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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3 03:5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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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矫健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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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仓

老人仓试读:

作者小传

我祖锫是山东乳山县。父亲扔掉镢头扛大枪,随军南下到上海。母亲是上海人。我1954年出生于上海。

我的童年很少有值离骄傲的回忆。天性顽皮,犹如野马,因而不是挨罚,便是挨打。又爱看小说,学习不怎么样,小小年纪却弄成了近视眼。

1966年我小学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1969年春,在中学折腾够了,便热血沸腾地上山下乡。我插队的地方正是老家——一个叫“矫家泊”的小山村。农村生活很苦,又很有恋思。干活干不动了,便想写东西试试。长辈们骂我想吃“轻巧饭”,不管,门一锁,写自己的。17岁开始写,19岁开始发表。1979。年考上了烟台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分到一所郊区中学教语文,幸而发表了几篇小说,得了两个奖,又调到地区创作组。否则,教出一伙似我一般的顽童,岂不误人子弟!

我大体算个乐天派,但心中亦常有烦恼。艺术之海无边无岸,且时有雾起,弄得我有时茫然无措。好在胶东半岛人杰地灵,山水间总透出些仙气,我窃以为沾点儿地利的便宜。文章写好写不好,我总要写下去,因为我热爱文学,我羡慕海明威的结局。还是契诃夫说得对,既然上帝赐予一条嗓子,那么大狗小狗都要叫。如此一想,便又乐观起来。

老人仓

县委常委扩大会议散了。人大主任郑江东刚准备走,县委书记李孟华就叫住他,要他留下聊聊。这番好意不能推却,郑江东便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位李书记总愿意和他聊聊。一年前,李孟华接郑江东的班升任县委书记。郑江东任人大主任。他六十岁了,身体不好,理当如此安排。李孟华四十

岁,农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年富力强,他对老书记很亲热,也很尊敬。郑江东呢,热情而有分寸,尽量不对新书记的工作指手画脚,尽量不用自己的思想影响新书记。这种心理很微妙。

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郑江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间常委办公室,看看墙上哪幅画换了,桌上哪样摆设换了。他在这里度过了十

年,对一切都非常熟悉。不过他并不留恋此地,随便瞧瞧,心情也不惆怅。门开了,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来汇报工作,郑江东趁势站起来,准备告辞。“不,你也听听,帮我参谋参谋。”李书记拦住他,态度热情而又坚决。

郑江东坐下了,心里觉得有点别扭。组织部秦部长向他递了个眼色,没等他明白什么意思,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向县委书记做汇报。“沟子公社党委书记汪得伍多盖私房的事情,经调查属实。县委规定,家属在农村的干部盖房子不得超过一般农民的水平,汪得伍有两个儿子,按照规定可以盖房

间。但他擅自占用李家大队的土地,盖了十

间房子……”汪得缶!郑江东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立刻明白今天李书记留他“聊聊”的意图了。汪得伍是全县最老的公社书记,是郑江东的老部下,关系很密切。李书记是要当着他的面处理汪得伍的问题,既尊重他,又使他说不出话来。

郑江东心烦了。为什么样样事情都要牵扯到他呢?这一年,他大半时间在医院里度过,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也是故意躲开这些事情。他清楚。新书记上台总要改造一下干部队伍,总要碰碰他的老班底,这种时候你怎么办?当然住医院最好,耳清心静蝽!可是,这一边他的老班底

天两头往医院跑,那一边新书记老爱找他“聊聊”,这叫老书记怎么不心烦呢?

郑江东有好大一个老班底。他一九五

年就任西峰县县委书记,长期工作培养起来的感情,把许多干部聚集到他周围。他们尊敬他,听从他,和他紧紧地连结在一起。在西峰这块土地上,他象一棵老树,根深蒂固,节盘枝错。李孟华是个聪明人,看得清形势。他给这个老班底动手术,真是小心翼翼,煞费苦心。郑江东当然对老部下很有感情,但他理解新书记的难处,能够正确对待这种事情。前些天,一个公社书记被调到县里当倒霉”的文化局长,跑到他家里来哭鼻子。他心里很难过,但还是温和地从正面开导了他一番。郑江东这块老姜忍得住疼,动手术就动吧,他一声不吭!

郑江东独自沉思时,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就如何处理汪得伍的盖房事件争执起来。只要听听双方的意见,就明白谁是老班底的人物,谁是新班底的人物了——“这种问题要严肃处理!汪得伍一贯自私自利,已经不是初犯了。我建议纟合他党内警告处分,调离沟子公社!”纪委庄书记愤慨地说。“那有点过火吧?”秦部长笑嘻嘻地说,“房子是他用自己的钱盖的,既没贪污,也没触犯刑事法律。再说老同志吗,家在农村,实际困难也确实多。这个人小农意识严重,应该着重在思想上帮助他。我看县委发个通报,让他深刻检査一下就行了……“那不行!群众来信说,他的房子在经济上来源不清。你想,他一个月挣六

八块,怎么有能力一下子盖十二间房子?”“钱可以慢慢攒嘛!你没听说过吗?汪得伍是个老抠,一分钱也要掂量掂量再菘。他的笑话,哈哈,那可多喽,哈哈哈……”秦部长一下想起许多笑话,但此时又不便讲,只好朝熟悉情况的老书记大笑起来。

郑江东没笑。他眉紧皱着,心也缩紧了。他知道汪得伍的漏洞很多,纪委书记随便就可以点出一个。比如,汪得伍当过县革委副主任。这种事情虽说已经处理过了,但当着新书记的面点一下,也够沲老书记难堪的了!

庄书记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李孟华说话了:“老郑啊,你看怎么处理好?”

郑江东考虑了一下,没做正面回答:“多盖的房子要收回,归李家大队所有。

李孟华一拍沙发抉手说:“对,多盖的六间房交给李家大队,让大队折价付给汪得伍房款。县委通报,汪得伍做出书面检查。其它问题等进一步查清再说。”

问题解决了。秦部长和庄书记退出常委办公室。郑江东也站起来,打算告辞。可是李书记又拦住了他:“老郑,等一等再走。你看这个——”

李书记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人民来信,递到郑江东手中。郑江东粗略地翻了翻,又拣出两封信仔细地看了看,知道这些人民来信都是从沟子公社来的。信中反映了生产责任制落实以后的新情况,流露出许多不满情绪。郑江东细看的两封信,写信者直书自己的大名:李力奎。这人是李家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郑江东认识他。他的信尖锐泼辣,不但批评了汪得伍,批评了大队基层领导,还对目前农村新政策提出许多疑问,可谓大胆。郑江东眼角的鱼尾纹蹙了起来”目光变得深沉,敏锐。他老练地估计着信中反映的情况的真实程度,判断着写信者的思想、情绪……“看来,沟子的形势不稳啊!”李书记在旁边说。

