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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06: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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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嘉玛·梅莉

出版社: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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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余人Ⅲ·重生

剩余人Ⅲ·重生试读:

序幕

2025年3月16日,伦敦

阿尔伯特·费恩低头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他能感觉到,额头的皱纹间全都是汗——长年思考在他的额头烙下了深深的抬头纹,让他看上去远不止70岁。70年了,他陷入了沉思。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自己最爱的实验室里,寻找答案,寻找突破,寻找……

他抬手用实验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结果还是一样——同样的试验他已经做了20次,每次的结果都完全一样。他成功了,他找到了癌症的克星,找到了可以挽救他女儿生命的药物。但同时他还有别的发现,令人难以置信、不寒而栗的发现。

教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针管,然后摘下手套和护目镜。他倒[1]退几步,好像想躲开自己的发明,却又忍不住去看它。圣杯。就是它。他在实验服上蹭了蹭手,但是手心接着又渗出更多的汗来。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教授一惊,有些反常地跳了起来。他紧张地转过身,额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助手望着他,高高挑起的眉毛让阿尔伯特感觉很不舒服。“你又做实验了?又成功了?”助手问。

阿尔伯特没说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助手咧着嘴笑起来:“成功了,对不对?天啊!阿尔伯特,你知不知道我们找到了什么?”

阿尔伯特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未加理会。“可以这么说。但是也许……”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说出真相。自从人类能说话以来,一直在苦苦追寻一个秘密。如今谜底马上就要揭开,可他还没准备好如何去面对。他感到震惊,充满敬畏,他的发现让他浑身又冷又热。“阿尔伯特?”助手慢慢走到他身边。过去几年里,他一直在这个实验室工作,但阿尔伯特还是不信任他。“阿尔伯特,”助手有些怀疑,“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头吗?”

阿尔伯特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他喃喃地说。

年轻人满脸兴奋地说:“阿尔伯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吗?世界是我们的了!任何人都没有取得过我们这样的成就!”

他用的还是“我们”。阿尔伯特点点头,有些不安。“理查德,”他小心地说道,“发明不见得总是好事,有时人类的发明过于强大,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拿原子分裂来说,欧内斯特·卢瑟福根本想不到他的发现会给后世带来什么影响,可我们一提起原子弹就会想到他。”“原子弹能要人的命,可我们的发现能够挽救生命,延长生命。”理查德一边说,一边不屑地翻翻白眼。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翻眼,阿尔伯特心想。“无限期地延长吗?”他平静地问,“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世界将彻底改变,人类也将彻底改变。我们都会变得半神半人。”“这一点我们都讨论过无数次了。”理查德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仔细地看着阿尔伯特的桌子。觉察到阿尔伯特正盯着他,他抬起头来:“这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因为你胆子太小,阿尔伯特。别再杞人忧天了。不要以为你发明了一样东西,就得为所有可能的后果负责,那都跟你没关系。”“但的确该由我负责啊。”“不,不关你的事。再说,人为什么不能变成神呢?难道这不是必然的吗?这都是你的功劳,阿尔伯特,全都是你的功劳。”理查德拿起一根试管晃了晃。“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呢。”他的声音近乎耳语,“难以置信,真是太棒了!你成功了。想想那些荣耀吧!”

阿尔伯特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不需要荣耀,”他平静地说,“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要这样……可能会造出一个怪物……承担这个责任——”“不是怪物。”理查德打断他,“你只是太辛苦了,阿尔伯特。你应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你觉得我现在可以休息了?”阿尔伯特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错儿。”理查德忽然冷静下来,他走上前,双手放在阿尔伯特的肩上,“你已经救了伊丽莎白的命,你已经做到了。现在只要把配方给我,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是啊,他已经救了女儿的命,阿尔伯特感到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最初正是为了治疗癌症,治疗伊丽莎白的癌症,他才开始研究这个项目。因为癌症,他美丽的女儿变得面目全非,不成人形。他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治愈癌症。当然这些并不够——做什么都不够——但无论如何,他终归找到了办法。

阿尔伯特看着理查德,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渴望的眼神和僵直的身体。这就是他女儿的丈夫,他的女婿——他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这一点。对阿尔伯特来说,理查德永远都只是他的助手,一个拒绝接受“不”的年轻人。在他大学刚刚毕业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阿尔伯特面前,一脸严肃地说,他知道阿尔伯特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雇用他。之后,似乎是决意渗透到阿尔伯特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理查德把注意力转向了老板的女儿。伊丽莎白的病情并没有吓退他。他追求她,而她疯狂地爱上了他,他们结了婚。伊丽莎白甚至在病情不那么严重的时候生下一个孩子,后来她病情加重,而且来势更加凶猛。

阿尔伯特端详着理查德。他常常感到困惑,到底是什么让伊丽莎白迷恋上了这个超级自信的大嗓门男人,这个跟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男人?也许正是因为理查德跟自己不一样吧?他暗想。以前他也总是这么回答自己。“那我们马上去申请配方的专利吧。”理查德又说。“申请专利?”阿尔伯特茫然地问,他脑子里想的依然是女儿和外孙女。一个月以前,伊丽莎白就不让他去探视了。那时候,他刚刚开始担心自己的发明可能会造出怪物。理查德严肃地、略有些歉疚地转述了伊丽莎白的意思:她的病情正在恶化,急需他的药物,刻不容缓;她决不允许一个握有她生死大权的人浪费时间去看望她的女儿玛格丽特。毕竟,如果她死在他手里,她就会失去玛格丽特。他凭什么拥有她得不到的?这根本就是威胁他。阿尔伯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勉强同意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理查德一直在盯着他,可是现在……现在……“我已经很久没见伊丽莎白了,”他犹豫着说,“如果我能跟她谈谈——”“当然可以。”理查德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伊丽莎白肯定想知道这些药正在生产当中,对吧?她肯定想知道药物已经开始生产、测试。给我配方,我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我敢说,她马上就会要求见你。想想看,一旦伊丽莎白开始服用这些药,你就可以用永生弥补她。想想吧,你们可以一起度过多少美好时光啊!”

阿尔伯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理查德说到永生时,语气那么轻浮,仿佛永生并不像事实上那么可怕,而是一件好事,一次探险。可这不过是年轻人的盲目乐观而已——自以为是还执迷不悟。“你不觉得我们也许正在犯一个巨大的错误?”阿尔伯特平静地问,“自古以来,人们就因为向往永生越来越堕落。”“是向往,又不是现实。”助手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烦躁,“阿尔伯特,隐瞒这一切是不道德的,人们有权利知道。科学不能太自私——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阿尔伯特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需要时间思考,反思,权衡,需要时间重新检查数据,需要时间考虑这样做的意义。可是没有时间了。无论如何,他女儿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至少可以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助手随即说,“可以吗,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想了一会儿。他一直担心理查德的过度热情和对名利的强烈欲望会影响项目的进展,因此到现在为止,除非不得已,他绝不多向他透露一丝一毫。这一刻,他点点头——其实他也希望有人能够分享他的发现有多么美,尽管他还没有做好分享的准备。他把护目镜递给理查德,领着他走到显微镜前。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凑近显微镜。“让我看什么?”“右边的那个细胞。”“怎么了?是个老化的细胞,已经不行了。”“从颜色和活跃度来看,的确是这样。现在注意观察。”阿尔伯特说着,拿出一根针管,把一滴液体注射进去。那个细胞马上开始更新:皱皱巴巴的边缘变得光滑起来,细胞液也重新焕发出柔和的光泽。阿尔伯特看到他的助手满脸惊叹,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也竖了起来。“太不可思议了!”理查德长吐了一口气,“阿尔伯特,我从来没见过比这还神奇的东西。”他直起身,转过来无比崇拜地看着阿尔伯特,“你把老化的细胞变年轻了,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阿尔伯特,你真是个天才!”“我可不是天才。”阿尔伯特感觉脸有点儿发热,不过还是很高兴。他承认,这确实算得上一项成就,了不起的成就。整个科学界都将把目光投向他。他会发表许多论文,还会在全世界巡回演讲。阿尔伯特闭上眼睛,陶醉地想象着未来——他的余生,然后开心得大笑起来。他的未来,他想要多长就有多长,这才是最最关键的。“是的,”理查德低声说道,“你是个天才。你的发现意味着无上的权力。谁拥有配方,谁就能完全控制这个世界。”

阿尔伯特脸上鲜见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沉下脸来。“我不需要权力,理查德。再生药跟权力无关,跟政治无关,跟——”“再生药?”理查德的眉毛高高挑起,“你把它叫做再生药?我喜欢这个名字。再生药,真是药如其名。”“再生指的是过程。”阿尔伯特微微皱着眉说,“这种药并不存在,理查德,也没有名字。”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个星期以前,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研究就要有所突破时,内心便开始了激烈的斗争。科学与人性的斗争。作为科学家,他兴奋不已;作为一个人,他惊恐万分。现在药物研制出来了,这种斗争却丝毫没有减弱。“现在还没有,”理查德说,“不过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事实上,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再生’不怎么准确,也许该选一个表明是‘延长’生命而不是‘替代’生命的名字。我马上就去做市场调查。”“等等!”阿尔伯特狠狠拍着桌子,“理查德,你不能这么做。我还没准备好。我……”他停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永远都不会准备好,阿尔伯特。可是想想你的女儿吧,还有其他得了绝症的人。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的,死得那么痛苦,抛下亲人,弱小无助的家人……把配方给我,阿尔伯特。给我配方,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你以为那么容易?”阿尔伯特扬起一侧眉毛。“那当然,配方就在你手里。”理查德一边说,一边靠近阿尔伯特,“是对还是错,让政府去操心吧,阿尔伯特。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放松一下吧。”

阿尔伯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理查德说得有道理,这种事,还是让政府去下决策吧,他只是个科学家,不是伦理学家。慢慢地,他把针管递了过去。“这就是吗?就是这个?”理查德两眼放光。

阿尔伯特点点头。“是的,这是最纯的。如果人们喜欢药片,也可以做成药片。如果政府愿意——”

可理查德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张大嘴巴,欣喜若狂地盯着针管,眼里闪烁着光芒。“太美了,”他自言自语着,“简直太美了!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突然,他抬头看着阿尔伯特,“吃了它就会永生,对吧?”

此时,科学家在阿尔伯特体内占了上风。他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骄傲地说:“对。人体器官似乎可以无休止地自我修复下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从此人们就能永生,还得考虑到,大自然本身也有变异能力。”“哦,无休无止,”理查德喃喃说道,“阿尔伯特,你成功了。现在告诉我配方吧。配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阿尔伯特正要回答,却又闭上了嘴。是理查德的眼睛——最近几个星期,他不只一次在理查德的眼里看到一种光芒。不知怎的,这光芒让他不安。他把左手搭在右手上,不停地转动着手指上的指环——他紧张时总是这样,不过今天并不是因为紧张。“配方!”理查德的语气更加坚决,“把配方写下来给我,阿尔伯特。一切都交给我,你就不用再操心了。”“写下来?不行,不行,配方实在是太复杂了……”阿尔伯特故意拖延着时间。他看看表,已经很晚了。除了他们两个,整栋楼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了。“那就给我看看你的笔记吧。让我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伯特摇摇头,心中又起了疑虑。“现在不行,理查德,明天吧。你说得对,我需要休息,我现在就回家。明天我们再来看——”“不行,”理查德的语气稍微一变,“我现在就要看,阿尔伯特。我知道你一直藏着所有的文件,故意不让我看到配方。但是现在该让我知道了,你明白吗?”

阿尔伯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他从理查德的话里听出了威胁,他知道这也正是对方所希望的。“还是明天吧,我需要休息。配方的事儿明天再说吧。”“不行,阿尔伯特。今天你就得把配方给我。”理查德阴沉着脸说。

阿尔伯特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理查德恶狠狠地说:“我说现在就把配方给我,阿尔伯特。不然你会后悔的!”“你是在威胁我吗?”“是又怎么样?”

