输,而且越输心越急;后来干脆把田产全典当出去,再去赌,最后在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于是,我的这位本族人,便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去找韩道士,说话时语无伦次。韩道士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实说了。韩道士笑道:“经常赌博没有不输之理,你如能戒赌,我就能够帮你收回财产。”族人道:“倘若能收回财产,我就用铁棒把那些骰子都砸碎!”韩道士于是给他写了一道符咒,交给他佩在衣带上。嘱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来的财物就行了,不要得寸进尺啊!”又交给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回本钱之后就还给韩道士,族人大喜,带着钱就去找那个和尚去了。和尚检查了一下他的赌资,又还给他,不屑于和他赌。族人非赌不可,请求孤注一掷,和尚笑着答应了。和尚掷了一回无胜负,族人接过一掷,大胜。和尚再以两千文钱为注,又败。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族人赌运越来越好,一掷一吆喝,都是上等采。转眼之间,就把前些时输的钱全都赢回来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赢几千也更好,于是又赌,可是赌运渐渐不佳,又开始输钱,正在纳闷时,一看衣带下,发现那符咒已经没有了,顿时大惊失色,于是罢赌,带着钱回到道观,偿还韩道士后,计算一下赢的钱和最后输的钱,总计和原来输的钱数相等。最后惭愧地向道士承认了失去符咒的罪过。韩道士笑道:“已经在这里了,本来嘱咐你不要贪财,你却不听,所以就取回来了。”

异史氏说:“普天之下促成倾家荡产的,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而且败坏道德的,也没有比赌博更厉害的了。凡是沉醉于其中的,就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来从事商业农业的人,都有自己的本业,读诗书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阴。扛锄读经,固然是成家立业的正路;清谈一番,薄饮几杯,也还算是利于写作的风雅之事。而这些赌徒却和邪恶朋友勾结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倾囊倒箱,把金钱悬到了危险的山尖上,吆三喝五,乞灵于枯骨做的骰子。让那些骰子盘旋乱转,如同圆珠滚动,手中握着多张纸牌,如同拿着一把团扇。左顾右盼,鬼眼珠乱转,假装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尽了鬼魅伎俩。如有宾客来访,在客厅里和客人周旋,还对赌局恋恋不舍。屋里房梁起火,还斜眼瞪着掷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赌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的一个人口干唇焦,看着像个鬼。等到全军覆没,老本输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赌,看看赌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发痒,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看钱袋一文无有,空让壮士灰心。伸着脖子徘徊,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责他的人已经睡着,就怕惊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饥肠碌碌,又抱怨残汤剩饭太凉。接着又卖儿卖女,典当田产,希望孤注一掷捞回本钱,不料又如同一场大火,把毛发烧了个精光,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等到惨败之后才冷静反思,可是自己已经沉沦为下流人物了。试问赌徒之中,谁的技艺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裤子的叫花子。落魄赌徒如今常常饥肠碌碌,腹痛难忍,常常露宿街头,急得抓耳挠腮,只有指望变卖点妻子梳妆盒中的东西。呜呼!败坏德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哪一件不是从赌博这条邪路上得到的报应啊!”

毛狐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时妻子就去世了。由于家里很穷,所以无力再娶。一天,他在田里干活,看见一个年轻妇女,踩在禾苗上,从田间小路走过。女子面带赤红色,风致还好。马怀疑她迷路,见周围无人,就进行调戏,女的也不拒绝。马进一步拉她睡觉,她笑着说:“青天白日,不作兴这样。你回去把门虚掩,夜里我会来。”马不信,女发誓。于是把住的地方详细告诉她。夜里,她果然来了。彼此相爱。马觉得她肌肤细嫩,在烛光下显得又红又薄,像婴儿的肌肤,而且全身都是细毛,感到奇怪。同时因她来历不明,怀疑为狐。于是半真半假地询问她,她坦率地承认是狐。马说:“既是狐仙,应当有求必应。蒙你相爱,何不送我几两银子?”妇女答应可以。次夜到来,马向她要钱,她故意吃惊地说:“啊,忘记带来了。”她去时,马又叮嘱。到夜间,马又问:“我求你的事,也许未忘记吧。”她笑着请再等几天。几天后马又提起,她笑着从袖子中取出两锭银子,大约有五六两,上面还有花纹,十分精致可爱。马高兴极了,收藏柜中。过了半年,因为需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别人说是锡。用口试咬,随口咬下。马吓得赶快收起。夜里妇人来时,马生气地责怪她。她笑着说:“你命薄,真的白银,无福消受。”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马说:“听说狐仙都是天姿国色,哪知道并不见得如此。”妇说:“我们随人而变,你命里连一两银子都无福消受,哪能够享有绝代佳人。我虽然容貌不好,配不上第一流人物,但是比起那些大脚、驼背的女人来,也算是天姿国色了。”

过了几个月,妇人忽然送给马三两银子,说:“你多次向我要钱,我因为你命里不该收藏银两,所以不同意。现在你很快就要订亲,特送你一笔结婚用的钱,用以赠别。”马申明没有说亲这回事。她说:“一两天内就会有媒人来。”马问对象长得如何,她说:“你想天姿国色,自然是天姿国色。”马说:“那倒不敢奢望,不过三两银子怎么能讨一个老婆?”妇人说:“这是月老注定的,由不得人。”马又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妇人说:“深宵来往,披星戴月,总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有你的妻子,我不能代替她。”天亮时,临别交给马一包药沫,说:“分手后恐怕会害病,服了这药就会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首先问对方长得怎样,媒说:“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问要多少钱办彩礼,答说只需四五十吊钱。马认为钱的问题不大,要求必须先看看人。媒人担心好人家女子不肯随便让人看,于是约马同去,相机行事。到了村庄,媒人先进去,马等候多时,媒人来说:“行,我表亲和她同住一个院落,刚才见女坐在房内,你假装去看我表亲,可以走近女子身边去看。”马跟着媒人到了院内,见到女子伏在床上,请人搔背。马走近一看,确实如媒人所说。立刻商量聘礼,对方并不争多争少,有一二两银子稍为妆扮女子就行了。等一切手续办完,三两银子刚刚用尽。迎女过门,才知女子是个驼背,一双大脚。因此领悟狐的话早有预见。

异史氏说:“‘随人变化’,也许是狐仙的自我解嘲。但她谈到福泽,却是可信的。我常常说,不是祖宗修了数代,不可能做大官;不是自身修行数世,不可能娶到佳人。凡信因果的人,必然不会说我信口胡诌。”

卷四

青梅

南京有个姓程的书生,性格磊落,与人交往从不计较彼此。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解开腰带的时候,觉得带子的一头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坠着。他看来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辗转之间,一个女子从衣后出来,掠着头发微笑着,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她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而是狐仙。”程生说:“若能得到美人,鬼都不怕,何况是狐仙呢。”两个人便亲亲热热地生活在一起。

过了两年,狐仙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子,起名叫做青梅。狐仙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娶老婆了,我将来可以给你生个男孩子。”程生听了她的话,就没有再娶老婆。可是亲戚朋友都来讥笑诽谤他。他的意志开始动摇了,就和湖东一个姓王的姑娘订了婚。狐仙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生气,给青梅喂饱了奶以后,就扔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你是养活她还是摔死她,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凭什么替别人做奶妈子呢!”说完,出门就走了。

青梅长大以后,很聪明,而且容貌清秀,很像她的母亲。时隔不久,程生得病死了,他的老婆王氏也很快就改嫁,而青梅则被寄养在堂叔的家里。堂叔的行为很放荡,品行很不好,而且还整天想着把自己的侄女卖掉,好填满自己的腰包。这时,有个姓王的进士,恰好正在家里等候委派官职,听说青梅很聪明,就用高价把她买到家里来,让她给自己的女儿阿喜当丫鬟。阿喜十四岁,容貌很秀丽,也是一个绝代佳人。她看见青梅后,很是高兴,从此便和青梅形影不离,昼夜生活在一起。青梅也善于侍候,能用眼睛听声,能用眉毛传情说话,所以全家都很疼爱她。

当时,同乡有个姓张的书生,名叫介受。家境清贫,没有什么固定财产,租着王进士的房子居住着。他很孝顺,遵守礼节,毫不苟且,又专心致志地读书求学。一天,青梅偶然来到他家,看见他靠在一块石头上喝糠粥。青梅进屋和他母亲唠嗑时,看见桌子上放着猪蹄。当时,张生的老父亲正病重躺在床上,后来张生进了屋子,侍侯父亲大小便。结果父亲的屎尿弄脏了他的衣服,父亲发觉以后,不断地怨恨自己。张生却遮挡着弄脏的地方,急忙跑出去自己打水洗掉,很怕父亲知道。青梅看见这些后,认为张生的这个行为很了不起。回去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阿喜,并对阿喜说:“咱们家的房客,不是一般的人物。娘子不想得到一个好丈夫,那就罢了,要想得到一个好丈夫,就是张生那个人了。”阿喜恐怕父亲嫌他贫穷,青梅就说:“你说得不对,这件事情成不成,取决于你自己。你如果同意,我就偷偷地去告诉张生,叫他请个媒人前来求婚。夫人一定招呼你,和你商量,你只要答应一声‘可以’,就妥了。”阿喜怕他穷一辈子,自己嫁一个穷人,会被天下的阔人所耻笑。青梅说:“我自己认为能够看透天下的读书人,肯定没有差错。”第二天,青梅就去告诉张生的母亲。老太太大吃一惊,认为她的说法是个不祥之兆。青梅说:“我家小姐听到公子的行为,认为他是一个贤人,我因为明白了她的心意,才来为你们说合。你派媒人去,我们两个人给以袒护,这个主意就能如愿以偿。即使被主人拒绝了,对于公子又有什么耻辱呢?”老太太说:“你说得很对。”于是就拜托一个姓侯的卖花女前去求婚。王夫人一听就笑了,把情况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一听,也是一阵大笑。把女儿招呼到跟前,向她说了侯氏的来意。没等阿喜回答,青梅就开始赞美张生的贤德,断定他将来必定是一个富贵之人。王夫人问女儿:“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如果能够吃糠咽菜,我就答应这门亲事。”阿喜低着脑袋想了很长时间,才看着墙壁说:“贫富是命里注定的。倘若是个命好的人,穷也穷不多长时间,而富贵的时候就没有穷尽了。倘若是个命薄的人,那些满身是锦绣的王孙公子,穷到没有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件事情全在父母的心意了。”

