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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4 21: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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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小朵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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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神仙债(上册)

三生·神仙债(上册)试读:

序幕

大雨倾盆。遥远处,镇妖塔的悲鸣和着雷声送入耳中,云海被雨水搅成一汪浩泽。

原本空旷的万丈高台,被乌泱泱的天兵衬得有些逼仄。

这些天兵已与我对峙良久,他们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是因为我手中执有封印镇妖塔的九华印,若我从这离仙台掉下去,九华印遗失,对天界而言就是一场浩劫。

似乎是为了呼应即将到来的浩劫,落在九天的这一场雨,一阵紧似一阵。

我在浩荡的雨中恍惚想起自己来这里不是为了盗出这枚九华印,而是为了进入镇妖塔。然而进入镇妖塔之后要做什么,我却并不清楚。甚至,直到被镇守的仙将逼到这座离仙台,我才恍然察觉自己约莫做了一件大事——一件旁人没胆量做的荒唐事。

我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可怕而荒唐的事,也没有料到,不过是为了对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竟然出动了这样多的天兵天将,就连执掌九天的无泱帝君,也在百忙之中被请来与我周旋,这令我十分惶恐。

这是我第一次得见天颜,心里有些激动。抬头见随行的仙侍在离仙台中央撑开了一个隔雨的仙障,礼节周到地设下御座请无泱帝君坐下,无泱帝君却没有承他的好意,而是隔着雨帘打量我,片刻后冷声开口,却是命令我交出九华印,否则……

否则什么呢,我已被一路追逐的天兵打断心脉,如今不过靠着法术勉强支撑,从这白玉雕成的万丈高台跳下去,也不过是灰飞烟灭。“灰飞烟灭”这个词,仔细揣摩起来也没有那样可怕。可怕的是身体和灵魂都活着,却不知活着究竟要做什么。

这般想着,我不由得勾起唇角,笑了出来。

大约是我的态度令无泱帝君将我误当作一个高深的仙人,神色更加严肃深沉,而他身后的众仙,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就有个老仙官自无泱帝君身后走出,代替帝君同我谈起了条件。这个老仙官大约有很多同人谈判的经验,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许给我的升迁也非常大方。

我听了一半,觉得他能给我的都是我不能消受的,倍感无聊,为了转移注意力,就抬手理起了被雨打湿的衣褶。渐渐清晰起来的痛楚,却令我有些走神。也不知何时,那位老仙官不再劝我,而是转为骂我。若我没有听错,他骂我妖女,还骂我给脸不要脸。

骂完后,他向无泱帝君建言:“帝君不如让老臣以乾坤罩拿了这妖女,想来这妖女是没胆量跳下离仙台的,只是九华印与老臣的乾坤罩有些冲突,只怕届时会伤及帝君,请帝君暂避一旁观战。”

无泱帝君还没有表态,就听一个声音隔着雨帘传来,说的是三个字:“等一等”。

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些许陌生,可是清冷的语调却似曾相识。

我停下理衣褶的手,借着所处地势高耸的便利,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袭紫色锦袍,宽袍大袖,下摆和袖口处隐约能看见白色绫罗的衬袍,配着根银色的盘龙腰带,头发直垂到腰际,墨一般的黑。

那光景赏心悦目。

我忍不住痴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的感觉却有些模糊。

我是不识得他的,也没道理识得他。觉得他有些陌生的同时,又觉得他脸上戴着的那个面具有些骇人。

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于原本为无泱帝君准备的玉座上闲闲坐定。

沉寂了片刻,有谁抖着嗓子道:“原……原来是九华上君驾临!”

我恍然。

天地有双主,一位居九天赤炎境,被称作赤帝;一位居十殿东和宫,名唤九华,大多数的仙人都敬称他老人家一声上君。

如今赤帝无泱执掌仙界的帝印,九华则避在东和宫不再出世。

我愈加觉得自己今天何其有幸,竟能够在有生之年见到天地双主同时莅临,只是想到以后没有机会显摆给旁人听,又觉得有些落寞和遗憾。

其他的仙友自然也为这难得的场景躁动起来,无泱帝君亦略略变了脸色。

九华却不理会这些,一坐下就开口问我:“知道跳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总算来了一个会说话的,不像方才那些仙人,不是威胁我,就是诱惑我。

我望着他,轻轻开口:“知道,我有可能会死。但,也有可能重新来过。若是不试一下,又怎知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有谁惊讶出声:“这这这……这妖女竟会说话?”被谁嘘了一声,咽下了后面的大惊小怪。

九华道:“哦?”手撑着额,同我聊天,“若是得到重新来过的机会,你打算如何?”

我道:“重入镇妖塔。”

一片哗然中,有人难以置信地冲我喊了声:“孽畜!”

他不受影响,接着同我聊下去:“重入镇妖塔,做什么?”

我被他问得有一些茫然,茫然中又隐隐有一些难过,良久,才沉吟道:“我应该是在找一个人。”握了握凉凉的指尖,“在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找到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男子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带着丝凉意:“可是,你怎知你找的人还在不在镇妖塔,他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倏然握紧指尖,脑袋空了片刻,听到自己说:“我不信。”又说,“你不过是在骗我,你和他们一样,想骗我交出九华印。”往后退了两步,退到离仙台的边上,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他没有试图安抚我,而是按照他的步调说下去:“谁也无法从镇妖塔里出来,那里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塌,再无法镇妖。”我尚在揣摩他这番话的意思,他已开口问我另一个问题,“你猜,若是我今日入镇妖塔中,能撑上多久?”

他没有称自己为“本君”,而是说“我”。

我努力维持平衡,声音有些发抖:“你是天地之主,撑个百年千年,怕是没什么难处。”

他失声笑了,对我道:“谢谢你这样高估我。”

我迟疑着道:“我并没有高估你。”

他淡淡道:“百日。”

我一怔:“什么?”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缓缓道:“在镇妖塔内百日,我就会魂飞魄散。丫头,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一声闷雷将天地炸开了锅。

如果他没有骗我,就连他都只能坚持百日的话,那么我要找的人,只怕当真已经不在塔中。

自方才起便一直静听我二人说话的无泱帝君突然沉声开口:“不必同她废话,取九华印要紧。”

说着便执雷咒朝我劈来。

无泱帝君此举大约是存了乘人不备、先发制人的思量。

我本以为,自己占据着地理优势,应该可以比无泱帝君的动作更快,却没想到九华的动作比我还快。

他衣服上附有淡淡的沉香味道。

只见他单手接过无泱帝君打来的雷咒,一反手就将其化于掌中,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拉住欲往下跳的我,束缚我在原地不得动弹。他声音低沉,语调无端熟悉,对无泱帝君道:“从今以后,她的生死不由天,只由我。”

我还未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被他衣服上沾染的幽凉雨气冻得打了个哆嗦。雨声显得有些远,我仰起脸,在渐远的雨声中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帮我?我并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他垂首看我。

良久,才自那青面獠牙后传来清冷动听的一句话:“长梨,我是阿煜。”

我想了想,没有想起我认识的人里有叫这个名字的,有些抱歉地道:“其实,你是谁都不要紧……”扶住他的手臂,身体的疼痛令我说话有些艰难,“你方才是不是说,我的生死不由天定,只由你定?”

他反问我:“这样不好?”

我有些恍惚,随即朝他笑道:“也许很好。”收敛起笑意,缓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因为我的生死,只能由我一个人定。”说着,聚集浑身的力气推向他,借着那股反力,放任自己的身子朝后仰倒。

背景里有风声,有镇妖塔的悲鸣,天光昏暗,烟岚之中天和地一片空茫。

男子朝我递来一只手时,已为时过晚。

是他故意放我走,还是当真没有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隐藏在狰狞鬼面后的脸上,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是难过,是惊讶,还是后悔?

若是难过,为什么难过,若是后悔,又为什么后悔?

听说离仙台会脱去神仙的仙骨,洗去前尘的记忆,将所有的执念都连根斩断——这并没什么不好。我为了一个执念来盗九华印,又因这个执念的幻灭而跳下离仙台,这一切,证明执念这东西当真可怕。

正应了那句话:一念可成仙,一念可成魔。

我心想,若有来世,真想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可是从离仙台上跳下去的人,究竟还有没有来世?这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

有谁唤出我的名字,声音虚渺如飘散的烟岚:“长梨——”

可是那日之后,这世上再没有小仙长梨。

第一章 梨花乱雪

〔一〕

回到帝京的那一年,我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婳婳很期待我能在新君的封禅大典上艳压群芳,遗憾的是,我们中途遇上了马贼,没有赶上我长兄云辞的承位大典,连三日后举行的宫宴也没有赶上,迫于外力,我丧失了艳压群芳的好机会。

婳婳非常沮丧,我劝她:“今日能够虎口脱险,说明我们运气好,遇上的不是马贼中的精英,而是马贼中的草包,不然还未回京,就已身首异处,该是多么凄凉。”说着蹲下身子,问地上被绑成麻花的马贼:“几位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几张鼻青脸肿的脸一齐朝我点头,晃得我眼睛疼:“有道理有道理,姑娘说得很有道理。”

婳婳踢了他们几脚,恨恨道:“还敢说话,还敢说话,再说话把你们舌头拔出来!”

一时间求饶声此起彼伏:“不敢了不敢了,姑奶奶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站起身子,拂一拂身上的土,和气地对候在身畔的男子道:“杨都尉,就有劳你派人将他们押送官府了。”

男子垂首道:“是。”

我望着他泰然自若地指挥手下拿人,又说道:“别忘了替我嘱咐判官,将他们多判几年。”

他道:“应该的。”

待押解马贼的将士走远,男子忽然面对我,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让公主在此地受惊,卑职万死!”

我刚摸出手绢擦手,见状忙虚扶他一把,注意到他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双雁刺青,神色微顿,随后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挪开:“多亏杨都尉来得及时,我们的车马才免受惊扰,杨都尉护驾之功有之,这惊驾之罪,缘何说起?”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有一瞬的晃神,反应也跟着慢了一拍:“但……”

我已转身朝车辇行去,闲闲嘱咐道:“天要暗了,接着赶路吧,听说还有三里路就是远近驰名的小吃名城,我希望今晚就能尝到那里的特产,若是吃不到,就休怪我在皇兄那里参你一本。”

身后又传来他迟上一拍的应答:“……卑职领旨。”

婳婳追上来扶着我,小声问我:“方才那些马贼明明是殿下自己解决的,为何将功劳安在这位杨都尉的头上?”

我笑道:“你傻呀,要是被人晓得我一个人解决了七个壮汉,你觉得我的名声还会好吗?”

婳婳立刻心悦诚服:“殿下果然英明,奴婢受教。”又抱怨道,“圣上也真是的,明知这段路不好走,也不多派些人手来迎,若不是刚好遇上杨大人在此公干,可以顺便送我们一程,真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末了又嘀咕道,“奴婢记得,圣上小的时候很疼殿下的呀。”

我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记忆中云辞的那张脸,已有些模糊。也许是在外太多年的缘故,我冷情地觉得,纵然是一起玩到大的长兄,久别重逢,也不过是个故人。

只是不知我的故人,可还是旧时的音容。

我心中存着这个疑念,于半月后回到阔别三年的帝京。

山中白雪皑皑,帝京已梨花胜雪。

一路上车马劳顿,个中艰辛不必赘言。回宫后,我一心想着寻张安稳的床睡下。等到彻底在流梨宫安顿好,已经将近午夜。婳婳服侍我沐浴更衣,一边为我梳头发,一边感叹:“殿下,你的头发已这样长了,真好。”

我抬眸望向铜镜,镜中人的面上挂着一丝倦容,宫灯清冷的光落在白皙的面庞上,衬得一双眼睛也有些冰凉。

婳婳绵软的声音落在头顶:“一不留神,殿下也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

她的声音和着殿外传来的更声,显得有一些落寞。

婳婳会由头发联想到我的婚事,是因为大沧的女子有蓄发的风俗,只有在出嫁时才能剪短,如今我的头发已长及脚踝,再不嫁人,便只有学婳婳那样尽量把头发绾起来。

婳婳由婚事自然而然联想到往事,话语里夹杂一丝惆怅:“三年前,多好的一桩婚事啊,只可惜……唉……”

我本来不觉得此时是该笑的,比起笑,似乎更应该学婳婳那样惆怅一些、落寞一些,可是镜子中的人却笑得云淡风轻:“那的确是桩很好的婚事,可惜命中注定不该是我的。”说着伸手摆弄起梳妆台上的簪花。

婳婳单手握着梳子,问镜中的我:“殿下,你说明天去圣上那里,我们会不会遇上大将……”

我忙抢过她的话头,道:“对了婳婳,你觉得明日去太后那里请安时,我是穿红的那件,还是穿粉的那件?陪皇兄游园时,是穿紫的那件,还是穿白的那件?”

婳婳认真地思索起来,片刻后,目光落回我的脸上,迟疑着问我:“殿下,你是不是在转移话题啊?”

我拿簪花的手一抖,边起身边镇定道:“婳婳,你快去看看炉子里的安神香是不是烧完了,如果烧完了就帮我再添一勺,还有,明天早上我想吃千金碎香饼,别忘了吩咐厨房备下。那么我就先睡了,记得帮我关门。”

我刚想转身,身子就被婳婳扳过去。

小丫头认真打量了我一会儿,笃定道:“殿下,你果然是在转移话题。”我的身体一僵,听到她动情道,“其实,奴婢知道,自从同大将军的婚约吹了以后,你就一直很伤情。”又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提起大将军。殿下放心,日后奴婢再不提婚约这个话题。”婳婳充满怜爱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叹息一声,摇摇头退了出去。

我望着婳婳黯然退出去的背影,觉得她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十五年来,我光是努力做人就已经很费神了,哪里还有闲暇为一个男人伤情?

十五年前,我从离仙台跳下,脱胎换骨成了个凡人。

从离仙台跳下,没有魂飞魄散,也没有失去记忆,证明我运气不错。只是,这十几年弹指之间,我有时候会有些模糊,究竟小仙长梨只是凡人云岫的一个梦,还是凡人云岫只是小仙长梨的一个梦。〔二〕

对于凡人云岫来说,婚事吹了是挺让人伤情的,可是也不至于让人伤情到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我与宋诀的婚事不过是父母之命,告吹也是际遇使然。我这个人向来坚强,自然不会因为际遇不好而怨天尤人,有时还会庆幸地想:吹得好啊,吹得实在是太好了。

毕竟,婚事的告吹,意味着我同宋诀这个人在官方意义上彻底闹掰。

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此后别人提起宋诀时,都要避讳一下我,而提起我时,自然也要避讳一下宋诀。

于我而言,再没有比不会出现在与宋诀有关的话题中更好的事了。

我之所以不想同宋诀这个名字有所牵扯,其背后有一段古老的渊源,这段孽缘,要追溯到我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时,我的母妃还是先皇跟前很受宠的妃子,只是身体不太好,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泡在药罐子里。不过,这世间的男子大多易对娇弱的女子产生怜惜,先皇也不例外。他老人家喜欢我母妃弱柳扶风的风情,平日里恩赏不断。

我就是在母妃最受宠的时候出生的,然而我的出生,却没有给母妃的荣宠带来什么积极影响。据说母妃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将我生下来,生下我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先皇起先还殷勤地过来探望,后来大约是有了更好的去处,就不怎么露面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宫廷向来不缺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这样一个地方,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自我有记忆以来,母妃便静养在流梨宫里,只是很少的时候,才会在阳光好的日子于流梨宫外小花园的美人榻上靠一靠,一边读书,一边看着我同宫女扑蝴蝶玩。偶尔,母妃从书卷中抬起脸冲我笑笑,笑容里带些慈爱,也带些寂寥。

据说久病的人在将死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如今想来,那日母妃不寻常的举止大约便是某种令人难过的征兆。只是我那时心智尚属少年,不知道久卧病榻的母妃忽然之间的好转,其实有一个专业术语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母妃盛装的模样。深绯色华丽的宫装,衬上山明水秀的一双眸子,便掩盖了三分招摇;鸾凤的金色步摇,配上端庄娴雅的一张脸,便收敛了七分锋芒。那是我首次清晰地意识到母妃的美,那种美,会令人怀疑该是怎样的一支笔,才能描绘出那样恰到好处的一幅画;又会令人怀疑,大约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幅画。

犹记得,母妃自层层叠叠的宽大衣袖中,朝我递过来一只白瓷般的手,将我的指尖轻轻握住,温暖柔软、抚慰人心。

母妃牵着我在广御殿上出现,行过礼后便安安静静地落座。大约是母妃许久不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她的脸上,其中,要数我父皇的目光停留得最久。

我一直都很好奇,那时的父皇在想些什么,结果自然不得而知了。

彼时,镇守边关三十五年的骠骑大将军宋明安班师还朝,帝京的百姓倾城而出。百姓之所以会这样激动,是因为宋家三代都是良将,即便说大沧帝国的建立有宋家七分功劳,也无人能够否认。

父皇为表郑重,特意在宫中设下宴席为宋大将军接风,宴桌摆满了整个广御殿,珍馐美馔,不一而足。

父皇一直崇尚节俭,刚承位的时候便重整了宫宴的礼制,规定只在除夕和元宵才可摆宴,就算是摆宴,也不宜过于铺张。为给宋将军接风,他老人家推翻了自己践行十多年的规矩,可以想见宋家在整个大沧的影响力。

据说宋将军的长孙宋诀也会一同赴宴,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许多生下公主的后妃,都把这日的宴会看作是同宋家攀上关系的好机会。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却落到我母妃的头上。然而,我的母妃却无福消受同宋家的姻亲关系带来的莫大好处。没过几日,她便病逝于流梨宫的病榻上。那日的她强作欢颜,在觥筹交错中为我求下这门亲,不过是希望在她死后,有人能护我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那一年,我十岁,宋诀十四岁。

可是,我母妃的心愿未能实现。

我十三岁的那一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席卷了大沧的半数国土,而一度被驱赶至漠北偏远之地的北狄呼延部,则瞄准这一时机卷土重来,不光夺我土地,杀我百姓,还掳我妇女,动我社稷。先皇在一次亲征中重病不起,原本歌舞升平的大沧帝国,迎来了生死存亡的凛凛寒冬。〔三〕

彼时,圣上卧病,国难当头,人民为荒年所困,又为兵乱所苦,尤其是边关偏远之地,呈现出一片尸横遍野、饿殍满地的凄惨光景。可也正是那样动乱的时局,才成全了后来的少年将军。

宋诀八岁那年没了父亲,此后便一直跟随在他的祖父宋明安大将军身边。宋大将军是沙场老将,对敌时常常将宋诀带上观战。据说宋诀习武时便显得比同龄人出挑,又受了祖父的耳濡目染,很快便显露出行军布阵的才能。传闻他曾以参军的身份指挥一小队人马,退了十倍于己方的敌兵,大大长了己方的志气,灭了对方的威风,只是宋大将军晓得此事之后,非但没有赏他,反而以僭越之罪重罚了他——大约老将军怕他居功自傲,日后难有更大的作为。

此事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不免催生出他老人家对宋诀这个名门之后的重视,想要重赏他,甚至想封个什么将军给他,可是宋大将军却认为,少年人未建立任何功业,便因门第高而加官晋爵,实在有些荒唐,于是独断地替宋诀拂了这一番好意。

遇上性格这般执拗的祖父,对宋诀来说也有些委屈。

可是后来想想,任何事都有它的时机,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的,也只是因为还不到它该来的时候。

宋诀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便是北狄呼延氏进犯的那一年。十七岁的他以少将军的身份随宋大将军出征,仅仅半年,便重创了呼延部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队。等到他全灭呼延氏凯旋的时候,大沧已经无人不晓他的名字。街头巷尾,都在讲述他的故事,称颂他的功绩,那一支他带领的名唤“雁子骑”的骑兵队,在后来更是成了边境的一个传奇,为流浪艺人所传唱,传到广袤浩瀚的大草原上,传到芳草萋萋的江南烟雨里。

比起宋诀的意气风发,我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母妃死后,我被父皇指给陈贵妃抚养。那时,陈贵妃膝下已有一子一女,二皇子云辞,三公主昔微。由于张皇后之子一出生便夭折,二皇子云辞顺位入主东宫,陈贵妃母凭子贵,在很多场合竟与张皇后平起平坐。印象中,她待我并不算很差,却也不算很好。我后来想了想,她能够保我衣食无忧,已经算是为人和善。

母妃生前虽有一段时日受宠,可我外公只是一个地方小吏,母妃再受宠,也顶多被封个贵人,一个无任何背景又早逝的贵人留下的公主,在后宫中的生存状况可想而知。

好在我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够吃饱喝足,别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就连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昔微瞧我不顺眼,时不时来找我麻烦,我都看在云辞待我还不错的分儿上大度地忍了,而且一忍就是好几年,我良好的心态就是这样磨炼成的。

直到父皇病倒,我才隐约感到了一丝危机。

从前我对父皇爱恨交织,到他生病的时候,便只剩下害怕。

我害怕他会突然撒手人寰,像当年母妃那样突然之间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未免有一些孤单。

可是他的病情终于还是一天天恶化下去,皇后请来宗祠的神官做了一场法事,顺带占卜一下吉凶。

神官夜观天象,也不知是通过哪颗星,得出应该有皇族女眷去宗寺为苍生和圣上祈福的结论。

一听此话,在场的许多后妃都神色一紧,还有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女儿往身后藏了藏。可她们的担心纯属多余,只听老神官以没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宣布:“老臣以为,祈福当以年轻女子为宜,云岫公主在各位公主中最是年少,实在是出宫祈福的不二人选。”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一样,皇后身畔的曹公公亦尖声附和:“奴才也觉得,小公主去佛寺修行,为国家苍生祈福求得太平,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说不定上天看到公主以身事佛的虔诚,会天降甘霖剿灭贼兵,这是于江山社稷的功勋。”

大沧奉佛教为国教,皇家的宗寺千佛寺建在佛教圣地太常山中,距离帝京万里之遥。〔四〕

我与宋诀的婚事便因我入宗寺一事宣告破灭。

那时的他正身披铠甲,征战在北方边境,婚约由家中长辈做主,解除了事。

好在原本就是父皇一句话定下的婚约,如今为了国之大体收回去,他老人家自然不会怪罪,大将军府也不会因同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解除婚约而生出任何怨怼。据我所知,后宫中有许多位公主都眼红我同大将军府的这门亲事,其中表现得最为露骨的,自然是陈贵妃的爱女昔微公主。

昔微公主虽然心眼有些小,可是人美才高,就连我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同宋诀更为般配。我这一走,最高兴的大约便是她,临走之前,她很难得地来我房中坐了坐,并且很难得地没有同我吵起来——她真心实意地祝我一路顺风,旅途愉快。

然而有人欢喜,便一定有人忧愁。

记得我们出发前,婳婳几乎要哭晕过去,虽说她现在仍然是一个柔弱的少女,可是与当年的她相比,现在的她简直坚强得像个男人。而与柔弱的少女婳婳相比,我简直坚强得气壮山河。

正常姑娘该有的纤弱我一点儿也没有,别说是哭,就是难过,也只是在听说佛寺不能食肉时难过了几天。

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我撩起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正阳门,却突然有些伤感。

我走后,流梨宫后的梨花园便无人打理,不知我再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在满树梨花中,寻到旧日母妃于花下冲我微笑的影像。

斗转星移,三年很快过去,我奉新皇之诏,终于得以重返帝京。

梨花仍似昨,人却不如旧。

我身着已有些穿不惯的宫装,站在正和殿的梨花树下,等着身材颀长的黄袍男子含笑走近。

昨日未同云辞见面,他差人递口谕给我,邀我今日午后同他逛一逛御花园。原以为不过是兄妹的普通碰面,却没料到,昨日婳婳一语成谶,我竟会在此处遇到我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

婳婳不自觉地握住我的手,人也往我身边靠了过来,紧张地唤了一声:“公主。”

大沧礼法中对于冠服的规定甚是严苛,能够服紫的除了朝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便只有十六卫的长吏。走在云辞身畔的紫袍青年,仔细分辨他绶带上的纹饰,分明是十六卫将军的服制。

我的记性不好,宋诀长什么模样我心中已有些模糊。判断出与云辞一起出现的青年男子是某位将军之后,又揣摩了一下婳婳的紧张,才对他的身份有了七分确信。待二人走近,云辞张口唤了我一声“十四妹”,我才从恍惚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男子脸上移开,于飘落的梨花中行了一个浅礼:“臣妹见过皇兄。”

云辞隔着些距离看我,微眯凤眸:“都说女大十八变,朕最小的妹妹,何时长成了这副绝世独立的模样?”看了宋诀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某人亏大发了。”

宋诀没有出声,神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弄得我好不自在。我努力忽略他的存在,笑着迎上去:“臣妹这副模样,怎抵得上皇兄后宫那些美人?想来皇兄这几年是看惯了倾城色,时隔多年再见到臣妹这种朴素的类型,觉得亲切,才会有此感慨。”

云辞闲闲道:“你变得这般谦虚,朕倒有些不适应。”目光略略移向我头顶,朝我递过来一只手,问我,“昨日可歇好了?朕记得你有些认床,别是辗转反侧了一宿吧?”