阿尔伯特定定地看着理查德,丝毫不觉得畏惧。他明白了一个让他吃惊的事实。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自从理查德来到这个实验室,他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个时刻。“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威胁一点儿用都没有。我不会给你配方的,理查德。没有配方,你什么都得不到。”

理查德想了一会儿,举起手中的针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有这个。我敢说,你的同事会弄清楚它是怎么配制出来的。”

阿尔伯特盯着理查德看了几秒钟,然后耸耸肩,说:“没错,也许他们可以复制这药水,但绝不会是完全一样的。理查德,治好癌症还不够吗?治好你的妻子,我的女儿,这还不够吗?这样的荣耀还不能让你满足吗?”

理查德瞪大眼睛,放声大笑:“老家伙,你永远都不会把配方给我,是不是?”“没错。”阿尔伯特摇摇头。“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伊丽莎白死了,”理查德接着说,“死了好几个星期了。”“你说什么?”阿尔伯特感觉五脏六腑都绞了起来。“她死了,死于癌症,所以我才告诉你她不想见你了。不然的话,你岂不是就没有动力继续研究了?我怎么能跟你说实话呢?所以,光能治疗癌症远远不够。永生,这将是属于我的遗产。”“你的遗产?”

理查德笑了。“事实上,还不是遗产,得等你去世才能成为遗产。我可不希望你死,现在你还不能死。”他掏出手机,按下一个键,“德里克吗?是我。你现在可以过来了,谢谢。”

他转过身来看着阿尔伯特:“你确定不给我配方?一定要尝尝苦头,是吧?”“理查德,不要这样。”阿尔伯特急切地说,“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会失败的,最终你会失败的,最后的赢家将是大自然。”“赢的会是我。”理查德纠正道。他举起针管看着,眼里充满怜爱。“阿尔伯特,你已经成为历史了,而我代表着未来。”

这时实验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阿尔伯特对他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负责看门的保安之一。“嗨,德里克。”理查德热情地招呼他。

德里克走到阿尔伯特身边,抓住他的双臂,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

阿尔伯特目瞪口呆,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后退几步,说道:“跟你走?不。理查德,你疯了!你不能这么做!”“哦,我当然可以。”理查德让到一边,“阿尔伯特,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我就知道你会错失良机,这压力对你来说似乎太大了。很少有科学家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再见,阿尔伯特。”“把你的手拿开!”阿尔伯特边说边试图从德里克手中挣脱——后者正牢牢抓着他。理查德目睹着这一切,无动于衷。“没什么可说的了,阿尔伯特。”他说道,“我想要的已经到手了。我已经拿到了药水,配方不出今天也会弄到。”“等等!”阿尔伯特尖叫起来,“等一下——你什么都没有。理查德,你不能这么做。没有准确的配方,你一无所知,没有用,没有用的!”“那就把配方给我。”理查德说。

阿尔伯特还是摇头。“我永远都不会给你。生命之环必须得到保护。”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有配方,你就什么也得不到。”“生命之环?”理查德翻了翻眼。“把他带走。”他朝德里克打了个响指,命令道,“我不想再谈下去了。我已经拿到了我想要的。”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与此同时,德里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抹布,塞进阿尔伯特嘴里。阿尔伯特几乎无法呼吸了。在被德里克拖出房间时,他听到理查德在电话里说:“嗯,至于新公司,就叫品森特制药公司吧。”

[1]

传说中耶稣受难时用来盛放耶稣鲜血的圣餐杯。如果能找到这个圣杯,喝下其盛过的水就将返老还童,并且永生。

1 变异

2142年4月

理查德·品森特停下脚步,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后,他拉开眼前的门,走了进去。这里以前是一个储藏室,现在改装成了尸体解剖间。屋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死亡,这两个字让理查德一阵战栗,恶心得想吐。死亡和疾病,他曾经战胜过这两个老对手,也一定会再次打败它们。

托马斯博士——为理查德工作时间最长的科学家之一——正站在一具尸体前,眉头紧锁。强烈的灯光从他头顶上方照下来。

他抬起头来,看上去不太自在。“恐怕是个坏消息。”他边说边扭头看着尸体,或者说尸体残留的部分:皮肤紧贴着骨头,仿佛一丁点儿水分都没留下;眼睛大睁着,直愣愣地不知在盯着什么。理查德暗自希望托马斯博士在一开始就把这两只眼睛合上。要不是这么做让他恶心的话,他早就亲自动手了。他迎着托马斯博士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泄露一丝一毫的恐惧。“坏消息?”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令他心惊胆战,“我可不想听什么坏消息。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托马斯博士叹了口气,直起身来。他用袖子擦擦额头,摘下戴在手上的塑胶手套。“品森特先生,除了坏消息,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这样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解剖多少具尸体。”“同样的结果?你确定?”理查德愤怒地瞪着他。声音卡住了,他用力清了清喉咙。“是的。”

有几分钟,房间里寂静无声,两个人都在仔细回味着这几个字。“你错了。”理查德终于开口说道,声音里带着挑衅。“品森特先生,”托马斯博士紧张地说,“不是您想怎么样就会怎么样。现在我已经解剖了好几具尸体。我要说的是,在所有的尸体里我都有同样的发现……”看到理查德脸上的表情,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便不再言语。

理查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又转向那具尸体。这是第七具。星期一那天,一个捕手突然倒在地上。他的同事很担心,怀疑是食物中毒,决定带他去看医生。自从有了“永生”药,所有的疾病都不复存在,除了食物中毒。可是这个捕手被同事带到医院时已经死了。当局秘书长希拉里·赖特对此事十分警觉,旋即颇有先见之明地安排人员迅速清理现场,并编造了一些借口打消人们的疑虑。之后死者尸体被送到品森特制药公司进行分析。从那以后,每天都有尸体运来。“对不起,”托马斯博士小心地说,“我不是故意要跟您对着干。”“不是吗?”理查德冷漠的声音里隐含着怒气。

博士清了清嗓子。“不是的。”他说,“可事实依旧是事实。这种病毒是致命的。‘永生’药似乎……似乎斗不过它,先生。”“‘永生’药斗不过它?”理查德缓缓重复道,“连一个病毒都对付不了?”他感到说不出的惊怒。这不是真的,这绝不可能是真的。“永生”药能够战胜所有的疾病、所有的感染、所有的细菌。它使世界充满朝气,使死亡成为历史。它赋予人类永恒的生命。如同石油之于二十一世纪末的利比亚、武力之于一世纪的罗马,“永生”药也让英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没有人敢对英国政府指手画脚,没有人敢对英国的要求说“不”。“你错了,”理查德接着说,“‘永生’药能打败一切,它所向披靡。”“的确是,”托马斯博士迟疑地说,“不过,也许……”“也许什么?”理查德眯起了眼睛。

托马斯博士又擦擦额头。“也许……”他还是迟疑不决,“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但是什么?快说!”理查德不耐烦地厉声下令。“也许病毒已经变异了,也许它已经变得能够……能够……”细细密密的汗珠布满托马斯博士的额头,无论他怎么擦都擦不净。“……能够战胜‘永生’药。”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把这几个字说了出来。他被自己这句话所蕴含的严峻事实惊得瞪圆了眼睛。“战胜‘永生’药?”理查德疑惑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说,我们遇到大麻烦了。”托马斯博士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如果‘永生’药对付不了这种病毒,那……那……”他又深吸一口气,“那么我们都会死。”“死……”理查德点点头,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又摇摇头,“不可能。‘永生’药不可战胜,这你是知道的,人人都知道。这是我们社会存在的基础,我也因此成为全世界权利最大的人。没有‘永生’药对付不了的病毒。人类不会生病,不会衰老,更不会死亡。这些人死掉,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不是这样的,”托马斯博士摇着头说,“理查德,不是这样的。你错了。”“我错了?”理查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认识多年的科学家。几十年来,托马斯博士忠心耿耿,对他说的话从不质疑。在这之前,他甚至不怎么敢看老板的眼睛。“这可真是一项大胆的指控。”理查德说。

托马斯博士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个严峻的事实——如果我是对的——意味着我,您,所有人……”说到这儿,他浑身冒汗,理查德厌恶地扭过头去。“‘如果’你是对的,”理查德低声咆哮着,“那么至少你也承认,你有可能是错的!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你并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科学家,博士。‘永生’药不是你发明的,你没发明任何东西。你只不过按我说的进行研究,汇报你的发现而已。因此请原谅,对于你世界末日的宣言我不敢苟同,甚至完全不赞同。”“可是如果任由这种病毒传播,它就会迅速蔓延开来,”托马斯博士绝望地搓着手说道,“因为吃了‘永生’药,我们的免疫系统用不上,已经退化了。这种病毒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丧命,成万上亿的人。”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这就是你想说的?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理查德愤怒地眯起了眼睛。

托马斯博士清了清嗓子。“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考虑一下传统药物。”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查查档案,把一两种旧药改良一下,肯定有用。抗病毒类的药,甚至是抗生素类,免得二次感染。这种病毒的潜伏期是5个月,要是能研制出疫苗,也许我们就能——”“传统药物?以前的旧药?”理查德满脸怀疑,气呼呼地打断了他,“难道你希望我们回到过去那个黑暗时代?每一种病都必须单独治疗、为了活命要苦苦挣扎的黑暗时代?”他感到自己的颈动脉在剧烈地跳动着。“不,我是说,是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采取行动,不是吗?”托马斯博士紧张地说。理查德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恐惧。“然后呢?等待下一个病毒的袭击?”理查德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担忧,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托马斯博士抬起头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接着他的肩膀耷拉下来,“我只不过和别人一样在想办法。我不想死,品森特先生,我不想我的家人死,我不想……”

话没说完,他无声地哀泣起来。

理查德转过身去,目光搜寻着除了托马斯博士和躺在木板上的尸体以外的东西——一种莫名的恐惧突然抓住了他,他感觉自己被困在里面。可是房间里一扇窗子也没有,除了四面灰墙,什么也没有。这些年来,这个房间和周围的房间一样被用作审讯室、监狱、藏匿室……来过这里的人被吞噬得无影无踪,几乎没有人活着出去。“你好像已经失去信心了。”他开口说道。

托马斯博士不安地看着他,说:“我没有失去信心。我只是觉得该提醒大家,我们得在夜深人静更多的人被送来之前做点什么。我们需要通知当局,好让他们制定应对方案。”

理查德思忖着。“你认为我们应该把这件事说出去?是这个意思吗?”“‘永生’药对这种病毒没有效,”托马斯博士坚定地说,“这意味着什么,理查德?病毒会继续扩散,肆意传播,然后全球大流行。等到病毒发作,会夺去所有人的命,会——”“住嘴!”理查德出其不意地抓住托马斯博士的肩膀,大声喊道,“这么多年来,你吃着‘永生’药,拿着我的钱,天天待在实验室里,是为了完善配方,让品森特制药公司保持领先地位。现在你却来告诉我,我们得去挖坟墓?如果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的药,所有的人早就死了!这个世界欠我的,你也欠我的!在我看来,这种病毒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病毒就能让你预言世界末日到了吗?”

托马斯博士面色苍白,他又清了清嗓子:“你对我们有恩,是因为你承诺我们可以永生。如果你不能遵守诺言……”他的声音颤抖却透着刚毅。

理查德闭上眼睛,马上又睁眼看着浑身哆嗦的博士。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听不下去了。“永生”药一定会胜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够了!你继续解剖尸体,直到得出不同的结论为止,明白了吗?”“可这是不可能的,我得不出任何别的结论。”

托马斯博士直视着理查德,他的目光让理查德心烦意乱。许多年前,人们总是说,死亡面前不分高低贵贱。而理查德对此却不以为然——是对死亡的恐惧让人们忘记了彼此间的差异。“我知道了。”他说,“既然这样,我只能说抱歉了。”“抱歉?”托马斯博士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是的,很抱歉。”理查德边说边缓缓点头,然后飞速掏出一把手枪,扣动了扳机。托马斯博士面露惊讶,接着便轰然倒地,鲜血从他的胸膛汩汩流出。“抱歉,”理查德兀自说着,“你的尸体也会被用来解剖。抱歉,我失去了一个最优秀的科学家。”

他掏出手机。托马斯博士死了,可是他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他的担忧,仿佛滞留在空气中的尘埃,呛得理查德喘不过气来。“德里克吗?是我。我需要你到地下室来一趟。”“没问题。”

理查德把手机放回口袋,斜靠在墙上。他用不着等太久,他的安全部长德里克·塞缪尔斯几分钟后就赶到了。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对老同事躺在地上没了气息并不感到意外。

理查德如释重负,德里克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他瞬间恢复了平素的自信。在理查德眼里,只有德里克·塞缪尔斯一个人能够做到一心一意专注于工作,不掺杂个人感情,不管是非对错,不管什么“如果”、“但是”。如果他也有良知,一定隐藏得很深。理查德甚至怀疑他以强制别人为乐,以控制别人为乐,以折磨别人为乐。很多年前,当他出价5,000英镑要求德里克帮他摆脱麻烦、除掉一个人时,完全想不到他会是怎样一个伙伴。“看来托马斯没有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德里克的声音一如平常地冷静。

理查德摇摇头叹了口气,突然间感觉身心俱乏。“没有。”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他说是因为有种病毒已经发生了变异,能够打败‘永生’药,这种病毒会迅速蔓延。他还说我们都会死。”他勉强大笑了几声。“哦,是这样。”德里克面无表情地把托马斯博士的尸体装进塑料袋,开始清理地上的污迹。

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一切,理查德发现自己心里充满了感激。德里克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他替他应付敌人,帮他免遭朋友的暗算,他的一生都在为他冲锋陷阵,扫除障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理查德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我该怎么办,德里克?”

