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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11:5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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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芥川龙之介(著),鲁迅,文洁若,文学朴(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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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罗生门试读:

译序

文洁若

短篇小说巨擘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代的一位重要作家,是新思潮派的柱石。这个流派表现了20世纪初日本小资产阶级不满现实而又苦于无出路的心情,在艺术上则突破了长时期作为日本文坛主流的自然主义文学,正视社会现实,既有浪漫主义色彩,又有现实主义倾向。

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生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开始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和反战运动蓬勃发展。1923年反动当局利用关东大地震之机对广大革命群众及进步组织进行血腥镇压,日本国内的阶级矛盾日趋尖锐。1927年发生了金融危机,中小企业纷纷倒闭。现实社会的这种紧张沉闷的气氛使芥川感到窒息,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鲁迅先生指出:“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

芥川龙之介,号柳川隆之介、澄江堂主人、寿陵余子。能赋俳句,俳号我鬼。他于1892年3月1日出生在东京,因为恰好赶上辰年辰月辰日辰时,故名龙之介。原姓新原,父亲经营牛奶业。生后九个月,因母亲精神失常,被过继给住在本所的舅父做养子,改姓芥川。芥川家世世代代都有人在将军府任文职,明治维新后,养父在东京府做土木科长,他虽然有自己的房屋,退休后仅仅靠养老金糊口,生活并不宽裕。芥川在《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中写道:“他们的贫困并不是住在连檐房里的下层阶级的那种贫困,而是为了保持体面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层的贫困。”养父母对诗书琴画无所不通,家庭里有着浓厚的传统文化艺术气氛。本所区又是文人墨客荟萃之地,保留着使芥川神往的江户情趣。芥川在这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影响下,自幼受到中日古典文学(包括《西游记》《水浒》和泷泽马琴、式亭三马、十返舍一九等江户时代作家的小说)的熏陶。他生性异常聪慧敏感,体质虽纤弱,但学习成绩总名列前茅。上中学后广泛涉猎欧美文学,喜读易卜生、法朗士、波德莱尔、斯特林堡等人的作品,深受19世纪末文学的影响。他曾引用法朗士的话说:“我不是通过与人接触,而是通过与书接触才了解人生的。”明治时代的作家中,他最喜欢幸田露伴、泉镜花、樋口一叶和德富芦花。

十八岁时,芥川作为优等生免试进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文科,1913年入东京大学英文系。读书期间,成为第三次和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杂志的同人。1915年发表《罗生门》,但当时并未引起文坛重视。大学毕业之前,在第四次复刊的《新思潮》上发表《

鼻子

》(1916年2月),备受夏目漱石的赞赏,《芋粥》(同年9月)和《手绢》(同年10月)接连问世,从而奠定了他作为新进作家的地位。大学毕业后,在镰仓海军机关学校教过三年书。1919年3月入大阪每日新闻社,1921年以该社海外特派员身份到中国十余个城市游览,回国后写了《上海游记》(1921)、《江南游记》(1922)等。

芥川龙之介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新思潮派是从日本大正中期到昭和初年,继白桦派之后兴起的一个文学流派,又称新现实主义或新技巧派,通常指第三次(1914)和第四次(1916)复刊的《新思潮》杂志的同人。代表作家有芥川龙之介、菊池宽、久米正雄和山本有三等。他们大多是东京大学的学生,深受夏目漱石和森鸥外的影响,并得到武者小路实笃的启发。当这一派作家跻身文坛时,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已经衰落,取而代之的是白桦派文学。

白桦派作家所主张的理想主义、作品中所表现的人道主义以及他们所追求的个性的自由发展等,有的脱离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新思潮派的作家们尽管没有什么鲜明的文学主张,不像过去的自然主义、浪漫主义那样具有明确的文学理论和见解,但在创作上却显示出共同的倾向:既反对自然主义那种纯客观的描写方法,又怀疑白桦派文学的理想主义;认为文学作品可以虚构,强调题材的多样性,并且十分讲究写作技巧,注重艺术形式的完美。然而,这派作家的创作又不同于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所提倡的新浪漫派,乃至唯美派或颓废派文学。他们认真地审视人生,把握现实,在反映现精深洗练,意趣盎然。

芥川龙之介早期的作品以历史小说为主,多是借古喻今,以嘲讽的笔触针砭时弊。它们可分为五类:

取材于封建王朝的人和事,其中《

罗生门

》和《鼻子》是通过大约成书于12世纪上半叶的佛教故事集《今昔物语集》改编的,揭露利己主义在社会上的风行。芥川很重视细节的真实,字字句句苦心孤诣,一丝不苟。例如,为了写罗生门上的尸体,他曾专程到医科大学的解剖室去取经。

那些尸体的拇指上都挂着穿了铁丝的牌子,上面记着姓名、年龄等。他的朋友弯着腰,灵活地运用解剖刀,开始剥一具尸体脸上的皮。皮下布满了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望着那具尸体。为了完成一个短篇——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一个短篇,他非这么做不可。可是,像腐烂了的杏子一样的尸臭是难闻的。(《某傻子的一生》九《尸体》)《地狱变》写一个艺术至上主义者为了追求艺术上的成就而献出生命,并指出暴君把人间变成了地狱。

取材于近世传入日本的天主教,如《烟草和魔鬼》(1916)、《信徒之死》(1918)、《众神的微笑》(1922)等。

描述江户时代的社会现象。如《戏作三昧》《大石内藏助的一天》(均1917)等。在《戏作三昧》中,作者借主人公泷泽马琴的内心活动,阐发了超然于庸俗丑恶的现实生活之外的处世哲学。

描绘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社会的小说,如《手绢》《舞会》(1920)等。《手绢》辛辣地讽刺了日本明治时期的思想家新渡户稻造对武士道的鼓吹。

