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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09: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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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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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牛天赐传

二马牛天赐传试读:

二马

牛天赐传作者:老舍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2-28ISBN:9787020122233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二马

第一段

1

马威低着头儿往玉石牌楼走。走几步儿,不知不觉的就楞磕磕的站住一会儿。抬起头来,有时候向左,有时候向右,看一眼。他看什么呢?他不想看什么,也真的没看见什么。他想着的那点事,像块化透了的鳔胶,把他的心整个儿糊满了;不但没有给外面的东西留个钻得进去的小缝儿,连他身上筋肉的一切动作也满没受他的心的指挥。他的眼光只是直着出去,又直着回来了,并没有带回什么东西来。他早把世界忘了,他恨不得世界和他自己一齐消灭了,立刻消灭了,何苦再看呢!

猛孤丁的他站定不走啦。站了总有两三分钟,才慢慢的把面前的东西看清楚了。“啊,今天是礼拜。”他自己低声儿说。

礼拜下半天,玉石牌楼向来是很热闹的。绿草地上和细沙垫的便道上,都一圈儿一圈儿的站满了人。打着红旗的工人,伸着脖子,张着黑粗的大毛手,扯着小闷雷似的嗓子喊“打倒资本阶级”。把天下所有的坏事全加在资本家的身上,连昨儿晚上没睡好觉,也是资本家闹的。紧靠着这面红旗,便是打着国旗的守旧党,脖子伸得更长,(因为戴着二寸高的硬领儿,脖子是没法缩短的。)张着细白的大毛手,拚着命喊:“打倒社会党,”“打倒不爱国的奸细。”把天下所有的罪恶都撂在工人的肩膀上,连今天早晨下雨,和早饭的时候煮了一个臭鸡蛋,全是工人捣乱的结果。紧靠着这一圈儿是打蓝旗的救世军,敲着八角鼓,吹着小笛儿,没结没完的唱圣诗。他们赞美上帝越欢,红旗下的工人嚷得越加劲。有时候圣灵充满,他们唱得惊天动地,叫那边红旗下的朋友不得不用字典上找不出来的字骂街。紧靠着救世军便是天主教讲道的,再过去还有多少圈儿:讲印度独立的,讲赶快灭中国的,讲自由党复兴的;也有什么也不讲,大伙儿光围着个红胡子小干老头儿,彼此对看着笑。

红旗下站着的人们,差不多是小泥烟袋嘴里一叼,双手插在裤兜儿里。台上说什么,他们点头赞成什么。站在国旗下面听讲的,多半是戴着小硬壳儿黑呢帽,点头咂嘴的嘟嚷着:“对了!”“可不是!”有时候两个人说对了劲,同时说出来:“对了。”还彼此挤着眼,一咧嘴,从嘴犄角儿挤出个十分之一的笑。至于那些小圈儿就不像这些大圈儿这么整齐一致了。他们多半是以讨论辩驳为主体,把脑瓜儿挤热羊似的凑在一块儿,低着声儿彼此嚼争理儿。此外单有一群歪戴帽,横眉立目的年青小伙子,绕着这些小圈儿,说俏皮话,打哈哈,不为别的,只为招大家一笑,露露自己的精细。圈儿外边围着三五成群的巡警,都是一边儿高,一样的大手大脚,好像伦敦的巡警都是一母所生的哥儿们。

这群人里最出锋头,叫好儿的,是穿红军衣的禁卫军。他们的腰板儿挺得比图画板还平还直,裤子的中缝像里面撑着一条铁棍儿似的那么直溜溜的立着。个个干净抹腻,脸上永远是笑着,露着雪白的门牙,头发剪得正好露出青青的头皮儿。他们是什么也不听,光在圈儿外边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站着,眼睛往四下里溜。站个三五分钟,不知道怎么一股子劲儿,就把胳臂插在姑娘的白手腕上,然后干跺着脚后跟,一同在草地上谈心去了。

青草地上的男男女女,也有脸对脸坐着的,也有搂着脖子躺着的,也有单人孤坐拿着张晚报,不看报,光看姑娘的腿的。一群群的肥狗都撒着欢儿乱跳,莫明其妙的汪汪的咬着。小孩儿们,有的穿着满身的白羊绒,有的从头到脚一身红绒的连脚裤,都拐着胖腿东倒西歪的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奶妈子们戴着小白风帽,唠里唠叨的跟着这些小神仙们跑。

马威站了好大半天,没心去听讲,也想不起上那儿去好。

他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不矮,可是很瘦。黄白的脸色儿,瘦,可是不显着枯弱。两条长眉往上稍微的竖着一些,眼角儿也往上吊着一点;要是没有那双永远含笑的大眼睛,他的面目便有些可怕了。他的眼珠儿是非常的黑,非常的亮;黑与亮的调和,叫他的黑眼珠的边儿上浅了一些,恰好不让黑白眼珠像冥衣铺糊的纸人儿那样死呆呆的黑白分明。一条不很高的鼻子,因为脸上不很胖,看着高矮正合适。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和他笑迷迷的眼睛正好联成一团和气。

从他的面貌和年纪看起来,他似乎不应当这样愁苦。可是,他的眉毛拧着,头儿低着,脊梁也略弯着一点,青年活泼的气象确是丢了好些。

他穿着一身灰呢的衣裳,罩着一件黑呢大氅。衣裳作得是很讲究,可是老没有撢刷,看着正像他的脸,因为颓丧把原来的光彩减少了一大些。拿他和那些穿红军衣,夹着姑娘胳臂的青年比起来,他真算是有点不幸了。

无心中的他掏出手巾擦了擦脸;擦完了,照旧的在那里楞磕磕的站着。

已经快落太阳了,一片一片的红云彩把绿绒似的草地照成紫不溜儿的。工人的红旗慢慢的变成一块定住了的紫血似的。听讲的人也一会儿比一会儿稀少了。

马威把手揣在大氅兜儿里,往前只走了几步,在草地边儿上的铁栏杆上靠住了。

西边的红云彩慢慢的把太阳的余光散尽了。先是一层一层的蒙上浅葡萄灰色,借着太阳最后的那点反照,好像野鸽脖子上的那层灰里透蓝的霜儿。这个灰色越来越深,无形的和地上的雾圈儿联成一片,把地上一切的颜色,全吞进黑暗里去了。工人的红旗也跟着变成一个黑点儿。远处的大树悄悄的把这层黑影儿抱住,一同往夜里走了去。