起初,王进士和女儿商量的目的,是想让女儿把那个张生给讥笑一番,没想到女儿却说了这番话,心里顿时很不痛快,说:“你想嫁给那个姓张的吗?”女儿不回答,他再一次追问,女儿还是不回答。王进士怒气冲冲地说:“贱骨头,不长进!想挎个破筐,给讨饭的花子做老婆,难道不怕羞死了!”阿喜气得脸颊通红,含着眼泪被青梅领回了绣房。媒人也就跑回去了。

青梅看见这门亲事没有办妥,就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嫁给张生。过了几天,她便在夜间偷偷来到张生家。当时,张介受正在灯下读书,看见青梅进来,便惊讶地问她来到这里做什么,青梅一时难以把话说出口,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张介受听了,便很严肃地表示拒绝。青梅流着眼泪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要和你私奔的淫荡女人。只是因为你贤德,所以自愿来寄托终身。”张介受说:“你爱我,是认为我的德性好。但是在夜间前来表白,洁身自好的人也是不能答应的,有德性的人怎么能够允许呢?从淫乱开始,最后结成终生伴侣的,正人君子还说不可以。万一咱们成不了亲,今后你我怎样自处呢?”青梅说:“那如果成了,你肯赏脸接纳我吗?”张介受说:“如果我娶到了像你这样的妻子,我还有什么要求呢?只是我想到还有三件事会防碍我们在一起,所以不敢轻易答应你。”青梅问:“是哪三件事会防碍我们呢?”张介受说:“一是你自己不能做主,这是没有办法的;二是即使你能够自己做主,我的父母倘若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三是即使我的父母愿意了,要把你从王家赎出来,价钱也一定很高,我家境一贫如洗,不能弄到那么多的金钱,那更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你还是赶快回去吧!俗话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是很可怕的呀!”青梅只好回去,但临走时又嘱咐张生说:“如果你有意娶我,我想我们可以一起想出办法来的。”张生点头答应了。

青梅回去以后,阿喜便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青梅跪下来,向阿喜坦白交待了情况。阿喜听了,认识她夜里私自跑出去淫乱,觉得很丢人,于是要用棍子来惩罚她。这时,青梅流着眼泪,一再表示没有发生别的事情,并趁机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喜。阿喜听完后,赞叹着说道:“他不愿苟且偷合,这是礼;一定要告诉父母,这是孝;不轻易答应你的求婚,这是忠诚老实,不骗人。他有了这三项品德,老天必然会保佑他,他就不必担忧贫穷了。”接着,又问青梅:“你想怎么办呢?”青梅说:“我想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做主吗?”青梅说:“如果达不到目的,大不了一死罢了。”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的。”青梅于是向她叩头,感谢她的好意。

又过了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你前几天对我说的一番话,是跟我的玩笑呢,还是真要对我发慈悲呢?如果是真的,有一些事情,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阿喜问是什么事情,青梅回答说:“张生不能送聘礼,我又没有力量可以赎回自己的身子。所以,如果一定要我先拿出足够的钱来赎回我自己,才答应让我出嫁。那么,你的这个答应就跟没有答应一样。”阿喜沉吟了一会儿,说:“这就不是我能为你效力的了。我说把你嫁出去,恐怕不合适;如果说不必拿足你原先的身价,我父母肯定不会答应,我也不敢说出口。”青梅听到这里,流下泪来,只是哀求阿喜能够怜悯和拯救她。阿喜想了好长时间,才说:“不要紧,我攒了几吊私房钱,可以倾囊相助。”青梅向她叩头拜谢,就偷偷去找张介受,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张介受的母亲知道后,也十分高兴。随后,便开始东拼西凑,终于筹到了赎回青梅的钱,然后珍藏起来,等待青梅的好消息。这时,恰巧王进士被派到山西曲沃县当县官,阿喜就利用这个机会对母亲说:“青梅的年岁已经大了,现在我们全家要去山西上任,不如把她嫁出去算了。”王夫人早就看出青梅太聪明,唯恐把女儿领上邪路,早就想把她嫁出去,只是害怕女儿不愿意,现在听到女儿这么说,倒是很高兴。过了两天,就有一个雇工的媳妇,向她禀报了张家求婚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这个书生只应娶个丫鬟做妻子,前些天却向我的女儿求婚,那真是痴心妄想!但是,如果把青梅卖给那些显贵的人家去做小老婆,那身价一定能比以前高出好几倍。”阿喜听了,赶忙进言道:“青梅侍奉我很多年,卖给人家做小老婆,我心里很不忍。”王进士于是依了女儿,便让雇工的媳妇给张家传话,答应了这门婚事,仍以原先的身价,签字画押,把青梅嫁给了张介受。

青梅进门以后,对公婆十分孝敬,委曲承顺公婆的心意,胜过张介受;而且操持家务更是十分勤俭,吃糠咽秕不以为苦。因此,家里的人没有不对她敬重疼爱的。她又把刺绣当做谋生的事业,而且卖得很快,很多商人都在门前等着抢购,唯恐买不到手。她的这些收入,终于帮助张介受贫寒的家境得到略微的改善。她还劝导丈夫,让他不要为照顾家务事而耽误了读书,柴米油盐一切生活大计,完全由她自己承担。因为原先的主人要去山西上任了,青梅就去向阿喜告别。阿喜见了她,流着眼泪说:“你是有了自己的归宿,我的命运一定赶不上你。”青梅说:“我的归宿是谁赏赐的,我敢忘恩吗?但是认为你的命运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寿了。”于是,两人洒泪告别。

王进士到了山西以后,过了半年,夫人就死了,他便把灵柩停放在佛寺里。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受贿被免除了职务。他千方百计地花钱赎罪,最后穷得上顿不接下顿,他身边的一些随从人员也全部逃散了。就在这个时候,瘟疫也开始流行起来,王进士染上了瘟疫,也离开了人世,只剩了一个老太太跟着阿喜。过了不久,老太太又离开了人世,只剩下孤苦伶仃的阿喜,生活更苦了。这时,邻家的一位老太太便开始劝她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殡葬双亲,我就嫁给谁。”邻居的老太太可怜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半个月以后,老太太又来对她说:“我为娘子尽心尽力地想办法,你的婚事很难找到合适的:穷人不能为你殡葬双亲,富人又嫌你是个没落人家的后代。真是无可奈何!……我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愿意。”阿喜问她:“什么主意呢?”老太太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李郎,想要再纳一房小老婆,倘若看见你的姿容,就是叫他用最厚的礼节殡葬你的双亲,肯定也不会吝啬的。”阿喜痛哭流涕地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能给别人做小老婆呢!”老太太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阿喜每天只靠着吃一顿饭,延续自己的生命,等待有人聘娶她。过了半年,生活又陷入了困境,再也没有办法支持了。一天,邻居的老太太又来了。阿喜流着眼泪对她说:“我苦到这个样子,常想到自尽。现在仍然恋恋不舍地苟且活在世上,只是因为双亲的灵柩还没有安葬,我自己要是离开人世,谁去收拾双亲的尸骨呢?所以想来想去,不如依照你从前的意见办吧。”老太太于是就把李郎领到阿喜家。李郎略微看了看阿喜,十分高兴,马上拿出金钱替阿喜张罗安葬父母的事。很快,阿喜父母的两个灵柩都给安葬了。办完丧事以后,李郎就用车子把阿喜拉到家里,叫她进门参拜大老婆。李郎的大老婆本来是个刁悍而又嫉妒的女人,李郎当初不敢说是买妾,只说买了一个丫鬟。所以,当她看见阿喜时,便气得暴跳如雷,随后用一顿乱棍把阿喜打了出来,不让她再进门。

阿喜披散着头发,泪流满面,前进无路,后退无家。这时,有个老尼姑从此路过,就请她一同住到尼姑庵里。阿喜听了,顿时喜出望外,就跟着老尼姑走了。到了庵里,阿喜便跪下来,请求剃掉头发当尼姑。但老尼姑不答应,说:“我看娘子的相貌,不是久落风尘的人物。庵里有粗茶淡饭,虽然粗劣,还可以维持生活,你暂且在此寄居,等待时机吧。时机一到,你可以自由地离开。”住了没多长时间,市里的一些无赖之徒,看到阿喜很漂亮,便经常前来敲窗打门,说一些下流淫荡的话来调戏她,老尼姑没有办法制止他们。阿喜则号啕痛哭,想悬梁自尽。老尼姑于是就到南京的吏部衙门,请一官府贴出告示,严禁这些无赖之徒胡作非为。那些品行恶劣的少年看了这告示,才稍微有些收敛。后来,有个家伙竟然趁着夜晚在尼姑庵的墙壁上挖窟窿,老尼姑机警地喊叫起来,他才逃跑了。于是,老尼姑又到吏部去报案,官府终于把领头作恶的人给抓住,着送到金陵府里打了一顿棍子。这一下,尼姑庵才逐渐安定下来。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路过尼姑庵,见到了阿喜,被阿喜的美貌给惊呆了,于是就强迫老尼姑给他传达爱慕之情,还拿出许多金钱去引诱老尼姑。老尼姑很委婉地对他说:“阿喜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她不甘心给别人做小老婆。所以,公子暂且回去,让我慢慢的想个妥善的办法,再去回复你。”公子被老尼姑支走以后,阿喜便想要服毒自杀。但在当天夜里,她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父亲来了,痛心疾首地对她说:“我没有顺从你的心愿,使你落到了这个地步,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是,你千万不要寻死,只要继续等待下去,你从前的愿望还是可以实现的。”阿喜醒来后,感到很惊异,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等到天亮后,便起来认真的梳洗。老尼姑起来后,只看了她一眼,便惊讶地说:“看你今天的面色,已经没有任何的浊气,再也不用忧虑会遭到横祸了。你的福气来到以后,可不要忘了老身啊!”老尼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敲门声。阿喜顿时大惊失色,料想一定是先前那位贵公子的家奴来了。老尼姑开门一看,果然是那位贵公子的家奴。那个家奴一见面,就追问老尼姑谋划得怎么样了。老尼姑客气地接待了他,并请求再延缓三天。家奴于是转达主人家的话,说如果这门亲事办不成,就让老尼姑自己去回话。老尼姑唯唯诺诺,很恭敬地应了一声,表示向他主人谢罪,就让家奴先回去了。阿喜听了他们的对话手,心里十分悲伤,又想自尽,但被老尼姑给给劝阻了。阿喜担心三天以后那位贵公子还会再来,到时候就不好应付了。老尼姑说:“有我在这里,你就不用担心,是砍是杀,完全由我承担。”

