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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05:4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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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夏目漱石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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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心试读:

作者简介

夏目漱石日本近代文学杰出代表,在日本文学史上享有极高的地位,被誉为“国民大作家”。其头像曾被印在日元1000元的纸币上?代表作品《我是猫》《心》。他对个人心理的描写精确细微,开启了后世私小说的风气之先。他的门下出了不少文人,芥川龙之介也曾受他提携。

董学昌 1947年生于北京,1968年8月毕业于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1983年至1984年赴日进修一年。2002年退休。主要翻译作品有:长篇小说《敦煌》(井上靖)、中短篇小说集《出生的苦闷》(有岛武郎)、《释迦牟尼传》(武者小路实笃);另有短篇小说《春鸟》《石骨》和散文集《文鸟》(与楼适夷合译)等。

(上)先生和我

我常常把他称为先生,因此在这里也只写作先生,而不公开他的姓名。与其说这是顾忌人言可畏,不如说这样对我更自然一些。每当我回忆起他时,马上就想叫先生,拿起笔来心情也是一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没有感情色彩的缩写洋字母。

我同先生结识是在镰仓。当时我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学生。因为接到一位正利用暑假去海水浴的朋友的来信,叫我一定要去,我筹了些钱就去了。我筹钱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可是我到达镰仓还不到三天,叫我去的朋友突然接到家乡来的电报,让他回去。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可是我那位朋友不相信。早先,他家乡的父母曾不征得他的同意,硬要给他成亲。按现代的习惯,他结婚还过于年轻,更主要的是对象本人不称他的心。因此他在暑假里故意逃避回家,跑到东京附近游玩来了。他把电报拿给我看,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他当然应该回去。因此他终于回去了。这样一来,我特意赶到这里,反倒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离学校开学还有许多日子,由于我处于待在镰仓也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的境况之下,就决定暂时留在原来的宿处。我的朋友是中国的一位资本家的儿子,手里很有钱。可是由于还在上学和年龄的关系,生活用度也跟我相差无几。这样,我单独一个人留下来。就没有必要麻麻烦烦地再去另找恰当的宿处了。

宿店在镰仓也算处于偏僻的角落,打弹子或吃杯冰激凌这类时兴的东西,要过一条很长的田间小路才办得到。光坐车也得花两毛钱。不过这里散落地建了一些私人别墅,而且这地方离海很近,洗海水浴很方便。

我每天去下海。穿过陈旧、烟熏的草房,就到海滩。来避暑的男男女女在沙滩上活动着。想不到这儿竟住着那么多城里人。有时也像澡堂子那样,海面上呈现万头攒动的景象。虽然其中没有一个相识的人,但我也裹在这喧闹的景色中,有时随便躺在沙滩上闲眺,有时让波浪拍打着膝头,在这里乱蹦乱跳,玩得倒也愉快。

原来我就是在这纷攘的人群中看到先生的。那时海边有丽家茶馆。由于偶然的机会,我习惯于上其中的一家。跟长谷那边拥有大别墅的人不同,来这儿消夏的客人没有各自专用的更衣棚,必须使用这种公共的更衣处。他们除了在这儿喝茶、休息之外,还在这里洗游泳衣、洗净带盐分的身子,或者把帽子和伞存放在这里。我没有游泳衣,由于怕带来的东西被偷掉,所以每次下海也把脱下的衣服什么的扔在那家茶馆里。

我在那家茶馆见到先生的时候,他正脱完衣服准备下海。当时,我正相反,让风吹着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走上来。本来,我们之间有不少攒动着的人头挡住视线,要是没有碰上什么特别情况,我也许不会注意到他的。但是,尽管海边上那样混杂,我又是那样漫不经心,我还是马上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陪着一个外国人。

我正要进茶馆,那个外国人的雪白的肤色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脱下身上的纯粹日本式浴衣,一下子扔在折凳上,抱着胳膊面向大海站着。他除了穿着一条我们穿的裤衩之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这首先就让我觉得新奇。两天前,我到由井之滨,曾蹲在沙滩上久久地望着外国人下海的情景。因为我坐在一个略略高起的沙丘上,旁边就是旅馆的后门,当我瞩目眺望的时候,见到许多男人洗完海水浴走上来,竟没有一个人露出身躯、胳膊和大腿的。女人更爱把肉体遮掩起来。人们头上几乎全包着橡胶头巾,于是海面上就浮动着一片虾红色、绛色和蓝色。在我刚刚见过这般景象之后,再看看这位只穿一条裤衩站在大家面前的外国人,的确显得很稀奇。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看自己身旁正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一两句话。这日本人正拾着落在沙上的毛巾,一拾起来便包在头上,向大海那边走去。这个人就是先生。