人们一来二去的差不多散净了。四面的煤气灯全点着了。围着玉石牌楼红的绿的大汽车,一闪一闪的绕着圈儿跑,远远的从雾中看过去,好像一条活动的长虹。

草地上没有人了,只是铁栏杆的旁边还有个黑影儿。2

李子荣已经钻了被窝。正在往左伸伸腿,又往右挪挪手,半睡不睡的时候,恍恍忽忽的似乎听见门铃响了一声。眼睛刚要睁开,可是脑袋不由的往枕头下面溜了下去。心里还迷迷忽忽的记得:刚才有个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可是,……“吱——啷!”门铃又响了。

他把才闭好的眼睛睁开了一小半,又慢慢把耳朵唇儿往枕头上面凑了一凑。“吱——啷!”“半夜三更鬼叫门!谁呢?”他一手支着褥子坐起来,一手把窗帘掀开一点往外看。胡同里虽有煤气灯,可是雾下得很厚,黑咕笼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吱——啷!”比上一回的响声重了一些,也长了一些。

李子荣起来了。摸着黑儿穿上鞋,冰凉的鞋底碰上脚心的热汗,他不由的身上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虽然是四月底的天气,可是夜间还是凉渗渗的。他摸着把电灯开开。然后披上大氅,大气不出的,用脚尖儿往楼下走。楼下的老太太已经睡了觉,一不小心把她吵醒了,是非挨骂不可的。他轻轻的开了门,问了声:“谁呀?”他的声音真低,低得好像怕把外边的稠雾吓着似的。“我。”“老马?怎么一个劲儿的按铃儿呀!”

马威一声儿没言语,进来就往楼上走。李子荣把街门轻轻的对好,也一声不出的随着马威上了楼。快走到自己的屋门,他站住听了听,楼下一点声儿也没有,心里说:“还好,老太太没醒。不然,明儿的早饭是一半面包,一半儿骂!”

两个人都进了屋子,马威脱了大氅放在椅子背儿上,还是一语不发。“怎么啦,老马?又和老头儿拌了嘴?”李子荣问。

马威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在灯底下看,更黄得难瞧了。眉毛皱得要皱出水珠儿来似的。眼眶儿有一点发青,鼻子尖上出着些小碎汗珠儿。“怎么啦?”李子荣又问了一句。

待了半天,马威叹了口气,又舐了舐干黄的嘴唇,才说:“我乏极了,老李!我可以在你这儿住一夜吗?”“这儿可就有一张床啊。”李子荣指着他的床,笑着说。“我来这张躺椅。”马威低着头说:“好歹对付一夜,明天就好办了!”“明天又怎么样呢?”李子荣问。

马威又摇了摇头。

李子荣知道马威的脾气!他要是不说,问也无益。“好吧,”李子荣抓了抓头发,还是笑着说:“你上床去睡,我照顾照顾这个躺椅。”说着他就往椅子上铺毡子。“可有一样,一天亮你就得走,别让楼底下老太太瞧见!好,睡你的呀!”“不,老李!你睡你的去,我在椅子上忍一会儿就成。”马威脸上带出一钉点儿笑容来:“我天亮就走,准走!”“上那儿呢?”李子荣看见马威的笑容,又想往外套他的话:“告诉我吧!不然,这一夜不用打算睡着觉!又跟老头儿闹了气,是不是?”“不用提了!”马威打了个哈哧:“我本不想找你来,不凑巧今天晚上没走了,只好来打搅你!”“上那儿去,到底?”李子荣看出马威是决不上床去睡,一面说话,一面把他自己的大氅和毡子全细细的给马威围好。然后把电灯捻下去,自己又上了床。“德国,法国,——没准儿!”“给老头儿张罗买卖去?”“父亲不要我啦!”“啊!”李子荣楞磕磕的答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街上静极了,只有远远的火车和轮船的笛儿,还一阵阵的响,什么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街后教堂的钟打了两点。“你不冷啊?”李子荣问。“不冷!”

……

李子荣临睡的时候,心里边一个劲儿的盘算:“早早儿起来,别叫老马跑了!起来用凉水洗洗脸,给楼下老太太写个字条儿,告诉她:有急事,不必等吃早饭啦!然后和他出去,送他回家——对,还是上铺子去好,父子见面也不好意思在铺子里再捣乱。……常有的事,父子拌嘴罢咧!……年青,老马!……太认真!……”

在梦里他还不断的这么想着。……胡同里送牛奶的小车子嗗㖨嗗㖨的响起来了,大街上汽车的声音也越来越多了。李子荣一机灵睁开了眼,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儿射进一条金丝儿。“老马!”

毡子大氅都在椅子背儿上搭拉着,可是马威没影儿啦!

他起来,把后面的窗帘打开,披上大氅,呆呆的站在窗子旁边。从窗子往外看,正看太晤士河。河岸上还没有什么走道儿的,河上的小船可是都活动开了。岸上的小树刚吐出浅绿的叶子,树梢儿上绕着一层轻雾。太阳光从雾薄的地方射到嫩树叶儿上,一星星的闪着,像刚由水里捞出的小淡绿珠子。河上的大船差不多全没挂着帆,只有几支小划子挂着白帆,在大船中间忽悠忽悠的摇动,好像几支要往花儿上落的大白蝴蝶儿。

早潮正往上涨,一滚一滚的浪头都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这挤破了的金星儿,往下落的时候,又被后浪激起一堆小白花儿,真白,恰像刚由蒲公英梗子上挤出来的嫩白浆儿。