我会意地低下头,让他帮我将头顶的一片落花拈去,他的动作自然,我也并不做作。

帝王之家从来子女众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关系很好,可是在云辞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就时常出入东宫,算起来,我大概还是他比较亲近的妹妹。他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兄弟姐妹中谁生得好看,他便同谁亲近些。听说他刚出生的时候,便只让模样好的妃子抱,否则便会哭闹不止。故而在某种程度上,当今的大沧皇帝是个好色之徒。当我知道这位好色的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选妃而是大赦天下的时候,曾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不应该。

我笑道:“皇兄特意将流梨宫收拾出来给臣妹住,臣妹哪有睡不好的道理。”

云辞淡笑着睨了我一眼:“你我兄妹一场,客套话便免了。”又道,“你昨日回来,宋诀也才回京未久,朕一直忙于政务,今日才有空召他进宫。你二人也算旧识,都不必拘谨,随朕走一走。”

我笑,道了声“好”,眼角余光扫了宋诀一眼,仍旧没有理他。〔五〕

听说宋诀前几日又打了胜仗,回京的时候自长安街策马行过,令街边所有的姑娘都发了疯。

这一路上,我忙着与云辞闲话家常,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虽客气地竖着耳朵听,却并不插话。逛了半个花园,与宋诀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快要走到洗花池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凑到云辞边上耳语一阵,我离他近,不小心听到了“娘娘”和“上吊”这两个关键词,就见云辞蹙起长眉,沉声道:“朕不过随口夸了某个小宫女长得秀气,她便吃醋成这样,你家主子这气性莫不是太大了。”

小太监抹了把汗,道:“主子自然是因为太在乎圣上,行事才如此偏激。”催促道,“圣上还是快随奴才去瞧瞧吧。”

云辞望向我,看到我点头,才叹一口气道:“女人当真麻烦,朕去就是了。”又对我道,“让宋诀陪你走一走,聊些开心的,莫为此事扫了兴致。”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我,“晚上记得加副碗筷,朕去流梨宫用膳。”

大沧帝国的新帝,早晚要死在桃花劫上。

望着皇帝的背影远去,我回头对留下来的将军道:“大将军可走得累了?若是累了,不妨……”

我本想说“若是累了,不妨先行回府”,却听他道:“前面有个凉亭,岫岫,我们去坐一坐。”

我为他的称呼迟疑了一下。“岫岫”这个乳名,自从母妃去世后,便再没听谁唤过,他却唤得极为顺口,仿佛是我极亲近的人。我疑惑地看着他,身畔正好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将阴影铺到他线条完美的脸上。他的皮肤白皙,一点儿也不像驰骋沙场之人,体格也并没有那般精壮,穿常服时,倒有些像个文官,只是当朝的文官大多文弱,他却像一棵英姿挺拔的树,长眉修目,模样脱俗。

撞到他含笑却有些冰凉的眸,我再次迟疑了一下。隐约想起自己从前好像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举止轻浮,不够庄重。想了想,我开口道:“那个……其实是我有些累了,想回去补个觉,将军若还想接着逛,我让婳婳陪你。”说着就将婳婳推到前面。婳婳显得有些难以接受:“公主你!”

我心安理得地躲到她的身后,听到宋诀道:“殿下是想让臣请你吗?”

他的语调系在极为优雅的调子上,优雅得像极了唱戏的名伶。

明媚的春光里,他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清新脱俗:“殿下可能不大了解臣,臣办事一般不喜欢用请的。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我咳了一声,从婳婳身后走出,道:“突然没那么想睡了。咦,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亭子?我最喜欢在亭子里看风景了。”

身后传来宋诀不紧不慢跟上来的脚步声,我想象了一番他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在心中低低补了一句问候给他。

凉亭建在洗花池畔地势较高的地方,从阑干处往下看,能看到飘满落花的幽绿池水,一大串绣球花斜着伸向水面,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

风景如许,我的心绪也如许复杂。方才经他提醒,我想起他这个人做事的确不大喜欢用请的,毕竟,能够直接威胁,他如果用请的该是多么费事。

簌簌落花中,我想起他口中的六年前。

元宵的一场宫宴,在记忆里是模糊的灯明之色,花灯铺满了整个宫城,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昼。前一年的开初,我的母妃殁去,到了第二年开初,这皇宫里已经没有了她生活的痕迹,仿佛她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来过。而我,也早就从流梨宫搬去陈贵妃的如轩宫,打小生活的流梨宫便自那时起成了座废苑。

宫宴结束以后,我与几个皇子公主结伴去重庐殿后看花炮。皇宫平时禁火,只有元宵是特例,会在重庐殿后的湖畔放些花炮供人遣怀。记得当时同行的还有几个家世显赫的世子,究竟有谁,却记不清了。

行到流梨宫的时候,人群中有谁刻意提高声调问道:“这座流梨宫是哪位娘娘住的?怎冷清成这个样子?啧啧,瞧那牌匾,都发霉了。”

有人回答:“殿下不记得了?就是去年殁了的那个柳娘娘啊。”“柳娘娘?”那人想了想,“哦,便是那个病死的贵人啊。”“可不是嘛。”“瞧这里面阴森森的,别是闹鬼。咱们怎挑了这条路走,真晦气。”

在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里,我面无表情地望向流梨宫斑驳的宫墙,背景是深蓝色的夜幕,瞧不见星星的天空似一个巨大的口袋,仿佛一直盯着它看,就会被什么力量吸进去似的。

我的脊背感觉到一片凉意。

婳婳在我耳畔哼了一声,道:“又是那个昔微公主。”〔六〕

先皇有十四个女儿,若论多才多艺,还要数这位三公主。她的光荣事迹集中体现在七岁能作赋,八岁能背《六朝诗》,九岁随手描了一幅山水入了当朝画圣的眼,被传说中从不收徒的画圣收为入室弟子——这件事不光证明了三公主的画颇有水平,还证明了当朝画圣不够讲信用。

与她相比,我就显得有些碌碌无为。除了六岁那年去佛寺进香,被寺里瞎眼的老和尚看出有佛缘以外,便再没有其他丰功伟绩值得称道,就连有佛缘这件事算不算丰功伟绩,也都值得商榷。

可惜的是,这个有才华的皇姐却有个不好的爱好——那就是找我麻烦,大多数时候我忍着,实在忍不了的时候就只好报复。

重庐湖畔的玉安桥上,巨大的花炮腾空而起。那时年纪最大的皇子也才刚刚行过加冠礼,所以火光映照下的脸都很年轻。噼里啪啦,银花炸开。火光四射中,有个小姑娘的尖叫声蓦地响起。

小宫女抖着嗓子道:“殿下!殿下你怎么啦?殿下你有没有怎么样?”说着就去追她家如惊弓之鸟的主子了。

那个被炸得满世界跑的姑娘自然就是嘴最欠的昔微。

昔微为摆脱炮仗慌不择路,其他人全像避瘟神一样避开她,那场面别提多热闹。

待这场骚乱终于停止,倒霉的她倒在宫女怀中,缓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悲愤地道了一句:“是谁,谁在我的裙子下扔了个炮仗?”

我偷偷地将脚下的火折子往草丛里踢一踢,再踢一踢,身畔的婳婳突然拿胳膊肘撞了撞我,我顺着她略带担忧的视线望去,便看到有个少年,正在不远处的桥边神色玩味地瞧着我。

少年白衣白袍,所立的地方正好植了一株白玉兰,恍惚间还以为是花中的精怪为了欣赏夜色才现身人世。

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望过来,让人的心神为之一动。

当然,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小丫头,心神一动之际所想的事跟风月没有半两银子关系,而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我的”以及“他不会正好目睹了我的行凶过程吧”。

我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想了想,嘱咐婳婳为我放风,自己则抬脚缓缓朝他走了过去。

当时所有人都关切地围在昔微的身边嘘寒问暖,他身边也没旁人,那棵玉兰树又正好可以挡一下视线,我走过去的时候便显得十分从容。

我走到他身边,轻咳一声对他道:“我家殿下让我给你传句话,刚才的事,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我威胁了他,而且聪明地将自己伪装成受人指使的模样。

我虽是公主,却不受宠,平日里又行事低调,若非常来宫里走动,不认得我倒也正常,那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所以在他面前扮起宫女来很是心安理得。

昔微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若这件事被他老人家知道,一定会扒掉我一层皮。

非常事态,自然要用非常手段。

可是被威胁的人却非常不给我面子,眼睛一弯,淡淡道:“刚才的事,指的是你将炮仗扔到昔微公主裙子底下那件事吗?”声音像裹着烟岚之气,很是好听。

我意识到的时候,早已伸出手将他的嘴给捂上了。他个子甚高,捂他嘴这件事,个子矮小的我做得十分艰难,整个人基本攀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子僵了僵。

我努力地目露凶光:“我告诉你,我家殿下最不喜欢多嘴的人了,谁多嘴,我家殿下就将谁的舌头割下来喂狗吃。”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也变得十分淡定,还透着些狡黠。

我看到他没有反抗之意,便将手从他的唇上拿下来,恶狠狠地叮嘱他:“你要听话,知道不知道?”

他打量我一眼:“听话?”懒洋洋地问我,“你让我听话,却连你家殿下的名号都不报出来,是让我听谁的话?”

我听后一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在人群中搜寻起来,搜寻半晌,目光在一个人身上定住,朝他一扬下巴:“看到那个穿玄色袍子的人了吗?那就是我家殿下。”

四皇子云迟,在所有皇子中最是跋扈嚣张,人称“京城一霸”,整个帝京中无人敢招惹他。

少年眯眼道:“原来是四殿下。”

我得意道:“认识就好。”

他勾唇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不知为何,眼中的玩味之色却更浓了。

他挂着笑意问我:“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我轻蔑地瞧他一眼:“你谁啊?”

无非是哪个高官的儿子,这京中的纨绔那样多,我哪能每一个都认识。

他朝我轻轻勾了勾手:“你过来。”我迟疑着凑上去,他的手漫不经心搭上我的肩,垂下头,在我耳畔的吐息温热:“十四殿下不记得微臣了吗?”语声轻浅,似清冷月光,“臣姓宋,唤作宋诀。”

巨大的烟火在他身后的天空炸开,于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想了半天,想起这世上我只认识一个宋诀,就是那个与我有婚约的、大将军府的宋诀。〔七〕

仔细想想,当年在广御殿上我曾见过他一面,只是我们的座位隔得甚远,他长什么模样我并没有看清楚。今日在这样的境况下遇上他,他竟还火眼金睛地将我给认了出来,这委实有些不妙。

我还愣着,就听四皇子云迟的声音传来:“宋诀,你在那里窝着做甚?让本殿下好找。你旁边的姑娘是谁啊,看背影怎么这么眼熟……”

这下换我的身子僵成石头。

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开,丢下我朝云迟走去:“方才喝多了酒,有些头疼,过来吹吹风,遇到个相识的‘宫女’,同她聊聊天。”“你跟个宫女有什么好聊的。”云迟轻佻道,“别是看上她了吧……”

少年含笑道:“四殿下多虑。”眼角余光扫我一眼,“这丫头长得又不好看,我看上她?”

这句话说得十分残忍。

待二人走远,我才扶住身畔的玉兰树,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

后来我才知道,宋诀同我四哥云迟的交情甚厚。

那日过后,我战战兢兢地过了好几天,直到确定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云迟,我才放下心来。可是有时候做梦,还是会梦到云迟挥着鞭子追我,问我为什么嫁祸于他。这证明人是不能做亏心事的——至于为什么梦到的不是昔微而是云迟,大约是因为我觉得昔微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对宋诀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并且总要借机敲我的竹杠。好在没有多久就烽烟四起,我与他的婚约也作罢了。如今被他敲竹杠的岁月一去不复返,我也长成了处变不惊的大姑娘。

多年过后,再次遇见他,我实在不想一见面就伤了和气,于是做出一副看风景的样子,指着新落成的一座宫苑问婳婳:“那里是什么地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走的那一年,从这里还能看到藏书阁。”

婳婳向远处望去,丝毫不体谅我没话找话的苦心,疑惑道:“奴婢不记得那里有个藏书阁啊。”想了想道,“倒是记得有个御膳房。”

我望着她:“也许是你记错了。”

婳婳一副不能认可的表情,道:“奴婢记性一向很好。”

她的记性的确很好,过目不忘,是个天才。同她争论记性的问题我一定会输,不如换个话题,但不等我开口,就听身后宋诀沉声道:“岫岫。”

我后背直了直,整理好心情,回头笑道:“上下有别,将军还是唤我殿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看着我:“误会?”缓缓道,“是误会臣冒犯殿下,还是误会臣对殿下有非分的念头?”

我愣了愣,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问他:“非分的念头……你对我能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他脸上笑意更浓,朝我一步步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希望臣对你有什么非分的念头?”

我望着他那张越来越近的脸,忍不住往后撤去,却忘了身后已是凉亭的靠栏,说是靠栏,其实不大牢靠。一只手及时递过来,将我的腰揽住,还往前带了带。我手撑在他胸前,闻到他衣上淡淡的花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我忽然觉得灵台不够清明,声音也有些模糊:“将军如此这般,算不算冒犯于我?”

他仍旧笑吟吟的,神情中带着别样的风流:“臣不出手,殿下便摔下去了。”

我干笑一声离开他,道:“还真是有劳将军出手相救。”理了理衣褶,平心静气道,“从太常山到帝京的这一段路,也全亏了将军派人暗中护送,在此一并谢过。”

身畔婳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姓杨的都尉是大将军派去的?”

我道:“听说大将军麾下有一支骑兵,因将士全于手臂上文双雁刺青,故称‘雁子骑’。杨都尉虽没有告诉我他在为谁做事,但他身上的雁子刺青,却是不会说谎的。”

宋诀神色不变,似乎我戳不戳破,他都不在乎。“我派人暗中保护你,你不开心?”

我抬头看着他,悠悠道:“大将军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料理,不大喜欢欠谁的人情。”

我觉得正常人若是听了这话,定然要生气,他听后却不气反笑,长眉一挑,问我:“你以为你们这一路上只遇到几个蟊贼,便是运气好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诚然我们的护卫是少了点儿,可是一路上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觉出有什么比马贼还凶险的啊……我还在琢磨他话中的意思,就听婳婳在耳畔道:“呵,三公主。”

我的右眼蓦地一跳。

都说好事不成双,今日却当真是个好事成双的日子。

远瞅着一帮美人分花拂柳而来,其中,昔微一袭朱色宫装,在美人堆里也有些扎眼。

她身畔有个抱琴的女子率先看到了我们,凑到她耳边轻轻提点,就见她脚步顿下,直直朝这里望过来。

暖风掠过,我站在凉亭中冲她招呼:“三皇姐,好久不见。”

良久,才传来幽凉的一声回答:“十四皇妹。”〔八〕

昔微行到我们跟前,目光落到立在我身畔的宋诀身上,声音如珠落玉盘:“宋将军也在,真是巧。”同他叙旧道,“才半年不见,将军清瘦了不少。这半年,将军可还安好?”

她小时候就生得水灵,如今更是出挑,肤如白瓷,嫩得可以捏出水来,一袭绯袍裹了玲珑有致的身体,又描了落梅妆,衬得一张脸更添妩媚。

我眼角余光寻到宋诀,见他笑望着她,简短道:“臣还好,多谢公主惦记。”

昔微轻轻点了下头,目光移回到我身上,上挑的眼尾带些风流的韵味:“听说,十四妹昨日回来,今日便陪皇兄游园来了。”赞叹道,“十四妹的精力可真是好。”环视四周,问道,“皇兄呢?”

我心想,她见我同宋诀单独在一起,只怕又要横生醋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便道:“皇兄中途有事,先行回宫。宋将军也有些意兴阑珊,正要回去。”

宋诀听后却毫不客气地拆穿我:“臣怎么记得,方才臣同殿下相谈甚欢?”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殿下现在,是在赶臣走吗?”

我面不改色:“宋将军真会开玩笑。”

宋诀轻笑道:“是殿下在同臣开玩笑吧。”

他语气虽然漫不经心,眼里的光却有些凉,我的身子不争气地抖了抖。

耳畔是昔微凉着嗓子,轻描淡写道:“我和丹朱正要去清凉殿试琴,宋将军若是没有要紧事,不妨同行。”

婳婳立刻凑到我耳边轻轻提醒我丹朱是哪位郡主,位分如何,我应该称她什么。

我向来不怎么记挂这些,有婳婳在身边就方便了很多,朝抱着琴的丹朱郡主招呼过后,听昔微随口说道:“十四妹,你可要一起来?”

她“好心”邀我一起去听美人弹琴,我自是不好推辞,于是呵呵笑着应了。

丹朱郡主新得了一架古琴,是盗墓贼从传说中的琴圣墓穴里挖出来的,辗转了许久,终流落到她手上。本朝的贵族都喜好琴棋书画这类的雅事,丹朱郡主以琴痴闻名。昔微公主听说琴圣的旧物现世,也许是真心羡慕,也许是附庸风雅,特意邀丹朱郡主——这架琴的新主来宫里,想见识见识这失传许久的古琴。

一行人沿着洗花池缓步逛去,池光潋滟,春色似锦。

看得出昔微想同宋诀走近些,但又矜持地避着嫌,最后不知怎的,就变成我与她落在后面,宋诀则与丹朱郡主先行。

丹朱郡主声音细软地同宋诀聊天,偶尔听宋诀嗯一下,应个三言两语,声音中夹一些独特的鼻音,显得他声线慵懒。

不知不觉间,昔微放缓脚步,大约是不想让宋诀听到我二人的对话吧,待拉开一段距离,才冲我凉凉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在千佛寺待一辈子,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我客气道:“臣妹回来,皇姐好像很失望,真是对不住。”

她却不承我的真心,语调微讽:“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皇姐此话何意?”

她眼风扫了我一下,不置可否,隔了会儿才道:“十四妹莫不是忘了,你与大将军的婚约早成了一张废纸。如今到了待嫁的年纪,若是还不懂得避嫌,只怕给人落下话柄。”她方才说我改不了假惺惺的毛病,可依我看来,她喜欢危言耸听的毛病,倒也没怎么痊愈,“若教人晓得,堂堂一国公主却痴缠从前的许婚人,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大将军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身畔的婳婳没有沉住气,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怎像是我家殿下同大将军还有什么旧情似的?若是如此,公主还真是多虑了,别说我家殿下今日不过是偶然遇上大将军,便是真的与大将军约了赏景,大庭广众之下还会逾了礼节不成?”又道,“对了,公主不是被许给张大人家的公子了吗,还未向公主道喜呢。”

昔微的脸色一白,就听她身畔的宫女厉声道:“瞎说什么,那门婚事早被我家殿下给拒了。”

我笑着摇头:“张公子虽一表人才,论才情却配不上皇姐,皇姐这婚拒得好,拒得可真好。”真心道,“臣妹相信,皇姐日后一定会遇上更好的。”

她冷声道:“十四妹这是在幸灾乐祸吗?”

我无辜地笑笑:“皇姐多虑,臣妹是在为皇姐可惜啊。”

她扶稳了宫女的手臂,冷笑道:“十四妹有为我可惜的工夫,不如可怜一下自己。还不曾听说本朝有为哪对男女重新赐婚的先例。”

我看了她一眼,悠悠道:“那可不一定。”

第二章 佛寺往事

〔一〕

看了一眼昔微难看的脸色,我心情很好地开口道:“依皇姐对我和大将军的揣摩,我二人现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抬眸看她,笑吟吟道,“皇姐没想过吗,大将军未必对我无情,我也未必对大将军无意。皇姐也知道,当年那纸婚约因我离京而作罢,如今我既回来,按照我的个性,该挽回的,当然要试着去挽回。人生短短几十年,留下遗憾总归不大好。”

昔微气得停下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十四妹的意思是,这辈子一定要在宋诀这棵树上吊死吗?”

我抬起手捋了捋刘海:“那倒不会。”

她的神情略有放松。

我道:“像大将军这样的一棵良木,不光人生得好看,风流倜傥,还会打仗,吊一辈子怎么够?臣妹礼佛,所以信因果,也信来生,都说因果轮回,我与大将军的缘分说不定便是前世早就注定了的,往后会纠缠几世,又有谁说得清呢?”

还没听到昔微的回应,就听到一个沉雅的男声:“殿下对微臣这般厚爱,臣……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循声望去,视线的尽头停在了一双绣云纹的黑色软靴上,往上是一角紫色的衣袂。

宋诀不知何时折了回来,在风中看着我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

我脸一烧,听他又若无其事地道:“丹朱郡主丢了东西,臣陪她折回来寻一寻。”

他将手中荷包递向在他身后的丹朱郡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闺阁之物,郡主可要收好。”

那握住丝绣荷包的手指修长而匀称。

丹朱郡主微微红了脸,有些紧张地接过他递去的荷包,道:“多……多谢将军。”

身畔的昔微瞪着我,眼中有冷冷的光掠过。

我若无其事地绕过她,朝宋诀走去,亲切道:“将军方才走得那样急,都出汗了。”摸出帕子,往他脸上送去,柔声道,“来,我帮你擦一擦。”

宋诀怔在那里。

回宫后婳婳若有所思,我问她在想什么,她望了我半天,道:“我在想殿下是不是真的对大将军旧情复燃了。”

我浇花的手顿了顿:“婳婳你的情商什么时候这样低了?那些话我是说来气昔微的,你也信啊。”

婳婳立刻道:“我就知道公主不是吃回头草的人,说实话,大将军虽好,可觊觎他的人忒多,咱战斗力不行,还是别抢了。”又有些担心地道,“可是公主你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啊,明明知道昔微公主对大将军有意思,你还当着丹朱郡主的面与大将军秀恩爱,你不怕她心里不痛快,以后加倍报复啊?公主你忘了小时候她是怎么欺负你的了吗?”

我自然忘不了她是怎么欺负我的,污蔑嫁祸、无事生非,她什么没做过?如今云辞登基,张皇后身后无子,先皇驾崩后便出家为尼,陈贵妃则入主昭华宫成为太后。如今后宫中未出嫁的公主,再找不出第二个靠山如昔微那样大的了。

长兄是皇帝,嫡母是太后,说她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就像婳婳担心的那样,我本不该同她一般计较,但,若不是她先给我找不痛快,我也不会故意说那些话让她不痛快。

因果因果,正是有因才有果啊。

虚渡师父若是晓得我如今将佛理参悟得这般透彻,一定会万般欣慰,含笑九泉。

我想起虚渡师父,回头对婳婳道:“没关系,虚渡师父说我命跟他一样硬,能活到一百岁,中间虽然会经历些坎坷,但没有风浪的人生想想也没有意思。她想对付我就对付吧,就当我是在度她。”

婳婳看我一眼:“公主你还是先度你自己吧。”沉吟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将自己嫁出去,这样就能出宫了,就能不再看别人脸色了,就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她继续沉吟,“大将军是不大可能了,要找到比大将军更好的男儿也有些困难……”眼中忽然一亮,“对了。”按住我气定神闲浇花的手,极为正经地问我,“殿下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回想了一会儿。

要说起她口中的沈公子,还要先从虚渡师父说起。〔二〕

听说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是一百零一还是一百九十九,一直没有定论。

我刚入千佛寺的时候就听说寺里有名妖僧,啊呸,高僧,是大沧帝国最通晓佛法的圣僧。许多人千里迢迢去千佛寺上香,就只为了求他的一句加持。可是真正能见到这位圣僧的,却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当然,所谓的达官贵人里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为千佛寺虽然面向百姓开放,但到底是国寺,国寺中的圣僧,自然不可能随意接见每一个香客。

后来我才察觉,虚渡师父不见一般香客只见达官贵人,纯粹是因为达官贵人能捐更多的善款。

我曾问他老人家:“作为一名圣僧却这样贪财,难道不怕铜臭味玷污佛心吗?”

他老人家边点钱边告诉我:“乖徒儿,这就是你不懂了。佛家讲五蕴皆空,万法诸相全是空,银子也是万相之一相,自然也是空。既然都是空,又何来玷污佛心一说?”

我将他的歪理消化了一会儿,道:“佛教劝人无舍无得,若太拘泥于什么,便会沦入执迷。圣僧你所钟爱的金钱,难道不也是应当远离的一种执迷?”顿了顿又道,“还有,谁是你徒儿?”

他停下数钱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徒儿,你颇具慧根,不跟着为师修佛真是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女人身上有五障十恶,也可修佛吗?”