第二天,到黄昏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并听到有人在外面吵吵嚷嚷,还有好几个人敲叩山门。阿喜一听,脸上失去了血色,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老尼姑冒着大雨去开庙门,看见门外停着一台轿子,几个女仆从轿里搀出一位美人,仆从显得很气派,车马更是十分豪华。老尼姑惊讶地询问她们要做什么,只听到仆从回答说:“这是司理的家眷,暂时到庵中避避风雨。”老尼姑于是急忙把她们领进佛殿,搬来一张矮床,很恭敬地请那位美人坐下。并把家人和仆从安排在禅房休息。那些人进了禅房之后,见到了阿喜,觉得很漂亮,就跑去告诉夫人。过了不一会儿,雨停了,夫人就站起来,要求看看庵里的禅房。老尼姑就把她领进禅房,夫人一见到阿喜,顿时惊呆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阿喜也呆呆地看着她老半天。其实,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于是,两个人都失声痛哭,各自倾诉了这些年来的经历。原来,张介受的父亲病故后,张介受先是守完孝,然后便在乡试中考中了举人,又在会试中高中了进士,并被派到了一个省里担任司理。张介受先接母亲上任去了,然后派人回来迎接家眷。阿喜听了,叹息道:“今天一看,你我真是如同天壤之别了!”青梅笑着说:“幸亏娘子受了挫折,还没有丈夫,这正是老天有意安排我们两个人团聚呢。倘若不被大雨阻隔,我们怎么能在此不期而遇呢?这一定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说完,就拿出镶有珠宝的头冠和锦衣,催促阿喜换上。阿喜低着头,犹豫不决。这时,老尼姑也在旁劝说。阿喜担心两个人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青梅说:“你的身份当年就定下来了,我绝不敢忘掉你的大恩大德!试想一下,张郎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吗?”说着便强要阿喜换了衣服。待雨一停,便告别了老尼姑,带着阿喜一起路了。

到达张介受的任所之后,张介受母子都很高兴。阿喜拜见了张母,说:“我今天没有脸面见到母亲了。”张母微笑着安慰她,并打算选择一个好日子,然后给张介受和阿喜举行婚礼。阿喜对青梅说:“庵里只要还有一线活路,我也不愿跟随夫人来到这里。你如果念在过去的情谊上,能够给我一间房子,可以容纳一个蒲团,我就心满意足了。”青梅听了,只是笑笑,却不说话。

到了成亲那一天,青梅就给阿喜抱来了华丽的服装。阿喜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就听见鼓乐大作,但阿喜还是拿不定主意。这时,青梅领着仆妇丫鬟,硬给她穿上了婚服,把她搀出绣房。此时,张介受已经穿好了参拜的礼服,也就不知不觉地互相参拜了。随后,青梅把阿喜推进洞房,说:“空着这个位置,已经等你很久了。”又看着张介受说:“你今晚得到了报恩的机会,可要好好待她。”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但阿喜却抓着她的袖子不放,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是不能代替的。”然后,掰开她的手指就往外走了。

在以后来的日子里,青梅便十分谨慎地服侍阿喜,不敢担当夫人。但阿喜却总感到很惭愧,心里十分不安。于是张母就发了话,把两个媳妇都称为夫人。但即使这样,青梅还是对阿喜行使婢妾的礼节,一点也不敢懈怠。

过了三年,张介受任满进京的时候,到尼姑庵里看望老尼姑,并且拿出五百金给老尼姑祝寿。老尼姑不肯接受。张介受态度很坚决,硬要送给她。老尼姑无奈,只好勉强收下了二百金,用来修了一座观音庙,并建了一座王夫人碑。后来,张介受的官做到侍郎。程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王夫人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张介受向皇帝上书陈情,两人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老天生下佳人,本来是用来报答贤人的;但那些满脑子庸俗思想的王公大人,却要留着佳人赠给纨绔子弟。这是老天一定要与之相争的。于是,使事情变得离奇古怪,致使撮合的人费心心机去经营。唯独青梅能在浑浊的尘世上识别一个英雄,立下了嫁给这位英雄的誓言,并以必死的决心期待着。那些曾经样子俨然,衣冠端庄的人物,为什么反倒抛开有德性的贤人,而去追求官僚和财主人家的子弟,其见识连一个丫鬟也比不上,这是为什么呢?”

促织

明朝宣德年间,皇宫里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所以宫中每年都要向民间征缴大量的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生长在陕西的,但华阴有个县令,为了讨好上司,但捉了一只献上去,试了一下,发现它很会斗,于是责令华阴县经常供应这种蟋蟀,县里就责令乡里去完成这项任务。因此,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只要捉到了一只好的蟋蟀,便放在笼子里养起来,当做奇货来牟取暴利。而那些奸猾刁诈的差役,则借机敲诈,按丁摊派,往往为了一只蟋蟀,逼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

当时,县里有个叫做成名的穷书生,多次应考,连一个秀才也没有捞到。由于他为人迂腐木讷,所以那些狡诈的差役就报请委派他做里正,让他担起上缴蟋蟀任务的重担,他千方百计推辞不掉,只好接受。结果不到一年,就把自己一份微薄的家产全赔光了。此时,征缴蟋蟀的任务又派下来了,而成名既不敢按户摊派,又没有钱来抵偿,只有干着急的份。这时,妻子对他说:“光着急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捉,万一能够捉到一只好的呢。”成名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早出晚归,每天提着竹筒、笼子,到墙脚下、草丛中,搬开石头,探看土洞,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无济于事。即使捉到了三两只,也都是又笨又弱,不合要求。而此时县官又限期追缴,十分严厉。十几天时间,他就挨了一百多板子,两条大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想干脆自杀算了。

正好这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巫婆,说是能够借神仙的指点来预卜吉凶。成名的妻子也带了钱前去问卜。到那里一看,只见红颜少女、白发老妪,把门口都堵塞了。走到巫婆住的地方,屋里有间密室,门上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卜的人在香炉里烧上香,磕两个头。巫婆在一旁望着空中,代为祈祷,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念的什么咒语,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听候吉凶。过了一会儿,帘内扔出一片纸来,写的都是人们所要问的事,没有丝毫的差错。成名的妻子也把钱放在案上,焚香膜拜,约莫一顿饭工夫,门帘一动,一张纸片落在地上。拾起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画的像一所寺院的殿阁,殿阁的后面是一座土山,山下怪石纵横,荆棘丛中伏着一只“青麻头”的蟋蟀,旁边一只蛤蟆,好像要跳的样子。成名的妻子思量了好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看到画中有一只蟋蟀,隐隐约约跟自己要问的事暗合,便把纸折叠起来,拿回家给成名看。成名反复思量,说:“莫非是告诉我捉蟋蟀的地点么?”仔细端详,觉得画中的景状,跟村东的大佛阁十分相似。于是勉强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带着画儿,往大佛阁的后山去寻。只见一座小山似的古代陵墓,怪石纵横,俨然是画中的景状。于是慢慢地在荆棘丛中侧着耳朵听,睁着眼睛瞧,像寻觅一枚绣花针、一粒芥菜子似的,心力、目力、耳力都用尽了,可一点蟋蟀的踪影也没有。他继续屏住呼吸,暗暗搜寻,一只癞蛤蟆突然跳了出来,他更加感到惊异了,急忙跟着它去。那只癞蛤蟆一下钻到草丛中去了,他便蹑手蹑脚地扒开乱草一看,只见一只蟋蟀伏在荆棘根下,于是赶忙用手去扑,结果那只蟋蟀一下又钻到石洞里去了。成名便用一根小草轻轻去戳,但蟋蟀还是没有出来,最后干脆拿筒里的水去灌,那只蟋蟀才跳了出来,而且看起来十分俊美健壮,于是马上过去把它逮住了。仔细一看,大身架,长尾巴,青色的脖子,金色的翅膀。成名顿时高兴极了,然后装进笼子带了回去,全家人一看成名捉到这么漂亮的蟋蟀,都像遇到大庆大喜一样,甚至比得到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还要高兴。于是把那蟋蟀养在一个放上一些土的盆子里,并用螃蟹肉、栗子粉去喂它,精心照料,万般爱护,只等限期一到,就把它献到官府,完成那征缴的任务。

有一天,成名那九岁的孩子,趁着父亲不在时,偷偷打开盆盖,那蟋蟀随即一跃而出,而且跳得很快,怎么也捉不到。最后,费尽力气把它捉到时,腿已折了,肚也破了,很快就死去了。孩子一看,十分害怕,哭着告诉母亲,母亲听了,气得面色灰白,大骂道:“祸种,死期到了!等你爸回来,再跟你算账啦!”孩子吓得哭哭啼啼地出去了。不久,成名回来了,听了妻子的话,好像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都凉了。怒吼着去找孩子,但孩子已经杳如黄鹤,不晓得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就在井里发现了孩子的尸体。于是夫妻二人由愤怒再转为悲恸,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夫妻俩呆呆地对着墙角,默默无语,不吃不喝,茅舍里一缕炊烟也没有,简直无法再活下去了。

天快黑了,成名只好拿了一床草席,裹着孩子的尸体去埋,无意中往孩子的身上一摸,觉得似乎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于是便高兴地把孩子抱到床上。半夜里,孩子果然活过来了,夫妻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安慰。但孩子神气痴呆,气息微弱,只想睡觉。成名回头看到笼子空了,气也不出,声也不作,连孩子的死活也没有放在心头了。从天黑到天明,都没有合过眼皮。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蟋蟀的叫声,他惊异地起来一看,只见那只蟋蟀仍然活着。他高兴地去捉,结果那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而且跳得很快。成名用手掌去扑,似乎手掌中什么也没有,刚刚张开指头,那蟋蟀又突然跳了出去。赶忙去追,看到它绕过墙角,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成名便在那里徘徊着,东张西望,终于看见一只蟋蟀伏在壁上。仔细一看,那蟋蟀又短又小,黑里带红,完全不像先前的那只。成名于是不去理会它,还是在那里东看看,西瞧瞧,只想找到原来的那只。突然,壁上的那只小蟋蟀跳到他的衣袖上,他一看,样子像土狗,翅膀上长着梅花小点,方方的头,长长的腿,似乎还不错。于是便高高兴兴地把它收进笼子里。准备拿它献给官府,又害怕上头不满意,便想让它先跟别的蟋蟀试斗一下,看看行不行。