我只为好奇,目送着并肩走下海边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一直走进海里,穿过远处浅滩一带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就一同游开了。我望着他们脑袋渐渐变小,向远方游去。过了不久,他们又折回来,笔直地游到岸边。回到茶馆也不用井水洗澡,立刻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向什么地方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仍然坐在原来的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呆呆地琢磨着先生,总觉得不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那时候,我与其说是无忧无虑,莫如说苦于无聊。因此,第二天估摸着能遇到先生的时间,又特意跑到茶馆去看。结果没见到那个外国人,却见先生一个人戴着草帽来了。他把摘下的眼镜放在柜台上,立刻用毛巾包好头就急急忙忙下海去了。当他像昨天那样穿过吵闹的浴客一个人游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想跟在他后面。于是我追上去,让浅水溅着我的头,直到很深的地方,就冲着先生挥动双臂游起来。可是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画了一条弧线,从一边想不到的方向,开始向岸边游回去。因此我的目的落空了。我上了岸,甩着往下淌水的手,刚一跨进茶馆,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同我交错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时间来到海边,又遇见了先生。那天同样的情况又反复了一遍。但是两人之间没有找到谈话的机会,也没有相互问候。先生肯定是不善交际的,他按照一定的时间,超然地来了又超然地离去,无论周围怎样热闹,简直看不出他稍加分神的样子。最初同他一起来的那个外国人,以后再也没有看见,先生总是一个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迅速地从海里上来,正要穿放在老地方的浴衣,不知怎么回事,浴衣上沾满了沙子。他为了把沙子抖掉,就向后抖了两三下。这时放在衣物底下的眼镜从板缝里掉了下去。先生系好白地蓝花衣服上的腰带之后,大概发现眼镜丢了,便急忙在近边找起来。我赶紧把头钻进凳子底下,用手拾起了眼镜。先生说了声谢谢,就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过一天,我跟在先生后面跳进了大海,同先生一起向远方游去。刚游出二百米远的海面,先生就回过头开始同我说话了。漂浮在广阔、苍茫的海面上的,这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一眼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远山近水。我活动着充满自由、欢欣的肌肉在大海中狂舞起来。先生突然停住手脚仰身躺在波浪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碧蓝的天空把耀眼的光色投在我的脸上,“太愉快了!”我禁不住大喊起来。

过了一会儿,先生像是要在海里站起身似的变了个姿势,催促着我说:“还不回去么?”我体质还算强壮,很想在海里再玩玩。可是给先生一邀,我便马上高兴地答道:“好,回去吧。”于是我们又顺原路游回海边。

从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是还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以后又过了两天,大概正好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在茶馆同先生相遇的时候,先生突然问我:“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很久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里也没有回答的准备,所以就答道:“我也说不上。”可是看到先生正在笑时,我忽然不好意思了,不由得反问道:“先生呢?”这是我第一次叫先生。

那天晚上我到先生的宿店去了。虽说宿店却跟一般旅馆不同,仿佛是宽阔寺院内的一座别墅。我也知道了先生的家眷并没住在这里。因为我口口声声叫“先生”,他苦笑了。我忙辩解说,那是我对长辈人的习惯。当我问到前几天见过的外国人时,先生讲那人脾气古怪,说他已经不在镰仓了。闲聊了一阵之后,先生又说,奇怪的是自己连同日本人也不大来往,却交上了这样一个外国人。最后我对先生说,好像不知在哪儿见过先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年轻的我,暗中疑惑对方也有同我一样的感觉,而且心里期待着先生的回答。但是,他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说:“实在是没有见过你呀。不会是认错了人么?”于是,我感到一阵意外的失望。

我是月底回到东京的,比先生更早地离开了避暑地。我同先生分手时问过他:“以后我可以常到府上拜望吗?”先生只简单地答道:“哎,来吧。”当时我很想同先生交朋友,期望先生说几句体贴一些的话。因而这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有点儿挫伤了我的自信心。

先生常常以类似这样的情况,使我感到失望。他似乎有些觉察,又仿佛根本没有理会,我一再感到轻微的失望,可又舍不得因此离开先生。相反,每当我感到不安而动摇的时候,却更想前进。我想如果再向前跨一步,也许我所期待的东西总会圆满地呈现在我眼前吧。我很年轻,可是我并没想把我年轻的血液为一切人而这样猛烈地跳动。我不晓得为什么单单对先生却产生了此种心情。直到先生已经过世的今天,我才开始懂得,先生一开始就没有讨厌我。他对我表示的常常看着像是不在意的寒暄和冷淡的举动,并不是要躲避我的不愉快的表现。那是可怜的先生,对于要接近自己的人发出的一种警告,表示自己不值得别人接近,不要过来。仿佛他拒绝别人的亲近,在轻蔑别人之前就先蔑视自己了。

我怀着当然要拜访先生的愿望回到了东京。那时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我本想安排时间去一次,可是在归来后的两三天中,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了。而且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记忆力复活的有力刺激一起,浓重地感染了我的心。每当我见到来来往往的学生的面容时,就感到对新学年的渴望和紧张。我一时忘记了先生。

开学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的心情又松弛下来。我带着不满意的脸色,在室内踱步,想得到什么似的环视自己的房间。我的心头再一次浮现出先生的面庞。于是我又想去看望先生了。

头一次拜望先生时,他不在家。第二次去,我记得是下个星期天。天空非常晴朗,天气好得沁人心脾。那天先生又不在家。在镰仓时,我曾听先生亲口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大都在家,好像他不喜欢外出。可是我来了两次,两次都扑空,想起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无端的不满。我并没有马上离开门口,望着女用人的脸,犹犹豫地站在那里。这位女用人还记得我上次递过名片,就请我等一等,又回到里面去了。于是一位夫人模样的人代替她走出来,是一位漂亮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地告诉我先生到哪儿去了。据说先生有个习惯,一到每月的这一天就去杂司谷墓地,向一位死者献花。“现在刚刚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夫人怀着歉意对我说。我点点头就离去了。在喧闹的大街上没走多远,忽然想到,我何不也顺便散散步到杂司谷去走走,说不定会遇见先生哪。于是我抱着这种好奇心马上往回走。