德里克抬起头来,皱了皱眉,然后又转头继续清理地板上的那摊血。“你那儿还有原液吗?”他平静地问。“原液?”理查德努力回想着,“没有了。哦,也许还有一滴。可是我们复制的是一模一样的啊,你不会以为——”“没什么,我只是问问而已。”“嗯,”理查德边说边飞快地思考起来,“问得好,这个问题很重要。你是不是觉得复制过程出了问题?原液在经过多次复制后药效降低了?”

德里克微微耸耸肩:“先生,我不懂科学——那是您的专长。不过复印件和原件是不一样的,对吗?”“对,对,不一样。”理查德边说边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起来。“可是我们没有配方,我们从来都没找到过配方,只有复制品,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没找到配方,不等于没有配方。”德里克说着把尸体包起来,好像自己包的不过是一只被宰杀后送往市场出售的动物,“他肯定把配方写在什么地方了,肯定是。”“我们已经搜过了,”理查德有些犹豫,“一个地方也没落下。”“是搜过几个地方,”德里克说道,“不过当时你已经拿到了原液,你的那些科学家顺利进行了复制,是不是?我们以为不需要配方,就没再找下去。”“没再找了。”理查德眼前一亮,点了点头。“那现在又可以开始找了。”德里克站起来,仔细检查着地板,地面一尘不染。

理查德吐了口气,肩膀略微松弛下来。他们会找到配方的,到时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不会有变异的病毒,不会爆发疫情,他穷其一生创建的王国不会就此终结。一切都会恢复正常,和以前一样。

他又长呼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德里克一眼。“谢谢你,德里克。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赖的。”说着他走出房间,离开位于品森特制药公司最深处的解剖室,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上面阳光充足,空气清新。

2 梦魇

安娜直挺挺地坐着,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乱跳,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落下来。周围一片漆黑。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床,奔向莫莉的房间。悄无声息地,她推门进去,在女儿的临时小床边跪下。呼吸恢复正常后,安娜注视着熟睡中美丽的小婴儿。莫莉才四个月大,她的小手握成拳头,胸膛随着呼吸轻柔地一起一伏,嘴唇咕嘟着,眉头紧锁,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一心一意地睡觉。莫莉没事。莫莉当然没事。刚才不过是个梦,一个噩梦,跟她做过的所有的梦一样。

偶尔莫莉会叹口气,然后伸出手去找什么东西,当她的大拇指摸到嘴边,她就翻个身,然后再次沉睡过去,这时大拇指又会从嘴里滑落。安娜对此再熟悉不过。有好几个星期,她每晚都盯着莫莉,直到明白自己最大的恐惧不过是梦魇,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要偷走她的孩子后,她才放了心。

从莫莉出生那天起,她对安娜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她那小小的身体似乎系着安娜的幸福和内心的宁静。对她而言,莫莉比料想的还要珍贵。要不是皮特反对,安娜每天晚上都会睡在婴儿床边的地板上。皮特跟她说要往前看,她现在安全了,莫莉也很安全;他还说她再也不用害怕了,应该安心睡觉。

然而正是睡眠唤醒了安娜所有的恐惧。每当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就要入睡时,脑子里就会涌现出数不清的捕手,张着手要把莫莉和本——安娜三岁的小弟弟——从她身边夺走。两个孩子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全然不知他们的生命是多么宝贵,这使安娜变得像一头护犊心切的母狮。为了孩子,她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就像她的妈妈一样。她现在更能理解自己的母亲了。

安娜没有过过多少清白的日子。还在年幼时她就被捕手送到了格兰奇之家,在品森特夫人的暴怒中长大。直到两年前皮特出现,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罪,她不是大自然的累赘,以前为了替父母赎罪被迫无休止地干活儿是错误的。现在她是一个合法公民了,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当局依然把她看成一个不小的威胁;理查德·品森特还在捉拿她;还有,万一皮特死了,再也管不了他们怎么办。

不过安娜知道,地下组织会保证他们的安全。白天她不停地提醒自己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不会有事的,皮特总是这么说。地下组织给他们找了一个住的地方,没人能发现。他们基本上可以自给自足,有人保护他们,一切都很好。她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

安娜轻手轻脚地走到五斗橱边,那里放着一堆熨好的衣服,是莫莉的。她拾起衣服,一件一件叠好。秩序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追求秩序。

可是到了夜晚,恶魔就会出现。那些可怕的怪物想要偷走她的孩子,把他们关起来——就像她小时候被关起来那样;他们还要孩子们仇恨她,让孩子们过没有爱、没有欢笑、没有她的日子。

安娜的童年是在格兰奇之家度过的。那是一所剩余院,所有在父母签署《永生宣言》后非法出生的孩子都被囚禁在那里。为了永生,人们签署《永生宣言》,承诺放弃生育权,但大多数人在这么做的时候还太年轻,不能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皮特也是“剩余人”,但捕手一直没有发现。大部分时间他都藏在阁楼间,由地下组织的支持者轮流照看,永远不知道第二天会待在原地还是被转移到别的地方。直到安娜的亲生父母收留了他,他才体会到家的含义。正是他们的爱驱使他自投罗网找到捕手,让他们把他送到格兰奇之家,这样他才有机会帮助安娜逃跑。

现在的皮特无所畏惧,这让安娜又爱又恨。她爱他的力量,爱他的勇气,爱他能够大笑着把她的忧虑一扫而光。有我呢,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他会这么跟她说。可是皮特的无畏也让安娜害怕。他的躁动,他要跟什么人、什么东西抗争的想法都让安娜担心,担心总有一天他体内蕴藏的力量会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从孩子身边夺走。

把衣服叠放整齐后,安娜挨着婴儿床坐下,听着莫莉有节奏的呼吸声。周围一片静寂。她最亲爱的人都在身边,在沉睡,他们哪儿都不会去。“安娜?”安娜一惊,抬头看到皮特正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她。“你在干什么?”皮特问。“没什么。”安娜红着脸回答。“又在看她睡觉,是不是?”

安娜咬咬嘴唇。“我只是……”她叹了口气,“我又做噩梦了。”“你不是要告诉我,”皮特低声说,“你又梦见捕手了吧?”

安娜望着皮特的眼睛,那双眼睛闪烁着友善的光芒。“这次不是捕手,”她边说边慢慢站起来,朝皮特走过去,“是茜拉。”“茜拉?”皮特皱了皱眉,“你梦见她怎么了?”

安娜闭上了眼睛。茜拉是她在格兰奇之家的朋友。朋友,可以这么说吗?那时茜拉就是她的影子。她比安娜小,向安娜寻求庇护,而安娜却不太情愿。茜拉不像她那么坚强,总是跟其他女孩子摩擦不断,跟院长品森特夫人较劲,跟所有的人处得都不好。她有着浅橘色的头发,肤色苍白,皮肤薄得看得到里面的血管,看上去就像个女鬼。虽然她脆弱得像个玻璃人,有一点却坚不可摧:她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剩余人,固执地认为父母还要她,她不该待在格兰奇之家。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只是发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是在安娜和皮特撇下她逃离格兰奇之家后,在茜拉被带到品森特制药公司进行试验之后,在茜拉被用作……

回忆使安娜浑身战栗。“我梦见……”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寒夜的空气里升起一小团白雾,“我梦见茜拉很生气,因为我不相信她,因为我说她是剩余人。我梦见为了报复我,她把莫莉抢走了,也让我尝尝那是什么滋味。”眼泪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皮特把她拉入怀中,拥着她走到门廊里,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茜拉不会这么做的。”他温柔地说着,捋了捋安娜的发丝。“她落到品森特制药公司手里都是因为我,”安娜声音嘶哑,“她求我带她走,可我没有,我抛下了她。”“你只能那么做,”皮特坚定地说,“再说她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她在伦敦,和皮普还有裘德在一起。没什么可内疚的,你一点儿错都没有。”“在格兰奇之家,都是我照顾她,可我走的时候——”“你走的时候勇敢,坚强,而且勇气过人。你救了我的命。安娜,不要再想了,别再自寻烦恼了,”皮特的声音更加坚定,“没有人会抢走莫莉。茜拉不会,捕手不会,谁都不会。”“我知道,”安娜擦擦眼泪,身子还在颤抖着,她抬头热切地看着皮特,“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总做这么可怕的梦——”“因为你白天干活儿不够卖力。”皮特的目光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每次安娜把自己弄醒后他的眼神里总有这样的狡黠。“昨天所有的土豆都是我挖的,你就光坐在一边儿看。”“我没有!”安娜急切地抗议道,尽管她知道皮特并非真的那么想,“我挖胡萝卜了,我还擦土豆,还——”“我跟你说着玩儿的。”皮特咧嘴笑了,“喏,梦终究是梦。以后别在半夜里偷偷四处乱走了。你需要睡眠,我也是,好不好?”“你觉得她没事吗?我是说茜拉。你觉得她在伦敦过得开心吗?”“我觉得她非常非常开心。我还觉得,现在她就是她自己。你没有责任继续照顾她,再也没有了。”“你说得也对。”安娜点了点头。“那当然了。”皮特微笑着拉过安娜的手,安娜紧紧抓住皮特的那只手,由着他把自己领回卧室。如果说安娜有一种预感,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马上就会发生,她却把这种预感压了下去。皮特说的没错,她对自己说——她得学着信任,学着对凡事抱有希望。

裘德的手抖个不停。不是因为紧张——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而是因为刚才的姿势把肌肉压得发麻,手才抖得这么厉害。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摆弄着眼前的一堆电线,费力地把线路连接起来,检查一遍,又检查了一遍。他已经做好准备上传录像,让世人一睹他的所见。表上的指针指向下午4点,裘德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没有被人跟踪,下面的阴影并不是正在集合、随时可能冲上来的品森特公司的警卫后,他屏住呼吸,按下了手提电脑上的蓝色键。上传。他听到了熟悉的飞速旋转声,是主机开始运转的声音。他安下心来,三个小时来第一次略微放松了一点。

把对品森特制药公司的突袭录下来是裘德的主意。毕竟,拦截品森特公司的货车已经好多年了,可一切照旧。他们摧毁了几批“永生”药,然而更多的药又被生产出来。裘德曾经跟皮普说,在大卫和歌利[1]亚的对决中,歌利亚不仅赢了,而且得意洋洋,目空一切。他们的行动几乎没有取得什么成果。不过裘德是个技术高手,知道怎样让技术为他所用。他说服了皮普同意让他插手。最初他们只是通过当局中央监控网络的摄像头追踪突袭行动,这样皮普、裘德以及所有人,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看到地下组织的战士如何袭击品森特公司的货车,摧毁里面的“永生”药。这让大家都好受了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也参与了行动,更加坚定了反抗的决心。后来裘德意识到,如果更多的人能看到袭击过程,他们也会有置身其中的感觉。即便没有,至少他们会知道有人在反抗,在行动,至少当局和品森特制药公司再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裘德站起来,强忍着酸痛活动了一下四肢。他痛恨一切让他想到自己身体羸弱的东西。他已经快17岁了,可看上去还像个孩子,身材瘦小,皮肤白皙,一点儿男人样都没有。每次瞥见镜子里的自己,他都感到说不出的憎恶。他希望自己强壮,有力,可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就像垃圾堆里的小老鼠一样,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皮特,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却像动作片里的英雄,只身闯入剩余院拯救安娜。裘德……裘德只不过是个技术工而已。