最远的那支小帆船慢慢的忽悠着走,河浪还是一滚一滚的往前追,好像这条金龙要把那个小蝴蝶儿赶跑似的。这样赶来赶去,小帆船拐过河湾去了。

李子荣呆呆的一直看着小帆船拐了河湾,才收了收神,走到前面靠街的窗子,把窗户挡儿打开。然后想收拾收拾书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有个小玩艺儿,一闪一闪的发亮。这个小东西底下还放着一个小字条儿。他把这些东西一齐拿起来,心里凉了多半截。慢慢的走到躺椅那里去,坐下,细细的看纸条上的字。只有几个字,是用铅笔写的,笔画东扭西歪,好像是摸着黑儿写的:“子荣兄:谢谢你!小钻石戒指一个祈交温都姑娘。再见!威。”

第二段

1

这段事情现在应从马威从李子荣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师是个在中国传过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师。对于中国事儿,上自伏羲画卦,下至袁世凯作皇上,(他最喜欢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国话说不好,简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带着腿的“中国百科全书”。他真爱中国人: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总是祷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国变成英国的属国;他含着热泪告诉上帝:中国人要不叫英国人管起来,这群黄脸黑头发的东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师顺着牛津大街往东走,虽然六十多了,他走得还是飞快。

从太阳一出来直到半夜,牛津大街总是被妇女挤满了的。这条大街上的铺子,除了几个卖烟卷儿的,差不多全是卖妇女用的东西的。她们走到这条街上,无论有什么急事,是不会在一分钟里往前挪两步的。铺子里摆着的花红柳绿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有一种特别的吸力,把她们的眼睛,身体,和灵魂一齐吸住。伊牧师的宗教上的尊严到了这条街上至少要减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迈一大步,那支高而碍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伞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远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脚指头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妇人提着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这条街走过,至少回家要换一件汗衫,两条手巾。至于“对不起”,“没留神”这路的话,起码总说百八十个的。

好容易挤过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上帝!”脚底下更加了劲,一直往东走。汗珠子好像雪化了似的从雪白的鬓角儿往下流。

伊牧师虽然六十多岁了,腰板还挺得笔直。头发不多,可是全白了。没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脸上没有褶儿,简直的像两块茶青色的磁砖。两支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着一对小黄眼珠儿。眼睛上面挂着两条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长过眉毛。眼睛下面搭拉着一对小眼镜,因为鼻子过高的原故,眼镜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来的;所以从眼镜框儿上边看东西,比从眼镜中间看方便多了。嘴唇儿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着一点。传道的时候,两个小黄眼珠儿在眼镜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说话,就叫人发抖。可是平常见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蔼;传教师是非有两副面孔办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过陶灵吞大院,进了戈登胡同。

这一带胡同住着不少中国学生。

在伦敦的中国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等,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是住在东伦敦,最给中国人丢脸的中国城。没钱到东方旅行的德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到伦敦的时候,总要到中国城去看一眼,为是找些写小说,日记,新闻的材料。中国城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住着的工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举动。就是因为那里住着中国人,所以他们要瞧一瞧。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他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在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中国城有这样的好名誉,中国学生当然也不会吃香的。稍微大一点的旅馆就不租中国人,更不用说讲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带的房子,和小旅馆,还可以租给中国人;并不是这一带的人们特别多长着一分善心,是他们吃惯了东方人,不得不把长脸一拉,不得不和这群黄脸的怪物对付一气。鸡贩子养鸡不见得他准爱鸡,英国人把房子租给中国人又何尝是爱中国人呢。

戈登胡同门牌三十五号是温都寡妇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层小楼,一共不过七八间房。门外拦着一排绿栅栏。三层白石的台阶,刷得一钉点儿土也没有。一个小红漆门,门上的铜环子擦得晶光。一进门是一间小客厅。客厅后面是一间小饭厅。从这间小饭厅绕过去,由楼梯下去,还有三间小房子。楼上只有三间屋子,临街一间,后面两间。

伊牧师离着这个小红门还老远,就把帽子摘下来了。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正了正领带,觉得身上一点缺点没有了,才轻轻的上了台阶。在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才拿着音乐家在钢琴上试音的那个轻巧劲儿,在门环上敲了两三下。

一串细碎的脚步儿从楼上跑下来,跟着,门儿稍微开开一个缝儿,温都太太的脸露出一半儿来。“伊牧师!近来好?”她把门开大了一点,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师的手上轻轻的挨了一挨。

伊牧师随着她进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过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进了客厅。

小客厅里收拾得真叫干净爽利,连挂画的小铜钉子都像含着笑。屋子当中铺着一块长方儿的绿毯子,毯子上放着两个不十分大的卧椅。靠着窗户摆着一支小茶几,茶几上一个小三彩中国磁瓶,插着两朵小白玫瑰花。茶几两旁是两把橡木椅子,镶着绿绒的椅垫儿。里手的山墙前面摆着一架小钢琴,琴盖儿上放着两三张照像片儿。琴的前边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儿。凳儿上卧着个白胖白胖的小狮子狗,见伊牧师进来,慌着忙着跳下来,摇头摆尾的在老牧师的腿中间乱蹦。顺着屋门的墙上挂着张油画,两旁配着一对小磁碟子。画儿底下一个小书架子,摆着些本诗集小说什么的。

温都寡妇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她怀里,歪着头儿逗伊牧师。

伊牧师坐在卧椅上,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推,开始夸奖小白狗。夸奖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说到:“温都太太,楼上的屋子还闲着吗?”“可不是吗。”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烟碟儿递给伊牧师。“还想租人吗?”他一面装烟一面问。“有合适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这么回答。“有两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们很可靠。”他从眼镜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说得特别的清楚有劲。他停顿了一会儿,把声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围还画出个要笑的圈儿,“两个中国人——”说到“中国”两个字,他的声音差不多将将儿的能叫她听见:“两个极老实的中国人。”“中国人?”温都寡妇整着脸说。“极老实的中国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对不——”“我担保!有什么错儿朝我说!”他没等温都太太说完,赶紧把话接过来:“我实在没地方给他们找房去,温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们是父子爷儿俩,父亲还是个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师故意不再往下说,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发生什么效力不发。“可是——”温都太太好像一点没把上帝搁在心上,脸上挂着一千多个不耐烦的样子。

