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舍得: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4 06:4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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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成金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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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退舍得: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

进退舍得:有一种境界叫苏东坡3试读:

五十一 庐山参禅

司马光在洛阳,前后花了十九年时间修撰《资治通鉴》,如今终于完稿了。这部记载一千三百余年间历史的编年史巨著,凝聚了司马光一生的心血,但他仍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眼看新法施行日久,危及民生社稷,他却无法向朝廷进言,为皇上分忧。如今他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体衰力弱,特别是几年前一次中风,遗留下的腿疾,更令他行动不便。但他仍坚持要将书稿面呈神宗,希望借此重提他对于新法的建议,这样在有生之年,也算为国家君王尽忠了。司马光叫儿子司马康、助手范祖禹整理好书稿,拿大箱子装好,自己坐着马车,不顾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地赶到汴京。神宗正卧病在榻,听说司马光进献《资治通鉴》进京,连病都好了一半,立刻到睿思殿接见。睿思殿里已摆满了大红木箱子,部分书稿已进呈书案之上。司马光一瘸一拐地进殿施礼参拜。神宗见司马光垂老之态,慌忙叫免礼赐座,动情地说:“司马公老了呀!朕的股肱之臣老了呀!”司马光感激不已,垂首叩谢。范祖禹和司马康在一旁也拭泪不止。神宗说:“司马公呕心沥血,才完成如此皇皇巨著,功德无量,这可是我大宋名垂青史的大事!”司马光拜谢道:“老臣资质驽钝,才庸学浅,不敢有负陛下钦赐书名之重托。如今书稿告竣,进呈朝廷,老臣死而无憾了!”神宗命内侍予以褒奖赏赐。司马光正思忖着如何跟神宗提及变法之事,见神宗面带病容、精神不济,便问道:“陛下正值盛年,为何呈此病容?”神宗凄然长叹:“一言难尽哪!举国上下之事,常令朕心力交瘁,故此大病了一场。”司马光忙进言说:“陛下勤政爱民,心系天下,可也要保重龙体呀!”神宗说:“新法是朕一生心血,如今施行多年,天下在肩,如泰山压顶,容不得朕有片刻懈怠啊。”司马光见神宗意志仍然坚定,一时难以说动,就把反对变法的心思暂且放下了。王珪、蔡确听说司马光进京献书,一大早就进宫面见神宗,害怕圣心大悦,授之重任,就商议进宫试探虚实。二人进睿思殿来拜见过神宗,又向司马光施礼。王珪道:“君实一向可好?曾闻君实大病一场,奈何老夫公务在身,未能前去洛阳探视,请恕罪。”司马光素来不喜欢王珪的为人,见他故作亲热,冷冷地说:“多谢宰相垂爱,司马光尚能苟活而已。宰相日理万机,肩负天下,岂能因一废人而误苍生大事呢?相公能有此言,司马光已是受用匪浅啦!”王珪见司马光语带讥讽,只得尴尬地赔笑。蔡确在一旁,见风声不对,过来圆场:“司马公成此巨著,功不可没呀!”司马光笑说:“若无圣上鼎力支持,焉有此书?若无同人呕心沥血,焉有此书?司马光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啊!”蔡确无话可说,跟着王珪佯装翻阅书稿。神宗翻看书稿,连连点头称赞。蔡确瞅着机会,不无谄媚地说:“司马公道德文章为本朝第一,苏轼虽然是当今文坛领袖,也未必能著如此鸿篇巨制。”王珪早提醒过蔡确,让他不要在神宗面前提及苏轼,以免圣心悯恻,又要把苏轼召回。这下蔡确拍马屁拍漏了嘴,当着司马光和神宗的面说到苏轼,王珪不禁连连叫苦,忙说:“他哪能跟君实相比呢!”司马光冷笑道:“二位差矣!若苏子瞻担此重任,恐怕这样两部书都已完成了。”王珪说:“君实何以如此贬低自己啊?”司马光怒道:“自己贬了,就省得别人蛊惑圣上贬。你们一再贬低苏轼,但天下读书人却越来越把他视为文章泰斗。苏轼在黄州,文章道德日进千里,岂是你们贬损得了的?”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卷文章来说:“陛下,这是苏轼在黄州所作《赤壁赋》,如今天下传抄,人人争诵,定成为我大宋空前绝后的千古不朽之作。请陛下御览。”神宗见大臣争执,心中早烦了,忙止住争吵,拿《赤壁赋》读罢,不禁拍着书案赞叹道:“好个苏轼,真是大手笔,不愧为文章泰斗!前不久误传苏轼已死,后来读到他的《念奴娇》词,让朕的病几乎好了一半。如今这《赤壁赋》更胜一筹,朕的病要完全好了。”说完,神采飞动。王珪见司马光故意提及苏轼,知道他是有备而来,忙对神宗说:“苏轼素来矜才使气,谤毁新法,圣上贬他到黄州,就是让他戒除骄浮之气,慎言慎行,这也是圣上爱才之心哪!”司马光见他巧舌诡辩,大怒道:“王珪!人称你三旨宰相,果真名副其实!苏轼秉忠报国,尽心民事,岂是你等乡愿宵小之徒可以理解的?你只会庸碌为官,把苏轼排斥朝外,是怕他回朝坏了你宰相的位子吧!”王珪气得连连咳嗽,答不出话来。神宗问道:“王珪,这《赤壁赋》天下争诵,人人皆知,唯独朕不知道。你身为宰相,有如此好的文章,如何不进呈给朕?”王珪支支吾吾,愈加猛烈地咳嗽,不知是老来病重,还是借咳嗽掩饰内心的慌乱?蔡确在一旁吓得不敢说话。司马光说:“宰相大人要保重啊,苏轼还有好文章等你呈递呢!”神宗语重心长地说:“王珪啊,自从苏轼被贬以来,朕曾三次欲用苏轼,第一次朕欲擢他为国史编修,你推荐了曾巩,现在曾巩已病故两年了;第二次,朕欲擢他为江宁太守,你们却说边境有事,好,朕也就只顾边境之事了;这第三次,朕欲擢他为江州太平观,你为何还没有为朕拟旨啊?今日你说说,是你不同意呢,还是翰林学士院的李定从中作梗啊?”王珪吓得浑身打战道:“陛下,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圣上要任用谁岂是臣子所能干预的?臣等曾研究过苏轼的生辰八字,与任用太平观命格不合。”神宗发怒道:“哼!岂可以生辰不合而废用人才!”王珪惶惶低头,连连应承:“臣这就去翰林院拟旨。”神宗说:“不必了。朕要亲自拟旨。调任苏轼为汝州团练副使。”汝州靠近京畿,这明显是将要擢升重用之意。王珪此时也不敢再找借口搪塞,忙说:“陛下英明,臣等遵旨。”神宗冷笑道:“王珪,你遵旨倒快!曾有人对朕说,汴京人给你编了一首歌谣,你可知道?”