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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04: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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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国文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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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江湖

文人江湖试读:

屈原之死

在中国非正常死亡的文人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屈原。

可有史以来,文人能够享受到将其忌辰列为全国性节日,全民为之年年纪念,获此殊荣者,只有屈原。

中国老百姓对于文人的敬重,以此为最,这也说明中国文化传统精神之根深蒂固,之历史久远。也许某一个朝代,某一段岁月,灭绝文化的沙尘暴,会刮得乌天黑日,万马俱暗,然而,值得我们为之额手称庆的,中国文化生命力之顽强,世所罕见,史所罕见。即使书焚尽,儒坑尽,即使四旧皆除尽,然而,云消雾散,霎天空阔,春风润泽,万物复苏,依旧是朗朗乾坤,文化中华。到了端阳这天,高悬艾叶,遍洒雄黄,龙舟竞渡,米粽飘香。

这就是中国文人的厉害了,死了,还活着。而且活得会比所有皇帝加在一起的年纪更长久。皇帝,总是要去他妈的,但是屈原,中国人都记得住。“屈原,名平,楚之同姓也。”这是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的第一句。所谓“楚之同姓”,因为他和楚王一样,原先都姓举。这个稀见字读(ml),字典上的解释为“羊的叫声”和“姓氏”。举姓,熊氏,后来改为昭、屈、景三姓,为楚国三大族。管理这三姓事务的官,就是三阎大夫。屈原被免掉左徒以后,一直到死,担任着这个类似清朝宗人府的长官。第一,绝对的闲差,第二,绝对的清水衙门,这使出身于贵族门第、担任过政府要职、操作过国家大事的屈原,有点郁闷。

文人分两种,一种得意,一种不得意。得意者,怕郁闷,不得意者,也就无所谓郁闷了。屈原相当得意过,所以感到相当郁闷。

其实,“左徒”,不过是谏议国政的高官而已,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类似于现在的纪检委。但屈原的实际权力还要更大一点,国事、外交一身挑,做到类似美国国务卿那样重要的职务,能起到左右楚怀王的作用。所以,为左徒时的屈原,很牛,很抖。那时,楚国的都城在郑(今湖北荆州),城不大,人不多,前呼后拥的屈原,出现在街头,这个既风流、又潇洒、领导时代潮流的明星人物,很引人瞩目。何况他是一个如兰似芷、洁身自好的男子汉呢!连楚怀王都十分欣赏他的风度和气派。

后来,诗人碰上了小人,最大的小人就是这个楚怀王了,不幸也就随之而来,左徒免了,去做三阎大夫,失落是当然的。任何人,再有涵养,再有胸怀,都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降职遭遇,比降职更糟的是冷落。昨天还门庭若市,今天就门可罗雀。屈原是诗人,诗人的感情本来要比常人丰富,而真正的诗人,不是那种写顺口溜、写大白话、写标语口号的“伪”诗人,那澎湃的、洋溢的、泛滥的、汹涌的感情,更是不可抑制,唯其难以忍受这种云泥之分的冷热、天渊之别的跌宕,感到受不了,是可想而知的事,写出不朽之作《离骚》,抒发满腔悲愤,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马迁说:“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太史公本人也是经历过由沸点到冰点的人生体验,对于碧落黄泉式的命运安排,有过极深刻的体会,一个“怨”字,正好说到了点子上。

屈平(公元前340-公元前278),字原。虽然,他在《离骚)中称自己,“名余日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但是,数千年来,公众习惯称作屈原。他是楚国丹阳(今湖北秘归)人,最早的祖先为有熊氏,从北方迁徙到楚地。《史记》称他“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王甚任之”的“任”,说明中国文人,像屈原这样在朝当官的,并非他一人。应该看到,三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能够称得上文人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在朝的。我们都很熟悉的唐宋八大家,无一不具官员身份。也许所任的官职,可能有大,大如王安石,为当朝参知政事,相当副宰相,可能有小,小如苏询,死后授霸安县的主簿职,正科级干部。无论如何,有个官家的差使干干,得到一份吃穿不愁的傣禄,对于文人来说,还是挺有诱惑力的。正因如此,悲剧也就来了,这就注定中国文人无法养成独立生存的能力,同时,也注定了中国文人必须依附国家机器,必须仰仗统治阶级,必须听命于上级、上司、上峰、上面的意志、命令、训示、指导。必须按照共同遵守的游戏规则,在一定的空间中、一定的时间内,做可以做的事情,而不做不可以做的事情。

这自然很不爽,可你别忘了老百姓有句谚语:“端谁的碗,服谁管”,“吃谁的饭,为谁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伙计听老板的,没有老板听伙计的。

对统治者而言,你是文人,不错,但你更是陛下的臣仆。作为文人,也许你是自由的,作为臣仆,你就没有资格跟陛下谈自由了。这也是中国皇帝不停收拾文人的原因,就在于你得到文人的自由时,常常忘却你作为臣仆的不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考究,在朝就不如在野,那些不领国家工资、不吃公家口粮、 自食其力的在野文人,要比在朝文人拥有相对多得多的自由。然而,在野文人,过去少之又少。即使在今天,依然如此,还是少而又少。因为,文人要靠稿费生活,别说老婆养不起,连填饱自己肚皮,都难。因此,历朝历代,在野的削尖脑袋想成为在朝的,在朝的时刻担心在野的挤掉他;在野的为了吃公粮关官晌列入编制内必须干掉在朝的,在朝的为保住自己饭碗必须提防在野的将他搞倒,都是大家不言而喻的潜规则。况且,谁在野,谁在朝,都非终身制,而是在不停演变之中。今天在野,招安了,委任了,体制内了,黄马褂穿上了,明天就算是在朝之官。同样,今天在朝,流放了,开革了,体制外了,扫地出门遣返回乡了,明天成为在野之民,也是常见的事。

因此,中国文人,无论在朝的,在野的,都明白屈原得到“王甚任之”这四个字的斤两。何谓任?第一,责任之任也;第二,任务之任也;第三,信任之任也;第四,也是最能体现这四个字的含金量者,落到实处的任命之任也。一个文人从陛下那儿得到这个任字,还愁没有权力可用,没有轿车可坐,没有银子可拿,没有待遇可享吗?反之,若多一个“不”字,“王不甚任之”,就意味着老坐冷板凳,不得烟儿抽,看上面邮良,受他人排挤。再反之,如果,“王不待见”,甚至憎你恨你,那你就等着吧,好则扫地出门,充军发配,坏则开刀问斩,脑袋搬家。

诗人屈原,正好亲身经历过从“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到“王不待见”的三阶段,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泪罗江了。