伊牧师又没等她说完就插嘴:“那怕多要他们一点房租呢!看他们不对路,撵他们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觉得往下要说的话似乎和《圣经》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是吸了一口烟,连烟带话一齐咽下去了。“伊牧师!”温都太太站起来说:“你知道我的脾气:这条街的人们靠着租外国人发财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这一处,宁可少赚钱,不租外国人!这一点我觉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为什么不到别处给他们找找房呢?”“谁说没找呢!”伊牧师露着很为难的样子说:“陶灵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着门问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楼上三间小屋子正好,正够他们住的:两间作他们的卧房,一间作书房,多么好!”“可是,牧师!”她从兜儿里掏出小手绢擦了擦嘴,其实满没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两个中国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吗?”“中国人不——”他正想说:“中国人不吃老鼠,”继而一想,这么一说是分明给她个小钉子碰,房子还能租到手吗?于是连忙改嘴:“我自然嘱咐他们别吃老鼠!温都太太,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了;这么说吧:租给他们一个礼拜,看他们不好,叫他们搬家。房租呢,你说多少是多少。旅馆他们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两个中国人跟他们打交道。咱们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们总得受点屈,成全成全他们爷儿两个!”

温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长毛,半天没言语。心里一个劲儿颠算:到底是多租几个钱好呢,还是一定不伺候杀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国人好呢?想了半天,还是不能决定;又怕把伊牧师僵在那里,只好顺口支应道:“他们也不抽鸦片?”“不!不!”伊牧师连三并四的说。

她跟着又问了无数的问题,把她从小说,电影,戏剧,和传教士造的谣言里所得来的中国事儿,兜着底儿问了个水落石出。问完了,心里又后悔了:这么问,岂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经有意把房租给他们吗?“谢谢你!温都太太!”伊牧师笑着说:“就这么办了!四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管早晚饭!”“不准他们用我的澡盆!”“对!我告诉他们,出去洗澡。”

伊牧师说完,连小狗儿也没顾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个清静地方才低声的说:“他妈的!为两个破中国人……”2

马家父子从上海坐上轮船,一直忽忽悠悠的来到伦敦。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扎挣着爬起来一回;刚一出舱门,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个毛儿跟头;一声没出,又扶着舱门回去了。第二次起来的时候,船已经纹丝不动的在伦敦码头靠了岸。小马先生比他父亲强多了,只是船过台湾的时候,头有点发晕;过了香港就一点事没有了。

小马先生的模样儿,我们已经看见过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时候,他并不那么瘦,眉头子也不皱得那么紧。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鲜有趣;在船栏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风把脸吹得通红,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样开畅。

老马先生的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好像人活到五十就应该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迈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儿子还矮着一点,脸上可比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圆圆的脸,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来才有几根惨白的。眼睛和马威的一样,又大,又亮,又好看;永远戴着玳瑁边的大眼镜。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马则仁(这是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时候在美以美会的英文学校念过书。英文单字儿记得真不少,文法的定义也背得飞熟,可是考试的时候永远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时候拿着《英华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学拉到清静地方去:“来!咱们搞搞!你问咱五十个单字,咱问你五十个,倒得领教领教您这得一百分的怎么个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夹肢窝里一夹,嘴里哼唧着“A Noun 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耻,算是一扫儿光,雪得干干净净。

他是广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远告诉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价值增高,广东国民政府的势力扩大的时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广州人”三个字。

在教会学校毕业后,便慌手忙脚的抓了个妻子。仗着点祖产,又有哥哥的帮助,小两口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过得挺火炽。他考过几回学部的录事,白折子写不好,作录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劲。有人给他往学堂里荐举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儿当小教员呢。闲着没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来晚了,小夫妇也有时候拌一通儿嘴,好在是在夜里,谁也不知道。还有时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宝,可是永远笑着应许哥哥寄来钱就再给她买个新的。她半恼半笑的说他一顿,他反倒高了兴,把押输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结婚后三年多,马威才降生了。马则仁在事前就给哥哥写信要钱,以备大办满月。哥哥的钱真来了,于是亲戚朋友全在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个“泰山不下土”;连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猪脚鱼骨头。

现在小夫妇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为已经由“夫妇”变成“父母”。他们对于作父母的责任虽然没十分细想,可是作父母的威严和身分总得拿出来。于是马则仁老爷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两三个月的工夫居然养成一部小黑胡子。马夫人呢,把脸上的胭脂擦浅了半分,为是陪衬着他的小黑胡子。

最痛心的:马威八岁的时候,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还是着了凉,一命呜呼的死了。马则仁伤心极了:扔下个八岁的孩子没人管,还算小事。结婚一场,并没给夫人弄个皇封官诰,这有多么对不起死去的灵魂!由不得大眼泪珠儿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像卖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丧事一切又是哥哥给的钱,不管谁的钱吧,反正不能不给死鬼个体面发送。接三,放焰口,出殡,办得比马威的满月又热闹多了。

一来二去的,马先生的悲哀减少了。亲戚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他再说个家室。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可是选择个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续弦不像初婚那么容易对付,现在他对于妇人总算有了经验:好看的得养活着,不好看的也得养活着,一样的养活着,为什么不来个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妇人呢。这个续弦问题倒真不容易解决了:有一回差点儿就成功了,不知是谁多嘴爱说话,说马则仁先生好吃懒作没出息,于是女的那头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的鼻子上有三个星点儿,好像骨牌里的“长三”;又散了,娶媳妇那能要鼻子上有“长三”的呢!