取材于中国古代传说的作品,如《女体》《黄粱梦》《英雄器》(均1917)、《杜子春》《秋山图》(均1920)等。

十月革命后,无产阶级文学开始萌芽。芥川也在时代的影响下,着重写反映现实的作品,题材颇为广泛,其中比较典型的是: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颓唐消沉为对照,歌颂一个农村姑娘淳朴善良的《橘子》(1919),表现现代男女青年苦闷的《秋》(1920),刻画少年心理的《手推车》(1921),描写农村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块地》(1923),嘲讽乃木希典的《将军》(1920)以及批判军国主义思想、对下层士兵寄予同情的《

猴子

》(1916)和《三个窗》(1927)等。

芥川晚期的作品,反映了他对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的幻灭感。1927年初,发表《玄鹤山房》,通过老画家之死,揭露家庭内部的纠葛,反映了人生的惨状和人们的绝望心情,暗示了旧事物的衰亡和新时代的来临。写这篇作品的时候,芥川已萌生自杀的念头,而后的作品《海市蜃楼》等充满了阴郁气氛。遗作《齿轮》和《某傻子的一生》(均1927)描写作者生前的思想状态。评论集《侏儒的话》(1923—1927)阐述了他对艺术和人生的看法。《

竹林中

》(1921)堪称芥川历史小说的代表作,结构谨严,技巧纯熟,手法新颖,寓意深刻,发表后获得好评,已在日本被搬上银幕。樵夫在竹林中发现了武士的尸体。武士那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以及凌辱她的强盗都分别供认自己是凶手。死者的亡灵则借巫婆之口,说自己是愤而自杀的。樵夫、云游僧、捕役和武士的岳母各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为案情提供线索。每个人讲得都能自圆其说,但把七份供词对照一下,便发现此案扑朔迷离,让人摸不着头脑。作者要写的显然不是什么情杀案,作品也不着重于通过曲折情节发现元凶。芥川在此作中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观点:客观真理是不容易搞清的。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捏造事实。三个主要人物,只要有一个说的是真话,其他两个便是在扯谎。作者故意留下伏笔,发人深思。

芥川的反映现实的作品中,《阿律和孩子们》(1920)写得比较成功。作者围绕着患十二指肠溃疡、命在旦夕的阿律,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人员虽简单,关系却很复杂的一家五口人的心理活动。阿律的丈夫贤造是一家小针织厂的老板,他和前妻生有一女,叫阿绢,嫁给了绸缎庄的少东家。阿律和前夫生的大儿子叫慎太郎,贤造和阿律又生了个叫洋一的小儿子。这二男一女,根据每人在家庭中所处地位的不同,对贤造和阿律的感情有着微妙的差别。甚至对婶婶(前妻的本家)、数名店员、腼腆俏丽的女用人,以及为同行的误诊打圆场的医生,作者也都用极凝练的笔墨描绘得十分逼真。日本人把写几代人历史的长篇巨著称作“大河小说”。这种作品读了有时令人不免感到水分太多。芥川则将可以写成一部长篇的题材压缩成精致的短篇,文无虚笔。作者通过洋一的耳闻、阿绢的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了这个正在受着经济萧条威胁的中等商人家庭。《河童》(1927)是芥川脍炙人口的晚期代表作。半个多世纪来,日本文艺界每年都在他的忌辰(7月24日)举行“河童祭”的纪念活动,借以悼念这位为日本近代文学留下许多珍品的天才(或者照日本人的说法——鬼才)作家。《河童》是一部寓言体小说,作者通过一个精神病患者口述他在河童国的见闻,抒发他对社会、对人生的观察和看法。发表后不久,作者就自杀了。作者描写的当然是个虚构的世界,色调颇晦暗,反映了作者当时的精神状态。芥川借河童国来讽刺现实社会的各个方面,从政治、经济、法律、文艺、哲学、宗教以至风俗习惯。例如在小说的第八段描述河童国有个奇怪的法律,叫作“职工屠宰法”,凡是被解雇的职工,统统杀掉,河童肉则作为副食品出售。当主人公表示惊讶时,河童资本家嘲笑说:“在你们国家里,工人阶级的闺女不是也在当妓女吗?吃河童职工的肉使你感到愤慨,这是感伤主义。”芥川在这里犀利尖锐地抨击了人吃人的资本主义制度。作品对于资本家发战争财,士兵受虐待,当权者对文化艺术横加压制等,也予以揭露和批判。因此,这部小说可以说是芥川对社会的总批判。作品对人生进行哲理的探讨,谐谑中寓有辛辣的讽刺。

20世纪20年代末期,日本社会的阶级斗争更加尖锐。芥川是个“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的人,动荡的局面使他深感不安。他越是接触社会,越憎恨现实生活中的丑恶现象。他虽对现实不满,却又不肯放弃既有的生活方式。他曾这样自我反省过:“你为什么要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的罪恶。”(《某傻子的一生》)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流血的革命。他写道:“总之,我认为要是能像现在的英国那样一点不流血就进入社会主义,那可太好了。”他对阶级是有些朦胧认识的,他写道:“从各方面来说,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激荡的过渡时代,从而矛盾重重。……我们不可能超越时代,而且也不可能超越阶级。……我们的灵魂上都打着阶级的烙印。……”(《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1927)

芥川这样描述自己道:“……我在气质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在人生观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政治上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其二》, 1926)他关怀尚处在萌芽状态中的无产阶级文学,在艺术上对它要求很高。他写道:“我对无产阶级文艺也满怀期待……昨天的无产阶级文艺认为社会觉悟是作家的唯一必要条件。……批评家们对资产阶级作家说:‘你们必须有社会觉悟。’我不反对这一点。但是我想对无产阶级作家说:‘你们必须有诗的境界。’”(《文艺杂谈》, 1926)

