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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20: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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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柠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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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记

三城记试读:

卷一 沙龙

2006年年初,顾明笛从上海东山公园管理处辞职,把人事档案放到第

人才交流中心,成为了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一年他26周岁。也正是这一年,顾明笛突然决定离开上海,要出去闯荡一番。

顾明笛祖籍江苏句容,祖父辈开始定居上海。母系姓竺,祖籍浙江上虞,外祖父竺燕生年轻时就到了上海,推销绍兴绸缎,生意正要发达起来的时候,解放军就开进了上海城。因为还没有发大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定性为“小商人”,属于小资产阶级之列。母亲竺秀敏,从外祖父竺燕生那里继承的经商基因,直到晚年才得以显露出来,如今睡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这些年,年轻人都想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旅行加探险,比如西藏雪山雪线以上的登山大本营、毛乌素荒漠深处、河西走廊旁边的干旱地带,自组驼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即使不能走远,也是去尚未开发的山区。总之是那些容易出事的地方,最好能惊动新闻媒体和警方的直升机。他们一般都是结伴自驾、帐篷露营。因此,睡袋等户外用品生意特别好。2001年,就是顾明笛大学毕业前那一年,竺秀敏从上海“光明户外用品厂”办了提前病退的手续,利用熟人和朋友关系,直销睡袋和各种户外用品。没有多久,竺秀敏的朋友和熟人家里,都堆满了户外用品和睡袋,邻居的孩子穿的都是速干冲锋衣。为解决产品滞销问题,竺秀敏便开始做门店生意,但销路也有限。再后来,她慢慢学会了开网店,生意遍布全国各地,网店很快由“星级”升格为“钻级”了。

竺秀敏在浦东“君临天下花园”新买了一套

居室,把原单位分的两小间福利房给了顾明笛。那房子的确有点破旧狭小,但地段很好,东山公园附近的兴安坊,东边是静安寺,西边是苏州河。按照竺秀敏的计划,顾明笛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当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竺秀敏就一直守在旁边,外地学校一个都不让填,她果断地对顾明笛说,你就填上复旦大学国际贸易专业。结果录取的是第五志愿:上海农学院园林系。这所学校如今已经并入了上海交通大学,所以,竺秀敏说儿子是“交大”毕业的,也不完全是瞎说。顾明笛对这个学校和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好不容易混到了毕业,直接对口的工作就是市园林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可是他父亲顾秋池工作和战斗的地方。竺秀敏说,工作单位离你的房子那么近,步行上下班就可以了,你还不满意?

东山公园管理处绿化二队队长顾秋池,当年作为“知青”,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劳动了十一年。那是脱胎换骨、剥皮抽筋的十一年,吃尽了苦头,但也丰富了阅历,所以是顾秋池一生值得夸耀的十一年。每当顾明笛遇到困难的时候,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顾秋池就得跟顾明笛促膝谈心,讲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遭遇,接着便把上衣撩起来,指着腰椎间盘的部位说:“侬看看,侬看看,看到没有?喏喏喏,突起来了吧?”说起青春往事,顾秋池总是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苦难啊!青春啊!腰椎间盘啊!讲得顾明笛晕头转向,还有那么点向往。

顾秋池的父亲,也就是顾明笛的爷爷,名叫顾星奎,镇江句容县人。二十岁那年,“唐老膏药店”老板的儿子顾星奎,从省立镇江中学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经济系。1948年毕业后,顾星奎进入花旗银行工作,每天都到外滩钟楼附近的九江路口去上班。他穿西装、讲洋文,令很多人羡慕不已,也惊动了一位富商之女、“天主教广慈医院”护士李欣慈小姐。李欣慈小姐出生在苏州一个大户人家,毕业于基督教博习护士学校。街坊邻居都说,顾星奎跟李欣慈谈恋爱用英语,吵架用法语,大家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些什么。两人于1949年春节在著名的“慕乐堂”举行了婚礼,婚后育有两男一女,大儿子顾秋林1950年出生,小儿子顾秋池1953年出生,小女儿顾秋红1956年出生。

俗话说“天亮前还尿床”,顾星奎就是这样,他竟然在1948年下半年,神使鬼差地加入了国民党,还是一个基层支部的小头目,于是,1949年之后,他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先是在提篮桥监狱待了两年,后被释放。1958年3月,发配到安徽南部上海劳教局所属的白茅岭农场劳动改造,1962年年初遣返原籍,在静安寺附近的一个街道监督劳动,“文革”期间再度被遣往崇明岛劳动改造。1980年平反,1996年七十二岁的时候,因患鼻咽癌病逝。顾明笛的奶奶李欣慈,1969年2月除夕前一天,不听街道和农场方面的劝阻,坚持一人去崇明岛探视顾星奎,途中不慎落水身亡。

1968年12月,十九岁的顾秋林和十

岁的顾秋池,一起响应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加入了“上山下乡”的队伍。顾秋林去江西,顾秋池去东北,顾秋红刚上初中,毕业后留城在上海。想当年,顾秋池背着沉重的“历史包袱”,登上北去的列车,到了黑龙江省密山县兴凯湖边上的

师43团。兴凯湖是一个美丽的大湖,三分之一在中国,三分之二在苏联。美丽的湖区与酷烈的气候和苦役式的劳动,形成鲜明的对比。生活苦倒没什么,活儿重也没有问题,只是“反革命狗崽子”这顶帽子戴不起。顾秋池试图通过积极劳动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专门挑重活儿和脏活儿干,比如别人挑100斤,他就挑120斤;别人抢米饭吃,他就专挑南瓜吃。结果弄坏了一根小手指,损伤了稚嫩的腰椎,还患上了十二指肠溃疡,实际效果却很不理想:评先进没有他,入团没有他,推荐上大学也没有他。1977年下半年,突然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顾秋池知道机会来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把他知道的几所上海的大学全都写上了,他幻想凭自己的实力考回上海。可是却名落孙山。1979年12月,离家整整十一年的顾秋池,作为“返城知青”回到上海,分配到东山公园绿化队工作,尽管还是下地干活,种树种草、浇花剪枝,但跟北大荒农场的劳动强度相比,那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顾秋林在江西的遭遇比较悲惨。他因一起冤假错案坐了三年牢,平反释放的时候,正是“知青”返城的时候。顾秋林1980年回到上海,街道没有给他安排工作,他于是成了无业游民,靠做小贩卖香烟为生。顾秋林返城后一直没有谈恋爱,独身一人,据说他是靠对初恋的回忆过日子,还写了歌颂初恋情人陆伊的长诗,到处投稿,但一直没有获得发表的机会。前两年不幸病逝。

顾秋池一回上海就开始谈恋爱。东山公园附近那家“光明户外用品厂”女工多,公园绿化队的种花工顾秋池,通过妹妹顾秋红牵线,认识了工厂的缝纫女工竺秀敏,也算是般配。竺秀敏虽然说不上有多漂亮,但那种大都市女子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风度是十足的。作为独生子女,按政策可以留城,用不着下放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初中毕业的竺秀敏被招工进了工厂,正好跟顾秋红同事。

竺秀敏一直生活在上海,父亲竺燕生对她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她独断骄横的脾气。竺秀敏经常骂顾秋池,说他下乡把脑筋弄坏了,身上总有一股牛粪味儿,口味和趣味都特别乡土。夫妻俩性格不合,一个特别横蛮无理,另一个对横蛮无理特别敏感。一个公开挑衅,另一个便沉默对抗。一个骂完就拉倒,照样忙家务、哄孩子,另一个容易记仇,但又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两个人冤家一样凑合着过了一辈子,如今都快要熬到白头偕老的境界了。但竺秀敏给顾秋池生了一个好儿子:上海农学院园林系毕业生顾明笛!