我从墓地前方的苗圃左边走进去,沿着两旁种着枫树的大道走到深处。这时,在路边的茶馆里忽然走出一个先生模样的人。他眼镜框映着阳光,我一直走到他的近边,才冷不防地高喊了一声:“先生!”先生突然停下来,望着我的脸:“怎么?……怎么?……”

他反复说了两遍同样的话。那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情调,回荡在白天的静寂中。我一时答不出话来。“你是跟在我后面来的吗?怎么……”

先生的神态平静,声音低沉,但是在他的表情中,却有一道难以形容的阴影。

我告诉了先生我是怎样到这里来的。“是来给谁扫墓,我妻子没说那人的名字吗?”“没,这可没有说。”“是么?——对啦,她和您初次见面,当然是不会说的。”先生渐渐露出满意的样子。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向马路走去。在标有依撒伯拉某某之墓、神仆罗金之墓等等的旁边,立着一座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等等。还有写着全权公使某某的。我在刻着“安德烈”三字的小墓前问先生:“这用外文该怎么念?”“我想应该念作Andree吧。”先生苦笑了一下说。

先生对于这标志各种人物的墓碑式样,似乎并没有像我那样觉得滑稽和有讽刺味。我指着圆的基石,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地说这说那。起初他默默地听着,后来他对我说:“死这回事,你还没有认真想过吧?”我没作声,先生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墓地尽头,挺立着一棵遮天的大银杏树。走到树下时,先生抬头望着高高的树梢说:“再过一些时候就好看了。所有的树叶子都变黄。这一带地面便会覆盖一层金色的落叶。”原来先生每月都要在这棵树下经过一次。

对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开辟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锹的手瞧着我们。我们从这里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话语比平时更少,可我并没因此而感到局促,就一起溜溜达达地走着。“马上回家么?”“哎哎,也没有别的地方要去。”

两个人又默默地向南下了坡。“先生府上的墓地在那里么?”我又开口问他。“不。”“谁的墓——是亲戚的?”“不。”

此外先生什么都没回答。我也就不再问了。走过大约一百米远时,先生忽然又提起来了:“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墓。”“您每月都要给朋友扫墓么?”“是的。”

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没说过别的话。

以后,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到先生次数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门越来越频繁了。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初应酬的时候,还是有了深交以后都没有多大变化。先生总是那么沉静,有时过于沉静而显得孤独。一开始我就似乎发现先生怪异得难以让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这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的强烈愿望。也许在许多人当中,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只有我吧。然而,唯独我才有的这种直觉,后来得到事实的验证,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的直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爱别人,又不能不爱,可是当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怀中时,却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而稳重的。可是偶尔有一阵奇怪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窗外那飞鸟儿的黑影,一闪便立刻消失了。我头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的那种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喊他的时候。他那瞬间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脏里一向奔流的血潮,一下子变得迟缓了。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停滞,还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云影。使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的,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说着话,眼前忽然浮现出先生特意指给我看的那棵大银杏树。我一算计,离先生每月照例去扫墓的日子,刚好还有三天。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没课的轻松日子。我就对先生说:“先生,杂司谷银杏树的叶子,大概已经落光了吧?”“也许还没有。”

先生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视着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我马上说:“这次去扫墓,我同您做伴好么?我想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的。”“可是顺便散散步,不是挺好么?”

先生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他仿佛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不是不想带我去的借口,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觉得那时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令人奇怪,就更想去了。“好吧!扫墓也好。请带我一道去吧。我也去扫扫墓。”

其实,我觉得硬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乎毫无意义。这时先生的眉宇间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彩。那仿佛是困惑、厌恶、恐惧和略带惶然不安的样子。这时,我蓦地想起在杂司谷喊“先生”时的情景,两次的表情完全相同。“我,”先生说,“我有不能对你说出的某种原因,我不想跟外人一起去那儿扫墓。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带去过。”

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先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这事我也没说别的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亲密的、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动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点点在研究先生,那么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可能便会立刻切断。因为我很年轻,竟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可贵的。如果我错误地走向反面,两个人的关系不知要落到怎样的结果,想起来只觉得后怕。尽管并非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无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两三次。我的腿渐渐跑得勤快了的一天,先生突然问我:“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地到我这样的人的家来呢?”“为什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打扰您了?”“说不上打扰。”

也确实是这样,先生并没有流露嫌弃的样子。我知道先生的交际面很窄。他原来的同学,那时只有两三个人住东京。偶尔也有先生和同乡的同学一起在客厅的情况,不过看起来,他们都不如我跟先生那么亲近。“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所以很欢迎你来看我,才问你为什么来得这样勤快的。”“这,又为了什么?”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脸,说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问答,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以后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客厅就笑了起来,说道:“又来了啊。”“哎哎,又来了。”说着我自己也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别人这样对待,我一定会恼火的。可是先生这样说时,正好相反,不但没使我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起前几天的话,“我是个孤独的人,也许你也很孤独。我虽孤独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活动也过得去,可你还年轻,这样可不行吧?只要能动,就闲不住。活动,就总想遇到点儿什么吧。”“我一点儿也不孤独。”“孤独,莫甚于年轻时候。要不,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到我家来呢?”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的。因为我没有力量使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向别处去发展你的交际,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地笑了。