他依稀看到未来是属于无产阶级的,他说:“贵族不是已经让位于资产阶级了吗?资产阶级也迟早要让位于无产阶级。”(《文艺的,过于文艺的》)他甚至承认:“社会主义不是是非曲直的问题,而是个很简单的必然问题。”(《澄江堂杂记》, 1918—1924)然而他又坚持自己的悲观论点:“我相信,在任何社会组织下,我们人类的痛苦也是难以解救的。”(《文艺的,过于文艺的》)

芥川在这种矛盾心情和“对未来的模模糊糊的不安”(《给一个旧友的手记》, 1927)中,在年仅三十五岁时人为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此事在日本知识界引起巨大的震动,作家们更是纷纷撰文对这位为艺术呕心沥血的“典型的浪漫主义者和艺术至上主义者”的死表示惋惜。日本评论家中村真一郎认为:“芥川龙之介作品的主要特征就在于反映人们错综复杂的思想意识。当我们阅读他的全部作品或是他的一部自选小说集时,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接近于西欧20世纪的作家所刻画的复杂的内心世界。……读者一篇篇地读他的作品的时候,会产生这样的感想:人们是用不同的眼光看待社会的,人们对待社会的心理状态是各种各样的。这无疑就是芥川的作品吸引当代读者的最大魅力所在。”他还写道:“芥川龙之介复活了自然主义时期以来日本近代小说所失去的浪漫主义,而且大大发展了日本近代小说的传统。他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他有意识地创造了文体——不是司空见惯的文体,而是消除了庸俗气味的艺术文体。在文学史上,这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在当前的现实中,我抱着很大的共鸣来回顾扭转日本文学方向的芥川十年的业绩。”

为了纪念芥川,日本文艺春秋社于1935年设立了“芥川文学奖”,每年颁发两次。七十五年来,许多日本作家都是在获得这个最高文学奖后成名于文坛的。芥川在世期间就已经受到国际上的重视。早在1923年,鲁迅先生就翻译了他的《罗生门》和《鼻子》。他的另外一些短篇小说也相继介绍到我国来,还出版过几种小说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的作品被译成英、法、德、俄、西、意以及世界语等多种文字。本集选收了芥川在不同时期的十八篇作品,足以显示这位“鬼才”作家妙趣横生的风采。鼻子鲁迅译

一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长有五六寸,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颏的下面去。形状是从顶到底,一样的粗细。简捷说,便是一条细长的香肠似的东西,在脸中央拖着罢了。

五十多岁的内供是从还做沙弥的往昔以来,一直到升了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心底里始终苦着这鼻子。这也不单因为自己是应该一心渴仰着将来的净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烦恼,不很相宜;其实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于鼻子的事。内供在平时的谈话里,也最怕说出鼻子这一句话来。

内供之所以烦腻那鼻子的理由,大概有二:其一,因为鼻子之长,在实际上很不便。第一是吃饭时候,独自不能吃。倘若独自吃时,鼻子便达到碗里的饭上面去了。于是内供叫一个弟子坐在正对面,当吃饭时,使他用一条广一寸长二尺的木板,掀起鼻子来。但是这样的吃饭法,在能掀的弟子和所掀的内供,都不是容易的事。有一回,替代这弟子的中童子打了一个喷嚏,因而手一抖,那鼻子便落到粥里去了的故事,那时是连京都都传遍的。——然而这事,却还不是内供之所以以鼻子为苦的重大的理由。内供之所以为苦者,其实却在乎因这鼻子而伤了自尊心这一点。

池尾的百姓们,替有着这样鼻子的内供设想,说内供幸而是出家人;因为都以为这样的鼻子,是没有女人肯嫁的。其中甚而至于还有这样的批评,说是正因为这样的鼻子,所以才来做和尚。然而内供自己,却并不觉得做了和尚,便减了几分鼻子的烦恼去。内供的自尊心,较之为娶妻这类结果的事实所左右的东西,微妙得多多了。因此内供在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要将这自尊心的毁损恢复过来。

第一,内供所苦心经营的,是想将这长鼻子使人看得比实际较短的方法。每当没有人的时候,对了镜,用各种的角度照着脸,热心地揣摩。不知怎么一来,觉得单变换了脸的位置,是没有把握的了,于是常常用手托了颊,或者用指押了颐,坚忍不拔地看镜。但看见鼻子较短到自己满意的程度的事,是从来没有的。内供际此,便将镜收在箱子里,叹一口气,勉勉强强地又向那先前的经几上唪《观世音经》去。

而且内供又始终留心着别人的鼻子。池尾的寺,本来是常有僧供和讲论的伽蓝。寺里面,僧坊建到没有空隙,浴室里是寺僧每日烧着水的,所以在此出入的僧俗之类也很多。内供便坚忍地物色着这类人们的脸,因为想发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来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乌的绢衣,白的单衫,都不进内供的眼里去;而况橙黄的帽子,坏色的僧衣,更是生平见惯,虽有若无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竹节鼻虽然还有,却寻不出内供一样的鼻子来。愈是寻不出,内供的心便渐渐地愈加不快了。内供和人说话的时候,无意中扯起那拖下的鼻端来一看,立刻不称年纪地脸红起来,便正是为这不快所动的缘故。

到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的人物,来宽解几分自己的心。然而无论什么经典上,都不说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自然也只是鼻子平常的菩萨。内供听人讲些震旦的事情,带出了蜀汉的刘玄德的长耳来,便想道,假使是鼻子,真不知使我多少胆壮哩。

内供一面既然消极地用了这样的苦心,别一面也积极地试用些缩短鼻子的方法,在这里是无须乎特地声明的了。内供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尽了可能的事,也喝过老鸦脚爪煎出的汤,鼻子上也擦过老鼠的尿。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地拖在嘴上么?