得知儿子要到自己单位来工作的消息,顾秋池很高兴,对儿子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你也算是子承父业吧。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有文化,将来一定会成为米丘林。”说完得意地笑起来。米丘林?顾明笛开始还以为是那个法国著名的汽车轮胎,到网上一查,发现那个名牌轮胎的名字叫“米其林”。父亲说的“米丘林”,是前苏联的革命园艺师,提出过一种“无性杂交理论”,还主张苹果跟黄瓜交配,以解决黄瓜不甜的问题;冬瓜跟樱桃交配,以解决樱桃太小的问题。顾明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恼怒。他想大声喊叫:“我不想子承父业,我不想当什么园艺师,我宁愿做米其林也不当米丘林。我要离家出走!”可是嘴里出来的却是歌声:“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顾明笛在公园管理处上班,尽管不像父亲顾秋池那样去种树浇花,而是坐办公室,但每天都要准时上下班,还要参加各种学习会,给领导写讲话稿,读报、开会、发言、喝茶、闲扯,整整混了三年。顾明笛觉得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完全是浪费生命。他抱着当作家的梦想,后来退而求其次,想成为城市景观设计师,现在他有些灰心丧气,想申请到绿化三队去种树浇花,但被顾秋池制止了。父亲说,你如果也来种花浇水,跟我一样,那么,凭什么说我们家庭有了进步呢?凭什么说我们国家进步了呢?好不容易让你读大学,不就是为了混个办公室坐吗?相比办公室里那些人,顾明笛倒是挺喜欢花草树木的,鸢尾花、凤仙花、火凤凰、三角梅、合欢花、含羞草,植物花卉课都学过考过。与其整天面对办公桌那块死木头,还不如面对花草啊。

撇开无聊的办公室生活不谈,业余生活还是挺充实的。顾明笛白天上班混日子,晚上自修中文系课程。周末到师大成人教育学院去上课。还结交一些文坛朋友,参加过一些沙龙和笔会。顾明笛利用整整两年的业余时间,修完了文学硕士基础课程,第三年上半年通过了外语和专业课统考,硕士论文顺利通过了答辩,获得文学硕士学位。

顾秋池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点上进心!竺秀敏为自己有一个优秀儿子而骄傲,同时也有点心疼,说儿子白天上班,晚上自学,蛮辛苦的。竺秀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觉得儿子总是焦躁不安的样子,内心似乎藏着什么秘密,让人费解。竺秀敏想,有坐办公室的好工作,有自己的住房,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却又用不着住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有时候,竺秀敏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根绳子,拴在儿子的心上。每到周末,竺秀敏就蠢蠢欲动,或者想让儿子回家吃饭,或者想自己过沪西这边来帮儿子打扫,但又不敢说。

顾明笛则另有想法。他在想,怎样才能够摆脱那些熟悉而无聊的面孔、表情和语言。想到办公室主任毛启荣的样子,他心里就发毛。毛启荣每天要用一半时间教育顾明笛,剩下的时间看报纸,看完日报看晚报,顺便还要教顾明笛养生,一会儿推荐枸杞子,一会儿推荐决明子,什么事都没干,还一副忙得不行的样子。顾明笛要离开东山公园管理处,那是必然的。而后要离开上海到北京去闯荡,却是偶然的。这又与他的同学张薇祎有关。二

顾明笛他们有一个类似于读书沙龙的小圈子,不定期聚会。主要成员都是当年高中文科实验班的同学:张薇祎、朱旭强、王治裳、彭说宾、万嫣等。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高考都考砸了。除顾明笛通过文理兼收进入农学院园林系之外,其他考砸了的,都被师范学院文学系收罗了。万嫣分数更低一些,进了哲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培养中学德育教师的专业。这种直属某省市的师范学院,全国各地都有,二本录取线,似乎是专门为本地高考失手者创办的。这种高校有共同特点:第一,学生有个性,智商和情商都很高,而且见多识广,但考分实在太低。第二,学校的文史哲、数理化、天地生这些基础学科都是老牌,著名教授不少,远不是那些靠并校、烧钱暴发起来的所谓名牌大学可以比得了的。第三,毕业后留在本市当中学语文数学英语老师,周末回到家里滚沙发、玩烘焙,黄昏跟爸爸一起牵狗遛弯儿,假期跟妈妈一起欧洲

国十日游,最后,跟爸爸妈妈一起变老。

张薇祎最有才华,进了师范学院的人文科学基地实验班,毕业后保研,跟一位老教授研究鲁迅。万嫣考上了西方现代哲学专业研究生,导师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朱旭强说,那还是思想政治专业,升级版而已,万嫣说自己的专业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朱旭强获得保研资格,不过不是学他喜欢的文学,而是语言学,刚开始他很郁闷,问他学什么专业也不愿意回答,后来渐渐地就得意起来,跟他导师一样瞧不起文学,说语言学才有学问,接近自然科学,但背地里还是在偷偷地写小说。彭说宾没有获得保研资格,他考上隔壁那家名牌大学园林美学专业的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美学,经常把著名园林学家的名字挂在嘴边,说话的时候开始往外蹦德语单词。王治裳到了市文联下属的《艺苑》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份艺术评论类杂志,以观念前卫著称,每一期都要策划一个引领潮流、引发争议的理论话题,弄得他神经兮兮,整天都在琢磨下一期杂志主题栏目和时髦话题。他已经成功地策划了几个专题研讨会,比如“垃圾与艺术”“艺术终结与历史终结”等。读书会还有一些偶尔参与的外围成员,比如万嫣的姐姐史学博士万珺,朱旭强邀来的诗人文迪,还有《艺苑》杂志的编辑沈韩杨,“旋风书店”的老板魏周熊。“田野新村”朱旭强的家,是他们聚会的主要场所。离学校近,父母不住这里,因此是最理想的地点。除了每月一次固定集会,平时他们也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田野新村”是上海20世纪60年代初期建设的诸多工人新村之一,属于工人新村第二代,与20世纪50年代那种专门建给外国人参观的第一代样板工人新村,如曹杨新村、控江新村、鞍山新村相比,田野新村显得有些马虎潦草。如今工人新村的使命已经完成,房子老旧得无法继续居住。政府打算拆掉重建。有人质疑,为什么石库门不拆,而是在原地保护和重新翻修?为什么一提到工人新村就是一个字:“拆”?很多人不理解,写信到报社要求展开讨论。规划中的地铁9号线就快要通车了,田野新村一带的地租价格飞涨。居民们的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抵制拆迁,希望成为文物保护对象,至少也不能搬到东南角的海边成为渔民吧。另一方面,又希望通过拆迁得到更高的补偿。朱旭强的父母也在浦东新区买了房。他们让朱旭强在老房子里守着,等待领取拆迁费。