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他心跳加快,赶紧又趴了下去。有人。是谁?被跟踪了吗?裘德蜷缩着身子,一点动静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听不到什么声响了,他稍微放松了些。没准儿是幻觉,毕竟他一向行事谨慎。皮特勇敢,闯劲十足;而他则是策划者、组织者。换句话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裘德自嘲地想。

在见到皮特之前,在认识皮普,决定加入地下组织,投身抵制行动,与品森特制药公司和“永生”药对抗之前,裘德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乏味的人。之前的日子逍遥自在。那时他是一个白衣骑士,一个正直善良的电脑奇才。他帮助各个公司识别网络漏洞,并帮忙修复。当然,这么做是有报酬的。要知道,有人可是一心想利用这些漏洞进行偷窃、监视或者搞破坏呢。裘德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仁慈的保护者,他喜欢这个形象。每当联络上一个大公司,告诉对方自己侵入了他们的网络,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他们银行账户里的钱洗劫一空时,他就得意非凡。作为回报,对方会付给他一笔钱,一笔足够他花好几个礼拜的钱,有时够他花几个月。拿到钱后,他就去玩“我世界”,作为对自己的奖励。或许“我世界”只在他的电脑里存在,但给他的感觉常常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年轻人,而“我世界”里到处都是。在“我世界”里,裘德是真正的英雄,人人都喜欢他。

事实上,他好不容易才适应了没有“我世界”的日子。“快点儿,快点儿。”看着录像跟蜗牛一样一点一点慢慢地上传,裘德小声咕哝着。让他郁闷的是,最近几个月网速不但没有变快,反而更慢了。这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情形越来越糟糕。能源供应减少了,供水减少了——他听说在西南地区,人们已经被迫排队到市政府的水井打水。干旱意味着粮食也要限量供应,警方甚至不需要再把这当作检查身份卡的借口。不过他们至少还能公开排队,至少不用像他这样藏在一个几乎没法住人的破房子里,有时连续几天都吃不上什么东西。

地下组织。抵制行动。裘德一直都知道它们的存在,只是了解得不多。这个世界已经够拥挤了,地下组织却反对服用能包治百病、终止衰老的“永生”药,鼓励人们孕育新生命。裘德的出生是合法的(当局的某些高层享有生育一个孩子的特权),他所受的教育让他从小就憎恨地下组织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可是随着年龄增长,他渴望有同龄人做伴,一起玩耍,父亲对“永生”药的赞同不再那么令人信服。就在两年前,父亲史蒂芬被他的第一任妻子玛格丽特·品森特谋杀,暴露了裘德同父异母的弟弟皮特。此后,裘德也不再是合法公民。他意识到,一切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皮特是玛格丽特的孩子,史蒂芬的第二个儿子,只比裘德小两个月,裘德的出生让他成了“剩余人”。当裘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皮特却只能待在阁楼、地下室里,被迫辗转流离。

难怪皮特会成为英雄,裘德边想边盯着上传进度条,手指不停地敲打着大腿。难怪皮普不愿意他加入地下组织,他是个贼,他的出生偷走了皮特应有的合法身份。

裘德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把目光转向电脑,当局警察随时可能出现。这个地方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个已经被下令拆毁的废弃工厂,房子的骨架、墙体都已经被拆除了,四周的铁丝网挡住了外来者的脚步。可是,如果警方对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起了疑心,还是有办法进来。如果被他们捉住……裘德浑身战栗,不敢再往下想。自从他决定加入地下组织、跟皮普和皮特并肩作战以来,他的名字就上了头号通缉令。如果他胆敢使用信用卡,马上就会被人发现、跟踪、逮捕并关进监狱,甚至更糟。或许地下组织认为他无足轻重,但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全。裘德认真地四下查看着。看到片子终于上传结束,他长吁了一口气,迅速断开线路,跳下来,打算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可是就在他穿过一扇门,经过原先的一个楼梯间时,又传来刚刚听到过的那个声音。裘德停下来四下看看,小心翼翼地退回到阴暗处。他的心怦怦直跳——是刚才跑的缘故还是因为害怕,他自己也说不准。紧接着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听上去既不像是敌人的警卫,也不像他以前听到过的任何声音。

裘德迟疑了片刻,便沿着墙边的阴暗处蹑手蹑脚地匍匐前行。他所处的位置是一个平台,一个两面都没有墙的走廊,下面还有两层一模一样的平台,从对面的缺口望过去,往下5米就是房间的正中央,废旧机器凌乱地堆放在一起,沉船般锈迹斑驳。

喘息声越来越大,裘德又冒出了逃跑的念头,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必须弄清楚是否有人跟踪他,还有这声音的来源。说不定是个陷阱,不过不太可能。免费食物要比什么人的大口喘息声有诱惑力得多;要是陷阱里的免费食物还不错的话,总是值得一试的。裘德停下脚步,想想自己瘪瘪的肚子,打了个激灵,继续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一点一点地靠近。转过墙角,喘息声更大了,可他依然什么也没看见。他皱紧眉头,向前迈了几步,往下望去。房间中央什么也没有。听起来像是动物发出的声音,想到这儿,裘德心里宽慰了一些。不是人,也许是只狗。他仔细听着,声音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趴下身子慢慢挪到平台边上,那只受伤的动物呼吸越来越狂乱,裘德伸长脖子从平台一侧探下头去。突然,他感觉血直涌上头,手心变得汗津津的。那根本不是狗。什么动物都不是。是个女人!

她坐在那里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手和脸只剩皮包骨头。她呼吸急促,眼睛凸出,目光狂乱,双手在头顶上方乱抓一气,似乎这样就能得救。那样子,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仿佛她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被人用力拉扯着。但是裘德看得很清楚,没有什么绳子,除了女人什么也没有。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抓牢刚才踩着的地面,往下跳到女人坐的平台上。女人看见了他,想转身面对着他,却动弹不得。“水!”她喘着粗气说道。

裘德拿出自己无比珍贵的水壶,只犹豫了一秒钟就递了过去。女人竭尽全力向前伸着胳膊却抖个不停,裘德小心翼翼地往她嘴里倒了一些水。女人没命地点着头,他只好把剩下的水都倒进她嘴里。喝完水,女人痛苦地哀号起来。“怎么啦?你怎么啦?”裘德焦急地问。女人没看他,再一次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水!”她又说了一遍。“没有水了。”裘德回答,“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渴,”女人眼睛发亮,“水!”

裘德的心狂跳起来,他瞪大眼睛,倒退了几步,“我一点儿水也没有了。”

女人点点头,似乎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朝裘德猛扑过来,出其不意地抓住他,把他推倒在地。“水!”她尖叫着,“水!”

她紧紧掐住裘德的脖子,然后用胳膊肘压住他的气管,让他无法呼吸。裘德用力想把她推开,可女人体内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力量——那是绝望的力量,裘德想——他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没过多久,那股力量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裘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嗓子因为缺氧卡得难受。他翻身趴在地上,四肢撑地,女人从他身上跌落下来。他的喉咙仍然很疼。他瞪着女人,又气又怕,接着却退缩了。那女人的皮肤正变得越来越干,不仅仅是皮肤,她整个身体都要枯竭了——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裘德眼前。她体内的水分似乎正在被一滴一滴地吸干。她抬头望向裘德,眼睛大睁着,眼皮深深凹了下去。真像具骷髅啊,裘德不禁这样想。紧接着,女人尖叫了一声——最后一声,然后仰面倒下没了动静。

裘德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一幕让他又惊又怕,他努力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想要理出点头绪。过了一小会儿,他试着撑起身子,朝那女人爬过去。他的脖子依然很疼,呼吸还是很困难。他没凑得太近——他可做不到。女人的皮肤已经变黑了,她张着嘴巴,睁得大大的眼睛似乎在引诱他进去看一看。裘德没有看她,而是四下张望着——他需要一盘录下这一切的影带,他得看看哪里有摄像头,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他骂了自己一句。这里当然没有什么摄像头,就因为这一点他才挑中了这个地方。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盘算着把这个女人带回地下组织的指挥部。可一想到安全问题和其中的困难,他又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这样做不安全,也很困难,他跟自己说。然而真正的原因是,这里让他厌恶,让他恐惧。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回来。

裘德看了女人最后一眼,转身跑向大楼后门。一到外面,他就狂吐起来。吐完之后他上了路,重返地下组织的路。

[1]

圣经故事中,腓里斯巨人歌利亚被弱小的牧羊人大卫用石头打死。

3 老鼠和狮子的故事

在地下组织门前,裘德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安检,闪身而入。天色还早,不过时间在这里并不重要,地下组织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开会。就裘德所知,皮普基本上不怎么睡觉。就算睡了,只要有意外情况,他也会在几秒内醒来,做好行动的准备。“皮普!”裘德急切地喊道,“皮普,你在哪儿?”“裘德?”皮普出现在门口。裘德看不懂他的表情,不过他知道皮普肯定不满意自己这么大声嚷嚷。一百多年前,皮普成立了地下组织,直到现在还是大家的领头人。他沉默寡言,从他口里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条理分明。他倾向于谨慎而非激情,理性而非冲动。他和裘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皮普,这事儿你一定得听听!我刚从加工厂回来,就是尤斯顿附近的那个废弃工厂——”“知道,裘德。我已经看了你上传的录像。祝贺你又取得了成功。”皮普温和地说。作为地下运动的非正式领导人,皮普带领大家与“永生”药、与《永生宣言》、与品森特制药公司和与之相关的一切作斗争。在大家眼里,他就像个谜一般高深莫测。他的声音总是那么平静,似乎什么事情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什么事情都不值得他骄傲或者惊讶。裘德这辈子还没听到过这么让人扫兴的声音呢。“不是这个,”他急忙说,“有别的事儿。是……”想到自己要说的事,他不禁蹙起了眉,“我刚刚看见有人死了。简直太可怕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么说太傻,太让人瞧不起了。但是他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描述自己见到的那一幕。他早就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和厌恶,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平静下来,他告诉自己别这么不中用。可是现在,他感觉自己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傻里傻气。毕竟,他以前见过人死去的情形——地下组织的战士被品森特制药公司的喽啰杀害的场面,他见过。可这次不一样,那个女人好像……得了病。疾病。这个词早已经成为历史了,对裘德来说多少有些抽象,在这之前一直如此。但是现在,它给人的感觉太真实、太恐怖了。看到皮普扬起眉毛,他有点儿脸红。“是个女人。她在大口喘气,好像就是呼吸,她想喝水,我就给她喝了一些,然后她就……”裘德感到两腿发软,似乎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他感觉到皮普正看着自己。他要给皮普留下个好印象,赢得他的肯定,可是皮普的眼里只有同情和担忧。裘德顿时泄了气,肩膀耷拉下来。“她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变干。”他对自己失望至极,“她死了。就在那儿。”

这时茜拉走出来,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走到裘德身边,给他拖过一把椅子。裘德的心中立即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茜拉的每次出现都让他感到兴奋和慌乱。“她死了?那么她肯定是一个拒服者?”茜拉问道。拒服者指的是那些拒绝在《永生宣言》上签字,为了生养孩子而放弃服用“永生”药的人。这样的人少得可怜,他们总是受到合法公民的怀疑——有了“永生”药的庇护,谁还愿意变老,谁还愿意生病呢?在这个孩子几乎绝迹的世界里,谁还愿意生孩子呢?“就她自己?”裘德还没来得及回答茜拉的问题,就听皮普问道。他发现皮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裘德点点头。“没人看到你吧?”皮普又问。“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没看到有什么人。我很小心——回来的路上,我是说。”“很好。茜拉,你能给裘德冲杯茶吗?裘德,然后你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的细节,你能记得的所有事情,可以吗?”