当时,村里有个善斗鸡狗的少年,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蟹壳青”,天天与人家的蟋蟀角斗,没有斗不赢的。那少年想以此来牟取暴利,把价格提得很高,自然也没有人来买。那天,少年径自来到成名家里,看到成名养的那只蟋蟀,不由得捂着嘴暗暗发笑,于是把自己的蟋蟀放在笼中进行比较,成名一看,只见少年带来的那只蟋蟀又长又大,是个庞然大物,自己的那只跟人家一比,自觉惭愧,不敢跟他较量。但回头又想,养一只差家伙,反正没什么用,不如让它斗一斗,开开心也好。于是便把各自的蟋蟀放进斗盆里。两只蟋蟀都放进去之后,成名的那只蟋蟀便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呆得像木鸡一样,少年一看,顿时大笑起来。于是便试着拿起猪鬃去撩拨它的触须,但它仍然不动,少年又讥笑起来。经过几次撩拨,那只小蟋蟀终于被激怒了,于是直奔少年的那只“蟹壳青”。双方飞腾扑击,发出冲杀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那小蟋蟀一跃而起,张开尾巴,伸直触须,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少年一看,大吃一惊,急忙把它们分开。那小家伙翘着尾巴,扬扬得意地叫了起来,好像向主人报捷一样。成名看了,心里十分高兴。

……大家正在观赏这只善斗的小家伙时,一只大公鸡突然窜了过来,对准那小蟋蟀一啄,吓得成名大声呼叫,好在没有啄到,那小家伙跳去一尺多远。公鸡又扑了过去,眼见小家伙已被扑在它的爪下了。成名在慌乱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搭救那小家伙。一霎,只见那公鸡伸着脖子,摆着翅膀,成名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那小家伙已经跳到公鸡的冠上,使劲地咬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异,更加高兴,赶忙把它拿起来,放到笼子中。

第二天,当成名把这只蟋蟀献到官府时。县官一看,觉得它个头太小了,于是便怒冲冲地训斥成名。成名便说它有奇异的本领,县官不信。成名就提议让它试着与其他的蟋蟀角斗,结果没有一只不被它斗垮的。又让它与鸡斗,果然与成名所说的一样。于是,县官奖赏了成名,并把它献给抚军。抚军大悦,立即装进金丝笼里,献给皇上,并在奏折中详述了这只小蟋蟀的本领。小家伙进了宫中后,皇上便命令让全国进贡的最好的蟋蟀,诸如“蝴蝶”、“螳螂”、“油利达”、“青丝额”等等,一切奇形怪状的家伙拿来跟它角斗,结果没有一只能够胜过它的。而且往往听到琴瑟的声音,那小家伙就会按乐曲的节拍跳跃起来,因此大家越发觉得它神异非凡。皇上十分高兴,下令赏给抚军骏马、锦衣和绸缎。抚军也没有忘记那小蟋蟀是谁送来的。不久,那华阴县令就以政绩卓异而闻名全省。县官一高兴,便免了成名的徭役,并嘱咐主管学政的长官,让他入了县学,成为秀才。过了一年多,成名儿子的精神也恢复正常了,并说:“本人变了一只蟋蟀,轻捷善斗,现在才醒悟过来。”后来,抚军也重重地赏赐了成名,没有几年,成名就拥有良田百顷,楼台万所,牛羊各以千计。出门便轻裘肥马,比那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重用一种东西,未必不事过境迁就忘记了,而经办的人却把它当做一个定例。加之官员贪婪,吏役残暴,老百姓赔了妻室,卖了儿子,也得不到一天的安宁。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老百姓的命运,决不可以轻易草率地提倡某种风气。但是,成名因为官吏的剥夺而贫,由于蟋蟀的善斗而富,裘马轻肥,得意扬扬,当其做里正、受责打的时候,难道会想到能够享受到这些荣华富贵吗?老天爷大概要酬劳忠厚长者,遂让抚军、县官,一同享受蟋蟀得来的恩宠。过去听说过一人飞升,鸡犬登仙,真是所言非虚啊!”

田七郎

武承休,辽阳人。喜好交朋友,所交的朋友都是知名人士。一天夜里,他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你结交的朋友遍及海内,都是一般泛泛的交往,只有一个人能够和你共患难,你为什么反倒不认识呢?”武承休问:“你说的是谁呀?”那个人说:“为什么不结交田七郎呢?”武承休醒过来之后,觉得很奇怪。

第二天早晨,见到朋友,就打听田七郎。有朋友认识田七郎,便说是东村一个打猎的。武承休不敢怠慢,紧忙来到田七郎家里访问,到了之后就用马鞭子敲门。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人,大约二十多岁,虎目蜂腰,戴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扎一条黑布围裙,围裙上补着许多白补丁。出门就抱拳拱手到额头,作了一个深深的揖,询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武承休说了自己的姓名,并借口路上感到身体不舒服,要借一间房子歇一会儿。又打听田七郎住在什么地方,那个人回答说:“我就是。”说完,就把武承休请进院里。武承休看见院里只有几间破房,东倒西歪的,墙壁也只是用带杈的木头支撑着。当他们走进了一个小屋子时,只看见抱檐柱子上挂满了虎皮和狼皮,再没有凳子和卧床可坐。七郎就在地下铺了一张虎皮。武承休便坐在虎皮上和七郎唠嗑。听七郎的言词很朴素,武承休心里很高兴,就送给七郎一些金钱,作为他的生活用度,但七郎却没有接受。武承休坚决要送给,七郎就接过来,拿进去禀告母亲。不一会儿又拿出来还给武承休,坚决推辞,分文不肯取。而武承休则再三再四的非要送给他不可。这时,七郎的那已经显得老态龙钟的母亲来到武承休跟前,声色俱厉地说:“老身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叫他出去侍奉贵客!”武承休听了,便很惭愧地退了出来。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来想去,也没有理解老太太的意思。

武承休的随从人员,刚才在房后听到了七郎母亲的一番话,就把那番话告诉了武承休。起先,七郎拿着金钱禀告母亲,母亲说:“我刚才看了一眼武公子,他脸上有倒霉的纹路,不久之后一定要遭受奇灾大祸。我听人说:‘承受别人的友情,就要分担别人的忧虑;接受别人的恩惠,人家有了急难,就得见义勇为。’富人可以用钱财报答恩情,穷人只能用义气来报答恩德。无缘无故地得到很多钱,是不祥之兆,你恐怕要用生命去报答人家的恩情了。”武承休听完这一番话,不由得赞叹七郎的母亲是个贤惠的老人,因此也就更加爱慕七郎了。

第二天,武承休设宴招请田七郎,七郎却辞谢不肯来。武承休于是来到七郎的家里,坐着不走,硬是要酒喝。七郎便亲自给他斟酒,摆上鹿肉干,对他极为尽情尽礼。过了一天,武承休又设宴酬谢田七郎,七郎才肯前来。两个人进行了亲切的交谈,酒喝得也很畅快。喝完酒后,武承休又送给七郎一些钱,七郎当即就推掉,拒不接受。武承休只好借口买几张虎皮,七郎这才收下了。七郎回到家之后,看看自己储存的虎皮不值那么些钱,就想再打一只虎,然后再拿去献给他。但是进山三天,什么也没打到。正好赶上妻子病了,就守着妻子煎汤喂药,没有工夫进山打虎。过了十天,妻子就死了。为了安葬妻子,田七郎就把收到的虎皮钱用掉了一些。武承休听到噩耗,亲自赶来吊唁送葬,还赠送了很优厚的丧礼。安葬完妻子之后,七郎就背着弓进了深山老林,急欲打到一只老虎,以报答武承休,但是一直没有打到。武承休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劝七郎不要着急,并急切地盼望七郎能够到他家来看望一次。但是,七郎始终因为背着他的债务,心里过意不去,所以不肯前来。于是,武承休就向七郎索要从前储藏着的虎皮,并让他送过来。七郎查看了一下储存的那些虎皮,又发现都被蠹虫咬坏了,虎毛已经全部脱落,顿时觉得十分懊丧。武承休知道这个情况后,赶紧跑到七郎家里,好好的把安慰七郎一番。又看了看脱了毛的虎皮,说:“这个也很好。我要购买的虎皮,本来就是不要毛的。”于是,就把脱了毛的虎皮卷巴卷巴拿出了出来,并且约请七郎一起上自己家来。七郎不肯答应,武承休只好自己回家。

七郎想,这些脱毛的虎皮终究不能报答武承休的恩情,于是又带着干粮进了深山。经历了几天几夜,终于打到一只老虎,就把整只老虎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很高兴,置办酒宴,请七郎在家里住了三天。七郎一再告辞,他就锁上大门,使七郎无法出去。武承休的宾客们看到七郎穿着俭朴而又敝陋,就在背后议论武承休乱交朋友。但是武承休接待田七郎,和接待别的客人完全不一样。他要给七郎换新的衣服,七郎不接受;他就乘着七郎睡觉的时候偷偷给他换上,七郎迫不得已才接受了。七郎回家以后,他的儿子便奉奶奶之命,又把新衣服送回去,并要讨回七郎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笑说:“回去告诉奶奶,七郎的破衣服已经被拆做鞋衬了。”从这以后,七郎就天天给武承休送来兔子、鹿子之类的猎物。后来,武承休招呼七郎,七郎就再也不去了。有一天,武承休来到七郎家,正赶上七郎外出打猎,还没有回来。这时,老太太迎出来,关着一扇门,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地堵在门口,对武承休说:“请你不要再来招引我的儿子了,我知道你心里决没有好意!”武承休听了,便向她施礼道歉,很惭愧地退了出来。

