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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21: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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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维斯拉瓦·辛波斯卡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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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静默如谜(精装纪念版)

万物静默如谜(精装纪念版)试读:

诗人与世界

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辞

据说任何演说的第一句话一向是最困难的,现在这对我已不成问题了。但是,我觉得接下来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一直到最后一句——对我都是一样地困难,因为在今天这个场合我理当谈诗。我很少谈论这个话题——事实上,比任何话题都少。每次谈及,总暗地里觉得自己不擅此道,因此我的演讲将会十分简短。上桌的菜量少些,一切瑕疵便比较容易受到包容。

当代诗人对任何事物皆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对自己。他们公然坦承走上写诗一途情非得已,仿佛对自己的身份有几分羞愧。然而,在我们这个喧哗的时代,承认自己的缺点——至少在它们经过精美的包装之后——比认清自己的优点容易得多,因为优点藏得较为隐秘,而你自己也从未真正相信它们的价值……在填写问卷或与陌生人聊天时——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职业不得不曝光的时候——诗人较喜欢使用笼统的名称“作家”,或者以写作之外所从事的任何工作的名称来代替“诗人”。办事官员或公交车乘客发现和自己打交道的对象是一位诗人的时候,会流露出些许怀疑或惊惶的神色。我想哲学家也许会碰到类似的反应,不过他们的处境要好些,因为他们往往可以替自己的职业冠上学术性的头衔。哲学教授——这样听起来体面多了。

但没有诗教授这样的头衔。这毕竟意味着诗歌不是一个需要专业研究、定期考试、附有书目和批注的理论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场合授予文凭的行业。这也意味着光看些书——即便是最精致的诗——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其关键因素在于某张盖有官印的纸。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国诗坛的骄傲、诺贝尔桂冠诗人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就曾经因为这类理由而被判流放。他们称他为“寄生虫”,因为他未获得官方授予当诗人的权利。

数年前,我有幸会见布罗茨基本人。我发现在我认识的诗人当中,他是唯一乐于以诗人自居的。他说出那两个字,不但毫不勉强,相反地,还带有几分反叛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为他忆起了年轻时所经历过的不人道的羞辱。

在人性尊严未如此轻易遭受蹂躏的较为幸运的国家,诗人当然渴望被出版,被阅读,被了解,但他们绝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众和单调日常生活的水平。而就在不久前,本世纪的前几十年,诗人还竭尽心力以其奢华的衣着和怪异的行径让我们震惊不已,但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外炫耀。诗人总有关起门来,脱下斗篷、廉价饰品以及其他诗的装备,去面对——安静又耐心地守候他们的自我——那白晰依旧的纸张的时候,因为到头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伟大科学家的电影版传记相继问世,并非偶然。越来越多野心勃勃的导演企图忠实地再现重要的科学发现或杰作诞生的创造过程,而且也的确能有几分成功地刻画出投注于科学上的心血。实验室、各式各样的仪器,精密的机械装置重现眼前:这类场景或许能让观众的兴趣持续一阵子;充满变数的时刻——这个经过上千次修正的实验究竟会不会有预期的结果?——是相当戏剧化的。讲述画家故事的影片可以拍得颇具可看性,因为影片再现一幅名作形成的每个阶段,从第一笔画下的铅笔线条,到最后一笔涂上的油彩。音乐则弥漫于讲述作曲家故事的影片中:最初在音乐家耳边响起的几小节旋律,最后会演变成交响曲形式的成熟作品。当然,这一切都流于天真烂漫,对奇妙的心态——一般称之为灵感——并未加以诠释,但起码观众有东西可看,有东西可听。

而诗人是最糟糕的,他们的作品完全不适合以影像呈现。某个人端坐桌前或躺靠在沙发上,静止不动地盯着墙壁或天花板看;这个人偶尔提笔写个七行,却又在十五分钟之后删掉其中一行;然后另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谁会有耐心观赏这样的影片?

