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一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3 20:26:43

点击下载

作者:主编 徐俊,执行主编 严晓星

出版社:中华书局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掌故(第一集)

掌故(第一集)试读:

天下一高吾许汝——为《兰亭》论辩五十周年而作

朱铭

发生在1965年的《兰亭》论辩,不仅是书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新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有关介绍文章,连篇累牍,似无新意。随着当事人的远去和相关文献的回归,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回望那段神奇的岁月,依然充满着好奇和迷惑,希望获得更多的背景和真相,甚至是当事人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那么,就从章士钊和高二适的交往谈起。会看高亭出一头

章士钊年长高二适二十二岁,高出生的1903年,正是章一生最光彩的时候。高二适1963年所作《为长沙公六十年创报纪念》诗云:“计程那复上燕台,从古何人理郭隗。千里迁延九折阪,中华鼎革二章才。斯文借曰天将丧,去日休贻来者哀。知有风情敌年少,且看勒笔动黄埃。”二章指章士钊与章太炎,1903年章士钊出任《苏报》主笔,刊出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最早敲响了清朝灭亡的丧钟。作为新闻界巨子,章士钊秉持特立独行的风格,先后主持过《民立报》、《独立周报》、《甲寅》等报刊,风靡一时。等到高二适看到《甲寅》周刊时,章已被视为“开倒车”的“大虫”,高二适不以为然。听说高向周刊投过稿,还有人说他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这不准确,翻遍全部《甲寅》,没见到片语只字。

1935年,两人在南京首次见面。在《章士钊师友翰墨》中有一副写给高二适的集杜联:“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落款为:“癸酉春治律海上,二适仁棣频以书来问讯,惠索楹帖,为书杜句寄之,略见鄙意。”癸酉是1933年,见面以前,他们久已书信往来,正如章在《答二适》(1939)诗中所说“厚我有书常问讯”。两人似无任何渊源,种种情形看来,高二适是主动接近章士钊的,由私淑而正式入门,成为章氏弟子中最具个性的一位。

高二适以诗执贽在1939年。是年春夏之交,章士钊由港飞渝,高作为立法院工作人员,入蜀已近二年。这时江庸所辑《斗茶集》收有:章士钊《翊云诗来述嘉州近趣蘅二适同观诗以答之》:“有客经过笑语哗,山栀香送殢人花。骤寒不用蒲葵扇,病渴频添普洱茶。访别远怀江令宅,往诗先送杜陵家(指尧老)。嘉州野趣真堪羡,茅屋秧田浸月华。”高二适《次章公茶字韵兼寄翊云蘅二先生》:“宿雨初晴百鸟哗,泪痕都溅感时花。穷途阮籍难忘酒,消渴梁园且戒茶。何幸清风瞻哲匠,偶拈篇什各名家。萧然梅子黄时雨,所愧长歌比薛华。”近年所刊《高二适诗存》未收上诗,这是现在所能见到的两人最早的唱和。稍后章士钊有五古《寄二适》(《蜀游诗前集》),此诗甚有趣,诗中劝告高二适“作诗应无多,制题等谋篇,拣选不厌苛”;没想到,章自己入蜀仅数月,“诗思忽郁怒,百篇机投梭”。诗带有自嘲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诗底稿旁有潘伯鹰批注:“高二适,江苏东台人。苦吟好学,以诗谒先生,甚见奖掖也。”可见章、高诗交由此开始。

客渝期间,两人唱酬极夥,《高二适诗存》基本未收。如章士钊作《改岁》:“改岁居然六十翁,浮生梦里亦从容。旧家人物今余几,老派文章谁与同。丁令归来乘独鹤,陶潜隐去抚孤松。尽多哀乐中年外,浅见应需笑谢公。”高二适和云:“国蹙归朝尚未翁,横流沧海世无容。早能文毕诗今壮,晚爱风流政亦同。生子欲教图大事,得闲聊与听长松。蛟龙出则为霖雨,不数功名跨数公。”1941年春,章士钊有高亭之命名,尹树人《高亭主人的来历》云:“战时高二适为立法院长孙科秘书,孙宅在重庆独石桥,花园中有无名小亭,时二适治孟浩然诗集,孤桐某日作客孙府,戏指小亭云:‘湖北钟祥有一古亭,名孟亭,是纪念孟浩然的。此亭尚无题榜,我意可定名高亭,以与鄂之孟亭相媲美。’同时作诗记之。”(《三吴风采》)章所作诗为:“过桥踏石上江村,偶忆乘舟归鹿门。从古诗人定名胜,高亭应比孟亭尊(吾尝语孙哲生,独石桥须俟高二适始可传)。”

在这前后,章士钊开始向赵熙、汪辟疆等名家推荐高诗。《汪辟疆诗学论集》新增诗篇不少,《题高二适诗卷》云:“吾交章长沙,誉君诗最久。长沙慎许可,胡独与子厚。自吾得君诗,三复不去手。”向赵熙推荐则更早,1939年就有《调二适钞诗代寄香宋翁并呈翁一笑》:“自赏风流有客哗,俨如击鼓代催花。吟情犹自留须颔,诗味还期别荈茶。谁使陈遵传恶札,未知枚叔可名家。浮沉大抵皆芜草,万古江河洗物华。”赵熙答高二适书云:“两奉良书,虚怀清韵,当于昔贤求之,末世无此馨逸也。大诗醇白,又复用心求工,正不佞所敬畏者。”(《赵熙集》)但后来两人闹僵了,记得读到过一则高二适的题跋,对赵熙多有埋怨之词,这段题跋钞存已久,一时未能检出。在章士钊《赵香宋》(1945)诗中可得到旁证,诗云:“事异王维过郢州,却从理路厄诗流。浩然归去题襟黯,会看高亭出一头(君谓余云:高二适理路不清,定辜负君之奖借。高亭在独石桥)。”(《论近代诗家绝句》)章士钊对赵熙所言不以为然,依然看好高二适,继“会看高亭出一头”后,1946年又赋“又说高名动寥廓,想见飞龙在天路”(《题二适七古四篇后》)。1964年再赋“天下一高吾许汝,家门月旦重如山”(《二适与菉君书翘举柳诗误签三条草书佳绝漫题其后》)。高二适果然不负章的期望,终于有了1965年《兰亭》论辩的惊世绝唱。天下一高吾许汝

新中国最初十年,现在所能见到章士钊与高二适交往的材料不多,高二适似乎有些边缘化了,连工作也不稳定。1951年春章士钊由港返京,路过上海,与海上诗人有个聚会,席上听到苏渊雷在为高二适教职事设法,特意向苏表示感谢,见陈诵洛致汪辟疆函:“孤桐过上海,曾两晤谈……二适原任教职已成问题,此次长沙公来,特以二适事亲向渊雷致感谢之忱。此后二适出路,仍由长沙托苏设计,俟有眉目,再由章加以促成。”(《汪辟疆诗学论集》)到了1961年,章士钊曾想调高往北京,见高二适诗《辛丑七月十五日得章行严京国书,称有提名事,怀思恳叙,伫候继声,先成此诗奉谢》,终未实现,只能就近安排,经章推荐,1963年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员。