大约过了半年,家人忽然向武承休报告说:“七郎为了争夺一只猎取的豹子,打死了人,被抓到官府里去了。”武承休听了大吃一惊,急忙跑去看望,看到七郎已经被戴着手铐脚镣,押在监狱里。七郎看见武承休,默默无语,只是说:“从此以后,请你帮忙照顾我的老母吧。”武承休心情悲痛地走出了监狱,然后用很多金钱去贿赂县官,并用百金去贿赂七郎的仇人。过了一个多月,县官终于把七郎给放回来了。七郎的母亲看到儿子平安回来,很感慨地说:“你的身体发肤受恩于武公子,不是受之于父母,不需要我来爱惜了。但愿武公子无灾无祸活到一百岁,就是我儿的福气了。”七郎要去感谢武承休,母亲说:“去就去吧,见了武公子不要感谢他。小的恩惠能够感谢,大恩大德是不能感谢的。”七郎来到武承休家后,武承休便用温言暖语对他进行安慰,七郎只是唯唯诺诺应答着。家人都责备七郎对待恩人不亲切,武承休却喜欢他的老实厚道,更用厚礼款待他。从此,田七郎就经常在武承休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而且只要武承休送给他东西,他就欣然的接受,不再推辞,也不说一些报答之类的话。

有一天,赶上武承休过生日,客人和客人的随从人员都很多,晚上家里住得满满的,武承休就和七郎一起睡在一间很小的房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铺着乱草当床铺。二更快要结束的时候,三个仆人都睡着了,他二人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聊天。七郎的佩刀挂在墙壁上,忽然自己从刀鞘里蹿出好几寸长,铮铮作响,光闪如电。武承休惊讶地爬起来。七郎也爬起来,问道:“睡在床下的都是什么人?”武承休回答说:“都是仆人。”七郎说:“这三个人中一定有坏人。”武承休便向他询问原因,七郎说:“我这把佩刀是从外国买来的,杀人不沾一线血丝。到现在已经佩带三辈子了。砍下的人头,数以千计,还像新从磨刀石上磨过的一样。它见到坏人就铮铮作响,自己从刀鞘里蹿出来,眼下该是离杀人的日子不远了。公子应该接近君子,远离小人,也许还有幸免的希望。”武承休听了这番话,也点了点头。这天夜里,七郎心里一直担心着,所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武承休说:“灾难和吉祥,都是命里注定的,何必过于忧虑呢?”七郎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只是因为还有个年老的母亲活在世上,需要有人照顾。”武承休说:“你干吗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七郎说:“没有坏人就好了。”

床下睡着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是最受主人宠幸的,很能得到主人的欢心;一个是书僮,十二三岁,是武承休经常驱使的;一个叫李应,性格最执拗,经常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就和武承休瞪着眼睛争论不休,武承休经常对他很恼火。所以,武承休当天夜里默默一想,便怀疑七郎所说的坏人,一定是李应。于是第二天一早,武承休就把李应叫来,好言好语地把他辞退,让他走了。

武承休的大儿子名叫武绅,娶了王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天,武承休出门了,留下仆人林儿看守书房,当时书房的院子里,正是菊花灿烂的时候。新娘子认为公公出门了,书房的院子里应该很寂静,于是便到那里去采菊花。这时,林儿突然从书房里跑出来勾引调戏她。新娘子想要逃跑,林儿硬把她挟进了书房。新娘子哭喊着抗拒,脸色大变,嗓子也喊哑了。武绅听到声音后,急忙跑了进来,林儿才撒手逃走了。武承休回来后,听到这件事,气得到处寻找林儿,但林儿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过了两三天,才知道他已经投靠到一个御史家里去了。那个御史在京城做官,家里的事情都委托给弟弟经管。武承休从前和那个御史是很有交情的,就给他弟弟写了一封信,想把林儿要回来。但御史的弟弟却毫不理会,不把林儿送回来。武承休越发怀恨在心,就写了状子,到县官那里告状。县官虽然把捕人的拘票发出去了,但是衙役却不敢去抓人,县官也没有过问。武承休正在愤怒的时候,恰巧七郎赶来了。武承休说:“你的预言已经应验了。”于是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七郎。七郎听了,神色变得很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抹身就走了。

武承休于是找来一些干练的仆人,让他们出去巡逻搜捕林儿。晚上,林儿回家的时候,果然被巡逻的仆人抓到了,并拉回来见武承休。武承休气得用棍子拷打他。林儿出口不逊,侵犯了武承休。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是个忠厚的老头儿,害怕侄儿在暴怒之下闯下大祸,就劝导侄儿不如把他送进官府,让官府用法律制裁他。武承休听从了叔叔的劝告,就把林儿捆起来送进公庭。但是御史家给县官寄来了名帖和书信,县官就把林儿给放了,并交给御史的管家领回去。这么一来,林儿就更加放肆了,经常在人群里大讲特讲,诬蔑主人的儿媳妇和他通奸。武承休拿他毫无办法,气得要死。最后跑到御史家的大门外,跺着脚大骂。邻居们听了,都跑来安慰他,把他劝回去了。过了一宿,忽然有个家人来向武承休报告说:“林儿被人剁成了肉块,扔在空旷的野地里。”武承休听了,又惊又喜,才稍微出了一口冤气。但是时隔不久,就听说御史的弟弟告武承休叔侄二人杀了林儿,武承休就和叔叔一起,到公堂上去对质。县官不容他们申辩,就想把他叔叔拉下去动刑。武承休大声抗议说:“诬告我们杀人,那是虚无的罪名!至于辱骂当官的,那是我干的,和我叔叔没有关系。”县官根本不听。武承休瞪着眼睛要上去替叔叔受刑,一群衙役把他拽住了,不让他上前。拿棍子打人的衙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年老体弱,签票上的数目还没打到一半,已经气息奄奄地死了。县官看他叔叔已经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一边哭一边叫骂,县官却装做没听见。武承休只好把叔叔抬回家里。心里虽然很悲痛,很气愤,却没有任何办法。武承休很想和七郎商量一下,七郎却一直躲着他。甚至连自己的叔叔死了,也不来吊唁。武承休不由在心里暗自念叨:我待七郎不薄,他为什么和我像个路人呢?同时,武承休也怀疑林儿是七郎给杀的。可是转而一想:如果真是七郎杀的,他为什么不来跟自己商量一下呢?于是便派人到七郎家里探听消息,家人到那里一看,发现七郎家的门已经上了锁,屋里屋外寂静无人,邻居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后衙和县官通关节。正赶上早晨往衙门里进柴进水的时候,忽然有个打柴的樵夫来到两人跟前,放下柴担,便抽出锋利的钢刀,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来架刀,钢刀往下一落,就砍断了他的一只手;再一刀,便砍下他的脑袋。县官一看,大吃失色,撒腿就跑。樵夫还在慌慌张张四处寻找,衙役们急忙关上大门,操起棒子大声疾呼。樵夫只好抹脖子自杀了。衙役们纷纷跑来辨认,有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田七郎。县官镇静下来以后,才转回来查看尸体。看见田七郎直挺挺地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握着那把钢刀。县官刚刚停下来要仔细查看,七郎的尸体突然跳了起来,竟然抡刀砍下了县官的脑袋,然后又倒在血泊里。衙里的官吏去逮捕七郎的母亲和儿子,但祖孙俩已经逃走好几天了。

武承休听说七郎死了,急忙跑进衙门,哭得很悲伤。这时,衙里衙外都说七郎杀人是他主使的。武承休最后倾家荡产巴结当政的官员,才得以免死。七郎的尸体被扔在荒郊野外三十多天,鹰犬都来围在四周守护着。武承休把他拉回去,用厚礼给埋葬了。

七郎的儿子逃亡外地,来到登州,改姓为佟。长大以后,在军队里建功立业,因功被授予同知将军。回辽阳故乡的时候,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才指出他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一文钱不轻易接受,正像不忘一饭之恩的韩信。贤德呀,七郎的母亲!至于七郎,仇恨没有全部洗雪,死后还能伸冤报仇,他是什么神仙呢?假使荆轲能够做到这一步,那千古就没有遗恨了。如果真有七郎这样的人,就可以补上天网上的漏洞。世道茫茫,只可惜七郎这样的英雄太少了。可悲呀!”

姊妹易嫁

山东掖县有个做过相国的毛公,家里向来都很贫寒,他的父亲常常给人家放牛。那时县里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新开了一座坟地,在东山的南面。有人从墓地里经过,经常听到从墓中发出大声叱喝的声音说:“你们赶快回避,不要久久地在这里玷污贵人的住宅。”张大户听了这话,也不大相信。不久,他又接二连三地在梦中听到有人警告他说:“你家的墓地,本是毛公的吉地啊,怎么能长期借占人家的地方?”之后,张家又屡次发生一些不吉利的事情。于是有人劝张家还是把坟迁了的好,张家这才把坟给迁了。

有一天,相国的父亲到山上放牛,经过张家的旧坟地时,突然碰上了大雨,便赶紧跑到张家废弃的墓穴中去避雨。不久,雨越下越大,山洪奔泻,把墓穴都给灌满了,毛公的父亲也被淹死在里面。当时,毛公还是个小孩,他的母亲于是独自跑到张家,想讨几尺地方来掩埋孩子的爸爸。张家问了她的姓名之后,大为诧异。亲自去看毛父被溺死的地方,恰好就是他原来放棺材的地方,这使他更为惊异。于是就让毛母在原穴埋葬了她的丈夫,并让她把孩子带来。安葬完毕以后,毛母便带着孩子到张家去道谢。张大户一见到孩子,就十分高兴,当时就把孩子留在他家里,教他读书,把他看成自己的子弟辈,而且要把大女儿嫁给他,毛母表示不敢高攀,张大户的夫人终于把女儿许配了他。但张家的女儿非常看不起毛家,当得知父母把自己许配给毛家的儿子时,便不断的埋怨父母,心里也为此感到羞愧,而且还将这些不满写在脸上,并经常在言语中表现出来,说一些诸如“我死也不嫁给那放牛娃”之类的话。