王珪遍体流汗,结结巴巴地说:“老臣……不知。”神宗说:“汴京人说你是三旨不离口,背后下狠手,表面善拍马,实是大奸猾。”神宗旁边的张茂则都不住地冷笑。王珪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声泪俱下地哭诉:“陛下,老臣陪陛下读书多年,虽非有才,但忠心尚在;承蒙圣恩,重用为相,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陛下明察,司马光刚一回朝,就要结党反对新法,故而劝陛下重用苏轼。陛下,老臣是为新法大业,大宋社稷着想啊!”神宗长叹一声:“王珪,让朕说你什么好啊!是你一直排挤司马光、苏轼、吕公著等人,朕是明白的,朕不是昏君!你在朕面前说恭维话,说好听话,朕不怪你。但你为什么就是不说实话,有用的话?若是司马光、苏轼在朝,朕会招致永乐之耻吗?是你们使朕受辱,屡屡出错!朕不是昏君,如今却要担昏君之名!”神宗情绪激动,不禁触动病体,猛烈地咳嗽起来。张茂则急忙过来捶背。司马光不发一言,看来圣上擢用苏轼的心意已决,自己不必多费唇舌了。神宗稍稍平静下来,对王珪说:“王珪,你也是朕的老师,朕不追究你的责任,因为朕还要给天下读书人做个尊师重教的好样子。可你不能有恃无恐,好自为之吧。”说完摆摆手示意王珪退下。王珪失魂落魄,缓缓退出殿外。蔡确狼狈地在一旁扶着。王珪步履蹒跚、目光灰暗,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口中嗫嚅着:“完了!完了!”蔡确连忙把他扶回去休息。苏轼在黄州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开春后,东坡上的麦子长势喜人,苏轼依然每天下地劳作,回到家或是去救儿会帮助朝云照顾婴孩,或是在书房读书,督促两个儿子作诗习文。苏迨、苏过已经长大了,跟随父亲和哥哥在黄州,粗食淡饭,亲事耕稼,早已明白安贫乐道的真谛,现在成长为敦厚好学的读书人了。王闰之跟着苏轼饱经忧患,人虽显得老了,但心中宁静安闲,再无一句怨言。苏轼觉得家和人闲,内心万分满足。农事闲时,就到江中垂钓,偶尔钓到几尾鲜鱼,便拿回家亲自烹煮,与巢谷对酌几杯。江中春水大涨的时候,徐君猷带着朝廷量移汝州的诏令来拜访苏轼,告诉他圣上同时还授予苏迈饶州德兴县尉的官职。苏轼摆下浊醪款待徐君猷。徐君猷举杯说:“徐某宦游半生,能与子瞻同治黄州,实在是三生有幸。如今子瞻奉旨北归,必定受到重用,可以脱离苦厄,重振羽翼了。”苏轼摇摇头笑着说:“徐公客气了。苏某当初获罪至黄,不以为忧,今日蒙恩别黄,不以为喜,万事已不必萦绕胸中。五年来多蒙太守照应,苏某感激不尽,除了这一杯水酒也无可报答啊。”说完,一饮而尽。徐君猷说:“子瞻胸怀之旷达,实在令老夫敬仰。如今且收拾行装,等离别之日,老夫必定亲来饯别。”苏轼感激不已,又连连敬酒,还把救儿会及雪堂、东坡等田产交由太守代为掌管,请他料理一切。徐君猷欣然应允。第二天,苏轼邀请众位好友来雪堂相聚,陈慥和柳氏、潘丙、佛印、参寥和善济等人都来道贺。苏轼举起酒杯哽咽道:“诸位,圣上下旨,调任我为汝州团练副使,不日就要启程离开黄州了。转眼来黄州已五年了。黄州是我的祸,也是我的福。祸,在于黄州是我的患难之地,日子过得艰难;福,在于我虽然艰难,却能喜获诸位的高情厚意。来,诸位,苏某谢谢你们,先干为敬!”陈慥举酒说:“恭喜子瞻兄,汝州与京城近在咫尺,陛下此意是要重用子瞻啊!”苏轼又饮了一杯,接着说:“不瞒诸位,五年前来黄州,我日日都想离开。如今我却不想离开,真的不想离开。这雪堂、这临皋亭、这东坡,是我亲手所建,亲手所种,我怎么愿意舍弃荒废它们呢?可惜啊,放旷如苏某,也不能免俗,不能违抗圣命,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而去。不说这些了,来,我再敬诸位,多谢诸位在苏某危难之际真情相助!我当永志不忘!”众人都满怀惆怅,举杯回敬。参寥独自念经默诵,为苏轼祈祷。佛印却大笑说:“子瞻兄来黄州五年,所作奇诗妙文无数,功德无量,正得益于此地山水秀丽、民风淳朴,子瞻何不谢谢它们?”苏轼举杯大笑:“佛印大师说得对!苏某受此磨难,如今文人也做得、农夫也做得,正是黄州赐我之福啊!”说罢起身沥酒于地,望着这熟悉的江山,自己亲手耕种的土地,亲手栽种的树木,恋恋不舍。善济合十顶礼道:“阿弥陀佛。苏施主在黄州亲事农桑,救助婴孩,五年间功德圆满。如今离去,实在可喜可贺,愿苏施主此去珍重!”苏轼也屈身答礼,举着酒杯,深情地望着雪堂,又环视众人,缓缓地唱出一首词来:“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众人倚声相和,余响不绝。终于要到离别的时候。因为诏命并没有严责到汝州的期限,苏轼决定走水路,沿江东下,再北上运河到京师,正好苏迈也从水路上任。苏轼一家已收拾妥当,将行李搬到船上,又一一与众人作别。徐君猷也如约前来,饮酒饯别。陈慥、潘丙坚持要送苏轼到九江,参寥也说:“此去经过庐山东林寺,正好可以拜访常总禅师,不如我和佛印一同送子瞻到庐山吧!”苏轼也正想借此机会游赏庐山,就很高兴地答应了。向众人拜别后,大船缓缓顺江而下。苏轼站在船头,望着岸边的徐君猷,还有黄州的山山水水,心中感慨不已。船行不一会儿,江岸上突然涌出许多乡民来,跪在岸边朝江中拜谢,他们的婴孩因为苏轼的救儿会而得以存活。他们听说苏轼即将离开黄州,不约而同地来到江边相送。那些婴孩如今长大了,被大人抱在手里,也学着挥手告别。苏轼立在船头,泪流满面,挥手与他们作别,一直到船行渐远,再也看不到江岸为止。春水接天,好风轻快,大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要出黄州地界了。沿途青山绵延相送,正似黄州人一样多情。黄昏时分,苏轼伫立船尾,向西眺望,黄州已隐没在一片苍茫暮色之中。隐隐有鼓角之声,与江水起伏相和,似乎在为他吹奏离别之曲。苏轼不禁潸然泪下。参寥过来安慰道:“万物因缘和合,子瞻兄不必伤感。好在庐山近在咫尺,东、西林寺又是千年古刹,不可不访。明日若风帆饱满,半日即可到达。还是早点休息吧。”陈慥说:“子瞻兄学识渊博,就给我们讲讲这古刹的渊源历史吧!”苏轼来到舱中,与众人同坐,缓缓说道:“这西林寺建于庐山香炉峰下,是东晋道安的弟子慧远所建,依山建寺,以寺为园,极尽园林之美,首开园林寺院的先河,在当时名声极大;五年后,江州刺史在其东再建一寺,名曰东林寺,请慧远大师在寺中讲法,东林寺就成了净土宗的发源地,西林寺的名声反而渐渐地堙没了。”佛印说:“贫僧还听说,现在住持东林寺的常总禅师是七百年前慧远和尚的肉身,佛法甚是了得,这次定要一见。”巢谷说:“好啊,游山玩水,参禅悟道,子瞻兄就会把什么离别伤感全忘了。”苏轼笑说:“子由赴任筠州,先游过庐山,写信告诉我庐山的风景奇绝,真令我向往良久。现在有机会亲自来游,一定要饱览一番。我还想顺道去筠州看望子由,我们已有几年没见面了。所以我想将船和行李留在九江驿,劳烦季常兄为我照管,待我从筠州返回再起程。”陈慥说:“子瞻兄尽管放心,这样我还可以与你多相处一段时间,以后要见面可就难了。”