1962年春,章士钊邀高二适来京,此为解放后首次晤面。高二适《校录刘梦得集述》云:“壬寅孟陬,适由宁觐谒吾师长沙章公孤桐于燕邸。席次谈及中山刘宾客梦得诗笔,在中唐本赫然与昌黎、柳州鼎峙,而陇西李翱习之,并推为当时文章之盟主焉。今韩、柳集几致家弦户诵,人手一编,而中山以文无害独沉溺千年而不返。”(《高二适研究》)时章已进入晚年,正在赶写《柳文指要》,高二适则在重新校读《刘宾客集》,共同话语不少,真如高所说:“欲图与小子适并肩厕入中唐刘、柳大师讲坛。”(同上)章士钊有诗赞高二适用功于刘集:“冰冷东淘俊少年,重提退笔迈无前。中山集纪开新样,火急河东二妙缘。(东淘,二适产地,与清初吴嘉纪同乡,当时有一个冷冰冰的吴野人之语。此中山指刘禹锡,二适勤攻刘宾客集,发见宾客为人文集作序,每不曰序而曰纪,此义为他文家所忽,几同创见。火急用柳子厚和刘诗:劝君火急添功用,趁取当时二妙声。)”并将高的书稿向齐燕铭推荐,傅璇琮《齐燕铭同志与古籍整理出版二三事》说:“我只记得1963年,章士钊先生给燕铭同志一份材料,是南京高二适校录唐人刘宾客文集的书稿,燕铭同志即转给灿然同志,让他找人看看。当时灿然同志即要我审读此稿,我查阅了一些材料,对高校本写了否定的意见,并代为起草了一封给燕铭同志的信函。”(《书林漫笔》)

这次晤面,章士钊在《柳文指要》中记云:“去岁二适在京,示我揲蓍步骤,依样葫芦,亦自大体粗谙。”(初版933页)1964年春,《柳文指要》完成初稿,两年来二人商讨柳、刘二集,书信往来不断。《柳文指要》中载致高二适函云:“得书,及《跋刘宾客天论》,初一伸纸,不胜雀跃,盖时论谓刘高于柳,吾闻其语,未见有人著文,今得二适折冲柳、刘之间,并以长篇文字见意,以谓此必有以开朗吾志虑,诚不自知热望高出柳州发书得天论时几许也。不幸柳州曾谓详读刘论五六日,求其异而不获,二适亦曾引以为怪,吾读二适跋尾,其失望较柳州殆又过之。吾知此定为二适所不喜,然为忠于所学,及图与二适并肩厕入中唐大师讲坛计,不得不悉吾所见以毕其说。”(944页)又:“承示刘宾客辨易九六疏记,深入显出,烛照靡遗。不料二适迩年治学精进乃尔,甚佩甚佩。柳集注家号五百人,从未见或于此门略有阐发。近瞿兑之笺注刘集,吾曾询及此辩,彼亦逊言理解不足,未便加墨。吾之谫劣,当有过于兑之。今何幸二适能为吾《指要》弥补此一罅漏也!”(932页)1971年《柳文指要》出版,书中收有高二适所撰《柳子厚与刘禹锡论周易九六说书后题》、《跋刘宾客天论》两文,高二适在章士钊卒后致书苏渊雷云:“此次爨下翁(按:指章士钊)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个,弟则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柳文指要》卷三十一刊鄙作两篇,见到未?该《指要》自问世来,行老来札要弟指疵,已提出百余条,均颠扑不破语。惜老人之不克亲见再版耳。”(《高二适书法选集》)兰亭不见见高亭“此日幽吟商句法,他年寥廓动高名。”(《一百有五叠韵柬二适》)这是章士钊1939年赠高二适的诗句,历时二十余年,期望成了现实。1965年6月,当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见报,高二适就在很短的时间里写成“驳议”文,遭到报社退稿后,即致信章士钊,请求帮助。值得庆幸的是,高二适这一时期写给章士钊的许多信,“神奇”归来,大半已为姜堰高二适纪念馆购得,其余则散落各藏家之手,报端时见披露。今据闻见所及,略作摘引。

据高二适函,6月29日章士钊正式介入《兰亭》论辩,看了“驳议”稿,章是日致函高二适,提出修改意见,高二适7月8日复函云:“《驳议》已于晨寄发,郭长篇,适觉渠费力过甚(公赐函语真有恕词,其文大小处均有漏罅可疑,适此已让过许多处,亦为文不得不然),鄙意则着力在包、李。又郭己意,一在癸丑两字,二在依托谬说。其认褚神龙为智永,此一说尤为妄言无识。惟适以论事,绝未使之难堪也。此文既雅承公命,又兼宇宙涵茹,立义深长,适亦无放肆语。惟前途有否,以论学为重,一时得失为轻,惟公察之。适为此,亦有回护处,即引康生见解而两是之之意(其实汪容甫跋禊帖早已说过,康能用心查书,亦是好事也)。鄙文发表后,后此公倘有论列,益见文章风谊,要当为万目睽睽所赏鉴,适兼可供献题内外材料也。……适在宁得一日之长,方了卅年报公口提面命之功,此文发表以愈快愈好。”(《舒凫》第二期)

7月15日,高再次致函:“孤桐师钧座:昨奉复一书,于虞世南师受智永书事,在古今传授笔法一文,蚤有说明,而适哀荒独成疏陋,幸承老人具眼,如不然其影响亦非浅鲜矣。汾阳(按:郭汾阳,此指郭沫若)肆言无忌,南京友人中有寄意东人者,是可耻之一(国人懦弱,今尚畏一种高位人而自卑,不为千秋公论,斯可戒也)。适于此不发则已,一发则不能收,心头热血,举非凡俗所堪解此。如适读龙门文、杜陵诗,临习王右军,胸中都有一种性灵,所云神交造化,此是也。夫己氏为当今国士、天下士而厚诬古人,蔑视来者,至于此极。适真有创巨痛深之思,兹此只能为公道之。此事如付公表(《人民日报》也有论学术一栏,要得大力才可,愿老人也为书艺一广之),适忖不会遭到敌阵,可为书林中人伸一口气,不审究何如也?如谈龙跳天门,虎卧凤阁,适往于《甲寅》刊、今于《毛选》,均之皆是也。论政为文作书,能为理全势足,天骨开张,均可如出乎雄强之训耳,公谓何如?敬叩暑安。适再拜。十五日。”(《舒凫》第二期)章士钊应该未看到此函,即于16日给毛泽东写信,附上高二适一函及《〈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改定稿,18日毛泽东亲笔回复,赞同发表高文,23日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在《光明日报》刊出,7月号《文物》杂志同时刊出《驳议》手稿。进展之顺,速度之快,异乎寻常。

章士钊信中所附高二适函,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一书仅作节录,曹洋《兰亭论辩的文化阐释》(载《高二适与兰亭论辩》)收有全文,但错讹甚多,今将两者校正如下:“前捧读谕示,敬审拙稿已蒙鉴纳,无任欣喜。关于文内‘其真书’以次连括号十三字,为适一时疏忽,承公具眼察及,自应如命照来示改易。此虽小疵,亦可贻书林之笑柄也。感谢。窃吾国书法自东晋迄今,端在正草诸体。帖学如废,后生将何以所法耶(元明人工书,清代无佳翰札,可信帖学不兴)?鄙稿倘邀我主席毛公评鉴,得以公表,亦当今至要之图也(个人报国之忱在此)。适近借得宋绍兴本刘集,方日狂诵校,后人为文研学,要处处有益于世,适当永矢此志。”“驳议”的发表,令高二适兴奋异常,7月24日致章士钊函云:“连奉手毕,情挚恳稠,适仰读涕零,汗流浃背。承公德善内涵,诚明外注,适往所得于古人文章风义,今乃得身受之矣,感激之深,何言可说。……小子适仰怀主席毛公,圣情眷眷,神驰魏庭,然则时代虽不一,其治而上下舆情宣畅,盖不差于古近明盛矣。”(《舒凫》第二期)章士钊也赋诗志喜,可惜未见流传,在高的答诗中保留了几句,见8月20日高作《孤桐老人以适兰亭驳议稿草为京文物杂志所重付影印,来谕称喜不能禁,辄题两绝,诗曰“文章才调尔精灵”,又有“兰亭不见见高亭”,及“道是北京珍异事,士林相聚噪黄庭”诸句。又谓接受此一态度,必须格外谦谨,贺与警并,惟谦方能受益云云。惟愚不才之为此文,虽发于童曚,而实含茹于师门风谊,不尔,则将覆酱瓿而厝之积薪矣。盖夫世情惨舒,缄石知惧,文章地势,翔泳各殊。适捧诵公诗函久之,始得广为四韵,以酬厚贶焉耳》:“随蓝文字上天庭,不信沉潜得地灵。初喻扬雄能作赋,旋闻伏胜想传经。仙槎莫讯支机石,吴会虚传有御亭。一事报公卌年愿,刘郎晚达在冬青。(随蓝,本荀《劝学》‘青出于蓝’。张《判》有‘随蓝改质,实藉招邀,题竹书名,良资教授’。御亭,吴大帝建,后有人用庾信诗‘御亭回望’句改为望亭,地今存。刘宾客赠白傅‘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尔后两公时有和答。晚达冬青之篇,予与公廉取之,可乎?并尘钧览。门生适具稿。八月廿日。)”(《高二适诗存》,据郁胜天主编《高二适手札》所刊手迹稍作订正。“实藉招邀”,张《龙筋凤髓判》作“实藉招携”。)对章氏感激之意,文字中随处可见。