到了结婚那天,新郎已经入了席,花轿也已停在张家的门口,但张家的大女儿却对着墙角、捂着脸孔在那里哭哭啼啼。家人催她梳妆,她不肯动;劝她不要哭,她却哭得更加厉害。新郎等了半天,不见新娘的影子,只好起身告辞,顿时吹吹打打,鼓乐大作。此时的新娘,头发还像飞蓬一样散乱,泪水也像雨水一样流个不停。张父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到房里来劝解,但她根本不听;逼着她上轿,她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张父无可奈何,家人又来报告说:“新郎要走了。”父亲只好急忙出去说:“新娘还没有梳洗完毕,请稍稍等待一下。”说完立即转身到房里来劝女儿,就这样往返多次,女儿仍然毫无顺从的表现。父亲费尽心思,急得要死,简直无计可施了。这时,他的二女儿在旁边也批评姐姐的态度不好,并苦苦地劝导她。但他姐姐不但不听,而且发了脾气,说:“小妮子,你也学别人来唠唠叨叨,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妹妹说:“父亲当初并没有把我许配给毛相公,如果把我许配给他了,何劳姐姐来劝驾呢?”父亲觉得二女儿说得很爽快,便跟夫人商议,拿二女儿去换大女儿。夫人于是来问二女儿说:“你姐姐太不像话了,不听父母的安排,现在我想让你去代替你姐姐,你愿意吗?”二女儿很爽快地说:“只要是父母的意思,即使让嫁给乞丐,我也不敢推辞。更何况毛家也不会穷一辈子,以至于把我饿死呢?”父母听了她的话,十分高兴,马上将大女儿的妆奁给二女儿穿戴停当,然后匆匆忙忙上轿去了。

两人成亲之后,夫妻互相尊重,十分恩爱。但由于二女儿的鬓角向来有一点秃,使毛郎略感不快,后来又听到了姊妹易嫁的话,便更加感激她。

没有多久,毛郎就被选为监生,到省里参加乡试,恰巧要经过一个姓王的客店。前天晚上,店主人梦见一个菩萨告诉他说:“这几天毛解元要来,此人日后可以解救你的灾难,你要好好招待他。”因此一早起来,店主人就在门口专一察访过往的客人,当他终于发现毛郎时,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即备下丰厚的酒食招待毛郎,而且一分钱也不收。毛郎觉得奇怪,于是问店主为什么要这样,店主人就把梦中的吉兆告诉了他。毛公听了,便开始有些自负起来,暗地里划算其妻鬓角有些秃,恐被那些显贵们耻笑,等到富贵之后,一定要另外娶一个夫人。不料这次考试,竟然名落孙山,困顿萎靡,也羞于见来见店家主人,只好绕道回去。

过了三年,又去应考,店主人又像先前一样地款待他,毛公说:“你的话没有说对,实在对不起你那番好意啊!”店主人说:“我的话没有错,只是因为你暗中想把夫人换掉,所以阴曹把你的名字勾掉了,怎么会是我的梦不灵呢?”毛郎听了,觉得十分惊异,便问店主人怎么会知道,店主人说:“我们分别后,我又梦菩萨前来相告,所以知道。”毛郎听了,又后悔又害怕,像一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店主人又说:“只要秀才自爱,这次肯定会高中解元的。”不久,毛郎果然中了举人第一名,而夫人的鬓发在不久之后也长起来了,那发亮的乌丝,更加增添了她的美丽。

且说张家的大女儿,在妹妹嫁给毛郎之后不久,她便嫁给同乡一个财主的儿子,于是便扬扬得意起来,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然而,没有想到的时,她的丈夫浪荡成性,而且好吃懒做,最终把家业全部败尽,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这时,又听说妹妹做了举人太太,更加感到惭愧,常常躲着妹妹走。没有多久,她丈夫又死了,家里更加破落。接着又听说毛公高中进士,这一下他更是悔恨得要死,气得剃了头发,当了尼姑。等到毛公做了宰相,荣归故里时,她才不得不打发一个女弟子到相府去问候,希望能得到一些馈赠。

女弟子到了毛府以后,夫人便赠以罗绮绢帛若干匹,并把银两裹在中间。女弟子把绢帛拿了回去,师父大失所望,气愤地说:“给我一些金钱,还可以买些柴米,把这些东西给我有什么用?”于是又叫女弟子送了回去。毛公和夫人很疑惑,打开一看,发现银子全在里面,这才明白她把东西退回来的意思。毛公笑着说:“你师父连一百两银子都消受不了,哪还有福气跟着我这个老宰相啊!”随即拿了五十两银子给女弟子说:“拿回去作为你师父的生活费用吧,只怕福薄的人连这一点也消受不了啊!”女弟子回去,把情况告诉师父,师父听了,默默无语,不住地叹息着。暗自回想过去的所作所为,往往是倒行逆施,避吉趋凶,难道是人所能做主的吗?

后来,那个姓王的店主人,因为惹上人命官司,被关进了监狱,由于有了毛公从中周旋,尽力为他解脱,才获得赦免。

异史氏说:“张家的旧墓,变为毛氏的吉地,这已经很奇怪了。我听现在的人说: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为后解元’的戏,这难道是狡黠的人所能设计安排的吗?唉!天老爷早已昏愦得不得了,为什么对于毛公,却是这么如响斯应呀!”

柳秀才

明朝末年,蝗虫发生在青州、兖州之间,渐渐集中在沂州地方。沂州长官对此非常忧愁。回到后衙躺在床上,渐渐睡着了。不久,便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秀才前来拜见,高高的帽子,绿色的衣袍,身体高大健壮,并说自己说防治蝗灾有办法。长官问怎么防治,他回答说:“明天在西南方的路上,有一位妇女骑着大肚子母驴,她就是蝗神。求她可怜,便可免去蝗灾。”

长官醒来之后,觉得这个梦非常奇怪。第二天,他准备好之后,便出了城南。等了很久,果然见有一位妇女,高高的发髻披着斗篷,独身一人骑在老驴上,慢慢向北走来。长官于是立即烧香,捧着礼酒,拜迎在路边,然后抓住驴子不让走。妇女问:“长官这是何意?”长官于是哀求道:“我所管辖的这个小地方,望能有幸得到您的可怜,免除蝗虫的危害。”妇女听了,说:“可恨柳秀才多嘴,泄露我的机密!好吧,我就让他的身体来承受,不损伤庄稼,这样就可以了。”说完便饮了三杯酒,一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后来,蝗虫飞来时,遮天盖日,但没有落到庄稼上的,却都集中在杨柳树上,所过之处,柳叶都被吃尽。长官才明白,那位秀才就是柳树神。有人说:“这是沂州长官爱惜百姓而感动了上苍。”

续黄粱

福建有个姓曾的举人,参加会试考中以后,就和几个同榜进士到郊外去游览。听说佛寺里住着一个算命先生,便一同前往问卜。进了屋,施了礼,就坐了下来。算命先生看到他有些趾高气扬,扬扬得意,就故意奉承了几句。曾某摇着扇子,带着微笑,说:“你看我有没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算命先生说:“你将来要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某听了,大为高兴,神态更加不可一世了。

当时,正好碰上小雨,曾某便与同伴们到一个和尚屋里去躲雨。那屋里有个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对他们的到来爱理不理。那些人也只是随便招了招手,就爬到炕上谈笑起来,而且都恭贺曾某将来要当宰相。曾某听了,心态和气势更加以为了不得,便指着同游的人说:“我做了宰相,就推荐张年兄做南京巡抚,表兄弟当参将、游击,叫我的老仆做个千总,我就心满意足了。”在座的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门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曾某感到有些疲倦,便伏在榻上睡着了。忽然,看到两个宫人捧着天子的手诏,召他上朝商量国事。曾某因为受到皇帝的恩宠而十分得意,哪里知道这是没有的事啊!他急忙进宫,天子见了,也向前挪动席位,和颜悦色地倾听他的意见。并对他说,凡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或升或降,或用或免,统统由他作主,不必上奏皇帝。随即赐给他蟒服一套,玉带一条,名马二匹。曾某穿戴起来,叩头谢恩。回到家里,发现家中已不是原来的住宅,而是雕梁画栋,极其雄伟华丽,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骤然能够到这一步。他拈着胡须轻轻地呼唤一声,仆从们便连连答应,响声如雷。一会儿,满朝文武也纷纷前来,给他敬献山珍海味,俯首弓腰,毕恭毕敬,一时门庭若市。六部的尚书来了,他便匆匆忙忙地倒屣相迎;侍郎一辈的官员来了,他只拱拱手,随便寒暄几句;比这个级别还低的官员来了,就只点点头罢了。这时,山西巡抚给他送来十个歌女,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其中两个最美丽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特别得到他的宠爱。每逢节假日,他便穿着便服,不戴帽子,整天沉醉在声色之中。

有一天,曾某想到自己在贫贱时,曾经得到县里的绅士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已平步青云,而他在仕途上却很不得意,何不拉他一把呢?于是第二天早朝时,曾某就上了一书,推荐他为谏议大夫。立即奉旨,将他提升。又想到郭太仆曾经与自己结下了睚眦之怨,当即示意给事中吕某和侍御陈昌等人弹劾他,过了几天,皇帝就罢免了郭太仆。有恩于己的升了官,有怨于己的免了职,恩怨分明,心中感到十分痛快。有一次,他偶然到了郊外,一个醉汉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叫人立即绑了,交给京兆尹究问,活活被打死于杖下。那些跟他院宇相接、田地相连的大户人家,都害怕他的权势,纷纷把良田美宅献给了他,从此他的财富简直可以与皇帝相等了。

不久之后,袅袅和仙仙相继去世,曾某便对她们朝思暮想。忽然,他又想起过去曾经看到东邻的女儿长得很美,常常想买来作妾,由于当时的财力菲薄而未能如愿以偿,如今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打发几个仆人,硬把银子送到她家,顷刻之间那女子就被一乘藤轿抬来了。一看,比过去看见时的姿容更加媚人。自己回想生平以来,所有的愿望都已成了现实,真可谓心满意足了。