他轻描淡写道:“徒儿何必纠结于男相女相?只要念佛不辍,便是有朝一日像龙女那样舍弃女身,即身成佛,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想了想,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建议。

传说中有个龙女舍弃女相变成男子,将自己最心爱的宝珠献给如来后,便去了西方成了众佛中的一位。然而,我这一世虽没有不寂不灭的野心,但也没觉得做一名女子有什么不妥。可我还是跟着虚渡师父念佛了,那是因为佛寺的生活太清苦,而我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消遣,只好读读佛经打发时间。后来我发现,我完全可以通过同山下来的香客聊天打发时间,便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虚渡师父,一度让他老人家很寒心。再后来,忘了是什么机缘巧合,我开始给香客算命。

当年我去佛寺,顶的是祈福修行的名头,平日里素衣白衫,又加上年纪小,站在人前倒不大像个小姑娘,而像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大约也是因此,那些来上香的女施主很喜欢同我谈心。

后来,我便在佛殿里支张桌子,桌子上摆一副签筒和一个功德箱,等香客进完香,我便问他们要不要顺便抽支签。若我算得准,便捐些善款,若算得不准,就当是免费聊聊天。

虚渡师父知道我给人算命后显得很痛心,时不时提醒我佛教不为人算命,为人算命会折寿。我却晓得他只是吓唬我,想让我乖乖随他念经,我不想随他念经,便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一开始还拿圣僧的架子压我,后来一想,我算命得来的银子全进了功德箱,顿时茅塞顿开,对我在佛前算命这件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过了一年,我的算命事业做得不温不火。有算准的,有算不准的。

总之,在我身上并没有显露出半仙的才能。

有一天遇上了封寺。

千佛寺会封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皇族携亲眷来进香,要么是达官贵人携亲眷来进香。

单从入寺的阵仗,就能瞧出所谓的贵客一定是哪位皇亲国戚或者一品大员。

我对皇亲国戚和一品大员都没什么兴趣,也不欢迎他们来。他们一来,就没有年轻貌美的女施主同我聊天,令我有些郁闷。

那一天却同从前不大一样。

千佛寺闭门谢客,说明有贵人来,可是这位贵人所有的阵仗,也不过是一顶轿子,几个随行,没有前呼后拥,倒显得很安静。

我百无聊赖地在大光明殿旁边的枣树上晒太阳,有几位扫地僧卷了袖子在殿前打扫卫生,远远传来模糊的诵经声,令人心情一片平和。

我正昏昏欲睡,远处的扫地声却戛然而止。我懒洋洋地将盖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微微垂眸,便看到一顶红缎作帏的朱色轿子,缓缓地在大光明殿前落了下来。

这个轿子并非官轿,细节处却透着精美华贵。想来这位香客不愿泄露身份,才如此低调吧。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十分低调的客人,竟然劳烦了虚渡师父亲自迎接。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赞叹:这该是怎样大的一位金主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便将这位金主多看了一会儿。

轿子落安稳后,有随行的侍女上前掀起轿帘,一名着白袍的男子从轿子中从容走出。我率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脸,严谨说来是他脸上的面具。

银质的面具,掩了大半张脸。

大约是面具描得有些骇人的缘故,衬得他下颌处的线条有些清冷。

我心想:这客人果然低调,连脸都不露,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也让人猜不透。

只见虚渡师父穿着庄重的袈裟,与他说了些什么,便做出请的手势,将他引向大光明殿。

所有的香客都要先在大光明殿进一炷香,净身沐浴后,才能到各殿正式参拜。一般远道而来的香客,都会选择在寺中住个几日。这时节正好可以听一听三皈湖的蛙鸣,还可以顺便爬一爬佛寺后的千佛山。

我的目光追随着白衣男子入殿,看着他从虚渡师父手上接过香,在佛前礼拜,所有的动作都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倦意袭来,我将经书重新盖上脸,不知隔了多久,树下传来婳婳的声音:“殿下,原来你在这里,玄清师父又来找你报仇,不对,是下棋了。”

玄清是虚渡师父的第三任弟子,爱棋成痴,自从有一次与我对棋输了以后,他就成了我那里的常客。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是他为数不多的执念里的一个,我为自己一直满足不了他而打心眼儿里感到对不住他。

我打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树上跳下来,将握着经书的手往身后一背,懒洋洋地对婳婳道:“天气晴朗,无心下棋。走,去后厨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佛殿外,那名白衣男子正在僧人的指引下,往佛殿后的某处行去。

背影少了方才的清寂,仿佛沾染了一些烟火味。〔三〕

婳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殿下,那人是谁啊?”

我抬脚往前走,漫不经心应道:“听玄清师兄说,虚渡师父每年都要同一位客人见面。想来能跟虚渡师父说上话的,应当是通晓佛理之人,可他似乎并不怎么笃信佛教,虽说如此,却每年都要来这里沐浴香火,聆听佛音,至今已有十年……”

婳婳道:“原来他便是玄清师父口中那位神秘客人,不信佛还来此参拜,真是个怪人。”

我想了想:“大约他有什么心事,又大约是受人之托。”

婳婳感叹道:“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隔了会儿,又道,“殿下,你不是要去膳房找吃的吗,可这是藏经楼方向啊。”

我脚步顿住,回头正经道:“你刚才不是说起玄清师兄吗,我想起他推荐我看《维摩经》,便决定去藏经楼寻一寻。”

婳婳叹一口气,手扶上我的肩膀:“公主,咱都来一年了你还这么不分南北,有些说不过去吧……”

就像婳婳说的那样,我识路的本事不大好。

晚上用完素斋,婳婳被我推去禅房与玄清师兄对棋,我则不顾自己识路的本事多么不好,拿着把凉扇出门纳凉。

风吹过菩提树,吹过放生池中的莲叶,我很喜欢这夏夜的雅致。

我沿着放生池走,正要折回去时,忽然一阵琴声乘风送来。

我仿佛记得那曲子,想了半天,想起它叫《九重阙》,是上古琴曲,曲谱有一部分散失,如今世上流传的只有残篇。

由于此曲难度太高,琴艺不精者很少敢轻易尝试。

琴声虚渺,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千佛寺中弹琴弹得最好的是青莲禅师,然而这首曲子却并不是青莲禅师的风格。青莲禅师的琴中有禅意,这首曲子却只有执念。

我循着琴音前行,待琴声清晰,人已来到一大片山杜鹃的前面,远远望去,花前月下,抚琴的竟是白日那陌生男子。

他长发未束,银色面具也放在琴案边,宽袍缓带,如临世之仙。

修长手指落在琴弦上,寥寥数音,却在心中勾勒出一幅似曾相识的景致。

高高的九重天,琼楼玉阙,烟岚云海,有谁立在仙门之前,白衣翩跹,漫飞如云。那画面让人有些茫然,也有些难过。茫然的是我并不认识他,难过的是他好像很难过。

我不请自来,算是不速之客,虽好奇那夜色中抚琴的男子面具后的模样,却仍自觉地停在合适的距离。可惜的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如我这般有修养,寂静中突然听到“铮”的一声,有暗箭离弦,我好歹忍下溜到嘴边的“小心”,就听到弦断之声乍然响起。

铛——

可惜暗箭射偏,刺入他身后的梨树上。

几个穿夜行衣的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迅速将他围成一圈。从他们提刀的姿势看来,应当是训练有素的死士。瞧阵仗,这几位只怕是专门来刺杀他的。

他却将手平按在断弦上,道了声:“可惜。”

为首的刺客问他:“可惜什么?”

他道:“可惜刚用上好的鸾胶续好的弦。”说着,手指勾起琴案上的面具,在面上压好后,抬头看向刺客。

刺客声音粗糙难听,更衬得他声音清越:“公子死到临头,还为自己的琴可惜,还真是与众不同。只不过,公子这样的妙人,今日要魂断于此了。”又客气道,“公子若还有什么话要留给什么人,不妨告诉在下,做在下这一行的,最讲究的就是江湖道义。”

男子道:“哦?”声音如上好的青瓷,带着幽幽的凉,“你怎这般自信我会死在这里?”

刺客头目狂妄地笑道:“公子手无寸铁,又不会一招半式,有什么自信问在下这句?”

男子好整以暇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又道,“千里迢迢追到这里,辛苦你们,也辛苦你们的雇主,我这颗人头一定很让他破费,若有机会替我谢谢他,难为他这么看得起我。”

刺客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这么客气,一默,道:“公子放心,此话一定带到。”说着让出身子,命令身后的人,“还等什么,动手吧。”

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人已挡在男子跟前,借手中骨扇挡下劈向男子头顶的长刀,眯眼道:“佛门清净之地,几位施主这般造次,便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面前的刺客惊诧道:“寺院的人?”

看来佛法对他而言还是有些震慑力的。

身后刺客头目却沉声道:“管他寺院的人不寺院的人,上头命令,格杀勿论!”

我叹口气,既然没办法讲道理就只好开打了,化干戈为肉搏我最在行。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好几次病得快死掉,母妃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就托人求御林军的总领苏越在闲暇时教我些把式。我大约是个武学奇才,所有招式一点就通,令苏统领很是惊喜,若不是碍于我公主的身份,他大约早就收我为弟子了。

我与刺客打成一团。

正打得难解难分,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姑娘好厉害的身手。”

我一胳膊肘顶翻身后的一个,手中扇子转到另一只手里,打在逼到近前的另一个刺客的手腕上,趁对方弯腰捡兵器的时候,冲身后男子道:“你别忙着感叹,倒是帮把手啊。”

说话的工夫又抬脚把刚打落的刀踢得更远一些。

面前刺客踌躇了一下,很快决定放弃兵器改成肉搏,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又反手给了身后包抄过来的刺客一巴掌,听到白衣男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不会武功。”

我道:“那你快去喊人帮忙啊。”又扭头冲他道,“没看我一个人搞不定吗?”

他仍端坐在琴案旁,手指漫不经心地落在弦上,拨出了一个音。

风吹草动,琴音漫开,他道了两个字:“不必。”

我只觉身后一阵阴风,心中登时道了句不妙,却听“铮”的一声,有谁帮我挡下身后的暗箭。我还未看清来者是谁,对方就已提剑与刺客打起来。

竟是两个身姿曼妙的女子。一个穿青衣,一个着红袍。那些刺客的功夫已经很是高明,但是比起小青、小红的境界,就逊色了不少。

我早打得疲惫,见二人游刃有余,便从容地撤出战局,从旁观战,不到半炷香工夫,所有的刺客已基本丧失战斗能力。

小青、小红搞定了刺客,一撩衣摆便在琴案前跪下,道:“奴婢来迟,公子恕罪!”〔四〕

男子下颌微微抬起,对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起来吧。”

声音有些慵懒。

小青、小红先后起身,道了声“是”,小红扫一眼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刺客,请示道:“公子,这伙人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缓缓起身行到刺客头目跟前,问他:“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刺客头子冷笑了一声:“我等干的就是刀口上的营生,不成功便成仁,今日既落入公子手中,要杀要剐,全凭公子一句话。”往旁边吐了口血水,继续道,“可是,若让我等说出雇主的名头,还要劝公子省点儿力气。顺便再提醒公子一句,什么样的大刑弟兄们都经历过,公子不如现在给弟兄们个痛快……”

他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拨开小青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语调轻缓道:“你想得还挺多。”

一句话说得满脸血污的刺客不由得愣了愣。

他矮下身子,手扣住刺客的喉咙,低声道:“我并不想听你说出雇你们的是谁,也不感兴趣,只想告诉你,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们亵渎玷污。”说着从他身畔撤离,绣莲纹的下摆随风轻扬。

他的语调恢复方才的漫不经心,淡淡命令:“怀瑾、握瑜,把刀收起来。”

原来小青和小红名字叫怀瑾、握瑜。

为她们起名的人当真有文化。

小青虽然面露踌躇,却听话地收起架在刺客头子脖子上的刀,连原因都不多问。

那刺客则睁大眼睛看向面前男子,半天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男子道:“我今日放了你们,并不是我慈悲,而是看在这位姑娘的分儿上。”说着微微侧头看我一眼,我愣了愣,听他道:“姑娘既是佛门修行之人,自是不能随意见血的。”

我微笑起来:“施主想得周到。”

他道:“你们走吧。”

刺客沉声道:“公子不怕日后后悔?”

他轻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改主意杀了你们?”

刺客听后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对自己带领的那帮残兵败将道了声:“弟兄们,走!”

我靠在一棵树边,幽幽问那公子:“其实这种情况,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他懒洋洋回我:“他们的命,想拿的人自然会去拿,又何必脏了我的手?”声音有些冷漠,又好像很温暖,“还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松僧袍,迟疑着问:“我穿成这样你怎么看出我是个姑娘的?”

他看向我,道:“我猜的。”

我默了默,拿扇子指着他身后的小红、小青,问他:“二位姑娘都是施主的人?施主可知携带兵器上山坏了千佛寺的规矩?”

他听后只淡淡地对二人道:“这位姑娘的话,你们听到了?”

两个姑娘垂首,道:“奴婢知错。”

姑娘们的模样都灵气而清秀,只可惜全是面瘫。

两个面瘫侍女的主子想了想,淡淡命令:“你二人下山一趟。”

小红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丝惊慌,道:“公子,你赶我们走?”

小青却似明白了他的用意,道:“公子是让我们跟着那帮人?”

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对小红道:“怀瑾,你若有握瑜一半聪明,我不知该有多省心。”

小红脸上蓦地一红,轻轻咬了下唇,道:“公子教训的是,奴婢谨记。”

我望着两个女子身姿轻盈地消失无踪,换了个话题问他:“那些刺客为什么要杀施主,可是施主与什么人结了仇?”

他支着下巴沉吟道:“大约因为我很有钱。”

我扯了扯嘴角,今日真是遇到个大言不惭的主儿。

他道:“不知姑娘方不方便为在下带路?”

我问他:“施主要去哪儿?”

他道:“菩提居。”

菩提殿后有一处院落,名字题作“菩提”,供贵客休憩用,不巧的是我住的地方比较远,略作踌躇,还是道了句:“跟我来吧。”瞥到一旁的古琴,问他,“施主的琴不带上吗?”

他漫不经心应道:“无妨,稍后自会有人来取。”

我随口将他赞了一句:“月下抚琴,施主好雅的兴致。”

他不紧不慢跟上来:“姑娘循着琴音而来,不也是风雅之人?”又道,“姑娘不好奇在下是什么人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有些心痒,十分想问他身份,但想起自己好歹是清修之人,便忍下心中的好奇,故作高深道:“既入佛寺,施主便只是个香客,是芸芸众生之一,至于施主的身份……”我忍了半天,顿下脚步,“若施主想说来听听,也是无妨的。”

他听后评价:“你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催促他:“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快说呀。我今天在大光明殿里见到你了,你是怎么认得虚渡师父的?对了,你刚才说你很有钱,一定是捐了许多功德钱才感化了虚渡师父吧?”

我话音刚落,就听他在身边低低笑出声。

我顿下脚步,严肃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微微上扬的嘴角却表明他的心情很好。

他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的小孩子脾气,同方才打人时的气势十分不相称。”

我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打人的事你别告诉虚渡师父啊,他老人家最讨厌打打杀杀了,要是知道我背着他跟人打架,一定会念叨得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他答应道:“好。”

我继续抬脚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听他唤我:“姑娘。”我茫然回头,听他道,“此处风景有些熟悉,莫不是刚刚来过?”

我也意识到自己带错路,不由得有些尴尬,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就远远看到婳婳朝这里走来,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婳婳见我久久未归,有些担心,于是出门寻我。从前我觉得她对我过度保护,今日却觉得过度保护也没什么不好。

见我同一个陌生男子在一处,她显得有些好奇,却忍住开口问我的冲动,只与我作眼神的交流。

在婳婳的指引下,我将他送到菩提居前同他告别。正要转身,他却唤住我:“姑娘留步。”

我顿住,听他嗓音清冷地问我:“还不知姑娘的名字。”

我“哦”了一声,告诉他:“你可唤我长梨。”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叫云岫,是那个在佛寺清修的十四公主。轻易将身份暴露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对我来说自是没有好处。

可他听到这个名字,身形却微微一顿,沉吟道:“长梨……”

我有些好奇:“施主怎么了?”

他的态度恢复如初,声音有些虚渺:“没什么。”

我瞧了他一会儿,瞧不出端倪,只好问他:“你方才问了我的名字,那你呢?”

他长身立在菩提树下,眉和眼都隐在面具后,我突然觉得灵台有些不够清明,像身处十里雾中。

雾气尽处,有短短几个字入耳,语调有些发沉:“长梨,我是沈初。”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初,可是不知何故,心中竟漫上一些熟悉的感觉。像是隔了年月的酒香,似乎循着味道,还能见着一些往事。

我想了想,觉得最近可能是睡得少了。

第二次见他,是翌日天刚亮。婳婳将我摇起来,告诉我:“殿下,昨日那个沈公子来了,说要找你算命,你快起来啊殿下。”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头,道:“什么沈公子,算什么命,不见,替我打发了。”

婳婳道声“哦”就走了出去。片刻后传来她隔着一扇门同人说话的声音:“公子来得真不巧,我家主子起床的时候有些六亲不认,所以还请公子换个时辰过来。”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婳婳道:“请公子稍等。”

她再一次行到我床边,告诉我:“殿下,沈公子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盒点心,一盒金——玉——堂——的点心。”

我一骨碌坐起来,顶着乱发嘱咐她:“你让他去客堂喝杯茶,告诉他我马上就来。”〔五〕

人生三大乐趣,无非吃、喝、睡。

我打小爱吃金玉堂的点心,只可惜这家点心铺只帝京一家老店,别无其他分号。自从来了千佛寺,我便再没有饱过口福。也不知沈初是如何地神通广大,竟揣摩出我的爱好,还送上门来。

我简单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去见他。一进门,就见他正在自斟自饮,不过是普通的白瓷茶具,在那只修长的手的映衬下,却有种动人的韵味。

我还未同他打招呼,他已在茶雾中唤我的名字:“长梨,你醒了。”

我为他亲切的态度愣了愣。

行到他身畔,开门见山道:“听说施主是来找我算命的?”好奇道,“施主怎么知道我在为人算命?”

他不置可否,道:“比起施主,我更喜欢你唤我的名字。”语调低沉,“长梨,唤我沈初。”

我扯了扯嘴角:“施主我们刚刚认识,你便让我直呼你的名讳。”斟酌道,“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客气道:“无妨,我不怪你冒犯我。”

我叹口气,在他身畔坐下:“这样吧,我唤你沈公子,可好?”不等他同意,我的目光就落在他手畔的锦盒上,道,“沈公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真是太见外了。”

沈初道:“我听说你为人算命有个习惯,可以不收钱,但要从对方的身上拿一样东西。”

我忙纠正他:“钱还是要收的,多多益善。只是谁都有出门不带钱的时候,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别的东西将就着。”

沈初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得虚渡的真传。”

我注意到他竟直呼虚渡师父的名讳,有些吃惊,这得出多少银子啊……

他将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锦盒上,问我:“你觉得以这盒点心换你为我算一卦,可还将就?”

我目光紧盯着檀香木的锦盒,为表示自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可惜道:“只带了点心啊,要是配上金玉堂的玉露酿就好了。”忍了忍,没忍住,“这些都是什么馅的啊?有没有我最喜欢的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

他看着我:“原来你最喜欢蛋黄莲蓉和香草绿豆。”轻轻将盒盖移开,声音里多了笑意,“我记下了。”又道,“你也不必忍着,可要先尝一口?”

我望着锦盒中的点心,咽了口口水。将盖子重新掩回去,矜持道:“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沈公子不是要找我算命吗。其实算命这件事是背离佛道的。常言道,佛度一切苦厄,念一声‘阿弥陀佛’便可以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算一卦和解一卦的时间,不知道可以念多少声‘阿弥陀佛’。公子来求我的卦,其实不如去求佛,比起求卦,求佛要来得更加划算,毕竟,念佛不过需一颗虔诚的心罢了。”

他听后,道:“此生我想要的东西,大约佛祖不能给我。”又语气淡淡地反问我,“你既这般通透佛理,又为何要背离佛道为人算卦?”

我诚实地回答:“大约因为我很闲。”

我是真的很闲。

我在薄烟缭绕的檀香中,开口问他:“沈公子想算什么,先说来听听。”

他提起茶壶添了一盏茶,缓声道:“我想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听后好奇,两手托腮,笑吟吟地问他:“可是公子倾心的人啊?”

他将手中的茶递过来,没有否认。他的衣袖上用金线绣着莲花暗纹,绣工颇为精巧。依我之见,他这一身行头应当颇费银子。

我改为单手支颐,将茶从他手中接下,象征性地浅酌一口道:“其实我只会解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

他道:“无妨。”

我在他身上打量一遭,眯起眼睛:“解完签后,我还是要从你身上拿一样东西,方才的点心不算啊。”

他听后笑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按江湖规矩本该以身相许。”

我脸一红:“以身相许就算了,我瞧你脸上面具不错。”狡黠道,“送我戴两天,怎么样?”

我存心想逗他一逗,想着他既将脸遮上,定是有不能见人的理由,料想不会这般轻易答应我,可是没想到,他连想都没想便道:“解完签之后,面具便是你的。”

我喜出望外:“好,这笔生意我做了,但卦筒在前方佛殿里,我让婳婳去取。”说着唤了几声婳婳,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冲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道,“婳婳这丫头不知去哪儿了,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将茶杯放下,优雅地起身,我望向他,听他道:“我同你一起去。”

这两日闭寺,路上僧人寥寥,更没有普通香客会挑此时上山,然而佛殿里我平日为人算卦的地方,却坐着一个人。

光线有些暗,菩萨像下面的男子笼在阴影中。玄色衣袍,外面罩一件银色战甲,本该在头上的武弁漫不经心地放在案上。

男子眉目似画,棱角分明,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他的左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卦签,瞧那神态,像是在想什么。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从签上抬眸望来。

在佛殿里见到不该见到的人,我有些震惊:“宋宋宋宋宋……”〔六〕

他凉悠悠望我一眼:“虽说我们好久不见,但你也不必吓成这样。”说完眼睛一弯,神情中便多出些风流,“还是说,宋宋是你对我的昵称,嗯?”

我总算将嘴合上:“昵称个鬼啊。你不是在北疆吗,再说寺院都封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畔的男子身上。

他的打量有些久,许久后,才语调沉沉地开口,却是问沈初的:“你是什么?”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问法,正常情况下,谁会问一个大活人“你是什么”?

若是换作我,一定要同他急,沈初却不生气,语调凉悠悠地反问:“你觉得我是什么?”

宋诀静默地同他对视,目光中带些杀气。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诀微眯双目沉吟道:“佛界那帮人造一个假的出来……究竟想干什么?”道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后,又道,“容我换个问法。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来千佛寺有何贵干,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嫌自己面目丑陋,还是怕被人认出来?”

他问话期间一直紧盯沈初,连我都为沈初捏一把汗。

我从前虽幽居深宫,对宋诀审人的厉害却也有所耳闻。

听说早些年大理寺有个悬而未决的案子,好容易有个知情者落网,却迟迟不能从他口中问出所以然来,连日来将大理寺卿裴如令搞得焦头烂额。有人告诉他宋诀审人很有办法,但裴如令对宋诀平日的做派很有些看不顺眼,当即嗤之,称宋诀若有办法,他裴如令亲自为他抬轿子。后来“宋诀”这个名字,便成了大理寺卿裴大人失眠的原因。

宋诀在军营中长大,审问犯人自然有些手腕。

我为沈初担忧,沈初却不为他的话动摇分毫,平淡对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在下是何方人士,祖上哪里,都是大沧子民,至于来此地做什么,缘何遮面,恕在下冒犯,这些都是在下的私事,与这位军爷何干?”

宋诀听后也不恼,反而笑了:“有道理,你是什么人,的确与我关系不大。只是最近幽州动乱,有许多流民逃窜,我是个武人,见了眼生可疑者,总习惯问一问。不过瞧公子装扮,自是家境优渥之人,是我多虑。”他虽笑着,语气和神态却有些冷漠,脸上还浅浅浮了一层轻蔑之色。

沈初微微颔首,没再说话。

宋诀冲我勾了勾手:“你过来。”

语气漫不经心,却不容人拒绝。

我下意识道:“我不过去。”

宋诀看了我一眼,问我:“你是在怕我吗?”

我挺了挺腰,对他道:“我怕你做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沈初,落到我的脸上,愈发地沉了:“你不怕我,躲在他身后,又拉他袖子做什么?”

我扶住沈初,镇定道:“我今天还没吃早饭,所以有些站不稳。”又鼓起勇气道,“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找我算命,你能不能从我的位子上让一下。”

宋诀的声音微沉:“他让你为他卜卦?”

沈初替我回答他:“不错。”从容道,“长梨同这位军爷是朋友?”

我道:“认识而已。”

宋诀望向我:“长梨?”

我心虚地不敢看他,听他又道:“认识而已?”

他的目光似乎要在我身上看出个洞来。

身畔沈初语气从容地开口道:“长梨姑娘同这位军爷似乎并不熟,既然如此,在下要长梨姑娘解签,还需劳烦这位军爷避一下嫌!”