还有一层: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虽然一回官儿还没作过,可是作官的那点虔诚劲儿是永远不会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会,没有轻易放过去的;续弦也是个得官儿的机会,自然也不能随便的拍拍脑袋算一个。假如娶个官儿老爷的女儿,靠着老丈人的力量,还不来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没成了事实。“假如我能娶个总长的女儿,至小咱还不弄个主事,”他常对人们说。“假如总长有个女儿,能嫁你不能?”人们这样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没希望。

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书和四书念完之后,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个教会学堂里去,因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许多麻烦。没事的时候,老马先生常到教会去看儿子;一来二去的,被伊牧师说活了心,居然领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没事作,闲着上教会去逛逛,又透着虔诚,又不用花钱。领洗之后,一共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打牌,喝酒;而且给儿子买了一本红皮的英文《圣经》。

在欧战停了的那年,马则仁的哥哥上了英国,作贩卖古玩的生意。隔个三五个月总给兄弟寄点钱来,有时候也托他在北京给搜寻点货物。马则仁是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好歹的给哥哥买几个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买这些东西,总绕到前门桥头都一处去喝几碗黄酒,吃一顿炸三角儿。

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国了,留下遗嘱教兄弟上伦敦来继续着作买卖。

这时候伊牧师已经回了英国二三年,马老先生拿着《英华字典》给他写了封长信,问他到底应该上英国去不去。伊牧师自然乐意有中国教友到英国来,好叫英国人看看:传教的人们在中国不是光吃饭拿钱不作事。他回了马先生一封信,叫他们父子千万上英国来。于是马先生带着儿子到上海,买了两张二等船票,两身洋服,几筒茶叶,和些个零七八碎的东西。轮船出了江口,马老先生把大眼镜摘下来,在船舱里一躺,身上纹丝不敢动,还觉得五脏一齐往上翻。3

英国海关上的小官儿们,模样长像虽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点派头儿,叫长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的眼睛总是一支看着人,那一支看着些早已撕破的旧章程本子。铅笔,永远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皱皱着几个褶儿,为是叫脸上没一处不显着忙的“了不得”的样子。他们对本国人是极和气的,一边查护照,一边打哈哈说俏皮话;遇见女子,他们的话是特别的多。对外国人的态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国主义十足的露出来;有时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许你登岸。护照都验完,他们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诉你:“天气很冷。”然后还夸奖你的英国话说得不错……。

马家父子的护照验完了。老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学证书,于是平平安安过去,一点麻烦没有。验完护照,跟着去验身体。两位马先生都没有脏病,也没有五痨七伤,于是又平安的过了一关。而且大夫笑着告诉他们:在英国多吃点牛肉,身体还要更好;这次欧战,英国能把德国打败,就是英国兵天天吃牛肉的缘故。身体检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开,叫人家查验东西。幸而他们既没带着鸦片,又没带着军火,只有马先生的几件绸子衣裳,和几筒茶叶,上了十几镑钱的税。马老先生既不知为什么把这些宝贝带来,又不知为什么要上税;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钱完事。种种手续办完,马老先生差点没晕过去;心里说,早知道这么麻烦,要命也不上外国来!

下了船就上火车,马老先生在车犄角儿一靠,什么没说,两眼一闭,又睡了。马威顺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没有一处是平的,高的土岗儿是绿的,洼下去的地方也是绿的。火车跑得飞快,看不清别的东西,只有这个高低不平的绿地随着眼睛走,看那儿,那儿是绿的。火车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绿地渐渐变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绿浪,远远的有些牛羊,好像在春浪上飘着的各色花儿。

绿地越来越少了,楼房渐渐多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走得慢多了,车道两旁都是大街了。汽笛响了两声,车进了利务普街车站。

马老先生还小菩萨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说梦话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喽,这边!”脚夫推着小车向客人招呼。“嘿喽,那边!”丈夫摇着帽子叫媳妇。那边的车开了,车上和站台上的人们彼此点手的点手,摇手巾的摇手巾,一溜黑烟,车不见了。卖报的,卖花的,卖烟卷儿的,都一声不言语推着小车各处出溜,英国人作买卖和送殡是拿着一样的态度的。

马威把父亲推醒。马老先生打了个哈哧,刚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劲一开门,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说了声“对不起,”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过来了。马威七手八脚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车外走,伊牧师跳上来了。他没顾得和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你们来得真快!海上没受罪?”伊牧师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问马氏父子。

马老先生提着个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车,派头满像前清“道台”下大轿似的。“伊牧师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对伊牧师说:“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师没等马先生问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来了:“马威!把箱子搬到这边来!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过来!”

马威努着力随着伊牧师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没拿,慢慢的扭过来。

伊牧师在柜台上把寄放东西的单子写好,问明白了价钱,然后向马老先生说:“给钱,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给你们送了去。这省事不省事?”

马老先生给了钱,有点不放心:“箱子丢不了哇?”“没错!”伊牧师用小黄眼珠绕着弯儿看了老马一眼,跟着向马威说:“你们饿不饿?”“不——”马老先生赶紧把话接过来,一来是:刚到英国就嚷嚷饿,未免太不合体统。二来是:叫伊牧师花钱请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师没等他把“饿”字说出来,就说:“你们来吧!随便吃一点东西。不饿?我不信!”

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声的和马威用中国话说:“他要请客,别驳他的面子。”

他们父子随着伊牧师从人群里挤出站台来。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样的直,脖子梗梗着,嘡嘡的往前走。马老先生两手撇着,大氅后襟往起撅着一点,慢条厮礼的摇晃着。站台外边的大玻璃棚底下有两三家小酒馆,伊牧师领着他们进了一家。他挑了一张小桌,三个人围着坐下,然后问他们吃什么。马老先生依然说是不饿,可是肚子里直叫唤。马威没有他父亲那样客气,可是初来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

伊牧师看出来了:问是没用;于是出了主意:“这么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两块火腿面包。”说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马威跟着站起来,帮着把酒和面包端过来。老马连一动也没动,心里说:“花钱吃东西,还得他妈的自己端过来,哼!”“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师把酒杯端起来,对他们说:“只是遇着朋友,爱来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儿。”他在中国喝酒的时候,总是偷偷的不叫教友们看见,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儿喝,不得不这么说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对马威开始夸奖酒馆的干净,然后夸奖英国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国呀!马威,看见没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细细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马威,晕船没有?”“倒不觉得怎么的,”马威说:“父亲可是始终没起来。”“我说什么来着?马先生!你还说不饿!马威,再去给你父亲要杯啤酒,啊,也再给我来一杯,爱喝着玩儿。马先生,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房,回来我带你们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马威又给他们的酒端来,伊牧师一气灌下去,还一个劲儿说:“喝着玩儿。”

三个人都吃完了,伊牧师叫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对马老先生说:“一个人一个先令。不对,咱们俩还多喝着一杯酒,马威是一个先令,你是一个零六,还有零钱?”