但是有一年的秋天,内供的因事上京的弟子,从一个知己的医士那里,得了缩短那长鼻子的方法来了。这医士,是从震旦渡来的人,那时供养在长乐寺的。

内供仍然照例,装着对于鼻子毫不介意似的模样,偏不说便来试用这方法;一面微微露出口风,说每吃一回饭,都要劳弟子费手,实在是于心不安的事。至于心里,自然是专等那弟子和尚来说服自己,使他试用这方法的。弟子和尚也未必不明白内供的这策略,但内供用这策略的苦衷,却似乎动了那弟子和尚的同情,驾反感而上之了。那弟子和尚果然适如所期,极口地来劝试用这方法。内供自己也适如所期,终于依了那弟子和尚的热心的劝告了。

所谓方法者,只是用热汤浸了鼻子,然后使人用脚来踏这鼻子,非常简单的。

汤是寺的浴室里每日都烧着,于是这弟子和尚立刻用一个提桶,从浴室里汲了连手指都伸不下去的热水来。但若直接地浸,蒸汽吹着脸,怕要烫坏的。于是又在一个板盘上开一个窟窿,当作桶盖,鼻子便从这窟窿中浸到水里去。单是鼻子浸着热汤,是不觉得烫的。过了片时,弟子和尚说:“浸够了罢……”

内供苦笑了,因为以为单听这话,是谁也想不到说着鼻子的。鼻子被汤蒸热了,蚤咬似的发痒。

内供一从板盘窟窿里抽出鼻子来,弟子和尚便将这热气蒸腾的鼻子,两脚用力地踏。内供躺着,鼻子伸在地板上,看那弟子和尚的两脚一上一下地动。弟子常常显出过意不去的脸相,俯视着内供的秃头,问道:“痛罢?因为医士说要用力踏。……但是,痛罢?”

内供摇头,想表明不痛的意思。然而鼻子是被踏着的,又不能如意地摇。这时抬了眼,看着弟子脚上的皲裂,一面生气似的说:“不痛。……”

其实是鼻子正痒,踏了不但不痛,反而舒服的。

踏了片时之后,鼻子上现出小米粒一般的东西来了。简括说,便是像一匹整烤的拔光了毛的小鸡。弟子和尚一瞥见,立时停了脚,自言自语似的说:“说是用镊子拔了这个哩。”

内供不平似的鼓起了两颊,默默地任凭弟子和尚办。这自然并非不知道弟子和尚的好意,但虽然知道,因为将自己的鼻子当作一件货色似的办理,也免不得不高兴了。内供装了一副受着不相信的医生的手术时候的病人一般的脸,勉勉强强地看弟子和尚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钳出脂肪来。那脂肪的形状像是鸟毛的根,拔去的有四分长短。

这一完,弟子和尚才吐一口气,说道:“再浸一回,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地怯怯地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地保着一点残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然地眨几眨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所以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地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地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的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见了意外的事实了。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的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加发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地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向下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地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便屑屑地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是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总不能十分地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的原因,大概总在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那笑样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不见惯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先前倒还没有这样的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地这样说。可爱的内供当这时候,一定惘然地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给以解释之明,在内供可惜还没有。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的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说,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地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地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为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的风铎的声音,扰人地响。而且很冷了,在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辗转地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地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地绝早地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是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炫眼地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深深地吸一口气。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又回到内供这里,便在这时间。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触着手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地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的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既这样,一定再没有人笑了。”

使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鼻子》译者附记

芥川氏是日本新兴文坛中一个出名的作家。田中纯评论他说:“在芥川氏的作品上,可以看出他用了性格的全体,支配尽所用的材料的模样来。这事实,便使我们起了这感觉,就是感得这作品是完成的。”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这篇便可以算得适当的样本。

不满于芥川氏的,大约因为这两点:一是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一是老手的气息太浓厚,易使读者不欢欣。这篇也可以算得适当的样本。

内道场供奉禅智和尚的长鼻子的事,是日本的旧传说,作者只是给他换上了新装。篇中的谐味,虽不免有才气太露的地方,但和中国的所谓滑稽小说比较起来,也就十分雅淡了。我所以先介绍这一篇。四月三十日译者识罗生门鲁迅译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个家将,在罗生门下待着雨住。

宽广的门底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谁。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的蟋蟀。这罗生门,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则这男子之外,总还该有两三个避雨的市女笠和揉乌帽子的。然而除了这男子,却再没有别的谁。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二三年来,京都是接连地起了地动、旋风、大火、饥馑等的灾变,所以都中便格外地荒凉了。据旧记说,还将佛像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带着丹漆、带着金银箔的木块,都堆在路旁当柴卖。都中既是这情形,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自然再没有人过问了。于是趁了这荒凉的好机会,狐狸来住,强盗来住;到后来,且至于生出将无主的死尸弃在这门上的习惯来。于是太阳一落,人们便都觉得阴气,谁也不再在这门的左近走。

反而许多乌鸦,不知从哪里都聚向这地方。白昼一望,这鸦是不知多少匹地转着圆圈,绕了最高的鸱吻,啼着飞舞。一到这门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红的时候,这便仿佛撒着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说,这些乌鸦是因为要喙食那门上的死人的肉而来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为时刻太晚了罢,却一匹也没有见。只见处处将要崩裂的、那裂缝中生出长的野草的石阶上面,老鸦粪粘得点点的发白。家将将那洗旧的红青袄子的臀部,坐在七级阶的最上级,恼着那右颊上发出来的一颗大的面疱,惘惘然地看着雨下。