态度不卑不亢,好样的。

我刚刚赞了他,就见宋诀冷冷地扫他一眼,而后突然放松神情,轻笑出声:“呵,还真是不巧。”随手从签筒里抽出一支签来,扔到桌上道,“我也有支签要解,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究竟是谁该避嫌?”说着点了我的名字,“岫岫,你告诉他。”

他故意将“岫岫”的字音咬得很重,以达到威慑我的效果,毫无疑问,他成功了。〔七〕

那段时日边境的战事十分紧张,宋诀作为大将军,本应浴血沙场,却一身战甲地出现在千佛寺,自然令我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老实说,这次见面倒有些扭转他在我心中的印象。

宋诀这个人,少年时代便名满京城,而他之所以名满京城,同他将军做得好不好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他有个名满天下的祖父;其次,他有副足以令他名满天下的相貌。

本朝虽不如前朝那般喜好男色,帝京姑娘们的思想却十分开放,由全城的姑娘选出本朝十大美人的小册子,在少女的闺阁中广为流传。关于那本美人册,我在茶余饭后也闲闲地翻阅过,当看到宋诀的名字时,一口茶水呛进喉咙,差点儿死于非命。

所以,我对将军府少将军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绣花枕头的层面。如今,我却发现“绣花枕头”这个词已不足以形容他,因为现在的他不光是只绣花枕头,还是一只霸气的绣花枕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宋诀穿战甲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他是名武将的事实。

他方才问我此刻谁该避嫌,我委实有些为难。想了想沈初送我的那盒点心,又想了想姓宋的平日的为人,有些难以取舍,权衡再三,只好忍痛委屈了沈初这位新朋友。

我对他好歹有救命之恩,寻思他不会同我过于计较,否则便不配同我做朋友。

果然,他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只淡笑着应道:“哦?既然如此,在下便不打扰。”笑吟吟道,“长梨,我们来日方长。”

我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佛殿。良久,才从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感觉脚步也重了几分,走到宋诀的面前,垂头看着他,道:“你……”改口道,“宋将军怎么来了?”

近看才发现他眼睛下方隐隐有些乌青。而他整个人,都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轻描淡写道:“有批粮饷要经过此地,臣过来接应,来得早了,只好借千佛寺歇歇脚。”

我有些好奇:“不过是一批粮饷,竟劳烦将军亲自接应吗?”

他面不改色,答得别提多敷衍:“嗯,是一批很重要的粮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目光转向被他拿在手中的卦签:“将军何时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感兴趣了?”说着随手拉过一个蒲团,在香案前跪坐下。

案上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已经点上了香,我用手轻轻扇着风,将香气往自己这边送了送。

香气在鼻尖萦绕,耳畔响起阵阵梵唱。

自我有记忆以来,这串佛音便总是如影随形。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大约这便是所有高僧见了我都要说我有佛缘的原因。

可我实际上并不愿意礼佛。

不知道为什么,至今为止所有事情都在逼我向佛,其实我对佛教教义里的许多观念有不同看法,所以修佛这件事本身是违背我的本心的。

当然,这已经上升到学术问题的层面,不好在这里探讨。

在渐渐强烈的梵唱声中,我抬头望向宋诀。“宋美人”牵动嘴角,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听说殿下解签解得很准,臣有些好奇。”“你们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他以挑眉不语回答了我的所有疑问。

我叹一口气。

他既要我解卦,解给他就是了。伸出一只手,接过他手中的签。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道:“此为归妹之卦,你问的不是前程,就是姻缘。”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我,道了一声:“说下去。”

我懒洋洋地念出卦辞:“求鱼须当向水中,树上求之不顺情,受尽爬揭难随意,劳而无功运平平。”

他单手撑着额角,突然变得很谦虚:“臣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光听卦辞是听不出其中含义的,还请殿下仔细解释给臣听。”

他宋诀会目不识丁?鬼才相信。我不戳穿他,拿着卦签指点给他看:“你瞧,归即返,你若问的是姻缘,那这份姻缘并不顺利,若是少女从长男,则很有可能有始无终,中途生变。而你若问的是前程,这一卦则是在告诉你,有些事不可强求,要顺势而为。”

这种卦辞的解释本就是千篇一律,不需要太走心,可是话说完我忽而觉察出不妥来。我是宫中最小的公主,宋诀则是将军府的长男,我二人的姻缘不偏不倚正好应了这一卦。

只见宋诀长眉一挑,问我:“这是卦上说的,还是殿下说的?”

听他这样问,定然是误会了,我虽全无影射此事的意思,却也有些发窘,将签往桌上一丢,道:“卦是将军选的,我是个看卦的,我所说的,自然只是卦辞。”撞到他的目光,又说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相信我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袅袅香烟打量我,黑漆漆的一双眸子,将人的心微微一牵——宋诀这个人,单看皮相的确能够惑人。

我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摸着额前的一绺乱发开口:“那什么,婚约的事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年我母妃不过在宴上随口一提,我父皇也不过是顺着我母妃的话随口一应,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说他老人家是被美色所惑,才做了糊涂的决定。”

又道:“听说府上的老太爷对这门婚事虽然未置微词,可老夫人的心中却早有孙媳妇的人选。听说你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表妹,全都暗恋着你,表妹好啊,打小一起长大,将来嫁给你了,还不用从头培养感情,这是多么……”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还表现得很谦逊,觉得他听后一定会感动,他却打断我:“我跟她们不熟。”

我沉默了片刻,听他问我:“与臣的婚约解除了,殿下好像很开心?”

我道:“我看起来很开心?”

他道:“嗯。”

我调整了一下心态,道:“我是在为将军开心,将军难道看不出吗?”

他道:“殿下这样说,便不怕臣伤心吗?”他这个人说话总有些拐弯抹角,让人听得似懂非懂,我还在揣摩他话里的含义,就见他有些落寞地笑笑,笑到中途表情微微一变。

他抬起手,按上一边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目光移向他的肩膀处,一惊:“你受伤了?”

他老实道:“嗯。”

一缕乱发随着他抬头落到额前,映得他的脸有些苍白。

我急了:“你受伤了刚才怎么不说,还有闲心问卦?”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子道,“你随我来,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你躺一躺。”

他叫住我:“殿下。”

我道:“怎么了?”

他道:“臣受伤了。”

我茫然:“我知道你受伤了。”

他继续道:“臣,很疼。”望着我,又说道,“疼得走不动。”

我总算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行到他身边,递了一只手臂给他:“借你扶一扶。”

他看着我,眼中有抹笑意一掠而过,我刚有些后悔对他心软,他已毫不客气地扶着我站起来。人站定后,又将手环过我的脖子,整个人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好歹稳住身形,刚要提醒他我的意思是让他扶着我,而不是让他压着我,就听他沉雅的嗓音在耳畔氤氲开来:“多谢殿下。”

气息温热,让人身子微僵。

我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他身上的铠甲硌得我有些不自在,而令我更不自在的,则是突然逼近的男性气息。

令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却很是心安理得,还提醒我:“殿下可是嫌臣太重了?”

我干笑一声:“哪里。”

我不是嫌你太重了,而是嫌你脸皮太厚了啊。〔八〕

本着就近的原则,我将宋诀弄到了玄清师兄那里。听说玄清师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药了,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知道不是我的房间之后,宋诀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搀扶到床边,去翻玄清师兄的药柜。

玄清师兄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药罐子,我也不知什么是什么,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诀跟前,有些为难地告诉他:“我不懂药理,也不知道哪个用得到,你觉得该怎么办?”

他闲闲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轻轻点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白色瓷瓶上,道:“这个止血化瘀,拿来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来,问他:“你还懂医术?”

他一点儿也不谦虚:“除了医术之外,臣懂的还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帮自己处理伤口,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帮你打了,药酒放在这里,门我帮你从外面带上,你自己解决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诀却唤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头,嘱咐他:“在这里不必这样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样唤我长梨。”

他听后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劝殿下,最好离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公子远一点儿。”

我道:“为什么?”

他边说,边褪去手臂上的护腕:“不为什么。殿下现在年纪小,遇人遇事容易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对沈初抱有什么敌意,只是用意却让人猜不透,他将解开的护腕放到床边,看向我,“臣对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记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过是个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后大约也没什么交往,将军难道还怕他对我不利吗?”无所谓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从我身上也捞不到任何好处,将军大可不必操心。”

说完,注意到他已经脱了铠甲,此刻又开始脱外衣,我一个大姑娘杵在这里,他却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问道:“殿下在紧张吗?”

我别开脸,觉得喉咙有些干涩,道:“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礼不合。”

他声音含着笑,说话的表情让人的心不由得跳快一拍:“臣觉得,殿下只有在紧张的时候才会捡起公主的架子。”我还未辩驳,就听他又道,“其实殿下习惯了就好。”

我脑子一蒙:“习惯什么?”

他道:“臣是个武将,在殿下面前失礼很正常,殿下日后大约还要经常面对臣,所以要提前习惯。”说完又神色自若地提点我,“烦请殿下将手边的药酒递给臣。”

我沉默了一会儿,对他的脸皮有了新的认识,拿起桌上的药酒给他送了过去,听他低声说了句谢谢,倒也客气。

我看着他将药酒接过去,拿嘴咬开了酒塞,顺着肩头便倒下去。

他的外衣被他脱到腰际,只着白色的内衫,说是白色,其实已全是血污,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衣服贴在伤口上,同血肉模糊在一起,他用药酒冲洗,就是为了方便把衣服从伤口上揭下来。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动作轻巧熟稔。

而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脸上的神色平淡得趋于麻木,让人以为他其实是不会痛的。

我担心地看着他,不自觉伸出手,快要落到他肩上时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将手顿下,结果还来不及收回,就被他在半空中捉住。

他握住我的手,抬头问我:“殿下此举,是心疼臣了?”

我指尖一颤,试图抽回去:“将军想多了。”

他静静看着我,在我快要受不了他的眼光想要出声提点他的时候,他手上却忽然用力。我始料未及,一下子跌倒在他膝上,他的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整个人圈住,分明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却偏偏如挣脱不开的牢笼。

心尖上的一根弦猛然绷紧,耳畔的梵唱声愈发地响了。

我大惊:“宋诀,你这是做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来,“大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似缠着雾气,语调却有些无辜:“臣很疼,殿下让臣靠一靠。”腰上的力道收得更紧,我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听他“嘶”了一声,道,“殿下是想谋杀亲夫吗?”

我勉强克制住情绪,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语气微带怒意:“宋将军统领三军,在疆场上自是随心所欲,然而如今已不在军营,却仍然口出妄言,不免忘了自己的身份。快放开我,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平日不曾对谁动过怒,听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当真是心烦意乱得紧。然而这一番威胁却全然无效,他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间,因为疲惫,声音倒是添了些撩人的味道:“殿下方才解签时,说臣问的姻缘有始无终。可臣认为殿下说得不对。因为,臣不会让它有始无终。”他缓缓道,“当年他们要臣同殿下解除婚约,臣并没有同意。”

我身子抖了一下:“宋诀你什么意思?”平下心静下气地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放不放开我?”

他亦气定神闲地回了我一句:“不放。”

我再次意识到,宋诀这个人就是个无赖,对付无赖,有的是方法。

片刻后,我理好凌乱的衣服,从衣衫不整的男子身上离开,望着床上挺尸的他摇头叹道:“这都是你自找的啊。”

拿手刀砍人是个技术活儿,大约我许久不练有些生疏,方才一时没有拿捏住力道,不慎将他砍晕了过去。

失礼事小,失节事大,遇着宋诀这种轻浮的主儿,我能有什么办法?〔九〕

当今是名副其实的乱世。南有逆贼作乱,北有游牧民族对中原的沃土虎视眈眈。前朝的兵制为卫府制,设十六卫大将军,然而十六卫大将军只是遥领天下军府,并不具备真正的指挥权,直至战时,方由帝王直接任命骠骑大将军,为十六卫之总领。

本朝大体延续前朝的兵制,唯一不同的是,兵权不再集于皇帝一人。前朝末期军风腐败,直属于中央的兵力一战即溃,为抵御外敌入侵,皇帝不得不下放兵权。

如今,宋氏一族掌全朝的三分兵权,分据十三个州,若是宋家举兵造反,局面必定不可收拾。

对于皇帝而言,宋氏是既应提防又该笼络的存在。

好在宋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造反的苗头,反而忠心耿耿一心护国,只要宋家能一直这样下去,那么它便永远是大沧帝国最倚重的将门府第。

作为将军府的继承者,宋诀所处的位置可见一斑。

然而,这位担负千钧重任的大将军,却相当不能令人倚重……

我将宋诀砍晕后,一推开门,就见门边突然多出来两个“门神”,不禁一愣。

两个穿戴郑重的将士一左一右,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十四殿下!”声音洪亮如钟,对于习惯了听僧人念经的我来说,自然是一个不小的刺激。

我抚着胸口道:“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要吓死我吗?”

其中一个有些抱歉地说:“末将乃大将军麾下亲兵,适才见大将军同殿下进了房间,于是在此等候。惊扰到十四殿下,还请十四殿下恕罪。”

我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有路人经过,才对他们道:“平身吧。”揉了揉额角提醒他们,“这里没有十四殿下,不要瞎喊,再给我添乱。”挑眉问他们,“你们来此是找宋诀的?”

二人对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个禀道:“大将军让末将二人在寺外待命,可末将有要事需向将军禀报,这才不顾规矩擅闯寺门。”探头向屋内望去,迟疑道,“将军莫不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尴尬地道:“不好意思啊,你家主子被我……”

对方目光突然越过我的肩膀,抱拳行军礼道:“将军!”

身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可是幽州那边有了动静?”

我身子略僵,有些难以置信,可是一回头就看到宋诀手撑在门框上,原本凌乱的内衫已穿戴齐整,只是头发未束,散在肩头,那光景让人有些迷惑。

映入眼帘的男子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

我一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快就……”

他的手勾住我的肩头,薄唇靠近我耳畔,轻飘飘道:“殿下的手刀是同苏越苏大人学的吧,可惜力用得偏了,有些遗憾。”语调漫不经心,却让人浑身一颤,“不如改日臣来教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我道:“不劳将军费心……”

他轻笑一声,目光越过我的肩头,看向面前的两个将士,悠悠地对二人道:“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着急。”

一将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另一将道:“可要派一支队伍去试探试探?”

宋诀道:“不慌。他们不是很急吗,很好,将他们先晾一晾。”

对方略有迟疑,却仍郑重应答:“是。”又听二将问道,“将军呢?”

宋诀的语调中显出一些好事被打搅的阑珊:“寺前等我。”

二将去后,他才幽幽叹一口气:“殿下,臣要告辞了。”

我自打他的手落到我肩头开始,便试图躲开,至今未能成功,他稳稳当当地按住我的肩,道:“殿下便没什么表示吗?”

我笑得客气,道:“将军走好,我就不送了。”

宋诀挑眉道:“你便只这两句话同我说?”

我更加客气:“祝将军旗开得胜,武运昌隆。”

他将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凉凉,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渐渐往深处滑去,里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气。暖风中,他薄唇含笑:“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别开玩笑。”

他人已靠过来,突然将我轻轻一揽,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远。我还未反应过来,那杜若的香气已蓦地远离,再回神时,他已将铠甲重新披好,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我,目光却有些虚无,不知在看向何处:“下次见面,大约就是在帝京了。”

不远处的放生池中,菡萏开得正好。风拂过莲叶,惊走了池中锦鲤。

自那一别,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见过宋诀。三个月后,自山下传来幽州失而复得的喜报。

我始终不能将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宋将军与我认识的宋诀联系在一起。

他走后的一段时间,沈初倒是时常来与我闲话佛理,一来二去,便混了个脸熟。只是我揭穿他身份的宏愿,却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现得很淡定:“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告诉你我是谁。”

我跑去问虚渡师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说。”

不愧是我亲师父。

托我亲师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够想明白:不可说的究竟是他的身份,还是他与千佛寺的因缘……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对他有些想念。〔十〕

沈初这个人看上去与世无争,性格很好的样子,可实际上却有些令人无法忍受的做派,往好听了说是讲究,往难听了说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进门就看到小红在他面前跪着,似乎在受罚。

他优雅地跷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问她:“知道哪里错了吗?”

小红垂着头,道:“奴婢不该将雨前茶和陈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过她:“还有呢?”

小红想了半天,大约是没想出所以然来:“请公子明示。”

他叹一口气,将手中的茶放下去:“冲茶时最忌的就是把汤直冲壶心,若如此,则茶香散佚太快,而应沿茶壶边缘高冲低洒,这叫作玉液回壶。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日后若遇贵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红很惭愧,顺从道:“是怀瑾没规矩,怀瑾知错了。”

他道:“日后换握瑜来侍奉,你回去背茶经吧,背熟了再来见我。”揭起茶盖吹了吹茶烟,冷漠道,“出去。”

小红从我旁边经过时,我注意到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圈明显红了。

沈初这才看到我,态度立刻亲切起来:“长梨,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我喝一杯。”

我抬脚走到他身边提醒他:“你话说得有点儿重,把她说哭了。”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不管她,你习惯喝什么茶,绿茶、红茶?”

我道:“随意。”说着不等他抬手沏茶,便漫不经心地为他和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实茶道中的门道太多,换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没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动怒。”

他望着我豪放的动作,道:“我并没有动怒,只是觉得对她而言,能长些记性也好。”

我伸出手,将他已凑到唇边的茶杯夺回来,玩笑道:“你这样讲究,我的茶你还是别喝了,回头再罚我背茶经长记性,我可吃不消。”

他将茶杯稳住,道:“我自然不会让你去背茶经。”声音温润如同珠玉,含着些笑意,“我会亲自教你。”

我默了默,问他:“我若不想学呢?”

他声音里的笑意更浓:“那便没办法了,只好我亲自来泡茶给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绪里喝完一盏茶,听他道:“长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后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个来回。山间草木繁盛,偶闻山鸟啼鸣。在山顶的静心亭中,他望着脚下的绿意盎然,幽幽问我:“长梨,你可有过什么遗憾?”“遗憾?”我在山顶的风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个人,这算不算遗憾?”隔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问他,“那你呢,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据我所知,来这里烧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他道:“心愿从前倒是有一个,贪念也好,妄念也罢,那时是求而不得,可是现在……”

我有些好奇:“现在?”

他的语气里带着满足:“现在,我原以为求而不得的人却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想?”

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脑子转过弯来,弯出一个字来,“嗳?”

他继续同我打哑谜:“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让你为我算同一个人的缘分?”

我点点头,忙道:“记得记得,你还说要将面具送给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断了,一直没有机会问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问我:“你好奇我的模样?”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这可不好办……”

我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道:“我暂时还不能让外人看到这张面孔,除非……”“除非?”“除非对方看过之后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凉,没有料到会听到这个回答,而更令我没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缓缓抬起手,将脸上的面具给挪开了。

我来不及反应,已经将那张脸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里,回神后吞口口水,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么,这张脸同你想的不一样?”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见他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声音散在风里:“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该为看了我的脸负责?”

我道:“负责?负什么责?难不成你真想将我杀了变成死人?别开玩笑了,你忘了你不会武功,杀我对你来说太有难度……”

他走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又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着胆子问他:“怎么退而求其次?”

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两个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说完还征求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放到他的肩头,安慰地一拍:“之前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其实我来这里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因为我家太有势力,所以我在这里实属身不由己,你要知道,在我修行期间,我的身份同玄清师兄没什么两样。沈公子,你好好想一想,你怎么能对一个出家之人说这样冒犯的话呢?”

沈初听罢,神色复杂地看了我良久。

当年那桩事,此刻再一次因婳婳重新提起沈初而被我想起。

婳婳问我:“殿下还记不记得沈公子?”

我没有应她,伸手将梳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望着里面那张银质的面具,忍不住轻笑出来。

婳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有预感,沈公子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当年在佛寺有许多不便,如今既已回京,让苏大人帮忙查个人应当没什么难处,依奴婢之见,公主要早早为自己打算啊。”

婳婳担心的有些多余,因为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也有别人为我打算。

第三章 曲江之乱

〔一〕

三日后,云辞赐百寮宴于曲江亭外的杏园。

从前,这种大型的赐宴是公卿家挑选东床的好时机,此次不知是谁给云辞出了好主意,令他做了一个决定——凡是未出嫁的公主,都随他和众妃嫔一起在紫云楼垂帘观宴。

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对臣下的赐宴就变得很频繁。我有些忧心,怕他离一代明君的目标越来越远。他本人却全然不觉,仍是整日宴饮作乐。不过念及他只是寻欢作乐,尚没有干出什么昏聩之事,我还能宽慰自己杞人忧天。

从紫云楼上看曲江之宴,行市罗列,车马阗塞,池畔的杏花开得分外娇娆。

紫云楼中,云辞举着酒盏与一些近臣谈笑风生,眉宇间的帝王之气愈加凛然。

至今还未婚配的公主,算上我共有十几位,按尊卑长幼依次入席,我便坐在了顶不起眼的位置。

远远看到昔微坐在云辞的下首,一颦一笑,皆从容大方。

我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饮,偶然抬头,见到昔微附到云辞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云辞朝我这里看过来,冲我道:“十四妹,朕才瞧见你,到朕身边来。”

我从那双潋滟的眸子中,判断出他已有些微醺。

想起方才已同他对上了好几次眼,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觉得他说才瞧见我,其实是在睁眼说瞎话。

我心想此刻过去定没有好事,遂垂眉敛目,推脱了一下:“臣妹不敢与皇兄同席。”

昔微阴阳怪气地开口:“都是一家人,十四妹何必这样扫皇兄的兴致?”

与她关系好的九公主未央接口:“十四妹去佛寺前似乎还活泼些,如今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模样,与咱们姐妹倒也有些生分。”

她这样一说,立刻惹来其他姐妹附和。我心想哪是我同你们生分,分明是你们知道昔微看我不顺眼,不愿意得罪她,平日才不同我往来,如今说得竟好似我清高孤傲不合群一般。

云辞凤眸微眯,玩味地问我:“十四妹是不敢与朕同席,还是不愿与朕同席?”

我脸上笑容和煦,道:“臣妹领旨便是。”说着撩裙起身,淡定地行到他身畔坐好。

他身畔的位置自然是视野甚佳的好位置,从楼上往下看,整个曲江宴欢乐的盛景都尽收眼底。

云辞望着楼下对我道:“十四妹,你瞧,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吏全来了,你这样看着他们,可有什么感想?”说着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比方说朕今年钦点的状元李卿家,家世清白,三代单传,至今尚未娶妻。朕打听过了,此人除了闲时饮点儿小酒以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道,“对了,还有他旁边的张卿家,祖上三代为官,品行端正,家中虽有几房小妾,但既然都是妾氏,应当随时可以遣散,还有那边的秦卿家……”

我揉了揉额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云辞淡定道:“给你择婿的意思。”

我总算明白昔微为何撺掇他将我叫到此处来,原来是存了将我嫁出去的思量。其实我对她追求爱情已经构不成威胁,奈何几日前因为一时赌气而让她误以为我对宋诀还有念想,这个误会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一直没有机会解除。我私下觉得就算我如今对她说那只是个误会,她也未必会相信我,反而觉得我在开她玩笑。

我想了想,觉得择婿的确是我必须面临的一个问题,与其闹得云辞和昔微都不愉快,倒不如借今日这个时机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好。

于是乖巧道:“臣妹的婚事但凭皇兄做主。”

云辞道:“朕知道你舍不得朕,其实朕也舍不得你,若是……等一等,你方才是说任由朕做主?”

我好笑地看看他,思忖道:你原来是在逗我吗,就听他轻咳一声道:“十四妹不再好好想想?”