大学毕业之后,老同学们又聚到了一起。眼下他们的专业不一样,风格和兴趣也有差别,但能够将他们重新吸引到一起的,还是文学。他们在高中的时候就尝到了文学的甜头,都是上海那个著名的“蓓蕾新理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也就是文学圈里经常提到的“80后”。但他们是其中的另类。获奖之后,他们迅速从那个群体中抽身而出,既不想借此成为市场上的畅销写手,又不想去写那些老头子们热衷的所谓“纯文学”。他们说,他们的作品不叫“小说”,甚至不叫“文学”,他们宁愿称自己的作品为“读物”。

这一天,他们又约定在朱旭强家见面,主题就是讨论顾明笛新写的长篇读物,名字叫《梦中的动物》,一部幻想题材的作品,里面的动物都是虚构出来的。在大家一片赞扬声中,只有张薇祎一人持批评态度。全书约二十万字,分为鳞部、甲部、虫部、兽部、禽部五卷,每卷

章。张薇祎认为,顾明笛这个作品形式新颖,有现代感,但是,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整本书缺少内在关联,基本上就是一堆杂碎,一种文字游戏,一个知识噱头。它充其量是一部幻想动物词典,而且是无用的词典,因为里面没有一种动物跟我们有关。我们找不到阅读的理由,给孩子看又太深奥。

顾明笛感到有点尴尬。听到张薇祎的话,他竖直腰杆坐了起来,本想回应一下,又觉得好像显得不谦虚,听不进批评似的,所以欲言又止,回到了他的标准坐姿,就是蜷缩在沙发里。再小的沙发他都能够蜷进去,然后抱紧自己的双肩。

张薇祎朝顾明笛喷了一口烟,突然喊叫起来:“喂,顾明笛,你能不能坐起来?你那个姿势像婴儿啊。”蜷缩在沙发里的顾明笛,与其说像一个婴儿,不如说更像一只猫。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将紧抱双肩的手抽出来,一只手掌在鼻子前面来回摆动,以驱散张薇祎喷过来的烟雾。这是初夏一个温暖的夜晚,张薇祎身穿蓝色亚麻布半长衬衫,过长的下摆前襟在腹部前面随意绑了一下,牛仔裤是经过打磨加工的。披肩的头发有点凌乱,手上夹着香烟,紧紧抿着干燥的嘴唇,好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的。

张薇祎坐到书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上,带乳黄色塑料灯罩的落地灯照着她,使她的脸色显得温暖,轮廓也柔和起来。最近,张薇祎文学创作的热情正在消退。她刚才一口气发泄到顾明笛脑袋上的话,其实是她眼里当下文学的通病,也是她厌倦了文学创作的原因。读研究生之后,她主攻鲁迅思想研究,同时迷上了文化理论,研究上海工人新村演变史。

关于顾明笛的讨论告一段落,没有人插话,张薇祎便率先转换了主题。她的观点是,像田野新村这样的社区,不但不能拆,而且应该花大力气保存和修葺,它的价值不比老石库门低,它是上海工人阶级历史的见证。批判石库门,保护工人新村,这很对朱旭强的胃口,如果张薇祎的观点能成为现实,朱旭强就可能得到一笔钱,这套老旧的房子就可以装修一新。张薇祎还在关注“当代中国影视作品中的女工形象”之类的话题,是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兴趣小组“当代中国影像中的身体”课题组的通讯研究员。

张薇祎顺手拿起朱旭强桌子上一本VOGUE杂志,指着封面女郎的头像说:“看看这张脸,不知用photoshop修了多少遍。可骨子里的粗俗是任何软件都修不掉的!她们除了照相就是美容,要不就是到T台上去扭屁股。其实全是假的!在这个真假难辨的时代,假的就是恶的!”张薇祎将那本VOGUE杂志往桌子上一摔,杂志顺势掉到了地上。

朱旭强捡起杂志说:“别啊,我花了40元买的呢。”张薇祎扬言不保养、不用化妆品,可是年纪轻轻的,脸上就开始有褶子,牙齿也被烟熏黄了,看上去倒是够真实、够坦荡的,但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朱旭强说:“张薇祎,你说‘假的就是恶的’,那么,科学和伦理学岂不是要变成同一个学科了?而且我认为,其中还隐含着一个‘修辞学’问题,通过修饰,将粗俗的不美的东西掩饰起来,也是进步啊。比如化妆,就是一种皮肤的‘修辞学’。”

张薇祎说到兴头上,与他针锋相对辩论起来,她说朱旭强把一个立场问题,转变为技术问题,是小资产阶级惯用伎俩。顾明笛在争执的声音背景中睡眼蒙眬,开始走神。他用第一次见到陌生人一样的目光盯着张薇祎。记忆中的张薇祎,长着一张女童脸。顾明笛不喜欢那种幼稚型脸蛋。大学毕业接上头之后,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顾明笛慢慢地发现,张薇祎还颇有些妩媚动人之处。比如她开始发胖,丰满的胸脯低调地藏在宽松的衬衫里,没有丝毫张扬。牛仔裤下突出的臀部线条,被过长的衬衫下摆遮住,但完全可以想见。额头上有几条抬头纹,眉宇间出现了一道“川”字形褶皱,眼睑附近点缀着疏密得体的雀斑。睡眠不足而显得睡眼惺忪的样子,特别让人想入非非。还有,她言辞犀利、思维敏捷、目光坚定,隐含一种力量型的魅力。顾明笛盯着张薇祎研究起来。倒是张薇祎突然有点腼腆,赶紧用右手食指去按揉眉宇。

朱旭强不敢继续应战,悄悄地对顾明笛说:“张薇祎学问是见长了,容貌不知怎么就渐渐毁了。现在她正躲在暖色调的灯罩下面,待会儿到日光灯下,你留意她的面容和神态吧。她经常锁着眉头,医生说她有轻度‘锁眉症’,读研究生之后就更明显了。医生建议她不要太紧张,要学会放松,可以练练瑜伽什么的。她说她做不到。她说她有时候想沉默,但又希望开口说话,可是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同时又感到空虚。你看看,这是正常人说的话吗?”