第二天,船很快到了九江,远远望见庐山,只见神奇俊伟,令人神往。一行人入山来,四处指点,美景胜迹令人目不暇接。清流回旋左右,一路相伴,直到山深处。不久,望见一条飞瀑凌空而下,溅沫四射,气势极为壮观,正如李白描绘的一样,“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苏轼笑着对众人说:“唐徐凝有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尘陋浅俗至极,不知白乐天为何这么欣赏这句诗。如今我亲眼见了庐山的瀑布,倒要为此正名才行。”陈慥说:“想必诗已经有了?”苏轼笑着吟道:“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佛印说:“到了这庐山当中,子瞻兄的诗思怕是要停不住了。”经过一条山谷,渐渐听到山间寺院的钟声,跨过一道小溪,便是传说中送客不过的虎溪。不久,东林寺就出现在眼前。一行人到寺中来,常总禅师已在山门相迎,吩咐执事僧奉茶上来。众人拜见过后,品起寺中清茶,真是别有滋味。苏轼问道:“长老如何知道苏某要来?”常总禅师笑着说:“老衲得知居士离开黄州,必定从山下经过。以居士的性情,岂有不上山来的道理?况且诸位光临,实在是东林寺的一件盛事,也是我东林寺的福缘啊。”苏轼忙答礼道:“不敢不敢,长老太夸奖我们了。”常总禅师忽然向苏轼一拜,说:“居士天资超逸,如今有缘来到敝寺,老衲有一事相求,不知能不能劳烦居士?”苏轼忙回拜说:“苏轼不敢受长老大礼。长老只管说来,苏某敢不效命。”常总禅师忙请苏轼坐下,慢慢地说:“七百年前,慧远大师首开东林寺,曾预言说,‘七百年后有肉身大士革吾道场’。四年前,当今圣上敕令将东林寺改为东林太平兴国禅院,还让贫僧来住持。此时离慧远大师圆寂恰好七百年。后来有人在书上看到了慧远大师的那段话,就说贫僧是慧远大师的肉身,闹得沸沸扬扬,其实不过是巧合。”参寥合十顶礼道:“是不是肉身皆是妄,而长老佛法精深却是真。”常总禅师谦虚地说:“阿弥陀佛。参寥师傅前半句是实,后半句是妄。”佛印嚷嚷道:“不要说什么妄不妄了,不知长老要让东坡先生做什么?”见常总禅师面露难色,苏轼忙拱手道:“长老有何吩咐尽管直说,只要苏轼力所能及,定当遵命。”常总禅师起身将苏轼引到内殿一面墙前,指着墙上挂着的画像说:“苏居士请看,这墙上挂着慧远大师的像,却无题赞。不过,七百年来,也无人配得写题赞。今日东坡居士光临,是慧远大师的题赞之日到了。老衲不能枉受慧远大师的肉身之名,故冒昧劳烦居士为慧远大师求一题赞。”苏轼拱手辞让说:“长老抬举苏轼了。我怎敢唐突东林祖师!”常总禅师弯腰施礼道:“居士若是不肯写这题赞,天下就无人能写了。老衲再给居士施礼了!”佛印和参寥在一旁都急了,都来催苏轼。苏轼为难之下,推辞不得,笑道:“既是长老有命,苏某就献拙了。唐突祖师之处,还望见谅。不过,长老可要陪我彻夜讲论佛法啊。”常总禅师笑着答应,忙令执事僧端上笔墨来。苏轼挥笔写道:东林第一代慧远禅师真赞忠臣不畏死,故能立天下之大事。勇士不顾生,故能立天下之大名。是人于道亦未也,特以义重而身轻。然犹所立如此,而况于出三界,了万法,不生不老,不病不死,应物而无情者乎?堂堂总公,僧中之龙。呼吸为云,噫欠为风。且置是事,聊观其一戏。盖将拊掌。谈笑不起于坐,而使庐山之下,化为梵释龙天之宫。常总禅师看罢赞叹不已,但又推说:“只是不该提到老衲啊。”苏轼笑道:“长老既是慧远大师七百年后的肉身,岂能不赞?赞的不是长老,是慧远大师啊!”常总禅师大笑,请苏轼一行人到禅房安歇,又奉上斋饭。到晚上,常总禅师又与苏轼等人秉烛畅谈,彻夜不眠。入夜后的东林寺,钟磬消歇,只有山泉汩汩,流淌不绝。苏轼与常总禅师谈禅,叹服道:“与长老一宵之谈,几有脱胎换骨之感。”参寥也说:“长老佛法,世所罕见。”佛印也跟着说:“佛印本打算取笑长老的,却险些被长老取笑了。”常总禅师大笑道:“诸位都是有缘人,今日畅谈尽意,也算老衲尽地主之谊了。苏居士,一定会有妙偈令人解颐吧?”苏轼朗声吟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静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此偈以耳边眼前的溪声、山色譬喻佛法,绝妙贴切;禅机只可意会心悟,而无法用言语表达其妙处,所以说“他日如何举似人”。常总禅师不禁赞叹说:“好偈子。老衲惭愧得紧。一宵之论,胜过诸位处其实不多。”苏轼笑说:“长老过谦了。佛门中人,实不必在口舌上争长短。”常总禅师点头道:“东坡居士所言极是。不过,佛理禅机,不辩不明。老衲虚名在外,其实无学。西林寺的玉泉皓禅师,才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众人以为常总禅师已是庐山有道高僧,没想到庐山之中更有奇人,急忙追问。常总禅师悠悠地说:“不过玉泉皓禅师常年闭关,非有缘人不见。诸位得缘至此,老衲自当为诸位引见。”苏轼等拜谢不已,用过斋饭,便向西林寺走去。两寺相隔不远,但在深山之中,山径蜿蜒回旋,苏轼等感觉仿佛走了很远的路一样。常总将苏轼等人带到玉泉皓禅师的禅房外,隔门轻声说道:“玉泉皓禅师,门外有人求见。”玉泉皓禅师问是何人。苏轼拱手答道:“一介小官。”玉泉皓禅师反问:“尊官高姓?”苏轼答道:“姓秤,乃称天下长老的秤!”玉泉皓禅师大喝一声:“咄!且道这一喝重多少?”参寥与佛印面面相觑。苏轼也答不上来,只好黯然退出来。常总禅师愕然不已,也只好将众人带出禅房。苏轼四人走出西林寺,对着寺门一面石壁发呆。这时禅房门忽然打开,身形奇异的玉泉皓禅师走了出来。苏轼见了,不由得一惊,赶忙屈身施礼。玉泉皓禅师合十说道:“施主称得天下,何必要称一喝!”那声音如洪钟震响,回荡山谷。苏轼愈觉惊讶,深作一揖。玉泉皓禅师再也不说什么,退回禅房,把门关上了。苏轼眺望着秀丽奇峭的庐山,默念着禅师的那几句话,忽然开悟似的对常总禅师说:“长老,借笔墨一用。”身边的小和尚捧着笔墨上来。苏轼挽袖蘸墨,就在石壁上欣然写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近乎奇遇似的庐山一游,禅悟的刹那间激动,已令苏轼感到不虚此行,也就不必再去游赏西林的风光了。苏轼朝寺门拜了两拜,就下山去了。回望庐山,云烟依旧,苏轼却觉得心胸豁然明朗了许多!回到九江驿,苏轼劳烦陈慥、参寥和佛印留在驿站照看行李物件,自己带着家人和巢谷上船往筠州去了。筠州在洪州的西南边,他们乘船越过鄱阳湖,再溯赣江而上,很快就到达洪州城,再从洪州转走陆路到筠州。一路上苏轼心情激动,自从子由送家眷到黄州一别之后,由于身为羁押罪官,不能私出州境,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虽然相隔不远,常有书信相通,但思念之情还是抑制不住。如今自己蒙恩量移汝州,离子由就更远了,不知他何时也能遇赦北归呢?子由任筠州酒监,公务琐屑繁忙,不知生活过得怎么样。想得越多,心情越复杂,王闰之和朝云都过来安慰苏轼:“好在筠州不远,马上就能见到亲人面了!”