楚怀王举槐,也叫熊槐,是个昏君。中国出过二百多个皇帝,其中一大半属于昏君,熊槐则是其中最自以为是、最乱作主张、最不知深浅、最自取灭亡的一个。昏君的最大特点,都患有一种叫作选择性耳聋的大头病。君子想要陛下听的,他听不进,装疯卖傻,置若阁闻;小人想要陛下听的,他听得进,句句入耳,如闻纶音。这种病的临床症状表现为:只听甜言蜜语,不听直言镜论;只听顺心的话,不听逆耳之言。而这个熊槐犯起病来,绝对是老百姓所讽刺的,“拿着屎撅当麻花”、“死爹哭妈”的主。如果,熊槐和他儿子熊横,也就是屈原碰上的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智商提高一点,头脑清醒一点,屈原在跳江前也许会掷镯一下,楚国还有救吗?楚国还能救吗?一想起他老姐女婆那句绝望的话,本来,听喇喇姑叫唤,你还不种地了呢!可现在,楚国都没有了,老弟啊,你还种个屁。于是,走上自沉之路。

战国后期,群雄纷争,七国之中,秦和楚,地盘大,人口多,都是具有相当实力,而且拥有领袖野心的大国。秦国东进,要一统天下,楚国北上,也未尝不想一统天下。

但是,秦为一流强国,楚为二流强国,二流当然干不过一流。然而,二流加三流加四流,肯定大于一流,这是傻子也能算得出来的题。“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八个字,乃当时的大形势,屈原终于让这个昏君学会傻子也会做的算术题。熊槐开窍了,好吧,你就放手干吧!屈原的政治主张,说来也很简单,对内变法图强,对外联合抗秦。经他反复奔走,多次说服,终于将齐、燕、赵、韩、魏五国首脑,连蒙带唬,连骗带诈,加之许愿、收买、塞红包、给好处费等等,聚会于楚国京城郑都,结成反秦联盟,楚怀王被推为盟主。江陵这个城市,现在也不大,那时就更不大,满街都是来自各国的贵宾,和他们的侍卫、随从,因为没有实行普通话这一说,作为这个联盟秘书长的屈原,必须精通各地方言,安排吃住,组织观摩,准备礼品,送往迎来,忙得诗人差点吐血。

春秋战国时期,谁要能够一呼百应,纠合诸侯,敌血为盟,谁就是无上荣光的诸侯共主,最为人企羡。熊槐得到了空前的虚荣,马上觉得堪与祖先楚庄王媲美,高兴得挂不住汁,脸上五官挪位,更加赏识和重用屈原, 自不用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弄得他老婆郑袖,好一个吃醋。此时的郑都,最快活、最得意的人,莫过于屈原,文人快活得意的标志,就是不再用功,不再写作,即或提起笔来,也是游戏笔墨。我记不得是否为老托尔斯泰的名言:一个在赌场得意的人,他在情场必然是要失意的。政治上进步,文学上退步,是自古以来文人难以治愈的瘤疾。我在文坛厮混这多年,颇见识一些朋友, 自从仕途上一路风以后,他们的文学人生,也就迅速进入了更年期,基本完蛋。也许还会写,都属无用功,正如一个子宫萎缩、停止排卵的女人,还要她怀孕生育,那不是违背自然规律吗?这就是《离骚》中所写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时令不饶人.花期不再来,除非发生奇迹,上帝托梦,才能让他回复文学青春。

当上诸侯共主的楚怀王,遂将国家交给屈原全权处理,入则议国事,出则会诸侯,忙得一塌糊涂,那些日子里,他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作为博导的他,连学生宋玉、唐勒、景差所交的作业,也抽不出工夫批改。中国的文人在政治上得意的时候,文学就会短板。相反,在文学上成功的时候,政治就会失聪,这是中国文人很难两全的弊端,也是我们在文学史上常常读到的案例,文学大成功,政治大失败,因而丢了脑袋,送了性命,屈原就是首例。他在“王甚任之”的时候,作为文人所特有超乎常人的品质,如独到的观察角度,如敏锐的感知反应,如提前的预知能力,如应激的防范措施,统统置诸脑后。他不知道他在替楚怀王发布旨令增强国力时,他的敌人在摩拳擦掌;他不知道他在为抗秦联盟的加紧团结而努力时,他的反对派在磨刀霍霍。这个世界上,有益虫,就有害虫;有家畜,就有野兽;有君子,就有小人;有爱国志士,就有汉奸走狗。通常情况下,地球上生物链的构成,维持在一比一的平衡状态,而在诗人屈原的左右,老天爷好像特别眷顾他,一比三,这就是爱打小报告的上官大夫靳尚,专搞小动作的公子子兰,最贪小便宜的王后郑袖,结成一个反屈原的铁三角联盟。

屈原不聋不瞎, 自然了解铁三角在他背后搞的一些名堂,但是,诗人的最大疏忽,是毫不介意那个昏君耳朵根子软的选择性耳聋,认为步楚庄王后尘当上诸侯共主的楚怀王,感激他都来不及,岂有马上变脸翻牌的可能?诗人啊诗人,这就大错而特错了,对于王八蛋,对于那些具有王八蛋倾向的人,千万不能抱有幻想,尤其不能因为他一时之间,居然不王八蛋了,就认为从此往后,他永远不王八蛋,那才真是百分百的痴人说梦,这恐怕是诗人最为失算的地方。屈原作为楚国的特命全权大使,游说除秦以外的五国,也是纵横裨阖、得心应手、运筹帷幅、决策千里的高段级谋士,但应对这个充满邪恶的铁三角,却无能为力、乏善可陈。既未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也未实施有效反击。顶多感叹两声,“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那可真是连屁用都不顶的感慨。

诗人宣泄感情的手段,当然就是作诗,其实到了正面冲突的时候,比诗歌更有力的是拳头。可完美主义者屈原,理想主义者屈原,不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而是吟诗作赋,这就注定他难逃失败的命运。他不会妥协认输,不会向黑恶势力低头,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也不会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进行回击。他们告你的状,为什么你就不能告他们的状呢?他们无中生有地陷害你,为什么你不以牙还牙地中伤他们呢?他们不君子,你何必君子?再说了,铁三角真的就那么铁吗?为什么你不下点工夫,分而治之,拉住一个,稳住一个,集中火力打击第三个呢?对这班明码标价的小人,你姑且小人一回又何妨?

在动物世界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而在人类社会里,除此之外,更有阴谋暗算、挑拨离间、欺骗诱惑、阿谈奉承等统称之为卑鄙的行径。他卑鄙,你不卑鄙,你就被他干掉;他卑鄙,你也卑鄙,双方打成平手;他卑鄙,你更卑鄙,你就占了上风。中国知识分子最了不起的品质,就是清高,然而,害了中国知识分子终于做不成大事的,也是这个清高。凡清高者,不能降尊纤贵,不能营私逐利,不能藏污纳垢,不能低级趣味,因之贱不可为,俗不可为,浊不可为,恶不可为……当铁三角一心一意以除掉他为快时,主张孤高、主张洁净、主张纯真、主张正直的他,也只能毫无作为,毫不作为,唯有以诗明志,以诗感言:“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世混浊莫事知,人心不可谓兮。”对诗人的书生气,真有夫复何言之感。你等着完蛋吧,屈老先生!