著者在先已写道“家将待着雨住”了。然而这家将便在雨住之后,却也并没有怎么办的方法。若在平时,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这主人,已经在四五日之前将他遣散了。上文也说过,那时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现在这家将从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给他遣散,其实也只是这衰微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待着雨住”,还不如说“遇雨的家将,没有可去的地方,正在无法可想”倒是惬当的。况且今日的天色,很影响到这平安朝家将的Sentimentalisme上去。从申末下开首的雨,到酉时还没有停止模样。这时候,家将就首先想着那明天的活计怎么办——说起来,便是抱着对于没法办的事,要想怎么办的一种毫无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听而自听着那从先前便打着朱雀大路的雨声。

雨是围住了罗生门,从远处沥沥地打将过来。黄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门顶在斜出的飞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物。

因为要将没法办的事来怎么办,便再没有工夫来拣手段了。一拣,便只是饿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便只是搬到这门里来,弃掉了像一只狗。但不拣,则——家将的思想,在同一的路线上徘徊了许多回,才终于到了这处所。然而这一个“则”,虽然经过了许多时,结局总还是一个“则”。家将一面固然肯定了不拣手段这一节了,但对于因为要这“则”有着落,自然而然的接上来的“只能做强盗”这一节,却还没有足以积极的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一个大喷嚏,于是懒懒地站了起来。晚凉的京都,已经是令人想要火炉一般寒冷。风和黄昏,毫无顾忌地吹进了门柱间。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跑到不知哪里去了。

家将缩着颈子,高耸了衬着淡黄小衫的红青袄的肩头,向门的周围看。因为倘寻得一片地,可以没有风雨之患,没有露见之虑,能够安安稳稳地睡觉一夜的,便想在此度夜的了。这其间,幸而看见了一道通到门楼上的、宽阔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过全是死人罢了。家将便留心着横在腰间的素柄刀,免得它出了鞘,抬起蹬着草鞋的脚来,踏上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级去。

于是是几分时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罗生门的楼上的、宽阔的梯子的中段,一个男子,猫似的缩了身体,屏了息,窥探楼上的情形。从楼上漏下来的火光,微微地照着这男人的右颊,就是那短须中间生了一颗红肿化脓的面疱的颊。家将当初想,在上面的只不过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级,却看见有谁明着火,而那火又是这边那边地动弹。这只要看那浑浊的黄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结满了蛛网的藻井上摇动,也就可以明白了。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楼上,能明着火的,总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地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地贴伏了身子,竭力地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地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预想的尤其狭,辨不出那些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地默着。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得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了。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地便拔那长头发。头发也似乎随手地拔了下来。

那头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地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地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地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地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在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地说,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哪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在家将自然也早已经忘却了。

于是乎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得的。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呔,哪里走!”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地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地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地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时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我并不是检非违使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结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地传于家将的耳朵里:“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的声音,咯咯的,说了这些话:“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的人们。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带刀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地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疱。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的确,这样么?”

老妪说完话,家将用了嘲弄似的声音,复核地说。于是前进一步,右手突然离开那面疱,捉住老妪的前胸,咬牙地说道:“那么,我便是强剥,也未必怨恨罢。我也是不这么做,便要饿死的了。”

家将迅速地剥下这老妪的衣服来。而将挽住了他的脚的这老妪,猛烈地踢倒在死尸上。到楼梯口,不过是五步。家将挟着剥下来的桧皮色的衣服,一瞬间便下了峻急的梯子向昏夜里去了。

暂时气绝似的老妪,从死尸间挣起伊裸露的身子来,是相去不久的事。伊吐出唠叨似的呻吟似的声音,借了还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边去。而且从这里倒挂了短的白发,窥向门下面。那外边,只有黑洞洞的昏夜。

家将的踪迹,并没有知道的人。《罗生门》译者附记

芥川氏的作品,我先前曾经介绍过了。这一篇历史的小说(并不是历史小说),也算他的佳作,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这时代是平安朝(就是西历七九四年迁都京都改名平安城以后的四百年间),出典是在《今昔物语》里。二一年六月八日记竹林中文洁若 译樵夫答典史问

是啊,发现那具尸体的正是我。今天早晨,我跟往常一样去砍伐后山的杉树。没料到山后的竹林里,竟有这么一具尸体。地点在哪儿?离山科的驿路有那么四五町光景。竹子当中夹杂着细小的杉树,那地方连个人影儿也没有。

尸体上身穿淡蓝色短褂,头上戴着有皱纹的京式乌帽,脸朝天倒在那里。想想看,这一刀刚好戳在胸口上,尸体周围竹子的落叶简直就像是浸透了苏枋水般地染红了。不,已经不再流血了,伤口好像早就凝固了。那里一只马蝇紧紧地叮在伤口上,似乎连我的脚步声都没理会。

没有看见什么凶器吗?没有,啥都没有。只是旁边的杉树底下丢着一根绳子。另外——对,除了绳子还有一把梳子。尸体旁边只有这两样东西。可是周围的草和竹叶,给踩得很厉害,看来那个汉子被害以前,还曾拼命搏斗过一番。什么,有马没有?那里根本进不去马,竹林后面的路才能够走马呢!云游僧答典史问

不错,昨天我碰见过那个如今成了尸体的汉子。昨天晌午,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那个人跟着一个骑马的妇女朝关山这边走来。女人遮着面纱,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夹衣的颜色——好像是红面蓝里子。马是桃花马,记得马鬃是剃光了的。马有多高吗?总有四尺四寸吧。……不过我是沙门,不大懂得这种事。那个男子——不,既佩着大刀,也带着弓箭;而且在上了黑漆的箭囊里插着二十来支箭,这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汉子会落到这么个下场,人生诚然是如过眼浮云。哎呀呀,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多么可怜!捕役答典史问