裘德点点头。“茶?”茜拉拉长脸气呼呼地说,“茶都喝光了。今天下午新茶才会到,而且——”“而且我想,你足智多谋,说不定找得到呢。”皮普说着,眨了眨眼睛。

茜拉眯起了眼睛。裘德意识到皮普可能已经发现了她的收藏——茶,饼干,任何她能藏起来的东西,他心中涌起一股要保护茜拉的强烈欲望。他知道,她这么做是身不由己,他不会因此而责备她。从小到大,茜拉都不曾拥有过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他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除了爱什么都不缺。无论是什么,除了她应得的那一份,裘德从不吝惜多给她一些。如果她开口,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我不需要喝茶。”裘德急急地说,“真的,我——”“不,你需要。”茜拉平静地接口说道,“事实上,可能还剩了一袋,我去找找。”

她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里。裘德无奈地转身看着皮普。“你没事吧?”地下组织的领头人在他旁边坐下,裘德点了点头。“没事儿。”他应道,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画面:茜拉正从什么地方拿出一袋她珍藏的袋泡茶。“你肯定感到震惊。”“我没事儿。”裘德坚持说道,“我可不是什么软脚虾,你知道。”“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你是软脚虾。”过了一会儿,皮普说,“说说你看到的吧,裘德,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裘德重新坐到椅子上,把他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皮普——地下组织怎么拦截品森特制药公司的货车,他怎么录像,怎么上传,怎么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怎么发现了那个女人。皮普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表情严肃。“她的皮肤变黑了?”“看上去就跟烧过一样,”裘德身子一颤,“像具骷髅。”

皮普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看看裘德,原来布满阴云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清澈起来。“你觉得她是怎么回事儿?”裘德追问道,“是不是跟品森特制药公司有关系?”“我认为很可能是这样。”皮普平静地回答。“那我们去查查吧。我会想办法混进去,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裘德满怀希望看着皮普。就在一年前,皮特假装想为外公理查德·品森特工作,假装已经跟地下组织一刀两断,去了品森特制药公司上班。皮普信任他,让他去搞潜伏,搜集情报,揭开一直隐藏在理查德·品森特背后的秘密。从那时起,皮特就成了英雄;即使现在,所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时仍然会放低声音。裘德渴望也有这样的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是皮普却摇了摇头。“不行,裘德,”他边说边站了起来,“你必须留在这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裘德戒备地问道,“我也能搜集情报。上次我就混进了品森特制药公司。我可以再进去,只要给我个机会——”“不行。”皮普重复道,“我需要你留在这里,我要你学习。”“学习?”裘德懊恼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皮普给他的那堆书上:政治人物传记、历史、劫后余生、灾难、领导力、水管工程……他们两个都知道读书对地下组织的行动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皮普就是不看好他,不相信他。也许皮普是对的,裘德郁闷地想。“学习非常重要。”皮普表情严肃,边说边朝裘德走过来。他举起一只手,有那么一会儿,裘德以为他会把手放在自己肩上,可是皮普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把手收了回去。

裘德一句话也没有说,巨大的失望几乎要让他的泪水决堤了,他的嗓子哽住了。这不过更加证实自己不是英雄罢了,他绝望地想着。

这时茜拉端着茶走进来,把茶递给裘德。裘德可怜巴巴地接了过来。“谢谢你,裘德。你说的情况非常重要。”皮普说着站了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或许根本就是故意漠视——茜拉因为意识到她错过了所有的谈话而流露出不快。“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皮普又说。“比如说?”裘德突然带着他惯常的戒意嘲讽地问——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咕嘟”喝了一大口茶,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皮普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你说有很多事要做,我想知道是什么事。”裘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皮普的眼睛。

皮普深吸了一口气,指着一本书平静地说:“裘德,你看过那本书吗?”那是一本翻烂了的旧书,虽然书脊磨损严重,但裘德知道那本书里有很多小故事——给小孩子看的故事,不是给他这个年龄的人看的。“嗯,”他简单回答,“里面全都是童话。”“不是童话,”皮普纠正道,“是寓言。你该找个时间好好读一读,特别是老鼠和狮子的故事。”“老鼠和狮子?”裘德懒洋洋地问。他知道,皮普又在转移话题了。“狮子抓住了老鼠,打算杀了它。可是老鼠跳到狮子的尾巴上,狮子就开始追自己的尾巴,追啊追啊,甚至没注意到,老鼠不知什么时候早就从它尾巴上跳下来逃走了。”“好,我去看。”裘德痛快地说。如果皮特在这里,皮普肯定不会说狮子啊,老鼠啊什么的。如果皮特在这里,皮普肯定只顾忙着讨论该怎么行动。“好吧,谢谢。这个故事听起来不错。”“确实不错,裘德。我说过了,你真的该抽空读读这个故事。”皮普说完快步走出了房间,留下裘德站在那里沮丧地摇着头。

茜拉突然转了转眼珠。“要做的事情,”她表情庄重,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皮普,“很多。”

裘德叹口气,挤出一丝笑容。“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他狠狠地说着,又喝了一小口热茶。“那她真的死了吗?”茜拉从他手里拿过茶杯,也啜了一小口,“就在你眼前?”

裘德点点头。“呃……”“没错。”裘德扬了扬眉,强作欢笑,“换做是你,肯定早晕过去了,要不然就尖叫着逃跑。”“才不会呢。”茜拉不服气地说。“肯定会,”裘德越说越起劲,把茶杯拿了回来,“你肯定绝望极了。”“你回来跑得倒是够快的。”茜拉调侃道,“我敢说在你进门以前,我听到了尖叫声。”“不可能,你根本没听到。”裘德瓮声瓮气地说,他的幽默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皮普认为他懦弱,那就够糟了。要是茜拉也这么想,他可受不了。

茜拉狡猾地看着他:“你呀,当时肯定给吓傻了。”“我没有,”裘德恼火地把头转向一边,“我才没害怕呢,知道不知道?”

沉默了片刻,茜拉慢慢走到裘德身边,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坐下,平静地说:“换作是我,肯定吓得要命。”“是吗?”裘德探询地问道,“真的?”“真的。”茜拉接着说,“除非你也在,那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裘德感觉身上越来越暖和。“你……你就不怕了?”“对啊。”茜拉坚定地说,“是你把我从品森特制药公司救了出来。”她转向裘德。裘德发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涌动着真情。“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茜拉低声说,“你总是保护我。”“以后也会,永远都会。”裘德边说边用胳膊环住茜拉,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他不是英雄,他知道,但是如果茜拉愿意,他可以做她的英雄。“你说是理查德·品森特杀了那个女人吗?”茜拉又问,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焦虑,“就像他想杀我那样?”

裘德用力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不知道,”他的语气异常坚决,“不过别担心,他绝不会得逞的。”“可是他会的,”茜拉咬咬嘴唇,“我是说,他总是做得到。地下组织永远都赢不了,是不是?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意义是,我们必须继续抗争。”裘德一边温和地回答,一边提醒自己:茜拉以前的生活太艰难了,不能怪她这么说。“年轻人越多,对当局和品森特制药公司的反抗就越多。”“可《永生宣言》说得也对啊。”茜拉紧皱着眉头,“人太多了,我们缺乏足够的水。你跟我说过,非洲的河流都快干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能源,没有足够的食物,所有的东西都不够。我不希望人越来越多,我希望人越来越少。”

裘德坚定地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他说。“不是这样的吗?”茜拉追问道。“不是。”裘德眉头紧锁,“这个世界需要年轻人。为了让老年人活下去就禁止新生命出生,这是不公平的,这不……”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没法集中精力,脑子里全是怀里的茜拉。她离他如此之近,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传遍他的全身,有点儿像恐惧,可……又不一样。茜拉转过来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难道你没什么……杂活儿要干吗?”他尴尬地、结结巴巴地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茜拉扬扬眉,飞快地啜了一口茶,然后气呼呼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裘德在心里叹了口气,抬起头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很小,是地下组织指挥部为数不多的房间之一——至少现在还是。有小道消息说,指挥部很快又要转移了。所谓的小道消息,裘德是从茜拉那儿听来的,这意味着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真的。茜拉凡事都爱打听,如果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她宁可瞎编也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据茜拉说,就在前几天,皮普跟什么人提到,这个周末指挥部就会从这里撤离。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离着转移没有几天了。

裘德站起来走到一张台子前,那是他的书桌。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把脚伸到台面上,就像以前在自己家里那样,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规矩来。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事实上,从他和茜拉作为永久居民搬到地下组织指挥部至今,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几个月前,皮普认定把他们两个安置在别的地方都太危险。他和茜拉都亲眼见过品森特制药公司内的卑鄙行径,他们也知道理查德·品森特发誓要追杀他们——裘德曾经进入他的电脑系统,看到了他在记事本上的留言。

那时,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意义重大。可现在——嗯,现在他不能完全肯定茜拉说得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地下组织本身没有问题。所有对品森特的反抗,裘德都双手赞同。他几乎再也见不到什么同龄人,新生儿都被集中起来强行送往剩余院。他没办法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真的做不到。他知道皮普是对的。他知道,以服用“永生”药而胁迫人们承诺不再生养孩子的《永生宣言》本质上是错误的。他知道,一个到处是老年人的世界令人憎恶,即使他们看上去并不老。他还知道,理查德·品森特是全世界最邪恶的人。没有人比裘德更恨他,没有人。

不过,他起初猜测地下组织可能更像支军队,而不是像一个……一个……裘德想找个合适的词,却想不出来。他所设想的地下组织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原来以为,地下组织指挥部肯定是一片喧闹繁忙的景象,到处都是士兵、英勇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忙着讨论即将到来的革命,忙着制订计划,采取行动。可他真正看到的指挥部几乎没有几个人影。人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获知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偶尔也来开会,但谁也不会停下脚步跟别人交谈。在这里,不能近距离地看任何人,否则便意味着风险。像现在这样,万一有人被抓,被理查德·品森特或当局控制,也很难认出其他地下组织的支持者来。常驻地下组织指挥部的只有裘德、茜拉和皮普,还有一两名保安。先前裘德住在南伦敦一个教堂附近时,日子远比这有趣得多。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词——家庭。地下组织就像个大家庭,一个不正常的家庭。皮普扮演着家长的角色,基本上对所有的事情不是反对,就是批评,对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却认为英明无比。皮特和安娜是家里的乖孩子,茜拉像被宠坏的老幺。裘德呢?裘德是让大人失望、与一切格格不入、不断制造麻烦的那一个。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裘德疲倦地摇摇头,启动了电脑。想这些一点儿用都没有,他永远成不了皮特,永远得不到同样的尊重。再说下午又有一辆品森特的货车会遭到伏击,他得追踪。很快,那辆货车出现在屏幕上。裘德盯着看了大约一个小时,百无聊赖地朝对面的茜拉看去。几分钟前,茜拉刚刚回来。她斜靠在墙上,手里拿着把扫帚,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裘德知道她在等自己招呼她过来。“要不要玩玩儿游戏,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是他对茜拉的昵称。他跟茜拉说,他这么叫她是因为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公主,因为她难以取悦,不容易满足;而真正的原因是,他第一次见到茜拉时,她看上去就像童话里被吓得动也动不了的公主,等待有人来拯救。那时他刚刚闯入品森特制药公司的网络系统,意识到品森特制药公司不仅仅是个制药公司,还是一个监狱、一个刑讯室。从那时起,他放弃了以前心安理得享受着的一切,潜入品森特制药公司腹地,准备拯救茜拉,把他的公主从那个黑暗势力大行其道的变态地方救出来。也正是在那里,他终于见到了皮普和皮特。他们一起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剩余人”被集中到品森特公司,他们的干细胞被提取出来,用以研制“永生+”——一种既能防止外部出现衰老迹象,又能保证内部细胞更新的神奇之药。

从那时起,裘德不再是个合法公民;从那时起,他开始需要地下组织的保护。但事实上,合法身份根本不像当局鼓吹得那么好。在差不多是整个城市,也可能是整个国家里,没有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合法公民,这种合法身份一点儿也不好。“不,谢谢,”茜拉高傲地说完便拿起扫帚在地板上推来推去,“其实我有很多事要做。”

裘德咧着嘴笑了:“可我们都知道你不会去做那些事的。”