他身畔昔微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道:“十四妹既然这般懂事,臣妹与皇兄便可放心了。但,天家嫁女,到底要门当户对,臣妹觉得还是应当从三公九卿这种显赫门第中,为皇妹择位良婿。”

云辞听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兴致有些恹恹,道:“那是自然。”又问我,“不知十四妹心中可有感兴趣的人选,朕替你传他上来。”

就我而言,文武百官之中只要不是太入不了眼的,是谁都无所谓。于是象征性地在百官中看了一圈,预备随意点一个人,可是看到中途,目光突然在一个人身上定住。

月白袍子,白玉冠,杏花影影绰绰落到脸上,竟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我心中恍惚,觉得世上没有这样巧的事,定然是我看错,正要问云辞他是何人,就听云辞改了主意:“此事也不必着急,十四妹慢慢思量。朕点了百花坊的舞乐,先传吧。”

身后伺候的宦官立刻道声“诺”,小跑着去传舞姬和乐师了。

昔微有些欲言又止,看向云辞的眼光亦有些抱怨。

她定是觉得为我择婿一事拖上一日,她就夜长梦多一日。

我重新将目光落到楼下,那杏花树下,却已没有方才那个影子。

如此看来,果然是我瞧错了。

楼下花枝招展的舞姬已在杯盏交错中翩然起舞,一时间让人看花了眼。〔二〕

百花坊是新兴的乐坊,坊主是个西域姑娘。随着西域至中原官道的畅通,异域的舞乐也随香料一起传入中原,故而百花坊的舞乐不同于官乐的礼乐庄重,而是融合了西域元素,多出了些妩媚和奔放。

今日的舞蹈似乎尤为注重脚上功夫,姑娘们露着纤纤玉足,每踏出一步都带起足腕上的铃铛,舞姿轻妙绝伦。云辞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姑娘身姿曼妙地旋转,缓缓起身:“三妹,十四妹,陪朕走近些看。”

只怕是又看上哪个舞姬了。

圣命难违,我随在云辞和昔微的身后,婳婳随在我的身后,外加几名宦官和护卫,踏着白玉阶往楼下走去。

舞蹈渐入佳境,云辞行到台阶的半途顿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低声赞了句:“好。”

领舞女子的听力应当极好,云辞只道了一个字,就见她目光朝此处望来。

只见那女子以轻纱遮面,额前垂着一枚蓝宝石,艳丽张扬,可是一双眸子却像雪山的水,寒彻而冷冽。

那一刻,英俊潇洒的大沧帝王,舞姿倾城的冰山美人,在一片春光中,遥遥相望。

我私下觉得以这一幕开头,可以写一个美好的话本。

只可惜我构想中的美好只持续了片刻,就见寒光一闪,美人冷不防从袖中甩出两柄长剑,直朝着帝王的鼻尖就刺了过来。

云辞身后的小太监眼尖反应也快,立刻喊道:“有贼人,护驾,护驾!”

身后的禁卫自然不是吃素的,即刻便挡在了云辞面前,却见那剑尖中途一转。

依我学武的经验,那冰山美人出剑的角度甚是刁钻,分明是不想给刺杀的对象留活路。

很明显,她并不是冲云辞来的。

她是冲我来的。

身后的婳婳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殿下!”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却是谁将我扑倒,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对方又及时将我二人的位置来了个对调。

故而我并没有砸在地上,而是砸在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

天旋地转之间,只闻骚乱声充斥整个紫云楼。

在一片慌乱里,我听到云辞沉声命令:“速将贼人给朕缉拿归案!”

本来应该及时爬起来,可是想起方才美人看我时的眼光,反应便慢了一拍。

是谁,这样恨我?

身下有个男声道:“殿下若是再不起来,臣只怕要窒息而亡了。”

此时我二人的姿势自然不够雅观,我尴尬地撑在他身畔的地上,试图爬起来,抱歉道:“不好意……嗳?”

我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精致的眉,水墨烟雨一般的眸,左眼眼角处一点泪痣,将那日惊鸿一瞥的记忆逐渐勾描清晰。

我不确定地唤他:“沈初?”

他轻弯了眉眼,提点我:“殿下,臣唤作沈聿修。”

那边婳婳似乎从惊吓中回过神,连忙上前扶我起来,上上下下将我检查了好几遍才总算放心:“殿下没有伤着真是太好了。”看到刚刚爬起来立在我身畔的男子,有些不大确定,“沈公子?”

我道:“是沈大人。”

婳婳茫然地望着我:“什么大人?”

我道:“尚书大人。”

沈聿修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到三十就坐到礼部尚书的位置,而且还坐得很稳的人,他属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的礼仪祭祀和贡举全归他一个人管,大沧数十条商道也全归他一个人管,听说他祖上是江南最大的豪商,每年光靠收租收上的米粮,铺开来可绕大沧三圈。

只是听说他身体不好,十次上朝有九次都要告病,尽管如此,尚书府的事务却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总之,他是朝廷公认的人才,而他这样的人才,我在去千佛寺之前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且从来没有升起过想同他见上一面的念头,想想也是一个传奇。

放眼四周,文武百官已经乱成一盘散沙,云辞和昔微已被近卫护送着退到楼内,还有几个近卫正与刺客打得不可开交,我望着包围圈中单打独斗的女子,暗自为她担心,不到半盏茶工夫,驻守附近的玄甲卫便会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若是那时她仍不能抽身,便永远也不能抽身了。

我挺好奇她能撑到何时,所以暂时立在原地观战,可是一个近卫却提着剑跑过来,面容冷峻道:“请殿下到楼内暂避,沈大人也请避上一避!”

婳婳也忧心忡忡道:“殿下,这里太可怕了,我们上楼吧。”

我想了想,觉得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提裙上楼,中途看向那名对我抱有敌意的女子,她竟也正好向我望来。桃花一般的红唇轻轻开合,读她的唇语,说的是:“找到你了。”

光阴长长,那被我遗忘了的是什么样的一生?

我脑中出现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只觉得腿上一软,身子一晃,便听到身后谁紧张地道了声:“长梨——”

又有一个沉一些的声音越过他,道:“让开。”

一个胸膛稳稳接住朝后仰倒的我,婳婳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道了句:“宋将军!”

我意识有些远,回头看到男子的脸,声音有些虚弱:“宋诀,是你?”

他垂头看我,道:“殿下希望是谁?”

我寻了一下沈初,见他立在宋诀身旁,神色有些不悦,如果没有猜错,宋诀方才是不客气地推开了他,才会站在现在的地方与我说话。

我目光转回宋诀脸上,没有回答。

他道:“殿下现在想让臣做什么?”

我忍住袭上心头的倦意,道:“我想让你容我晕一会儿。”

他默了默,道:“殿下放心睡吧。”〔三〕

自打我成了凡人云岫,便长年累月受困于同一个噩梦。

青灯之下,有谁一袭袈裟端坐蒲团之上,地上一方木鱼,被一只纤长的手敲出清净的声响。

我在他旁边看着他,听着他缓而慢地敲出佛音。

那灯下端坐的人并不是虚渡师父,而是个更年轻的人,不是和尚,身上的袈裟亦不是普通僧袍。

我却并不好奇他的身份,因为在这个梦里,我知道他是谁。

我轻声问他:“你敲这个做什么呢?”

他心无杂念地敲他的木鱼,我在他身侧坐下,他也没有反应,我继续问他:“你敲这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微微侧过头看我,极近的距离,我却看不清他的脸。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却突然将手中的木槌交到我手里,然后徐徐站起,朝我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便朝远方走去。

青灯下便只留一方木鱼,和拿着木槌的我自己。

我的目光还在他的背影上,耳畔忽而有佛音席卷而来,念经声、梵唱声,似乎要与来自三千世界的妄念做徒劳的抵抗。

一个肃穆的声音说:“孽障,你害死了一个人,还不认错吗?”

我摇了摇头,心里有些生气,辩驳道:“我没有。”

手中的木槌却突然化为滴血的匕首,我惊呼一声,匕首钝重地落地。

一个慈悲却没有情绪的声音说:“皈依我佛,可洗清你的罪孽,善哉善哉。”

我捂上脸,抖着嗓子道:“我没有害人,我也不想礼佛,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那个肃穆的声音道:“你没有害人,躺在那里的又是什么?”

我沿着手指往前看去,入目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层层叠叠的袈裟下,鲜血流出将地面浸染一大片。

谁躺在血泊里,容颜模糊难辨。

有人对我说:“是你害死了他。”

我从殿外的更声中惊醒,婳婳一脸担忧地将我揽在怀里,柔声安抚我:“殿下,你做噩梦了。”

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濡湿,我扶住婳婳,听到纱帐中蔓延开突兀的喘息声,缓了半天,我凝眉问她:“婳婳,你相信这世上有魔障吗?”

婳婳握住我冰凉的指尖,问我:“这世上谁没有魔障?”她的声音伴着扩散的安息香,有些虚渺,但很温柔,“殿下的魔障又是什么?”

我浑身发抖:“我忘了一个人,可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婳婳大约以为我仍沉浸在先前的梦里不能自拔,边为我顺毛边劝道:“殿下,梦里发生的事都是做不得数的,何况你只是受到了惊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昨天遇到了刺客?”

我的头脑借着这句话,终于寻回一丝清明。

揉一揉额角,问她:“刺客抓到了吗?”

婳婳摇摇头,道:“被她跑了。”“可查明她的身份,为什么行刺我?”“此事圣上已经交给苏大人去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殿下不必多虑。依奴婢之见,定是对皇族怀恨在心之人,此次行刺也未必是针对殿下,不过是殿下的位置方便她下手罢了。”喃喃了一句,“不过真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沈公子,奴婢原以为他最多是个富贾豪商,却没想到来头这样大。”感叹道,“他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思忖半天,沉吟道:“婳婳,你告诉我,朝廷当真有这么个尚书大人吗?”

婳婳不明白我的问题,道:“殿下此话何意?奴婢打听了,沈大人是崇永年的进士,名列头甲,殿试上很受圣上的欣赏,便在礼部留用了。对了,听说他平日做派有些奢侈,裴大人看不顺眼,还在圣上面前参过他,不过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二人关系变得甚为融洽……”

婳婳说得头头是道,我心中却总有种不大释怀的感觉,仿佛在听到“沈聿修”这个名字的同时,才想起原来有这样一个人。

是我的错觉吧。

婳婳大约见我一副木然的状态,柔声道:“才刚过三更,灯台上的蜡还没凉透呢,殿下再躺一会儿。”又安慰我,“不要担心,奴婢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殿下。”

我稍稍安心,重新躺回被窝,放任她为我掖好被角,握着她的手轻轻嘱咐她:“要一直陪着我啊。”〔四〕

我朦朦胧胧地睡过去,第二日醒得有些晚,婳婳服侍我梳妆时,小心翼翼禀道:“沈大人来了,在燕禧殿外面候着,说是来为昨日惊驾的事向殿下请罪。”

所有的宫宴都离不开他们礼部张罗,宴会上出了乱子,自然有他一部分责任。

我将一个紫檀的木簪在发间比了比,问婳婳:“他来多久了?”

婳婳道:“殿下今日起得稍迟,沈大人天刚亮就来了,算算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吧。”

我执木簪的手顿下,道:“怎么不请他入殿等着?”隔着窗瞧了瞧外面,天色青青,在等一场雨。

婳婳道:“殿下刚回宫,随便请官员相见,容易给人落下话柄。”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我小时候与苏越走得近,偶尔邀他喝茶对弈,被谁捅到皇后那里,说我不顾男女大防,秽乱宫闱。这顶帽子有点儿大,将我母妃气得够呛,七八岁的小姑娘怎么戴得起秽乱宫闱的帽子?好在皇后娘娘是个明白人,没有以此论罪,却以我行为不端为由,罚了我半个月的禁闭。

婳婳说完,又窥探了一下我的脸色,添道:“而且,沈大人当年隐瞒身份,奴婢怕殿下生他的气……”

我笑了笑:“这有什么好气的?”又道,“传他进来吧,若是怕人说闲话,就垂个帘子。”

婳婳似乎就等我这句话,眼睛一弯,道:“是,奴婢这就喊他进来。”

当年在千佛寺中,她对沈初的印象就不错,我平日喜欢睡个懒觉,沈初来寻我,我还没起,他就邀婳婳同他对棋。玄清师兄找不到我时,也喜欢邀婳婳对棋,但是跟玄清师兄不一样的是,他对棋喜欢放水,每次都让婳婳赢得很开心。

同玄清师兄对棋,婳婳总是被虐得七荤八素,每次恨不得拿菜刀砍了他。而同沈初对弈屡战屡胜的经验,则给了她一个美好的错觉,那就是并非她棋艺不精,而是同玄清师兄棋不对路。结果,在沈初的放水之下,婳婳的棋艺越来越烂泥扶不上墙……

我原以为他手下留情,是出于一颗关怀弱者的心,谁料我为婳婳感谢他,他却勾唇一笑,道:“她的确很弱,但是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变强,说不定还会强过我。”

我大惊:“原来你这样看得起婳婳。”

他看我一眼,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又道,“可是若我一直输给她,她便永远没有危机感,没有危机感,就会永远这么弱下去。你可知,古往今来多少天才,都是输在捧杀上的?”笑得愈发云淡风轻,“所以我放水给她,不过是为了彻底抹杀她赢我的可能性。当然,这种可能性本来就很低。”

我听后没敢告诉婳婳,她的心理素质本来就不大好,听了这番话一定会深受打击,也许再也无法建立起对他人的信任感。

所以,沈初虽然一副温温吞吞的无害样子,算计起人来却极其心狠手辣,与他为敌,绝对会死得很惨。

再相逢时,我是公主,他是臣子。隔着一层垂帘,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客气地同我问安:“微臣沈聿修,见过十四殿下。昨日惊扰了殿下,臣特代表礼部向殿下请罪。”

垂帘后,隐约可以看到男子身材修长,一身熨帖的朝服,将他的身形勾描得十分俊朗。

我不喜欢宫内常用的苏合香,所以燕禧殿内白日干脆不点香,只在晚上才会点些西域进贡的安神香。他一进来,我便闻到一抹淡淡的檀香味。当年在寺院,由于到处都点檀香,对他身上的味道便没怎么在意,如今才隐约辨出,他身上的那抹味道不同于寺院陈年累积下来的味道,而有些像刻意逃离香火,却又不小心沾染上了一般。

我道:“沈大人客气,听说沈大人一向谨慎,为了昨日宴会的安全,四面的道路都有重兵封锁,参宴者亦是千挑万选,依我之见,会发生刺杀一事,只能证明那刺客有本事,不能证明沈大人布防不妥。何况事后连圣上的近卫都没能将刺客捉拿归案,证明她当真有本事。”我一口气为他脱了罪,同他叙旧,“许久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到他语调轻缓,道:“多谢殿下不罪之恩。”又道,“臣还好,只是殿下昨日突然晕倒,臣有些担心。”

我宽慰他:“不过是有些累着,没有大碍。”想起昨日之事,又谢道,“还要多谢大人及时救我于刺客的剑下,昨日大人出现得可真是及时啊。”

沈初语声含笑,道:“哪里。”又添道,“依臣之见,宋将军的出现才叫及时。”

不知为何,我虽看不清他,却仿佛能看到他微微挑眉的神情,带着些不屑,又带着些清贵。仿佛并不将自己此刻提到的人放在心上,就算提到他,也不过是随口而已。

我想起在寺院中宋诀提醒我离他远一点儿时的神情,觉得十分有意思。都说文人相轻,他和宋诀一个文臣,一个武官,竟也是谁都看谁不顺眼。

我避重就轻道:“你们二人都很及时。”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宫人通报:“殿下,大将军到,说是去圣上那里议事,途经此处,顺便来看看殿下。”

我的眼皮一跳,心想怎么哪哪儿都有宋诀啊。〔五〕

听说宋诀来了,我忍不住喝口茶压惊,心想我若不见他,该想个什么理由好呢。

就听沈初提醒我:“殿下不传宋将军进来吗?”

我手搭上额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倦了,沈大人若是没什么事就先回吧,顺便跟宋将军说一声,就说我昨日受到了惊吓,精神状态不大好,今日不适合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越的嗓子扬声道:“真巧,臣带的药膳补气凝神,正好对殿下的症。”

跟在男子身后的小宫女十分惶恐,扑通一声跪下:“回殿下,大将军他硬要闯进来,奴婢没拦住他……”

我稳住身形,同情地对她道:“不怪你,起来吧。”

宋诀手扶在腰侧的佩剑上,指点她:“把本将军的药膳呈给殿下,看看合不合殿下胃口。”

小宫女在我面前将他带来的膳盒打开,我看了一眼,对宋诀道:“多谢将军的美意。只是,将军在自己府上也是这么……”想了想,道,“不拘小节吗?”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这是在怪臣无礼?”

我哪敢怪他啊,呵呵道:“哪里哪里,将军既然来了,便随意坐吧。”又觉得既然宋诀都进来了,还是别让沈初走吧,我一个人面对宋诀,心里有些没谱,于是道,“沈大人也坐啊,站着干什么。”

宋诀像是才看到沈初,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沈大人也在,抱歉没有看到你。”

沈初悠悠赞了句:“将军眼神真好。”

这么大的活人杵在他跟前,没看到才真是活见鬼。

宋诀轻笑一声,道:“谬赞。”这一位还真是什么话都敢接。

沈初朝我这里看了一眼道:“殿下既有贵客上门,臣不如先行告辞。”

我揣摩了一下他的遣词用句,觉得他虽然表面告辞,但也有可能是想让我留人,毕竟他在殿外等了我一个时辰,见面却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于是道:“我们许久未见,还没有说几句话,你不要急着走。”又道,“你也知道,宫里这样闷,打发时间都是难事,你陪我坐一坐。”

沈初似乎笑了,声音比方才多了些暖意:“臣府中的确有些事务,日后得了闲,再来探望殿下。”

我有些失望,道:“也好,来人,送一下沈大人。”

沈初轻轻行了个点头礼,刚要转身,就听宋诀凉悠悠道:“若不是知道沈大人日理万机忙得很,还以为是见了本将军落荒而逃了呢。”

沈初的身形顿住,原本要往殿外去,却因宋诀的这句话果断转向最近的座位。

我隔着垂帘看到他优雅地坐下,慢条斯理地理起衣褶,道:“突然想起府里的事也没有那么着急,臣再坐一会儿殿下不介意吧?”

我咳一声,吩咐宫人:“给将军和沈大人看茶。”

宫人各为他们上了一盏茶,宋诀很快饮干,又添了一盏,沈初则小口慢品,怡然自得。

不到半炷香,我就有些后悔,觉得方才应该果断地将他们赶走。

宋诀道:“本将军似乎好久没见沈大人了,沈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沈初简短道:“贡举。”

宋诀道:“哦。”品了一口茶,道,“听说今年礼部试本来由沈大人出题,只可惜考完之后,却有九成考生联名请求复考,称沈大人出题太刁。据说还有落第考生跑到沈府门前上吊,是不是真的?”

听了这件事我十分惊讶,道:“还有这种事?”

沈初淡定道:“科举乃国家选人才的根本,自然马虎不得,不过是落了第,便寻死觅活,这样的人就算及第,有朝一日也要死在别的打击上。将军说是不是?”又转了话题,轻笑道,“方才将军说起考生在本大人的家门前上吊,将军应该早就见怪不怪。毕竟,在将军府前上吊的小姑娘,每年都有那么三两个……”

我一口茶水喷出来,婳婳立刻为我拍背压惊,我心情复杂,道:“将军可真是……”半天,想出一个评价,“祸国殃民。”

宋诀全然没有我在骂他的自觉,朝我望过来,清浅目光透过垂帘让人的心为之一动。他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已经有主,何来祸国殃民?”

我愣愣地想该怎么回答,就听沈初道:“听说太后有心为大将军赐婚,大约不是三公主便是九公主,三公主聪慧,九公主伶俐,大将军可真有艳福。”

此事我也隐约有所耳闻,但九公主大抵是幌子,太后赐婚昔微和宋诀,怕是早晚的事。

宋诀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殿下也觉得臣有艳福?”

他有没有艳福,我不大关心,只是想尽早结束这场关于风月的谈话,于是轻咳一声吩咐婳婳帮我添杯茶,又没话找话:“今年的贡茶来得有些晚,昨日才到内务府,我让婳婳提前领了一些。听说沈大人是江南人氏,这茶可还喝得习惯?”〔六〕

沈初很给面子地赞了句好茶,我又问宋诀感想。

宋诀执起茶盏,轻笑一声:“不好说。”

沈初道:“适才见宋将军一口饮尽,这样的饮法,恐怕连茶味都品不出。”

沈初自小家境优渥,仕途也顺畅,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自然无一处不透着江南人的细致。一举一动,也都优雅得恰到好处,仿佛四面楚歌,他还能城下饮茶。

宋诀的生活我不了解,觉得大约同京中的贵族不能同日而语,如果说沈初像一块被打磨得圆滑精致的玉,那么宋诀的身上便带着返璞归真的张扬。

只听他慢悠悠道:“沈大人说得是,本将军生在关外,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马背上,自是没有时间坐下来细品一口茶是什么味道。”玩笑道,“若有朝一日本将军马革裹尸,沈大人倒是可以烧一本茶经给我,也好在路上解闷。”

我听后一默,不知怎么,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将军还会上战场吗?”

宋诀道:“殿下不希望臣去战场?”

殿外的雨还在酝酿,忽从半敞的窗子涌入一阵风,将遮挡的隔帘掀开,我的目光终于没有任何阻挡,落到男子的脸上。

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耳边常年萦绕的佛音也不那么响亮,男子黑漆漆的眸子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眼睛里攒着的一抹笑意,马上就要消散似的。

眼前忽然有一连串意象走马灯般晃过。

红泥小炉畔,熏热的暖榻旁,男子从书卷中抬头看我,弯眉轻笑,道:“要下雨了。”又漫不经心问我,“喜欢下雨吗?”

垂帘晃荡两下重新落回去,我听到沈初的声音:“殿下似是累了,臣等还是先行告辞,瞧这天气,只怕要有一场大雨。”

他口中的那场大雨下了三天。

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不喜欢下雨。

雨过天晴,终于忍不住让婳婳帮我喊了苏越过来。

苏越借着御前禁军统领的身份,进出宫门甚是方便,而借着他身份的方便,我偷偷出宫也很方便。只是偷带女眷出宫,对他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若非他好酒如命,我其实拿他并没有办法。只要他将我告到太后那里,我以后便再不要幻想出宫一事。

好在他这个人够义气,我一平安迈出宫门,就神清气爽地冲他抱拳,谢道:“苏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生不忘。”

苏越玉树临风地立在风里:“只要殿下记着微臣的百花酿,出宫这种小事何足挂齿。”

我露出个明白的神情,拍着他肩头亲切道:“只要我还在,就不会忘了苏大人的百花酿。”

我认识一个酒娘,虽然人品有些问题,但酿出的酒却没话说。

我每年进贡苏越一壶好酒,他保我在帝京来去自如,这个交易我们已做了好几年,以后大约也会继续做下去。

谁料一向好打发的苏越此次却起了贪念:“殿下可不可以将那位酒娘引荐给微臣,殿下也知道,臣这个人无酒不欢,自从喝了这位姑娘的酒……”

看来我不在帝京的这三年他甚是煎熬。

可是,杜菸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若我将苏越介绍给她,无异于将这位前程似锦的大好青年推入火坑。老实说苏越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不能让杜菸给毁了。

苏越察言观色的能力甚佳,看我踌躇,立刻道:“殿下若是不方便透露,便算了,只是臣有些好奇,这位酒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越的本事,凭借一点儿蛛丝马迹要在帝京找一个人太容易了。

我觉得自己不能大意,遂认真地敷衍他:“其实也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只是她这个人有些低调,特意嘱咐我不要透露她的姓名。不过苏大人既然求我了,我便稍微提点你一两句。”作深思熟虑状,“她嘛,是个容貌普通的人,平时喜欢逛逛酒肆听听戏,品行极为端正,赌场啊乐坊啊勾栏啊什么的从来都不去,家住在朱雀大街……其实她的模样虽算不上极好,但迷惑个把男人应该不是难事,虽然家里开酒坊,但自己从来不喝酒,更别说逛酒肆,戏园子也从来不去,品行能不能称好也值得商榷,好赌成性倒是真的……”

总之,苏越按照我的描述去找人,大约永远也找不到。

可是面前的无知青年听了我的描述,眼神却越来越亮,最后喜道:“多谢殿下提点,殿下的大恩微臣没齿难忘。”

我表面上挂着受用的微笑,心中却默默道:“苏大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第四章 醉生梦死

〔一〕

别了苏越,我来到帝京的闹市,心想他那样谨慎的人,方才却那样爽快地就放我独行,一定有他放我独行的道理。我停在卖纸扇的摊贩前,借着扇面挡脸,果然看到两个形迹可疑的男子停在我身后不远处。

一看就是刚入职还没有掌握跟踪技巧的新人,两个身材魁梧的大男人,却将女人家的胭脂盒拿在手中鉴赏,也不怕人笑话。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两位大哥,能不能将胭脂盒正过来拿?没发现摊主那张脸都黑了吗?

我又好笑又无奈,觉得帮助苏越提携新人也是我应尽的义务,于是将手中折扇放下,朝着二人走过去。

两个小哥显然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走近,紧张得恨不得拿手中物什挡住脸,可惜脸太大,小小胭脂盒有些不够用。

他们所在的那个脂粉摊的生意极好,有许多姑娘挤在前面挑来拣去。我慢悠悠行到他们身畔站定,确定二人虽然眼睛不在我身上,眼角余光却随时关注着我,将我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便放心大胆地朝一位姑娘的腰间摸去,然后大大咧咧地将摸来的香袋在手上一掂,朝二人狡黠地笑笑。两个小哥脸色瞬间变了,一个慌忙作放风状,另一个则来夺我手里的东西。

他二人自然紧张,若是大沧的十四公主被人发现在帝京街头偷姑娘的荷包,他们苏大人的一张老脸日后要往哪里搁。

夺我荷包的小哥自是不敢声张,只低低道:“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我笑意更深,以唇语道:“你马上就知道了。”笑完,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大义凛然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偷摸姑娘的荷包!”