五十二 知己

苏辙贬到筠州监酒税,其实就是掌管官方酒务和盐务。因为一些地方政府禁止民间私自酿酒贩盐,所以开设公营酒监榷场。这差事可不像听起来那么轻松,盐酒由官方转输过来,得依靠车马运回公仓。筠州地处偏僻,酒监没多少人手,苏辙只好跟女婿王适像民夫似的把一袋袋盐、一坛坛酒卸下来。盐酒收入得造册登记,以备上级长官随时查阅勘验,所以事无巨细,苏辙都得亲自做,每天忙得如同街铺里的掌柜。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辙与王适已在搬运盐酒了。苏辙年纪大了,力气不济,搬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王适忙拦着苏辙说:“岳父歇会儿吧,我来搬。”说着就驮起一大袋盐搬进屋去。苏辙坐在一边,喘着气说:“这些年来,多亏贤婿在我身边相助。老夫算了一笔账,日运盐酒两千斤,五年下来,你我共运三百六十五万斤。账怕细算,若堆于面前,尤似一座山哪!五年背了一座山,再用这双手把三百六十五万斤一点点地卖给筠州的百姓,真了不起。”王适搬完最后一袋盐,拍拍身上的尘土,憨厚地笑着说:“读书人干活十不顶一,可习惯了,同样顶个壮劳力。就是一座山,也能搬走。”说完搓着长满老茧的手又去搬酒坛子。苏辙也过来帮忙,笑着说:“所言甚合吾意。或许,命中就该背这样一座山吧,所谓磨难,大抵如是。”王适擦着汗说:“好在这种日子快过去了,伯父内徙汝州,就是个信号。”苏辙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早已得信获知哥哥要来,心中激动不已,但又不知哥哥他们到哪里了。王适安慰他说:“伯父身遭大磨难,身处大逆境,但却造就了大境界。伯父的‘大江东去’一词和《赤壁赋》,真是妙绝千古啊,读着干活也有劲儿了。”苏辙自嘲道:“大手笔从大悲大欢、大磨大难中来。然而我却锈住了,这座盐山酒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还要和人计较秤高秤低,成了货真价实的贩夫走卒。”王适笑道:“愚公移山,最后靠感动神仙遂其夙愿;岳父搬山,皆靠自己一双手,山已去,道自出。岳父还是休息吧,伯父不知何时就要到了。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苏辙点点头,跟酒监里告了假,回家吩咐史云准备饭菜,又到官道上去悬望等候。终于盼到了!两兄弟一见面就泪流满面,有说不完的话。还是巢谷提醒着,苏辙这才把苏轼一家人请到他在筠州的住宅东轩之中。苏辙刚到筠州时,洪水冲坏了酒监的官舍,苏辙就向长官租了现在的住宅,修补了损坏的墙垣,周围种上了树木,在此安家,如同苏轼在黄州亲手修筑雪堂一样。史云见了王闰之,好不亲热,拉着手说话,许久才想起倒把饭菜都忘了,忙叫女儿把酒菜摆上,一家人围着说话。苏轼举着酒杯动情地说:“子由,为兄就要北移汝州了,汝州离京城一步之遥;而你却还要留在这江南偏远之地!”苏辙淡然一笑:“哥哥不必为我担忧,只要圣上宽宥了你,小弟更无他望。”苏轼接着说:“奉旨北徙汝州,依然是团练副使,依然是不得签署公文,只是给了点活动自由。令人费解的是,此次诏书乃圣上亲笔下诏。”苏辙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情由,担心地说:“哥哥,这正说明,圣上多次想重用你,但王珪、蔡确、张璪、李定一伙人从中作梗,圣上不得已而亲手下诏。之所以尚未得重用,实是圣上怕王珪等人再次掀起波澜。对了,朝廷还特意授迈儿德兴县尉之职,恐怕也有深意。”苏轼饮酒不语,他自然顾虑到朝中奸邪从中作梗,但王命难违,要不然倒真愿意归老田园,不再去过问世事纷争了。苏辙劝酒道:“小弟以为,朝中小人固然可气可恨,然与兄长过去恃才傲物、口无遮拦、罪及他人也有关系。还望兄长自此慎言慎行,免得祸从口出。”苏轼听了这话,十分不悦,说:“逢小人不行君子之礼,遇大恶不弃人子之责。让我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实在做不到。如果这样,我做了宰相又有何用。”苏辙见哥哥的率直性格还是没变,又劝道:“哥哥,你若做宰相,是为国为民,怎会没用呢?君子秉承阳刚之道,也应该知道韬晦之计。江河委婉而进,山有谷而存,像哥哥这般刚直不弯,一定还会吃大亏。”史云和王闰之见两兄弟争论起来,也不便过来劝解,悄悄地拉着子侄们到里屋去了。苏轼听了苏辙的话,心中梗塞未开,负气地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怎么能如此俗气!”苏辙也有些激动,大声说:“哥哥在黄州五年,原来还是这么天真!”苏轼说:“子由,不是我天真,是你太过世故了!”苏辙说:“君子闻过则喜,哥哥不纳忠言,一味固执,实可悲矣。”苏轼发怒道:“子由,你既这么说,从此,我誓为哑巴!”苏辙苦口婆心地劝道:“哥,你听我一句好不好?这个世上,也就是为弟愿为你尽句忠言。”苏轼手指着紧闭的嘴巴,哑然不语。苏辙也气急了,无奈地饮了一口酒。巢谷进来见两兄弟各自赌气,正奇怪呢,刚才还和和气气地喝酒,怎么一转眼就吵架了?史云忙过来拉着巢谷到里屋。苏辙又喝了一杯酒,轻声说:“小弟在酒监里还有公务,哥哥你早些歇着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苏轼觉得很气恼,本来很好的心绪被弄得极坏。他素来脾气急,遇事不折,而子由性子温和,处事要沉稳一些。他知道子由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坚持的原则说什么也不能改变,若事事忍让韬晦,在黄州的历练岂不是白费了?苏轼想到这里,愈觉闷闷不乐,一口气把大半壶酒都喝下去了。由于苏迈的任期在即,苏轼一家只能在筠州逗留几日,就要离去。临走之时。苏辙因为酒监里公务繁忙,不能来相送。苏轼叹了口气,忧伤地对巢谷说:“那一场争吵,是我们兄弟二人平生以来的第一次。都怪我,我不该说子由世故,子由被贬官,都是受我的牵连。”巢谷说:“子瞻兄,子由是为你好,才说那些话。”苏轼痛心地说:“我怎会不知道他是为我好呢?正因如此,我才尤为愧疚。”巢谷安慰道:“子瞻兄不必愧疚,我想子由不会怪你的。”苏轼这才稍稍宽慰些。到了洪州,苏迈要东去德兴上任,一家人在江边为他送行。王闰之舍不得他离开,哭得跟泪人似的,两个弟弟也含泪相送。苏轼一边劝慰他们,一边准备登船回九江。船刚开到江中,忽然苏辙、史云和王适风尘仆仆地赶到码头。苏辙朝着江中大喊:“哥哥,弟弟来送你了,要保重啊!”苏轼激动不已,挥泪喊道:“子由,保重!你放心!我会记住你的话!”这样,两兄弟又再次分别,隔着江水遥遥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苏轼回到九江,跟陈慥等人洒泪分别,一路扬帆顺流,直往江宁而去。船就快到江宁了。苏轼站在船头,远远眺望,任江风把衣襟吹得飘动。