茜拉双手抱臂,充满戒意地说:“我当然会。我可不像你那么懒。”她转过身去,从角落里扫出一些尘土,然后再扫回去。裘德看得乐不可支,可他什么也没说。茜拉从小在剩余院长大,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任何肯听她说话的人,她的父母没有在《永生宣言》上签字,他们没吃“永生”药,所以他们才可以把她生下来。即便如此,她最后还是被捕手抓获,被训练成一个“有用之才”——管家或是负责其他家务的仆人,不过那不怎么像有用之才该做的事。在品森特制药公司,她发现理查德·品森特抓他们来……有别的目的。“那随便你喽。”“我会的。而且如果我是你,我会读读皮普说的那些书。能在这儿你很幸运,裘德。”“是又怎么样——难道我得把自己变得更有价值吗?”话音刚落,裘德便后悔莫及。他们第一次被带到地下组织指挥部时,茜拉曾经非常卖力地向别人展示她在格兰奇之家学会的家务活儿,以此证明她对每个人是多么有用。然而为了不引人注意,地下组织选择的多是一些废弃的、无人居住的房子。在一个满是尘土、似乎没人在意地板干净与否的地方做管家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很快,事实证明,茜拉打扫卫生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厨艺也一般——除非有人认为所谓的厨艺精湛就是要把饭菜烧得焦煳。换句话说,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四处溜达,脸上还带着一丝戒意。裘德也差不多,他觉得他一直在努力捍卫自己的地位和价值,努力证明自己是有用的。“我是被救出来的,”茜拉说,显然她把进攻当成了最好的防御,“我住在剩余院是因为捕手把我从父母身边给偷走了。你……嗯,你一直都生活在一栋大房子里,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必待在这儿。”

裘德深吸了一口气。总是同样的挖苦,同样的直截了当。仿佛在茜拉眼里,生活就像玩游戏,一天不杀他个三回五回她就会输掉生活这场游戏。问题是,她已经输了很多次——裘德知道。她在格兰奇之家的那些日子;她第一次接触外面的世界就被绑在X区的一张床上,那是品森特制药公司龌龊的小秘密。

茜拉从来都没有独自生活过,她身边从不缺人,但裘德知道她一直都很孤独,孤独得要命。她对格兰奇之家的朋友印象极其模糊,不过有时她会给裘德讲一些她们在那里玩过的恶毒游戏、她受到的欺负和毫无缘由的定期惩罚。想到这些,裘德就心痛不已。因为她所经历的一切,裘德愿意原谅她,无论她做了什么。她言语间的尖刻,她扭曲的道德观,以及她无声地注视他、在他转身的刹那又偷偷摸摸躲到暗处的样子。“不像我,”茜拉接着说,“我是说,我也是合法的,但捕手把我从爷爷奶奶那儿抢走,我爸妈再也找不到我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裘德一眼,裘德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个故事她已经跟他说了一百万遍了,不止一百万遍。上个星期,真是够蠢的,他一时心软,傻乎乎地同意帮她追查她父母的下落。尽管皮普曾经明确地跟他说过,不要这么做;尽管皮普曾经告诉茜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寻找她的父母。“帕尔默,他们的名字,”茜拉看着他小心地说,“住在萨里……”“帕尔默。没错。”裘德尴尬地说。他注意到面前的那张纸上列着一串名字,还有地址,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吧。茜拉,也许我做了一些调查。事实上……”他咬住嘴唇。

茜拉兴奋地抬头看着他。“怎么了?事实是什么?你找到他们了吗?噢,告诉我吧,裘德。求你了。我知道皮普不想让我去找他们,可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必须——”

她的声音被突然出现的皮普打断了。“茜拉,走廊上有个护士需要帮忙,要是你能去看看就太好了。”裘德惊讶地抬起头来,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皮普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你已经查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吗?那个女人怎么了?”裘德满怀希望地问。皮普没有回答,他看了茜拉一眼,目光尖锐。

茜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抗议,可是看到皮普一副坚定不移的表情,她用力甩甩肩,慢慢悠悠地沿着走廊走开了。

看着茜拉的身影渐渐消失,裘德问:“怎么了?”“茜拉是个苦命的孩子,你不觉得吗?”皮普说着朝他走过来。

裘德警惕地点点头,他已经学会了跟皮普说话要小心。皮普总有办法扭曲他的话,引诱他说出一些听上去表示同意、而他本无意赞同的话。“我相信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的父母了。”“从她四岁左右就再也没见过了,我想。”裘德说。“现在,她的生活中第一次有了相对的安全。她有你,有地下组织的保护。”“没错。”裘德表示赞同。“那么你觉得,现在把一切打乱,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她父母身上是个好主意?”

裘德皱了皱眉。“可是我——”“不要‘可是’了,裘德。现在有一辆货车需要追踪,我认为那才是值得你专注的。”“我很专注。”裘德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嘴巴肯定愤怒得变成了O形。难道皮普一点儿也不相信他吗?“你没有,裘德。如果你专注的话,你应该注意到那辆货车已经停下了。”

裘德瞪大了眼睛。他正在利用“间谍网”软件进攻品森特制药公司的中央监控系统,以便追踪品森特货车的行踪。他把画面放大,看到货车正驶入地下组织的埋伏区。“可恶!”他狠狠地说。那辆货车在路中间的左侧停下,一辆轿车猛地急转弯避开货车,但仍然在继续前行。“可恶!抱歉,我……”

他看了皮普一眼。皮普温和地笑笑,又指指屏幕。裘德点点头,飞快地扭头盯着屏幕。几个身穿卡其装的男人从轿车里跳出来,站在货车前面。他们把司机拖出来,强行把货车从后面打开。看着这一幕,裘德浑身涌起一种熟悉的兴奋感——大卫与歌利亚之战,正义与邪恶之战。

现在车厢门完全打开了。裘德看到那个司机被两个地下组织的人死死按在地上,他情绪激动,慌慌张张地大声嚷嚷着什么。两个大大的箱子被从货车上拖了下来,看上去跟平常运送“永生”药的箱子不太一样。这无关紧要,反正都要烧毁。地下组织会在路边留下明显的标记。

看到自己人费力地拆着箱子,裘德皱紧了眉头。因为太过用力,他的额头和鼻梁间出现了深深的褶皱。有点不对劲。那不是纸板箱,是木箱。为了打开箱子,那几个人临时把枪当成了工具。终于,一个箱子被打开了,那一刻裘德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他睁大眼睛,心跳加快,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看着一具具尸体——干枯发黑的死尸——从箱子里翻滚出来,裘德警觉地抬头看看皮普,说道:“不是药!”地下组织的人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后退几步,有的跑开了,有的戳戳尸体,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没错,”皮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屏幕,他清澈的蓝眼睛里突然间阴云密布,“没错,不是药。”“他们就和那个女人一样。”裘德喘了口粗气,恐惧就像一双冰冷有力的手紧紧钳住了他的胸口。“那个女人?她也是这个样子?”皮普急切地低声问道。

裘德点点头:“一模一样。”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皮普什么也没说,继续盯着正前方的屏幕。“皮普?”裘德转向他,焦急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怎么了?”“问得好。”皮普的声音异常沉重。“是品森特制药公司,对不对?”裘德咬着牙说,“我要把它上传到网络上,放到新闻公报上。一定要让大家都看看。”

皮普转过头来,眼神忧郁。他摇摇头说:“不行,裘德。现在还不是行动的时候。现在要等待。”“等待?等什么?”裘德不相信地问。“别再否决我了。我能帮上忙。我们应该把这一切广而告之。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全世界都知道品森特制药公司的罪行,他们在杀人!让我加入吧,皮普,求求你!”他握紧拳头,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皮普,目光急切而狂热。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皮普就要说“好”了;有那么一阵子,皮普似乎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

可皮普还是摇了摇头,裘德感觉自己被狠狠摔到了地上。“没必要广而告之,也不能那么做,裘德。这种事是瞒不住的,人们迟早会知道,我可以保证。”皮普站起来,打算离开。“就这些?这就是你要说的?”裘德绝望到了极点,“我怎么跟参加这次行动的人说?我该怎么做?”他难过地看着自己的掌上装置。“你明白我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吗?你有注意到我好几个月都在弄这个通讯网络吗?你知道这是我所了解的最先进的网络吗?我不光在录我们的突击行动,这你关心吗?你在意吗?因为我,你我才可以在死尸、而不是药从货车里滚出来时跟战士们的队长直接对话,支援他们,给他们指令,你在意这一切吗?”

裘德怒气冲冲、无所畏惧地瞪着皮普。

皮普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裘德。”他平静地说,“因为你,几十个,也许是几百个人得救了。”

裘德吃惊得快要跳起来了。皮普从未因为这个网络说过什么感谢的话,他似乎从来没有对这个网络表现出一丁点儿兴趣。“那接下来我让他们干什么?”他问。“让他们回家,”皮普还是那么平静,“然后你全程跟踪那些货车返回。我要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沿途都去了什么地方。你能做到吗,裘德?”“跟踪货车?行,没问题。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得到。”裘德沉重地说着,转身去看突袭现场的画面,那些尸体令他一阵阵毛骨悚然。

4 生命之环?

偌大的办公室里,理查德站在窗前。从他的窗子望出去,伦敦的景色尽收眼底。他看着外面,看着这个象征着他所有权利和成功的城市,却几乎什么也没看见。他感觉很不舒服,很累,感到……恐惧。

权利和成功,他觉得它们已经开始蒸发了。他走到书桌边,紧紧地抓住桌子。慢慢地,他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他会找到答案的,他总能找到答案。

可是,即便告诉自己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发现自己心里依然充满了疑虑。许久了,自从德里克把阿尔伯特·费恩送进鬼门关,他已经把有关他的一切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你什么都没有,理查德……没有准确的配方,你一无所知……生命之环必须得到保护……”

理查德打了个寒战。他多么痛恨他的前老板、他的前岳父啊!痛恨他如此蔑视自己,痛恨他逼着自己在实验室里打杂——明摆着他理查德天生就是有大作为的人。不过他理查德还是笑到了最后。是他还在大学读书时偶尔看到的一篇文章让他坚信,应该到阿尔伯特的实验室工作。那是一篇采访,费恩教授在谈及他所进行的癌症药物研究时,随口提到他担心在攻克各种类型的癌症之前,有可能先克服人类的衰老。理查德研究了搜集来的信息,认为阿尔伯特很可能会成功。于是他耐着性子等待机会,等待他的实验室出现新的空缺。当机会到来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切都按理查德的计划顺利进行,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除了……

他走到那把大皮椅前,重重地坐下去,从第一个抽屉里抽出几张纸,那是他在阿尔伯特死的那天从他的书桌里偷来的。纸上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符号、等式,还有一行行的字母,连智商最高的科学家也破解不了。理查德的脑子里回响起阿尔伯特那些嘲讽他的关于生命之环的话。生命之环?究竟是什么呢?