这样一喊,方才那位姑娘也回过神来:“哎呀,我的荷包!”

两个小哥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是在贼喊捉贼。

不待我多言,此事已成功吸引来一大波看热闹的人民群众,摊贩处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不乏指指点点之人,一个大娘痛心疾首地道:“哎哟哟,这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是个贼呢?”“天子脚下,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真是世风日下啊。”“有这样好的条件,干什么正经营生不能养活自己啊,啧啧……”

我从人群中抽身而退,身后传来男子急切的争辩声:“这是个误会!”

另一个也道:“是误会,是误会。”话音刚落,又道,“哎,姑娘你怎么能打人呢?你的荷包真不是在下偷的!”

不好意思,是我偷的。

这点儿小事都搞不定,我不禁为这两位的前途感到一丝担忧。

甩掉了尾巴,我心情很好地转入另一条街,寻了家看着顺眼的茶馆听了一会儿书,又凑热闹看了会儿猴戏。今日是三月初三,晚上没有宵禁,小时候曾随云辞偷摸出宫,那时看到的万户灯火,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入夜时分,在临水的地方还有河灯放,前些日子我托人递信给杜菸,约她在锦歌楼叙旧,顺道让她为我指一条明路。

杜菸祖上传下来的酿酒技术,早已被她擅自发展为副业,而她现在努力经营的工作则是半仙,也就是俗称的神棍。我有次出宫,隐约见她身上笼着层仙气,便想方设法与她发展成了好友关系。我骗她说我前世是天庭上仙,这辈子在人间渡劫,如果能解开前世之谜,便可助她升仙得道。

我说的话她自然半个字都没信,真正助我成功收买她的,是两颗上好的夜明珠。只可惜她是个半吊子,除了花钱很在行以外……嗯,逃债也很在行。

于是,当我晃悠到锦歌楼,看到满楼狼藉时,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

我掐指一算,果然不妙,此处定是被债主发现,楼主再一次弃楼逃债。

我穿越楼阁,来到临江处站定,眺望着远处的江水长天。

江水长天在苍茫中连成一片。

杜菸告诉我,她修建锦歌楼时有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要将这座水畔小筑建为帝京第一的躲债圣地,她想躲的时候,希望能有个地方可以保证谁也找不到。只可惜她这个人的债主实在是太多了,我早提醒过她欠钱不还是要遭报应的,她却心安理得地觉得能多拖一日她便多赚一日,更何况她是真没钱。

我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水阁里找出两壶好酒,一壶预备带回去给苏越解馋,另一壶则决定边等杜菸回来边替她喝掉。

楼阁空空,天色将晚,远处河灯顺水飘来,似满天繁星将夜幕点亮。

我坐在栈板处,在这灯火盛景中饮干了一整壶酒。在我离开帝京前往千佛寺之前,曾到杜菸的住处找过她一次。这许多年我一直孜孜不倦地想让她帮我个忙,却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听说杜菸能酿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只要在酒中大醉一场,便能看到前尘过往。

那天,她客气地将我送到大街上,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岫岫你知道吗,我这个人特别懒,一般不会亲自送客,只有看顺眼的人才会送到玄关,特别顺眼的会送到家门口,顺眼得不得了的才会把他送到大街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对你的喜欢已经不能言喻了,但是,你的忙我真的帮不了。”

想着她的那番话,我缓缓将酒盏饮干。在朱色栈板上,我和衣躺下,一垂手就能捞到水中的浮花。轻眯了眼睛,望着斜上方伸来的花枝,在月色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倦意伴着酒劲儿袭上心头,耳畔是流水潺潺。

也不知躺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体一轻,几乎是同时,鼻尖闯入一缕似曾相识的杜若香气。

我睁开眼睛,一片紫色在眼前展开,隐约能分辨出衣料上锦绣的暗纹。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虽然模糊,却同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他边走边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道:“嘘,别说话。”说着,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一摸,轻轻告诉他,“我好像见过你。”

他道:“哦?”

我道:“你让我想一想。”

他低笑一声,道:“好。”隔了会儿又道,“想出来了吗?”

我道:“嗯,我知道你是谁……”紫衣黑发,青色鬼面,然而这一记忆刚一出现,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我并不认识他吧——这个念头惹我蹙起眉头。

我对抗着突然侵袭而来的头痛,道:“我记得,你有一次对我生了很大的气……你生气的时候有一些可怕。”

他迟疑着问我:“真的有那样可怕?”

我点了点头:“嗯。”

他不置可否,俯身将我放到榻上,立在原地看了我一会儿,才在榻前矮身坐下,手随意在我额上一搭,淡淡道:“你醉了,方才说的不是梦话就是胡话。”手从我额上拿走,又随意一挥,便隔空点亮了两盏灯,“你可要借此处的灯烛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大约是他手上的凉意唤回了我一丝清明,我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是谁?

而我,又是谁?

他像是会读人心事,声音懒懒地代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是大沧帝国的十四公主,无故出宫,还醉在此地,若被人捅出去,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漫不经心地垂下头,道,“可要我送你回宫?”

我听到“回宫”两个字,刚有些收敛的醉意又上来,捉住他的手臂,道:“我不回宫。”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水阁的四面都挂着同色的帐子,被夜风吹得微动,四下,被他点亮的灯烛在纱罩下发出朦胧光亮。

借着灯烛微光,我看清眼前的男子,眉目似画,神色带着微倦的笑意。他的仪态从容,眼角带一些风流。

我心中仍旧模糊,记得他是谁,却唤不出他的名字。

他开口问我:“你讨厌回宫,为什么?”

我将他看了会儿,抿了抿嘴:“我在宫中过得不开心。”想了想,又添道,“很不开心。”

他道:“哦?”

我徐徐道:“可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愿意把我留在宫里。总有一天,他们还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送到我不想去的地方。”

他语调有些冷淡:“没有人可以将你送到你不想去的地方。”

我惺忪着眼,倾身凑到他近前:“不,你不了解他们。三年前,他们将我送到佛寺,其实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回来。”握了握凉凉的指尖,心中有些模糊,敛了眸沉吟道,“虚渡师父说,我命中有劫,唯有清心念佛,舍弃尘缘,方可百岁无忧,所以,我其实不该回来……”抬眸望他,撞到他微醺的目光,眉尖一蹙,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怕了?不,我才不害怕。”

他道:“那……你害怕什么?”

我有些生气,拿指尖在他面前晃一晃:“你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我什么都不怕。”

他将我的指尖握住,唇角牵了牵,突然凑近。

他的衣服上附着杜若的冷香,怀抱却非常温暖。

我还在为他突然抱我感到茫然,他已抬手将我的头发顺了顺:“你流着眼泪对我说这番话,还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我只好觉得你是在说谎。”又道,“长梨,你怎么总也改不了说谎的毛病,嗯?”

我被他一句话点破,顿时觉得委屈,分明是委屈,却不由自主地抬手将他的腰环得更紧一些。

我极力隐忍,却还是发出了抽泣的声音。

他的嗓音伴着阁外水声,带着抚慰人心的温度:“长梨,有我在,你其实什么都不用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有个耳熟的女声如临大敌般道:“上……君?您老人家怎么以真身……”

我为她的称呼在男子的怀中僵了僵,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记忆要冲破桎梏,不由得抬起头,看到男子抬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搭在唇上,道了声:“嘘。”又道,“退下。”

他说完,回头看到我直愣愣地盯着他,也不惊慌,就那样眯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任我打量,我的整个身子都有些沸腾:“你……你是……”

却见他眸色一冷,沉吟道:“这便想起来了吗……”

我马上就要喊出他的名字,却见他慢悠悠抬起手,在我额上落下,唇角牵起一个沉痛的笑:“我曾许你一世平安,你若是此时想起来,我不是功亏一篑吗?”说着,又对呆立一旁的杜菸道,“记住,什么也不要告诉她。”

杜菸点头哈腰道:“上君的命令,小女子不敢有违,不敢有违。”

第二日一大早,我从宿醉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躺在水阁的软榻上,一盏灯笼掉落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昨日有谁来过。

我揣摩半晌,揣摩出大约是杜菸回来赴约,见我醉得不省人事,便将我搬到了软榻上,只是不知遇到什么事中途又走了,于是我便错过了与她见面的机会。

我痛心疾首地想,酒这东西委实误事。〔二〕

正午,松竺茶坊。隔了几个座位,两个卖艺者正为客人弹唱一支南国的小调。

弹琵琶的是个须发苍苍的老者,和着琵琶唱歌的是个眉清目秀的盲女。我得听且听,杯中的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原本该尽早动身回宫,否则万一婳婳替我装病一事败露,我二人便都没有好果子吃。只是心里是这么想的,身体却诚实地决定多留一会儿。

那盲女应客人的要求换了一首曲子,才唱了两嗓子,客人突然喊停,冷冷道:“本大爷让你唱个开心点儿的,你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好端端一首曲子唱得跟哭丧似的,你是死了爹了还是死了娘,故意找爷的晦气是不是?”

同席的人听他的话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

盲女吓得往老者身后一缩,老者战战兢兢地打圆场:“几位爷对不住,小老儿的这个孙女学艺不精,给几位爷赔不是,还请客人看在小女眼盲的份儿上……”

话没说完,就听客人不耐烦道:“别给爷装可怜,继续唱。”故意为难道,“想让爷满意也行,唱《九艳歌》。”

他口中的《九艳歌》是有名的淫词艳曲,那盲女显然晓得,脸红了一红,求助一般唤了声“爷爷”,老者亦颇感为难:“这……小女尚且年少,也不曾学过这风尘的曲子,还请几位爷……”

客人却一拍桌子,凶神恶煞道:“不就是个卖艺的,跟青楼那些卖笑的有什么不一样,给爷唱!”

那盲女倒是颇有气节,咬了咬唇,道:“几位爷的生意,奴家不做了。”

却听一声钝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愣愣就插进面前桌子里,盲女目不能视,遂无甚反应,身畔的老者却是大骇。

客人跷着二郎腿,笑得阴险:“不做?好啊,本大爷倒想看看你们今天是站着出去,还是横着出去。”

大约整个茶馆中的人都知道那一桌坐的全是惹不得的恶霸,有好事的隔岸观火,不好事的则匆匆结账回避,就连茶馆的小二,也突然变得很忙,仿佛无暇顾及此处的骚乱。

我邻座有个魁伟的汉子似看不顺眼,想要上前调解,小二却低低劝一句:“这位爷,最近不太平,君子还是应当独善其身。”

那边老者已经跪下来连连叩首,盲女也抽抽噎噎求对方放过,场面别提多凄凉。

我提一壶茶慢悠悠晃过去,走到那恶霸面前,整个茶馆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男子的脸皮一抖,本来就狰狞的面目更加狰狞。

我却笑得颇为和气,问他:“这位爷不介意同我拼个桌吧。”

大约是我的举止有些不寻常,半天从座位间才听到谁冲我道:“哪儿来的臭小子,没看到大爷们正忙着吗……”

我笑笑,依然对方才找碴的男子道:“请爷赏个脸。”

他挥一挥手,示意他对面的人给我让个位子,我从容地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话却是对桌前跪着的盲女说的:“大爷不就是想听《九艳歌》吗,姑娘唱给大爷听听又何妨?”

说完目光落到盲女的脸上,只见她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对我道:“奴家宁死不唱伤风败俗的曲子。”

男子怒了:“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笑着对他道:“大爷也听到了,这位姑娘宁愿横着出去,也不愿给大爷唱曲儿。”

男子眯着眼睛看我:“她今天是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眼睛里满是威胁,“这位公子既掺了一脚,一定是有办法帮爷解决了这个问题。”言外之意是她若是不唱,连我也得遭殃。

我怄了怄脸,无奈道:“这可不好办。大爷让她唱,明显她很为难,她若是不唱,大爷却会为难,而我这个人呢,最不愿意看到人为难了。”

那恶霸此时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盲女身上,而是将怒火烧到我的身上:“所以公子的意思是——”

我漫不经心地从衣袖里摸出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将匕首插到桌子里,朝前倾了倾身,慢条斯理道:“这个问题,你要问我的刀。”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男儿本色,可惜我大沧的男儿一向柔弱,放眼整个茶馆,所有男人加起来,都还不如我一个姑娘家剽悍,可见当今大沧的男儿有多么烂泥扶不上墙。就连这些以恃强凌弱为业的恶棍,全部加起来都还不如一个苏越来得过瘾。

想起苏越,他的功夫我只要学三分,打遍帝京的地痞流氓应该没多大压力,这大概也是他放心我在街上乱晃的理由。

我轻松地打完这一架,对一旁拿着算盘正计算我为茶馆带来多少损失的小二道:“知道永乐巷的苏府吗?去那里的账房领你要的银子,哦,暗号是‘榻前明月光,月月都花光’。”

说着,朝避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爷孙俩走去。

老者感激万分,一个劲儿谢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是活菩萨在世,小老儿给公子磕头……”说着颤颤巍巍就要跪下,还拉着身畔盲女道,“珠儿,快快给恩人跪下,磕个响头,快……”

盲女的眼里蓄了一层水泽,哑声道:“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只好……只好……”

我怕她说出“以身相许”这四个字,忙笑盈盈地上前扶他们两个,道:“姑娘不必多礼。”

刚刚靠近她身畔,我便隐约察觉出不对来,只见她在我的搀扶下抬起秀气的眉目,楚楚可怜的眼神陡然一变。

我戒备道:“你……”

还未反应过来,后脑勺就蔓延开一阵钝痛。

身后是老者的声音:“珠丫头,事成了,该去交差了。”又道,“这笔生意做得可真轻松啊,哈哈哈。”

我暗自叹了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连面目和善的老头和纯良无害的少女,都是他大爷的骗子,这个世界真心不会好了。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过,所有的骨头都酥酥软软。身侧是一个颜色颇为俗艳的帐子,我费了番功夫,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盖了层薄薄的锦被。

不知为何,浑身滚烫而燥热,身子的每个角落都有些汗湿,口干舌燥的。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管弦声,空气中一抹淡淡胭脂味。

此处是哪里,是谁将我送来此处,将我送来此处又是想做什么?

我想这个问题,想得头痛欲裂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在一股对水的欲望下,我翻身下床。在往茶案旁走的过程中,几欲站立不稳。终于哆哆嗦嗦摸到了茶壶,里面却干得见底。

片刻后,我对着房间中的鱼缸沉默了半晌,努力说服自己口渴这件事其实还可以再忍忍。

鱼缸里有尾金鱼同情地看着我,还对着我炫耀似的冒着水泡。

我蹙起眉尖对它道:“我警告你别看我啊,再看我,我就让你再也冒不了泡。”

结果它冒泡冒得更欢快了。

我不跟一条鱼计较,撑着略有些古怪的身子往大门处走去,觉得如果门打不开,我还是干脆折回去。

谁料门一推就开了,我不由得想:难道这不是绑架?又为自己的天真感到一丝忧虑——这如果不是绑架,一定比绑架更令人难以招架。

我如履薄冰地控制着绵软的身子朝门外走去,这似是某个楼阁的二楼,建筑的样式雅致中带着些俗气,一侧的阑干外面挂了许多帐子,红红绿绿的,我印象中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刚走出没两步,我突然撞上令人尴尬的一幕。

一个青年男子搂着一个穿得很少的姑娘,在楼阁的转角处搂抱在一起,姑娘酥胸露了大半,男子埋首于她白花花的胸脯前,如狼似虎地……呃,啃着。

我何曾见过这样非礼勿视的场景,登时受到了惊吓,那姑娘却忽然朝我望了一眼,而后媚眼一挑,非但不躲闪,反而玉手扶在青年男子的肩头,声音糯糯地开口:“李公子,奴家的味道好不好,嗯?”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同我寻常听过的男声有些不大一样:“玉娘的滋味自是销魂。”

不知何故,听到那样的声音,我的身体里竟似有根线被蓦地牵起,而后那口渴的感觉更加排山倒海。

渴死了,若是再没有水……

水?可是我好像并不是想要喝水。

丝竹管弦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不绝,那停在阑干处纠缠的男女的声音激起我身体的一阵战栗。

我指尖陷进手掌里缓了半晌,觉得自己这种情况有可能是中了毒,而这毒有可能会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刚刚有了这样的念头,身体里便又有一股难以抵挡的火热席卷而来,霸道地占据我的所有知觉。

不行,我想要,想要……

我再次看了一眼那对男女,目光落到那个男子身上时,突然有些把持不住。

我竟有些想变成同他做苟且之事的那个女子。

就在我为这个念头惊惶无措时,身后忽然递过来一只修长的手,将我的手臂一拉,有个略耳熟的男声凑到我耳边:“跟我来。”〔三〕

宋诀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我,像是在古董铺子里打量一个青花瓷,或者一个白玉盏,带着点儿品鉴的味道。

我艰难地开口:“你别光看着我,想办法干点儿什么。”

他的眼里揉进一些细碎的笑意:“哦?殿下希望臣干点儿什么?”

我继续艰难道:“离我远一点儿。”口中说着,却反而将手撑在了他身后的雕花木门上,俨然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样子。方才他抓了我,就进了最近的房间,一关门,我的身子就擅自兽性大发。此刻我瞧着他,觉得他的眉目比平时还要生动,而且越看越顺眼,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身上中的毒果然丧尽天良。

我蹙了蹙眉,另一只手挑上他的下巴抱怨道:“你怎么不躲开?”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臣为什么要躲开?”

我的头脑不大清明,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他话中的意思,而是在想,他既然不躲开,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对他做点儿什么,可是做点儿什么好呢?

想了半天,仍旧是一团模糊。他提点我:“殿下好像在伤脑筋,说出来听听?”

我认真地打量他一眼,对他说:“我也不知道在伤什么脑筋,就是突然觉得你长得有些好看。”

他眉头一动,低笑道:“殿下会觉得臣好看,说明殿下的眼光还算正常,这件事并不值得殿下伤脑筋。”

我老实道:“哦。”

他这句话说得对,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对,我一时间竟然忘了他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信。

他仍旧保持着被我围困的姿势看我:“殿下,你打算这样看着臣到什么时候?”

我的关注点全在他的形状好看的唇瓣上,看了一会儿,竟问他:“我亲你一口,你不介意吧?”

像我这样做坏事之前还事先告诉对方一声的人,天底下哪里找,宋诀不知是感动还是太感动,一下子怔在了那里。这于他而言挺罕见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不等他回答,已经踮起脚封上他的嘴。

那大约是我成为云岫以后第一次放纵自己,我这个人一向克制,知道有些东西不该去碰,碰了就是错。

这世上属于我的那一份总会留下来,不属于我的也不是强求就能够得到。他们送我去佛寺,是让我无舍无得,而不是让我舍不得,可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到了真正要选择的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一直觉得,不得到就不会不舍得,不会不舍得也就不会犯错。

而如今,我奉行十数年的信条就这样在一种毒药和一个男人的面前土崩瓦解。

我突然有点儿想得到他。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我紧紧贴上去,像是久旱的土地渴求一场雨。领口处已经微微汗湿,头感觉极沉。他没有动,既不躲开,也不迎合,倒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均匀而温和的气息在我脸上扫过,像是沾衣欲湿的雾气。

那一刻我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在轻薄他,可是被轻薄的人都这般淡然,我若是乱了阵脚,反倒让他笑话。

于是,我的胆子便被他坐以待毙的态度激发得更大了一些。想起宫中那些女眷对宋诀的一贯评价就是风流,而且提到他时总要提到他的那些风雅韵事。虽然捕风捉影也有可能,但既然被这样多的人津津乐道,证明他的那些风流事也不仅仅是空穴来风。我原本因为这样的风评对他没有好感,此刻却忽然因为此事而恶向胆边生。

就算今日同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为他的风流韵事锦上添花。他放在心上,或者不放在心上,于我而言都没什么打紧。太后要赐婚他和昔微一事,早在宫中传开,我无意与昔微争个高下,可是真要争我却未必会输给她,今日便是一个例子,宋诀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想将他怎么样,就可以将他怎么样。想想他将来有可能是昔微的夫君,我便又多出些胆量。昔微长年压榨我,报仇就趁今天了。

我贴着宋诀的唇,低声道:“你抱着我,好不好?”浑身已经难受得无法言喻,能这样强撑着同他说话,已属于定力好。

他却不为所动,低低问我:“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我将衣领扯一扯,道:“我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宋将军,我很热。”说着继续扯身上的袍子,大半个肩膀快要露出来的时候,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他的大手凉悠悠的,别提多舒服。

我盯着他的双唇开合,仿佛在盯着一朵初绽的桃花,他的声音落下来,将人撩弄得有些心痒。“殿下是来真的吗?”“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后悔?”“也许会后悔,但现在顾不得了。”“殿下方才唤臣什么?”“宋将军……”“不要唤臣将军。”他说着,打横将我抱起,凑到我耳边,语气氤氲,“唤臣的名字。”

我勾紧了他的脖子,望着他长长的睫毛,和睫毛下泼墨一般的深眸,颤声道:“宋诀……”

他听后勾唇浅笑,低低道:“岫岫。”这一声岫岫又唤得人身子骨软上了几分,我不等他将我抱到软榻上,就伸手撕扯他的衣服,他低沉着嗓子,对我说:“殿下急什么,臣还能跑了吗?”

我不理他,继续撕他的衣服:“有个词叫夜长梦多,万一昔微派人捉奸就不好了。”

他正要将我放在软榻上,听到我的话手臂一抖:“关昔微公主什么事儿?”

我立刻道:“不关她的事,她一定不会知道我和你今天的事。”他手撑在床柱上看着我,目色愈发幽深。

我的心一提,心想他莫不是因我提到昔微便犹豫了?这个时候别犹豫啊,你犹豫了我身上的毒可怎么办。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跟整个人一样绵软:“宋诀,你怕了?”

他挑眉:“怕?臣有什么好怕的。”

我道:“那你犹豫什么?”

他道:“臣只是在想,有件事臣很想做,只是做了也许要后悔……”

我已经快要忍到极限,强撑着问他:“那如果你不做呢?”

他想了想道:“也许会后悔一万倍。”

我果断勾了他的脖子,道:“与其后悔不做,不如做了后悔。”

将他揽入怀中时,身体里终于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耳畔是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殿下既然有这样高的觉悟,便不要怪臣对殿下无礼了……”〔四〕

第二日一早,我揉着后脖颈从被窝中坐起来,浑身都像是散了架。昨日的记忆模模糊糊,我简单梳理,想起自己偷偷出宫,在锦歌楼宿醉,又历经茶馆的打抱不平,后来……

后来?我因这个词而身子一震。

目光落到身畔躺着的人身上时,身子又是一震。

一大早被震了两下子,饶是不该想起来的也全都想了起来。

我望着被窝中睡得安之若素的男子,想起昨日那一记手刀,不由得咬牙切齿。此人的锱铢必较简直已到达人神共愤的境界了好吗——我在千佛寺中赏他的那一记手刀,不知被他惦记了多少年,昨天总算被他找到机会,连本带利地还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他既将我砍晕,便是不愿意同我发生什么,他既不愿意同我发生什么,此刻又为何会与我同床共枕?

难道又被人算计了?

我陷入了思索,目光不经意落回被窝中男子的脸上,不由得咽口口水。

男子下颌处的线条清冷瘦削,往下看,是突出的喉结和锁骨,结实的胸膛在白色单衣下若隐若现,让人脸颊微烫,却又移不开眼光,也许是昨日的毒效还残留着,又也许我吃错了别的什么药,只觉得此刻映入眼帘的人那一头黑发虽然凌乱,可凌乱中却又带着些美感。

我紧盯着宋诀闭目沉睡的安静模样,恍惚觉得他不该是在西北的风沙漫漫中长大,而应该是在某个江南小镇长大。

仿佛看到杏花烟雨江南,眉目如画的公子临桥而立,手执一柄油伞,有乌篷小船缓缓从他脚下经行,行到烟雨的深处。无论是青石板,还是白玉桥,都同他很相称。

他从画里走出,又走回到画里去。

我正望着他发呆,却听到一个慵懒沙哑的嗓子问我:“好看吗?”

我回神,看到他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明明已经醒了,却不立刻起来,只懒洋洋地用单手撑脸,侧身在锦被中看我,眸子带着初醒的朦胧,像是刚从江南的雨中归来。

我是个多么处变不惊的人,自然没有被他吓到,语调如常地问他:“大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他道:“托殿下的福。”

我继续镇定地问他:“敢问大将军,昨日是如何知道本公主被人算计的?既然将军已找到本公主,又为何不将本公主带出火坑?这也便罢了,又为什么非要与本公主在火坑中过夜?”

一句话里带了四个“本公主”,说得我累死了,缓了会儿提醒他:“你倒是说话呀。”

他气定神闲地坐起身子,我忙往旁边让了让。他懒洋洋拉一拉身上的单衣,抬眸瞄我一眼,道:“殿下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场面话?”