政治的波谲云诡,实非书生所能预料。到了9月,随着论辩扩大和深入,章士钊已敏锐地感到气氛不对,他本来也写了参与讨论的文章,没有再拿出来,9月17日对《光明日报》记者说:“最近听到一些风声,传说章某在这次讨论中,自己不出马,指使高二适试探一下,在幕后摇旗呐喊。这使我感到此事一下又卷进了政治漩涡。而且有次碰到郭老,他也对我说:‘高二适文章写得好嘛,但是为什么要那样生气,对待《兰亭序》像对待宗教一样,不能动一点点。’这话使我警觉起来,这个问题现在不单纯是学术问题了。”(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

高二适远在南京,虽有些风闻,还沉浸在论战的兴奋中。11月号《文物》刊出徐森玉《〈兰亭序〉真伪的我见》,高也有答辩,寄请章士钊谋发表,以当时的情势,章已无能为力了。高二适1966年6月16日在致苏渊雷信中说:“忆前驳徐森玉《兰亭》文,全用《世说》注为佐证。惜爨下翁未能及时送出,而中枢文革之运动起,今更恐难于提出矣。”(《高二适研究》)此文大要,可见《舒凫》第二期所刊高二适《兰亭论辨》手稿,中云:“徐文说阁帖未载《兰亭》帖,此也是大失言。阁帖均为真迹上石,《兰亭》早入昭陵,宋人何从摸出?譬如此等甚夥。徐文一、三两段好驳得很,他第三段主张,不懂书法,他也自承非书家。老人对驳徐(驳徐文成,能用旁人名否?可免妄嫉)有何意见,希能示,俾作准绳。”南京经典2011年秋拍《草圣平生高二适书法》有“廿九日晨”致章士钊散简,中谈及章士钊《柳子厚之于兰亭》,末云:“此次辩徐我见一稿,即采用反复正负材料,以《晋书》可信、《世说》不可信为抗手。”此札写于本年。

11月以后,高二适也感受到了压力,有二函可见其心迹。11月6日函云:“四日上一函,并附缴尊稿《柳州之于兰亭》一文,适僭越加批数处,罪状罪状!顷奉三日手笔(按:似为毕),拜诵惭惶。公历次赐书,适宝藏未给任何人过目,人自无由知之,惟上月有冯若飞在苏文馆(按:江苏文史馆)谈及适《驳议》文发布事,南京每有捕风捉影之奇闻,适久晓世情娴于嫉忌,未或辨之。现续作两稿,正在誊真,发表与否,不置于怀。……现倘有人为含沙之计,公可渺小视之。如有关适事,适愿待罪,万死无悔。”(陈扬《章士钊和高二适谊兼师友新解·读高二适兰亭论辨期间致章士钊手札有感》,《荣宝斋》2008年第6期)又12月12日函云:“孤桐老人师座:前奉谕教,因适有《驳议》文而牵联到政治仇恨,此何物与公为敌?又闻有暗潮陡起,适累日惶惶不安于室。我师自前一癸卯即与闻国事,口诛笔伐,虽政局云翻雨覆,公复何罪人间?今主席毛公倡百家争鸣,值有《兰亭》真伪之辩难,报端表曝诸文,有能餍士林之望乎?适人微言轻,知文坛有人把持,顾为书艺兴废,不甘作寒蝉,所以才求公乞将鄙文呈献政府,冀待采纳,非有他望也。孰料南北有人腾口诽谤,是不啻暗中阻挠政策,中伤我师门一代风义。适在南都,也尚有为恐吓之辞,人民政权下尚复存留阿谀陷溺士类,吾实耻之。适再遭逼侧,已另寄两文,仍请代为设法发表,表示拥护领袖文艺教导,特再呈此函。知无逃于犯颜矣。特剪《人民日报》按语一纸,乞纳。敬问道安。适叩呈。十二月十二日。”(《舒凫》第二期)剪报为是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刊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所作按语。面对现实,天真的高二适无法理解,也深深为章士钊的处境担忧,在匡时2011年《千载》拍品中有《高二适致章士钊五札》,其中一纸类似“保证书”,文云:“适如有玷辱极峰及师门风谊一点,即当诛,即该万死。此誓此身不忘。十一月十七狂中。”虽未系年具名,明显此时所写。

12月26日,高二适有《兰亭文寄京,久不得音耗,以诗代问孤桐老人两首》:“闭门何事镂心肝,得失秋毫付一叹。自忏临文非善祷,谁令下泪警孤寒。同仇敌忾人休敌,亦阙丹忱口尚丹。未识区区当世士,只容灌艾不滋兰。”“寒炉拨火病难胜,起为牵怀有怒嗔。衰草也怜南雁度,破窗惟益北风能。从今岁月都堪老,未必文章占上层。幸得闭门吟咏好,及春愁思也临冰。(拙句频发,供公一笑。兰亭文战,可告大戡,而可自承衄败耶?二适叩呈。十二月二十六日。)”(《舒凫》第二期)“驳议”刊出后,郭沫若有《〈驳议〉的商讨》和《〈兰亭序〉与老庄思想》二文作回应,坚持旧说。题中“兰亭文”,是高的答辩,均未见刊出。1965年12月12日高二适致章士钊函(南京经典拍卖有限公司2011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图录《草圣平生·高二适书法》)类似“保证书”的高二适致章士钊函惟望书家噪一高“文化大革命”的突然爆发,全国陷于动荡之中,《兰亭》论辩也悄然停歇。章士钊、高二适先后遭到冲击,秩序稍见恢复,两人又开始了诗简往来。1967年3月,高来诗贺寿,章士钊有《奉酬二适丁未贱辰见贶之作》云:“诗来飞动满春城,草长江南为有情。惠我恰同人日作,揆予姑念厥初生。明年此顷知谁健,并世高文让老成。渭水桐江都付汝,愿留楚些博先声。”后跋云:“第四句拟改揆予敢忘伯庸名。桐江,江字重,改滩字。近日乌台之案迭起,茶陵谭生膺祸尤剧。我曩与谭律末一联云:他日怀归两行泪,秋风先洒阖庐城。诚不知胡乃动人恧感。尊诗到来,我随声奉答,未敢留稿,存置与否,任之雅意。余不一一。即颂撰茀。士钊初稿三月三十夜。”(《舒凫》第二期)茶陵谭生指谭延闿侄子谭光,解放后居苏州,“文革”中惨遭迫害。在如此环境中,作此唱酬,颇为难得。