巢谷过来说:“子瞻兄,听说王安石罢相后就住在江宁……”苏轼知道巢谷要说什么,笑着说:“是啊,我与介甫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这回路过江宁,一定要去拜访他。”巢谷说:“王相国现在被封为荆国公,天下人都知道子瞻兄与他不合,为什么还要去拜访他呢?”苏轼摆摆手说:“世人囿于成见,以为我们政见不合就势同水火,其实这是外人的看法。荆公可以说是我的良师益友。当初我们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如今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巢谷点点头。王安石自罢相之后,隐居于江宁半山园,每日骑着驴子走在乡野小径上,遇着农人便和气地与他们打招呼,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主持国家变法的宰相。如今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不必重提。他也觉得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便常到佛寺中去听经说禅,渐渐心中的波澜也平息了。吕惠卿主持新法,每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王安石想起他对自己的背叛,有时不免怒形于色,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如今已无法再说什么了。金陵自古是帝王都,历史遗迹无数,随手折一枝杨柳,也能翻检出六朝的盛衰兴亡。王安石就这样每日默默游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把平淡的心情和悠远的沉思都写进小诗里。这日他骑着小驴,悠悠来到码头,看着江船来往争利,青山亘古常青,吟道:“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正在这时,苏轼一袭便衣,从舱中跳到岸上,拱手施礼道:“黄州农夫苏轼今日特来拜会大丞相!”王安石喜出望外,赶忙回礼说:“哎呀,终于把子瞻给盼来了。”一面抓着苏轼的臂膀上下打量:“老了,当年的青年才俊如今也老了呀!”苏轼笑道:“荆公也不似当年了!听说不久前荆公染疾,不知道好些了吗?”王安石笑说:“偶有眼疾,时下已痊愈了。岁月相摧,焉得不老,只是子瞻,让你受苦了。不久前误听子瞻仙逝,可让老夫心痛了。”苏轼说:“苏某一介农夫,不过耕田种地有筋骨之劳罢了。荆公忧劳国事,才是真苦。然而除了功名利禄,甜酸苦辣咸都是与生俱来的,且挥之不去,奈何奈何!”王安石指着苏轼大笑:“子瞻就是子瞻哪!老脾气还是一点没变。与聪明人谈话,总会有妙策应对。”苏轼自嘲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苦辣酸甜自古多。莫道乌台风雨过,写诗怕想苏东坡。”王安石开玩笑说:“汴京有个举人,因酷爱子瞻之诗,昼夜研读,冷落了妻子,结果被妻子休了。”苏轼哭笑不得:“竟有这等事?那他应该娶一个像闰之一样的人来做妻子。”王安石大笑,苏轼忙将家眷引出来与王安石相见。王安石拉着驴子,盛情邀请苏轼一家到半山园歇脚洗尘,苏轼也不推辞,跟着往半山而来。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坐在里屋说话,见苏迨、苏过两个长得俊秀伶俐,不禁想起自己早亡的儿子王雱来,心中伤感。王闰之看出吴夫人的心中之痛,安慰道:“夫人不必为此伤怀。人有悲欢,月有圆缺,此事自古难全呀。”吴夫人于是说起自己常唱苏子瞻的《水调歌头》来排遣忧郁,王闰之淡然一笑。吴夫人拉着王闰之到庭院中赏花谈心,苏轼和王安石则边走边聊,往半山的小径上走去。历史就是这么奇怪和充满偶然性。北宋后期政坛和文坛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在经历政治风波和个人磨难后,竟又重逢了。一个是罢相,一个是罪臣,重逢时却语及平生,亲如知己。他们谈旧事、论时政,涉及新法和个人恩怨也直言不讳,有时开起玩笑互相讥讽,或是放纵聪明互相比试,最后都大笑释之。他们心中装着社稷苍生,言语碰撞的却是生命智慧。半山上杂花满树,一片绚丽。已风霜满面、历尽沧桑的两人在花下漫步,似乎重新焕发了少年精神。王安石说起了“乌台诗案”——这件本朝以来最大的文字冤狱。当年,苏轼还在杭州通判任上时,到两浙巡察灾情的沈括向苏轼索要诗集,苏轼想都没想就给了他。沈括回京后,摘抄诗中言语,除夕夜就写好弹劾苏轼的奏章。时任宰相的王安石当即把奏章扣下了。后来天下大旱,华山崩裂,王安石自请离开相位,挂职江宁,沈括又上了第二本奏章,直接送到皇上手里。神宗当时一心悬于天灾人祸,对他的奏章并未在意,要不然,“乌台诗案”恐怕要早几年发生了。苏轼心中深感意外,对王安石秉公无私之举十分感激,这才是君子的境界,与那些小人行径有天壤之别。王安石又讲到变法,这桩他付诸毕生心血的宏图伟业,已使天下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很想知道曾经作为反对派的苏轼的看法。苏轼拱手直言道:“荆公勇于任事,体恤显隐,锐意兴革,足可道哉。然而,小人追随王公,却以变法谋私,荆公搭台,小人唱戏,公做了冤大头,我做了阶下囚,天下百姓就可想而知了。”王安石点头称许。他是不拘小节之人,自然不会介意苏轼直言。倘若苏轼心有顾虑,言有虚饰,那他也不是苏轼了。王安石深知变法艰难,朝廷颁令与地方施行,总会有实践过程中的偏差。加上人事任用,小人作祟,常常难以达到预期的效果,要不然他也不会两次罢相,对变法遥遥观望而无能为力了。他又问:“这次变法,功过如何?”苏轼答道:“问心无愧即可,莫论功过。”王安石想起当日在朝堂上与苏轼争辩变法,言犹在耳。苏轼强调变法须徐行徐立,急则易蹶,现在看来,是被他言中了。王安石感叹道:“老夫岂不知要取徐立徐行之策啊,此事,老夫也有难言之隐哪。圣上急欲建功立业,不是老夫能左右的,包括用人,皆由圣上说了算。有功皆归人主,有过皆因安石,老夫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子瞻你,对圣上有微词,便直言奏明。谁是谁非,概不掩饰。所以,吕惠卿他们见我对你屡屡迁就,大惑不解,可天下谁又能理解君子之交呢?”苏轼忧虑地说:“荆公啊,此次变法,成则为大宋之幸;反之,大宋命运就不敢说了。”王安石惊讶地问:“子瞻此言有弦外之音啊!”苏轼直言道:“成则大宋兴,不成则动摇国本。何以如此呢?贬人太多,奸臣弄权者太多,谁也不能保证熙丰之法将成为几十年的不变之法。一旦有个反复,则党争日炽,一旦如此,我大宋危矣!”王安石听罢,垂首不语。他何尝不愿新法长久施行下去呢?只是人事难为,天命难测,世事大概便是如此了吧。苏轼又说:“荆公是君子,行大道,为国事,对这小人之争,未曾在意,可往往千里之堤就溃于蚁穴。