屈原之所以还能沉得住气,因为他对这个楚怀王抱有信心,“王甚任之”这四个字,给了他勇气和力量。

然而,在封建社会里,中国人的全部不幸,都是由于所碰上的皇帝,其智商并不比白痴、低能儿高明多少,才造成民不聊生的灾难,才出现暗无天日的岁月。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记述诗人由“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的过程,只是极其简单的两行字。为什么如此草草,因为他很气愤,靳尚编造谎言,太低级,挑拨手段,太拙劣,而熊槐信之不疑,太离谱,断然处置,太幼稚。大臣混账,国王更混账,太史公大概觉得不值得为这一对混账,多费文墨,故而一笔带过。“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平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日:‘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日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于是,屈原降为三阎大夫,开始郁闷。

话说回来,郁闷对诗人来讲,并非坏事,不正好是创作冲动的最好契机吗?尤其进了这个坐冷板凳的清水衙门,连创作假也不用请,还不笔走龙蛇、神驰八极,作你的诗赋。然而,屈原却写不出一行字,整日忧心忡忡。连他老姐女婆也劝他,你不要再对他们抱有什么指望了。屈原说,老姐啊老姐,我是觉得楚国快要完蛋了,才坐立不安的呀!其实,那时的楚国离灭亡还远,但诗人先知先觉的神经,已经预感到祸祟将临,灾难即至,似乎危祖U扰在眼前。中国文人也许确如人所形容:百无一用乃书生。其实,最挂牵大地山河的,是文人,最惦记祖国母亲的,是文人。历朝历代,当父老乡亲,陷于水深火热,当同胞兄弟,沦为刀姐鱼肉,站出来投笔从戎、救亡奋斗、为国为民、杀身成仁的文人,不知有几多。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当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时,多少大师、学者,多少名流、教授,多少作家、诗人,乃至多少文学青年,走向延安重庆,奔赴抗日前线。虽然,在北平的周作人,粉墨登场,变节卖身;虽然,在孤岛的张爱玲,勾搭汉奸,为虎作怅。虽然,时下一班嗜痴癖者,出于反共情结,屁颠屁颠抬轿,想方设法吹捧,但是,请记住,中国文人对于祖国的热爱,对于土地的眷恋,从屈原开始,从来就是历史的主流。

果然,诗人不幸而言中,秦国的谋士张仪,出现在郑都的迎宾馆,楚国从此江河日下,国将不国。

怀王十五年(前304),熊槐再一次出现严重的选择性耳聋,竟然不听谏阻,糊涂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相信张仪的鬼话。“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龄之地六百里。”“齐楚联盟”,是屈原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政治规划,也是常保楚地安泰的国策,秦国所以千方百计地加以离间,正因为一加一等于二,甚至大于二,令其望而生畏。正因为二比一,强秦不敢轻举妄动。《史记》写道:“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日:‘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笨蛋,而这样的笨蛋居然坐在一国之主的位子上,老百姓只能欲哭无泪。第一,你拿到了这六百里地,再与齐毁约背盟也来得及的呀!第二,如果张仪坚持齐楚联盟不解散,六百里地不给,那你完全可以不见兔子不撒鹰,反正秦是有求于楚呀!第三,即使上当了,秦国的土地没有得到,你也没损失什么,齐国的友谊泡了汤,还可以重修旧好,你一个二流强国,单打独挑,逞匹夫之勇,与一流强国较量,岂不是找挨打吗?

结果,熊槐被秦国打得灰头土脸,原来被屈原做了工作,成为其盟友的国家,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一番。“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渐,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 自秦归。而齐竞怒,不救楚,楚大困。”现在弄不清楚是熊槐觉悟到齐楚联盟的重要性,指派屈原使齐呢?还是心急如焚的屈原说服熊槐,由他出使齐国恢复联盟呢?秦国很在意楚国的这个动向,马上表示,将所侵占的汉中地还给楚国,表示友好。“秦割汉中地与楚议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日:‘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张仪,是何许人也?他和苏秦,乃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两张名嘴,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凡战国时期所有大大小小的战争,无不经由这两张嘴的挑拨、调唆、忽悠、摔掇而打得不亦乐乎的。他俩而后,中国再无一张嘴具有如此大的法力,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张仪“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这就是为什么屈原,总是输给张仪的缘故了,因为文学家玩政治,哪能玩得过真正的政治家呢?据说,张仪初到郑都,观察到“王甚任之”的屈原,便对郑袖说,南后啊,您真是天下第一、世间无二的美人,然而,您知道吗,齐国通过屈左徒,正准备献给怀王陛下一打或者两打,不一定有您漂亮但一定比您年轻的姑娘,以示两国通好呢!可想而知,熊槐尽管非常赏识屈原,但哪经得起铁三角的联合攻势。略施小技的张仪,就把诗人摆平了。

怀王二十四年(前305),秦楚签订“黄棘之盟”,本来与齐为盟,转而向秦靠拢,基本国策的改变,屈原当然是要竭力反对的。楚国的有识之士,也认为这是不平等条约,如果说过去的齐楚联盟是兄弟关系,那么现在的秦楚联盟则绝对是主从关系,这不是卖国吗?一时舆论大哗。楚怀王也好,铁三角也好,都觉得将屈原留在郑都,碍手碍脚,于是将他流放到汉北。

在封建社会里,处置异议文人,无非杀、关、管三道,杀,即杀头;关,即坐牢;管,即流放。关是要供给人犯吃喝的,管则是限定在一定区域之内,允许自由行动,吃喝政府不管,是生是死,全看流放者的命大还是福薄了。也许因为流放,从经济角度看,省钱,从管理角度看,省事,所以,中国的清朝,俄国的沙皇,都热衷于将异议文人,流放到人烟稀少、荒凉偏僻之地。清朝为乌苏里江,沙皇为西伯利亚,那都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地狱绝境,文人发配到了那儿,基本上是很难活着回来。

屈原比较走运,六年以后,怀王三十年(前299),他从汉北回到郑都。让所有他的朋友、他的敌人惊讶的,他还是他,还是那个毫不顾惜自己的安危,敢于犯颜直谏的诗人,虽然他早就不再是“左徒”,官职让楚怀王免去多年,但一日“左徒”,终身谏净。第一,他忠君;第二,他爱国,有话不说,有言不发,那不是屈原的性格。大家这才明白,汉北的流放,不是挫折了他,而是锻炼了他。他请求面见熊槐,对这位正兴冲冲要赴秦王“武关之会”的怀王,提出谏阻的意见。秦国乃背信弃义之国,武关乃权谋苟且之会,陛下已经上过当,为什么不接受教训,还要自投罗网呢?《史记》载:“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身死而天下笑”,就是这位极糊涂、极白痴、极混账、极愚蠢的昏君下场。