顾明笛不但不同意朱旭强的观点,而且还有几分赞赏的意思,赞赏张薇祎不向俗世低头的精神气质。一个时代堕落的表征,是从女孩子的脸部开始的!你们看看大街上的女孩,她们都在模仿T台女郎的猫步,模仿妓女的打扮和表情,整个时代仿佛都在扮演嫖客的角色。相比之下,张薇祎身上过早出现的“中年气质”,则显得特别稳重、理性而又不乏豪情。她刻意不修边幅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小资美学的批判。

顾明迪听着张薇祎的演讲,还在仔细观察她。只见张薇祎锁着眉头,双拳紧握在胸前,时而又举起手臂在空中一挥,显得那么有力量!特别是她激动起来上下晃动着双臂的时候,眼睛闪亮,嘴唇微微战栗,对,颇有德国总理默克尔的风度,或者说像希拉里·克林顿,柔软的强度,圆润的力量。他心里一阵哆嗦:“太迷人了!”顾明笛觉得,张薇祎说话时的脸部表情、声音、腔调、节奏、身姿,这些要素是浑然一体的,产生一种整体的效果,无法分开讨论。遗憾的是,当张薇祎停止说话,马上又露出女童的神态和表情。顾明笛在心里呼吁:“说吧说吧,继续你激烈有力、成熟美好的演说吧。”可是张薇祎除了紧锁眉头之外,什么动作也不肯做,像个任性的女孩。这让顾明笛有些失望。

集会结束之后,大家各自散去,顾明笛和张薇祎似乎都意犹未尽,还在一边走一边聊。穿过田野新村正在拆迁部分的垃圾场的时候,顾明笛打算掩鼻而过,张薇祎却停了下来,对顾明笛大谈什么“废墟美学”。张薇祎说:“美因死亡和腐烂而迸发出的生长力,才是真正的美。你看看公园里那些瞎逛的女人,站在桃花丛中拍照,想沾桃花的光,却反衬出她们自己的丑陋。她们敢站在废墟面前拍照吗?当然不敢。因为她们就像冬天的皮屑,只有脱落和死亡,没有生长力。看过苏联纪录片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吧?嗯,工厂和垃圾场并置,废弃的铁轨的线条,产房与墓地之间的切换……”顾明笛听着张薇祎沙哑性感的声音,欣赏极了。看着她的手臂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迅速地挥动,一股暖流从心底缓慢升起。

他们沿中山西路朝北慢慢走着,在延安西路立交桥底下朝东,拐上了凯旋路,然后再上长宁路,大约步行了一个多钟头,快接近东山公园,离张薇祎在金沙江西路的家还很遥远,她本说好晚上回学校去住,可眼下也已经过了宿舍楼锁门的时间。夜越来越深,路上的车渐渐稀疏起来,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压扁,又折叠在一起,然后再拉长,分开。顾明笛说自己住在兴安坊,快到了,建议张薇祎先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歇一歇。张薇祎心想,“兴安坊”,一听就是民国时期老弄堂的名字。她从小在工人新村长大,跟社会主义住宅有感情,而不喜欢石库门里飘出来的那股子阴阳怪气的气息。记得中学的时候,住弄堂的就经常背地里嘲笑住工人新村的。张薇祎含糊地说:“我讨厌石库门那种风格,它让我想起了趾高气扬的妓女。”顾明笛苦笑了一下说:“你管它什么房子、哪种风格,你住一晚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石库门啊,它是20世纪60年代上海民居建筑中的另类,有一点像石库门,但不是。”张薇祎仍然有些迟疑。她还来不及做出抉择,就跟着顾明笛走进了兴安坊。三

第二天是周日。张薇祎很早就醒了。天还没有大亮。她不想开灯,也不想拉窗帘,打算摸黑穿上衣服,跟顾明笛打个招呼,就独自一人乘公交车回家去。是顾明笛开的灯,说也要起床送张薇祎去公交车站。张薇祎惊讶地发现,不算宽敞的床上,竟然还摆着一个睡袋,这太怪异了,张薇祎有一丝不快。顾明笛是趁张薇祎睡着之后才打开这个睡袋的。他像小孩子一样钻出来。张薇祎说:“不用起来,继续睡吧。”顾明笛打着哈欠说:“那好,到了给我短信。”说完又蜷缩进他的睡袋里去了。

顾明笛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他磨磨蹭蹭地拉开窗帘。终止在夜晚黑暗里的时间,随着上午的阳光一起,在他的床上流动起来。睡袋边上的空位,让他想起了张薇祎,有点愧疚。他心想,是不是太简约太简洁了?至少也应该把她送到公交车站吧。……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道歉吧。看看手机,没有张薇祎的短信。他慵懒地躺着,独自品尝一种难以用言语传达的快感。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昨天晚上整个过程,就像最温柔体贴、最高效的妈妈给孩子换纸尿布一样,准确、有力、快捷、舒适,没有任何耽搁和拖延。此时此刻,那个让他感到爽快的肉体已经不在,留下一个空缺,只剩一缕温暖的气息在枕上飘荡,伴随着一种稍嫌刺鼻的香味儿,好像有一点杏仁的苦涩味道,游丝般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钻进他的鼻腔和大脑,钻进他的记忆之中。此刻,顾明笛只需面对空气,而不是另一个肉体,回忆中的情景弥漫在他身边,无须任何回报:爱抚、羞涩、感谢、愧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顾明笛伸了一个懒腰,身体中充斥一种特别的舒适感,就像隔夜的尿不湿拿掉后屁股还是干爽的一样,不着痕迹的轻松。

顾明笛正沉浸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母亲发来了短信,让他不要睡懒觉:“儿子,早餐没吃就算啦,赶紧起床准备吃午饭吧。”不管在哪里,母亲都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仿佛脐带还没有剪断似的,顾明笛感到十分无奈。母亲会不会对刚刚过去的这一夜也了如指掌呢?顾明笛隐约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隔了一阵,母亲又发来一条短信,指定他到小区后面的美食街那家潮州菜馆去吃饭,菜单都帮他列好了:沙姜鸡半只32元,白灼芥蓝16元,米饭2元,自带一瓶可乐或矿泉水。顾明笛心里嘀咕,不要去了几次香港,爱上粤菜,就让世界上所有人都去吃粤菜,我偏不去那儿吃,偏偏要去上海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和一只素鸡。然而真正出现在他心里的,却是愚园路口那家煎饺店。

半个小时后,顾明笛背着深灰色双肩包,出现在小区南门外的安西街上。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让他看不清身边飘过的女人的样子。路边挤满了送孩子到工人文化宫上课后兴趣班的家长。顾明笛缓步朝愚园路方向走去。那是他喜欢的街道之一,给人一种穿越时光的感觉,像是走在梦境里。尤其到了晚上,在地灯的照射下,街道两旁带欧式屋顶的房子,像童话影片里的城堡,美得有点神秘。顾明笛的心情跟阳光一样好,他将双手朝前面高高举起,做出一个要翻跟头的架势,被迎面走来的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