我板起脸:“自然要听实话。”

他很坦诚,道:“昨日臣与苏大人在宜安楼喝酒,喝到一半听说他们把殿下跟丢了,臣笑话苏大人的手下太没用,苏大人不服,便与臣打赌,赌的是臣若比他先寻到殿下,他便要答应臣一件事。”他边理衣服边道,“从结果来看,这个赌臣赢得很漂亮。”

我按捺住心中对苏越不争气的怨恨,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顿了顿,又添道,“说实话。”

他露出一个“你确定要知道吗”的表情,撞到我肯定的目光,才道:“昨日殿下喊捉贼的时候,臣有个探子刚好在附近。”

我的面皮抖了抖,忍了半天才忍住咬他的冲动:“宋诀,你也派人跟踪我!”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也就是说,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人算计却没有出手相助,直到我被人喂了毒、出了丑,你才故意现身看我的笑话?”情绪复杂道,“宋诀,你知道你这是一种什么行径吗?你这是……”

我实在想不出词汇来形容这是一种什么行径,只是觉得我快要被他这种行径给气死了,当真是浑身都不得劲儿,头也疼得厉害,忍不住拿手撑上额头,默念起心经。

他却十分心安理得:“若非如此,臣如何帮殿下将背后的人引出来。殿下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处心积虑想要害你?将你绑进青楼,给你服下合欢散,又是想做什么?”

我自然想知道,我出宫一事在原则上只有苏越知道,他这个人我还信得过,若不是他放消息出去,便是我身边有谁泄了我的底。若是对我恨之入骨想除我后快的人,也不必选择让我失身这种绕远路的做法。这证明对我下毒的人,是希望我名节受损,可是我的名节受损,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心中弯弯绕绕了几个来回,口中却冷冷道:“是谁害我,我心里已经有底,就不劳大将军费心了。”床虽然不算小,可是躺了两个人不免显得有些逼仄,我又是在内侧,此刻想要下床便只好绕过宋诀,他这个人却偏偏毫无眼色,我只好提醒他:“烦请将军让一让。”

他没有动。

我抿了抿嘴,从他身上翻越过去,下了床赤脚走出两步,又觉得实在是堵得慌,便又走回床边问他:“你就这样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上吗?”

他一丝愧色都没有:“此处只有一张床,殿下是想让臣睡到哪里?”

我看了他半天,觉得他的厚颜无耻果真赢得漂亮。气得一甩手,转身就要朝门边走,却听到他在身后悠悠问我:“殿下打算就这样出去吗?不怕外面等着的是天罗地网?”

我忍住上去掐他脖子的冲动:“将军既知道外面等着的是天罗地网,还给他们以可乘之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这不光关系我的名节,还关系你将军府的名节,难道‘名节’这两个字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吗?”

他“嗯”了一声,道:“的确不重要。”眯了桃花眸,“臣的名节被他们传得还不算糟糕吗?”

看来这位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决定不再理他,转身直奔大门,听他在身后提醒:“门外有四个,大约是在等着捉奸吧。”

我转身奔窗子去,他道:“窗下藏着的就不只四个了。”我咬牙切齿地回头看着他。

不能揍他,骂人我又不擅长,不免有些郁结。他瞧出我的郁结,朝我微微一笑,勾手道:“不如臣给殿下出个主意,既保住名节,又不让人生疑,还能让那些陷害殿下的人很尴尬。”又道,“怎么,殿下不信臣的人品?”〔五〕

我虽不相信姓宋的人品,如今也只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可是当我在他的指引下,于铜镜前坐下,任他一番折腾以后,我心中的念头已由将信将疑变成——信他我简直是脑子被驴踢了啊。

他却不理会我澎湃的内心,气定神闲地在我脸上落下最后一笔,端详一阵儿,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某位技艺精湛的画师刚刚完成一件惊世骇俗的作品。

我扯了扯嘴角艰难地问他:“这就是将军的锦囊妙计?”

他笑问我:“殿下觉得怎么样?”我默了默道:“我想把镜子摔到你脸上。”他及时压住我的肩膀,谦虚道:“我知道你为我的才华感动,但也不必这样急着就要付诸行动。”

我望着镜子里那张五颜六色的脸,问他:“堂堂一国公主,却作妓者装扮,你不怕我的名节更加为人诟病吗?”

他将手中描眉的笔往梳妆台上一扔,抱臂看着我,神色倒是一派闲适,轻飘飘道:“这一点殿下倒是可以放心。”我挑起眉头看他,听他解释,“殿下被绑来这里,是歹人设计,要拿殿下的名节做文章,他们将药喂给殿下,知道殿下醒了,立刻会在药效的控制下找男人……”看到我警告的眼神,不慌不忙将后半句话吞下去,若无其事地道,“臣大体可以猜到他们会以什么借口来搜这座青楼,但是臣却以为,他们即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就扬言称在这里与人一度春宵的便是当今的十四公主。”

他的用词十分大胆,我毕竟是一个脸皮薄的姑娘,自是心肝乱颤,强作镇定道:“你的意思是只要他们认不出我来便行了?”冷笑道,“那你还真是小看了他们陷害我的决心。”

他淡笑着看我:“殿下忘了,臣好歹也是一国将军,召妓是有违大沧律法的。殿下不妨猜猜看,待会儿他们进来捉奸,是关注臣多些,还是关注臣怀中面目难辨的殿下多些?”又道,“殿下倒不如随意装一装青楼女子,顺便还能看一场好戏。”

我琢磨片刻,竟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要以牺牲自己名节的方式来拯救我的名节,令我差点儿对他有所改观。

然而宋诀这个人心里究竟打什么主意,并不好把握,毕竟我在他身上吃过的亏太多了,不得不防备,可此刻,我也只好扶着妆台,认命道:“也只能照将军说的办了。”

他露出一副“你终于聪明一回了”的神情,将不知从哪里摸来的衣服扔给我。

我把衣服抖开,是一件有西域风情的薄纱舞衣。

我脸烧了烧:“你让我穿这个?”

他道:“不然呢?”

我挣扎了半晌,觉得舍不下一时的脸皮便套不着对方的底细,不就是一件略暴露的衣服吗,于是对他道:“你转过去,闭上眼睛,我不说好就不要睁开,知道了吗?”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勾唇一笑:“也没什么特别值得偷看的地方。”

我又念了一遍心经。

胡服较之大沧民服要大胆奔放,该露的地方露,不该露的地方也没遮着。我平日里庄重惯了,难免有些不自在,半天才将披帛整理到合适的位置,勉强遮住胸前。一转头,就撞到宋诀好整以暇的目光,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我刚蹙起眉头,就听他评价道:“还差那么一点儿。”

我脑子一空:“什么?”他已三两步走过来,将我拉到他跟前,下一个动作,竟是俯身在我颈间吻下来。

这样轻浮忤逆的举止,按照律法可以将他打入好几次死牢,可是这个念头在大脑中清晰起来时,他已满意地从我身上离开,还打量着他方才留下的印记,满意道:“如此才像有过一夜风流。”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贞操观念提醒我:“打他!”手立刻听话地甩了巴掌过去,却被他轻易接住。他眸中笑意凝成水畔桃花,微带冷香,语气却添了些冷漠进去:“殿下如果想逃过这一劫,便要听臣的。脾气这样大,是想让臣哄你吗?”

我有些委屈:“宋诀你太过分了,还不放开我!”另一只手刚刚抬起,就看到他眸光一凉:“呵,来了。”嘱咐我,“殿下别闹,配合臣。”话音刚落,就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我还懵着,宋诀已迅速搂了我的腰,那动作要多娴熟有多娴熟。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风流,他可真风流啊。

我低呼一声落入他怀中,却没想到他的唇竟随后压下来,看来他是想要将轻薄我这件事干到底。我自是手脚并用反抗他,却被他牢牢钳住。

闯入者操着官腔道:“接线人举报,有宫中女眷与人私通,京畿捕前来拿人,还不速速就擒!”“京畿捕”这个名词清晰地落入耳中,我却来不及想它背后的含义。

当时我整个人已被宋诀吻得脑子发懵,一分清明也不剩,身体也几乎瘫软在他怀中,就听他低笑着从我唇上抬头,声音竟然低哑得好似真的经过了一夜风流:“诸位好会挑时候,本将军与美人的好事,就这样被诸位给搅了。”

对方一哆嗦,手中兵器也一哆嗦:“宋……宋大将军?”

宋诀道:“认得本将军啊,那就好办了。”将我往怀中揽了揽,做出一副风流公子样,“美人可是害怕了?”

我拿捏片刻,嗲声道:“将军,他……他们是谁啊,奴家好怕。”

宋诀垂下头,声音不大不小:“昨日晚上怎不见你胆子这样小,嗯?”

我的老脸大约早能掐出血来,此刻偏还要与他做戏,扭捏道:“哎呀……将军真坏。”顺势将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心里却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一片寂静中,宋诀道:“方才这位军爷说什么来着,本将军没有听清,烦请再说一遍。”

人群中传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不是说有宫里的女眷与人私通吗,怎么会是宋将军?”“早就听说宋将军风流,没想到是真的……”“会不会是谁跟他有仇,才刻意揭发……但,这跟上头的命令也对不上啊。”

有谁打破僵局:“按本朝律法,京官以上官吏皆不得公然召妓,将军触犯了律令,随弟兄们京畿大牢走一遭吧。”

话刚说完,这人脑勺就挨了一掌:“京畿大牢个屁啊。”讪讪道,“宋……宋将军,这人新来的,不懂规矩,想来是线人的消息误报了,惊扰了将军,给将军赔个不是。”说话间往我这里瞄了几眼,似乎没瞧出什么端倪,神色十分纠结。

宋诀将我护好,道:“哦?原来是弄错了。本想着许久未到京畿捕坐过,正好借此机会同张大人聊聊天。听说他前段时日风湿犯了,有几日没审过人,怪不得如今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劳烦他的大内密探亲自来捉人。”一席话轻描淡写,却说得人十分惶恐。

那带头捉奸的官吏圆了半天才圆过去,最后恭恭敬敬地退出去,边关门边道:“扰了将军好事,不好意思,将军继续,继续。”

待人灰溜溜地撤出去,宋诀保持着抱我的姿势,含笑问我:“还继续吗?”

我试图从他身畔撤离:“可以放……”剩下那几个字,突然被他以双唇封缄。

我知道宋诀这人胆子一向很大,却不知道他竟这样胆大包天,方才那个吻还可以解释为情势所迫,如今这又是什么?〔六〕

母妃过世的时候,有一个姨娘千里迢迢来宫中看我,并且这样教育我:对女人来说,见识和学识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都是装点,比成为一个有见识、有学识的女人更要紧的,首先是要成为一个女人。将她的观点概括一下,就是与其在青史中留下轻描淡写的一笔,不如在男人眼中留下一抹惊艳的颜色。

然而,三千胭脂色,如何才能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姨娘不理会我的困惑,仍旧按照她的步调对我絮叨。她说,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妃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在成为女人以外有了别的要求,她所不能妥协的东西太多了,而做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傲气是不行的。

她不争宠,不靠男人的喜欢过活,比起成为男人的附庸,反而选择了孤独,这个选择无疑令人扼腕。

可我知道,有些女子通过依附男人成就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也有些女子如我母妃一样,一生都孤独而高傲地爱着一个人。可是爱之一字,在冰冷的青史里,却无法找到它的一席之地——尽管青史里多得是祸国殃民的女子。

我想我是理解我母妃的,如果得不到,她就干脆不去争。世上有许多事,争来争去也没多少意思。

我也不知为何非要在此刻想起这些来,此刻也明显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好时机。

宋诀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便强行吻我,无疑是将逗我当成了儿戏。鉴于他一直是个拿逗我当儿戏的人,我也只好默默认栽。起初还以为他不过是心血来潮同我开个玩笑,却没料到这个玩笑竟然持续了相当久,久到我甚至以为他是认真的。

他的气息冷冽又炙热,蛮横却又温和。一只手紧紧贴着我的腰,另一只手则落在我的后脑,手心滚烫,似要封掉我的所有退路。我只知道笨拙地闪躲,却总也逃不脱他。他深谙此道,对付我这个没什么经验的人,自然游刃有余。我有些懊恼,懊恼的是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所有的矜持骄傲都不要了,所有的负隅顽抗也都不要了。

大约是我突然恭顺起来的态度让他心情很好,终于放我喘息。他停下来看我,脸却没有离开。他一开口,我还能捕捉到他的温热气息。

他伸出一根凉凉的手指停在我的脸颊旁,声音清清淡淡的,依然很好听:“殿下昨日便是这样对臣的,殿下忘了吗?”

我握着拳头抬手,被他按下去,眼前仍是那双极黑的眸子。我恨恨地想,若有机会,一定要让云辞替我好好修理他。听说云辞最近在头疼西北的问题,不如让他派宋诀去。西北穷山恶水,派宋诀去最合适。正想得起劲,听他低笑道:“殿下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别以为臣不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我挑衅地看着他,颤抖的声音却露了我的底:“那你说说,我在想什么?”

他眯眼道:“殿下在想日后怎么收拾臣。”

我的手一颤,听他低笑:“其实殿下想收拾臣,不必假借他人之手,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

我才不信他会给我出什么好主意,果然,他凑到我耳边,薄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朵:“嫁给臣,殿下想怎么收拾臣,便可以怎么收拾臣,臣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推了他一把道:“宋诀你还要不要脸?”

他却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不理会我的胡乱挣扎,道:“在殿下面前,臣什么都可以不要。”

我感受到了他的恶意,在他怀中挣扎得更起劲:“宋诀,你这个人满口臣啊臣的,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心眼儿最坏了,快给我走开!”

他摸着我的头发,道:“殿下昨日不是还让臣抱着你吗,难道殿下说出去的话,这么快便忘了?”

他一不小心说到了我的痛处,我为此话噎了半天。

心想他这个人从前虽然也很不正经,但起码还顾念我公主的身份,对我还算尊敬。听朝中风评,他在为人处世方面颇有一套。整顿军纪离不开非凡的手腕,还朝之后在各中郎将和士大夫当中斡旋,也并非一件易事。就连苏越这种很难讨好的人,也被他收服得妥妥帖帖,还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为人处世,该糊涂的当糊涂,该精明的当精明。在所有同僚中,臣最敬佩宋将军,私下以为宋将军的性格张弛有度,是社交界的典范。”

能让苏越这样拍马屁的人,我只知道一个宋诀。

诚然,他这样的性格,向来是喜欢的人多,讨厌的人少。

然而他今日这般调戏惹怒我,却跟登徒子没有两样。若放在先皇在世的时候,即便他是将军又如何?还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记得有一次云辞在宫中调戏新来的宫女,被父皇晓得,直接赏了他十棍子以儆效尤。当然,如今坐在金銮殿龙座上的已经不是我一本正经的父皇,而是我不正不经的皇兄,我皇兄的治世之道自然不可与我一本正经的父皇同日而语。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在礼法上对男人的约束,在我皇兄的带头下日渐宽容,这自然不是个好现象。

可是,对宋诀而言,在他与三公主的婚事马上就要板上钉钉的关键时刻,若是传出了不好的流言被有心之人利用,对他光明的仕途而言无疑会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我冥思苦想,觉得他不顾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作弄于我,总归是有着什么深层原因。

一念至此,脑中忽而灵光一闪,对他的举止恍然大悟。

我想开之后,立刻释然,悠悠道:“宋诀,你不就是报昨日我轻薄你的仇吗?”

他一愣。

我为自己正中靶心而暗自得意,咳了一声道:“一个大男人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我知道被女人轻薄对一个男人来说有点儿没面子,但是堂堂大将军连这样的胸襟都没有,怎么能开疆拓土保家卫国?”又道,“日后你娶了我三皇姐,免不了要在她面前作小,当驸马就是这点不大好。”安慰他,“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三皇姐对你还算温柔,说不定你会同别的驸马不一样。”

果然,我的一席话说得他哑口无言,看他神情,似有一些头痛。我借机从他怀中抽身,正色道:“此事就这样翻篇了,我们都有自己的难处,我不同你计较,你也不要同我计较。”又添道,“当然主要还是我不同你计较。”

宋诀脸色有些不大好:“臣是不是还应当谢谢殿下?”

我大度道:“谢就不必了。”忽略他神色中的难看,道,“你再帮我个忙,去找一下苏越,让他安排我回宫。”担忧道,“刚才我掐指一算,婳婳的处境不大妙啊……”

对面的宋诀神色变了几变,又重新恢复从容模样,唇角一扬,笑得暧昧:“殿下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看来昨夜发生的事对殿下来说也并不怎么重要。”

我身子一僵。

方才他一直不谈昨夜,此刻却又突然提起来,令我有些不安,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则将我的不安落实得更服帖一些。

他说:“殿下难道不想知道,你身上的毒臣是怎么解的吗?”〔七〕

半个时辰后,我寒着脸坐在回宫的马车里,对面端坐的男子唇边则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那是宋诀惯有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听说他这个人很是善变,以二人互殴为例,他告诉你要打你左脸,换谁大约都不会轻信,结果他却当真打了你的左脸。然而下一次,他告诉你他要打你右脸,你吸取上次的教训,他却继续打你左脸——一来二去,你也不知他究竟要打你哪边的脸。而你若问他,他可能会很诚实地告诉你:“看我心情。”

两军对阵,最怕遇到宋诀这样的对手。

而我对宋诀的排斥,大约是出自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那种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人,下意识地远离是人之常情。可是我避他唯恐不及,他却偏要往我身边靠,我囿于各种条件,又不能选择避开他,这就是当凡人不方便的地方。

方才在青楼之中,宋诀轻描淡写地提起了我身上的毒,又轻描淡写道:“昨夜,臣与殿下……”

我忙道:“我不想知道我同你发生了什么。”

他眉头一挑:“殿下此刻再说不想知道,是不是晚了?”靠近一些,弯腰道,“难道殿下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往后躲了躲,郑重道:“不记得。”

他目色愈深,提醒我:“殿下不好好想想,孤男寡女,夜黑风高,殿下的身上中了必须与人发生点儿什么的毒,而臣又是个正常男人。”说着请教我,“殿下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发生点儿什么,才会比较对得起这样的设定?”

我起先还有些慌乱,可是想到今早起来时身上的衣服完好,身体也是除了后脖颈有点儿疼以外没有出现别的不适,便放下心来,挂上淡笑,直视他的眸子幽幽道:“将军的意思是,本殿下昨夜同你巫山云雨,锦帐春宵?”

对付他这样没有脸皮的人,只能比他更没有脸皮,可我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脸皮,高估了我的脸皮。

只见他神色微微一滞,却随即恢复如常,声音仿佛低低萦绕的沉香:“原来殿下在想这样的事。”

不知为何,我本想令他尴尬,却反而被他一句话说得面皮一烧,而后,又被他重重补了一刀:“殿下放心……”语调低沉,“臣还没有那样着急。”

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我比他着急。

啊,堵死了。

马车中一晃神,便晃了大半天。宋诀意态悠闲地问我:“殿下在想什么?”

我懒得答他,应付道:“在想今日中午吃什么,是让婳婳做牛肉馅的包子好,还是让她做猪肉馅的包子好……”

他看了我一眼:“殿下还有想这件事的闲情逸致,看来一点儿也不担心出宫一事被人发现。”慵懒地抬起眼皮,悠悠道,“还是说,殿下便这般信任臣可以偷摸将殿下送回去?”

我白了他一眼:“事到如今,将军难道想告诉我你没有这个本事?”没这个本事还不帮我找苏越,偏要自己送我?

宋诀眼睛一眯,道:“那倒不是。”手中折扇抵着额角,轻飘飘道,“只是臣这个人办事有个毛病,喜欢收人的好处,否则没有动力。”

我不想给他机会勒索我,淡定地接道:“本来,送我回宫一事该由苏大人负责,但苏大人不是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吗?将军与苏大人既然是酒友,这个人情便当是苏大人欠下的。苏大人慷慨,好处自不会少了将军的。”说完就佯装着闭目养神,暗自计算距离宫门还有多远。

宋诀这只老狐狸却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我,语声含笑:“听说殿下丹青描得好,微臣惶恐,想求殿下一幅画。”

我从眼缝里瞧他,道:“将军大约记错了,几位公主里最会画画的是我三皇姐,连画圣他老人家都盛赞不已,将军想求画,何不去问问她?”

他却闲闲道:“殿下口中的画圣同臣也有私交,据他酒后吐真言,似乎当年倾心的本是殿下。”

我为这句话微微撑起眼皮。

当年我对画画一事甚是痴迷,听说张皇后请画圣慕襄阳为自己作丹青,还腆着脸跑去求她老人家允我在屏风后偷偷观看,我看后更加钦佩,平日还时常背着指点我的画师去临摹他的墨宝。后来听说他收了昔微为弟子,我伤心欲绝,将从前摹写他的画作全拿去烧了,如今,我除了闲时描个扇面,对水墨这门艺术算是彻底冷落。

然而宋诀却说慕襄阳当年欲收我为徒,我自然不敢相信。

他将原委简短地道来:“殿下当年不是随宫廷画师薛长谦学画吗,那薛长谦与慕襄阳原是同门,后来因作画的理念不同分道扬镳,见面总要吵上几句,偏偏家又住得近,吵架就更是方便。据臣所知,薛长谦这个人为人高调,喜欢炫耀,收了殿下这个弟子后……”

我纠正他:“我不过是随他学画,不曾拜师。”倒是被他死皮赖脸地逼了几次,不过当年我对慕襄阳心向往之,并将他奉为一生追逐的目标,便不怎么将别的画师放在心上,尽管薛长谦在书画一行也是鼎鼎大名,我却觉得他可为益友,不可成为良师。

总之,我的拒绝,搞得收徒不成的薛大人很是伤情。

突然提到他的宋诀看我一眼,道:“哦?薛长谦却颇为殿下这个弟子引以为豪,时常将殿下的习作拿到慕襄阳面前炫耀,慕襄阳看过画后却颇为可惜,殿下猜他说什么?”

我被他撩起了兴趣,表面冷淡,其实很是好奇:“他说我什么?”

宋诀道:“他对薛长谦说,一流的苗子,偏偏拜了个三流的师父,可惜。”

我掩嘴笑道:“薛大人听了还不气死。”忍不住问他,“他对慕襄阳说了什么,骂他了吗?”

宋诀语气里多了些笑意:“他对慕襄阳说,‘你慕老歪虽然混了个画圣的名声,给人当师父却不一定比得过我这个三流画师,想来你这些年不收徒弟,便是因你参不透这为师之道。想想你这一辈子与画打交道,最后却连个传人都没有,将来必定晚景凄凉,可怜,真可怜。’”

我好奇他提到的一个词,忍不住重复:“慕老歪?”

宋诀眉目含笑:“慕襄阳为人板正,薛长谦故意唤他‘老歪’,以此揶揄。”

我笑意更深:“原来这就是画圣突然收徒弟的理由。”赞道,“可见昔微的福气真好。”

宋诀不置可否,道:“是吗?”又道,“当年三公主欣赏慕襄阳,慕襄阳又有意收徒传艺,在外人看来,三公主拜了个不跌她身份的师父,画圣则收了个不负他名望的徒弟,可依微臣愚见,慕襄阳收了这么个弟子,心中倒有痛惜之意。毕竟,他先看到了殿下的画,这才生了收徒之心。可惜才在圣上那里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圣上便将三公主塞给了他。”顿了一下,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慕大人的心情,臣也不是不能体会。”

我揣摩了一下,大体揣摩出他话中的意思。

昔微自小把同我争当作她人生最大的意义,她知道我对画圣仰慕日久,有机会打击我自然不会放过。

然,大约是明里暗里被她抢了许多东西,早便习惯,如今回过味儿来,发现被她抢走的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师父,心中却早没有当年的惆怅,口中淡淡道:“是吗。”

宋诀温温凉凉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对虚名并不在乎,却有许多人仰慕殿下的才华,微臣便是其中的一个,殿下既然雅擅丹青,可愿成全微臣一幅画?”

他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令人难以拒绝。看来他提这件事,就是为了讹我一幅画。不过是一幅画,我若不应他,倒显得我小气,只好道:“你想画什么?”

他抬起山明水秀的眸,道:“画微臣。”

我想了想,有些犹豫。

他道:“听说薛画师不擅长画人像,殿下莫不是也……”

我立刻道:“不就是人像,又有何难,你的要求我应了,待日后有机会,你来燕禧殿找我,或者请我去将军府,只要皇兄答应了,此事就好办。”

他眼里笑意一深,道:“好。”

我想起他方才提到的故事,忍不住也有笑意:“常听人说薛大人与同门的慕大人不和,时常为小事打起来,依我看,他们二人关系这样不好,有一个原因就是住得太近。你想啊,墙头挨着墙头,这边的杏花开了落到那一边去,石榴结果子了也落到那一边去,日子长了,不打起来都怪。可是,你说他们这样看彼此不顺眼,却怎么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想过搬家呢?”