这一句话打断了郑江东渐渐沉入工作状态的思绪。他抬头看了李孟华一目|,明白了他叫他读信的意图——这位由县委副书记提起来的新书记,要否定老书记树立的典型全县第一个落实生产责任制的沟子公社!这场斗争还在郑江东为第一把手,李孟华为第二把手时就展开了。当时,郑江东到沟子公社去,汪得伍把一片片分到社员手里的田地指给他看,向他述说包产到户的种种好处。郑江东马上召开现场会议,把全县的公社书记领到沟子公社转了两天,包产到户这种责任制形式才在全县推广开了。正当人们大唱赞歌时,做了一番调査的李孟华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汪得伍在落实生产责任制时有图形式、赶速度的倾向,工作不细致,积压了许多问题。言下之意,郑江东树沟子公社典型也有“浮夸”之嫌。这一下刺痛了郑江东的心。在一次县委常委会上,双方展开激烈争论,大家手里都有事实,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天李孟华特别激动,嚷出了最敏感的问题:他说汪得伍等一批干部以权谋私结党营私,从思想到品质都不适于领导农村正在展开的大变革!这等于否定了郑江东的全部成绩,只差没骂郑江东本人是“后台老板”了。郑江东大怒,他以自己的威望,以多数常委的支持,压倒了李孟华。李孟华挨了一顿批评,被迫保留自己的意见……这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谁也不再提起了。郑江东很懂得自己的位置,尽量尊重李孟华,尽量使他忘记过去的不快。李也很客气,但毫不手软,坚持实行自己的主张。现在,他下决心要动汪得伍了。这个决心下得很大。但下得很慢,很慎重,仿佛是要动摇一块植根很深的石柱!这使郑江东感到一种压力,好象新书记伸出来搬石柱的手,也是找他老书记来掰腕子的。郑江东内心深处隐隐地产生一种冲动:接住这只手,较量较量?

李孟华走近郑江东,语调诚恳地说:“老郑,沟子是全县最大的公社,那里有五方多人口,还有全省第三号大水库——老人仓水库。这一着棋,可是影响咱西峰县全局的工作啊!”

郏江东点上一支烟,沉思着。“你身体最近怎么样?”李孟华好象转移了话题,随随便便地问。“还行。这号老毛病只要不犯,就跟好人似的。”郑江东回答道。不过,就是这一阵工夫,他感到胸闷,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血压又升高了。“要是身体还可以,我看最好你能到沟子去一趟,”李孟华拿起桌上的人民来信,机敏的眼睛向郑江东投去试探的目光,“摸摸底,看看那里究竟怎么样了……”

多聪明的人啊!他把一件最棘手的事情交给前任书记了。他可能早就了解那里的一切:情况,只不过要老书记亲眼看一看,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郑江东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烟。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呢?他完全可以不去,而且从他自身处境来看,完全不应该去。他几乎马上就要拒绝了,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郑江东内心深处是想去的。沟子,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这是怎么了?要和新书记赌劲吗?要保住汪得伍吗?不,不全是这样……一刹那间,郑江东明白了:是刚十提到的老人仓水库在吸引着他。他想看看那一片水,那一片山,他想看看飘荡于山水之间的白雾和隐蔽在白雾中的许许多多往事……

老人仓!老人仓……“好吧,我去。”郑江东声音低沉地说道,新书记松了一口气,笑了。二

早晨,霞光映红了白杨树的圆叶,圆叶在春风中抖动着,很象欢乐地拍击着的巴掌。县委大院的白杨树长得特别好,高大挺拔且不说,那圆圆的树干几乎一般粗细,一排排地站在那里,好象一群健壮的孪生兄弟。进了县委的大门,看见白杨树,令人精神一振。有个地委书记第一次来西峰县委,拍着树干对干部们说:“西峰真是个好地方,瞧靡这些树吧!”

一辆吉普车从白杨树下缓缓驶过,在县人大办公室门前停下来。郑江东走出人大办公室,打开车门,准备上车。这时候,组织部秦部长老远跑过来了,笑吟吟地扬着手中的一卷纸:“这就得走吗?”郑江东点点头。秦部长把那卷纸塞给他,说:“你瞧瞧,汪得伍把检讨送来了。这木头疙瘩,也学机灵啦!”

郑江东没接检讨书,淡淡地说:“交给李书记吧,”“写得不错,写得不错……”秦部长一边说一边收起检讨书。

郑江东上车时,秦部长把住车门,在他耳边小声说:“老汪可是个老实人啊,咱不能看他就这么倒下。昨天我和赵副县长谈了谈,老赵也火了……”

郑江东沉默不语。秦部长知趣地为他关上车门。

车开了,在柏油路上疾驰。郑江东心里很沉闷。公路两边的白杨、棉槐飞快地闪过,黑魆魆的群山却缓缓地移来。山间的柿子树醒目地展开枝杈,仿佛在比它矮小而茂密的马尾松、柞树面前伸着懶腰。一只花喜鹊从柿树顶端飞下来,一跳一跳地掠过层层梯田。公路盘旋上升,下边是又宽又深的山沟。沟底乱石丛生,一条小溪在乱石间蹦跳穿行。郑江东拉开车窗,让夹杂着草木芬芳的山风吹到他脸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睛渐渐地亮起来。他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山凤吹醒了,在血管里骚动……

哦,好久没闻到山的气息了!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对,就是他领全县公社书记来开现场会。打那以后李孟华提为第一把手,他养病住院,再没来过。那是秋天,前年秋天,到现在满打满算才一年半时间。可是一年半又怎么了?这对郑江东来说也够久了……

这片山区叫老人仓。西峰县东面是平原,南面是洼地,西北面是群山——西峰县正由此得名。郑江东的姥姥家在山里,他从小跟姥姥过,一生的命运就紧紧地和大山嵌在一起。他参加“青抗先”、区中队,扛着三八大盖枪在山里周旋。他当过乡长、区长,直到一

五八年走出大山,出任西峰县县委书记。三十五岁正是,心勃勃的年龄,一九五八年又是雄心勃勃的年代,郑江东没有虚度年华,他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业:在他姥姥家,在养育他的大山中,修建起一座全省第三号的大型水库一老人仓水库!

这座水库一举扭转北半县的缺水状况,解决了百里以外的一座城市的供水问题,还帮助了邻近几个县战胜旱魔。这座水库也使郑江东名扬

方……

郑江东希望到老人仓山区故地重游。但这次重游却并不轻松,他还负有调查汪得伍的责任。这件事使郑江东的心情很复杂,他对汪得伍的感情很深。当他被“造反派”单独软禁时,汪得伍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为保他出来,跟军代表都拍开了桌子。这且不说,汪得伍从二十来岁起当副乡长,就跟着郑江东干,一直干到今年整五十。这期间,郑江东批过他,骂过他,给过他处分,可俩人还是一个人似的好。汪得伍是有点象木头疙瘩,他怎么骂他,他也一声不吭。有一回郑江东气极了,冲他吼:“汪得伍,你答应!你答应一声!”汪得伍在鼻子里哼哼:“嗯。”“你还有气啊?你还没死啊?你是人还是木头?要在战场上,我就……”啊,那时他火气多大!“郑江东一声吼,西峰山也抖一抖。”县委干部们私下里都那么说。他以雷神爷脾气和铁一般的党性原则在全地区县委书记中闻名。那回,汪得伍让自己家偷偷加入中农社,郑江东差点开除他党籍。他鄙视他:共产党员不站在贫农一边,竟去舔中农的腚!有人看他们私人关系好,跑来替汪得伍说情,叫郑江东骂个狗血喷头。最后,汪得五背了个党内警告的处分。宣布处分那天,汪得伍哭了,他一声不吭,默默地、倔强地流着眼泪。郑江东批评他,安慰他,劝告他,可他就是不开腔,惹得郑江东又吼起来:“汪得伍,汪得伍!你答应一声!”“嗯——”哦,这都过去了。今天呢?纪委庄书记一提要给汪得伍党内警告处分,郑江东心里就不自在。秦部长他们明显地为汪得伍活动,郑江东也没骂他们个狗血喷头。是的,他不喜欢他们这样做,但他希望汪得伍平安无事。其实,他已经为汪得伍做了不少事情了。打倒“四人帮”,郑江东恢复县委书记职务,汪得伍一级一级降下来,一直降到沟子公社当党委书记。有人还要整他,郑江东说话了:“汪得伍‘文革’前就是沟子公社党委书记,不算造反起家。”那么,算不算帮派体系呢?算不算卖身投靠呢?这就没人敢深究了。郑江东用他的威望深住了汪得伍——郑江东在西峰县享有最髙的威望!