又过了一年,朝中官员有在背后窃窃私议的,有在心里不满意的,但仔细估量起来,那些都是恋位贪禄、不敢站出来说话的人。曾某自视甚高,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料有位叫包拯的龙图阁学士,向皇帝奏了一本,奏本的大略是说:微臣认为,曾某原来不过是酒徒赌棍,市井无赖。因为一句话迎合了圣意,便得到圣上的宠眷,父亲穿紫,儿子拖朱,一家享尽了荣华富贵,恩宠已经达到了极点。他竟不想捐躯图报,勤劳为国,反而任意纵欲,擅作威福,所犯死罪,擢发难数!朝廷的官爵,被他作为牟取暴利的商品,按照官位的肥瘦,规定价格的高低。因而公卿将士都奔走在他的门下,夤缘攀附,行贿受贿,俨然做生意一样。仰承鼻息,望尘迎拜的,更是不可胜数。如果杰士贤臣,不肯阿谀奉承,同流合污,轻则夺其职权,置于闲散之地;重则罢其官爵,降为编户之民。甚至没有偏袒他的,也要得罪这个指鹿为马的奸相,片言只语触犯了他,就被贬谪到荒远的边区。满朝官员为此寒心,皇上也因此而陷于孤立。还有,百姓的良田,他任意蚕食,良家的子女,他强作妾媵。邪气冤氛,充塞四方,擅权肆虐,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县令和郡守也要阿谀逢迎;书信一去,司法和监察就要枉法徇情。凡是他的厮养差役、葛瓜亲友,出门就要乘坐官府的车马,横冲直撞,像风行雷动一般。地方的供给稍慢,马上就要遭到鞭挞之辱,荼毒百姓,奴役官府,护卫的人马走到哪里,哪里的青草都被残踏得一干二净。曾某如今正势焰煊赫,炙手可热,依仗皇上的宠信,毫无忏悔之意,奉召应对于阙下,谗言立进于君前,朝罢回归于家中,声色立陈于后院。斗鸡走狗,昼夜宣淫,国计民生,从不关怀,世上哪有这样的宰相啊!朝野震愕,人心涣散,倘不立加严办,势必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篡窃之祸。微臣朝夕忧虑,不敢安居,甘冒杀身之祸,列举曾某的罪状,上达圣聪,祈即斩奸佞之头,抄贪冒之家,则上可以转变天意,下可以大快人心。如果我所说的有什么虚假谬误,甘愿受刀锯鼎镬之罪。

奏本呈上去之后,曾某吓得魂飞魄散,像喝了冰水一样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幸好皇帝对他特别宽容,把奏本压在宫中,不予查究。但这样一来,又激起科、道、九卿纷纷上书弹劾,就是过去拜门墙、叫干爹的,也变了面孔。皇上没有办法,只好才下令,抄了他的家,并把他充军到云南去,并派官员提审了他那任平阳太守的儿子。

曾某听到圣旨,吓得心惊胆战,接着又看几十名佩剑操戈的武士,冲进他的内室,剥夺了他的袍笏顶带,把他们夫妻一同绑了起来。不一会儿,又看到几个人在他房里搬运财物,金银钱钞多至几百万,珍珠、翡翠、玛瑙、宝玉多至几百斛,帏幔、帘幕以及床上用品之类多至几千件,至于小孩的衣物,女人的鞋袜,更是丢满了一地。曾某一一看在眼里,不禁为之心酸,目不忍睹。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把他的小老婆揪了出来,只见她披头散发,娇声哀啼,玉貌花容,再没有人怜爱了,曾某虽然悲痛得像烈火烧心,但却不敢吭声。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楼阁仓库,全都贴了封条,官兵立即吆喝着把他轰了出去。押解的人牵着他们推推搡搡地离开家里,曾某夫妇忍气吞声地走上充军的道路,要求给他们一辆破车,作为代步,也未得到允许。走了十多里路,妻子的脚小,摇摇晃晃地几次要跌倒了,曾某只好用一只手拉着她走。又走了十多里,自己也疲倦得不得了,忽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自己担心无法爬上去,不时挽着老婆的手相对而泣,而押解他们的人却横眉怒目地盯着他们,不许稍微停留一下。又看到太阳已经落山,前面连一个投宿的地方也没有,无奈之下,只好跟老婆一跛一拐地往前走。走到半山腰,老婆实在精疲力竭了,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了下来,任凭押解的人斥责训骂。

忽闻很多人齐声呐喊,只见一群强盗手执利刃,跳跃着冲向前来,押解的人大吃一惊,各自逃命去了。曾某跪在地上申诉说;“我是孤身远谪的人,口袋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苦苦哀求群盗宽恕了他。群盗怒目相视,口中宣称:“我辈都是被你陷害的冤民,只要你这个奸贼的脑袋,别的什么也不要。”曾某听了,也十分生气,便回敬他们说:“我虽是犯了罪的人,但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们这些强盗怎敢如此无礼!”群盗勃然大怒,手挥巨斧,恶狠狠地砍在他的脖子上,只听到自己的脑袋“咔嚓”一声落在地上。

他的魂魄正在惊疑,只见两个鬼使走了过去,反绑了他的双手,赶着他往前走。走了几刻钟的样子,到了一个都会,随即看到一座宫殿,殿上坐着一位形貌丑恶的王上,正在案前判断人们的功过。曾某走上前去,伏在地下请求宽恕。王上打开卷宗一看,刚看了几行,就大发雷霆说:“这是欺君误国的罪,应该投进油锅里去!”只听到万鬼齐声附和,响声如雷。随即有一巨鬼,把他揪到阶下,只见一口七尺多高的大鼎,四周燃着熊熊的炭火,三只脚烧得通红。曾某吓得两足发抖,伤心地哭了起来,真是欲躲不能,欲逃无路。那大鬼左手抓着他的头发,右手握着他的踝骨,一下把他抛入鼎中。曾某只觉孤零零的一个人,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被炸焦了,痛到了心坎上;沸油喝进肚里,煎熬着五脏六腑。他只想快一点死去,可是想尽了办法也死不了。

约莫过了一顿饭工夫,那大鬼才拿着一把巨大的叉子把他叉了出来,又让他跪伏在宫殿之下,那王上又查看册子,发着脾气说:“这家伙依仗权势,欺压百姓,应该押到刀山狱去!”于是,大鬼又把他揪了去,只见前面有一座山,虽不算大,但山峰峻峭,利刃纵横,直如壁立,乱如笋密。前头已有几个人在那里被挂穿了肠子,刺破了肚皮,呼号的声音,惨绝尘寰,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大鬼催促着曾某上山,曾某大哭着往后退,大鬼便用利锥刺他的脑袋,曾某忍着疼痛,乞求怜悯。大鬼火了,便把他抓起来,往空中一掷,曾某只觉得身在云霄之上,晕头晕脑地往地上一落,尖锐的刀锋便交错地刺入他的胸膛,痛得简直无法形容。又过了一阵,由于身体本身的重量,使得刺入胸膛的刀孔越来越大,忽然身子脱落,从山上跌了下来,四肢像尺蠖那样卷曲成一团。大鬼又把他赶到王上面前,王上要鬼吏计算一下他生平卖官鬻爵、贪赃霸产一共得了多少金银。那个卷曲胡须的人,拿着账簿,打着算盘说:“共有二百二十一万两。”那王上说:“他既然要聚敛起来,就叫他全都喝了下去。”一会儿,鬼吏便把他聚敛来的金银堆在台阶上,俨然像一座小山。然后放进大锅里,烧着烈火,让这些金银熔化了之后,几个小鬼轮流用杓子灌进他口里。熔液从嘴边流出来,皮肤立即被烫得臭裂;熔液一灌进喉中,五脏六腑立即沸腾起来。这时,曾某心里暗想:活着的时候,只恨这些东西攒得太少了,现在却恨这些东西攒得太多了。就这样一杓一杓地灌,喝了半天才把它喝完。

那王上又命令把他押到甘州转生为女,走了几步,只见架上竖着一根铁梁,有好几尺粗,上面系着一个火轮,周围足有几千里长,轮上的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吏抽打着要他登轮,他只好闭着眼睛跳了上去,只觉那轮子随着他的脚转动起来,一忽儿掉下地来,浑身都是凉冰冰的。睁开眼睛一看,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女婴儿。再看看父母,都穿得衣衫褴褛,补丁迭着补丁。破窑里面,还放着破瓢和棍子。曾某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乞丐的女儿,天天跟一群叫化子托着钵儿沿街乞讨,饥肠辘辘,不得一饱。穿着破烂的衣服,寒风吹来,透心刺骨。长到十四岁时,被父母卖给一个顾秀才做妾。到这时,虽然穿的吃的都有了,但大老婆十分凶悍,天天用鞭子抽打她,甚至用烧红的铁条烙她的胸脯,幸而丈夫还同情她、怜爱她,才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有一天夜里,东邻有个坏小子,忽然跳过墙来,逼着与她通奸。她想到自己前生作恶多端,已经受到阴曹的惩罚,哪里还敢再做坏事!于是大声疾呼,把丈夫和大老婆都叫起来了,那坏小子才仓惶逃走。又有一晚上,秀才睡在她的房里,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冤苦,忽然震天一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手里拿着大刀撞了进来,砍下秀才的脑袋,并把室内的财物洗劫一空,然后呼啸而去。她缩做一团,躲在被子底下,一声也不敢吭。等到强盗走远了,才大喊着走到大老婆房里,大老婆大吃一惊,一起哭着来验看尸体。便怀疑是她勾引奸夫,杀了自己的男人。于是写了状纸,告到刺史那里。刺史对她严刑拷打,迫使她招了假供。依照律法,要判凌迟处死的重刑,被绑着押赴刑场。这时,她胸中的冤气一直堵到喉咙眼里,于是跳起来大声喊冤,大喊阴曹的九幽十八狱也没有这么黑暗呀!