怀王死,其子熊横继位,是为顷襄王。六年(前293),秦将白起扬言讨伐楚国,熊横计穷,无奈,只有向杀父之国告饶。屈原写诗反对再度向秦求和,并表明他尽管受到迫害打击,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眷恋楚国,心系怀王,不忘欲返的忠诚感情,至死不渝。他提醒顷襄王熊横,王考所以落得尸横外国的结果,是由于“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楚国的老百姓也认为,如果不是子兰的催促,如果听信屈原的劝阻,怀王不会死在异国他乡,这对令尹子兰构成很大压力。于是,这个坏蛋唆使另一个坏蛋,也就是靳尚,在顷襄王面前谗害屈原,铁三角再次发挥作用,置屈原于死地而不复,更何况熊横与他老子熊槐,可谓一丘之貉,于是,一纸诏令,永远流放,不得再进国门,从此,屈原再也没有回到郑都,他老姐女要天天倚门等待,直到泪尽,直到老迈,也未能盼到她弟弟归来。

如果说,他的第一次流放,是对楚怀王的完全绝望,那么,他的第二次流放,则是对楚国的完全绝望。

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将白起攻破楚都,满城都是兵马俑般的袅悍秦兵,楚国臣民哪见过这等阵仗,只有拱手降服。次年,消息传到流放途中的屈原耳边,这位爱国诗人终于舍不得离开故土,也不愿意他心爱的故国灭亡在他眼前,悲愤交加, 自沉泪罗,以死殉国。

司马迁在这篇列传的最后,这样写道:“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呈险,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鹏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若失矣。”,“同死生,轻去就”,就是中国文人对于生养自己的土地,那一份眷顾之情,也是中国文人对于抚育自己的祖国,那一份热爱之心。此情,此心,便是中国文人的精神所在,也是我们至今每年的端午节,都要向爱国诗人屈原,肃然致敬的理由。

李斯西行

古代的知识分子,十有九,或十有九点五,对于权力场有着异常的亲和力。因为唐以前的举荐制度,和唐以后的科举制度,统治者除了世袭、荫补、恩赐、捐纳诸渠道外,大部分官员还是按照孔夫子“学而优则仕”的金科玉律,从知识分子中选取的。因此,仕的来源为士,士的目标为仕。这两者基本上等于一块硬币的正面和反面,而其价值中心,则是一个“权”字。有权便有一切,无权便无一切,权比亲爹还亲,权比性命更重。

近代的知识分子是否也如此这般,不敢妄说,但我认识的一些作家、诗人、理论家,和什么也不是的混迹于文坛的人物,那强烈的权癖,那沉重的官瘾,也不让古人。谋取权力,崇拜权力,成为他们的人生取向,虽然戴着文人的桂冠,但更在意那一顶乌纱。于是,随之而来的官场运作,得意而红,失意而黑;背时而暗,风光而亮。那张小花脸上,便可欣赏到:一曰阿诀奉承,磕头巴结,膝行甸旬,诚惶诚恐的奴才相;二日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削尖脑袋,抢班夺权的恶棍相;三日失去顶子,如丧考批,致仕回家,痛苦万分的无赖相。大凡一个文人,耽迷于权力场中,就会人格失衡,就会忘却根本,就会像李斯一样完全沉没于权力的渊效中。

李斯(?一前208),楚国上蔡人。早年在本地粮库,当过管库员。一个小县城的粮站工作人员,少不了肩挑背扛、码垛翻仓、杀电防鼠、下乡收粮等休力活.早一角很翁苦_很硝碎_很沿右音头的工作。此人不甘庸庸碌碌,当一个以工代干的管库员,终了一三。于是离家去寿春投师,从学荀卿。荀卿乃大师,能拜他门下,之为高足,说明李斯非泛泛之徒。在班上,荀卿特别器重两位同全,一为李斯,一为韩非,也为大家公认的尖子生。因为这两位,爹一,聪明;第二,能干;第三,有点子;第四,敢作敢为。学业身束以后,身为韩国贵族的韩非, 自然回国任要职去了。荀卿知道三斯来自穷乡僻壤,那里的油摸很筋道,熏兔很入味,可县城天地乏小,空间不大,一个小人物,既无政治资源,更无后台背景。看乙是块料,有治国理政的才能,便为他在楚国首都的政府机关里,趁了一份差事。

儒家看人,往往注重好的一面,荀卿没有发觉这个小地方成长二来的知识分子,其出头欲望、野心巨测的另一面。李斯有他农民狡猾,深藏不露罢了。他婉谢了老师的这份好意,虽然在寿春当务员,比回上蔡县继续以工代干,强上百倍。但他认为不能这样霆度光阴,混吃等死。李斯认为,“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伪建功者,欲西入秦”。他对荀卿说,老师啊,天底下最可怕的雾就是卑贱,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穷困,我卑贱到极点,我穷困到极毛,当今之务,我不能待在寿春以混日子而满足,而是应该赶紧搭西行列车,到咸阳去求发达。他相信:“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宁,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这一来,荀卿才知道这个南汉子,乃是一个具大抱负、有大志向的学生,不觉肃然起敬。

人生道路,对平庸的人说,走对走错,是无所谓的。走对,好到哪儿;走错,也坏不到哪儿。而对李斯这样一个强人,敢下大爹注,敢冒大风险,就很难说他入秦是对还是错了。不过,这位上琴的农民,很坚定,很有信心,乃辞别荀卿,西入秦。

老师也就只好祝他一路顺风了。

他到秦国以后,果然干得出色。历任廷尉、承相重要职位.为系土上”呈市”封亏,泼分封门仃郡县市U,统一六国又子力”桑篆”。“以吏为师”,禁绝私学,焚《诗》烧《书》,罢黝百家,坑杀儒生,钳制文化。严禁文人儒士,是古非今,谤议朝政。同时收缴武器,浇铸铜人,以防造反。这一系列的暴政,大都出自于这位上蔡县管库员的点子。因此,秦始皇视之为膀臂,授之以重任,仕途立现光明。从此顺风顷水,一路发达,他的官也做到了极点,他的辉煌也达到了极点,如此说来,李斯告别荀卿到秦国开拓的这一步路,是迈对了的。《史记·李斯传》中,记载这个管库员到了咸阳以后,很快就暴发起来,暴富起来,暴红起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暴到快要爆炸的程度。“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庭车骑以千数。李斯唱然叹曰:‘暖乎!夫斯为上蔡布衣,}闻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鸳下,遂摧至此,当今人臣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唐·司马贞在《索隐》中解释:“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李斯言己今日富贵已极,然未知向后吉凶止泊在何处也。”树大招风,高处不胜寒,若是急流勇退不了,在官场绞肉机中,谁也不可能成为永远的幸运儿。问题在于他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混得越红,死得越惨。可就是不肯收手,不甘罢休,不能刹车,不知回头是岸,于是,这位上蔡农民,只能与所有利欲熏心之徒、作恶多端之辈,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不过他的最后下场,要更惨一点,“具五刑,论腰斩”。