他生气地任由那几张纸从手里滑落到桌子上。这些年来,有好几次他差点把它们扔了——上面全是废话,没有任何意义,他根本不需要。尽管阿尔伯特生前反对,他的研究团队还是根据教授的样本重新研制出了“永生”药——名字是理查德起的。他们的药物顺利通过了所有的检验和测试,像一股飓风席卷了整个世界。而阿尔伯特·费恩在历史书里被描绘成一个没有等到自己的伟大发现得到认可、应用并申请到专利就自然死亡的天才。

理查德知道,科学界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永生”药是他发明的。阿尔伯特“令人难过的、过早的”逝世让他可以任意编造这种药的发明过程;最重要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这种药的配方。与此同时,理查德成了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的舵手。可是现在……现在……现在他需要配方,他得弄明白阿尔伯特乱画了些什么。但那些字母和符号和以前一样让人费解,一点儿也帮不了他。他甚至觉得,阿尔伯特站起来,在坟墓上方嘲笑自己。

理查德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那几张纸被震得飘了起来。“该死的生命之环是什么?”他大声吼着,“是配方吗?在哪儿?在哪儿?!你这混蛋!你这个该死的、假正经的、自私自利的混蛋!”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大声喊叫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停止这种一时的失控。愤怒于事无补。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愤怒一直在他的内心深处郁结,与日俱增。他又气又怕,担心有一天阿尔伯特的预言成真。理查德喜欢凡事都万无一失,所以他才要德里克把阿尔伯特干掉,而不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不留蛛丝马迹才能继续前进。对手,麻烦——必须及时解决掉,决不能留下后患。这些他都做到了,只是他还没有拿到配方。他无数次地安慰自己,他不需要配方,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就足够了——绰绰有余。他一直都担心——甚至是确信无疑——这个遗留的问题终有一天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在托马斯博士啰里啰嗦地谈论病毒变异时,他马上否决了他的想法。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德里克也知道。理查德怀疑这些年来,他和德里克多少都在等待着这个结果。

他得想想。他得好好想想。他会找到一条前行的路——他一直都能。那样他就能扭转局势,处于有利地位。危机中总是蕴藏着机会,不管形势多么严峻。

电话响了,理查德厌恶地看了一眼手机——肯定是希拉里·赖特,当局的一把手,她又要来训斥他,要他给个解释,要他想办法。在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里,想要藏住死人的尸体并不容易;在一个连最轻度的感染都必然会被“永生”药终结的时代,疾病的出现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跟他预料的一样,死亡的人数在增长——从个位数到两位数。现在在品森特制药公司仓促挖就的浅坑里埋着成堆的尸体,足足有几百具。品森特公司的警卫在这些人生病的时候就把他们带走,这样就没有人能亲眼见到骇人的景象,发黑的死尸。庆幸的是,永生意味着大多数婚姻都破裂了——在这样一个时代,一生的承诺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太久了。因为没有孩子,绝大多数人都独自居住,当局警方可以轻易地在半夜把生病的人带走,送到品森特制药公司,让他们在那里等死,接受尸检。

理查德没接电话,任由电话响个不停。让希拉里再等等吧。她必须再等等,因为他得想想,得找到一条闯出迷宫的路。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在逃避回答她的问题,必要时还对她撒谎。他决不会承认问题的存在,除非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他需要配方,那才是他寻找的目标。可是怎么找呢?它就像一幅拼图,一个猜字游戏,只是倘若他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把阿尔伯特的尸体挖出来?让他死而复生?折磨他,拷打他,逼他说出准确的配方?

主意不错,他不无揶揄地想。

可这么做没有用,得想别的办法。

理查德重新看着阿尔伯特的笔记。纸上涂满了信笔乱画的线条、各种各样的形状和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已经命令他最好的科学家夜以继日地进行破译,但是毫无结果。配方不可能藏在纸里面,它一定是被藏在什么别的地方。可是究竟在哪里呢?他已经把所有可能藏有配方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阿尔伯特的办公室、家里、车里,全都搜过了。阿尔伯特死后他马上去检查了每一样东西。几个星期前,当死亡人数从一变成了五,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头,又去搜了一遍。

理查德叹口气,随手拿起一张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刚刚露出来的那张纸吸引住了——上面有一个图案他在哪儿见过。那个图案是一朵花。当时他感觉是信笔乱画的,但现在……他确定自己曾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朵花。是在哪儿呢?他不知道。他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曾经看到这个图案的地方,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理查德睁开眼睛。画下面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同样的小字:“生命之环。生命之环。必须得到保护。”

有人敲门,接着德里克和往常一样径直而入。“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进展。”他说。

理查德抬起头,痛苦地摇了摇头。“生命之环。”他叹着气说,“我只找到了这幅愚蠢的画和他胡乱写的这句话。”

德里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把他带走的时候他大声喊的也是这句话。”“生命之环?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跟配方有什么关系吗?”理查德狐疑地问道。

德里克沉默了一会儿,朝门口走去。“你会找到的,先生,”他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找到。”

理查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是唯一相信我的人,”他说,“希望我和你一样有信心。谢谢你,德里克。”“谢谢你,先生。”德里克平静地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裘德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看着他。其实他根本不必担心。和平常一样,皮普不见人影儿,茜拉倚在几个靠垫上看爱情小说——几个星期前地下组织的支持者捐赠给他们一些图书。

裘德飞快地扭头看着他的电脑,把音量调低到只有自己能听清画面里的声音。也许皮普认为我不如皮特机智、勇敢,可这活儿皮特就干不了,裘德暗想,不由得浑身热血沸腾。

他感觉得到自己全身都湿了,不是因为太热,地下组织指挥部所在的地方温度没有那么高。他太害怕,太兴奋了。他紧绷着脖子,大睁着眼睛,他做成了没有人做得到的事——其他人连试都不会试的事。也许在皮普的眼里他不是英雄,但茜拉相信他,这让裘德有了一个新主意。进入品森特制药公司的安全系统对他来说并不难,他以前就进去过,甚至在他见到皮普之前就进去过。他还在外面那个世界时就靠着网络安全谋生。他对所有的防火墙和漏洞都了如指掌,在网络上畅行无阻。但现在的情形可大不一样。现在他闯入了品森特制药公司戒备最森严的地带,现在他能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不过他第一次尝试时并没有打算进入理查德·品森特的监控系统,更没有料到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后竟然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他。

屏幕上的理查德正盯着眼前一些手写的笔记,裘德默默地看着,突然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他马上把音量调得更低,准备好随时把画面最小化。走过来的不是皮普,是茜拉。他思忖着还是应该把画面最小化,但他不想这么做,不是现在。他不想在离理查德这么近的时候把画面缩小。

茜拉走到他身边,她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那是……”她不安地说。“嘘——”裘德点点头,低声示意。茜拉无声地瘫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面色煞白。“他一直在看那张画,”裘德小声说,“还不停地嘟哝什么‘生命之环’。”

茜拉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裘德伸出胳膊揽住她。“别担心,你在这儿很安全。”茜拉斜靠在他怀里,裘德感觉自己的心又猛地颤了一下。“生命之环是什么?”茜拉低声问。“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跟这个图案有关。你看,”裘德把那朵花放大,“我以前见过。”他说,“我记得我见过。不过记不清是在哪儿见的了。”

茜拉仔细端详着那朵花,问:“他为什么要看这个呢?”

裘德盯着她看了几秒钟,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看附近是否有人。“我不知道,”他谨慎地说,“我的意思是……说实话,我觉得理查德·品森特也不知道。他一直盯着这幅画,之前还大声叫喊,问那是什么。”“你干的这些皮普知道吗?”茜拉皱着眉头问。

裘德摇了摇头。

有一小会儿,茜拉似乎在努力地思考着,随即凑近屏幕。“理查德·品森特的房间真不错。”她吸了一口气,“这么大的窗子,看着可真暖和。”

裘德点点头:“是啊,不过我猜要是你是理查德·品森特的话,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茜拉点点头,突然热切地看着裘德说:“那天你打算告诉我关于我父母的事,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裘德垂下眼睛:“你父母?没什么。我什么也没查到——我就想跟你说这个。”“真的?”茜拉不相信地问。“真的。”裘德躲开她的视线。“那可太遗憾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我是说那幅画。”“理查德·品森特看的那幅画?你怎么知道?”裘德斜睨着一只眼睛问道。“我就是知道。”茜拉微微耸了耸肩。“那就说说看。”裘德仍旧一脸的不屑。

茜拉转身看着他。她离裘德那么近,裘德相信她听得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他多么希望他的心跳得慢一点儿啊。“你答应帮我找我的父母我就告诉你。也许得找到他们才行。”

茜拉热切地盯着裘德,这让他浑身发热。皮普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不过话说回来,皮普永远都是一幅不怎么高兴的样子。再说,他们谈论的是茜拉的事儿。或许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她只是跟平常一样瞎说罢了。“好,我答应你。”裘德说。“你保证?你发誓你愿意去死?”“什么?”裘德蹙着眉问,“说这个干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茜拉满脸虔诚地说,“你必须这么说。这样我就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好吧。”裘德咧咧嘴笑了,“我发誓我愿意去死。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如果你确实知道的话,画上画的到底是什么?”“我当然知道。”茜拉轻快地说着,站到裘德身后,“再把它放大。”

裘德照她的话做了。

茜拉高兴地点了点头。“难道你不认得这个图案吗?”她问。

裘德盯着那朵花。“认得。我想我还是认得吧,可我不……我不知道在哪儿见过。”“我知道,”茜拉说,“在皮特的指环上。”“皮特的指环?”裘德犹豫地看看她,又转头看着电脑,然后长吐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是皮特指环上的图案。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关注细节呀。”茜拉应道,“那么,你是不是要开始寻找我的父母了?寻找伦敦所有的帕尔默夫妇?现在就去找。”“我会的。”裘德茫然地回答,脑子里却在激烈地思考着。皮特的指环。生命之环。理查德为什么一直盯着那朵花?他要指环有什么用?裘德觉得自己会找到答案的,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皮普会用不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会在一夜之间成为英雄,他将力挽狂澜,引领抵制行动取得最终的胜利。英雄不再是皮特,再也不是了。“嗯,那现在就开始吧。”茜拉坚持说道。

裘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帮我寻找父母啊,”茜拉的嘴唇轻微颤抖着,“你答应过的,裘德。你保证过的。”

裘德在心里叹了口气。“茜拉,不要找你的父母了,好不好?算了吧。父母也没什么好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恨我的爸爸妈妈。”茜拉愤怒地瞪着他。“我不想放弃,”她激动地说,“你跟我保证你要去找他们,你保证过的。”“我知道。”裘德有些局促,他的脸红了,他看见皮普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他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裘德仍然不敢把他了解到的情况告诉茜拉,跟她下保证真是够傻的。“但找他们可没那么容易。”他说。“不容易,”茜拉抿着嘴说,“我看真是不容易。信赖别人也不靠谱,对不对,裘德?尤其是相信那些总是言而无信的人。”

说完她站起来跑出房间,经过皮普身边时撞了皮普一下——后者正困惑不解地看着裘德。“我永远都不会对你食言。”裘德转身朝着茜拉离开的方向难过地说。可是已经太晚了——她已经听不见他说的话了。而他,也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话。

5 秘密来信

安娜一边切野餐用的番茄,一边不时瞥一眼躺在地板上那一堆靠垫上的莫莉。“真美啊。”她喃喃自语。莫莉是全世界最最美丽的生灵——安娜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凝视着她,任凭时间嘀嘀嗒嗒地走过也感觉不到。她的女儿。她的莫莉。“你好了吗?”皮特像股旋风一样冲进厨房,俯身捞起莫莉抱在怀里。莫莉睁开眼睛,受惊似的向上伸出胳膊,接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睡了过去。安娜转过身去继续切着番茄。“5分钟就好。”她撒了个谎,知道就算10分钟也准备不好野餐吃的东西。不过她也知道,抱着莫莉,就算是5分钟变成10分钟或者15分钟,一向缺乏耐心的皮特也注意不到。对安娜来说,时间是自由赐予他们的真正的奢侈品。她手腕上的植入式时间标志器不断地让她回想起在格兰奇之家的日子。在那里,每一分钟都闲不着。在那里,她和所有的剩余人被反反复复地告知:时间不属于他们,时间只属于合法公民,就像他们现在这样。这些日子,她总是用长长的袖子把这个时间标志器遮挡起来,即使偶尔瞥见,心跳也不会加快了。现在她的时间属于她自己,就算野餐晚一会儿也没关系。除了他们的小家庭和他们的安全,什么都不重要。

她回头瞥了一眼莫莉躺过的地方,垫子上她留下的压痕仍然清晰可见。她张嘴正打算告诉皮特有一封他的信——就在皮特进来前的几分钟,她把信塞在了垫子下面——可她接着又闭上了嘴。她知道他会说什么。那封信会破坏他的好心情。“我的小莫莉怎么样啦?”皮特笑着吻在女儿的鼻子上,弄得莫莉又睁开惺忪的睡眼,咯咯地笑起来。安娜转过身去,心怦怦直跳。她知道信是谁写来的,她很清楚信里会写些什么,她也知道皮特根本不会看那封信。他会生气地瞪着眼,拒绝看信,告诉安娜如果她想看可以自己打开,但他不想知道信的内容,他对信和写信的人都不感兴趣,他没有妈妈,不管她怎么想。

皮特是对的——有时安娜也这么想。不过她也明白,简单地否认不能解决问题。皮特的母亲是品森特夫人,那个骄横独断、折磨她的女人。即便是现在,安娜有时还会想象着她在什么地方监督着自己,批评自己。不知为何,安娜仍然迫切地想要取悦于她。在品森特夫人最难熬的时刻,安娜不能自已地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没有莫莉的生活?没有本的生活?可怕至极。“她想睡觉了。”看到皮特把莫莉轻柔地荡到空中,安娜的思绪被拉回到眼前。“懒虫才光知道睡觉呢。”皮特反对,“反正,我觉得她想玩儿。是不是啊,莫莉?”