正悲号间,忽听到同游者喊道:“曾兄!你是不是做了恶梦了?”睁开眼睛一看,见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们争着对他说:“天黑了,肚子也饿了,你怎么睡得这么久呢?”曾某这才神情沮丧地坐了起来。老和尚微笑着说:“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灵不灵验?”曾某更加诧异,于是连忙跪下来,向和尚请教,老和尚说:“只要修德行善,即使陷入火炕,也能得到解脱。我这山僧能知道什么呢!”曾某兴致勃勃而来,垂头丧气而返,做宰相的念头,从此淡薄起来。后竟入山修行,不晓得他的结果究竟如何。

异史氏说:“梦,本来是虚幻的;想,也不是真实的。他在梦中的经历,正是神以幻象来作报应。黄粱快要熟时,做这种梦的人很多,应该把它附在‘邯郸梦’之后。”

秀才驱怪

长山县的徐远,以前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换代之后,便弃了儒家的学说,寻求道士,学了一点驱神赶鬼的法术,远远近近,很多人都听到过他的名字。

某县有个姓巨的人,准备了金钱,写了一封诚恳的书信,打发仆人牵马去请他。徐远问仆人说:“你家主人请我是什么意思呢?”仆人推托说:“不知道。主人只是吩咐小人务必请你屈驾光临罢了。”于是,他就跟着仆人去了。

到了巨家一看,主人在中堂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很恭敬地接待他,但是始终不提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意思。他耐不住,就问主人说:“你把我请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呢?希望你能解除我心里的疑团。”但主人一直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举杯劝他喝酒,话语吞吞吐吐的,使人很难听明白。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傍晚了。主人于是又请他到花园里饮酒。花园的构造很精巧,引人入胜,但是在竹林和大树的遮盖之下,景物阴森森的,丛丛杂花,多半湮没在蒿草之中。他们进了一座楼阁,只见天花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蛛丝,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数也数不清。敬过几遍酒,天色已经昏黑,主人便叫人点起蜡烛,继续喝下去。他推辞说再喝就受不了了,主人于是停止劝酒,喊人把茶端上来。仆人们慌慌张张地撤去碗碟筷子,全都放在楼阁左侧屋里的桌子上,然后端上茶来。但茶水还没喝到一半,主人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仆人就拿着蜡烛,把他领进左侧的屋里住宿。把蜡烛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显得很慌张。他以为也许仆人是去帮他把行李拿来,但是等了很长时间,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于是他就自己起来插上门,躺下睡觉了。

窗外星月皎洁,月光射进窗棂,洒在床上,只听夜鸟啾啾,秋虫唧唧。徐远心里有些害怕,睡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天花板上发出一阵橐橐的响声,好像穿鞋走路踩出的声音一样,响得很猛烈。响了不大一会儿,这声音就下了楼梯,顷刻之间就靠近了房门。他害怕了,毛发像刺猬似的竖立起来,急忙拉起被子蒙上了脑袋,但是房门已经哐啷一声突然开了。他掀起被角略微一看,原来是一个怪物,人身兽头,浑身长毛;毛长得像马鬃,深黑色;牙齿闪闪发光,好像两排山峰;目光炯炯,如同两只火把。只见那怪物来到桌子跟前,伏下身子舔盘子里的剩菜,舌头一过,一连几个盘子,就像一把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舔光了盘子就来到床前,低头闻着被子。这时,徐远突然跳起来,翻起被子捂住怪物的脑袋,使劲摁着,疯狂地喊叫。他的这一招儿大大出乎怪物的意料之外,怪物惊慌地挣脱脑袋,撞开外面的房门就逃跑了。徐远于是披上衣服,也起来逃跑,可是花园的门在外边插上了,根本逃不出去。于是,他便沿着墙根往前走,选择一处低矮的墙头跳出去,跳进了主人的马房。马夫被他惊醒了,他便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马夫,然后请求在马房里借宿。天快亮的时候,主人派人去看他,不知他哪里去了,主人大吃一惊。最后在马房里找到了他。徐远出了马房,恨死了主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熟悉驱妖赶鬼的法术,你派我捉妖,又保守秘密,一句话也不告诉我;我口袋里装着一支如意钩,你又不送到我的寝室里来,你是不是想要害死我?”主人向他谢罪说:“我本打算告诉你,可怕你为难。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口袋里藏着如意钩,请你赦免我的万死之罪。”便徐远始终怏怏不快,讨了一匹马,骑着回去了。

从此以后,妖怪就绝迹了。主人在花园里宴会,总是笑着对客人说:“我是忘不了徐生的功劳的。”

异史氏说:“‘不管是黄猫还是黑猫,只要能捉住老鼠是好猫。’这不是一句空话。假使徐远在翻被狂喊之后,隐瞒他害怕的情节,公开宣扬妖怪的逃跑是他制服的,天下的人一定要说:‘真是神仙也赶不上徐生了!’”

辛十四娘

河北广平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轻佻,经常纵情饮酒。有一天,天刚亮时,冯生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着一件红色的披肩,容貌十分漂亮。后面跟着一个小婢女,踏着露水正在忙碌地赶路,鞋袜都被露水湿透了。冯生当时就对那个少女产生了爱慕之情。

天快黑时,冯生才喝得酩酊大醉地往回走,路旁本来有一所寺院,但已经荒废很久了。这时,有一位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美人。那女子忽然看到冯生来,随即转身进去。冯生暗想,那美人怎么会在寺院里面?于是便把驴子系于门外,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院内,见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堵断墙,阶砌上细草铺得像一床碧绿的毯子。正徘徊间,突然看到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走出来,衣帽穿戴得很整洁,向他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进来瞻仰一番。”然后又问老头:“老丈怎么也来到这里?”老头说:“老夫流荡在外,尚无容身的地方,暂借此地安顿家小,既蒙光临,山茶可以当酒。”于是恭请冯生入内。

殿后有一所院落,一条光洁的石板路直通那里,再也不是荆棘丛生的荒凉寺院了。冯生到得室内,只见门帘床幕,散发着芬芳的香味。双方于是坐下来互通姓氏,老头先说:“愚翁姓辛。”冯生乘着几分醉意,匆匆问道:“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还没有找到乘龙快婿,我不揣冒昧,愿以玉镜台一方,作为聘礼。”辛翁笑着说:“待我与内人商量一下吧。”冯生立即要了纸笔作了一首诗云:

不惜千金买玉杵,殷勤拿到玉堂来。

云英仙子如相顾,亲手为卿捣药材。

主人笑着把诗交给一旁的仆人。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婢女过来对着辛老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辛翁便起身请客人略坐片刻,拉开门帘就进去了,隐隐约约听到两三句话,又很快出来了。冯生心想一定有了好消息,不料辛老坐下来后,只是和他谈笑,并没有一句别的话。冯生耐不住,又问道:“不知您的意思如何?希望明白地告诉我,以释我的疑团。”辛老说:“你是一个很突出的人才,我佩服已久,但我有一句心里话,不便在你面前直言相告。”冯生再三请求,辛老才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十二个。婚嫁的事,全由老伴做主,老夫我从不过问。”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那位带着个小婢女冒露而行的姑娘。”辛老听了,并没有答腔。接下来,两人只是相对无语。

不久,只听得帘内传来一阵柔声腻语,冯生乘醉掀开门帘说:“既然无法缔结良缘,也当一见玉颜,以消除我心中的遗憾。”帘内的人听到帷幕钩响,都惊异地站了起来。其中果然有一位穿红衣的女郎,翻卷着双袖,蓬松着两鬟,亭亭玉立,站在那里舞弄着飘带。看到冯生突然撞了进来,屋里的人都有些张皇失措。辛老一看,顿时大怒,叫人把冯生拖了出去。晚风一吹,冯生的酒力大作,倒在荆棘丛中。这时,碎石破瓦像雨点似的向他袭来,幸好没有打到身上。

冯生在荒地里大约躺了个把时辰,只听得驴子还在路旁吃草,于是连忙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但在夜色朦胧中,又走错了路,误入一条溪水潺湲的深谷中,顿时只听得狼嚎鸱叫,吓得他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盘桓徘徊,向四周察看,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只见苍翠的山林中,有几点灯火在闪烁着。心想那一定是一个村庄,就鞭挞着驴儿往那儿赶。果然是一所高大的院落,于是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门,只听得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人大半夜的还在这里敲门?”冯生告以自己迷失了道路,里面答说:“待我禀告主人吧。”冯生于是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外边等候,忽然听到有人开了锁,打开门,一个健壮的仆人走了出来,帮他牵着驴子,请他进去。冯生进去之后,看到屋子很华丽,厅上灯火辉煌。

坐了不大一会儿,便有一妇人出来,问冯生的姓名,冯生便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婢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出来,婢女们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向她施礼,老太太止住他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儿吗?”冯生说:“是的。”老太太说:“你应该是我的外孙,老身已经是漏尽灯残,快要死的人了。骨肉至亲,长期隔绝,也就显得疏远了。”冯生说:“孩儿少年丧父,跟我祖父生活,但和他交好的人里,十个有九个不认得了。我也从来没有来拜望过您,请您明白告诉我吧。”老太太说:“你自然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只是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老太太说:“你为何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于是把自己今天所遇到的情况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笑着说:“这是一桩很好的事,何况你是一个有点名气的读书人,不会辱没亲戚的。野狐精何必这么自高自大,你不用担心,我能为你弄到手。”冯生唯唯地答谢了老太太的好意。老太太又对身边的婢女说:“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然长得这么好。”婢女们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不知官人所要娶的是哪一个?”冯生说:“约莫十五六岁的那一个。”婢女们说:“这是十四娘。今年三月,她曾跟着她母亲来为郡君祝寿,怎么就忘了吗?”老太太笑着说:“莫非就是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底鞋,里面装着香粉,蒙着面纱走路的那一个?”婢女说:“正是她。”老太太说:“这个小妮子会买弄,会撒娇,会作媚态。但的确长得很苗条,外孙的眼力不错啊。”于是就对婢女说:“可派一个小丫头把她叫来。”婢女们答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婢女走来告诉老太太说:“辛十四娘已经叫来了。”随即看到那着大红衣的小姑娘,弯着腰给老太太叩头。老太太说:“以后做了我的外孙媳妇,不要再行婢女的礼了。”辛十四娘起得身来,娇滴滴地站在老太太身边,那红色的衣袖低低地垂了下来。老太太爱抚地掠了她的鬓发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耳环,说:“十四娘,近来在闺中做些什么活儿?”十四娘低声应道:“有空的时候,就绣些花儿鸟儿。”回头看到了冯生时,有些害羞,又有些畏缩,显得很不自在。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外孙,他一番好意来向你求婚,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他驱逐出来,以致让他迷了路,整夜在深山狭谷中乱窜一气呢?”辛十四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老太太又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我外孙做个媒罢了。”辛十四娘听了,还是默默无语。老太太于是就让婢女们打扫新房,陈设铺盖,立即为他们举行婚礼。辛十四娘有些害羞,说:“请让我回去禀告一下父母吧!”老太太说:“我为你作媒,还会有什么差错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意旨,我父母一定不敢有违。但这么草率地成婚,我就是死,也决不敢奉命的。”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孩,自有主见,不能强行改变她的志愿,真不愧为我的外孙媳妇啊!”于是从辛十四娘头上拔下金花一朵,交给冯生收藏起来,并要他回去查看历书,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然后打发婢女把辛十四娘送了回去。这时,听到远处的雄鸡已经报晓,才使人牵了驴儿送冯生出门。冯生刚走了几步,猛然回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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