幸而先生的预言并没能实现。当时未通世故的我,竟连这段话中那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没几天就不知不觉地在先生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地同夫人攀谈起来。

我是个普通人,对女人也并非冷淡。可是从我这么一个年轻人过去所经历过的境遇来看,几乎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的来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对在大街上相遇却不相识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觉得对于夫人也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

这也不是说夫人没什么特色,也许应当说显示她特色的机会还没有到来更恰当些。但我总是把她当成是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她也仿佛因为到自己这儿来的是个学生,而善意待我。因此,如果除去位于中间的先生,只剩下两个人的话,那么对于刚刚认识时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觉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往常高兴:“你也喝一杯吧。”他对夫人说着,把自己喝干的杯子递了过去。“我……”夫人推辞不过后,窘迫地接了过来。她皱起好看的眉头,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边。于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谈起来:“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因为你讨厌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会使人心情愉快的。”“我一点儿也喝不下啊,只是难受。可你喝一点儿后,好像很高兴似的。”“有时候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今晚怎么样?”“今天很愉快啊。”“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喝一点儿嘛。”“那可不行。”“喝吧,只要你不寂寞就好。”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用人,我每次去时大都静悄悄的,从没听见过里面有高声谈笑的时候。有时我仿佛觉得屋子里只有先生和我。“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是啊。”我虽然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那时我没有孩子,只觉得小孩儿讨厌。“要一个来么?”先生说。“不是抱来的孩子,你呀!”夫人又朝着我说。“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说。

夫人不作声了。“为什么?”我问。“是老天爷的惩罚啊。”先生说着放声笑了。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夫妻。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家庭一员的生活,当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厅对坐时,手下的什么事都不叫女用人,而招呼夫人。先生总是回过头朝隔扇那边叫着:“喂,静(夫人的名字叫静)。”那招呼的声调,我觉得很温柔。夫人应声走出来的样子也落落大方。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在座的时候这种关系在他们之间就表现得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我记得他们一同去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过两三次。现在我还留着先生从箱根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②去时寄给我的装着一片红叶的信。

当时我所见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首先就是这些,其中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在先生家门口正要请传达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吵架。因为先生的房门口紧挨着客厅,我站在隔扇门前就大致听出那是吵架声。不时提高嗓音的男人是先生。因为对方的声音比先生的低,辨不清是谁,可我总觉得像是夫人,似乎还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便马上决定不进去,转身回宿处了。

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奇怪的不安,竟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小时左右,先生来窗下喊着我的名字。我惊讶地打开窗子,他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刚才包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穿着裤裙,也没顾得换就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喝到一定程度要是没醉,也不会冒喝醉的风险的。“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了。“不愉快吗?”我不安地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如鲠在喉似的难受。一下想跟他直说,一下又想还是不说的好,这种犹豫不决的样子,格外地显出了我心神不定。“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先生先说,“其实我也有点儿反常。你看出来了么?”

我什么也答不出。“是这样,刚才我同妻子吵了点儿架。所以使我这无聊的神经,兴奋起来。”先生又说。“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的话。“她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原谅。结果,我就生气了。”“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我要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样痛苦,这也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我们回去时,默默地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地走着。后来先生突然开了口:“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气出来,她一定放心不下。想来女人真是可怜,除我之外,她也没有可信赖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就马上接下去说:“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心安理得,真有点儿可笑。你,你是怎样看我的,我是强者还是弱者?”“像是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闭上口默默地走起来。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处附近路过,是顺路。走到那里,在路口分手时,我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说:“顺便做伴,陪您到家吧。”先生马上伸出手拦住我。“已经很晚了,快点儿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先生加上句“为了我的妻”,这句话异常地温暖了我的心。因为这句话,我回来后才能安然入睡。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为了我的妻”这句话。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断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这种现象也是很少发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连这样的感觉都吐露给我了。

他说:“世上的女人,我只认识我的妻。除了她其他任何女人都不会使我动心的。妻也觉得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是生来最幸福的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前后经过,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把这样的自白告诉我。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奇怪地回响在我耳中的是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生来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地说是幸福的人,却说是应该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疑问。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这里加重的语气。我不能不想到他实际上是否真的幸福,还是应该幸福而不那么幸福。但是,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

过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同夫人谈话的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一般在横滨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的。我同先生说过需要一些书,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约定九点钟到。先生去新桥对前天特意来辞行的朋友还礼,是那天突然决定的。他临走时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在客厅等候先生的时候,便同夫人攀谈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比初到先生家时更有成人气,而且同夫人也相当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样拘束。我们说了很多话,不过都是一般闲聊,现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记得一件事,但在谈它之前,我想放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无事赋闲,却是回到东京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过,他怎么能闲得住呢?