1969年9月,高二适藏书为当地公安派出所查抄,高多次致函章士钊,请求帮助。1972年7月23日长函云:“适处吾师历年来见贻诗帖廑四五十余件……惟惜天下事竟有大谬不然者,适荟蕞吾师此项墨宝,暨适年来所恒习诵临模之文史碑帖,都三千五百余册,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午夜,突被地方文攻武卫,率同段公安派出所员警,假查户口之名,连宵搜索强载以去。又继于七一年四月四日夜中,复遭区公安欧姓人入室,收去《大观帖》、唐高宗万年宫等碑帖附记。适痛遭不测,嗣此一病弥年,从未敢兴哀于无用之地。前岁小儿泽迥由沈过京,候谒台阶,曾代适面陈梗概,时益知(按:王益知)在公侧备闻此事。适默识文革以还,凡属旧籍被收之家,就南北两京而言,确已有人蒙被发还。适虽抑塞忧勤,亦曾于上年十一月四日专函陈露前状,然自视家藏书帖及平生师友投赠文字,始终懔于解人柳河东公之身受目睹,不必攘臂用力、矜自我出及果矜非道之训,以为戒守。逮老人《柳文指要》问世,而天下士乃得仰首伸眉,忻忭鼓舞焉。……老人洞察下情,倘许代贡于密勿钧枢之地,俾亡书复返,贷我微生,从兹老人墨妙亦径得以早付摄制,再与天下士共赏之,岂非两美。伸纸涕盈,不胜兢惶悃款之至。”(《高二适研究》)函中提及章士钊诗札“四五十余件”,至今未窥全豹,不知还存乎天壤间否?

晚年的章士钊对高二适书法不惜溢美之词,“惟望书家噪一高”一句见之于1967年5月《酬二适寄赠佳纸》一诗:“无焰残灯照楚骚,暗惊心迹上秋毫。行文涩似填驴券,求纸珍逾拾凤毛。难得故人遥念我,了知退笔不辞劳。客来倘问临池兴,惟望书家噪一高。”高二适有和作:“招屈亭荒继有骚,知公楮墨益三毫。国书屡为扬幽仄,郎署何惭指鬓毛。再寄陈笺将日近,长歌白石未心劳。一龚蚤挹荆文句,柴也如愚枉姓高。”(《高二适诗存》)

早在1964年,章士钊更有诗誉高二适草书为“天下一高”,《二适与菉君书翘举柳诗误签三条草书佳绝漫题其后》云:“异同刘柳不须删,童子隈墙作态顽(隈墙失注)。南海共知翁仲殁(注家不识翁仲为南海人),东周谁见治长鳏(贞一南来二首注误)。误书偶得思逾适,大草偷挥手更娴。天下一高吾许汝,家门月旦重如山。”(《高二适研究》)这首诗作于《兰亭》论辩前一年,诗题中题到的“菉君”,时为章的私人秘书,高二适的许多来函,都由菉君代为处理,在章、高往来诗函中经常提及,今知其人者甚少。菉君即章茻,章太炎侄女,傅式说夫人。1973年2月25日高二适致费在山函云:“章茻为余杭伯兄之女,太炎丛书为茻父校印。”(《高二适手札》)《高二适诗存》有《寄菉君》云:“元宵何苦怀灯影,一声声破不成妍。我在江东抱孤愤,春寒还勒万花颠。”君能诗,今已难见。1963年上巳,朱启钤来访章士钊,有诗唱和,菉君同作一首:“春深三月故人来,陌上花刚缓缓开。大好韶光成独负(主人闭户未出),盛年豪情岂全衰。片云出岫占霖雨,四海论诗仰霸才。毕竟残膏沾溉远,幸依怀旧郭隗台。”章士钊称云:“菉君渊源家学,成就非浅,诗经出手,韵味随之,亦当今未易才也。”(《高二适研究》)

1973年7月1日,章士钊病逝香港。高二适有《孤生痛》挽之:“四十年来万象该,东临淮海北燕台。无情有恨何人见,血染空青骨作柴(此行老向对吾有诗句,沉痛之言,论及棺钉事,外人不能晓,亦不必言也)。”“一片伤心画得成,金陵难得此丹青。我今呜咽千行泪,七字迷漫也未灵。”(据《金陵书坛四大家〔高二适〕》所刊手迹录出)在致苏渊雷的信中还谈及对章后事的看法:“正切怀想,欣来手简和章可代挽词。此次爨下翁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个,弟则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行老本意欲求棺钉,兹仍以骨灰返燕,则与生前见告语不合。至于身后遗稿,舍适外当无人能为整理(其实不合今代口胃,难公开也)。……适与老人身后名节甚为系念不安,迄今每一念及,辄簌簌堕泪不止也。”(《高二适书法选集》)沉痛哀毁,尽在尺楮间。

从溥雪斋到启功:松风画会旧事

赵珩

提到松风画会,今天已经不大为人所知,而其艺术影响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也算不得彰显与卓著。松风画会的成员人数不多,应该说属于自娱自乐、怡情消闲的小型文社雅集。

松风画会是宗室子弟以书画相切磋的松散组织,谈不上是什么结社,甚至不能和当时的“湖社”相提并论。又有人将画会的成立与1924年冯玉祥发动的北京政变、紫禁城逼宫联系在一起,以为从此宗室结束了辛亥后小朝廷的生活,由于落寞和无奈,于是才以绘事抒遣消磨而形成,这多是后人的臆想罢了。

松风画会的成员虽然多是宗室,但是与政治并无关联,就是1924年溥仪出宫以前,这些非近支的“天潢贵胄”也基本没有出入紫禁城的机会。清末所谓宗室,除了醇亲王府近支如载涛、载洵等,或是承袭恭王爵的溥伟、谋图入承大统的端王次子“大阿哥”溥儁、道光长子奕纬之孙溥伦等,基本上也都没有参与政事的机会。许多袭封了镇国公、辅国公甚至贝子、贝勒的宗室,不过有一份虚衔和钱粮,此外并无其他的特权。清室逊位对他们来说,只是更加重了生计维艰,恭王府尚且变卖府邸、花园,更不要说贝勒、贝子之属。因此,松风画会的出现实际是某一圈子的文人雅集,与政治风云无涉。

清代宗室擅于书画者历有传统,佼佼者如乾隆一辈中的弘(一如居士、瑶华道人)、嘉庆一辈中的成亲王诒晋斋永等,都是艺术成就很高的书画家,其他能书画者更是众多。

松风画会成立于1925年,最初的发起人是溥伒、溥儒、溥僩、关松房和惠孝同等人。因为是宗室发起,当时许多擅于绘事的逊清遗老也参与其间,如螺洲陈宝琛、永丰罗振玉、武进袁励准、宗室宝熙、萍乡朱益藩等,不过后来这些旧臣或因年事已高,或因故离开北京,多与松风画会没有什么联系了。一

溥儒是恭王一脉,其父载滢是恭亲王次子,其兄溥伟过继给伯父载澄袭恭王爵,成为最后一位小恭王。而溥儒在家事母,后来留学德国,并习文而专心绘事。溥儒向有清名,加上九岁能诗,十二岁能文,后来在中山公园举办画展,一鸣惊人,被誉为“出手惊人,俨然马夏”,可谓当时北宗第一人。1924年以后,恭王府尚留锦萃园一隅,溥儒居此读书外,也隐居西山戒台寺或旸台山大觉寺近十年。至今,大觉寺四宜堂院落厢房两壁尚存他题壁的五言律诗和瑞鹧鸪词各一首,其手书墨迹依稀可辨,弥足珍贵,是我在二十多年前发现后,建议大觉寺管理部门镶以玻璃保存至今的,也算是溥儒居停大觉寺的佐证。款书“丙子三月观花留题”,当是1936年。这首五言律诗为“寥落前朝寺,垂杨拂路尘。山连三晋雨,花接九边春。旧院僧何在?荒碑字尚新。再来寻白石,况有孟家邻”。时隔一甲子的1996年暮春,我在大觉寺住了几天,忽然心血来潮,步先生原韵作了一首狗尾之续,最后两句是“粉墙题壁在,谁念旧王孙”。