我刚才提到了灵感。被问及何谓灵感或是否真有灵感的时候,当代诗人总会含糊其辞。这并非他们未曾感受过此一内在激力之喜悦,而是你很难向别人解说某件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物。

好几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时,我也躲闪规避。不过我的答复是:大体而言,灵感不是诗人或艺术家的专属特权;现在、过去和以后,灵感总会去造访某一群人——那些自觉性选择自己的职业并且用爱和想象力去经营工作的人。这或许包括医生、老师、园丁——还可以列举出上百项行业。只要他们能够不断地发现新的挑战,他们的工作便是一趟永无终止的冒险。困难和挫败绝对压不扁他们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问会自他们解决过的问题中产生。不论灵感是什么,它衍生自接连不断的“我不知道”。

这样的人并不多。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因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他们选择这项或那项职业,不是出于热情;生存环境才是他们选择的依据。可厌的工作,无趣的工作,仅仅因为待遇高于他人而受到重视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厌,多无趣)——这对人类是最残酷无情的磨难之一,而就目前情势看来,未来似乎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因此,虽然我不认为灵感是诗人的专利,但我将他们归类为受幸运之神眷顾的精英团体。

尽管如此,在座各位此刻或许存有某些疑惑。各类的拷问者、专制者、狂热分子,以一些大声疾呼的口号争权夺势的群众煽动者——他们也喜爱他们的工作,也以富有创意的热忱去履行他们的职责。的确如此,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知道,而且他们认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们不想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因为那或许会减弱他们的主张的说服力。任何知识若无法引发新的疑问,便会快速灭绝:它无法维持赖以存活所需要的温度。以古今历史为借镜,此一情况发展至极端时,会对社会产生致命的威胁。

这便是我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短短数字的原因了。这词汇虽小,却张着强有力的翅膀飞翔。它扩大我们的生活领域,使之涵盖我们内在的心灵空间,也涵盖我们渺小地球悬浮其间的广袤宇宙。如果牛顿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掉落小小果园地面上的那些苹果或许只像冰雹一般;他顶多弯下身子捡取,然后大快朵颐一番。我的同胞居里夫人倘若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或许到头来只不过在一所私立中学当化学老师,教导那些家世良好的年轻女士,以这一份也称得上尊贵的职业终老。但是她不断地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将她——不只一次,而是两度——带到了斯德哥尔摩,在这儿,不断追寻的不安灵魂不时获颁诺贝尔奖。

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可视为响应这句话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纸页上才刚写下最后一个句点,便开始犹豫,开始体悟到眼前这个答复是绝对不完满而可被摒弃的纯代用品。于是诗人继续尝试,他们这份对自我的不满所发展出来的一连串的成果,迟早会被文学史家用巨大的纸夹夹放在一起,命名为他们的“作品全集”。

有些时候我会梦想自己置身于不可能实现的处境,譬如说我会厚颜地想象自己有幸与那位对人类徒然的努力发出动人噫叹的《旧约·传道书》的作者谈天。我会在他面前深深地一鞠躬,因为他毕竟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至少对我而言。然后我会抓住他的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你是这么写的,传道者。但是你自己就是诞生于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你所创作的诗也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因为在你之前无人写过。你所有的读者也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因为在你之前的人无法阅读到你的诗。你现在坐在丝柏树下,而这丝柏自开天辟地以来并无成长,它是借由和你的丝柏类似但非一模一样的丝柏而成形的。传道者,我还想问你目前打算从事哪些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将你表达过的思想做进一步的补充?还是驳斥其中的一些论点?你曾在早期的作品里提到‘喜悦’的观点——它稍纵即逝,怎么办?说不定你会写些有关喜悦的‘太阳底下的新鲜’诗?你做笔记吗?打草稿吗?我不相信你会说:‘我已写下一切,再也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了。’这样的话世上没有一个诗人说得出口,像你这样伟大的诗人更是绝不会如此说的。”

世界——无论我们怎么想,当我们被它的浩瀚和我们自己的无能所惊吓,或者被它对个体——人类、动物、甚至植物——所受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所激愤(我们何以确定植物不觉得疼痛);无论我们如何看待为行星环绕的星光所穿透的穹苍(我们刚刚着手探测的行星,早已死亡的行星?依旧死沉?我们不得而知);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座我们拥有预售票的无限宽广的剧院(寿命短得可笑的门票,以两个武断的日期为界限);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它是令人惊异的。