先生简直是个在社会上默默无闻的人。所以他的学问和思想,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从而对他深怀敬意的。我常常说这很可惜。先生并不以为然,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到社会上讲话,是办不到的。”在我听起来,他的回答过于谦虚,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其实先生对那些现在成了名的老同学,常常抓住一个就毫不客气地给予严厉批评。所以我就毫不掩饰地指出这个矛盾,来一通议论。我的精神与其说是对抗的,倒不如说对人们不理解先生却还心安理得感到遗憾。那时先生语气深沉地说:“总之我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服务的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深沉的表情,清晰地刻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那是失望、不满还是悲哀,然而却坚定得使我无言以答,也没有勇气说什么。

我同夫人谈话时,话头很自然地从先生谈到这里。“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只在家里思考、学习,而不到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呢?”“不行啊,他讨厌那些事。”“就是说,他觉得那些事无聊?”“是否这样,我们女人可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这种意思吧。还是想做点儿事,可总办不到,实在遗憾。”“不过从身体来看,先生不是挺好么?”“倒是很结实,什么病也没有。”“那么为什么不能活动一下呢?”“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操心了。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觉得于心不安哪。”

夫人的语气非常同情,但她嘴边还是挂着微笑。若在旁人看来,我反倒显得认真了。我露出难以理解的脸色不作声了。接着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完全变了。”“您说的年轻,是指什么时候?”我问。“学生时代呗。”“您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夫人的脸,马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是先生和夫人自己都告诉过我的。夫人说过:“严格说来,我是个‘混血儿’。”因为她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鸟取,母亲却生在那时还叫江户(东京)的市谷,所以她才半开玩笑地这样说。但是先生却是方向迥然不同的新潟县人。因此,如果夫人知道先生的学生时代,那显然不是乡里关系。可是脸色微红的夫人,仿佛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我也不好深问了。

从认识先生到他故去,我通过多方面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对他结婚时的情形却几乎毫无所知。有时我从好的方面来解释这个问题,我想先生是个长辈,给年轻人讲自己的艳史是要特别谨慎的;有时也从消极方面来想,觉得先生和夫人跟我不同,他们成长在前一个时代的旧习俗里,所以一触及这种艳史,大概就没有勇气直率地暴露自己了。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但是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设想出两个人的结婚,有一段罗曼蒂克的奥秘。

我的设想果然没有错。但我只不过是在想象中描绘出爱情的一个侧面。在先生美好的爱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而且那悲剧于先生是怎样的惨痛,夫人却全然不知,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先生是瞒着她而死去的。先生在破坏了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破坏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关于这个悲剧,我什么也不能说了。至于显然由于这悲剧而产生的两个人的爱情,正如刚才才说过的,他们谁都从未对我提起过。夫人是由于慎重,先生又有着比这更深刻的缘由。

只有一件事尚且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正是花开时节,我和先生一同到上野公园去玩。在那里我们看见一对漂亮的情侣,他们和美地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因为是公园,侧目他们的人比看花的还多。“像是新婚夫妇啊。”先生说。“似乎很恩爱哪。”我附和着。

先生连苦笑都没有,便转过头背向这对男女走去,随后这样问我:“你恋爱过么?”

我回答说没有。“你不想恋爱么?”

我没有回答。“不会不想吧。”“是啊。”“方才看到那对男女,你嘲弄人家了吧。在那种嘲弄里,其实掺杂着你追求爱情,却又得不到对方的不快的怨声。”“您听到了么?”“听到了。体验过美满爱情的人,会说出更柔情的话。可是……你,爱情是罪恶呀!知道吗?”

我突然被惊呆了,什么也没回答出来。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中,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在穿过这里,走到既不是花也不见人的森林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谈论这个问题。“爱情是罪恶吗?”那时我问道。“是罪恶,真的。”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同刚才一样坚定。“为什么?”“迟早你会理解的。不,不是迟早,应该说你早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是意外的空虚,连个想象的目标都没有。“我心里连个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是毫不打算对先生隐瞒什么的。”“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活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就能平静下来的吧,所以就想活动了。”“现在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正因你不能如愿,不是才到我这儿来活动的么?”“也许是这样,可那和爱情不同。”“这是走上爱情的一个阶梯,按顺序在和异性拥抱之前,才先到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的。”“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你的。况且又有些特别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只能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宁可希望这样。可是你……”

我悲伤极了。“您认为我应该离开您,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可是,不谨慎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足,可也没什么危险。然而,给长头发缠住时的心情,你知道吗?”

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却没有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思仍然朦朦胧胧,难于理解。而且我有点儿不高兴了。“先生,请您把罪恶的意思再说得清楚点儿。否则,在我能明确地理解这个问题之前,就请您别再往下说了。”“是我不对。我本想跟你说实话,可实际上却让你着急了。都是我不好。”

先生和我从物馆背后静静地向莺溪那边走去。从藩篱的空隙里,可以望见宽敞的庭院中一部分茂盛的白山竹,仿佛很幽静。“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月到杂司谷墓地为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得这样奇突,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回答。我好一会儿没有作声。于是他好像才发觉似的这样说:“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刚想解释一下不该让你着急,结果又叫你着急了。唉,真没办法。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而且又是神圣的。不是吗?”

先生的话越发使我糊涂了。但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提爱情。

十四

我很年轻,动不动就容易认死理。至少先生是这样看的。在我看来,先生的话要比学校的讲义更为有益,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见解更为难得。总之,洁身自好,从不多说的先生,仿佛比站在讲坛上指导我的那些伟人更了不起得多。“不能过于迷恋。”先生说。“我是醒悟了之后才这么想的。”我回答时带着十足的自信,而先生对我的自信并没有理睬。“你这是狂热,热情一退就会烦腻的。是你的现在使我这样想的。这使我很难过。然而预想到你今后要起的变化,我就更难过了。”“您认为我是那么轻浮,那么不可信任么?”“我感到很遗憾。”“您是说遗憾,但不能信任,是吗?”