老马先生真没想到这一招儿,心里说:“几个先令的事,你作牧师的还不花,你算那道牧师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张罗着会伊牧师的账。“不!不!到英国按着英国法子办,自己吃自己,不让!”伊牧师说。

三个人出了酒馆,伊牧师掏出六个铜子来,递给马威:“去,买三张票,两个铜子一张。说:大英博物馆,三张,会不会?”

马威只接过两个铜子,自己掏出四个来,往伊牧师指着的那个小窗户洞儿去买票。把票买来,伊牧师乐了:“好孩子!明白怎么买票了吧?”说着,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地图来:“马威,给你这个。看,咱们现在是在利务普街。看见这条红线没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这是伦敦中央地道火车。记着,别忘了!”

伊牧师领着二马下了地道。4

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一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温都寡妇想起丈夫的时候,总把二寸见方的小手绢哭湿了两三块。除了他没死在战场上,和没给她留下几百万的财产,她对于死去的丈夫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是这些问题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捎带脚儿想起来的。他设若死在战场上,除了得个为国捐躯的英名,至少她还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纵然赶不上几百万财产,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买几顶新帽子,几双长筒的丝袜子;礼拜天不喜欢上教堂的时候,还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欧洲就打开了大仗。她一来是为爱国,二来为挣钱,到一个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时候正当各处缺人,每个礼拜她能挣到三镑来钱。在打字的时候,忽然想起男人来,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错过了这个尽忠报国的机会,她的泪珠儿随着打字机键子的一起一落,吧哒吧哒的往下落。设若他还活着,至不济还不去打死百八十来个德国兵!万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岂不升了元帅,她还不稳稳当当的作元帅太太!她越这么想,越恨德国人,好像德国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开仗,成心不叫温都先生得个“战士”的英名。杀德国人!鸡犬不留!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响得分外有劲;打完了一看,竟会把纸戳破了好几个小窟窿——只好从新再打!

温都姑娘的年纪比她母亲小着一半。出了学校,就入了六个月的传习所,学习怎么卖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摆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头上试帽子。……出了传习所,就在伦敦城里帽铺找了个事,一个礼拜挣十六个先令。

温都寡妇在大战的时候剩了几个钱,战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时候去帮十天半个月的忙,所以她总是在家里的时候多,出门的时候少。温都姑娘念书的时候,母女老是和和气气的,母亲说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温都姑娘上帽铺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像先前那么好了;时常的母女一顶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黄头发的小东西子!”温都太太含着泪对小狗儿说。说完,还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个嘴儿,小狗儿有时候也傻瓜似的陪着吊一对眼泪。

吃饭时间的问题,就是她们俩拌嘴的一个大原因。母亲是凡事有条有款,有一定的时候。女儿是初到外边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挣的几个先令,回家的时候在卖糖的那里看几分钟,裁缝铺外边看几分钟,珠宝店外又看几分钟。一边看一边想:等着,慢慢的长薪水,买那包红盒子的皮糖,买那件绿绸子绣边儿的大衫。越看越爱看,越爱看越不爱走,把回家那回事简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来晚了,吃完晚饭,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鸟儿似的又飞出去了。她母亲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这本来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兴的是:姑娘夜间回来,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经过,没结没完的告诉母亲。跟着,还谈好些个结婚问题,离婚问题,谈得有来有去,一点拘束没有。有一回伊牧师来看她们,温都姑娘把情人给她的信,挑了几篇长的,念给老牧师听;牧师本是来劝温都姑娘礼拜天去上教堂,一听姑娘念的信,没等劝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温都太太年青的时候,一样的享过这种爱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两脚踹倒野象,可是一见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女的呢,总是腰儿很细,手儿很小,动不动就晕过去,晕的时候还永远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这样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没人的地方说些知心话,小树林里偷偷的要个嘴儿。如今温都姑娘的爱的理想和经验,与这种小说式的一点也不同了:一张嘴便是结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车一点钟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厅离婚;怎么喜欢嫁个意大利的厨子,好到意国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长着胡子没有;要不然就是嫁个俄国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专为看俄国妇人的裙子是将盖住磕膝盖儿,还是简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去!去!嫁那个俄国鬼去!”温都太太急了,就这样对她女儿说。“那是!在莫斯科买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给我买一打皮袄,一天换一件,看美不美?啊?妈妈!”温都姑娘撒着娇儿说。

温都太太一声不出,抱着小狗睡觉去了。

温都姑娘不但关于爱情的意见和母亲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样也都不一样。她的美的观念是:什么东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时样越好。据她看:她母亲的衣裳都该至少剪去一尺;母亲的帽子不但帽沿儿大得过火,帽子上的长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亲一张嘴便是讲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张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样子。说着说着,母女又说僵了。

母亲说:“你要是再买那小鸡蛋壳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个桌儿上吃饭!”

女儿回答:“你要是还穿那件乡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块儿上街!”

母女的长像儿也不一样。温都太太的脸是长长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颏儿只剩下尖尖的一个小三角儿。浅黄的头发,已经有了几根白的,盘成两个圆髻儿,在脑瓢上扣着。一双黄眼珠儿,一支小尖鼻子,一张小薄嘴,只有笑的时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点来。身量不高,戴上宽沿帽子的时候更显得矮了。

温都姑娘和她母亲站在一块儿,她要高出一头来。那双大脚和她母亲的又瘦又尖的脚比起来,她们娘儿俩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为要显着脚小,她老买比脚小着一号儿的皮鞋;系上鞋带儿,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母亲走道儿好像小公鸡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来是咚咚的山响,连脸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顺着脚往上看,这一对儿长腿!裙子刚压住磕膝盖儿,连袜子带腿一年到头的老是公众陈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时候,总是介乎“跑”与“扭”之间;左手夹着旱伞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着一点摇晃,只用手腕贴着大腿一个一个的从左而右画半圆的小圈。帽子将把脑袋盖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缩着一点。(不然,脖子就显着太长了。)这样,周身上下整像个扣着盖儿的小圆缩脖坛子。

她的脸是圆圆的,胖胖的。两个笑涡儿,不笑的时候也老有两个像水泡儿将散了的小坑儿。黄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蓝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烂漫,都由这两个蓝点儿射发出来。笑涡四围的红润,只有刚下树儿的嫩红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着一点,而且是永远微微的动着。

温都太太看着女儿又可爱又可气,时常的说:“看你的腿!裙子还要怎么短!”