但“令人惊异”是一个暗藏逻辑陷阱的性质形容词。毕竟,令我们惊异的事物背离了某些众所皆知且举世公认的模式,背离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明显事理。而问题是:此类显而易见的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的讶异不假外求,并非建立在与其他事物的比较上。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语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块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看来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维斯拉瓦·辛波斯卡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七日,斯德哥尔摩辑一呼唤雪人1957企 图

噢,甜美的短歌,你真爱嘲弄我,

因为我即便爬上了山丘,也无法如玫瑰盛开。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那毋庸置疑。

我企图生出枝叶,长成树丛。

我屏住呼吸——为求更快蜕化成形——

等候自己开放成玫瑰。

甜美的短歌啊,你对我真是无情:

我的躯体独一无二,无可变动,

我来到这儿,彻彻底底,只此一遭。清晨四点

白天与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

辗转与反侧之间的那个小时。

年过三十之人的那个小时。

为公鸡报晓而清扫干净的那个小时。

地球背叛我们的那个小时。

隐匿的星星送出凉风的那个小时。

我们会不会消失身后空无一物的那个小时。

空无的那个小时。

空洞。虚无。

所有其他小时的底座。

清晨四点没有人感觉舒畅。

如果蚂蚁在清晨四点感觉不错,

——我们就给它们三声欢呼。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还得活下去。有玩具气球的静物画

临死之前

我不唤回记忆,

我要召回

逝去的事物。

穿过门窗——雨伞,

手提箱,手套,外套,

这样我可以说:

那些对我有何用处?

安全别针,这把梳子或那把梳子,

纸玫瑰,细绳,刀子,

这样我可以说:

一切无憾矣。

不管你在哪里,钥匙啊,

设法准时到达,

这样我可以说:

全都生锈了,亲爱的朋友,生锈了。

如云的证明文件将降临,

如云的招待券和问卷,

这样我可以说:

太阳下山了。

噢手表,游出河流,

让我握着你,

这样我可以说:

别再假装报时了。

因风松脱的玩具气球

会再度出现,

这样我可以说:

这儿没有孩童。

从洞开的窗口飞离,

飞入宽广的世界,

让人惊呼:“啊!”

这样我可以哭泣。致友人

我们通晓地球到星辰

的广袤空间,

却在地面到头骨之间

迷失了方向。

忧伤和眼泪隔着

银河系与银河系之间的距离。

在从虚假往真理的途中,

你凋萎,锐气不再。

喷射机让我们开心,

那些嵌在飞行与声音之间的

寂静的裂缝:“世界纪录啊!”全世界都欢呼。

然而我们看过更快速的起飞:

它们迟来的回音

在许多年之后

将我们自睡梦中拧醒。

外面传来此起彼落的声音:“我们是清白的,”他们高喊。我们赶紧开窗

探出头去捕捉他们的叫声。

但那些声音随即中断。

我们观看流星

仿佛一阵枪弹齐发之后

墙上的灰泥纷纷掉落。然而

在密封的箱型车里

名字们旅行过大地,

它们要如此旅行多远,

它们究竟出不出得去,

别问,我不会说,我不知道。

纳坦这个名字用拳头击打墙壁,

伊萨克这个名字,疯了,高声歌唱,

莎拉这个名字大叫要水喝因为

亚伦这个名字快渴死了。

移动时别跳,大卫这个名字。

你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名字,

无人取用,无家可归,

过于沉重致使大地无法承载。

给你的儿子取个斯拉夫名字,

因为在这儿他们计数头上的头发,

因为在这儿他们以名字和眼皮的形状

分辨好坏。

移动时别跳。你的儿子会叫李奇。

移动时别跳。时候未到。

别跳。夜晚发出笑声般的回音

模仿车轮在轨道上的碰撞声。

一朵由人群构成的云移动过大地,

云大雨小,一滴泪,

一场小雨——一滴泪水,一个旱季。

轨道向黑森林内伸展。

车轮可对可对地发着声响。无空地的森林。

可对,可对。噪音的护送部队穿过森林。

可对,可对。夜里醒来我听见

可对,可对,寂静碰撞寂静的声音。布鲁格的两只猴子

我不停梦见我的毕业考试:

窗台上坐着两只被铁链锁住的猴子,

窗外蓝天流动,

大海溅起浪花。

我正在考人类史:

我结结巴巴,挣扎着。

一只猴子,眼睛盯着我,讽刺地听着,

另一只似乎在打瞌睡——

而当问题提出我无言以对时,

他提示我,

用叮当作响的轻柔铁链声。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不会发生两次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两次。

因此,很遗憾的

我们未经演练便出生,

也将无机会排练死亡。

即便我们是这所世界学校里

最鲁钝的学生,

也无法在寒暑假重修:

这门课只开授一次。

没有任何一天会重复出现,

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夜晚,

两个完全相同的亲吻,

两个完全相同的眼神。

昨天,我身边有个人

大声喊出你的名字:

我觉得仿佛一朵玫瑰

自敞开的窗口抛入。

今天,虽然你和我在一起,

我把脸转向墙壁:

玫瑰?玫瑰是什么样子?

是一朵花,还是一块石头?

你这可恶的时间,

为什么把不必要的恐惧掺杂进来?

你存在——所以必须消逝,

你消逝——因而变得美丽。

我们微笑着拥抱,

试着寻求共识,

虽然我们很不一样

如同两滴纯净的水。纪念

他们在榛树丛中做爱

在一颗颗露珠的小太阳下,

他们的发上沾满

木屑碎枝草叶。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他们在湖边跪下,

拨掉发间的泥和叶,

鱼群游到水边,

银河般闪闪发光。

燕子的心啊

怜悯他们吧。

雾气从粼粼水波间

倒映的群树升起。

噢燕子,让此记忆

永远铭刻。

噢燕子,云朵聚成的荆棘,

大气之锚,

改良版的伊卡鲁斯,

着燕尾服的圣母升天,

噢燕子,书法家,

不受时间限制的秒针,

早期的鸟类哥特式建筑,

天际的一只斜眼,

噢燕子,带刺的沉默,

充满喜悦的丧章,

恋人们头上的光环,

怜悯他们吧。辑二盐1962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旅行挽歌

全都是我的,但无一为我所有,

无一为记忆所有,

只有在注视时属于我。

女神的雕像重现脑海,立刻又怀疑

她们的头配错了躯干。

属于萨莫科夫镇的,除了雨水

还是雨水。

巴黎,从卢浮宫到指甲,

被一层白翳所笼罩。

圣马丁林荫大道:阶梯虽在

然通向乌有。

多桥的列宁格勒

只不过一座半座桥。

可怜的乌普萨拉,

大教堂没落成碎片。

索非亚命运多舛的舞者,

一具没有脸孔的躯体。

分离——他的脸没有了眼睛,

分离——他的眼睛没有了瞳孔,

分离——猫的瞳孔。

高加索的老鹰翱翔

于复制的大峡谷上方,

掺了杂质的金色阳光

与伪造的石头。

全都是我的,但无一为我所有,无一为记忆所有,

只有在注视时属于我。

无数,无穷,

但一丝一毫皆各有其特色,

沙粒,水滴

——风景。

我无法鲜明真切地记住

一片叶子的轮廓。

问候与道别

在匆匆一瞥间。

过与不及,

脖子的一次转动。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予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剥下另一个人的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地,凝望有了孪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寓言

几个渔人从海底捞起一个瓶子。里面有一小片纸,

上面写着:“谁啊,救我!大海把我抛掷到荒岛。

我正站在岸上等候救助。赶快。我在这里!”“没有日期。现在去一定太晚了。瓶子可能已经在海上漂流很久了。”第一个渔人说。“而且没有标明地方。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哪一座海。”