在愚园路跟安西街交会的十字路口,顾明笛犹豫了一下。从这里拐弯往西去,是一家叫“上海1890”的咖啡馆。往东是“田园风味”小吃店,里面的生煎饺子味道很正宗,表面焦黄酥硬,里面全是肉汁。像往常一样还去“田园风味”吗?顾明笛不只是喜欢那家的生煎饺子,更喜欢观察那家的老板娘。老板娘四十岁左右,也许更大一点吧,女人的年龄总是一个猜不透的谜。她五官精致,眼窝比较深,鼻梁也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有点像混血儿。上海开埠一百六十多年来,一直是对外开放程度最高的城市,土洋结合,中外杂居。外滩像一位妖娆的女郎,站在黄浦江边,朝着外国人频频招手。让乡下人犯晕的“十里洋场”就是为外国人建造的。据说,血缘或者地缘越接近的人的后代,无论智力、体力还是外貌,都有退化趋势,左邻娶右舍、前村嫁后村的乡下人就是这样。相反,血缘或者地缘相距越远,最好是中外混血,人种进化有“择优配置”的取向,外貌也更漂亮。这大概就是上海这种现代城市里的人越长越漂亮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引人注目的言行举止和风度打扮,说话时的腔调和表情的个性化,特别是那种变幻莫测的眼神,都是带着进化趋向的大都市人的标志。“田园风味”的老板娘,除了身材有点胖之外,五官漂亮是没有疑问的,但血缘问题只能存疑。其实顾明笛对她的血缘问题一点兴趣也没有。

每次走进“田园风味”小吃店,老板娘都会一边说“欢迎光临”,一边将注视客人的职业目光改为用余光去瞟顾明笛。那短暂一瞟,像一闪而过又迅速熄灭的光亮,令人心头一震。顾明笛觉得自己读懂了眼神晦暗的部分,内心产生隐秘的愉悦感,同时食欲大振。有一阵,他每天傍晚都来这里吃生煎饺子,以至于吃到反胃的程度,经常心里不想吃,双脚却还是往“田园风味”走。此刻,顾明笛正在犹豫不决。突然,生煎饺子蜂拥而至,仿佛要将他绑架而去,一股胃酸涌了上来,直接把顾明笛推向了西边的“上海1890”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不像星巴克那么大众化,陈设蛮讲究,从墙壁上到墙角边,都是一些老物件,旧式打字机、留声机、胶木老唱片、30年代的明星照和流行书籍,那张著名的《魂断蓝桥》的接吻剧照,被放大挂在醒目的位置。顾明笛扫了一眼,午间人较多,正在忙着炒股的,一边喝咖啡一边操控自己小公司的老板,眼神空洞且茫然的炒房族,想写出《哈利·波特》的流浪作家,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台手提电脑。上海话夹杂着英文单词,每一个人好像都在教训别人似的,每一个人都老卵得很的样子。顾明笛本想在北边临街靠窗的地方坐下,能看到对街桃源坊老弄堂的拱形门楼,听着爵士乐,有一种怀旧的感觉。现在他满耳朵都是那些用电话斥责别人的声音,给人一种所有的人都在教训他的感觉,弄得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歉意,好像做错了很多很多事一样。他只好另选一个偏僻安静的地方坐下。

顾明笛掏出手机查看,没有新的短信。他顺手给张薇祎发了一条:“我在家附近午餐,你呢?”等了半天依然不见回复,拿起手机想打电话,还是忍住了,万一她在睡觉呢?还是等吧。顾明笛将手提电脑打开,点了一杯拿铁,一份帕尼尼,一盘沙拉,一边吃一边准备开始写作。之前因为赶着写《梦中的动物》,把人都写伤了,所以,最近没有大的计划,只想写一些短篇故事。他打开正在写作的短篇小说《象奴妇》,还只有一个开头:

说起南京,那真是一个有来历的地方。六朝金粉,天下文枢,秦淮歌女,举世无双。至有明一代,衣冠文物,烟花弦歌,更胜一筹。有诗为证:“旧曲新诗压教坊,缕衣垂白感湖湘。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秦淮青楼歌女,金陵僻巷老媪,张嘴便是后宫轶事,可见不是民间土娼,都是有来历的。她们是宫廷政治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也是历史坟场的垫脚石。明成祖朱棣,曾将大批追随建文帝的官员的妻儿,发配到教坊或青楼。我还特别注意到,明清时代的文人雅士,形容秦淮歌女的歌好人美,每每以“许和子”做类比:美如许和子,声赛永新歌。这“永新歌”是什么歌?这“许和子”是何许人?

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回我奶奶的老家永新禾川镇董家村访亲,席间随便问起,老家的县名为何叫“永新”,一位知书识字的长者来劲儿了,他说:“前村的许家湾人,以会拉二胡、吹竹笛而闻名。许大宝尤为出众,可以用二胡模仿各种鸣鸟叫兽。开元年间,许大宝被唐玄宗召进长安,选入宫廷乐队担任琴师。许大宝与教坊歌女任霞妹相恋结婚,生有一女名许和子。许和子十五岁入选教坊,进而入选宜春院,更名‘永新’。史书上有记载,‘永新美而慧,善歌,能变新声,喉啭一声,响传

陌,以此大受宠爱,玄宗尝对左右曰,此女歌值千金’。从此以后,许和子唱的歌,都叫‘千金歌’或者叫‘永新歌’。许家湾的女儿许和子,也就是许永新,皇宫里的红人,后人便以她的名字做了县名。”

长者的讲述,到许和子的人生巅峰戛然而止。而我对许和子的命运,特别是她生命的结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到上海之后,我到市图书馆查遍了与唐代教坊相关的资料,终于得知许和子最后的结局……

顾明笛打算将收集到的史料加工成小说,其中主要的线索,全都有真凭实据。就连细节也是依照唐代生活的史料再加以合理化想象的。为此,他真的泡了很长时间图书馆。要说没有一点遗漏,当然不免夸张,但顾明笛啃文献,向来是一头钻进去拉都拉不回来的。然而今天,他好像总是没法钻进去。他的余光反复瞥到手机,可老实说,他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他心神不宁,恍恍惚惚,每写两句话都要停半天。他只好暂时放弃文学化的叙事,退而求其次,先把梳理出来的历史线索原原本本记述下来,留待状态好时再做补充。他接着写道:

由于许和子生性高傲,得罪了教坊领班,领班设计陷害,导致她不小心冒犯了皇帝,最终失宠,被赐给一位叫冉丘的象奴为妻。驯象奴隶冉丘是西域战俘,祖籍飒秣建(撒麻耳干,哈萨克斯坦的撒马尔罕城)。他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智障的样子。有一次,皇上偶尔光临驯象园,冉丘因身材魁梧、力气大、善骑射而受到青睐,被召进宫里,给了一个流外闲差。

我将一团乱麻似的史料加以整理,发现许和子与冉丘的故事,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两人婚后生活美满,育有一儿,但好景不长,天宝九年“怛罗斯之战”,唐军惨败,撒马尔罕脱离唐朝而归顺大食。一直装疯卖傻的冉丘,其实是撒马尔罕的一位著名将领,被俘后化装为智障兵士而保住了性命。当他得知自己故国获胜的消息之后,决计带着妻儿逃回西域,夫妇两人在途中被乱箭射杀,只有他们的儿子不知所终,留下一个千古谜团。第二个版本的材料更为丰富而杂乱。据说,冉丘开始也很爱惜许和子这一来自玄宗皇帝的赏赐,但终因两人的性格、习俗、趣味差别太大,实在难以相处。冉丘经常“兽性”大发,许和子受尽折磨。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一天,许和子产下一个死胎,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后被感业寺法师收留,皈依佛门。二十年后,三十九岁的许和子已经成为感业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不幸病逝,死后留下一部由弟子整理而成的诗文集,取名《永新集》。诗文集后面附有自传一篇,友人撰写的回忆文章多篇。