莫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皮特指着她得意地笑了:“看见了吧?我就知道。”

安娜点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告诉皮特信的事可能会把这一天都毁掉;不告诉他则意味着自己走到哪儿都要背着一个秘密。安娜懂得,秘密就是小小的背叛。她曾经瞒着茜拉自己打算逃跑的秘密,丢下弱小无助的朋友独自面对品森特夫人和格兰奇之家所有人的欺侮,丢下她任由理查德·品森特绑架、用于科学试验。她曾经为一个女人保守过秘密,一个她当做朋友、最后却证明是捕手、把她逮捕并且差点儿弄死莫莉的女人。秘密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本是为了保护人们,但从来都保护不了。秘密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皮特,”安娜犹犹豫豫地说,“今天早晨来了一封你的信。”

皮特看了她片刻,眼里的快乐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无情。那种眼神让她紧张,尽管他从来不这么看她。“又来了一封?”他的声音很小,明显不感兴趣,“嗯,你知道可以怎么处置。”“她会一直写下去的,”安娜觉得嗓子发干,“你就不能——”“不能什么?”皮特突然发起火来,“她把你的生活变成了活生生的地狱,她还想杀了我,给她回信?她简直是个魔鬼!安娜,我不想跟她沾半点边儿。”

安娜点点头。“我知道,”她喃喃地说,“可她是你的妈妈呀。”她无法跟皮特解释母亲对她的重大意义。她自己的母亲对她而言基本上是个陌生人;她们的相聚很短暂,她重拾对母亲的爱,但很快又失去了她。现在她自己也成了一个母亲,这让她感觉自己比以前料想的更坚强,也更脆弱。

皮特摇摇头,干脆地说:“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妈妈。”接着他叹了口气,“她的信怎么能到地下组织这儿来呢?我真想不明白。”“是和她关在同一个监狱里的一个囚犯……”安娜有些迟疑。她不想暴露自己对品森特夫人的上一封来信了解得很详细,免得皮特更加生气。“是个地下组织的支持者送来的。”“什么?他们就这样把地下组织的联系方式泄露给理查德·品森特的女儿?”皮特嘲讽地问。“我也不知道。”安娜轻声回答。

皮特陷入了沉思。“你希望我回信,是吗?”最后他开口说道,“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抓住了你什么把柄,不过你希望我给她写信,告诉她我原谅她。你希望那个戴着人脸面具的精神病、变态狂在彻底完蛋、在死以前得到一些安宁。”他盯着安娜的眼睛,她一句话也没说。皮特摇摇头,接着说:“我决不会这么做的。我要她死不瞑目,我要她痛苦地、嚎哭着死去。”

安娜倒退几步,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也不明白自己的眼泪究竟为谁而流。肯定不是为了品森特夫人,她决不会为她哭泣。那是为她自己吗?安娜不知道。她打了个寒噤,这无关紧要。皮特说的对——品森特夫人是个魔鬼。她并没有抓住她什么把柄。她有吗?“好吧。我去叫醒本。”安娜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叫本,我去查查邮箱,看看我真正愿意回信的人有什么消息。”皮特咕哝着说。安娜离开房间时听到他打开电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也许品森特夫人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也许她偶尔会想起她年老的院长,可是皮特自身的弱点——他的电脑——在他们的生活中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联结在一起——皮特同父异母的哥哥裘德,还有地下组织。对皮特来说,这台电脑就是他的血缘,他的生命线;对安娜而言,它只传递了一个信息,一个令她不安的信息:他们不会永远待在地下组织提供的藏身之所,过着闲散安乐的生活。一有机会,皮特就会躬着身子趴在电脑前,发消息,下载新程序,搜索关于“永生”药、品森特制药公司以及他所憎恶的一切的有关信息。安娜能够理解他,但这并不妨碍她有时会产生砸烂电脑、与外面的世界一刀两断的冲动。

她走进本的房间时,本已经醒了,正在他的临时小床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娜娜妈妈!”看到安娜走近,他兴奋地大叫起来。“娜娜妈妈”是本对她的称呼,安娜曾经无数次地跟他解释,自己虽然像他的妈妈但实际上是他的姐姐,他可以叫她安娜或者妈妈,或者……“娜娜妈妈起来现在。娜娜起来。”

安娜顺从地把他从小床里抱出来。他的小胳膊松松地搂住她的脖子,挣扎着要到地板上去。安娜领他顺着走廊走到厨房,打开门,让他进去。“提特,”本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皮特走去。“提特玩玩。”他自顾点着头,似乎认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安娜喜欢,喜欢他的无知——他全然不知,一旦自己被人发现就会引来捕手。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老年人的保护区,孩子是不存在的;没有多余的地方给孩子,也没有孩子可以使用的设施,更没有人欢迎孩子。新生命只会凸显旧生命毫无用处,无休无止,安娜想。她觉得,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害怕孩子;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背叛他们,报告了当局;正因为如此,她才把本和莫莉藏起来;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想离开这栋房子,不想离开这块与世隔绝、给了他们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找不到的自由和独立的土地。“提特!”看到坐在电脑旁的皮特,本立即高兴地睁大眼睛跑了过去。安娜发现莫莉已经趴在皮特肩上睡着了,不由苦笑了一下。“提特玩。提特玩玩现在。”

可是皮特并没有转过身来给本一个大大的拥抱和表示欢迎的微笑,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安娜皱着眉走过去。皮特仍然盯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皮特?”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责备,“皮特,本想玩儿。”“现在不行。”皮特紧张地说。安娜注意到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怎么啦?”她的心马上怦怦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可能发生的灾难飞速从她脑海里闪过:裘德死了,皮普死了,地下组织完了,理查德·品森特已经发现了他们,捕手马上就要来了,一切都结束了。“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吗?”安娜飞快地抱起本,不安地望向莫莉,“皮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皮特打了个寒战,慢慢抬起头来:“没什么。什么事儿也没有。我在看裘德的留言。”“他说了什么?”安娜喉咙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她。已经开始了。我早知道可怕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现在它来了。“有什么不对头吗?”“没什么,”皮特小心地说,“他没说太多,就说要当心。”“我们一直都很小心啊,”安娜担忧地四下看看,“我们每天就出去两个小时,从来没留下一点儿痕迹,而且——”“而且我们会好好的。”皮特说着站起来,朝她走去,“就像我说的,并不是个警告,也许只是提醒我们而已。”“提醒?”安娜咬咬嘴唇,“你确定吗?”

皮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说:“安娜,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你知道的。没人能找到我们,就算有人找到了,我也会保护你。”“你保证?”安娜犹豫地问。“我保证。”皮特说着,漫不经心地吻了一下她的头顶,眼睛却瞟向电脑。“可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像个等待康复的孩子似的待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我真是受够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让安娜心里一紧。最近她几次发现皮特不停地走来走去,他的眼神让她害怕。他的眼睛四处扫视,他的眼睛在思考,在观察,在计划。“不知道也挺好,”她飞快地说,“这算不了什么。”她看看孩子,又看看皮特。皮特马上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迅速接口道,“你说的当然对。”

我当然对啦,安娜在心里不服气地想。他们的自由来之不易,这样的新生活来之不易。“我们在这儿很开心,”她说,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我们在这儿很开心。对不对?”

皮特看了她一两秒,然后咧着嘴笑了:“我们当然开心了,安娜。开心极了。那——现在就去野餐?”

安娜把本交还给他,朝厨房的吧台走去。“好啊,去野餐。”“餐餐。”本立刻学话。他握住皮特的手,拉着他往厨房门那边走。“餐餐,餐餐,玩的时间。”

6 失踪·寻找

杰克·加德纳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慢慢地、痛苦地走进卫生间。尽管女医生曾经警告过他不到迫不得已不要用热水,也提醒过他凉水比热水更提神、更有益于身体,他还是拧开了水龙头的热水阀,靠在浴缸边上,等着水填满浴缸。为了这个浴缸,他交了很多税,收到过恐吓信,还有人威胁要拆了它,他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因此而放弃这件奢侈品。此刻的他浑身颤抖,脸颊滚烫,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黄色——为了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自己的皮肤,久得连肤色原来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口渴是个新症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正在枯竭。开始他以为自己发烧了,接着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不可能,这种想法太可笑了。

杰克对疾病了如指掌,那是他在养鸡场日夜工作的内容。不过人并不是小鸡。人类有不同的法则,人类根本就不会生病。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也许他最近有些透支了。

他缓缓地挪到浴缸里,热水包围了他。尽管牙齿还在打战,他仍然满足地舒了口气。

人类瘟疫大流行。杰克记起了一句话,不过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的了。瘟疫,瘟疫横行。都是人类自作自受,他不由自主地想。可这都是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在根本不存在瘟疫,也没有什么神灵。谁也没有人的权利大——当然当局除外。那么现在他所经历的是对他拒绝丢弃浴缸的惩罚吗?还是因为他挥霍浪费,现在要修苦行?

杰克猛地打了个激灵。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了——他觉得天旋地转,像做梦一样,一切都可以移动,地球引力失去了作用,一切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在空中横冲直撞。要是没这么冷就好了,要是能有办法暖和暖和他冻僵的身体就好了。

把它们挑出来杀死,不然病毒很快就会扩散,整个鸡棚都会感染。必须及早把生病的挑出来杀死。恍恍惚惚中,杰克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被养鸡人追得四处乱窜,他长满麻点的腿拖着臃肿的身子踉踉跄跄,在鸡群里冲撞着,明知一切都是徒劳,他会死去,会被带走……

不,我是人。人不会生病。我有“永生”药。我吃“永生”药了吗?是的,没错,吃过了。再多吃点,对,我要多吃一些,现在就吃。水仍然很热,暖暖地包围着他,让他留恋。洗完吧。洗完再吃药。他今天没上班,昨天也没去。有人想他了吗?人们会怎样议论他?明天他必须得去上班。他只是需要睡眠,他太累了,就是这么简单,或者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杰克看看自己的身体,惊讶地张大了嘴。就在他眼前,他的身体似乎正在萎缩,一点一点地变小,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体内的水分和血肉似乎正在渗漏出去。不,肯定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打了个寒噤,再看看自己的身体,但眼前还是一模一样可怕的景象,他的皮肤正被吸入骨头,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干。是幻觉,一定是。可是疼痛——疼痛在折磨着他,他的气管正在收紧,他需要空气,需要水,需要……

两个男人走进卫生间,杰克惊讶地抬起头来,他刚刚并没有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啊。他张着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缺氧的鱼,在水里徒劳无益地挣扎、拍打着。

那两个男人看了他一眼,厌恶地撇撇嘴——杰克知道,自己挑出病鸡,抓住鸡腿,干脆利落地一下弄断它们的脖子时,脸上也是这副表情。“我没生病。”他含混不清地说,“太冷了。我想暖和暖和,我……”

两个男人互相看了看,挑挑眉毛,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接着其中一个男人拿出一根金属棒伸进水里。杰克马上瞪大了眼,他的身体在水中剧烈地颤抖着,窒息让他痛苦地嗥叫起来,直到肺里的空气一点儿不剩,直到电流完成了它的使命。

两个男人默默地清空浴缸里的水,确认尸体可以安全移动后,把它包好拖到了货车上。“你学东西可真够快的。”看着茜拉熟练地进入地下组织的安全网络,打开收件箱查看留言,裘德赞许地说道。茜拉耸耸肩,心里暗暗得意。

离上次裘德违背诺言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他最后同意教茜拉使用电脑。裘德在心里斗争了很久才作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这台电脑比任何东西都重要。每次茜拉一敲错键盘,就看到他又是皱眉,又是蹙眼。但是裘德从不知道,茜拉一直都在近处观察他,已经偷偷地学会了很多东西。她需要的不过是个亲自上手的机会。“没错,我学得很快。”茜拉微笑着回应。她扭头看着裘德,盯着他的脸研究了一小会儿——他跟皮特长得像极了,除了眼睛。皮特的眼睛热切、不安,总是四处张望;裘德的眼睛却冷静而沉着。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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