第二个渔人说。“既不会太晚也不会太远。这个名叫‘这里’的岛屿无处不在。”第三个渔人说。

他们咸感不安。寂静落下。所有普遍性的真理皆如此。健美比赛

从头皮到脚跟,所有肌肉都以慢动作展现。

他海洋般的躯干滴着亮油。

光鲜登场使出蛮力把肌腱扭成

可怖的条状酥饼者脱颖称王。

在场上,他以灰熊之姿抓握,

一头因虚拟而更致命的熊。

三只隐形的猎豹在精心设计的

重击之下轮番被摆平。

他踱步摆势发出吼声。

光是背部就有二十张不同的脸孔。

胜利时他高举粗壮的拳头

向维他命的功效致敬。鲁本斯的女人

女巨人,雌性的动物,

赤裸一如木桶隆隆作响。

她们伸开手脚躺卧塌陷的床上,

在睡梦中张嘴咯笑。

她们的眼睛已遁入深处

并且向腺体的核心渗透——

酵母由此渗入血液。

巴洛克的女儿。面团在揉面钵发酵,

洗澡水热气蒸腾,酒散发出红宝石的光芒,

乳猪状的云朵奔驰过天空,

胜利的喇叭鸣响肉欲的警报。

啊成熟的瓜果,啊极度的丰满,

因褪去衣衫而倍加鼓胀,

因狂野的姿势而三重圆润,

你们这些丰盛的爱的佳肴。

她们苗条的姊妹,早在

画里天破晓前即已起床。

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如何,成一列纵队地,

移动至画布未涂绘的一侧。

被风格所放逐。她们的肋骨一览无遗,

她们的手脚仿佛鸟类,

欲乘瘦削的肩胛骨飞去。

若在第十三世纪她们会有金黄的背景,

在第二十世纪——一张银幕。

十七世纪则未给平坦的胸部添加任何东西。

因为现在连天空都是凸起的,

天使凸起,神祇凸起——

蓄短髭的太阳神汗流浃背地

策马进入骚动的神龛。诗歌朗读

当个拳击手,要不然就根本

不要到场。啊缪斯,蜂拥而至的群众在哪里?

大厅里有十二个人,还有八个空位——

这场艺文活动可以开始了。

有一半的人是因为躲雨才进来,

其余都是亲属。噢,缪斯。

在场的女士们喜欢呐喊狂吼,

不过那只适合拳击赛。在这儿她们得行为检点。

但丁的地狱如今是台前的座位。

他的天堂亦然。噢,缪斯。

啊,当不成拳击手而成了诗人,

一个被判终生苦学雪莱的人,

因为肌肉无力,只好向世界展示

或许有幸收入中学书单上的

十四行诗。噢,缪斯,

噢短尾天使,珀加索斯。

在第一排,有位和蔼的老人轻声打鼾:

他梦见妻子又活了过来,并且

像往常一样为他烘焙水果馅饼。

火光熊熊,但她小心翼翼——怕烤焦了他的饼!——

我们开始朗读。噢,缪斯。巴别塔“几点了?”“噢,我好快乐;

我只需要一个小铃铛挂在脖子上

在你睡觉时叮当作响。”“你没听到暴风雨的声音吗?北风撼动墙壁;塔门,像狮子的胃,倚着嘎嘎作响的绞链打呵欠。”“你怎么可以忘记?我那天穿着肩膀上有扣钩的

素灰色洋装。”“当时无数次爆炸震撼天空。”“我怎能进来?毕竟你房里还有别人。”“我瞥见比视觉本身更古老的颜色。”“真遗憾你不能答应我。”“你说对了,那一定是场梦。”“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把我叫成她;你仍然爱着她吗?”“当然,我要你在我身边。”“我没理由抱怨;我自己早该想到的。”“你仍想念他吗?”“但是我没哭。”“只有这些?”“只有你一人。”“至少你是诚实的。”“别担心,我要出城去了。”“别担心,我会去的。”“你的手好美。”“那是陈年旧事了;刀刃穿透但未伤及骨头。”“没关系,亲爱的,没关系。”“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我也不在乎。”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电脑,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与石头交谈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