我抓到的那个人吗?他确实是个臭名昭著的强盗,名叫多襄丸。不过我逮他的时候,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桥上嗯嗯地呻吟着呢,大概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吧。时间吗?是昨天晚上初更光景。上回我差点儿捉住了他,被他逃掉了。那一回他穿的也是藏青短褂,腰里插着大刀。您瞧,如今他除了刀以外,还带着弓箭呢。啊?原来那个被害的人携带的也是这些……那么杀人的无疑就是这个多襄丸了。缠着皮的弓,黑漆的箭囊,鹰翎的箭十七支——这都是那个被害人随身带的吧。对,正如您说的,马也正是那匹剃光了鬃毛的桃花马。准是因果报应,被这畜生甩下来啦。它就在石桥过去一点的地方,拖着长长的缰绳,在吃路旁的青芒呢。

在洛中出没的强盗当中,多襄丸这家伙也是个好色之徒。去年秋天,有个好像是来进香的妇女和丫头一道在鸟部寺宝头卢的后山被杀,据说就是这家伙干的。男的被他杀了,骑桃花马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给带到什么地方去,后来怎样了呢。也许我不该多嘴,这一点也请您调查一下吧。老媪答典史问

没错儿,这就是我闺女嫁的那个男人的尸体。他不是京城的人,是若狭国府的武士。名字叫金泽武弘,二十六岁。不,他性情温和,绝不会招人忌恨的。

女儿吗?女儿叫真砂,今年十九岁。她性格刚强,几乎赛过男子。除了武弘以外,她不曾跟别的男人好过。小小的瓜子儿脸,肤色微黑,左眼角上有颗痣。

武弘昨天跟我女儿一道动身到若狭去,竟出了这样的事,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女婿已然这样,也只好认命了,可我女儿怎样了呢?真把我急坏了。我这苦老婆子求求您啦,一辈子也忘不了您,哪怕上天入地,也恳求您务必找到女儿的下落。不管怎么说,可恨的是那个叫作什么多襄丸的强盗。他不但害了我女婿,连我女儿也……(老媪泣不成声)多襄丸的供词

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可我没杀女的。她到哪儿去啦?这我可不知道。喏,慢着。再怎么拷问,不知道的也说不出来呀!而且事到如今,我不打算卑鄙地隐瞒什么了。

昨天刚过晌午,我碰见了那对夫妇。那时候碰巧刮了一阵风,撩起了那女人长长垂下的面纱,我瞅见了她的脸。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看不见了。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吧,我只觉得那个女人长得像菩萨一样标致。我一时打定了主意,即使杀了那个男的,也非把女的抢到手不可。

咳,杀死个把男人,并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了不起的事。要抢女人,男人横竖是要给杀死的,只不过我杀人是用腰间佩的大刀,而你们杀人不用刀,单凭权力,凭金钱,往往还仅仅凭了那张伪善的嘴巴就够了。不错,血是不会流的,人还活得好好的——然而还是给杀了。想想有多么罪孽呀!谁知道究竟是你们坏还是我坏呢?(嘲讽的微笑)

不过,要是能够不杀男人就把女人抢到手,倒也没什么不好。哦,那时候原是想尽量避免杀男人而把女人抢到手。但在那山科的驿路上,说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我就想方设法把那对夫妇引到山里去。

这也不费什么事。我跟那对夫妇搭伴着走,跟他们说,对面山上有个古冢,我一挖,挖出了许许多多镜子和大刀,我悄悄地给埋在山后的竹林里了。谁要是想买,随便哪样,出几个钱就成。——那个男的听了我这话,不知不觉地动了心。——您瞧,贪欲有多么可怕啊。不到半个时辰,那对夫妇就跟我一道走上了山路。

到了竹林前面我就说,宝贝埋在这里呢,来看吧。男的利欲熏心,自然同意。可是那个女人连马都没下,说是就在那儿等着。看到竹林那么密,也就难怪她会这么说了。说实在的,这正合我意,就把女人留在那儿,跟男的一块儿走进了竹林。

竹林里起初净是竹子。走了十六七丈,才是一簇疏疏朗朗的杉树。——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没有比这地方更便当的了。我扒开竹枝,撒了个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谎,说宝贝就埋在杉树底下。听我这么一说,男的就拼命朝着透过竹叶已经能够看到细小杉树的那个方向走去。这当儿竹子稀疏起来,并立着好几棵杉树——刚走到这儿,我就马上把对方按倒。那人不愧是个佩刀的,好像相当有力气;无奈我给他个措手不及,他怎么也招架不住,马上就给捆到一棵杉树脚下了。绳子吗?这是做贼的妙处,随时得翻墙越壁,所以腰间早就准备好了。当然,为了不让他喊出声来,就用竹子的落叶堵上他的嘴,此外就没什么麻烦了。

我把男的安排停当后,就又到女人那里去说,那个男的好像得了急病,要她快去看看。不用说,这一次也达到了目的。女的已经摘掉那个垂着面纱的市女笠,就那样被我拉着手走到竹林深处来了。到这儿一看,男的给捆在杉树脚上呢——女人一看到这幅情景,不知什么工夫从怀里掏出了小刀,闪亮亮地拔出了鞘。我从来还没见过那么烈性子的女人呢。这当儿只要稍微一大意,就会被她一刀戳破了肚皮。不,即使躲过了这一下,在她的乱刀下面,指不定会受什么样的伤呢。我毕竟是多襄丸啊,好歹连大刀也没拔,到底把她的小刀打落了。再怎么刚强的女人,没有了武器也就没办法了。我终于照原来想的那样,不杀害男人,就把女人弄到了手。