溥儒字心畬,因为长期隐居西山诸寺,故号西山逸士。先生有“旧王孙”印一枚,倒也贴切。早在20年代末,先生声名鹊起,即与张大千并有“南张北溥”之名。1949年以后,先生移居台湾,创作弥多,尤其近年拍卖会上,所见溥心畬晚年作品,画风变化极大,只是早年儒雅之风骨多为色彩替代,清丽有余,而含蓄飘逸稍逊。有传说先生晚年一些作品抑或为门人桃李所代笔,亦未可知。

溥儒与松风画会的关系实际上若即若离,即使在京之时,实际参与活动并不很多。当然,溥心畬的艺术成就也远在松风画会诸人之上。松风画会之倡导,毋庸置疑有溥心的参与,但彼时与其他宗室合作的作品并不多见。

另一位参与松风画会的宗室当提到溥侗,即是大名鼎鼎的“侗五爷”、“红豆馆主”。溥侗字厚斋,号西园,别号红豆馆主,其风流倜傥著称于民国。他自幼在清宫上书房伴读,经史之学深厚,琴棋书画、金石碑帖无所不通,更兼顾曲,擅长昆弋皮黄,可谓文武昆乱不挡,六场通透,就是梨园子弟立雪程门问艺者也不鲜见。他精通音律,对音乐极其内行,清末所作的国歌,也可以说是中国的第一首法定国歌,即是严复作词、溥侗谱曲,现在已经少有人知。这首国歌颁布仅六日,武昌事变爆发,也就和清朝一样烟消云散了。溥侗对昆曲、皮黄都有极深的造诣,无论生旦净丑,都能拿得起来,他曾在自己的剧照上题写“剧中人即我,我即剧中人”,足见其潇洒豁达的人生态度。

也正因如此,这位“侗五爷”溥西园的书画声名为其他艺事所掩,其实他的书画作品基础深厚,法度森严,气韵潇洒,笔墨儒雅,早年也有瘦金的底蕴。敌伪时期,侗五爷往来于京沪之间,也曾挂名汪伪南京政府虚职,似于大节有亏。40年代后期,溥侗已经在沪患了半身不遂,也就再也不能来京,这也是他后来不再参与松风画会的缘故。溥侗1950年在上海病逝,葬于苏州灵岩山麓。出殡时,梅兰芳冒雨专程前来吊唁,其时棺椁在殡仪馆已经上盖,梅郎抚棺痛哭,一再要求重启棺盖,与侗五爷见最后一面,后来只得依梅郎之意,重启棺盖,梅郎抚尸痛哭,几乎晕厥。足可见侗厚斋在梨园之影响和地位,也见梅兰芳为人之义气厚道。

红豆馆主所参与并题写刊名的《国剧画报》可谓近代戏曲研究之重要史料,积数十期。我在70年代末曾于北京琉璃厂中国书店楼上(当时为内部阅览出售)见到一部数十本,索价仅一百二十元,盘桓良久,只觉囊中羞涩,未购之。越三日复去,已售出,真是遗憾之至。

溥侗系成亲王永瑆的曾孙,曾承袭镇国将军、辅国公,在北京的住宅在王府井地区的大甜水井胡同。他在清末也当过民政部总理大臣,但是他对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专心艺术,矢志不渝。民国初年,能真正算得风流倜傥而又有文化艺术修养的通才,我以为,惟侗厚斋与袁寒云两人。

溥侗与松风画会的关系亦如溥儒,不过,他与溥合作的书画也有一些。两人年龄相差十七岁,虽属同辈,对于溥伒来说,应属侗五爷提携之后进了。

松风画会的真正掌门人应该说是溥伒。溥伒是道光一脉,祖父是道光第五子惇勤亲王奕,父亲是奕第四子载瀛,而溥伒即是载瀛的长子。在这一房中,溥伒被称为“伒大爷”。溥伒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字南石,号雪斋,或署雪道人,也署松风主人,晚年以溥雪斋为名。松风画会即以他的号——“松风”为画会之名。松风画会的另外几位也是溥伒的兄弟行,如五爷溥僩、六爷溥佺,乃至后期的小弟八爷溥佐等。虽为异母,但都是载瀛的子嗣。

我看过的溥雪斋画作最多,也旧藏一些他中年的画作,其一生的画风变化不大,但真正从四王入手、直追宋元的风格,雪老应属此间第一人。较之溥儒,更为严谨有度。溥儒中年以后兼收并蓄较多,虽清丽逶迤,却略有媚俗之嫌,大概这也与他为生计所迫不无关系。而雪老终其一生,皆以文人画风始终。尤其是法书,确有二王之风范,南宫之笔力,欧波之韵致,皆可或见。平心而论,今人无出其右者。在松风画会中,雪老的成就也是其他成员无法比肩的。

溥伒在30年代末受聘于辅仁大学美术系,是该系的教授兼系主任。我在40年代的辅仁校刊上所见他的一幅照片,印象尤深,溥伒先生身着团花马褂,戴着圆形眼镜,额头宽硕,下颌略突显,面貌清癯,十分儒雅,且并无蓄须。而我在50年代中见到他时,却已经蓄须,背也微驼了。

雪老除了绘画,在古琴研究方面也是十分精通,后来与张伯驹、管平湖、査阜西等一起创办了北京古琴研究会,并任会长。1956年夏天,我在北海见到古琴研究会在湖上雅集,两艘画舫荡漾水面,琴声庄静厚重,悠扬低回。暮色渐沉,诸人拢岸,在仿膳茶棚小憩。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那日好像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盂兰盆会,北海与什刹海湖面满布河灯,众位老者多着长衫,手摇折扇,颇有仙风道骨,与当时的时代,宛如隔世。其中我能认得的也就是张伯驹和雪老几位,估计当有管平湖等人。后来又在60年代初在东岸的画舫斋几次见到雪老,虽显衰老,但仍是精神矍铄。

30年代末,我的外祖父泽民先生得明代泥金佳楮若干,裁为斗方,遍索时贤或书或画,参与其事者,计有雪老和俞陛云、郭则澐、于非闇、黄孝纾、黄君坦、宝熙、溥松窗、吴煦、黄宾虹、瞿宣颖、祁井西等十八人。其中最精者莫过于雪老的工笔仿宋人刘松年笔意,山石人物精致。泥金难以着墨,雪老以重彩勾勒,填充石绿、石青,至今犹如新绘,这在雪老仿宋人之笔中也是极为罕见的。

丙午浩劫,雪老于是年8月30日不堪暴虐凌辱,带着一张古琴和幼女出走,竟不知所终,其悲凉凄楚可想而知。不过,这一结局却留给人更多的猜想和悬念,一代宗师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大千之中。

余生也晚,松风画会前期诸君,我只见过雪老和溥佺(松窗),五爷溥僩从未见过,据说溥僩也逝于1966年。

溥松窗行六,但是比溥伒却小近二十岁。“文革”中,溥松窗也历经劫难,且彼时难以鬻画为生,生活颇为拮据,但是他却一直坚持作画,因此这段时间中留下的画作不少。据我所知,彼时通过篆刻家刘博琴和画家毓继明(毓恒)向溥松窗求索画作是十分容易的。直到“文革”结束,他才得以施展绘画技艺,重新创作。溥松窗殁于1991年。溥松窗的成就虽难以和乃兄相比,但早年也曾受聘于辅仁和国立艺专授课,在创作风格上也是北宗一派。