郑江东自己也知道,蝕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老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吃了苦,他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旋转得疲劳了。于是,他象一个真正的老人那样重新判断这世界上的一切。

他觉得人情可贵,他很惊讶自己过去为什么不珍视这一点!就说汪得伍吧,虽然有点小农意识,却是个忠心耿耿的干部。郑江东光批他,却不看重他的忠诚,只感到用得顺手,认为理当如此。修老人仓水库的第二年,严重的自然灾害开始了。民工吃不饱饭,干活没力气。郑江东把全县的救济粮投人水库工地,规定干一天活可以领半斤粮,这一招几乎把全县的劳力都吸引到老人仓来了!可是救济粮很快就吃完了,郑江东又到各公社去挖粮。沟子公社的老书记不肯交出最后一点储备粮,郑江东把他撤了。他又找来副书记汪得伍,汪得伍也固执地沉默着。郑江东火了,骂了他一上午。天晌了,郑江东实在没力气了,他几乎是含着眼泪说:“水库完了,我也完了。老伙计,帮我个忙吧!你就忍心看我这样完蛋?”汪得伍身子动了一下,终于答应了。沟子公社的百姓们得知县委调走了粮食,都骂郑江东。有狴饿急了眼的农民聚集成伙,到水库找郑江东算帐。这时汪得伍挺身而出,拍着胸脯说:“是我把粮食送去的!”他当场挨了一顿揍。过了好些年,他一个人下乡时,还有人向他扔石头……当时郑江东认为汪得伍应该这样做:为了事业嘛!你是公社领导嘛(他已把他提为沟子公社党委书记了)!郑江东如今喜欢回忆这些往事,暗暗地感激许多老部下对他的忠诚。他在动荡的年代尝过孤独恐惧的滋味更懂得了感情的价值。所以。当他重新出任县委书记时3改掉了雷神爷脾气,变得随和多了。现在,他卸下了负责全县领导工作的重担,一种复杂的情感常常缠绕着他……

吉普车在山路上颠,车座的弹簧有节奏地颤悠着。窗外的景物迅速移换:一片松林,几块山岩,跳跃的小溪,峻峭的悬崖……

苍莽的老人仓山连着山。郏江东一生呼啸前进,把许多珍贵的东西失落在大山里。现在他老了,希望再到山间走走,捡回那一颗颗被他轻易扔掉的珍珠……三

李家村的李三宝,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不愿意老老实实地种地,所以只包了几亩口粮田,又在靠大街的三间房里开了个理发店。李家村只有二百来户人家,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天摸不到几个头。”于是他又烧个茶水炉,招揽近处人家来打几壶开水。这种生意也挺冷清,发不了大财。不过他倒是知足,不愁吃穿就行了。最使他中意的是一天到晚总有些闲人到理发店来站站,有说有笑,消息灵通。隔壁便是大队办公室,有时上边来了干部,看觅门锁着,就到理发店来坐坐。遇上这种机会,三宝就尝到做人的最大乐趣了:他围着干部跑前跑后,泡茶,递烟,打发人找支书,回签干部提出的问题……似乎这才是他开理发店的真正目的。

郑东到了李家大队,就是在三宝理发店落脚。他看见那个身材矮小、眼睛发亮的理发师把顾客丟在椅子上,热情地跑过来和他握手,又吩咐几个小孩到四面八方去找“支书俊堂”,心里猜想他大概也是村里的干部。郑江东瞧瞧被剰成阴陌头的顾客,瞧瞧正朝吉普车张望的理发师,觉得十分好笑。“你理发吧。”郑江东说。“不忙!不忙!”理发师和阴阳头齐声回答道。

门口围上一大群人,其中许多汉子在肩上搭着一条麻袋。他们小声地传着:“郑书记!郑书记!”于是一张张黝黑的、憨厚的笑脸朝郑江东仰起来。郑江东感觉到周围的炽热的目光,但不去惊动他们。他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随便打量着屋子。这三间屋打去两堵壁子。通成一间大屋。乌黑的大梁悬在空中,墙壁也被烟火熏黑了,却还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东边墙角立着茶水炉、理发椅,西边墙角堆着煤和草。那草垛得快够着屋顶了,是麦稻草,还散发着夏日的淡淡的香气。这乌黑的梁,这毛主席像,这喷香的麦秸草,挠得郑江东心头发热——这一切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啊!最叫郑江东动情的还是包围着他的目光,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在叫他:“喂,你!喂,你呀……”郑江东终于不能自持了,一撩披在肩上的军大衣,扬手朝乡亲们喊:“伙计们,愣在门口干啥?进屋吧呔!”

这个“呔”字是老人仓山区的口头语。听到这亲热的“呔”字,门口的人轰地拥进屋来,三间屋顿时挤满了。三宝把一杯热茶端到郑江东眼前,伶俐地说:“我这茶叶糟烂,嘿嘿,好在我知道你郑书记不会嫌乎,喝吧,嘿……”郑江东接过茶,笑道:“向你打听个人,李力奎在哪?”“在村东头住呢!”

有人喊了一声:“问你人在哪儿!”“啊,啊……昨天到他丈母娘家去了。”三宝慌了一下,但到底掌握的情报多,及时回答上来。

郑江來想了一下,又问:“你刚才说去找支书俊堂,我记得支书是李力奎呀?”

三宝做着眉眼笑道:“郑书记,你这可是翻老皇历了!李力奎前年冬天就下台啦!”“怎么了?”“反对责任制!那还成?叫老汪给撸啦!”“那你说责任制怎么样啊?喂,大家说说!”

庄稼汉们嘿嘿地笑了一会儿,说:“那没说的,粮食够吃了。”

郑江东扯过两条麻袋看看,说:“今天干啥活儿,怎么都背麻袋?”

麻袋主人回答:“送花生公粮睞。”“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交花生公粮?”郑江东有些吃惊。背麻袋的农民都说:“去年秋天没交足,上边逼着补上。”

郑江东狡黠地问道:“怎么?地分到手里,就要和国家耍心眼儿啦?”

满屋子人叫起屈来。那个头剰了一半的顾客拖着自己的麻袋走过来,冲着郑江东哇啦哇啦喊:“俺怎么耍心眼?俺光交苞米就交了三千六,超了一千挂零!可俺没种花生呀,上级不是说爱种啥就种啥吗?好,收花生公粮就不管这套啦,你种不种一样收,一个人摊六十斤……”

三宝拦住阴阳头的话,拖着他去剃头,一边还小声说:“注意影响喽!……”

郑江东拍拍大腿喊:‘你这小子刚想起剃头啊,别给我耍滑头。你说,人家没种花生怎么交公粮?”