按《后汉书·杨终传》:“秦政酷烈,违怜天下,一人有罪,延及三族”的唐·李贤注释,应该是“父族,母族,妻族”,这时,他屈指一算,他的腰斩,要多少颗头颅陪葬,至少,好几百条性命,受其株连。在中国历史上,他不是第一个被腰斩者,但他却是第一位被腰斩而死的名人。他最终得到的这样一个下场,回想他的西行

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有一组题名《行路难》的诗,其中《之三》,提到李斯在腰斩前一刻的后悔,这厮得意时,肯定没少腰斩人,现在轮到他自己来领教这刑法,悔也晚矣!“陆机雄才岂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峡讴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现三通行的《史记》版本,只有“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逐狡兔,岂可得乎”这一句,而从王琦注引《太平御览》日:‘《史记》曰:‘李斯临刑,思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不可矜矣。’考今本《史记·李斯传》中,无‘臂苍鹰’字,而李白诗中屡其事,当另有所本。”看来,李白所据的古本《史记》,今已佚失。

一般来讲,在田野里捕猎狡兔,鹰比犬更有用些。今本《史珊删节“臂苍鹰”,也许并无道理。

如果他不迈出这一步,继续在粮站当管库员,到点退休,领养淦,一样也活得自在,至少落一个正常死亡。李斯未发迹前,在:蔡那座小城里,放步东门,纵犬丘陵,兔奔人追,驰骋荒野,还些蛮自在的。尤其,夕阳西下,满载而归,尤其,四两烧酒,合家资酌。这种其乐融融的日子,老此一生,虽然平常,平淡,可平牙,不比享尽荣华富贵,最后得一个腰斩咸阳的结果,强得多多?为那是真正自由的快乐,发自内心的快乐,绝对放松的快乐,无亡无虑的快乐,最最底层的普通人的苦中之乐,最最贫苦老百姓的歹中作乐。可在他走出老家上蔡,来到秦国为相,就不再拥有这样导实在在的快乐。获得权力, 自然是大快乐,但是,这种紧张和恐妻的快乐,疑虑和忐忑的快乐,随时会被剥夺、随时降临灾难的快是,物质虽丰富、精神却苦痛的快乐,到了上夹板腰斩的此时此,面对着与他同死的儿子,除了“牵犬东门”的那一份至真的快哥,还有什么值得回味、值得怀念的呢?

聪明的人,不一定就是理智清醒的人;能干的人,不一定就是行事正确的人。有点子的人,不上正道的点子,是既害人又害己的,而敢想敢干的人,一旦为非作歹起来,那破坏性会更大。荀卿的这位学生,始皇死后,为了巩固其既得利益,阿顺苟合于赵高,那是一个心毒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坏蛋。贪恋高官厚禄的李斯,利欲熏心,竟与魔鬼结盟,参与密谋矫诏,立胡亥而逼死扶苏。秦二世当权, 自然宠信赵高,这是他失算的地方,胡亥智商不高,而智商不高的人,容易接受声色犬马,你李斯跟他大谈治国理念,宣扬专制政策,绝对是对牛弹琴,那混蛋怎么听得进去?这位上蔡农民,以种庄稼的经验,这一茬不行,赶快换第二茬,改弦易辙,转变方向,怂恿他肆意广欲,穷奢极乐,建议他独享天下,悠其所为,向二世拼命讨好,巴结献媚。

赵高哪能容得指鹿为马的胡亥,任由李斯操纵。本是他手中玩弄的傀儡,我玩可以,你玩不行。便设计构陷,令其上套,使二世嫌弃他,捏造事实,不停诬告,使二世憎恶他。加上李斯的儿子李由,先前未能阻击吴广等起义农民军西进获罪,新账老账一块算,以谋反罪腰斩于咸阳,那是公元前208年。《史记·李斯列传》的结尾,司马迁感叹:“李斯以阎阎历诸侯,入事秦,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问题在于利令智昏,尤其在庄稼地里跌打滚爬出来的老农民,目光之短视,心胸之狭隘,做事之投机,行径之取巧,往往会因眼前的、一时的、局部的,甚至个别的现象,而改变大方向、大格局、大前景、大事业,以至于功败垂成,坐失良机,大好形势,毁于一旦。当李斯即将进入其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刻,无论怎样的后悔,也来不及了。

历史是不相信眼泪的,所以,我特别膺服捷克作家伏契点《经刑架下的报告》里,那最后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人们,我是爱你的,可你要警惕啊!”因此,无论什么样的诱惑,金色的,银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甚至五彩缤纷美轮美负的,我们都应该尽量离得远些,更远些;看得淡些,更淡些;想得少些,再少些,这就是“东门犬”这样的典故,所寓涵的时代意义。“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这句既是临终,也是临别的话,“牵犬东门,岂可得乎!”便成为悔之晚矣的传世名言。

李斯所以要走出上蔡,所以要西去相秦,所以能够发达到“富贵极矣”的富贵,“当今人臣无居臣上者”的显赫,起因说来可笑,却是由于他受到老鼠的启发。这就是《史记·李斯列传》开头所写,“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絮,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虎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厕所中的耗子,吃的是粪便,一见人来狗叫,慌忙逃避;粮库里的耗子,无一不吃得肥头大耳,膘满体壮,而且永远没有饿肚子的恐慌,永远没有人犬的惊扰,永远没有刮风下雨的忧虑。于是,他感到自己其实的渺小,真正的不足,上蔡这巴掌大的县城,对他这只具大抱负、有大志向的耗子来讲,就是“厕所”而不是“粮仓”了。

司马迁说李斯不过是“为郡小吏”,那口气是鄙夷的。他所担任的那个职务,城关粮站的管库员,在一群乡巴佬中间,也算得上是出人头地的区乡干部了。但这个相当寒掺的土老帽, 目标正西方,一步一步向咸阳走去,那绝不回头的蛮劲和冲劲,真是值得刮目相看。一开始,李斯并未想投奔秦始皇,只要不当“厕”中之鼠,能够进入秦国统治集团,在那样一个“仓”中为鼠觅食,就相当满意了。但这个农民越走信心越大,越走野心越盛。中国农民,当他束缚在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手脚放不开,头脑也放不开,那种庄稼人的小心眼,小算盘,小天地,小格局,小农经济,小家子气,为其基调。然而,当他离开土地,离开乡村,变成一无所有的流氓无产者之后,马上就会成为毫无顾忌的、横冲直撞的、否定秩序的、破坏规则的强悍分子。攫取和获得,便是他们的主旋律。李斯到达咸阳,就不再是原来一口豫东口音的上蔡土老帽,而是满嘴地道秦腔秦韵的政坛新秀。