好比这《青苗法》,运行得当,也是百姓的幸事,到最后却成了小人邀功晋升的台阶,所以百姓怨声载道啊。”王安石想起自己用人之失,痛心疾首,见苏轼公正直言,不由得心中佩服,感叹道:“都怪我刚愎自用,不听子瞻之忠告。”苏轼安慰道:“荆公不必自责,不历后事,哪知前事之失啊,如此也好为后来变法者留前车之鉴。”王安石自嘲说:“只怕老夫从此要成为天下话柄了。有些人会拿祸国殃民的帽子扣在老夫头上。”苏轼说:“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然荆公真君子,足以千古流芳啊。”王安石大笑:“刚直敢言如子瞻也会恭维人了。”苏轼淡然一笑:“苏某说真心话,荆公心中了然。”两人继续往上走,一路绿荫遍地,鸟声悠然。王安石问:“你说这下坡路好走呢还是上坡路好走呢?”苏轼答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是俗人的看法。依我看来,上山费力,下山费神,只要能上能下,能走能动,就不难。真正难的是既不能下也不能上。”听聪明人的谈话总是令人惬意,像这样随意简单的谈话,两位智者却能讲出别样的道理来。王安石明白苏轼所指的是新法的实施,如今既难裨补国政,又无法完全适用民生,正处在上下两难的境地。只是自己告老隐居,置身事外,新法已交给后来的新党人物主持,他再也无力插手,笑说:“正所谓人老步步难哪!”说着,拄杖迈动着老腿。苏轼过来扶了一把,慢慢陪他走上一级级石阶,说:“人一生下来,面临的第一件事是学会走路,到老来,走不动了,面临的第一件大事还是走路。人生始终在走路啊。”王安石针锋相对地反问:“然则,人生有一半睡于床上,不知有道路乎?”苏轼笑着说:“守财者梦游于被追杀,求仕者梦游于赶考之路,风流者梦游于追欢逐笑,农人梦游于田间地头,商人梦失于道路,岂非无路可走乎?”王安石进一步说:“未梦者则不游。”苏轼诙谐地说:“未梦者称为睡死,又称小死,死者焉能游乎?”王安石大笑。苏轼是出了名的机智诙谐,遇着王安石更是当仁不让。他笑说:“荆公啊,我听说你正著《字说》一书?”王安石兴致勃勃地说:“是啊,老夫研究汉字,颇觉有趣,比如这‘波’字,乃水之皮也。”苏轼马上反唇相讥:“如此说来,‘滑’者,岂非水之骨也?”玩笑总是机智敏捷,但绝不带半点恶意。王安石是心中通脱之人,自然也不会计较。他有点尴尬地说:“你休讥笑,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这斑鸠的鸠字,何以旁数为九呢?”苏轼马上回答说:“荆公不记得《诗经》上说,‘鳲鸠在桑,其子七兮’?”王安石皱眉不解:“即使这样也只有七只,何来九呢?”苏轼笑着说:“加上它爹它娘,正好是九了。”王安石哈哈大笑:“好个子瞻,原来你在讥讽老夫!”苏轼忙说:“岂敢岂敢。以竹鞭马是为笃,以竹鞭犬,不知有何可笑?”两人会心大笑。两人继续拾级而上,来到半山上一处荒废的宅院前。王安石见旧屋向东倾斜,戏言道:“子瞻,老夫出个上联。墙歪上东坡。”苏轼看着屋下突兀的岩石,对道:“屋斜下安石。”王安石兴致来了,大悦道:“对得妙!墙歪上东坡,坡上鸟自多。”苏轼脱口而出:“屋斜下安石,石下虫不直。”王安石大笑不已,又出一联:“半山非半山,一山飞峙大江边。”苏轼立即说:“满月不满月,缺月高悬银河畔。没有绝联,你难不住我。”苏轼自信满满,斗文斗智最能令他心神愉悦,更何况遇着王安石呢?王安石笑着说:“子瞻果然才思敏捷。你且出个对子难住老夫吧!”苏轼说:“我有一副绝对,得之于西湖之上,至今未能对上。携锡壶,游西湖,锡壶掉进西湖里,惜乎锡壶。”王安石沉吟半晌,顿时犯了难:“此联乃绝联,老夫对不上,恐怕后人也对不上。”苏轼见王安石雄心未减,大笑赞叹。两人来到半山佛堂,堂上匾额题曰“保宁禅院”。原来王安石退居江宁后,曾大病一场,病愈后舍宅为寺,潜心学佛,神宗得知,亲书题匾赐予王安石,算作优礼相待。可是对于一个信佛的人来说,这些厚赐又有什么用呢!王安石问苏轼:“子瞻信佛吗?”苏轼笑道:“信,又不信。我给荆公讲则故事。有一座庙,香火不旺了。这天来了个汉子,推倒神像,将神座料石扛走,回家砌了猪圈。第二个汉子烧香来了,见此甚为惊慌,搬来自己家中的料石,扶神归位。小神对大神说,第一个汉子应该严惩,第二个汉子应该给他好处。大神说,你错了,第一个汉子不信神,我又怎能奈何于他呢?”宋代读书人大多学佛参禅,这是时代风气。但学佛又不离弃世俗,这是讲究精致生活的宋人对学佛的巧妙转化。苏轼是积极学佛的。在黄州时,他就常常到佛寺去听经念佛,排解现实的苦闷,最终以自己的智慧为主,以佛禅为辅,挣脱出来。他曾跟友人说,自己学佛好比吃猪肉,不但味美,还能饱肚,不像有些人,空学禅义,如吃龙肉,纯粹是诈唬人。苏轼对王安石说:“对于少数人来说,佛是一种哲境;对于多数人而言,佛是一种安慰。有大安慰,小安慰。大安慰是悟自然之道,小安慰就只能满足一时之需。”王安石不同意他的说法,反驳道:“你所说的自然之道乃道家之言,非佛家之语。”苏轼说:“佛家的四大皆空,并非真空。开大法眼,三教殊途同归,皆为道也。”王安石大喜,欣喜地说:“子瞻,你何不来江宁买一宅院,与我同住,我二人天天谈玄论道,岂不妙哉?”苏轼拱手笑道:“能与荆公同住,是求不来的福气,只怕身不由己,事与愿违啊。”其实苏轼何尝不想归老田园,与王安石比邻而居呢?自从接到圣上量移汝州的诏书,苏轼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上书请求留居黄州。但最终圣意难违,他上了谢表,表示愿意到汝州继续思过待罪。他一路东下,行程迟缓,沿途又不断上书,希望朝廷能恩准他买田归老,可是批文迟迟没有下来,苏轼只好一步步走下去。如今王安石的盛情邀请,又触动了他归隐的念头,可是登上半山,遥望茫茫江水,身不由己的无奈又袭扰心头。他当即写了首诗赠给王安石: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王安石感叹道:“老夫无缘与子瞻比邻而居,实乃憾事啊!子瞻此去,当大有作为。将来国事要交付给子瞻了!”王安石此意,是料想神宗必定重用苏轼,将来新法的纠正补救,还仰赖他从中施行了。可王安石哪里料得到以后政局的急剧变化呢?他已无法亲眼看到日后新旧党轮番上台,政治斗争激烈残酷的情景了,而苏轼将深陷在这旋涡里。苏轼一家在半山园逗留了几日后,又去拜扫了采莲表姑的坟墓,即准备告辞。在短短数天里,苏轼与王安石携手出游,纵横谈论,实在是大快平生,留下一段文人交往的佳话。王安石与吴夫人送苏轼一家到码头,目送他们离去。王安石感叹地说:“世上不知更几百年,才出如此人物啊!”苏轼拜别王安石,对身边的巢谷说:“荆公是真君子,可举世不能识之。苏某能从游数日,已是莫大的缘分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啊!”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大约两年后,王安石便去世了。

五十三 在路上