先生为难地望着院子。庭院里,不久前还处处点缀着深红色的茶花,现在一朵也不见了。先生常常习惯在客厅里眺望茶花。“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意指你,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这时藩篱外传来大约是卖金鱼的吆喝声。此外没有任何声响。从大街深深折进二百米远的巷子里格外清静,房间里也像平时那样静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针线什么的,能够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竟问先生道:“那么连夫人也不能信任吗?”

先生的神色有些不安,于是他避开直接的回答说:“我连自己本人都不信任,也就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所以也就变得不能相信别人了。除了诅咒自己,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想得那么复杂,那就谁都靠不住了。”“不,不是想,而是实际做了。做了之后,我很惊讶,而且觉得很可怕。”

我正想沿着同样的思路再问下去,这时听到夫人在隔扇后面“先生,先生”地唤了两声。听见唤声,先生问:“什么事?”“来一下。”夫人把先生叫到隔壁。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多想的工夫,先生就很快地又回到了客厅。“总之,不要太相信我哟。太相信了迟早要后悔的。而且对于欺骗自己的回敬,终将变成残酷的报复。”“这是什么意思?”“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我就是为了不受将来的屈辱,才拒绝现在的尊敬。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而不愿忍受将来更大的孤苦。我们生在充满自由、独立和自我的现代,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不得不都尝尝这种孤苦吧。”

我对于有这种精神准备的先生,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十五

以后,我每当见到夫人都很担心。先生对她也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么?倘若是的话,夫人会满意么?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因为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夫人,而且她每回见到我,又总是平平常常。何况先生不在家,我们也很少见面。

我更加不解的是,先生对于社会的这种认识是怎么产生的。难道这只是他以冷酷的眼光内省自己。观察社会的结果么?先生善于坐着思考,只要有先生那样的头脑,用坐在家里分析社会的这种态度,就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么?我并不认为仅仅如此。先生的认识像是活生生的。它不同于被火烧后剩下来的冷冰冰的石头房屋的空架子。在我眼里的先生,确是位思想家。但是,在他这位思想家归纳起来的主义里,似乎编织进了有力的事实。这事实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情,而仿佛是一种令人血灼脉息的切肤之痛,深深藏在他内心里。

这无须我臆测,先生本人已经自白过了。不过他的自白像云雾一般笼罩在我头上,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为什么是可怕的。他的自白是朦胧的,但却又分明地震撼着我的神经。

我在先生这种人生观的基础上,也设想过或许有一段热恋故事(当然是产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据先生说过的爱情是罪恶的话来看,这多少是个线索。但是先生告诉过我,现在很爱夫人。可见这种近于厌世的念头,是不会从两个人的爱情中产生的。“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先生的这句话应该用在现在普通人之间,用在先生和夫人之同似乎便不恰当了。

在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谁的坟墓,也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那墓同先生有着很深的缘由。我虽然不断地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难以靠近。但作为先生记忆里的一个生命的片段的那座墓却印在我的头脑中。然而,那座墓于我来说完全是死的,绝不会成为打开我们之间生命大门的钥匙,倒像个怪物,站在我们中间妨碍两个人自由往来。

不知不觉地,我同夫人直接谈话的机会又来了。那正是忙碌的秋季,白天渐短,令人感到寒意的时节。先生家附近接二连三失盗都是在天傍黑的时候。虽然被盗人家大致没丢什么贵重东西,但被钻进去的人家总要丢点儿什么。夫人为此提心吊胆的。正在这时候一天晚上先生有事要出门。因为他有个在外地医院做事的同乡朋友进京,他同另外两三个人要在某地请这位朋友吃饭。先生跟我说了原因,托我帮他看家,直到他回来。我马上答应了。

十六

我去的时候已是将要掌灯的傍晚,可是守约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夫人说着,把我让进先生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写字台、椅子之外,还有许多书籍,电灯光透过玻璃照着整齐漂亮的书脊。夫人让我坐在铺在火盆前的坐垫上,说:“请在这儿看看书吧。”说完就出去了。我像是等候主人归来的客人一样惴惴不安,僵硬地坐在那里吸着烟。这时传来夫人在茶室同女用人说话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拐弯的角落里,从房梁的位置来看离得远一些,所以反而能领略到比客厅更远的静寂。过了一阵,当夫人的语声一停,便清静下来。因为我心里总像在等着小偷儿,紧张地留神着各处。

约莫过了半小时,夫人又出现在书房门口,她“哎呀”了一声,用有些惊讶的眼神望着我。她看着我像等待客人来临似的那副煞有介事等着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呵,拘束吧?”“不,不拘束。”“那,一定闷得慌吧?”“不,心里总警觉着小偷儿要来,也就不觉得闷了。”

夫人手里端了一碗红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这儿是个犄角,不适合看守。”我说。“真对不起,那就请再往中间来一下吧。我以为你会发闷的,就送了碗茶来。如果茶室合适,就到那儿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铁壶在洁净的火盆上咝咝作响。我在这里吃了茶点。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觉,没有喝。“先生还是常常出门赴这样的约会吗?”“不,很少出去。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讨厌和人见面。”