女儿把小笑涡儿一缩,拢着短头发说:“人家都这样吗!妈!”5

温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楼上三间屋子全收拾得有条有理。头上罩着块绿绸子,把头发一丝不乱的包起来。袖子挽到胳臂肘儿上面,露着胳臂上的细青筋,好像地图上画着的山脉。褂子上系着条白布围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后院细细的抽了一个过儿。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电灯泡儿,还换上两个新绿纱灯罩儿。

收拾完了,她插着手儿四围看了看,觉得书房里的粉色窗帘,和墙上的蓝花儿纸不大配合,又跑到楼下,把自己屋里的那幅浅蓝地,细白花的,摘下来换上。换完了窗帘,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盖儿上,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把“拿破仑”,(那支小白胖狗。)叫上来,抱在怀里;歪着头儿,把小尖鼻子搁在拿破仑的脑门儿上,说:“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户帘好看不好看?”拿破仑四下瞧了一眼,摇了摇尾巴。“两个中国人!他们配住这个房吗?”拿破仑又摇了摇尾巴。温都太太一看,狗都不爱中国人,心中又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不租给他们!”她一面叨唠着,一面抱着小狗下楼去吃午饭。

吃完了饭,温都太太慌忙着收拾打扮:把头发从新梳了一回,脸上也擦上点粉,把最心爱的那件有狐皮领子的青绉子袄穿上,(英国妇女穿皮子是不论时节的。)预备迎接客人。她虽然由心里看不起中国人,可是既然答应了租给他们房子,就得当一回正经事儿作。换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厅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鸦片鬼自状》找出来念;为是中国客人到了的时候,好有话和他们说。

快到了温都太太的门口,伊牧师对马老先生说:“见了房东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点头就满够了。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不怪我告诉你吧?”

马先生不但没怪伊牧师教训他,反说了声“谢谢您哪!”

三个人在门外站住,温都太太早已看见了他们。她赶紧又掏出小镜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头肚儿轻轻的按按耳后的髻儿。听见拍门,才抱着拿破仑出来。开开了门,拿破仑把耳朵竖起来吧吧的叫了两声。温都太太连忙的说:“淘气!不准!”小狗儿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声也不出了。

温都太太一手抱着狗,一手和伊牧师握手。伊牧师给马家父子和她介绍了一回,她挺着脖梗儿,只是“下巴颏儿”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们行了见面礼。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还没直起来,她已经走进客厅去了。马威提着小箱儿,在伊牧师背后瞪了她一眼,并没行礼。三个人把帽子什么的全放在过道儿,然后一齐进了客厅。温都太太用小手指头指着两个大椅请伊牧师和马老先生坐下,然后叫马威坐在小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钢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伊牧师没等别人说话,先夸奖了拿破仑一顿。温都太太开始讲演狗的历史,她说一句,他夸一声好,虽然这些故事他已经听过二十多回了。

在讲狗史的时候,温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们父子。看着:这俩中国人倒不像电影上的那么难看,心中未免有点疑惑:他们也许不是真正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又是……

老马先生坐着的姿式,正和小官儿见上司一样规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垫成直角,两手拿着劲在膝上摆着。小马先生是学着伊牧师,把腿落在一块儿,左手插在裤兜儿里。当伊牧师夸奖拿破仑的时候,他已经把屋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个过儿;伊牧师笑的时候,他也随着抿抿嘴。“伊牧师,到楼上看看去?”温都太太把狗史讲到一个结束,才这样说:“马先生?”

老马先生看着伊牧师站起来,也僵着身子立起来;小马先生没等让,连忙站起来替温都太太开开门。

到了楼上,温都太太告诉他们一切放东西的地方。她说一句,伊牧师回答一句:“好极了!”

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随着伊牧师的“好极了”向她点头,其实她的话满没听见。他也没细看屋里的东西,心里说:反正有个地方睡觉就行,管别的干吗!只有一样,他有点不放心:床上铺着的东西看着似乎太少。他走过去摸了摸,只有两层毡子。他自己跟自己说:“这不冷吗!”在北京的时候,他总是盖两床厚被,外加皮袄棉裤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师见马先生没说什么,赶快的向温都太太说:“好极了!我在道儿上就对他们说来着:回来你们看,温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伦敦找不出第二家来!马先生!”他的两个黄眼珠钉着马老先生:“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吧!”

马老先生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马威看出伊牧师的意思,赶紧向温都太太说:“房子是好极了,我们谢谢你!”

他们都从楼上下来,又到客厅坐下。温都太太把房钱,吃饭的时间,晚上锁门的时候,和一切的规矩,都当着伊牧师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师不管听见没有,自要她一停顿,一喘气的时候,他便加个“好极了”,好像乐队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顿的时候,加个鼓轮子似的。马老先生一声没出,心里说:“好大规矩呀!这要娶个外国老婆,还不叫她管得避猫鼠似的呀!”

温都太太说完了,伊牧师站起来说:“温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改天到我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说半天子话儿,好不好?”

马老先生听伊牧师说:请温都寡妇喝茶,心里一动。低声的问马威:“咱们的茶叶呢?”

马威说小箱儿里只有两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你把小箱子带来了不是?”马老先生问。

马威告诉父亲,他把小箱子带来了。“拿过来!”马老先生沉着气说。

马威把小箱子打开,把两筒茶叶递给父亲。马老先生一手托着一筒,对他们说:“从北京带来点茶叶。伊牧师一筒,温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说完把一筒交给伊牧师,那一筒放在钢琴上了;男女授受不亲,那能交给温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师在中国多年,知道中国人的脾气,把茶叶接过去,对温都寡妇说:“准保是好茶叶!”