三宝急忙说:我不是干部,我不是干部……”

有人打趣:“你挺象干部,说呔!”“嗯,嗯……”小矮子理发师搔耳挠腮,吞吞吐吐地说,“那就想办法呗,上集去买呗……”

那阴阳头又跑回来:我家四口人,买了二百四十斤芘生米交上。九毛钱一斤从集上买回来,五毛五一斤交上去,转眼赔上头克娄猪!”

背麻袋的农民齐声叹道:“唉,这些事没法说!”

郑江东两道浓眉蹙到一起。那理发师述过阳来,狡猾地笑着,问:“郑书记,你看这事对劲儿不?”“不对!”郑江东干脆地说。“那我告诉你,我这开理发店的也交花生公粮啦,你猜我从集上买了多少花生?买了……”“三宝,你在瞎咧咧啥?”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吓得理发师一哆嗦,赶忙拉着阴阳头理发去了。接着,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走进来,笑容满面地握住郑江东的手,摇了又摇,“郑书记。哪阵风把你吹来啦?”

郑江东不认得这人,但知道他就是“支书俊堂”。他笑道:“来了解收花生公粮的事呢!三宝,接着讲呀,你从集上买回多少花生米?”

三宝用两根手指捏着剃刀,哆哆嗦嗦地竖起另外三根指头,飞快地对郏江东摆摆。“那么,你从集上买了多少花生?”郑江东又笑呵呵地问支书。

李俊堂打后脑勺抓起洗得发白的单军帽,捏了又捏,不好意思地笑了,郑书记,我可实在没办法呀!”

郑江东正色道:“怎么没办法?你可以按地亩收嘛!”“没法统计呀,地都分到各家,东一块西一块,谁知谁家种了多少亩?……”“要你这支书干什么?你一块一块地统计。把全村的花生公粮摊到地亩上,别摊到人头上。”

李俊堂笑眯眯地卷着烟,不说话完了,他又从旁边一个社员手里拿过打火机,点着旱烟卷,吧嗒吧嗒抽起来:“郑书记,难呀!公社就是按人口派花生公粮的,我能给改了吗?年年都这么办呀,我也只好照葫芦画瓢呔……”郑江东明白了李俊堂的意思,点了点头。接着,他抽出一支烟,在长凳上慢慢地敲着,敲着……

庄稼人看出了事情的复杂性,有几个悄悄地走了。他们挺满足:郑书记知道这事了,就行了。至于能不能解决,就别再追啦。领导有领导的难处,再说,要解决的事情岂止花生公粮这一桩呢?慢慢来吧。

那拨人刚走,只听觅一阵“吧嗒吧嗒”的声响,几裉棍子敲敲打打地探进屋来。有人叫道:“来先生啦!”随着话音,五个瞎子走进门来。他们都背着木架子,铺盖和乐器绑在木架上,脖子伸得老长,脑袋茫无目标地扭来扭去。为首一个青年瞎子喊道:“支书在这屋吗?”

李俊堂应道:“在。”

郑江东被这伙客人打断了思绪,颇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他问:“从哪来?”“莱阳。”那年轻的卸下木架,循着话音摸过来,“打正月十五就出来啦,走一个村唱一个村。眼看不见,踩到你们西峰地面上啦!”

说话的工夫,他来到长板凳跟前,摸出一盒烟,正确地递给李俊堂、郑江东一人一根。郑江东站起来,用打火机为瞎子点烟。火着了,瞎子却把自己的火柴盒掏了出来。李俊堂推他一把,说:“郑书记给你点烟呢!一这是俺西峰的老县委书记!”年轻人执拗地坐在板凳上,推辞着:“不用!不用!”一边用自己的火柴点着了烟。郑江东也只好给自己点烟了。另外四个瞎子早在草垛跟前蹲下,身子靠在木架上,仰着脸儿休息。他们的眼睛并不闭紧,微微地睁着,还不时眨巴眨巴——很象眯着眼睛想问题。

郑江东心底冒出一种孩子般的欢乐。他从小喜欢听瞎子唱唱,而瞎子中间又数莱阳瞎子唱得最好。那时,山村里仅能见到这一种文艺节目,要看大戏就得跑几十里路到山外去了。瞎子也以此为生,到哪个村,村长就给他们安排食宿。夜晚,他们在挂着马灯的场院上唱,唱琴书,唱吕剧,唱民歌……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唱。乐器却很简单,一般只有胡琴、三弦、小钹。这古老的乡风延续到八十年代的今天,郑江东感到又新鲜又亲切。“带了哪些节目呀?”郑江东问。“《借年》、《墙头记》、《沙家浜《军港之夜》……啥都有!”年轻人有点自夸地答道。

三宝已经剃完了那个顾客的脑袋,挤过来凑热闹:“先唱一段给郑书记听听吧!”

年轻的瞎子仰起脸喊:“老五,来一段《夸书记》!”

一个又瘦又老的瞎子吱勾吱勾地拉响了胡琴,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拉起胡琴笑嘻嘻,

夸夸咱们的郑书记。

郑书记呀好书记,

样样工作卖力气……”

郑江东一摆手叫道“停!”胡琴嘎地停下了,瘦瞎子茫然地把头扭来扭去。郑江东问道:“若是唱李家大队的李俊堂呢?”

年轻的瞎子说:“把姓名一换就行啦!不瞒你说,从莱阳到西峰,书记都叫俺唱遍啦!”

满屋子哄堂大笑。

三宝乘机做主,对着瘦瞎子喊:“老五,来段《借年》1”那叫“老五”的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脖子忽然一挺,发出尖尖的女声来——“相公你往这里看,

看看合适不合适:

这是两只肥羊腿,

还有两只风干鸡。

细粉捆了一小捆,

咸盐包在手绢里。

这是些花椒、茴香、胡椒面,

这是些千葱、干姜、千粉皮……”

这亲切熟悉的吕剧调儿,引得屋子里的人跟着哼起来。那瘦瞎子唱得喜气洋洋的,郑江东看着他们破旧的衣服。看着他们失去了光明的愁苦的脸,觉得一阵阵心酸。《借年》选段唱完了。郑江东拿过年轻瞎子手中的木棍,摸了又摸,感情深重地说:“唱吧,唱吧,在咱们西峰唱吧,你们不容易啊……”

好些庄稼汉深有同感地叹道:“是啊,真不容易啊瞎子们低下头,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李俊堂高声说:“三宝,先生们就睡在你这理发店里了。晚上炉子别熄火,把麦桔草铺得厚厚的。”“姨!”

郑江东看看表,准备起身走了。李俊堂挽留他吃晌饭,没留得住。抱把郏江东送到吉普车前,郑江东低声对他说:“花生公粮的事,今年不能这样办了。公社那头我去说。你记着:不能叫百姓吃亏!不能把上级政策搞歪歪了!”李俊堂笑眯眯地点着头。”“再有,汪书记盖的房,县委决定由你们李家大队收回六间。你们按造价折算给他六间房子的钱。”

李俊堂面有难色,一只手伸到后脑勺,又去捏那顶发白的单军帽了。“你别为难,回头我去找老汪说清楚。你就照县委的决定办!”