自四月离开黄州,苏轼一家缓缓顺江东下,八月时才走到真州。这样走走停停,一方面是因为要四处游赏山水,拜会旧友;另一方面是苏轼屡次上表恳请辞官归老,逗留途中等待批文下达,可是批文一直没有下来。苏轼想要早作归老之计,他与王闰之商量,暂时把家人安置在真州驿馆,自己和巢谷到常州去购置田宅。常州有两位故人蒋之奇和单锡,他们都是常州府阳羡人。苏轼任杭州通判时,二人曾盛情邀请苏轼到阳羡游览。当年,苏轼在单锡家中,偶然见到了伯父苏涣的遗墨,大为惊喜,后来还跟单锡结亲,把大姐的女儿嫁给了他。苏轼见阳羡山水秀丽,适宜居住,曾委托二人代购田宅,预作养老归田之用。只是后来苏轼游宦各州,漂泊无定,这桩事就搁置下来。五年的黄州生涯,令他十分渴望田园生活,以安度余年,现在正好可以找故人帮忙,了此心愿。苏轼耗费了大半积蓄,在常州府宜兴县购得一所宅院和少量田地,暂交单锡看管,又给朝廷写了一份乞求居住常州的奏表,这才和巢谷赶回真州。接着乘船由扬州经运河北上,到达泗州的时候,已经是岁末了。泗州是宋代漕运重要的中转站,它往南连接楚州、扬州,直达苏杭;往北沿汴河可直通京城。白居易有词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可以想见漕运的便捷。苏轼看看将近除夕,想暂时在泗州安歇,等候朝廷批文,等过了年再缓缓向京城进发。一家人大半年乘船赶路,日费甚多,加上购置田产之后,积蓄已所剩无几了。王闰之担忧地说:“眼看年关将近,朝廷的圣旨还未下达,这年可怎么过啊?”苏轼安慰道:“黄州那样艰苦的日子都能挨过来,现在还怕什么?等朝廷准许我辞官,我们便回到江南,尽享天伦之乐如何?”王闰之淡淡一笑:“当然好了,我也少为你担些心。”苏轼陪王闰之回到船舱中,吩咐巢谷进城中买些酒菜回来,草草过个年。巢谷进城中集市里,先要去买鱼,可天寒鱼价也跟着涨,又想去买肉,可是手中钱少,猪肉也买不起。正犯愁呢,忽然计上心来。苏轼见巢谷久久未归,心中着急,顶着寒风到岸上等候。雪花片片飞落,城中隐约传来爆竹之声。苏轼瑟缩在风中,拄杖披氅,愁眉不展。朝云上岸来劝道:“先生,先回舱里吧,外边太冷。”苏轼叹气说:“朝云,今夜除夕,你们连饭都吃不上,我心里难受啊。巢谷去借年,至今未归,这年不好借呀!”朝云忙安慰道:“先生,咬咬牙,春天就到了。”苏轼淡淡一笑:“春天来了,可这过年,对于穷人就是过关哪!”朝云低头略微沉思了一下,问道:“先生,有件事朝云不明白。这年究竟是为穷人而设,还是为富人而设?”苏轼见舱中王闰之陪着迨儿和过儿,说道:“是为童子而设,因为他们总想长大,却不知长大后,过年是件苦差事。”朝云嫣然一笑:“年应为穷人而设。”苏轼忙让她说来听听。朝云笑着说:“富贵之家,过年有许多规矩,比如,要说过年话,要送过年礼,他们很累。这是因为,他们怕失去富贵。穷人则不然,他们无甚怕丢掉,只盼来年幸福临门,希望总是寄于来年,过年对他们是希望。有这盼头,过年也就格外兴奋。所以,年是为穷人设的。”苏轼苦笑道:“有道理。除夕饿肚子,算是穷到底了,肚子里所有的污秽都没了。物极必反,来年必定过上好日子。”朝云笑道:“先生这么想就对了,不必忧愁。”这时巢谷扛着一袋米,手提一条鱼和其他年货,胳膊夹着一坛酒,冒着风雪大踏步走回来。苏轼和朝云忙迎上去,接过米和鱼。苏轼问:“巢谷,哪弄来这么多年货?”巢谷神秘地说:“换的。”苏轼正要问他拿什么换的,却看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褂,原来披在外面的夹袄已经不见了。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忙脱下大氅披在巢谷身上,心疼地责怪道:“换来的,寒冬腊月,你这老命不要了!”巢谷笑笑说:“反正开春了也穿不着了,来来,回舱里准备年夜饭啦!”苏轼眼眶都湿润了,朝云忙扶着他回到船上。王珪自上次被神宗责骂过后,口吐鲜血,一直卧病在家,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了。蔡确和李定在朝中没有什么主张,凡事都要到王珪府上来请示。李定拿到苏轼移官汝州的谢表,看到其中有“至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的词句,又重施故技,向神宗进言说苏轼对诗案心存不满,毫无悔意,应当严加治罪。但自上次贬放了舒亶之后,神宗已很讨厌深文周纳这一套把戏,狠狠地把李定训斥了一通。神宗心里清楚,天下人都喜爱读苏轼的文章,不是一个“乌台诗案”就可以贬损得了的。前番受了李定等人的蛊惑,说苏轼毁谤新法,在盛怒之下才把他贬到黄州,但是能把天下所有写诗读诗的人都关进御史台监狱吗?李定隐瞒了不守丁忧之事,一路攀升到翰林学士的位子,其实苏轼早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做到这个官职了。神宗只是顾虑到变法大局,才没有去追究李定等人的罪过。如今他们的话再也动摇不了他要重用苏轼的念头了。李定被训斥后,狼狈退下,跑到王珪府上,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王珪躺在床上,气得气喘连连地说:“早跟你说过你们不懂圣上的心思,还敢拿苏轼去拂逆圣意?苏轼已在赴汝州的途中,我们应该再等待时机,等苏轼他自己犯错。老夫苦心经营的朝中局面,就要被你毁了!”说完,猛烈地咳嗽起来,蔡确忙过来抹他的胸口。李定惊惶地问:“那现在该怎么办?”王珪缓了口气,才慢慢地说:“圣上忙于朝政,精力大不如前,不必总拿苏轼的事引起圣上关注。我听说苏轼已呈递辞官归老的奏章,大可令中书省准其归老,也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但是千万不要让圣上知道。”李定和蔡确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自从下诏量移苏轼到汝州之后,神宗盼着苏轼早日回来,可是一直没有消息。苏轼的谢表和奏章都被蔡确等人扣押,不让神宗知道。入秋之后,神宗旧病复发,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但仍然坚持处理政事,带病上朝。可是朝堂之上,再也没有忠臣直臣肯为他进献忠言了。当年他雄心勃勃地主持变法,重用王安石等人,司马光、欧阳修、范镇、苏轼兄弟相继出朝,再后来王安石也罢相归江宁,他身边只有吕惠卿、王珪、蔡确这些人了。政策法令渐渐混乱,虽全力补救,奈何身边没有得力的贤臣,神宗一个人又怎么能力挽颓局呢?民间天灾连年,新法施行受阻,特别是永乐兵败的耻辱时时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以致落下了病根。他觉得心力交瘁,有负先帝祖宗的重托,社稷中兴的梦想,似乎已经破灭。百感交集,无由解脱,病也就一天天加重。挨过了新年,病势愈加沉重。神宗自知不行了,把高太后和年仅十岁的儿子赵煦叫到榻前,垂泪不止。高太后哭道:“皇儿,娘在,有什么话就说吧!”神宗气息微弱,艰难地说:“朕死以后,请母亲垂帘听政,辅佐煦儿。”高太后含泪点头,把赵煦拉到身边,问道:“大臣之中,谁可重用?”