温都太太忙着把拿破仑放在小凳上,把茶叶筒拿起来。小嘴微微的张着一点,细细的看筒上的小方块中国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标。“多么有趣!有趣!”她说着,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这么白白的收这么好的东西吗?真是给我的吗?马先生!”“可不是真的!”马先生撅着小胡子说。“呕!谢谢你,马先生!”

伊牧师跟温都太太要了张纸,把茶叶筒包好,一边包,一边说:“伊太太最爱喝中国茶。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祷告上帝!”

把茶叶筒儿包好,伊牧师楞了一会儿,全身纹丝不动,只是两个黄眼珠慢慢的转了几个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叶不带他们出去逛一逛,透着不大和气;再说当着温都太太,总得显一手儿,叫她看看咱这传教的到底与众不同;虽然心里真不喜欢跟着两个中国人在街上走。“马先生,”伊牧师说:“明天见。带你们去看一看伦敦;明天早点起来呀!”他说着出了屋门,把茶叶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夹;单拿着那个圆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酒;传教师的行为是要处处对得起上帝的。

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师从温都太太的肩膀旁边对他摇了摇头。

温都太太把伊牧师送出去,两个人站在门外,又谈了半天。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师摇头的意思。心里说:“洋鬼子颇有些讲究,跟他们非讲圈套不可呢!”“看这俩中国人怎样?”伊牧师问。“还算不错!”温都太太回答:“那个老头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叶!”

同时,屋子里马威对父亲说:“刚才伊牧师夸奖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一声不出呢?还没看出来吗:对外国人,尤其是妇女,事事得捧着说。不夸奖他们,他们是真不愿意!”“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说出来呢!”马老先生把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绸”手巾,照撢绿皮脸官靴的架式撢了撢皮鞋。6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会儿,阴一会儿,忽然一阵小雨;雨点还落着,太阳又出来了。窗户棱上横挂着一串小水珠,太阳一出来,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刚吐绿叶的细高挑儿杨树,经过了雨,树干儿潮润的像刚洗过澡的象腿,又润,又亮,可是灰嗗嘟的。

马老先生虽然在海上已经睡了四十天的觉,还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还觉得床铺一上一下的动,也好像还听得见海水沙沙的响。夜里醒了好几次,睁开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觉得无着无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来已经是在伦敦,又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凄惨!北京的朋友,致美斋的馄饨,广德楼的坤戏,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来了,一会儿又全忘了,可是从眼犄角流下两个大泪珠儿来。“离合悲欢,人生不过如此!转到那儿吃那儿吧!”马老先生安慰着自己:“等马威学成了,再享几天福,当几天老爷吧!”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热汗的手伸出来,顺着毡子边儿,理了理小胡子。跟着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一点来,听听隔壁有声音没有。一点声儿没有。“年青力壮,吃得饱,睡得着!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着,慢慢的把眼睛又闭上。

醒一会儿又睡,睡一会儿又醒,到了出太阳的时候,他才睡安稳了。好像听见马威起来了,好像听见街上过车的声音,可是始终没睁眼。大概有七点半钟了,门上轻轻的响了两声,跟着,温都太太说:“马先生,热水!”“谢——哼,啊,”他又睡着了。

不到七点钟,马威就起来了。一心的想逛伦敦,抓耳挠腮的无论怎样也不能再睡。况且昨天只见了温都姑娘一面,当着父亲的面儿,也没好意思和她谈话。今天吃早饭是他的好机会,反正父亲是决起不来的。他起来,轻轻的把窗子开开。雨刚住了,太阳光像回窝的黄蜂,带着春天的甜蜜,随着马威的手由窗户缝儿挤进来。他把在上海买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长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着热水来好刮脸。刮脸的习惯是在船上才学来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买了把保险刀儿。在船上的时候,人家还都没起来,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细细的刮一回;脸上共总有十来根比较重一点的胡子茬儿,可是刮过几天之后,不刮有点刺闹的慌;而且刮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觉得脸上分外精神,有点英雄的气象。他常看电影里的英雄,刮脸的时候,满脸抹着胰子,就和人家打起来;打完了,手连颤也不颤,又去继续刮脸;有的时候,打完了,抱着姑娘要嘴儿,还把脸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脸,这么看起来,不光是一种习惯,里面还含着些情韵呢。

好容易把热水等来了,赶紧漱口刮脸。梳洗完了,把衣裳细细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楼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东太太不愿意。轻轻开了门往外看:父亲门外的白磁水罐,还冒着点热气。楼下母女说话的声音,他听得真真的。温都姑娘的声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着点刺激性,叫他听见一个字,心里像雨点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颤一下。

楼下铃儿响了,他猜着:早饭必定是得了。又在镜子里照了一照:两条眉毛不但没有向上吊着,居然是往下弯弯着,差不多要弯到眼睛下面来。又正了正领带,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楼。

温都母女平常是在厨房吃早饭的。因为马家父子来了,所以改在小饭厅里。马威进了饭厅,温都太太还在厨房里,只有温都姑娘在桌子旁边坐着,手里拿着张报纸,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图样。见马威进来,她说了声:“咳喽!”头也没抬,还看她的报。

她只穿着件有肩无袖的绿单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边露着。两条白胖的胳臂好像一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绵软,又柔润,又光泽,好像还有股香味儿。

马威端了端肩膀,说了声:“天气不错?”“冷!”她由红嘴唇挤出这么个字来,还是没看他。

温都太太托着茶盘进来,问马威:“你父亲呢?”“恐怕还没起呢。”马威低声儿说。

她没说什么,可是脸像小帘子似的撂下来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对面,给他们倒茶。她特意沏的马先生给的茶叶,要不是看着这点茶叶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饶这么着,倒茶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两回早饭!”“谁叫你把房租给中国人呢!”温都姑娘把报纸扔在一边,歪着头儿向她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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