不杀害男人——是的,只要把女人弄到手,我并不曾打算要男人的命。可是正当我丢下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往竹林外头逃去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像疯子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她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也罢,我丈夫也罢,你们之间总得死一个。在两个男人面前丢丑,比死还痛苦。后来还气喘吁吁地说,不管是你们哪个活下来,我就情愿跟他。这时我猛地对那个男人动了杀机。(阴郁的兴奋)

我这么一说,你们一定会认为我比你们还要残酷。那是因为你们不曾看见那个女人的脸,尤其是一瞬间她那烈火般的眸子。我和这个女人眼光相遇时,心想就是天打雷劈,也要把她娶到手。我只有娶她为妻这么一个念头。这不是像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下流的色欲。假若当时除了色欲之外什么愿望也没有,我就是把女人踢倒了,也非逃跑不可。这样,我的大刀也就不至于沾上男人的血了。但是我在阴暗的竹林中定睛看了看女人的脸。当时我就打定主意,不杀死男人,绝不离开这里。

但是杀男人嘛,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我给他松了绑,要求跟他用大刀来决斗。(丢在杉树脚下的绳子,就是那时忘了扔掉的。)那个男人依然煞白着脸,马上把大刀拔出了鞘。一眨眼的工夫,一声不响气冲冲地向我扑来。——交手的结果怎样,那就不用多说了。第二十三个回合,我的大刀把对方的胸膛刺透了。请不要忘记——是第二十三个回合啊。直到现在,我对他这一点还是佩服的。因为他是天下唯一和我交手到二十回合以上的。(快活的微笑)

男人刚一倒下,我就提着血淋淋的大刀,回头去看女人。可哪里想到,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她逃到哪儿去了呢?我在那簇杉树中找了找,可是竹子的落叶上,连点可疑的痕迹也没有。竖起耳朵听了听,只传来了男子喉间发出的断气声。

也许我刚开始抢刀的时候,那个女人为了呼救,就钻出竹林逃跑了。——想到这里,这下子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就拿了大刀和弓箭,立即又回到原来的山路上去。女人的马还在那儿静静地吃草呢。以后的事情就用不着去说了。只是在进京之前,我已经把大刀卖掉了。——我的口供完啦。我这颗脑袋总有挂在苦楝树梢上的一天,请处我以极刑吧。(气概昂然)来到清水寺的女人的忏悔

那个穿戴青短褂的人把我污辱以后,就瞧着我那被绑起来的丈夫嘲笑起来,我丈夫该是多么气愤啊。可他不管怎么挣扎,浑身绑着的绳子只是越勒越紧。我不由得滚也似的跑到丈夫身边去——不,是想要跑过去。可是那个人马上一脚把我踢倒了。就在这当儿,我觉察到丈夫眼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难以形容的——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那眼神还不禁发抖。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用眼睛把他整个儿的心意传给我了。可闪烁在他眼睛里的,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只是蔑视我的冷冰冰的光呀!与其说是被那个人踢的,毋宁说是由于受了这眼光的刺激,我不由得喊了一句什么,就终于昏倒了。

后来我总算恢复了知觉。一看,那个穿藏青短褂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我丈夫被绑在杉树脚下。我从落满竹叶的地上勉勉强强撑起身来,看了看丈夫的脸。但是丈夫的眼神跟方才丝毫没有两样。在冷冰冰的轻蔑之下,蕴藏着憎恶的光。羞耻,悲哀,愤怒——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我心里的感觉才好。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你呀,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块儿啦。我打算一死了之。可是……可是请你也死掉。你看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就这样活下去。”

我拼命地说了这么几句。然而丈夫只是厌恶地盯着我。我按捺住几乎要破裂的胸膛,搜寻丈夫的大刀。大概是给强盗抢去了,大刀自不用说,竹丛里连弓箭也没有了。可是幸亏小刀还掉在我脚底下。我举起小刀,又对丈夫说了一遍:“那么,请允许我先要了你的命,我随后就来。”

丈夫听了我这话,好容易才动了动嘴唇。他嘴里塞满了竹子的落叶,声音当然是一点儿也听不见的。但是我一看见他的嘴动,马上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他依然对我抱着轻蔑的态度,说了句:“杀吧。”我几乎像做梦一般朝着丈夫那穿着淡蓝色短褂的胸口“噗哧”一声把小刀戳了进去。

我这时大概又昏过去了。好歹恢复知觉后,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丈夫仍旧绑在那里,早已咽了气。透过交错的竹杉,一道夕阳从天空里射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我忍着哭声,给尸体松了绑。于是……于是我怎样了呢?唯独这一点,我已经没有力气来说明了。横竖我怎样也没有能耐去死。把小刀往喉咙里戳也罢,投身到山脚下的池子里也罢,种种办法都试过了,可就是死不了。现在还这么活着,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淡淡的惨笑)像我这样没有骨气的人,说不定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不屑看一眼了。可是,杀了丈夫的我,被强盗糟蹋了的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我究竟……我……(突然激烈地抽搭)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说的话

——强盗奸污完了我的妻子,就在那儿坐下来,用种种话来安慰她。我当然说不出话来,身子也给绑在杉树脚下,可是我多次给妻子使眼色,想暗示她,不要把这个人的话信以为真。要知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一派谎言。可是我妻子沮丧地坐在竹子的落叶上,一个劲儿地望着自己的膝头。怎么看也像是在专心听强盗的话哪。我嫉妒得浑身发抖,可是强盗花言巧语地变着法儿讲下去,最后竟大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即便就被糟蹋这么一回,跟丈夫也很难再圆满相处了。与其跟这样的丈夫过下去,你有没有做我的妻子的打算呢?我正因为疼你,才干出了这样一桩无法无天的事来。