神宗慢慢地说:“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范纯仁,他们皆是忠臣,国之栋梁。孩儿一心锐意新法,将这些人都黜落了,实在是朕的过错。尤其是苏轼,他是先帝钦点的宰相之才,可朕却令他蒙冤远贬,大才遭忌。朕是大大的错了啊!”高太后听罢为之一惊,想起仁宗皇帝的遗言,不禁潸然泪下。神宗歇了一会儿,接着说:“朝中有人忌恨苏轼,一直阻挠他回朝。如今朕已召他回来,只可惜见不上一面了。母后当重用苏轼,则我皇儿可坐致太平。”神宗瞑目而逝,享年三十八岁。赵煦即位,是为哲宗,改元“元祐”。由于年幼,暂由高太后代理国政。高太后一面吩咐大臣办理国丧,一面诏告天下。王安石在江宁得知神宗驾崩,痛哭不已,几天里茶饭不进。神宗曾给予王安石莫大的信任和恩遇,全力支持改革变法。现在神宗去世,再不会有人能支持新法继续施行了。王安石已经敏感地意识到政局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自己的变法大业可能从此就要中断废止了。他如此哀伤悲痛,既是伤知遇之恩未报,也是伤自己壮志难酬。王安石大病一场,自此身体迅速衰弱下去,再也挣扎不起到佛寺山间闲走了。苏轼在泗州过了新年,又带着家眷朝前进发,很快到了南都。南都就是现在的商丘,离汴京不远了。这时,朝廷准许他辞官归田的批文下来了,苏轼高兴万分,立刻整装南下,半途中方才听到神宗病逝的消息,不禁大哭一场,提笔为神宗写了挽词。苏轼虽然始终没能得到神宗的重用,还被贬谪黄州五年,但他从来没有半点怨恨之心。现在神宗仙去,他也获准居留常州,真是了无牵挂,身心自由!苏轼在船上向着京城的方向拜了三拜,便起程往常州而去。司马光听说神宗驾崩,急忙从洛阳赶到汴京吊唁。礼毕,他便与程颐匆匆离去。司马光是元老重臣,道德人品在诸公卿大臣中堪称第一,民间威望也很高。京城百姓听说司马光要离去,都夹道欢呼,希望他能留在汴京辅佐新皇帝,一时大街小巷都在吆喝“留相天子”。管家急忙将情形报知王珪,王珪已病入膏肓,气息奄奄。听说司马光进京又离去,朝廷并没有挽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问管家:“苏轼回来没有?”管家说:“前几日盛传苏轼将要到京,可是又听说他走到南都又折返回去,好像是告老还乡了。老爷,现在苏轼已经是死棋,走不活了。”王珪瞪了他一眼,管家自知失言,吓得不敢多说话。王珪挣扎着坐起,艰难地说:“等老夫的病再好些,就去见太皇太后。司马光若回来,朝廷必乱;苏轼若回来,则乱上加乱。老夫苦心经营的这个上下和合的朝廷将毁于一旦,老夫不能坐以待毙。拿药来。”管家急忙把药端过来,说:“老爷福寿天齐,病会马上好起来的。”王珪哆哆嗦嗦地把药灌进嘴里,胡子前襟沾湿了一大块,还在喃喃自语:“你该知道,以老夫的秉性,从不向天祈寿。但如今却不得不低头,只求天公再给老夫一些时日,再给老夫一些时日吧。”管家只管点头,扶着王珪躺下。司马光和程颐好不容易从汴京城出来,长舒了口气。程颐不解地问:“‘留相天子’,乃民心所向,大宋之幸,天下之幸。司马公,何以不辞而别,匆匆离京?”司马光笑笑:“程公真是把功夫都用在理学上了。”程颐愈加不解:“学问之理,不才算是略知一二;这世理之理嘛,就一二不知了。还请司马公赐教!”司马光说:“民心与朝廷之心,是一心吗?”程颐恍然大悟。原来司马光一直反对新法,现在神宗去世,新帝即位,还不知道今后朝廷政令该如何施行。况且朝中王珪、蔡确等人还把持着朝政,就看执政的太皇太后如何处置了。司马光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地朝洛阳走去,汴京的上空慢慢积聚起一片阴云。太皇太后与年幼的哲宗端坐于迩英殿,召蔡确进来问话。太皇太后问:“司马光到哪里去了?”蔡确支支吾吾地说:“回禀太皇太后,恐怕司马光已在回洛阳的路上了。”太皇太后不悦,问道:“你身为当朝右相,执政在朝,且亲自安置他住在国宾馆,为何丧礼未毕,准其回西京啊?”蔡确早听过王珪的吩咐,希望司马光越早离开汴京越好,现在太皇太后问起,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嗫嚅道:“微臣确实不知司马光回西京。”太皇太后冷笑道:“我听说满京城的百姓都喊司马光‘留相天子’,你不知道吗?我大宋的当朝宰相是何等的精明!国丧之日,非常时期,重臣来京吊唁,寻其去向你却一问三不知,这不是尸位素餐是什么!王珪呢?”蔡确满脸沮丧,答道:“宰相病重多时,许久都没来上朝了。”太皇太后早就得知,王珪、蔡确把持朝政,但求无过,不求有功。朝政要事,他们一向推脱敷衍。要说治国才干,都是庸才,排挤他人,明哲保身,倒是拿手绝技。现在刚一问话,就不知应对,哪里像执政的样子!太皇太后心中大怒,急令内侍梁惟简传旨司马光进京面圣。梁惟简得令而去。太皇太后又问蔡确:“苏轼现在何处?”蔡确答道:“苏轼已上表乞归常州居住,现在恐怕已在回常州的路上了。”太皇太后大惊,又斥责道:“苏轼贤才难得,你身为右相怎能准其归老?先帝临终前量移苏轼到汝州,就是准备起用之意。速速传旨,苏轼复为太守,知登州,不得有误!”蔡确哪里还敢争辩,只得领旨退下。蔡确在新帝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太皇太后的态度让他为后路担忧不已,苏轼的复官擢升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他急忙赶到王珪府第,名为探病,实则是想向王珪请教对策。王珪已是垂死之人,却还梦想着东山再起。他正为司马光、苏轼未能回京入朝而暗自高兴呢,突然听蔡确说太皇太后召回司马光,擢升苏轼,惊吓得陡然坐起,口吐鲜血。管家大惊失色,急忙扶着他躺下。王珪自知大势已去,挽救不得,摆摆手示意管家退下,缓缓地对蔡确说:“持正啊,老夫为相多年,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满朝大臣在老夫的周旋下,和谐并力,再无党争之事。你我为先帝新法大业竭忠尽智,当继续为新帝进献忠心。老夫一片赤诚之心,望持正转达太皇太后和皇上。”蔡确还想问怎么应对司马光入朝之事,王珪闭眼摆摆手,再也不说什么了。蔡确只好怏怏地退出去。王珪待蔡确走了,才吩咐管家把子女都叫来。王仲山、王仲嶷等子女守在床前,痛哭抹泪。王珪让管家把朝服官帽拿过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抚摩良久,对子女说:“为父死后,将这朝服官帽退还朝廷。孩子们,床前有一子,人死心不死啊。记住为父的话,好生读书,争取功名。”子女们都含泪点头。王珪欣慰地说:“为父当了一辈子的官,官不分善恶,官只分大小。为父官至一国宰相,能得以寿终正寝,靠的是四个字。记住,凡事要坚持一个‘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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