郑江东安排完工作,就上了吉普车。车子发动了,沿着大街缓缓地经过乡村理发店。郑江东趴在小窗上,看见理发店门前站;许多人,他们不会鼓掌,不会挥手,只是弯下腰朝着吉¥车的小窗笑。那几个瞎子也站在台阶上,朝着吉普车马达响处张望——他们能看见什么呢?可他们眨巴着半闭的眼睛,俨然在思考着他们所听见的一切。

刹那间,郑江东眼睛湿润了,他感觉到中国农民所特有的爱种诚恳的、质朴的、甚至带点愚昧的爱!

绿色的吉普车开出李家村,继续向前驰去。四“回公社吗?”司机问。“不,先去看看水库。你把车停在大坝下边就行了。”郑江东回答说。

山沟里的小溪跑得欢畅,它刚刚从源头获得生命,象孩子似的挥霍着自己的精力。这条小溪的源头很奇特,是一条水泥修建的宽大的水渠。到了水渠猛一抬头,就看见山一般巍峨的大坝了。这时候你才明白,这水渠是溢洪道,那小溪是水库里放出的水,而整条山沟才是真正的水渠。眼前这座水库,便是大名鼎鼎的老人仓水库!

吉普车停下了,郑江东向坝顶走去。他走得很慢,好象在爬很陡很陡的山坡。他的头低垂着,后脑勺花白的头发格外显眼。他个子很髙,但又很瘦,上身随脚步向前一倾一倾,肩背自然地佝倭起来。他身上披的那件军大衣,还是好多年前武装部发给县委书记的(县委书记一般都兼任武装部政委),如今旧了,拖啊拖啊老挂着棉槐枝条,快登上坝顶了。坝那边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有人在喊,有机器在响,有锣鼓在敲……这一切汇成二片“啊啊”的声响,打破了大山的沉寂。郑东精神一振,急不可待地登上大坝。他放眼朝水库望去,只觅浩瀚的水面上排着一长溜儿船,缓缓地向前推进。船上的人好象疯了,又喊又跳,有几个小伙子光着脊梁猛劲儿擂鼓,全不顾带着春寒的山风。“啊。捕鱼!”郑江东大声喊道。

他好象受到捕鱼人情绪的感染,兴奋得难以自持。一只机动小船在坝边发动起来,马上要向水库中那一长排船阵驶去。郑江东大叫:“等一等我!等一等我!……”他顺着大坝的斜坡奔下去,大衣和人几乎飞了起来。隔着几步远,郑江东就借着惯性一跳,跌在那只小船里。船开了,马达突突地响,朝那最热闹的地方驰去了……

捕鱼是老人仓水库的节日。水库每年春天捕一次鱼,那方法很有意思:许多船连在一起,后面拖着一张大网,从南到北地扫荡。鱼儿是不老实的,偌大的水库来回乱窜,便很难收拾。所以,须用“敲山震虎”法,把鱼赶到水库北端的狭长的水汊子里去,再收网。于是,船上出现了许多非捕鱼用的工具:大鼓、铜锣、木杠、铁皮、石头……好事的小伙子还扛来了猎枪,不时朝水里“啪啪”地放几枪。捕鱼队由水库边上各村抽人组成,有小伙子,有老头,还有男孩,但不要姑娘。据说海上捕鱼也不要女人——不知鱼儿为什么和女人作对!上了船,人们放肆极了,没有长辈晚辈之分,没有领导群众之分,可以开粗玩笑,可以乱骂人。在群山中这片神奇的水面上,人们痛快地舒展开四肢和心怀,尽情地享受一阵自由!

,郑江东终于跳上一只大船,他不由分说地从一个小伙子手中夺过鼓槌,“咚咚哆”擂起搁在船头上的大鼓。他太熟悉这种山区新风俗了,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享受老人仓水库带来的欢乐呢?他飞快地抡着鼓槌,胸膛里冲出“啊啊”的喊声。一进山区他就感到血管有什么东西在骚动,现在这东西终于迸发出来伴着鼓声,伴着吼叫,飘洒在波浪荡漾的水面上……“老头,你不行!”小伙子上来夺鼓槌。“你滚吧呔!”郑江东粗野地顶了他一膀子,军大衣掉在温漉滬的船舱里。

小伙子赤裸的上身起了鸡皮,他弯腰捡起郑江东的大衣穿上,嘴里嘟嘟哝哝地说:“这点动静鱼儿听不见……”于是,他捡起一根粗大的杠子,很重地撞着船底,一下一下,好象非把船底撞出洞来不可……

船尾一个管机器的老头叫他:“三喜!三喜!……”小伙子听不见,他爬过去,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船阵渐渐地向前推进,时间很快过去了。太阳西斜时,船阵终于来到水库的北汊子。现在,可以看见鱼儿跳高了,水太少,鱼太多,它们不自在了。跳起来的都是大鱼,“呼啦啦”一声,跳起一尺多高,鱼鳞在阳光下一闪,弯曲的鱼身子叫人看得那么真切。有一条鱼跳起来,人们就叫一声。鱼越跳越快,人们越喊越急。最后,许多鱼筒时跳起落下,人们的喊声就象飞溅的水珠一样杂乱了:“这条大!”“是鲤鱼!”“是草鱼!”“屁!”“嗬!”……郑江东静静地伏在鼓旁,看着船头前的水面。水变黑了,那是鱼的脊梁挤在一起。他的心忽然那么宁静。这一年多来,无论是在医院里,在家里,在办公室里,都没有那么宁静过。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看鱼,看鱼……

那个叫三喜的小伙子把军大衣轻轻地披在郑江东身上,勇猛地跃入水中。其它船也有小伙子跳水了,他们“噢噢”地叫着,故意把水花扑腾得老髙,船上的人乱骂:“驴打滚吗?快捉鱼小伙子们一扑一扑地捉鱼,井把捉到的鱼往船上、人身上乱扔。船上的人一边笑一边骂,却没有躲那飞来的鱼,有人还接住鱼儿欢喜地往怀里一抱……三喜在小伙子们中间游来游去,小声地说着什么,于是条条大鱼都飞到郑江东那条船上。郑江东没有注意这细微的现象,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水,看着水中的黑魆魆的鱼脊背……看机器的老头悄悄地爬到郑江东身边,手里拿了一个苞米饼子,郑书记,嘿嘿,吃饭吧,这饼子里含着豆面……”郑江东翻身坐在船头,接过饼子,掰了一半,又把那一半递给老头。于是,两个老人吃起饼子来。金黄的苞米面饼子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很惹人注目。他们都不说话,都吃得很慢。小伙子们还在捉鱼,还在往船上扔,不过水库渐渐静下来,可以听见水拍着船帮发出的“霍霍”的响声了……“郑书记来了!”“老多喽!”“这水库都是郑书记领咱修的……”“不是他咱哪能吃上鱼,嗨!”