注意到宋诀专注的目光,我顿了顿,不知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惹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我,瞧他的样子,应该已经这样看着我很久。

我有些不自在:“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宋诀没有移开他的目光,又将我看了会儿,才声音轻缓地开口:“殿下笑起来的样子其实挺好看,臣这样看着,觉得很喜欢,便多看一会儿。”

我敛了敛表情,小心翼翼问道:“我平时很不苟言笑?”

他摇了摇头,回答我:“正相反。每次见殿下,殿下总在笑,无论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难堪的时候——其实,殿下如果不开心,可以不必为难自己强作欢颜。”

我想说我没有,却听赶车人提醒:“将军,已到正阳门。”

宋诀扶我下车的时候,告诉我:“方才殿下的问题,臣觉得很简单。薛慕二人不搬家,自然是因为他们不想搬。”在柔软的阳光中看向我,眉和眼都暖意融融,“也许,两位画师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盛传的那样水火难容。每个人的体验不同,欢喜有异,有些事外人看来难以理解,当事人却乐在其中,也未可知。”

也许是阳光晃了我的眼睛,我竟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而面对向我说这番话的男子,我的心竟然突然跳快了一拍。

我摸了摸心口,觉得有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所以今天中午的包子,到底是牛肉馅的好,还是猪肉馅的好呢……

第五章 江南巡游

〔一〕

我在茶案旁懒懒坐好,听着婳婳情绪复杂地向我报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圣上忽然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皇兄那么忙,就算来燕禧殿,顶多也就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再说我不是称病了吗?还亲自嘱咐了明霞和秋云,无论如何都要将来访者挡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圣上,谁敢拦啊。再说了,也不知道圣上吃错了什么药,一听说殿下病了,非要在这里陪着殿下。奴婢蒙在被子里都快被吓死了,可是圣上还非要给奴婢讲故事。讲故事也就算了,但你听说过给病人讲鬼故事的吗?”婳婳露出一个心有余悸的表情,“奴婢胆子这样小,快被吓死了好吗?”

我忍俊不禁:“讲鬼故事是皇兄小时候的爱好,他只要一失眠,就愿意给人讲鬼故事,这样就可以让别人陪着他一起失眠。”随口问道,“皇兄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么知道?听说圣上本来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为何大半夜却来了流梨宫,还听说那位娘娘在自己宫里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后那里告状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叹气道:“能让皇兄失眠的理由还能有什么。他娶了那么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又关心地问婳婳,“你没有在皇兄那里露出马脚吧?”

婳婳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那倒没有,奴婢一直蒙在被子里,圣上也没觉出不对来。”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后还是别出宫了,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让我出宫委实有些为难,折中道:“这样吧,下次带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识到不对,“等等,还有下次?”

我咳了一声道:“此事先放放。”望着小丫头严肃道,“婳婳,有件事我想让你去查。”

说是让婳婳查,不过是去确认罢了。我将宫外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她,她听后摸着下巴道:“能干这种事的还能有谁,那京畿捕的张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拦住她:“婳婳,有些话记得咽进肚子里。我让你查的是我身后的那双眼睛,其余的事无须去管,也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叹道,“在这深宫中不如在佛寺啊,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好还是不好,我们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愤愤:“那奴婢若查到内贼是谁了呢,要将他怎么办?”

我看向她,说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话:“查到了,便离他远一点儿。日后在宫中,要更谨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殿下,奴婢还是那句话,与其这样在宫里委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个无名小官,不能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总好过在宫中虚度年华,还要每日防备被人算计,累不累啊。”

我望着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话,捧了一杯热茶在掌心,琢磨半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抬头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却忽然踌躇。

虚渡师父圆寂前的那个晚上,召我到房中听他讲禅。

平日里,他总讲些艰深的大道理,我听了似懂非懂,觉得佛法同我不对路。那日,他却破天荒地讲了个不那么艰深的故事,可惜却没有讲完,我听了仍旧似懂非懂,这证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对路。

虚渡师父说,故事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他师父清河大师那辈的事,又也许是他师父的师父慈恩大师那辈的事。可是无论是清河大师那一辈,还是慈恩大师那一辈,佛界都没有一个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佛法已分化流变,人们信佛的心也不再笃定。”

他缓缓摇头,告诉我:“每当一尊佛入灭后,就要经历相当漫长的岁月,另一尊佛才会出现于世。”说完又叹了一遍,“佛界已经很久没有佛出现了……”

我觉得虚渡师父说这话时很为佛界担忧,连带着我也很替他为佛界担忧:“没有佛现世,那怎么办?”“佛法因缘而生灭,对于无缘之事,本不该强求,但佛界长期无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险。然而,佛界的缘生石上数万年前便有一个预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样担忧,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么预言?”

虚渡师父庄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那么庄严的神色,我有些读不大懂,只是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却看到了一丝不祥。

他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念出那个预言,内容十分简单:“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我听说过“一念为佛,一念为魔”的说法,却吃不准这个“一面为佛,一面为魔”的意思,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集佛性与魔性于一体?探寻地望向他老人家,却见他已阖上眼,口中道:“这个预言不会成真,因为预言中的佛,早已不在万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缘生石上的预言,又怎么会落空呢……”

我问虚渡师父这个预言为何落空,那原本该成佛的人去了哪里,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却已经凉掉了。

虚渡师父活了一百多岁,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觉得这放在民间属于喜丧,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开了个头就去了,于我而言却有一些残忍。我在虚渡师父去后,天天追着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师兄问那个佛徒的后事,玄清师兄比虚渡师父更残忍:“待哪日我对棋赢了你,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从此以后我每天追在玄清师兄身后问他:“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赢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的吗?”

过了几天又问他:“再说我若不放水,师兄你怎么赢我啊?”

玄清师兄好几天没有理我。

我正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想那时候的事,突听一个声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转过头,看到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子,眯眼笑道:“皇兄怎么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想要起身接驾的我继续坐着,自己则随意在茶案的另一边坐下。我拿起手边的茶壶为他斟茶,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开口道:“朕好像很久没有同你说过话了。”

我不上他的当,道:“皇兄昨夜不是才来看过臣妹吗?只是臣妹病着,没能好好问候皇兄。”

他眉头挑了挑:“病这么快就好了?”

我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是偶感风寒,捂一捂就好了。”

云辞笑得不咸不淡:“朕还以为你会把自己闷死。”

我道:“这不托皇兄的福嘛。”

云辞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评价我一句:“刚回来的时候总感觉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马屁了。”微微挑着英俊的眉,“不过朕好像记得,小时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同朕亲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记错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亲近。皇兄忘了吗,你小时候偷着上树摸鸟蛋,还是臣妹为你把风。”

云辞笑了,一笑起来,那原本有些凌厉的棱角就显得很柔软:“摸出的鸟蛋分你一半是吗?”“我们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辞道:“你啊。”语气里有宠溺的味道,“几个妹妹里,朕最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凑过去认真地问他:“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知为何,云辞的目光突然一晃,随后便见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后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个长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为什么喜欢臣妹?不会是因为臣妹年纪最小吧……”

云辞不置可否道:“这是个秘密。”说着执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然后状似随口地说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诉你一声,前几日的那个刺客……”

我的心因他这句话而提了提,将点心盒往他面前推一推,问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苏越这几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如何,办起事来越来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长安去查一个人,他倒好,查了这许多天,却告诉朕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有。长安城也不能一直这么戒严下去,再拖,只怕就要不了了之了。”

我提议:“从百花坊查起呢?”“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审过。”云辞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很失望,“个个都说不认识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乐的队伍的。”

我宽慰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除非她不……”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转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没有伤到谁。”

云辞沉默了片刻,望着茶案上的木纹似在想什么,突然抬起头看我,正色道:“朕这几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个妹妹,你说,朕如何才能不上火?”

我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么办,云辞这个人虽然平时不够认真,但是认真起来有些帅啊。

我笑道:“臣妹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吗。再说有皇兄这样疼臣妹,臣妹哪能说走就走啊。”

他绷紧的态度并没有为我的话得到放松,将我看了很久,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朕其实并没有那样疼你,会不会怪罪朕?”

我不明就里:“皇兄不妨举个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许会为了天下大业弃你于不顾……”

我收敛笑容,坐端正对他道:“那是臣妹的福气,也是大沧的福气。”〔二〕

我回宫有半年,一直过得很太平,而我身边唯一一个不太平的因素,是婳婳。因为就在这半年,宫里好几个公主陆陆续续许了婚。每嫁掉一个公主,婳婳就忧虑几分。我也不晓得她在忧虑什么,仿佛我那些皇姐嫁出去,就会连累我嫁不出去似的。

到了宋诀与昔微的婚事也要定下来的时候,婳婳已经愁眉苦脸,不忍直视。

我知道,她虽然劝我将宋诀放下,但她自己却是最放不下的那个人。我虽然多次向她表明立场,告诉她我真不在乎宋诀娶谁,她却一心以为我是在死鸭子嘴硬,搞得我十分无奈。

我向她表达了我的看法,她却像一个女儿不给她争气的妇人,十分痛心疾首:“殿下,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好男人很多,像河里的鱼一样多得晃眼睛啊?奴婢告诉你,好的就那么几个,没了就是没了。”

又有些伤感:“可怜殿下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先皇也故去得早,如今在这偌大的宫里,连半片庇荫也没有。想想前两天嫁出去的九公主,有七王爷护着,生母张太妃也健在,就算自己不操心,也嫁了个人人称羡的驸马爷。”目光有些悠远,“想想圣上在曲江宴上还说要为殿下择婿,却不知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动静,大约圣上日理万机,早就忘了,到底不是亲生的。”说完后叹一口气,“唉。”

隔了会儿迟疑着问我:“殿下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奴婢的话?”

我为怀中的猫顺着毛,笑眯眯道:“婳婳,我刚刚琢磨出一个名字,叫‘二花’,你觉得好不好听?”

婳婳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殿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逗猫?还有这哪来的野猫啊?”

我抱着猫无辜地看着她,慢悠悠道:“其实吧,我觉得像我这样年轻貌美才华出众的姑娘,是没有可能嫁不出去的,婳婳你担心什么?”又道,“还有,二花是沈大人特意托人送来给我解闷的,你以后要好好待她……”

婳婳正要发飙,听到话后顿了顿:“沈大人?”突然兴奋道,“沈大人!”

我抚着胸口问她:“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从此以后,婳婳经常问我的一句话就是:“殿下,你觉得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怎么样?”

没过多久,她的问题就变了:“殿下,你真的不考虑沈大人做你的驸马爷吗?”

后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过于直白,于是调整了一下问话方式:“殿下,今日是个良辰吉日,要不你给沈大人写封信问候一下吧。”

沈初也很配合,隔三岔五就托人给我送东西。他作为一个品行端正的正经官员,自是不能做出擅闯后宫这等随便的事。可是以他的权力和财力,要买通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是何等轻而易举。

历数他干出来的事,大体有以下几桩。

早上我刚睁开眼,就有小宫女从帐外殷切地递来一碗茶水,殷切地告诉我此乃湖州上好红茶,千金难求,而这千金难求的好茶,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漱口润喉的。

中午用膳时,刚刚在膳桌前落座,便又有小太监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在桌上摆好后告诉我,这是淮扬名厨的手笔,为保证口感和菜温,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而这些跑死好几匹马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是沈大人专门送来给我开胃的。

某一日,晚上沐浴后,习惯同婳婳对一局棋,婳婳却在棋盘旁正襟危坐,看棋盘的样子像在看一个了不得的稀世珍宝。

很明显,这瞅着眼生的檀香木棋盘也是沈大人送来的,既是沈大人送来的,来头自然很大。

我疲惫地吩咐婳婳今天不下棋了,让她去给我调墨,想临睡前画几笔。婳婳听后起身,沉吟道:“好像沈大人前几日差人送了一块朱砂墨,殿下等着,奴婢去找找。”

我望着小丫头翻箱倒柜寻那据说是天下最贵的墨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话说沈初这样的投我所好拍我马屁,是想干什么?

虽说他很有钱尽人皆知,但也不至于这样拿钱砸我吧。我觉得得找个时间同他好好谈一谈,而这个愿望,在这一年的初夏成为了现实。

云辞不知怎么生了兴致,突然要出门巡游,听说扬州二十四景令人叫绝,便将巡游的地点定在了沈初的家乡扬州。我原想着,纵使云辞有心带女眷随行,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光是那些妃嫔,都可以让他挑花了眼。没有想到,他却亲自过来通知我收拾行李细软,随他一起下江南。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皇兄啊,你确定不带你的那些美人去?”

他答曰:“朕出门不就为了图个清静?你觉得带上她们还能清静吗?”“那为何不带三皇姐去?”“你觉得以昔微那丫头的骄矜,能受得了长途颠簸吗?”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出发前的那一天,婳婳兴奋地对我说:“巡游既然定在了扬州,沈大人必然同行,殿下要抓住机会,与沈大人培养感情。”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道:“我的确要与他好好培养感情。”

婳婳很激动:“殿下你终于开窍了?”

我看她一眼:“他那么有钱,万一我哪天落难,还可以敲他一笔。”

婳婳默了默,有点儿像是在说服自己:“虽然殿下你的目的好像不对,但是还好没有违背同沈大人搞好关系的大原则,奴婢甚感欣慰。”她眼中精光闪过,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助你钓得沈大人这只金龟婿……”〔三〕

第二日,天气甚佳。

高楼广宇,飞檐翘角,被阳光镀上一层祥和的颜色。

在一片祥和中,巡游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正阳门外出发。行驾的仪仗、车辇、送行的队伍,无一不透露着天家的威严。

只是没有料到,随行的沈初出乎意料地没有选择坐进马车,却选择了骑马。

我掀起车帘,往外观望,在御前侍卫错落的队伍中,寻到了那个月白的身影。

第一次见他,他是月下抚琴的翩翩公子,若没有我护着,早成为刺客刀下的亡魂,所以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后来见到他的模样,觉得一个男人模样俊秀也便罢了,眼睛下方还有颗泪痣,更是令我将他同阴柔这个词挂上了边。

当然,他虽然生得阴柔,到底还是一副男子的阴柔,若是一个大男人却生就了一副女人的阴柔,或许会令人反感。可是我想,沈初的模样,大约不会让人讨厌得起来。

却没有想到,他这个人骑上马,只瞧背影,竟也这样的英俊挺拔。

我正盯着他的背影沉思,他忽然放慢了速度,不一会儿便与我的马车并行,我慌忙放下帘子,很快,听到他在车外问我:“车马颠簸,殿下可还适应?”

旁边婳婳捏了一下我的手,我在她殷切的注目下,回他的话:“尚好,多谢沈大人挂念。”

外面的嗓子清清淡淡,带一点笑意:“原来殿下听得出臣的声音。”

我“呵呵”了两声,道:“我又不是没有同沈大人说过话,自然听得出。”

沈初道:“长路漫漫,殿下可觉得无聊?不如臣陪殿下说说话。”

我道:“沈大人只管忙自己的,我这里有婳婳陪着,沈大人不必担忧。”

婳婳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不动如山,又提醒沈初:“人多眼杂,沈大人不好在本公主的马车旁停留太久。”

外面传来男子低了几分的声音:“殿下这是在赶臣走?”隔了会儿,有一些落寞道,“难道是臣哪里做得不好?”不知为何,听着他的语气,竟让我心中有些许的不忍,又听他道,“是殿下怪臣当年隐瞒身份,还是怪臣不能常来宫中看望殿下,抑或是臣送殿下的东西,殿下不喜欢?”

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惹我愣了愣。原来他不声不响在心里想了这么多,看来他平日里送我的那些东西,也有讨好我的意思。

我叹一口气,道:“当年在寺中,你我都可以不必在乎世俗的身份,交往也随意了些,如今在这样多的人的眼皮底下,却不得不顾念君臣之别,谨慎些总是好的。”唤出他的名字,“沈初,我并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恼你,也没有刻意同你生分,你为什么以为我在怪你?”

说着,撩起车帘,同行在车外的男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发觉他微微有些愣怔。额发在微风吹拂下扫过眼角,和风中他的容颜,看上去干净而脱俗。

我看着他,道:“你送我的朱砂墨我带在身上,你觉得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很喜欢,只是太贵重的东西,要若无其事地收下,却有些不符合我的个性。”弯了眼睛问他,“这次下江南,你想要什么就告诉我,就当是我的回礼,好不好?”

他渐渐恢复了从容,眉眼舒展开,唇角含笑,轻声道:“殿下说的话,可要算数。”

我向他伸出一个小指头,挑眉道:“本公主什么时候食言过?”

他笑意更深,亦从马上递来一只小指,同我的小指碰了碰。

我又冲他笑了笑,才重新回到车内坐定,听他语调如常地道:“距离前方驿站还需一个时辰,臣先行一步,殿下若有不适之处,可差人喊臣。”

马蹄声从车马旁远去,在车轱辘的转动声中,婳婳握紧了我的手。

她似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良久,才听她感叹了一句:“快到驿站吧,奴婢都饿了。”又问我,“殿下你饿了吗?”

浩浩荡荡的车队临近傍晚才在沿途的第一个驿馆停靠,经历了一夜休整,第二日天不亮就又浩浩荡荡地沿官道进发。然而与此同时,在晨光熹微中,却有另外一小队人马从驿站的后门悄悄出发,弃了官道,径直朝南而去。

我坐在比之前宽敞却明显不如之前奢华的马车中,问对面一身锦绣华服的青年男子:“皇兄既然想微服私访,又何必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圣上要下江南了。”

男子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凤眸轻眯着:“朕这么做,一为了让太后放心,二为了让那些老顽固放心。昨日离京时,你没看他们,恨不得十八里相送,若是让他们知道朕不愿按他们规划的路线走,还能同意放朕出宫吗?”

我想了想,问他:“这么说,若是大臣们说什么也不同意放皇兄出宫,皇兄是打算好好在宫中待着了?”

云辞一挑眉头:“朕为什么要听他们的?”

我扯了扯嘴角,所以大臣们的意见根本没用好吗……

耳畔又响起他抱怨的语气:“朕就是不愿听他们啰唆,尤其是李相,越老越顽固,他自己顽固也便罢了,生了个儿子比他还顽固。朕为了逼李何给朕当替身,差点儿把他的头给砍了……”

大约是看到我茫然,坐在云辞身畔的沈初开口提点:“李相的第三子李何在兵部任侍郎,身形跟圣上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神似。”

我恍然了悟。此时,这位李侍郎应当正穿着龙袍,正襟危坐于天子的马车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将接受当地官吏的三跪九叩和热情招待。

我揣测了一下这位李侍郎所经受的心理折磨,不禁万分同情,但是也得益于他的牺牲,换来我们这一行人的自在,便又觉得他的牺牲很有必要。

如今我们这辆马车上,只有皇兄、沈初、我,还有婳婳。谨慎起见,还有一位医官紧随其后。再加上几个信得过的御前侍卫,总共不过十几人。

我望向对面的两个青年。

一位虽本着他以为的低调的原则换了一身常服,可是瞧那织锦的面料,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能穿得起的,手上的玉扳指也价值不菲,头顶束发的白玉冠,亦格外的贵气逼人。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到云辞身畔端坐的另一位身上——

墨发几缕,随意落在肩头,一双幽深的眸子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漠然,可往深处瞧,却瞧出些温度来。分明一袭寻常的白衣,唯一的装饰也不过是腰间一枚双鱼玉佩,放在他那里却并不显得寒碜。

当然,有可能是他深谙“低调”这个词的意思。

我才不信他沈初会有什么不讲究的地方,他的不讲究,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暗自以为,他的这一身,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喧宾夺主之嫌。

看着面前这二人,越久,就越觉得这二人委实养眼。

我随口问沈初:“沈大人家在扬州,一定对扬州很熟。我方才想起虚渡师父圆寂前,曾提起扬州城北郊的一座古寺,但,寺名我却忘记了。”

沈初略微沉思:“殿下说的想必是栖灵寺,若殿下有兴趣,臣可带殿下去寺中一观。”

我自是欣然应好,旁边的婳婳递给我一个满意的眼神。

云辞抬头看我一眼,道:“你二人一个大人,一个殿下,说起话来累不累,既然是微服出游,便不要拘那些虚礼。”

沈初道:“圣上的意思是?”

云辞懒洋洋举起手中折扇,点一下我道:“从现在起,你便只是岫岫,朕像小时候那样,称你一声‘岫妹’,你还是喊朕二哥,至于沈卿家,朕称你一声‘聿修’你不介意吧?”

沈初从善如流地答应:“圣上想称臣什么,自然可以称臣什么。”

云辞一蹙眉,生气道:“从现在起,我便不再是圣上,回京之前,你们都不要同我有君臣之礼。”

我笑:“二哥话虽如此,却给沈大人出了个难题,难道让沈大人与二哥称兄道弟吗?”

云辞将折扇往手中一收,道:“有何不可?”

他一句话说得颇为率性,眉宇间却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气。

我看一眼沈初,听他道:“君臣之礼可以不顾,主仆之礼却恕臣不敢逾越,在外,臣对圣上当以‘云公子’相称。”

云辞“啧”了一声,露出扫兴的表情:“没发现你也这般迂腐。”

我道:“二哥别为难沈大人。”

沈初轻笑,将那张俊秀的脸转向我:“殿下已对圣上改了口,却不对臣改口吗?”

我听后笑容微顿,一侧眸,就看到他正目色幽深地望着我。“聿修”这两个字委实喊不出口,这里又已有一个公子,思虑片刻,才稳妥地唤道:“沈大哥。”

男子听后,唇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开口唤了一声:“岫姑娘。”〔四〕

我们一路上的行程全由沈初安排,这个人看上去温温吞吞,行事却一点儿也不温吞,尤其是花钱从不手软。每到一处,吃穿用度都依最好的标准。云辞被他照顾得一百个满意,不止一次为自己挑沈初作陪同的英明决定而感动。

这一天晚上,我们来到清泉郡,宿在郡中最大的灵泉客栈。行路途中,偶闻此处的温泉闻名乡里,便临时改了路线。好在已到泗州境内,同楚州只隔了一条河。

这几日,人还未到扬州,便已有些疲顿不想朝前走,正好借这里的温泉养养精神。

泡完温泉,婳婳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我则趁着明月皎洁,清风徐徐,爬上屋顶,观朗月疏星。

不知何时身边悄然坐下一个人,回头看,是沈初。

听他唤了一声“长梨”,然后问我:“赏月?”

这些日子,旁边有人的时候,他唤我岫姑娘,没别人的时候,他唤我长梨。

我道:“晒月光。”

月光凉如水,照得大地一片白。

又好奇地问他:“你怎么找上来了?”

他玩笑道:“掐指一算,有姑娘深夜不眠,孤身在屋顶晒月光,忍不住上来调戏,不知姑娘能否给在下一个机会?”

我大惊道:“沈初你竟然学会开玩笑了!”

他挑起一边的眉,道:“你怎知这是玩笑?”

我抱膝看着他,道:“嗳,说正经的,我刚还在想,你每年都在千佛寺住上几个月,究竟是去做什么的?还有,我第一次见你,那些追杀你的人又是谁派去的?他们现在还在追杀你吗?”

他看我一眼,问我:“想听?”

我点了点头,他淡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头顶的月亮,语调如水:“我的三个弟弟,每一个都想我早些死,好接替家中的产业。”

我心中一凛,听他接着道:“我少时体弱多病,每大病一场,父母便为我捐一座佛寺,楚州境内托我之福,至今已多了数十座宝刹。但,生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他们以为我熬不过这个冬天,那么这个冬天,他们便会消停一些。我九岁那年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我的病便没有好过。”他说到这里笑笑,“这些年,他们大约是见我还没死成,便有些按捺不住,连雇凶杀人这样低劣的手段,竟都拿到台面上来。好歹是同根兄弟,我每年到千佛寺,为他们上炷香,也算帮他们积些阴德。”

我默了片刻,轻声道:“其实,你只要将他们想要的给他们,便能帮他们解脱,你自己也可以解脱……”

他淡声道:“长梨,从前,不光是钱财和名利,这世上的一切,我都视为身外物,什么都不去争。可是,到了失去之后才发现,有些东西若不稳稳地握在掌心,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许久之前,我曾立下誓言,在阳寿的尽头要以自身济世,若无法济世,能济一个人也好。而我的这一世,偏偏除了钱财之外别无长物,我便只好将它牢牢抓住。”

我将他的话细思一番,觉出不对来,不由得问他:“可我记得,你并不信佛,又为何对救济众生这般执着……”

他侧脸看我,目光清冷如同月光:“长梨,你可信有前世?”

我为这个问题一怔,想想自己那些关于前世的梦,不由得苦笑:“前世?便是有又如何?前世有前世的悲欢,可我总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他听后沉默半晌,突然低叹一声:“前世,有前世的悲欢,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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