第一步,他知道吕不韦崇拜荀卿,便以荀卿弟子的身份,“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第二步,他知道秦始皇和吕不韦的血缘关系,便由吕牵线,得以向这位帝王进言:“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如除炉灶尘土一样容易),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第三步,他出主意:“阴遣谋士奋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遣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从则给钱,不从者要命,李斯这两手都是够恶够狠的。

汉·主父堰说过:“鄙儒不如都士”,是有道理的。 自古以来,由于城乡差别与受教育程度不同的素质差异,由于远离城市和隔绝文明的闭塞心理,由于缺乏广泛社会联系和多面人脉联系的无援状态,从乡野农村里走出来的知识分子,获得权力的几率,较之城市知识分子要低得多多。所以,在权力场的争夺中,那些渴嗜权力而祖邑不多的乡下人,往往比城市人更多冒险意识,更多投机心理,也更多赌徒思想,更多不遵守游戏规则,更多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而李斯,比他人更无顾忌一些,更愿意采取非常行径。按劣币驱除良币的定律,正是这份野心,使他在秦国权力场的斗争中,倒容易处于优势地位。

就在帝国权力场中的不停洗牌中,李斯脱颖而出,所向披靡,攀登到权力顶峰。

他走出上蔡时,没想到会成为世界上这个顶尖强国的首相。所以,当可能的敌手韩非,他的同班同学,出现在秦国地面上,他就以他撵兔子的那肌肉发达的腿脚,坚定地要踏死这位贵族公子。尽管李斯在学养上,在谋略上,在文章的思想深度上,在决策的运筹力度上,远不是这位同窗的对手,但在卑鄙和无耻上,下流和捣乱上,李斯做得出的事,韩非却干不出来。这位高傲的王子,永远超凡脱俗,永远高瞻远瞩,永远仰着那思虑的头颅,注视着动乱不已的六国纷争,却从不提防脚下埋伏的地雷,和一心要算计他的红眼耗子李斯。因为他虽然跟李斯同样聪明,能干,有点子,敢作敢为,但却偏偏没有李斯的那狼子野心。

应该说,人,有一点野心,也无妨的。虽说野心二字,口碑不佳,但不完全是坏东西。野心会成为个人进取的推动力,朝着一个目标前进,并全身心投入,为之奋斗不已。不过,若是野心过了头,野心大到蛇吞象的地步,不择手段地去攫取,贪得无厌地去占有,无所不用其极,排除一切障碍,不达目的,死不罢休,野心而成家,那就是很可怕的了。李斯相秦,厥功甚巨。应该这样看,始皇帝的千古功绩,有一半得算到李斯的头上;同样,赢政的万世骂名,也有一半是他出的坏主意所招来的。因为他无法容忍韩非出现在始皇帝的视野里,李斯这个非常之人,就有可能做出非常之事,将他干掉。韩非一向口吃,不善说道,本来也没有必要和盘托出。话说半句,留有余地,岂不更为主动?可这位贵公子,绅士风度,贵族派头,竟然对李斯说,学长,让咱们两个人联起手来,共同襄助始皇帝成就这番平定六国、统一天下的宏图伟业吧!

李斯想不到这位同班同学,对他半点不设防,以为他还是当年班上的乡巴佬呢!于是,他做出农民式的天真无邪状,一脸质朴地问:“不知吾王意下如何?在下可是轻易不敢造次呢!”

韩非觉得不应该瞒住老同学,一点也不口吃地说出真情。“那你就无须多虑了,陛下金口玉言,说早就虚位以待,等着我的到来。”

当天晚上,李斯求见秦始皇,“陛下要委韩非以重任?”“联早说过,寡人若得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他阴险地一笑,“陛下欲并诸侯,韩国不在其中乎?”“哪有这一说!”

他甸甸在台阶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陛下别忘了,韩非为韩公子,是有家国之人。最终,他的心是向着他的故土,而不是陛下。这点道理,圣明的大王呀,你要作出睿断啊!”秦始皇一皱眉头。然后挥手,示意退下。李斯走下丹挥,心里盘算,明年的这一天,该是他老同学的忌日了。雅贵出身的韩非,想不到李斯端给他的,不是羊肉泡摸,不是桂花稠酒,而是一碗鸡药。

当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出巡途中,在沙丘平台驾崩后,赵高一手所策划的宫廷政变中,想不到一个如此精明老到、如此能言善辩、如此才睿智捷、如此计高谋深的李斯,竟成处处挨打、事事被动、步步失着、节节败退的完全无法招架的庸人?看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麻虾,一物降一物,此话不假。韩非败在李斯手中,因为他不是野心家。李斯败在赵高手下,则是这个最大的野心家,偏巧碰上了最坏的黑社会。什么叫黑社会,第一,绝对不按规则发牌;第二,绝对不在乎罪恶;第三,绝对无任何道德底线。一个曾经是纵横裨阖,兼吞六国,明申韩之术,修商君之法,入秦三十年来,无不得心应手的超级政治家李斯,怎么能事先无远见卓识,碎不及防;事中无应变能力,仓皇失措;事后无退身之计,捉襟见肘,竟被智商不高的赵高,基本白痴的胡亥,玩弄于股掌之上?

赵高对李斯说:“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如何?”李斯一听,立马魂不守舍。“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从李斯这番话,说明他至少还有所谓的“人臣”的禁条和纲纪,尽管此人野心可怕,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还是有分际的。矫诏,岂是人臣敢为之事,连想都不敢想的。但绝对不怕天打五雷轰的赵高,即使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教父,也对他的黑手之狠之毒,望尘莫及。赵高看着李斯那张不以为然的脸,接连抛出五问,如同五把钢刀,刺在这位管库员的心口上。“你的才能超过蒙恬?你的功劳高过蒙恬?你的谋略胜过蒙恬?你的声望名誉好过蒙恬?你与扶苏的私人情谊比过蒙恬?”

虽然,李斯明白,扶苏嗣位,必重用蒙恬,他就得谢幕,他是一点戏都没有的。但是,他觉得西出渔关,这多年来,扶摇直上,秦始皇待他不薄。“俺不过是河南上蔡的一个平头百姓,现在成为垂相,位列诸侯,子孙显贵,家有万贯,这全拜始皇帝所赐,我是不会背叛的,你就别再说了,我可不愿意跟着你犯错误。”赵高那张不长胡子的太监脸,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阁下怎么就不明白呢?就变从时,圣人之道,你我同心,鬼神不知。”接下来,面孔一板,“你要是听我的安排,保管你吃香喝辣,荣华富贵,你要是不肯合作的话,祸及子孙,我想想都替你寒心啊!”