各条船上的老年人都在长吁短叹。于是,有人晃着一根粗大的生葱问郑书记要不要就饼子吃,有人干脆把一包花生米扔了过来……郑江东对大家笑笑,慢慢地摇摇头。他没吃完饼子,也没等捕完鱼,就上了那条跑交通的小船。小船向大坝驶去,郑江东站在船尾,看着捕鱼的人们,手里还拿着那块苞米饼子……

人的心情有时很怪。郑江东由狂欢到宁静,由宁静变为忧郁,这期间的转化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当他登上大坝时,清癯的脸变得格外严峻,心头充满一种沉重感。是的,人们都在赞扬他,老人仓水库似乎是他永恒的纪念碑。但是,此刻,他想起另一个人,想起这个人在许多年以前说过的话……

有一天,郑江东在街上碰见他了。他那么瘦小,眼镜滑在鼻尖上,弓腰驼背,手里提着一只包,顺着墙跟匆匆地走——郑江东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一种负疚的心理使郑江东站住脚,挡住他的去路:“老孙,你的问题县委已经解决了……”“我知道了,感谢党,感谢县委!”“你现在好吗?”“在县二中敦物理,很好!很好!”“生活有困难,你来找我……”“感谢郑书记!”他的诚惶诚恐的态度,使谈话很难继续下去。郑江东本想说几句道歉话的,但他没有得到机会。他们分手了,郑江东看着他那消瘦的身影匆匆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心中的负疚感更深更重了。

这个人,是老人仓水库筹建时期的水利技术员,名叫孙春来。当郑江东划出大得惊人的水库区时,这个刚从上海一所大学里分配来的技术员提出疑问:这个规划胃口是否太大了?郑江东是有根据的。水利局有的是工程师、技术员,他们计算过雨季山洪的流量,考察过历年洪水情况,完全支持老人仓水库规划。可是,孙春来提出一个水文资料:西峰县在清朝咸丰年间曾发生过一场特大洪水,如果根据这次洪水记录,目前的大坝设计完全承受不了同样规模洪水的袭击——他也有根据。怎么办呢?按照最高洪峰设计大坝,西峰县的财力、物力稂本不够。只有一条退路:把水库区划得小一点,小一点。

雄心勃勃的郑江东火了:“你这不是找别扭吗?一百多年前发了一场洪水,就要我们改变现在的规划?难道临到我们要搞大跃进,那洪水又要来捣蛋?”

孙春来扨生牛犊不怕虎,仗着知识分子的傲气说“你这样的领导目光短浅!大跃进就算你跃过去了吧,一百年以后呢?两百年以后呢?三百年以后呢?……”

这学生太狂!不用那么多年,第二年就给他扣上顶“右倾”的帽子。知识分子软骨头,那孙春来还是个上海人,处分一到就吓尿了。他跑到郑江东办公室求饶,要收回自己的意见。郑江东默默地倒了一杯水给他喝。他求啊求啊,手抖得厉害,竟把玻璃杯也碰碎了,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鲜血直流。秘书们说他妨碍县委书记工作,把他赶走了。郑江东不怜惜他一飞奔的骏马从不怜惜被它踏倒的小草!他领导全县人民开始了伟大的老人仓水库工程!……许多年过去了。那两只沾着血迹的手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他轻易地毁了孙春来的一生!水库固然重要,人比水库就那么没有价值吗?为什么强者在实行自己的意志时,一定要损害弱者呢?郑江东思考着这些问题,发现自己过去做过不少类似这样的事情。恢复县委书记的职务后,他亲自抓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这是他弥补自己过失的机会。然而,那次街头相遇后,他发觉自己并不能得到解脱。他明白自己必须永远承受这种心灵上的重压。原则的价值开始降低,他的人情味越来越重,以至于汪得伍的错误变得并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们的历史关系,他们的感情了!

他对自己的事业也重新评价了。他耳边常常响起孙春来的预言般的话音:“一百年以后呢?两百年以后呢?三百年以后呢?……”他怀疑这座水库的永恒,他感到一种历史责任感压在他心头,那么沉重!

现在,他站在大坝上,面对着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人们都在颂扬他,他是胜利者。特大洪水并没有发生,连孙春来也承认了他的胜利。然而,他却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胜利了,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怀疑着。谁也不再去想一百年以后怎么样了,但是他要想!他要想当他死后如果发生了那种神话般的洪水,西峰县将要遭到什么样的灾难,人民将要怎样地诅咒他(当然,那时也许没人知道孙春来提的意见)!他是一个老人了,他总要想想身后的事情。并且,这水库似乎是一种象征,在他曲折的一生中,他做的事情有多少是经得住历史考察的呢?老人也喜欢总结。

夕阳西下,青峰变紫,水面上飘起薄薄的雾气,山间也飘荡着薄薄的雾气。这自由自在的雾气把山水连成一体,浑浑沌沌,浩浩茫茫。捕鱼的人看不见了,也许已经归去了。四下如此的静谧。郑江东背着双手,由着晚风将他的军大衣掀起。他在暮色中眺望老人头山峰——老人仓山区正是由于这个山峰而得名的。

湖一般的水库周围都是大山,仿佛一群巨人围坐在天池边。群山之首是一座石峰,它微微地倾斜,很象歪着的老人头。山的褶皱生动地刻画出老人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俯视着山中的沧海,似乎早已洞悉人世间的奥秘。他不指责什么,也不赞赏什么,只是默默地观望,默默地沉思,并且永远那样似笑非笑……五

吉普车驶入沟子公社大院,正赶上公社食堂开饭的时间。

食堂在大院东角一座破庙里。这座破庙是原区政府的旧址,郑江东在那里工作过多年。现在,办公楼、礼堂、宿舍楼平地而起,这座庙显得不合时宜了。庙前有一棵歪脖子柳树,树杈上挂着一截钢轨,要吃饭时就敲敲。柳树下有一口井,井台是用水泥抹的,又宽又平。公社干部养成个习惯:只要不是寒冬腊月,只要不刮风下雨,都蹲在井台上吃饭。这是很有意思的,可以聊天,可以谈工作,菜不够了就跑到庙里加一勺,吃完了饭一个人摇水,大家者名把碗洗洗。汪得伍不爱开会,一般的工作,吃饭工夫就布置好了。这很象在山里干活的生产队,社员们蹲在地头,听队长安排活计。

郑江东一上井台,机灵的秘书就跑到庙里吩咐炊事员炒菜。郑江东叫住了他,又对汪得伍说:“别加菜。你掏腰包领个菜给我吃,要最好的!”

炊事员从窗里探出头来喊:“最好的菜才两毛一盘!”“那也够老汪受的了!”郑江东笑道,“快点。”

井台上慢吞吞地站起一个人来。他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一拍就能爆起一团灰。他很矮,但很壮实,骨胳粗大象牛,脸皮皱裂象老树。他用低沉的喉音吩咐道:“老崔,就给他舀个两毛的菜,记在我的账上。”说完,又蹲下去吃饭了。他吃的是五分钱一碗的菜汤,上面飘着两片肥肉!这人就是沟子公社党委书记汪得伍。

郑江东把菜搁在井台上,用筷子夹出肥囱来,丢到汪得伍的碗里。遵照医嘱,他不能吃肥肉。两毛钱的菜,拣尽肥肉就没多少东西了。汪得伍瞧瞧那盘子,又站起来,到伙房里拿出个咸鸭蛋,照水泥台上“叭”地一敲,那蛋就立在郑江东面前:“吃吧,这也记在我的账上。豁上啦,老汪不过啦!”