夫人这样说时,并没显出特别发窘的样子,于是我就壮起胆来。“那,只有夫人是例外吧?”“不,我也是被讨厌的一个。”“这不是实话。”我说,“您明知不是实话还要这样说。”“为什么?”“要我说呀,先生就是喜欢夫人才厌恶社会的。”“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倒很善于讲大道理啊。用这个同一道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厌恶社会,所以连我也讨厌起来了么?”“这两种说法都说得过去,不过,这种场合我是正确的。”“我不愿争论。男人就是好争论,好像多有趣似的。以为空谈一通就能解决问题。”

夫人的言辞有些厉害,但却绝不是非常刺耳的。只是让人认识到自己是个有头脑的人,这里,显示了夫人的一种自尊。她不是现代型的人,她仿佛更珍重埋藏在深处的心事。

十七

本来我还有话要说,可是又担心夫人只当我是个爱寻事、瞎发议论的人,反倒没趣,便看着喝干了茶的碗底不再作声了。夫人似乎怕冷淡了我,便说道:“再喝一碗吧。”我马上把碗送到她手里。“要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轻巧地捏起方糖,望着我的脸问我要往碗里放几块。她那神态虽说不上向我讨好,却是要尽量打消刚才说话的生硬而充满了亲切。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还是一声不响。“你也太过于沉闷了。”夫人说。“一说话就得争论,还要受奚落。”我答道。“哪能啊。”夫人又说。

于是这成为话头,我们又谈起来。谈的还是两个人都感兴趣的先生。“夫人,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吧。也许您听来是空洞的道理,可我并不是漫不经心地胡说。”“那就请说吧。”“如果现在您突然不在了,先生能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吗?”“这我怎么能知道,你呀,这种事只能去问先生,不是问我的问题啊。”“夫人,我可不是开玩笑,您不要回避。您一定要诚实地回答。”“是诚实啊。老实说,我不知道啊。”“那么,您是怎样地爱着先生的?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不如问您。您总该回答吧?”“你别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这种事好不好!”“这可不是装正经。您是说我已经都知道了?”“呵,是啊。”“如果这么忠实于先生的您突然不在了,先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对社会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先生,在您突然不在之后会怎样?不是从先生的角度看,而是由您来看,先生是会幸福,还是不幸呢?”“我认为这很明显(也许先生不这样看)。他若离开我,只能不幸,或许活不下去哪。我这样说,好像很自负,可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尽量地使先生幸福。甚至坚信,任何人都不能像我这样使他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这样平静。”“我觉得这种信念,应该明显地反映在先生的心里呀。”“那是另外的问题了。”“还是说先生厌弃您么?”“我并不认为他厌弃我,他没有厌弃我的理由。但是,大约是他厌恶社会,近来又由厌恶社会发展到厌恶人,所以我作为人的一分子,不是也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这才理解了夫人所说的被厌弃的意义。

十八

我钦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的举止不同旧式日本妇女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使我感到一种刺激。她几乎从不使用当时流行的所谓时髦语言。

我是个从未同女人有过深交的迂腐的青年,只是出于男人对异性的本能,常常把女人当作憧憬的对象梦想过。但那不过是像眺望依恋的春云般的心情,模模糊糊的梦想而已。因此真的一到女人面前,我的感情常常突然会起变化。不但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所吸引,反而一到这种场合,却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排斥力。而面对夫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未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之间的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记了夫人是个女人,只把她当作先生的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来看待的。“夫人,前些日子我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进一步做些社会活动。那时您说过,他原来不是这样的。”“说过的,真的不是这样。”“那时是什么样呢?”“就像你所希望和我所希望的那样,他是个有出息的人。”“那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不是突然,是逐渐变成这样的。”“这期间,您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吧?”“当然啦,我们是夫妇啊。”“那么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您应当很清楚了。”“难就难在这儿啊。你这样说真让我难受。我怎么也琢磨不透,以前我不知多少次请他说个明白,却总得不到说明。”“先生怎么说?”“他只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便不再提了。”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说了。下房里的女用人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我简直把小偷儿都忘了。“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突然夫人问我。“不。”我答道。“请你坦率地说吧。给人家这样想,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为他奉献一切。”“既然先生也认为是这样的,就不要紧。您放心吧,我敢担保。”

夫人习惯地扒了扒火盆里的灰,随后把水罐里的水给铁壶续上。铁壶马上不响了。“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要有不对的地方就直截了当说吧,能改我就改。’于是先生说:‘你没有什么错,有错的是我。’我痛苦极了,哭了起来,越发想听听自己的过错。”

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十九

起初,我是把夫人当作个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对待的,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虽然她是在向我的头脑诉说,却开始打动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症结就在这里:虽然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没有,但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睁大眼睛想细看个究竟时,却又什么也没有。

夫人一开始,认定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的,结果也就厌弃了自己。虽然做这样的断言,却又不能心安理得。说心里话,她却从另一方面来想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恶自己的结果,终于发展到厌恶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事实来证实这个推测。先生的神情总是那么温存,既和蔼又可亲。夫人将这个疑团用往日的情谊包藏起来,并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打开这个包袱让我看了。“你怎么想?”夫人问,“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如你所说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使她满意的。而且我相信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

一瞬间,夫人现出一种期待落空时的可怜的表情。我赶紧补上一句话:“可是我能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地把先生亲口说的传达给您。先生不会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不过……”“是关于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么?”“是的。如果那就是原因的话,便没有我的责任,单就这一点,我就松快多了……”“怎么回事?”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地说:“我说,请你来判断。”“只要我能判断就行。”“可还不能全说,全说了要受责怪的。只能说到不受责怪的地方。”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在刚好要毕业之前死了。死得很突然。”