管库员最擅长的本领,就是在斤两上打算盘。这个被挟持住了的李斯,心中小九九算了好几遍,要不与魔鬼签约,从此一切归零,只有共同作恶,才是唯一生路。呜乎,他打心里愿意吗?他不愿意。可不愿意的结果是什么,他太了解这个被制的黑社会教父,又岂能饶了他?“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磋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这一下,李斯碰上赵高,交手不过一二回合,便溃不成军,败下阵来。《史记》这样写的:“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承相,垂相斯敢不奉命!”’

赵高吃准了这个李斯,他绝不肯交出权杖。权杖是他的命,他能不要命吗?李斯往日的杀伐果断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其实他拥有这个国家举世不二的权力,却无法反扑这个割了男根的阉臣,只好举手投降。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的士人,智商未必低,头脑未必傻,对于形势,对于时事,对于大局,对于前景,未必就看不清楚,问题在于权力这东西,易上瘾,难丢手,而使得他们在行、止、进、退上拿不定主意。他何尝不想急流勇退,他何尝不想平安降落,但要他作出决断,立刻斩断与官场的牵连,马上隔绝与权力的纽结,再做回早先的平头百姓,再回去上蔡东门外,遭狗放鹰逮兔子,那真比宰了他,还要痛苦,还要难受。

其实,管库员李斯的发迹史,与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成功的人,走的是同一条路。第一,善于抓住机遇;第二,敢于把握机遇;第三,充分利用朴U愚。人的最可贵之处,就是有这一份自知之明,但是,人的最糟糕之处,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

当你的才华,已经达到极致,再也不能产生激情;当你的智慧,已经迈上顶巅,再也无法制造惊奇;当你的年龄,已经不再辉煌,再也难有当年的力气;当你的周围,已经新人辈出,后浪在推前浪。这时候,即使你还在功成名就之际,即使你还在众望所归之时,能够及时急流勇退,能够及时新陈代谢,才是一种思想境界达到相当层次的行为,也是一种具有睿智的人物才能做出的行为。

然而,对那些已经在权力场中厮混过来的文人来说,尝到甜头,得到好处,捞到实惠,分到利益,所谓“食髓知味”,便停不下脚,住不了手,轻易不肯退场。这也是我们当下文坛上那些看腻了的面孔,成为极其倒胃口的视觉污染,弄得大家很败兴的原因。

因此,有自知之明者,能懂得什么时候该行,什么时候该止,而没有自知之明者,或欠缺自知之明者,或一帆风顺失去自知之明者,往往掌控不了自己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人的一生,全在这“行止进退”四个字上做人做事。李斯要是早想到“税驾”的话,也许不至于腰斩的。

耗子玩猫

先说一个笑话:

耗子开会,商讨防猫之计。一耗子举手说,我有高招。若是能在猫的脖子上挂一铃档,按物理学定律,音速传播为每秒340米,猫跑得再快,赶不上声音快,所以,我们在听到它的铃档响后,有足够的时间得以逃脱。众鼠哄然叫绝,认为此计绝对应该获得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去给猫挂这个铃档呢?

当然,这是一个笑话。但是,在有皇帝的年头里,中国文人的命运,基本上和耗子也差不多,对于坐在龙椅上的那只猫,为了安全,为了保命,最佳之计,那就只有保持安全距离,而且离得越远越好。如果,你一定想去给他挂上铃档,除了迪斯尼动画片中的米老鼠,恐怕不会有一个幸运儿能从猫爪子下逃脱的。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猫玩耗子,哪有耗子玩猫的道理?然而,你要知道,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耗子,反其道而行之,偏要玩玩这只猫,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种结局必然为悲剧的行动,在鼠类世界中,我相信其发生的可能性为零。再笨蛋、再愚蠢、再混账的耗子,除非它存心找死,不会尝试这种以卵击石的自杀式游戏。但在人类世界中,就不一定了。文人,尤其读了太多书的文人,会有干出这等事的悲剧人物。魏晋时期的何晏,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将司马赘那只“病猫”逼到墙角的耗子。当然,动笔的,哪有拿枪的厉害,“病猫”再病,也是猫,耗子终于还是被猫收拾了。可是,无论如何,这只耗子让司马鼓不得不装病,不得不装可怜,即使得占这种一袋烟工夫的上风,暂时领先,也够中国文人扬眉吐气一回了。

在中国文化史上,何晏是个很有名的人物。

此人精通玄学,擅长诗赋,(三国志·魏书·曹爽传)说他“少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他的《论语集解》一书,很是了得,历代《论语》研究者,都不敢忽略的权威著作。这样一位满肚子都是学问的人,其实应该更明智,更清醒,更能识别利害,更能高瞻远瞩才是。但何晏,不知是学问太多,大智若愚,聪明过了头,则傻;还是身为贵裔,养尊处优,百事不省,在生活上成为一个呆子,此公对于世俗环境下的如何做人,对于常规格局下的如何生存,对于外部世界下如何适应的一些最普通、最简单的常识,竟然一窍不通,成了一个不识利害、不知深浅的白痴。

所以,只有这位读了太多的书、写了不少的书的何晏,才敢试一下耗子玩猫的游戏。

你还不要马上就耻笑他,因为,就是他,差一点就将那只病猫拿下。如果结局是他来处置司马鼓,而不是司马鼓来处置他,魏晋史就是另外一种写法了。因此,我很佩服何晏,因为他作为一个其实是耗子似的中国文人,在玩猫的过程中,曾经成功过,曾经接近过完全成功过,那就很了不起。

专门研究魏晋文人的鲁迅先生,看不上他。所有不正经的人,在正经人的眼里,都很难得好。鲁迅先生极正经,所以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谈到何晏时,不怎么肯定他与司马潞的这一次正面斗法。中国人习惯以成败论英雄,因为司马鼓最后胜了,何晏终于败了,故而着重讲此公的弱点部分。鲁迅说:“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先;第二,他喜欢吃药,是吃药的祖师。”鲁迅还说:“其实何晏值得骂的,就是因为他是吃药的发起人。”当然,还包括他的“空谈”,这都是他在历史上所留下来令人垢病的恶名。

一、在中国, 自东汉末,到魏,到晋,从豪门望族的达官贵人,到上层社会的文人雅士,可以用“好庄老,尚虚无,崇玄谈,喜颓废”十二字来概括其整体的精神状态。这些老少爷们,经常聚在一起,手里摇着用鹿科动物的座的尾巴做成的拭子,一边拂尘驱蝇,一边议论风生。有点近似茶馆的摆龙门阵,也有点近似咖啡店的沙龙集会,不能说因他的推动,举国上下,一齐以侃大山聊天度日,但社会精英阶层,文化杰出人士,基本上就以这种玄而又玄、虚之愈虚的交谈,消磨终日,何晏是当之无愧的始作俑者。这中间,上者,探讨学问,针贬时事;中者,品评人物,飞短流长;下者,闲侃无聊,言不及义。于是,便有“清谈误国”这一说。出现这种风气,既有知识分子逃避统治者高压政治的一面,也有无所事事吃饱了撑的一面。而一个社会,都在那里耍嘴皮子,述而不作;一个民族,都在那里坐而论道,乱喷唾沫,绝不是件好事情。由何晏倡起,夏侯玄、王弼等人的助长,这种手执座尾的清谈,成为中原社会的一种颓废的风雅,一种堕落的时尚。注《资治通鉴》胡三省,对此深恶痛绝。“迄乎永嘉,流及江左,犹未已也”,可谓流毒深远,影响广泛。