听强盗这么一说,妻子竟然就心荡神驰地仰起脸来。我还从来没看到妻子像那个时刻那么美丽过。可是那个美丽的妻子,当着像这样被绑起来的我的面,怎么回答了强盗呢?尽管魂游冥世,每逢想起妻子的回答,就怒火中烧。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那么,请你随便把我带到哪儿去吧。”(沉默良久)

妻子的罪过,还不止于此。要仅仅是这样,我也不至于在冥冥之中这么痛苦了。可是妻子犹如做梦一般被强盗牵着手往竹林外面走去的当儿,脸色忽然变得刷白,指着杉树脚下的我,像发疯了般地喊了好几遍:“请你把那个人杀掉。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跟你在一块儿。”“请你把那个人杀掉。”——这句话像一股狂风,即使现在也好像要把我头朝下刮落到遥远、黑暗的深渊底下去。哪怕是一次,难道人的嘴巴曾吐出过这样可憎恶的话吗?哪怕是一次,难道人的耳朵曾听到过这样可诅咒的话吗?哪怕是一次,难道……(突然一阵冷笑)听了这话,连强盗也煞白了脸。“请你把那个人杀掉。”——妻子边这么喊着,边拉住强盗的胳膊。强盗定睛看着我的妻子,不说杀也不说不杀……我刚这么一想,妻子一脚就给踢倒在竹子的落叶上了。(又迸发出一阵冷笑)强盗安详地交抱起胳膊,向我看了看:“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是杀掉,还是饶她一条命?点一下头吧:杀掉吗?”——单凭这句话,我就想赦免强盗的罪孽。(再度沉默良久)

趁着我迟疑的工夫,妻子喊叫了一句什么,立即逃到竹林深处去了。强盗马上扑奔过去,可是好像连袖子也没抓着。我仿佛是在梦幻中看到了这幅情景。

妻子逃掉以后,强盗夺过我的大刀弓箭,把我身上绑的绳子割断一处。我记得强盗消失到竹林外面的时候,喃喃地说了句:“这回该轮到我了。”以后,周围寂静下来。不,还有什么人的哭声哩。我一边解开绳子,一边侧耳细听。哦,这不是我自己的哭声吗?(第三次沉默良久)

我很吃力地从杉树脚下抬起我那精疲力竭的身子。妻子落下的小刀就在我跟前闪着光。我把它拿在手里,朝着胸口一戳。一块带腥味的玩意儿涌到嘴里来。我丝毫不觉得痛苦,只是胸口凉了以后,四下里越发寂然无声。哎呀,多么凄凉啊!连只小鸟也不飞到这山后的竹林上空来啁啾,唯有几抹阳光寂寥地飘在竹子和杉树梢头。就连这阳光也逐渐暗淡下来,杉竹都再也看不见了。我倒在那儿,笼罩在深沉的静穆之中。

这当儿有谁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来了。我想掉过头去看一看,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周围已经昏暗下来了。什么人——不知是谁,用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拔掉了我胸口上的小刀。同时,鲜血又涌到我嘴里来。从此,我就永远沉沦在冥世的黑暗中了。……

地狱变

文洁若 译一

堀川的侯爷这样的人物,恐怕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风闻他出生前,太夫人曾梦见大威德明王站在自己的枕边有所启示。反正生来就好像与众不同。侯爷所作所为,无不出人意表。简而言之,瞻仰了堀川府邸的规模,说它宏伟也罢,豪壮也罢,似乎有我们这些凡人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气势磅礴之处。亦有纷纷加以谴责者,把侯爷的品行与秦始皇和隋炀帝相比。那不啻是谚语所说的盲人摸象吧。按侯爷的本意,绝不主张只顾谋求个人的荣华富贵。有着体察下层诸事,说得上是与天下人同乐的宽宏大量。

因此,即使遇到二条大宫的百鬼夜行,侯爷大概也不会格外耿耿于怀。东三条的河原院以模仿陆奥盐釜的风光而闻名。据说左大臣融的亡灵夜夜出现。只要侯爷予以申斥,就连此亡灵也必定失去踪影。由于他威风八面,也难怪当时京师男女老少,一提到这位侯爷,将他完全当作佛陀转生,无不肃然起敬。一次,侯爷出席大内的梅花宴后打道回府,途中,拉车的牛脱了缰,撞伤了一位过路的老人。那老人竟双手合十,庆幸自己被侯爷的牛撞了。

由于这种情况,侯爷此生流传后世的话题不一而足。有一次宴请宾客,仅白马侯爷就赏赐了三十匹。他曾把所宠爱的侍童,作为长良桥的桥柱予以活埋。他还叫秉承华佗医术的震旦僧侣为他腿上生的疮开刀——诸如此类的逸事,简直不胜枚举。众多逸事中,最可怕的一桩莫过于如今已成为府邸里的珍宝的“地狱变”屏风之由来了。甚至平日轻易不动声色的侯爷,唯独那时似乎也不禁震惊了。何况随侍左右的我辈,只觉得魂飞魄散,这就不消说啦。其中尤以我而言,侍候侯爷二十年来,从未见过如此惨烈之事。

然而,讲这个故事之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那位画了地狱变屏风、叫作良秀的画师之事迹。二

提起良秀,至今也许还有人记得他。他是个闻名遐迩的画师,以至于那时有执画笔者无一胜得过良秀的说法。发生那档子事的时候,他恐怕已年届五十。他貌不惊人,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像是个心术不正的老者。而他前往侯爷府邸之际,通常穿一件淡红透黄的礼服,头戴黑漆软帽,形容猥琐之至。不知怎的,嘴唇红得显眼,与老人不般配,令人不快,觉得实在像头野兽。有人说,那是由于舔画笔,沾上了红色颜料。很难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个别嘴更损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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