井台上的人哧哧地笑起来。有几个熟悉他们之间关系的干部,相互看看,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意思是说:老汪没事啦!——大家都知道汪得伍多盖私房的事情。

郏江东在水库吃过一块饼子了,没什么胃口。捕鱼时过于兴奋,现在身体也不太舒服。但他看着汪得伍狼呑虎咽地吃馒头,喝菜汤,觉得很弁心。这人还是老样子:能干活,能吃饭,能抠!据说,他抽烟总不舍得一次抽完一支,抽一截就卡死,待会儿来烟瘾再抽。这毛病引出个笑话:有一次他把卡灭的烟卷装在裤子口袋里,给干部们做报告。讲着讲着口袋冒起烟来,原来那烟卷没完全熄灭,死灰复燃了。这一闹,他丢了丑,还烧坏一条裤子。这个人的思想性格很难令人理解,他身上竟那样顽固地保留着农民的习气。郑江东听说他盖了十二间房子,又气又好笑:你盖那么多房子干吗?怕退休没地方住吗?怕儿子说不上媳妇吗?什么都不是。这是一粧地地道道的蠢事!这是思想狭隘、性格偏执到可笑程度的表现!可是,这个人在政治舞台上又非常聪明,西峰县的干部中他有一股很大的勢力,就是地委领导中也有不少人和他关系密切。他的错误常常变成笑话,人们谈论着,却恨不起来。他不知怎么和“造反派”的关系很好,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同时又保护了许多老干部,致使他们至今念念不忘。汪得伍是个混合物,叫人说不上他究竟是什么,却又那么自然地存在着,使人感到那么熟悉。

吃完饭,郑江东和汪得伍出去走走。他们来到村外,在溪边的一片柳林里散步。天已经黑了,西边山顶处述罩着一圈暗红色的光晕。村子里的鸟儿喳喳地叫个不停,仿彿在争论一件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事情。

郑江东随便问问沟子公社的生产情况,又把话题转到李家大队来:“我去了趟李家。那里的花生公粮还没交完。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有几个大队也是这样。”汪得伍不紧不慢地说。“公社不能按老办法派公粮。你应该调查一下,根据目前的新政策,总结一套新办法。”“我一天得想十个新办法,还是赶不上趟。地往下一分,好象换了个年头,我不会干啦!”

郑江东严肃地说:“你要积极领导生产责任制的落实工作,发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不要让问题挤成堆,不要让群众误解党的政策。”

汪得伍默不作声。他打着饱嗝,眼睛漫无目标地瞧着前方。

郑江东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房子的事县委已经做出决定,要通报,要把多盖的房子收归李家大队,你还要检讨——你知道啦?”“秦部长来电话通知我了。”汪得伍在喉咙里咕噜道。郑江东默默地踱步。他真想象过去那样狼狼批评汪得伍一顿!可是沉默了许久,他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唉!你呀……”

汪得伍低下头,拧着脖子,摆好了挨批的架式——他象一头固执的老牛,郑江东就是批得南山转动,他也一声不吭!

都那么大牟纪了,何必呢!郑江东背着双手,走出林子。汪得伍跟在他后面,脑袋还聋拉着。鸟儿已经安睡,暮色浓重得象雾,走几步就看不见人了。大山变成一团团黑影,仿佛即刻就要压到人的心头。郑江东感到这里的夜晚格外沉重。“又停电了!……”汪得伍用低沉的喉音骂了一句。郑江东这才注意到,整个溪前集一片漆黑,只有近处几间农舍的窗户上,映着昏暗的油灯灯光,他想问问这里的供电情况,可是嘴唇懒懒的不愿开启。于是,他们就那么默默地走,听着自己的杂乱的脚步声。

在大街的拐角处,他们遇到一个姑娘。姑娘在黑暗中只看清了汪得伍,亲热地招呼道“汪大叔!”“双双,你看这是谁?”汪得伍指着郑江东说。

姑娘往前凑了凑,睁圆大眼睛,惊喜地叫道:“郑伯伯!是你……”“双双,你好啊!”郑江东笑呵呵地道。“郑伯伯,你上我家坐坐吧!”双双热情地说。

汪得伍在旁边介绍道:“双双今年有两件喜事一;结婚了,入党了。我是大媒人,对象是咱公社的机灵鬼秘书!”双双幸福、羞涩地笑着,说不上话来。

郑江东髙兴地说:“好,好!我瞅空到你新家去坐坐!”姑娘告别了两位长辈,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黑影里。汪得伍低声感叹道:“长得真象她妈呀!”

双双妈去年死了,死得没有心事。她的独养女儿由郑江东帮助安排了工作。郑江东对汪得伍说了一声,汪得伍马上拨出一个招工名额,把她安排在公社艺品厂。汪得伍似乎知道其中的隐秘,但他不问也不说,只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双双。这使郑江东非常感激!

回到公社大院,郑江东被一片白色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那是从党委办公室里照射出来的。公社秘书——双双的薪婚丈夫早点燃了一盏汽灯。他们走进门,见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汪得伍骂道:“又去打扑克了!”接着,他退出办公室,领着郑江东往食堂走去。

老庙在黑暗中只显出一个轮廓,飞檐翘起似乎要勾破夜幕。有一个窗户亮着灯,好象什么怪物瞪着一只眼睛。一进门,郑江东就闻到一股食堂特有的油烟味。里屋有一铺大炕,大得能睡下一个班。炕桌上点着一盏罩子灯,好多人围着炕桌玩牌,墙壁上晃动着一个个巨大的黑影。汪得伍喊了一声:“小张,小陈,到办公室值班去!老郑,咱,也玩玩。”秘书和通讯员一骨碌下了炕,诡秘地望着郑江东笑。郑江东来了兴致,不客气地脱鞋上炕,占去他们的位置,伸手摸牌。他的情绪很好:大炕那么热,坐也坐不住,外面在刮风,歪脖柳树拂扫着老庙的窗户;停电了,只有一盏油灯照亮,把人影夸张地映在墙上……这使他似乎又回到了在区政府工作的年代。

汪得伍打牌很认真,出牌很慢,人家丢下牌许久,他才迟钝地从自己手中抽出一张牌。可是他老赢。郑江东有几回摸到很好的牌,满以为自己能赢,可是汪得飯总是慢吞吞地抢先扔下最后一张牌。秘书和通讯员没去办公室,队在郑江东后面老是哧哧地笑。郑江东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就留神看汪得伍出牌。“嗬,你家伙耍赖!”郑江东翻出两张牌喝道。汪得伍出牌时把一张“3”一张“4”反贴在一对“10”后面,往大璀废牌里扔。油灯光线昏暗,要看出这鬼把戏可不容易。“这不是我的,”汪得伍严肃地说,“不是我的!”“你还犟!我要罚你进贡!”

汪得伍不吱声了,可他还是老赢。那牌,一会儿多了,一会儿少了,逗得郑江东直冒火。这时候来电了,40瓦的日光灯照得屋里雪亮。郑江东发动突然袭击,一把拖起汪得伍,上上下下搜开了身。“这是什么?”郑江东从汪得伍袖筒里摸出几张小牌,转圈儿给大伙看。“嘿嘿嘿。”汪得伍嗓音粗重地笑着,眼睛里闪着农民式的狡黠。

"组织干事认真地说:“这是品质问题。”

汪得伍将他拉起来,伸手从他袜筒里摸出一张牌,道:“你装什么好人!”

郑江东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输,叹遒:“你们沟子真是贼凤盛行啊!”

那个捧着一把好牌不舍得放的炊事员,鬼头鬼脑地笑着,把手伸到郑江东的军大衣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张牌来,咕咕噜噜地说:“我就缺一张‘。”看看你这里有吧?”