二、在中国,名曰强身,其实自栽,服用“寒食散”的病态嗜好,从魏晋起,盛极一时。鲁迅就认为古人这种食散的恶习,类似清末的吸食鸦片,为祸国殃民之举。而在魏晋年间,食散,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有权势人士的一种标志。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由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种药物配伍的方剂,因这些矿石类药,虽具有某种健身作用,能够强体轻身,或者,还具有一定的性激素作用,起到房中术的效果。隋代巢元方的《寒食散发候》一书中就说到了这点:“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翁然,传以相授。……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但食后奇热难忍,需要散发,否则有毙命之虞。两晋期间,士人竞相仿效这种纯系自虐的行径,以示时尚,以示潮流,但也无不因药的毒副作用,和强烈的刺激性,造成相当程度的痛苦。然而,不这样也不能显示自己的品位,和所隶属之高贵阶层。因为服药者必须有钱,有势,有闲,才敢玩这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自己折腾自己的游戏,否则,轻则中毒,重则伤命。这种恶嗜,茶毒之广,为害之深,竟风靡至隋、唐,食散的带头者,还是这个何晏。

在兽迅先生的这篇文章中,我们知道,服了寒食散或五石散后,痛苦难耐,非常人所能忍受。因其所含药物成分,《抱朴子》为丹砂、白石英、紫石英、雄黄、白矾、曾青、磁石;《诸病源候论》为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尽管自魏至唐,其配伍方剂,至少不下十余种,莫衷一是,但都离不了以上所列硫化物及矿石等燥热上亢类药。所以服药以后,要行散,要挥发,要冷食,要静息,纯系自虐,不得安宁,否则,药性散发不出,就会出大问题。

既然服药如受罪,为什么还自讨苦吃?因为,在古籍《神农本草经》中,这些药石被视为“轻身益气,不老延年”的上品。在《伤寒论》和《金匾要略》等传统医学书籍中,更认为具有壮阳及治疗阳痞的功效。所以,古人服散,实际上是看重其所能起到的“伟哥”作用。唐代孙思邀的《备急千金要方》中,有“贪饵五石,以求房中之乐”的说法,也证明了当时人服药风气所为何来。

你要是对国民性作一点调查研究,就会知道中国人是多么喜欢赶热闹,凑热闹,和看热闹了。

如果你的记忆力还好的话,当不会忘掉二十年前,红茶菌大行其道,鹤翔桩遍地开花,神功大法欺世惑人,特异功能招摇撞骗,弄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笑话奇谈吧?如果你的记忆力不那么坏,当还能记得三十年前,持红宝书,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搞大批判,早请示,晚汇报,抓革命,促生产,最高指示,万寿无疆,文攻武卫,造反有理等等绝非一句两句能够说得明白的行为和语汇,是怎样的泛滥成灾过啊!但这些曾经在中华大地上热闹过的事物,确实是使那时的中国人,为之跟头把式,为之连滚带爬,为之起哄架秧子,上行下效,万众一心,集体无意识地涌动着,追逐着,而成全国一片红的大好形势呢!

中国人之容易被蛊惑,容易被煽动,容易盲从发飘,容易上火来劲,遍及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甚至像文坛这样一块不大的所在,今天是裤档文学,明天是胸部写作,后天是学术超男,再后天是网络抄手……每一个风起潮生的热点,每一件波澜涌现的事端,都会有追随之粉丝,崇奉之门徒,呐喊叫好;都会有奚落之看客,反对之群众,骂声不绝。总而言之,所有这些风靡一时、轰动一方的大事小情的背后,其实,最初都是一个或一伙领袖式人物,在那里制造这种热闹的兴奋点。

俄国作家契诃夫写过一篇小说,说一个人,站在彼得堡的涅瓦大街上,直愣愣地朝天上看。其实,天空没有什么,一只偶然飞过的鸟,一片偶然飘过的云,不过如此,他看得很出神,很投入。有人路过他的身边,看他观天,不知所观为何,也跟着停下脚步,把脸仰起来。接着,又有人路过这两个人的身边,看他们齐仰着脖子,怔怔地看天,也不由自主地把脖子仰起来。于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相继加入了这个仰脖子观天的行列。随后,路上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执勤的警察也走了过来,人越聚越多,谁也说不上朝天空看什么,和有什么可看,但每个驻足观看的人,都若有其事地,一本正经地,看得十分起劲。

整个社会,和整个社会中的人, 自觉地、不自觉地循着一股潮流运动。这其中,有极少数的先知先觉分子,在那里制造潮流,引领潮流;有一部分后知后觉分子,在那里追赶潮流,鼓动潮流;而绝大多数不知不觉分子,则不明底细地被裹胁于潮流,不知所以地盲从于潮流。公元初,何晏就是这样的一个带引号的“先行者”、“先驱者”、“先锋分子”,将魏晋社会带入“服散”与“空谈”的潮流之中。但是,我认为,一个人,能在历史的潮流中,起到作用,能将绝大多数人都搅得团团转,能在时代的进程中,发挥影响,无论正面,或者负面,都非等闲之辈。司马迁说过一句话,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行非常之事,那也就是说,能行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说实在的,你可以不赞成他,你可以看不上他,然而,能让上层社会中的众多人物“清谈”,能让精英阶层的贤达名流“食散”,你就不能不佩服他确实了不起。

一个人,且不论对其评价如何,若是能够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一些或好或坏、或深或浅的印记,任由后人加以评说的话,应该承认总是有他与众不同的才智、能力、察赋,和天性等等过人之处。所以,“男子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的晋大司马桓温的名言,不能说没有道理,倘是资质凡庸一般,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一生行状,无可述及,也就难以卓尔不群,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名字了。所以因为中国历史,向来都是由皇上指定的那些正统的、主流的文人学士来撰写,所以,离经叛道的何晏,成为一个不被看好的人物,也就是可想而知的命运了。

何晏就这样在中国历史上带了一个坏头,起到了很不好的效果。但是,话说回来,你能制造出这样影响社会的潮流吗?

何晏(190--249),字平叔,南阳宛人。他的官职,三国正始年间的侍中尚书。他的身份,玄学家兼文学家,但他最令人侧目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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