松风画会的另外两位发起人是关松房和惠孝同。

关松房的本名叫恩棣,字稚云(许多材料上误为雅云,是错误的),又字植云,号松房,晚年以号行。因此关松房又称恩稚云、恩松房。他本姓枯雅尔,是鉴定大家奎濂之子。恩稚云早年也是学习四王,但是晚年画风有变,许多大笔触的皴擦渲染十分多见,不似早年精细。我藏有他早年的摹古山水册页一本,木板本无题签,70年代中,是我学书时题署的“恩松房摹古精品”签条。内有他临摹的“临王叔明秋山草堂”、“拟大痴道人秋山无尽”、“仿高士林容膝斋图”、“摹沈石田溪山高远”、“仿文待招清溪钓艇”、“摹六如居士采莲图”、“临董宗伯山水”等十二帧,水墨没骨或着彩,确实为其精良之作,与晚期新派渲染皴擦有着较大的差异。

惠孝同则是兼跨湖社和松风画会两个画会的人,原名惠均,字孝同,后来以字行。惠孝同早年拜金北楼为师,也是湖社的中坚,并负责编写《湖社会刊》。惠孝同虽为北宗一派,但是并不泥古,这在湖社中并不少见,但于松风画会而言,却是风格略异。惠孝同与恩松房仅差一岁,成立松风画会时都是二十五岁上下。二

30年代以后,松风画会又陆续吸收了叶仰曦、关和镛(亦作章和镛)、启功等。

叶仰曦师从红豆馆主溥侗,不但从先生学画,更是就教于京朝派昆曲,受益匪浅,直到晚年,都为昆曲的传承恪尽身心。朱家溍先生曾与我谈起过叶仰曦的昆曲艺术,赞叹不已。叶先生的《单刀会·训子》、《长生殿·弹词》、《风云会·访普》等皆得侗五爷真传。尤其可称绝响的是叶先生八十诞辰祝寿中,诸位前贤曲友合作的《弹词》,由郑传鉴念开场白,许承甫、李体扬、许姬传、朱家溍、叶仰曦、吴鸿迈、朱复、周铨庵、傅雪漪等分唱九转,可谓京朝昆曲之风云际会。

叶仰曦名昀,叶赫那拉氏,山水人物皆精,师法刘松年、蓝瑛,擅于线描。

此外,湖社的祁昆(井西)等也常来聚会,也算半个松风画会的会员。

先君与元白(启功)先生是至交。元白先生参加松风画会较晚,我家藏有旧年松风画会几位先生合作的水墨成扇一柄,由溥伒作坡石,溥佺作寒枝,关和镛画秋树,叶仰曦画高士,启功补桥柯远岫,扇面未署年代。后来元白先生来舍下,取之展观,据元白先生回忆,似是在1932年前后。如果元白先生没有记错,那么彼时的元白先生只有二十岁。

松风画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个含“松”的名号,例如雪斋溥伒号“松风”,毅斋溥僩号“松邻”,心畬溥儒号“松巢”,雪溪溥佺号“松窗”,稚云恩棣号“松房”,孝同惠均号“松溪”,季笙和镛号“松云”,元白启功号“松壑”,井西祁昆号“松崖”,庸斋溥佐号“松堪”。

松风画会的全盛时期当在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末。当时会中规定是每月一聚,每年一展。其时,在松风画会中,只有伒大爷的生活宽裕一些,居所也较为宽敞,因此活动常在其寓所举行。松风画会中多数人当时是以鬻画为生,但彼时谈何容易?京津两地,也就是陈半丁、陈少梅的画作还有市场,其他画家很难以此维持生计。这种情况,不是今天所能想见的。

最后谈到庸斋溥佐,他应该是松风画会中最年轻的一位,生于1918年。比元白先生还小六岁。

溥佐是赵家的女婿,他的元配夫人是赵尔巽的堂房侄女,即是我祖父的堂妹,因此我的父亲称溥佐为小姑父,我则称他为小姑爷。

溥佐仅比我的父亲大七八岁,我常看见他时,溥佐也就三十四五岁。他的头硕大,且自青年时即谢顶,前额和头顶都没有头发,只在顶部两侧和后脑有头发。他不修边幅,顶上的两撮头发又不好好梳理,蓬松起来,像两只耳朵。加上头肥大而圆,再戴一副黑边的眼镜,因此十分怪异。我幼年顽皮,只在每次初见时叫他一声“小姑爷”,次后皆以“大老猫”呼之。溥佐为人憨厚,也从来不恼。

50年代初中期,溥佐时常出入我家,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家中上下都以“溥八爷”称之。彼时他的生活极为拮据,子女又多,他那时要说时常揭不开锅也并不过分,因此我的两位祖母不时接济些,以解燃眉之急。1954至1955年间,我的母亲大病初愈,在家画画静养。她幼年曾师从徐北汀,后来溥佐常来,也在溥佐指导下作画。溥佐擅工笔画马,仿李龙眠笔意,我的母亲也在他指导之下完成了一幅仿龙眠的人马图和两幅仿卞文瑜的山水,颇有古意。那幅仿龙眠笔意的人马图至今仍挂在我儿子的居室内。溥佐好吃,而不能常得,除却在我家吃饭,也偶尔到其长兄伒大爷和张伯驹处打打秋风。

溥佐对我的两位祖母都称“九嫂”,彼时她们虽住在一起,但是各自有各自的厨房,饮食习惯也不一样。我的亲祖母喜欢淮扬口味,而老祖母是北方人,喜欢面食,溥佐亦然,尤其喜欢吃饺子,他每次来都要求吃饺子。我的老祖母是爱说笑的人,溥八爷一来,她就命他作画,不待他画完,不给吃饺子,因此急得八爷一再催问,老是问:“饺子得了没有?”而我的老祖母总是道:“甭急,等你画完再给你下锅。”弄得溥八爷也没了脾气,只得伏案潜心作画。每当他作画时,我喜欢和他捣蛋,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揪他的头发,将他顶部的两撮头发竖起,更像两只猫耳。

溥佐和他的几位兄长都不像,不是爱新觉罗族中那种清癯消瘦的样子,而是肥头大耳。我的那位“小姑奶奶”并不常来,倒是他有一段常在我家。他有五六个儿子,但是只有毓紫薇一个女儿,都是我的这位“小姑奶奶”所出。

溥佐60年代初到天津美术学院工作,这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除了“文革”期间下放劳动,一直得到天津美院的重视和尊重,从此,也奠定了他在画界的地位。

溥佐虽幼年习画,深受父兄的熏陶,也以临摹四王和画中九友入手,但是画风比较拘谨。他以画马为主,山水、花鸟也算有一定章法,惟缺乏创意,自己的风格不甚突出。让他在美院教授基本技法,应该是很好的人选。我看过一些他晚年的画作,比之早年也有较大的变化,或曰受到时代的影响而变通。溥佐在松风画会中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松风画会的尾声,目前所谓“松风四溥”的说法实际上并不能成立,以溥佐的年齿是难以列于其间的。他比雪老小二十五岁,虽是兄弟行,但差了几乎一辈人。