顾明笛想着年轻的许和子的身世和遭遇,想起她那么年轻就遁入空门,最后孤独凄寂地离开人世,想起她的歌声和诗文,心里一阵酸楚。他在幻想中愣了好一阵子,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光线有点暗淡。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咖啡馆的人少起来。顾明笛转移到北面临街的窗边坐下,望着对街桃源坊欧式拱形石库门楼中匆忙进出的人群。突然,他发现对面“RE调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张薇祎!而且她身边并排走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过于正式,就像一位十分讲究的老男人,背头梳得锃亮,没错,是汤明。他们正往“1890咖啡馆”这边走。四

江西人汤明,师专毕业后一直在家乡的初级中学当语文教师。乡村中学老师,基本上可算是半个农民。白天上课,黄昏还要挑粪种菜,平时教学,农忙时还要下地干农活。汤明为了摆脱那种农民式的生活,顺带雪高考失手之耻,他连续六年报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导师的研究生,历尽艰难,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师大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专业学习。第一次走进那座风景迷人的校园的时候,他神魂颠倒,头重脚轻,双脚飘浮,如入梦境,差一点掉进校园的河里去了。

汤明的家乡是江西老区的贫困县,父母都是农民,用家境贫寒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他却整天迷恋文学研究这种奢侈的事业。为了实现自己读研的梦想,汤明忙里抽闲、没日没夜地复习,更讨厌的是,还要跟县教育局的小官僚周旋。那时候,考研需要主管部门同意报考的证明。所以每年到了报名的时候,汤明的焦虑症就发作了,他显得不安、急躁,出虚汗,失眠,食欲不振,神情恍惚,言不及义。他必须要去县教育局求人,或送礼,或哭诉,或装病,或下跪,有一次甚至扬言要自杀。最后一次,他突然变得狠起来了,用汽油桶装了一桶水,冲到县教育局局长江水新的办公室,大声喊道:“江水新,你盖章还是不盖章?”江水新被汤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抖,假装镇静说:“盖啊盖啊,谁说不盖了?都给你盖过五次了。再盖一次吧,下不为例啊!”这的确是最后一次,第六年,汤明考研终于成功了。接到录取通知的那天,他把语文课本撕碎,扔得满屋都是。晚上他一人独斟独酌,把自己灌醉了。有人听见他宿舍传来似歌似哭的号啕声。

每当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汤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显得有三分可爱。他总是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接着就从屁股兜里摸出钱包,出示一张当年在乡下中学跟同事的合影,对他的同学说:“你们看,能不能找到我。找不到是吧?后面一排那个营养不良、尖嘴猴腮的人就是我。如果第六次考试还不成功的话,我是打算自杀的。”也有师妹被他的苦难叙事所感动,打算跟他相爱。但要不了多久就跟他分手了。据说是因为他太小气,喜欢占便宜。比如,他会捡很多垃圾堆在床底下。他会将校园里的废自行车零件堆得满屋子都是。他喜欢吃隔夜的食物,还喝凉水。他不喜欢洗澡,只喜欢挠痒痒,假期也不回家看父母,等等。

毕业后,汤明到远郊南汇一所高等专科学校教大学语文,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凭着在《采风》杂志发表的系列散文《南汇春早》《南汇秋光》《南汇瑞雪》,申请加入了市作家协会。他身在南汇,心在市区,每逢周末一定要进城,在师大三四个舞厅之间来回晃悠。但他从不请女同学跳舞,甘愿当一位耐心而有教养的观众,还不时地指导那些胆怯的低年级男生:“去啊,找那位女生跳啊,没关系的,不怕的。”自己从不跳舞的他,却经常忙碌到舞厅终场,才回同学宿舍打地铺。后来他干脆辞去教职,应聘到《浦江周报》当文化记者。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经常策划一些文化专题,讨论社会热点问题,采访学者名流。慢慢地,他开始写一些吹捧企业家的散文,其实就是软广告。由于他的文字功夫还不错,被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看中,让他担任广告部主任。于是汤明又辞去了报社职务,加盟那家房地产公司。但不到一年就出事了,他在往媒体投放广告的时候多次吃回扣,老板发现后大怒,说:“念在我们朋友一场的分儿上,我就不告你了,你快滚蛋吧。”此后,汤明过了一阵无业游民生活。

最近汤明又频频出现在文化界,他那头衔众多的名片上,增加了一个新头衔:《南天》杂志社主编。《南天》是一份由市社科联主管、市民俗学会主办的杂志,专门刊登历史掌故、民间习俗、灯谜对联。杂志社企业化改制后,因资金不足而濒临倒闭。为了不让这个珍贵的全国刊号作废,民俗学会决定将它承包给一个开印刷厂兼印盗版畅销书的老板,条件是每年要交给杂志社二十万元管理费,老板邹泽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邹泽滨也曾是文艺青年,跟文学圈有过一些接触。自从认识汤明之后,邹泽滨就被汤明的口才镇住了,他认为汤明脑子灵活,在文学界人脉广,自己也写作,特别是还有一定的经营头脑。两人一拍即合,汤明就成了《南天》杂志的主编。但这个职务只能印在名片上,不能印在杂志上,杂志上出现的社长、主编还是民俗学会的人。汤明也不在乎这些虚名。邹泽滨还在静安寺附近的写字楼里租了两间办公室,一间是汤明的主编室,一间是编辑部。

走马上任之初,汤明就分组分批地开过多次策划会和约稿会,著名学者,著名作家,青年作家和学者,广州南京西安各一次,北京上海多次。顾明笛和汤明,就是在静安寺写字楼那次约稿会上认识的。在会上,汤明全面阐释了自己的编辑理念。汤明认为,经营一份文学杂志,也跟其他杂志一样,首先要考虑如何提高发行量。这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付普通读者,只要三个栏目就可以了:一个纪实文学栏目,一个历史小说栏目,一个批评争鸣栏目。“纪实文学”就是满足读者窥视欲的揭秘文章,每期一个主题,要引人注目,有新闻效应和社会反响,比如,“暗访东莞乞丐帮”这样的选题就很棒。“历史小说”就是宫廷政治和后宫阴谋,满足读者的攻击欲。“批评争鸣”就是制造话题,说俗一点就是安排几个文人吵架,让读者来瞧热闹。剩下的篇幅,就刊登最前卫的实验性的纯文学作品,包括现代诗,读者看不懂没关系,那就不要看呗,这是给文学界的人看的啊,我赚的是文学口碑。有了发行量,才可以开始谈封二、封三和封底的广告。有了广告,我才能给你们开出两三倍于其他杂志的稿酬。汤明最后总结道:“我追求的是多方共赢,这是世界潮流,想拦也拦不住啊。”