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其实是自杀。”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为什么?”“只能说到这里啦。但从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说先生以后就变了,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杂司谷的墓,就是他的吗?”“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起那么大的变化么?对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想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尽可能找到的事来安慰夫人。看来她似乎也从我这里多少得到点儿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一个问题。可是我抓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实夫人的不安,也正是从这荡漾着的稀薄的浮云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她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道的也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摇来摇去,夫人一面颠簸一面又四处伸出手来,想要抓到我这不可靠的判断。

十点左右,门前传来先生的脚步声时,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刚才的一切,撇下我抢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开隔扇门的先生。我也跟在夫人后面迎上去。只有女用人像是还在瞌睡吧,始终也没露面。

显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样子更高兴。而刚才夫人那清秀的眼中还饱含着泪光,那漆黑的双眉还紧蹙着呢。夫人这种奇怪的变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虚伪的(实际上我并没认为是虚伪的),那么夫人刚才对我的诉说,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为了玩弄感伤而特意为我造作的女人的无聊把戏。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苛责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忽然这样兴奋,反倒放心了,心里想:倘若真是如此,也无须担忧了。

先生笑吟吟地问我:“真叫你受累了,小偷儿没来么?”接着又说,“小偷儿没来不扫你的兴么?”

我要回去时,夫人带着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她那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像是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更像是对我特意赶来而没遇上小偷儿而感到遗憾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倒下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它装进袖筒里,拐过行人稀少的寒夜小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单单挑出那晚的事情,详细地写到这里。因为我认为这有写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的点心回来时,心里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的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昨晚放在桌上的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着巧克力的茶色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时候,我自然想起送我这点心的两位男女,确是世上一对幸福的夫妇。

直到秋暮冬初,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越熟,还请夫人帮助我拆洗、缝补衣服。以前我还没穿过衬衣,这时衬衫还缝上了黑领子。夫人没有小孩儿,她常说帮我做点儿活儿倒挺解闷,像是一服调理身体的良药。“这是手工织的哪,从来还没有缝过这么质地好的衣服。不过就是不好缝,简直没法进针,为缝它,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她这样诉苦时,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儿嫌麻烦的神气。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亲来的家信。信中叙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说情况不大好,最后又附上一句嘱咐说:眼下还算过得去,不过到底上了年纪,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正如人过中年,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但是他本人和家里人一向认为,只要小心调理是不会突变的。近来客人一来,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他幸亏懂得些养生之道,总算才对付到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正到院里去干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晕眩摔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进行抢救。后来经医生诊断,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倒和肾病联系起来。

离寒假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本想等到学期末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在这一两天中,父亲病卧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此时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安,我终于下决心回家。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告别时,顺便请他为我暂且垫上所需要的钱。

先生有点儿感冒,懒得到客厅,就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入冬以来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书桌上。先生这间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悬搁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防呼吸困难。“索性得场大病倒好,轻微的感冒反叫人讨厌。”说着先生又苦笑了一下,望着我的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了先生的话时,我直想笑。“感冒什么的我还能忍受,若再重点儿的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这样吧。您要亲身领略一下就会理解的。”“是么?我觉得要得病,最好是得个致死的病。”

我并没有特别理会先生的话,马上谈起母亲的来信,提出向他借钱。“你一定很窘吧。这几个钱,我手头上还有,你拿去吧。”

先生召唤夫人,让她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她从里屋的大约茶柜之类的抽屉里取出钱,仔细地叠在一张白纸上,说:“你担心了吧?“晕倒过好几次么?”先生问我。“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老是那么摔倒吗?”“是啊。”

这时,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亲,原来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病症故去的。“反正是很难好啦。”我说。“是啊。如果我能代替他,我倒是很情愿哪。他呕吐吗?”“到底怎样,什么也没写,大概就是没有吧。”“只要不呕吐,就不要紧的。”夫人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原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腿坐在地铺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这么忍耐坐着。没关系,还可以起来哪。”第二天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终于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了。母亲无奈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

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感到父亲的举动似乎有什么勉强的样子。

我哥哥在很远的九州做事,倘若没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轻易同父母见面的。妹妹嫁到外乡,不到紧急关头,她也不是一叫就能回来。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搁下学校的功课在放假之前赶回来,父亲是非常满意的。“这么点儿病就让你在学校请假,真不值得。你娘写信不应该那么夸张。”

父亲不仅嘴里这样说,还叫人把以前铺好的被褥收拾起来,以显示他像以往那样健康。“您不能太大意,要不老病又得复发,那就不好了。”

父亲对我的提醒像是很高兴,可是又有些不大在乎。“没关系,只要和平时那样多留神点儿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紧。他自由自在地在家中走来走去,既不喘气也没觉得晕眩,只是脸色不好,比常人差得多。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对他借钱的谢意,说等到年后回东京时再把钱还给他,并告诉他,父亲的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眼下还挺好,晕眩和呕吐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发出这封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以后,我一边同父母讲着先生的事情,一边想象着遥远的先生的书房。“下次去东京,给他带些香蕈吧。”“好的,不过先生能吃这种干香蕈么?”“虽然不大好吃,可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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