我想进到你里面,

四处瞧瞧,

饱吸你的气息。”“走开,”石头说,“我紧闭着。

即使你将我打成碎片,

我们仍是关闭的。

你可以将我们磨成沙砾,

我们依旧不会让你进来。”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

我来是出于真诚的好奇。

唯有生命才能将它浇熄。

我打算先逛遍你的宫殿,

再走访叶子,水滴。

我的时间不多。

我终必一死的命运该可感动你。”“我是石头做的,”石头说,“因此必须板起脸孔。

走开。

我没有肌肉可以大笑。”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

听说你体内有许多空敞的大厅,

无人得见,徒具华美,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脚步的回声。

招认吧,你自己也不甚清楚。”“的确,又大又空,”石头说,“但没有任何房间。

华美,但不合你那差劲官能的胃口。

你或有机会结识我,但你永远无法彻底了解我。

你面对的是我的外表,

我的内在背离你。”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

我并非要寻求永恒的庇护。

我并非不快乐。

我并非无家可归。

我的世界值得我回去。

我将空手而入,空手而出。我将只用言语

证明我曾到访,

没有人会相信此事。”“我不会让你进入,”石头说,“你缺乏参与感。

其他的感官都无法弥补你失去的参与感。

即使视力提升到无所不能见的地步,

对你并无用处,如果少了参与感。

我不会让你进入,你只略知此感为何物,

只得其种籽,想象。”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

我没有二十万年的寿命,

所以请让我到你的屋檐底下。”“如果你不相信我,”石头说,“去问问叶子,它会告诉你同样的话。

去问水滴,它会说出叶子说过的话。

最后再问问你自己的一根头发。

我真想大笑,是的,大笑,狂笑,

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大笑。”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是我,让我进去。”“我没有门。”石头说。辑三一百个笑声1967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夥的

猎人,眯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并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家族相簿

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经为爱殉身过。

事情发生,发生,却没有任何神话色彩。

肺结核的罗密欧?白喉病的朱丽叶?

有些甚至活到耄耋之年。

他们当中没有半个受过单恋之苦,

满纸涕泪而不被回信!

到头来邻居们总是手捧玫瑰,

戴着夹鼻眼镜出现。

不曾在典雅雕饰的衣柜里被勒杀

当情妇的丈夫突然回来!

那些紧身胸衣,那些围巾,那些荷叶边

把他们全都框进照片里。

他们心中没有波希画的地狱景象!

没有拿着手枪急冲进花园的画面!(他们因脑袋中弹而死,但是为了其他理由

并且是在战地担架上。)

即使那位绾着迷人发髻,

眼圈发黑仿佛参加完舞会的妇人,

大出血中飘游而去,

不是向你,舞伴,也非有伤心事。

也许有人,在很久以前,在照相术未发明前——

但相簿里一个也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哀愁自我消解,日子一天接一天过,

而他们,受慰问后,将因流行性感冒而消瘦。砍头“袒胸露肩装”一词来自decollo,

decollo的意思是我砍断脖子。

苏格兰皇后玛丽·斯图亚特

穿着得体的连身衣裙走上断头台。

她的衣衫袒胸露肩

红似喷溅的鲜血。

同一时刻

在僻静的寝宫里

伊丽莎白·都铎,英格兰皇后,

一身白衣站在窗边,

以胜利者之姿将衣领扣至下颚,最后戴上浆过的绉领襞襟。

她们想法一致:“主啊,请怜悯我”“真理与我同在”“活着就是要挡别人的路”“在某些情况猫头鹰是面包师的女儿”“这件事永不会完结”“这件事已结束了”“我在这里干吗?这里什么都没有”

差别在于衣服——是的,这点我们可以确定。

而细节

是永远不变的。圣殇像

在英雄诞生的小镇,你可以:

参观纪念碑,称颂它的宏伟,

用嘘声将两只母鸡赶下废弃的博物馆的阶梯,

查询英雄之母的住处,

敲叩并推开嘎吱作响的门。

她挺直身子,头发直梳,眼睛明澈。

你可以说我来自波兰。

客套一番。大声而清楚地发问。

是的,她曾经深爱着他。是的,他天生如此。

是的,当时她就站在监狱的围墙边。

是的,她听到子弹齐发。

可惜未带录音机

和摄影机。是的,她亲历这种种。

在广播时她念了他最后的一封信。

在电视上她哼唱了旧日的摇篮曲。

有一回她还在电影中演出,流泪,

因为弧光灯太强。是的,回忆感动了她。

是的,她有点累了。是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你可以站起来。致谢。道别。离去,

与下一批观光客擦身而过。一部六〇年代的电影

那个成年男子。居住在地球上。

一百亿个神经细胞。

每三百公克的心脏有五公升的血液。

一个经过三十亿年才成形的物体。

起初他以小男孩的外形登场。

这男孩会把头搁在姑妈的膝上。

小男孩哪里去了?膝盖哪里去了?

小男孩长大了。啊,一切都不同了。

那些镜子像人行道一样残忍光滑。

昨天他辗过一只猫。是的,那是个好主意。

那只猫从时代的地狱放出来。

汽车里的女孩对他抛了个媚眼。

不,那些膝盖不是他要的类型。

他真的宁可在沙滩上四处躺躺。

他和这个世界无共通之处。

他像水罐上崩落的把耳,

虽然水罐浑然不觉地继续盛着水。

这真让人惊骇。有人还继续工作。

房子已经盖好。门把已经刻好。

树已种下。马戏团仍然继续演出。

整体渴望凝聚,虽然它由片断组成。

厚重如胶水,这些给万物的泪。

但那一切只是背景,只是边衬。

可怖的黑暗在他心中,黑暗中藏着小男孩。

啊幽默之神,想个办法帮帮他。

啊幽默之神,你一定得想个办法帮帮他。越南

妇人,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你生于何时,来自何处?——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在地上挖洞?——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咬我的无名指?——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们不会害你吗?——我不知道。

你站在哪一方?——我不知道。

战争正进行着,你必须有所选择。——我不知道。

你的村子还存在吗?——我不知道。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是的。眼镜猴

我是眼镜猴,眼镜猴的儿子,

眼镜猴的孙子和曾孙,

一只很小的动物,由两个瞳孔

和一些不可或缺的东西组成;

奇迹般逃过进一步被加工的命运——

因为我成不了餐桌上的美味,

我的外皮太小做不成毛皮衣领,

我的腺体无法提供幸福感,

没有我的肠管,音乐会照样进行——我,一只眼镜猴,

蹲坐在人类手指上好端端地过日子。

早安,主人,

无需从我身上剥取任何东西,

你该因此送我什么?

彰显了你的宽宏大度,你要如何酬谢我?

为了博君一粲我搔首弄姿,

对于无价之宝的我,你如何估价?

伟大和蔼的主人——

伟大仁慈的主人——

如果没有动物死得冤枉,

有谁能证明此事?

有可能是你们自己吗?

唉,以你们目前对自己的认知,

只能一夜无眠看星星起落。

只有我们这些极少数动物尚未被

剥去毛皮,撕裂骨头,拔除羽毛,

我们的骨骼、鳞片、角、獠牙

以及富含蛋白质的其他部位

都受到尊重,

我们是——伟大的主人啊——你的梦想,

能暂时赦免你的罪。

我是眼镜猴,眼镜猴的父亲和祖父,

一只很小的动物,几乎只是某物的一半,

但仍是一个不亚于他物的完整之体,

我是如此轻盈,嫩枝就能将我托起。

要不是我必须一次又一次地

自那些,啊,多愁善感的心跌落,

以减轻其负担,

我可能早就上天堂了。

我是眼镜猴,

我知道成为眼镜猴是多么地重要。来自医院的报告

我们抽签,决定谁去看他。

结果是我。我自餐桌起身。

探病的时间就要到了。

我问候他,他一语不发。

我想握他的手——他抽了回去,

像只饥饿的狗咬着骨头不放。

他似乎对自己将死感到羞愧。

对这样的人你能说些什么?

像一张合成的照片,我们四目未曾交接。

他没叫我留下,也没请我离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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