当时在场的除了顾明笛还有张薇祎,听了汤明的高论之后,也十分反感。给人感觉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他汤明手中的一枚棋子,他才是博弈中的赢家,关键是他那小人得志自鸣得意的猥琐劲儿让人受不了。他们心里已经决定不跟这家杂志合作了,事后张薇祎也明确表示了她对汤明的厌恶。可是现在,这个张薇祎,为什么又跟汤明走到一起去了呢?看样子还挺亲近。顾明笛拿起手机看看,他给张薇祎的短信还在那里,不见回复。

顾明笛正纳闷,汤明和张薇祎就走进了咖啡馆。汤明眼尖,远远就开始高声寒暄:“老顾啊,怎么没有你的消息?你在这里用功呢!”话音未落,他已经来到了顾明笛身边,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在对面坐下说:“明笛兄,你答应过我的历史小说呢?唐代歌伎与西域武士的故事,啧啧,太棒了!怎么样,写好了吧?创刊号要用的,你可不许临阵脱逃啊,哈哈哈。”汤明又将椅子往顾明笛这边移了移,诡秘地说:“老顾,你大胆地写,不要有什么顾忌,偶尔一点性描写无伤大雅嘛!《红楼梦》高雅吧?也写‘初试云雨情’呢。法国伟大的启蒙主义先驱卢梭高雅吧?他还写自己偷窥女人洗澡呢。你也不用考虑篇幅问题,放开手脚写。我可以考虑让你上头条啊。这意味着在高稿酬基础上再翻倍啊。”

顾明笛后悔在那次约稿会之后的饭局上一时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多说了几句关于新的小说创作的设想,就让汤明惦记上了。顾明笛正在穿越时空、思绪万千,为唐代歌女兼诗人许和子的命运而叹息,却被汤明唤回到现实中,还要扮演人家杂志营销中的一枚棋子。顾明笛心里特别不爽快,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他支吾着转过脸去,朝着还站在那里的张薇祎,像是提问,又像求助。汤明这才指着另一把椅子,对张薇祎说:“坐呀,坐呀。”“这是青年批评家张薇祎……啊,对对对,我忘了,你们认识的。”

顾明笛抬头看着张薇祎,心里在为早晨没有送她到公交车站而愧疚,想开口道歉,当着汤明的面不便说,故而欲言又止。可是张薇祎根本就不正眼瞧他,让他十分不解:不会吧,怎么转眼就变脸呢?一定是不愿意当着汤明的面表现出来。张薇祎正看着窗外,既没搭理汤明,也不看顾明笛,好像走神了。听到汤明的寒暄,她这才回过神来。她在顾明笛和汤明之间坐下,要了一杯柠檬水,冷冷地对汤明说:“不是说去静安寺那边吗?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儿也行啊,你有什么事快说吧,我晚上有事。”

汤明说:“那就不去办公室了,在这里说也一样。我想找的人,竟然这么巧碰到一起了,太好了。你们知道吧,杂志纪实栏目的稿件有着落了。我的前同事《浦江周报》记者刘梅答应给我供稿。别看她是女生,胆子大着呢,每一次有突发新闻,她总是第一批赶到现场,核对官方通报的死亡人数和现场尸体是否相符,业内称她为‘数尸记者’。为什么周末的东南海滨,总是有那么多豪华车停在那里?为什么近年来苏北乡下姑娘进城之后,不往市中心挤,而是直奔东南角呢?刘梅告诉我,那里面的蹊跷多得很,她已经多次去那边踩过点。她答应给我写一篇《星光洗脚城见闻录》的调查稿件,真是太棒了!但她心也太狠,狮子大开口,我事先给她支付了一笔不菲的稿酬啊。”

汤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听众的反应。他发现顾明笛还在配合他,装着很认真听的样子,但很勉强。张薇祎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她打断汤明说:“你找刘梅,算是找对了人。她去做‘狗仔队’,也算是入对了行,在学校里她就是有名的十三点。”汤明一看这架势,知道得换话题了,干笑了几声说:“批评争鸣栏目就靠你了张薇祎。别看每一期前面都有一个名家访谈栏目,请著名学者聊聊天,我来形成文字,让他们过目就行。这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有分量的文章在后面。我想第一篇就请你来写。稿费翻倍。上次约稿会上你说的观点很好,对‘资产阶级美学’全面开火。只有这样,才能触动这座小资城市的神经呢。”

汤明又观察张薇祎的反应。她看着窗外,似听非听的样子,让人吃不准。汤明只好继续说:“有学者说,北京是‘愤青’的大本营,上海是‘小资’的大本营。我很赞同这个观点。我看上海不仅仅是‘小布尔乔亚’,简直就是‘布尔乔亚’的大本营,甚至还有一种殖民文化的残余。我们一定要对这种东西进行批判。最好能引起一番大讨论。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文章。我特别不喜欢那种说几句上海话就夹带几个英文单词的人,假洋鬼子……”张薇祎看着汤明的打扮,就很像一个假洋鬼子,不过是泥土版的假洋鬼子。特别是他的领带,猩红色的,配着房产中介穿的白衬衫,西装的肩部耷拉到臂膀上。

下午汤明给张薇祎打电话的时候,张薇祎刚刚睡醒。接到汤明的电话,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当她听到“东山公园”“静安寺”等地名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然后梦游般地跟着汤明走进了这家咖啡馆,见到了这位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男人顾明笛。两个反差极大的男人,一个饶舌,一个哑巴。饶舌固然令人厌恶,哑巴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顾明笛难道连搭讪也不会?张薇祎将目光转向顾明笛的时候,汤明的目光也跟着到了。顾明笛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汤明趁机接着又说了起来:“据著名评论家方先生说,第三世界文学和文化,将是一个世界性的热门话题。我看过一本美国理论家在中国大陆的演讲集,太精彩了!他说,他很遗憾不懂汉语,不了解辉煌的古代中国,他对现代资产阶级那一套已经很厌恶了。批判资产阶级,这是全球知识界的主流话语。你们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可要小心点啊,在国外的大学里,你再说资本主义的好话,都没有人听了。”

张薇祎根本就没怎么听汤明的演说。顾明笛也没怎么听,他觉得汤明并不是在转述那本书的观点,而是自说自话地瞎掰。张薇祎倒是希望顾明笛开始说话,但顾明笛一点也没有打断汤明的意思。张薇祎转过脸,发现他正昏昏欲睡,还假装偶尔点头赞许,身子已经摆出了他最标准的姿态:蜷缩在那个小沙发里面,双腿曲折地盘在一起,双手交叉搭在肩上。张薇祎内心冒起一股无名火。她突然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一步。”顾明笛和汤明都措手不及。汤明连忙说:“啊,好的,再见,别忘了给我稿件啊,我会催你的。”顾明笛也赶紧坐了起来。其实他心里有一堆话要跟张薇祎说,但为时已晚,张薇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道的梧桐树绿荫下了。五