松风画会迄今八九十年,往事如烟,满族宗室的文采余韵于此可见一斑。些许旧事,只是那个时代的雪泥鸿爪,谨就所记,姑妄言之。

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

励俊

留意这个题目也很久了,但一直没开笔去写。最初看黄裳先生的《锦帆集》和《锦帆集外》,总觉得其中的情感太细腻,而且浓得化不开,让人有些别样的联想:“小妹”和“Y”实在有些恋人的影子在里头吧,那种略带腻的怨,总不是“闲情”二字所能了的,但是又吃不准。后来看了陈凡先生《壮游诗纪》,说黄裳先生过去的恋爱“为山九仞,师老无功”。那种怨,似乎有了因头,但毕竟不是实证。

事情的揭开不近也不远,在2000年的《断简零篇室摭忆》一文中,黄裳先生第一次把钱锺书赠联引全了。文曰:“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甜姐儿,小妹,Y,果然都是那位黄——黄宗英。适巧,在搜集黄裳先生的集外文时,我陆续看到一些资料,可供关心此事的人参考,排除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比如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黄宗英的衣裳”;而在我,这自然是黄裳传记所应有的一章。记得有一次,朋友开玩笑说我有做娱记的潜质,这固然是个笑话,但也提醒我不要把这个题目混入下流的分子,写成什么作家明星绯闻。一

故事还得从七十多年前说起。

1941年秋,初中毕业的黄宗英由其兄黄宗江介绍进入上海职业剧团,成为一名演员。她第一次登台是在《蜕变》里演姨太太,大获成功。大家都说:“从北京来了个小姑娘,嗓特别响,北京话特好,人长得挺漂亮的,嗓子特别尖。”不久,黄宗英又在话剧中妆演一位糖果大王的女儿,这回更为成功。于是,有着一双清澈大眼睛的小姑娘黄宗英,从此被观众们亲切地唤作“甜姐儿”。

当时,围绕在黄宗江身边的人有“黄家班”之称。“我们贫穷、浪荡、钟情,我们钟情艺术,钟情友谊、爱情——在爱情上那时候只可称‘见习’。”黄宗江曾这样回忆:“李德伦和我,还有我的两位燕京同学,艺名丁力的石增祚和艺名异方的郭元同,我们四条汉子住进了一间楼顶屋,我们共同的小妹黄宗英和租来的钢琴在楼下客堂。”

由今及彼,不难想见40年代,一群年轻大学生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排演话剧、组织沙龙的情景。“黄家班”的住所很快成为年轻人的小沙龙,“整日高朋满座”。作为黄宗江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黄裳就是常常跑小沙龙的年轻人之一。

当时黄裳在文坛崭露头角,用着各种化名,偶尔也用本名。初入大学的他大概颇为空闲,弄笔之余就喜欢看戏及与朋友们聊天。关于那个时期,黄裳是这样描述的:“生活虽极无规律,但是极有浪漫的诙诡之趣。”黄宗英是“黄家班”的小妹,她的率真和活力有着难以描摹的吸引力。果然,相处一久,年轻人之间的情感似乎有了变化。且让我抄两段黄裳的书跋:

十年前且曾有《南国梦》曲本之作,以意中人足为小周后也。……辛卯十月廿六日,海上初寒,黄裳记。(《五国故事 三楚新录》旧抄本)

二十年前余究心南唐史事,曾撰《南国梦》剧本,以付月娇,盖拟其人为小周后也。杂置伊妆阁中。余入蜀后,此剧未演,稿本亦失去。(《江南别录》旧抄)

按:月娇是黄宗英当时的通信署名,事见黄裳《金陵五记》中的《马湘兰》和《旧札辑存》两文;而所谓意中人,实乃追述。最近《南国梦》剧本被重新发掘出,当时还没有浓情的影子。

这大概是一种少年的烦恼吧。黄裳在《锦帆集外》的《李林先生纪念》中,有着更为详细的自述:

这时Y从天津来沪演戏,请他补习英文,于是我们之间称呼人的时候就有了两位李先生,不过说起来时口气是不同的。他也常去看戏,对于台上的笑谑也总微笑着欣赏着。不知如何,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跟我说:Y并不算十分美。当时也就笑笑过去了。后来Y在上海大红,被称为“舞台上最美丽的女演员”。我想起当时也是红极一时的被改编为电影的一本美国女作家的小说,开头的两句,形容女主角并不美,但是有使人不易忘记的一种个性的话。

关于知慕少艾的情景,黄裳还有一篇追忆性质的《断片》收在《锦帆集》中,此不具引。可惜情感的小风景,终究经受不起社会动荡大风暴的冲击,更何况这份情刚刚萌芽。总之,男主角还没来得及表白心迹,就和女主角分离了。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上海沦陷,文化界顿时失去自由的活动空间。很快,教育、新闻、出版事业完全在日军及汪伪政权人员的直接控制下。“黄家班”所在的话剧圈子萧条而充满危险,戏是演不下去了。

凑巧,交通大学内迁至重庆,并在九龙坡兴建了简易校舍,正式成立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等七个系,让黄裳有了求学的一线之路。1942年的冬天,他和黄宗江等一行结伴离沪去大后方。

离别时的愁绪是那样淡淡的,回忆起来甜蜜中缠杂着丝缕的哀伤。黄裳《西行诗纪》(见于旧《万象》刊出的《芭蕉院随笔》)写道:

绝代风华绝世姿,樽前宛语一通辞。更何闲绪成哀乐,每悔余欢笑语痴。为爱湖山成小别,岂堪风雨饯春迟。华灯人语俱寂寂,心事如潮不自持。

小注云:

在离沪之前一月,那些最无聊的日子里,几乎每日流连在L地方。自己也知道无聊,不过后来竟致有非去不可的必要了。一种心理的影响暗暗的滋长起来。……头一句不免失于情感作用。一位老师就亲自和我说过:“Y并不美。”美不美,谁知道?反正诗是这样写了。

是的,离愁与初恋的蔓延,让人难以自拔。黄裳以《龙堆再拾》(1942年6月)纪事,以古喻今,和此情颇有关联。在黄裳一行临走之前,李尧林先生为他们饯行,并“要我代为通知,也约了Y”。李老师必然是看出端倪,一面是男主角的暗恋,一面是女主角的蒙在鼓里。也许,他想为他的学生创造一些机会?

在《李林先生纪念》中,黄裳写道:

那一天天气很好,下午五时,我们乘车子去赴宴。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知怎样有些拘束,还没有平时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时的热闹。吃完饭,Y赶着去上戏,我与W到咖啡馆里去吃水……

看来,是男主角口拙,有些话始终没能说出口,只能在离别之后寄情于诗。黄裳《西行诗纪》中有两首诗纪念当时的情景,诗云:

唱断天涯梦里词,灯前红叶系人思。何堪更着衣舞,月白风寒欲堕时。

……灯下,想起昨天此时,他们给我和T饯行席上的Y曾是上好了装的。淡淡的胭脂和浅红唇,比平常格外忧郁,不多说话。觉得无限哀愁。

无端姿媚泥人生,琥珀调羹手自擎。知是殷勤知是惜,此情如水不分明。

这一首是纪一个光景的闪烁。当夜所想起的。

以上二首都详记日期,见于新刊《万象》2001年3月《露间诗》一文。这里再引用《露间诗》中失收的一首诗:

拈来绮语供婵娟,人来花飞不记年。剩有余情堪记取,江南遗梦似风烟。

原注:“《张忆娘簪花图卷》里的题画诗中有一首同韵的,因为喜欢这诗的调子,所以用了原韵。”

手边恰好有《灵鹣阁丛书》本《张忆娘簪花图卷》,我查了一下,此韵共两首,录文如下:

谁与簪花上舞筵,金尊檀板旧因缘。展画似历华严劫,小别春风四十年。玉山樵叟汪俊

花事阑珊四月天,胜留春色最堪怜。一枝弱柳迎风态,忆著红裙踏舞筵。红豆士奇

前一首的“展画似历华严劫,小别春风四十年”颇有一语成谶之感。二

1943年初,黄裳一行人千里跋涉终于到了重庆;到了重庆以后,黄裳住在离城三十里路的乡下,黄宗江则在城里剧团里演戏。然而在重庆的读书生活并不怎么愉快,年轻的黄裳不断感到作为“一个下江人”所受到的欺辱。其实在那样一个烽火四起的环境下,校园早已经不是平静宁馨的世外桃源。乱世别离和现实的苦闷让人特别容易惦念家,而黄裳那怀恋的心情似乎愈来愈浓。写于那个时期的《音尘》开始回忆道:

离沪之前,朋友S为我饯行,在灯火管制的夜黑的一角市楼里寂寞地吃着饭。平时免不了有说有笑的,这时却只是严肃地相对。只说着算是“临别赠言”的话,劝我不可再浪漫下去,他这话是很正经地说的,我衷心地感谢着。却不能说什么,只在心里回复地想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

我们走下市楼,虽然才不过七点半钟,离S去L戏院上戏还早,街上却已经仅有寥落的行人和萧疏的灯火了。S慢慢地念着上面的那一段话,沉重得很。我现在仿佛还可以听见S的嗟叹声。

昨夜和L在这万山丛绕中的一片石塘边小坐。看着他的惘惘的眸子,于极静中却感到了心潮的起伏。真是“心事如潮不自持”呀,这我曾经拿来嘲笑过S的一句话,后来为着好玩,就又凑成了一首全诗。里边有一联是:为爱湖山成小别,岂堪风雨饯春迟。

这自然是有一种“典故”的。现在想想当时的心情,真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了。然而这一种寂寞之感,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我想起了我曾经消磨过不少黄昏的那个剧场的后台,那些Green Room里的电灯才真是亮,亮得人想睡觉。Ballet终场以后,一个个女优都下了台。窄窄的舞台入口处挤满了人。我看见了适才扮着仙女的那个女孩子,她的搽了粉的脸和头部胸部,黑漆黏成似的睫毛下面,掩藏着的浅黑色的眸子闪烁着,飘然消逝在化装室里了。

Green Room里的无线电寂寞地奏着悲哀的调子。女孩子们跹跹地起舞,似乎可以听见从那红嘴唇角溜下来的笑声,掉在地上碎了。看着那穿了素服的纤纤的身段,摇摇地,不禁微微地引起了点伤感。两个月以前,我的感情粗糙得快不能使这些景致在我心里生根。可是时间能使人变窄,我渐渐熟习于到这里来享受一份寂寞,从明眸笑语下面领略一份寂寞。这终于变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在施舍者是不自知的。正如在枝头啸着的鸟,晓风里摇曳的柔条,一切可以称做美的事物,都不是自明的,都有待于领受,解释,才能有一种意义。

我终究不过仅仅止步于欣赏,也许是留给我的时间太匆促了。

……

这最后一句“止步于欣赏”略带含蓄。文章的写定时间是在1943年的6月17日。原来这一年的夏天,黄宗英在北京与郭元同结婚了,这就是此文的注释。《露间诗》中“琴台此日应无路,凤纸他年寄性真”之所慨,应该也是由此而发。这一联写成的时间比《音尘》晚了两周。

1943年8月15日,黄裳给黄宗江写了一封信,信文提到:

……元同他们在北平结婚,想必“甚得”。不佞也曾于来此前拟去平一玩而未果。郭君有“北平市政府”印之《北平景观》一大册,五彩美丽极了,翻看之余不禁神往。其实“锦瑟年华”,在北平上海逍遥放荡最佳,何必像我们这些“亡命者”钻入这“窄的笼”来呢?不过我想他们或许要来。因念老兄所言重庆剧团缺乏少女,今宗英又以Lady姿态出现,实在可惜。所以我说以作少奶奶最佳。……

在黄裳一行离沪西行时,黄宗英是被黄宗江郑重托付给郭元同的。不过当时,大家都未料到之后的联姻。从黄宗英晚年回忆来看,这场婚礼颇有意气用事的地方,更像是所谓“冲喜”。因为新郎病得不轻,由人搀扶着行礼,而婚后的第十八天便因病去世了。少不经事的女主角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但对于婚姻大概仍无概念。黄宗英的性格倔强而有男子的英气,早年十分叛逆,她曾经说过:“我虽然喜欢童话《灰姑娘》,却怀疑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会不会真的幸福。”失去爱人的黄宗英,当时的《春秋》杂志上有一篇很长的八卦文章,文辞略有些刻薄,在此就不具引。

秋冬之交,黄裳又给黄宗江写了封信,再次提到黄宗英:

如去信,请代致慰唁。人总应该快快乐乐的。无论在遭遇到什么尴尬事之后。岂不然乎?

同年,黄裳给二弟的信中也提到这件事:

宗英的事这里已知道了。前几天还看到她的信,真是一切都想不到,应了那一句话:“世事之奇,恒出小说之上。”不过那信里说她还非常“快活”,其性格之强恐非一般人所及也。

从黄裳的家书可知,当时黄宗英和黄裳有鱼雁往来。经过这么多年,这些信现在早已荡然无存。只能从文章中找到一些线索,在此引用《〈锦帆集〉后记》中的描述吧:

给一个人写了几封信,诉说的也还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情。这时我正知道了关于Y的一些事,一些想不到的事。在水市巷的一所轰炸后的楼房下面,看到了几封信,信里有几句话,我抄了下来,在日记里:“我珍惜我小小的力量、生命和爱,我要把它们给我爱的人们。我不愿意作什么大事业,想替你们作极小的事。我读书,我弹琴,努力的求知识,学许多的事情,都是为要做你们最好的伴侣。”

原本朦胧的情感和忧愁的离绪,又加上了“怜”,此时全化为对伊人的相思了。战时,大后方和沦陷区的通信很不容易,于是不久,一封写给“小妹”的信,以《闲话重庆》的名字发表在《万象》第三卷第六期,有代柬的意思在里头。这些早年的文字,如此亮色,但实际的生活恐怕并非如此。从此,“黄裳”成为一个较为固定的笔名。而这个笔名初次与世人相见,是在1936年。当时,黄宗英只有十二岁。《闲话重庆》这篇文章,后来收入《锦帆集外》,改题《江上杂记》。而这些未曾实寄的信笺陪伴着黄裳从重庆到北碚,到昆明,到湘北,到桂林,到贵阳,到印度……收在《锦帆集》和《锦帆集外》中的篇章,寄许了黄裳那段相思故事。写完《去国草》后,他就从戎成了赴缅随军的一名翻译官。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大后方的各界人士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回到昆明的黄裳也开始憧憬回故里的景象,他在《〈锦帆集〉后记》中写道:

离开家,离开亲爱的人们已经两年半了。久久无消息,不知道她们现在生活得怎样。无已的怀念。衷心希望回家,到Y的“绣楼”上听雨,念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镫独自归”的诗句。如果时间不太久的话,让这本小书作一个小桥,使我不致太困难回到那个境界和那种情怀。

在等待返程的日子里,黄裳成为《文汇报》记者,写出了著名的报道。三

在重庆苦熬了近一年,黄裳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然而此时家园已经物是人非,他所恋着的小妹已经出嫁程述尧。程述尧是南北剧社的社长,圈内人士,后来做到兰心大剧院的总经理,是上官云珠的一任丈夫,一个有名的“公子哥儿”。演艺圈子的男女关系总是那样繁乱,古今并无二致。而且依照郁达夫的说法,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平常。

黄宗英与程述尧的婚姻也非常短暂。回忆起程述尧,黄宗英曾说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