满屋子人哈哈大笑。郑江东急叫“这是栽赃!这是栽赃!”喊完,自己也敞怀大笑起来。

这时,社管会孙主任闯了进来,扯着铜锣般的蟫门吆喝:“你们都趴在这儿呢,办公室唱了空城计啦!县委来电话找郑书记,铮声响得我在家里都听见了。

郑江东赶忙下炕,在一大堆鞋里找到自己的一双穿好,径直跑到党委办公室。他拿起电话筒一问,是秦部长打来的电话。长告诉他,地委组织部张部长到西峰县来了,李孟华和张部长谈了一上午。中午他去看张部长,张部长一个劲儿询问汪得伍的情况……“看来,他们要动真的啦!我谈了自己的看法。张部长还问你的意见如何,我说:老郑下去摸情况了,他认为汪得伍基本没问题。你看我这么说行吗?”

郑江东沉吟不语。张部长原是西峰县委副书记,和他关系很好,他的意见作用很大。郑江东有些不满秦部长擅自替他表态,但更不满李书记先下手为强的做法—撤换公社书记是要经过地委组织部批准的,李书记可能正在为此做准备。“行。”郑江东终于回答道。“还有个事:张部长说省委整顿领导班子的工作搞得很紧张……”“知道了。”

郑江东放下电话,看见汪得伍、孙主任、秘书等人都望着他,他伸了个懶腰道:“几点了?我困了。”于是大家都忙着给郑江东安排床铺。

郑江东睡在汪得伍的屋里。两人坐在自己的床上聊天,心贴得很紧。郑江东望着汪得伍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升起一阵阵忧虑。临睡前,汪得伍领郑江东上便所,郑江东对汪得伍说:“老汪,你的处境很不妙啊!不要再干蠢事了,小心谨慎。”

汪得伍默默地走出厕所,一个人望着公社大院的铁门发怔。郑江东出来了,汪得伍声音低沉地对他说:“他们撒了我,你帮我说句话,就让我留在沟子公社看大门吧。我离不开沟子。”

他们回到屋里,谁也没说话。脱了衣服关了灯,屋里一片黑暗。汪得伍粗重地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上了年纪,越发知道人情金贵。如今你不干县委书记了,我这公社书记也干得没滋没味的……”郑江东心里一阵难过,鼻子有些发酸。他没有搭腔,汪得伍也再没说话,一会儿小屋里就回荡起汪得伍的鼾声。

郑江东望着窗外一片淡淡的月光,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秦部长告诉过他的一桩事情:他住院养病期间,李孟华提出调整分给社员的土地。他说由于当初分地太急,工作没做细,出现了不少问题。这就推翻了郑江东在任时做出的决定。在公社党委书记会议上,汪得伍当场顶了李孟华,他说得粗鲁新书记上台就改老书记的章程,政策还有没有稳定性?我这公社书记再怎么干?”还有几个公社书记也支持汪得伍,会上争论很激烈。郑江东知道这事情后批评了汪得伍,说他不该对新记如此不尊重。但郑江东心里清楚,这场争论实际上是他和李孟华过去争论的继续,汪得伍毫不含糊地站在郑江东立场上,快人快语,倒叫他暗地里感到痛快。虽然他不想和新书记争权,但看见别人否定自己的成绩心里总不舒服,况且汪得伍站出来是为了他郑江东。

郑江东觉得自己很难超脱,他和汪得伍在一起总感到有一种吸力,不管他愿不愿意,总把他们俩往一块儿吸。和其他老班底的干部也是如此,他和他们之间有多少过去的、现实的联系婀!正因为如此,汪得伍刚才说的那句话才使郑江东特别感动。唉,人啊……六

早晨,霞光把群山抹得红一块,紫一块。草奂尖上的露水尚未退尽,颤微微地闪着光亮。一条小路在草丛里时隐时现,顺着山势向前伸延。郑江东走在小路上,眺望着雾气蒙蒙的老人仓水库。他要到红星大队去。他打发司机开着吉普车回县委,自己要在红星大队住几天。寂静的山—野,郑江东独自漫步于崎呕的山路,其中滋味,美不可言。

前边传来小车轴的“吱扭扭”的声响,一条壮汉推着独轮车爬山坡。郑江东紧赶几步,助那汉子一臂之力。他张开两只巴掌,叉住推车人的腰,一步一步往上顶。这里面是有讲究的推车上坡腰部最吃劲,托住腰部顶一把,比推哪里都强。郑江东干得很内行,那推车汉子回头对他笑笑,一股劲儿上了山顶。

郑江东很希望有个同路人说说话,于是热情地搭讪道:“伙计,上哪去?”“咱不走一条道,你甭打听!”推车汉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郑江东吃了一惊:这人,刚才还笑,怎么一上山顶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琢磨一下,觉得推车人好生面熟,便紧赶上前看个仔细。这一看,明白了!那推车汉子正是李力奎。因为多年不见,面生了,即便是他,也在回头一笑后才记起了郑江东。“等等!”郑江东叫道,“好你个李力奎,有怨气就朝我老郑发,怎么做出六亲不认的模样儿来?”

拖车汉子放慢脚步,终于,他将车角顶住泥地,站下“好,你还认得出我,咱就说两句。有言在先:我现在是蹲到底了,不怕官,不怕处分!胡说八道你也别气得慌。“好说。”郑江东坐到小车横梁上,递给他一支烟,“你的上访信我看了两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对目前农村政策赞成还是反对?”“反对!”李力奎斩钉截铁地说。但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象沟子公社这般搞法我反对!”“为什么?”“乱套了!把集体经济搞垮了!什么都分,各人管各人。湾前大队一部抽水机扔在野地里,都锈了,烂了!俺李家大队把山岚分给社员,一年时间,砍光了大半——那是封了好几年的山呀!

郑江东一边抽烟,一边思索着。

李力奎也抽烟,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沉默片刻,他有条有理地说起来:“关键在干部身上。沟子公社的干部队伍存在许多问题。就说俺村的李俊堂吧,人倒是个好人,可就不管事,上面怎么说,他怎么干,一天到晚搞自己包的几亩果园。社员们砍树,我去找他,他说:‘那咱管不了,山是分给人家的。’就这么着,大事他管不了,小事他没时间管,空挂个支书衔,一年倒拿整劳力收入的八十做补助……”

郑江东想起笑模笑样的李俊堂,想起背着麻袋交花生公粮的农民,觉得李力奎说话不是没有一点根据的。但他知道李力奎是个下台的支书,看问题难免带上个人情绪。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怎么下台的?俊堂是怎么上台的?”“我,嘿嘿……我是反对包产到户,思想跟不上形势……”李力奎酸溜溜地笑道。可是他蓦地把眼一瞪,咬着牙根道,“这是胡说。暗里还有个原因:我不让书记大人多占盖房的宅基!李俊堂嘛,一上台就帮忙把新房盖起来喽。”“你是说……”“汪得伍!”李力奎吼了一声,“沟子公社问题成堆,总根子就在他身上!刚才说到干部队伍,我对你实说吧:沟子公社的大队干部十有八九是他的亲信、心腹。他是真格儿的土皇帝,比阎锡山老儿也厉害!嘿嘿,我过去也是他的宝贝,可一忤着他,对不起,马上滚蛋!你说,那生产责任制能搞好吗?我能不反对吗?”

郑江东抽了一口冷气,他依稀看到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独立王国。但他又觉得李力奎说得太过分,他毕竟是了解汪得伍的,毕竟是掌握沟子公社总的形势的。郑江东抬头朝李力奎笑笑,说“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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