张薇祎离开之后,顾明笛一直沉默无语,汤明还试图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饶舌,但他说了些什么,顾明笛一句也没听进去。当汤明提出来要走的时候,顾明笛才觉得冷落了他。顾明笛对汤明说:“再坐会儿吧,聊一聊杂志,聊聊文学,聊聊知识界的热点。”但汤明好像去意已决,说下次再约,便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还没忘记约稿:记住啊!别忘了!等你的稿件了。突然出现的两个人,突然又消失了。本来一个人在这里写作、发呆、看人、看风景,内心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现在又开始躁动了。

顾明笛觉得自己遇事总是患得患失,缺少果敢作风,同时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顾明笛心想,总不能当着汤明的面对张薇祎说“对不起,早晨没有去送你”吧?所以,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张薇祎一直紧绷着脸,不给人机会,这不可理喻。但张薇祎也没有什么错嘛,看得出,她不愿意听汤明那些卖弄的言辞,而我又一直都没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决定离开也很正常。那就只能怪汤明。问题是,没有汤明,就没有今天下午的相遇,汤明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他不就是想约稿吗?……咳,我到底在想什么呢!不就是想跟张薇祎说几句道歉的话吗?当面说效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糟。在电话里道歉很隔膜,用短信道歉更不好,也说不清楚,反而容易产生新误会。还是发E-mail比较好,像写信一样,能充分表达。想到这里,顾明笛便立即着手给张薇祎写信。他写道:张薇祎:

此刻你还在公共汽车上吧。下午在咖啡馆里,你突然离开,使我感到突兀,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但也使我高兴,因为你果敢地摆脱了汤明的纠缠。当时我也在琢磨着怎么摆脱他呢,但我没有果敢地行动。现在我要说:“我很抱歉!”这是我此刻最想跟你说的话,也是我在咖啡馆当着汤明的面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今天凌晨我特别没风度,我至少应该把你送到公共汽车站,而我却让你独自一人,穿过黑暗的弄堂去乘车。那时候天可能还没有完全亮吧?此刻,我想起你形单影只地在昏暗的街道上移动的样子,心里特别自责,也很不安。请你一定原谅我,那是我的疏忽,不是我的想法。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祝你周末愉快!顾明笛2005年5月19日17点于咖啡馆

点击“发送”键之后,顾明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关上电脑,把桌面收拾干净,就离开了咖啡馆。在十字路口,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东走去,进了“田园风味”。老板娘不在,让他有点失落。他坐下来草草吃了点东西,穿过愚园路,沿着安西大街朝北走。黄昏的阳光,把悬铃木叶映成了金黄色,香樟树的深绿也变成了嫩黄。街道两边,均衡地分布着无数个弄堂口,像无数个迷宫的入口,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和诱惑。顾明笛想象着里面的景物,他打算抽空将每一个迷宫探索一遍。回到家,顾明笛就收到了张薇祎回复的电子邮件。张薇祎写道:顾明笛:

你用不着跟我道歉。我下午突然甩手而去,也很不礼貌。

此刻我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从何说起。其实坐在咖啡馆朝阳的窗户边,漫无目的地聊天,聊文学,聊风景或者别的什么,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当然,独自一人写作或者发呆也不错。

我不喜欢汤明那种样子,好像在谈文学似的,急功近利的想法从毛孔里钻出来,散发在空气中,像一股腐朽糜烂的草根气息,将咖啡的香味都压住了。而你呢,双眼微睁、昏昏欲睡,产生了催眠效果,稍不留神就会跟着你堕入梦中。其实我很害怕这种感觉,双脚好像踩空了一样,身体飘浮在虚空中,周围飘散着一股奇异的气息,像冰冷的铁的气息,像水滴在光滑的水泥或玻璃上的气息,有点腥,像下水道铁盖底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腐烂、死亡和欲望交织在一起,让人避之不及又难以抵御,接近或者离开,都特别耗费心力。

照道理,我应该搞文学创作,你应该搞文学批评。现在我们俩正好弄反了。是我自己选择了一种更偏智性的思维活动,而你一直没有改变,你坚持了你最初的选择。我从一本理论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观点,说诗人本质上都是有“土星气质”的人,他们郁郁寡欢,有着深刻的悲伤,他们都有选择恐惧症,随时准备逃亡。这些气质与我无关,可见我改变初衷是正确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逻辑的力量只能抵达大脑,而不能抵达心灵。这就是我说我心里乱糟糟的原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们找机会再聊吧。祝好!张薇祎2005年5月19日19点

顾明笛原本只想写信跟张薇祎道个歉,没想到惹出了她那么多的感慨,弄得顾明笛不知如何应对才好。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张薇祎心里的确是乱糟糟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措辞也前言不搭后语。该跟她说些什么才能帮助她呢?怎么才能让她高兴一点呢?此外,她的有些判断也不一定准确,特别是涉及我性格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误会。顾明笛这样想,接着就给张薇祎回信:张薇祎:

我很同意你对汤明的分析。你从他身上闻出腐烂的草根气味,鼻子确实很厉害,但你从我身上闻出了钢铁、水泥、玻璃、下水道等多种味道,那就有些神奇了,也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妈妈每一次到我这边来收拾房子,都说我屋里只有臭脚丫子的气味,说完之后,她还习惯性地做深呼吸,好像恨不得连我一起吸进她的肚子里去,很恐怖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我妈妈的鼻子是“形而下”的,而你的鼻子是“形而上”的。至于你说我睡眼蒙眬,郁郁寡欢,我还真没有留意过。不过我可以做一些解释。我妈妈说,她怀上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呕吐得厉害,她的原话就是这样:“恨不得把你呕出来。”看上去是想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实际上是想把我吐出来,总之什么东西都吃不进,排异性特别强。我提前一个月来到这个世界,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有嗜睡的毛病。特别讨厌的是,我坐着就打瞌睡,躺下就醒了,失眠也是常事,后来我就习惯睡在睡袋里面,会感觉踏实一些。平时,如果有人说话冗长、无趣、重复,我就容易睡着,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经常挨老师的骂,因为多数人说话都冗长无趣,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你不一样,说话条理清晰、批判性强、充满激情,再配上你特有的强有力的手势,让我特别来精神。

说到“郁郁寡欢”,我觉得不至于吧,即使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心里也充满了一股子乐和劲儿呢。是不是我的表情没有显示出来?这倒真的是个问题。不久前我认识了一位高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圈子里都称这位近70岁的老人为“乌先生”。他精通中国哲学,尤其是谶纬学说和道教养生哲学,平时就住在万航渡路后面一条偏僻的弄堂里,很少出门,一般不接待访客。他也对我提到了表情,说得比较玄乎,他说我面部僵滞,是缺乏元气的表现,生命力不足。这我以前都没有意识到。

当然,我也承认乌先生说得有道理。因为我去找他,就是感觉到自己出了问题。有一阵,我试图通过调息的方式治疗失眠症,结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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