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上)(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5 05:4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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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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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上)

安娜·卡列尼娜(上)试读:

主要人物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勃朗斯基(斯季瓦)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道丽)  斯捷潘的妻子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洛维奇·卡列宁  安娜的丈夫,官僚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卡列尼娜

亚历山大·伏隆斯基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科斯佳)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吉蒂、卡佳)  列文的妻子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  与尼古拉·列文同居的女子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  列文同母异父的哥哥

尼古拉·列文  列文同母异父的哥哥

亚历山大·德米特里奇·谢尔巴茨基公爵

纳塔利娅  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大女儿

利沃夫  纳塔利娅的丈夫,外交家

阿列克谢·基里罗维奇·伏隆斯基  伏隆斯基的哥哥

利季娅·伊凡诺夫娜伯爵夫人

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

瓦莲卡  吉蒂在欧洲崇拜的女友

彼得里茨基  与伏隆斯基同一团的军官

亚什温  与伏隆斯基同一团的军官,赌徒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  贵族,地方自治活动家佩斯卓夫  自由主义者

戈列尼谢夫  伏隆斯基贵胄军官学校的同学

马特维  斯捷潘家的仆人

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  斯捷潘家的老保姆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  列文家的老保姆

第一部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个个不同。

奥勃朗斯基一家乱成了一团。妻子得知丈夫与原法籍家庭教师关系暧昧,声称再也不与丈夫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了。这一局面已延续了三天,对此夫妻俩、家里人、下人无不感到痛苦。家里人和下人都觉得,再这样生活下去已毫无意义,哪怕是在客店里邂逅的住客,他们的关系也要比奥勃朗斯基的家人强。妻子关在房间里,就是不出来,三天来家里也见不到丈夫的影子,孩子们个个都像无人管教的野孩子,在家里东奔西跑。英籍女教师与女管家拌嘴,随后给自己的朋友写信,请她们为自己物色新岗位。昨天午饭时,厨子就甩手不干了。厨娘和车夫也要求结账走人。

夫妻不和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奥勃朗斯基公爵——社交界都称他的小名斯季瓦——通常都是在规定的时间,也就是早晨八点钟醒来的。他不睡在妻子的卧室,而是睡在书房里的皮沙发上。他那保养良好的肥胖身躯在富有弹性的沙发上翻了个儿,侧过身子,紧紧抱住枕头,脸颊使劲贴了上去,像是还想好好睡一大觉,不料一骨碌跳起来,坐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可不是,怎么回事?”他想起刚才做的梦,“到底怎么回事?想起来了!是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不错,不是达姆施塔特,而是在美国某个地方。这个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不错,这顿饭是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的。吃饭的人都在唱‘我的宝贝’。不,不是‘我的宝贝’,而是更好听的歌,还有一些小巧玲珑的酒瓶,原来这些瓶都是娘们儿。”他回忆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欢快地闪动眼睛,他想得出了神,脸上堆笑。“真是的,挺不错,真不错,好事层出不穷,只可惜醒过来,说也说不清,想也想不明,留下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些印象。”一见透过厚呢窗帘斜着射进来的一丝阳光,一双腿开心地从沙发上垂了下来,伸出脚去摸那双绣上花的金色拖鞋——鞋是妻子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鞋上的花也是她亲手绣上去的。他按照

年来养成的老习惯,身子没抬起来,便伸手去摸挂在卧房里的晨衣,可猛地想起,自己居然没睡在妻子的房间里,而是睡在书房里,为什么呢?一想到此,笑意顿时消失,眉头紧皱起来。“哎哟,哟,哟……”他想起家里发生的事,不觉连声叹息,脑子里又浮现出与妻子吵架的桩桩细节,想到了自己身处山穷水尽的境地,而最糟糕的是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令他感到痛苦不堪。“不错!她不会原谅,也不可能原谅我的。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切全怪我——是我的不是。可我又错在哪里?这就是这一悲剧的所在。”他想道,“哎哟,哟,哟……”他一想起这场争吵的情景,绝望而极其痛苦地叹起气来。

令他最难受的是刚从剧院回来的最初时刻,他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一手拿着一只大梨,准备送给妻子吃,可是在客厅里找不到她,意外的是她也不在书房,最后还是在卧室里见到她手里拿着那封招灾惹祸、暴露真相的信。

她,道丽,一向忙忙碌碌,事事操心,在他眼中,她头脑也很简单。这时一手拿着信,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脸惊讶、绝望和愤恨的神情,看着他。“这是什么?是什么?”她指着信问。

一想起这些事,像往常那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事情本身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回答妻子时的那些话。

这时刻,他的表现应该像人们在干了丑事突然被揭露出来时那样,但他没有表现出委屈感,也没有否认,没有为自己辩白,请求原谅,反而显得满不在乎——这太糟糕了!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生理学,他认为这是大脑神经的反射作用)——是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出他那惯常的善良而愚蠢的微笑。

他不能原谅自己居然出现这样愚蠢的微笑。道丽一见对方这样的笑,像肉体上受到刺痛,身子一阵哆嗦,以其惯有的火暴脾气,怒气冲冲地脱口说出了一连串刻薄尖酸的话,冲出了房间。从此再也不愿见到丈夫了。“全是这一愚蠢的笑惹的祸。”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心想。“怎么办呢?该怎么办?”他绝望地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自己是诚实的。他不会自欺欺人,他不相信自己有悔过之心。他,一位相貌堂堂、

岁的多情男子,他的妻子只比他小一岁,作为母亲,她生育过七个孩子,

个活着,两个夭折,他现在不爱妻子了,对此他并不感到悔恨。令他后悔的是这件事他没能瞒过妻子。不过他也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为妻子、孩子和自己感到痛心。要是他能料到,自己的罪孽对妻子的打击会这么大,他也许做得更严密些,想方设法瞒过她。显然这问题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但也隐隐约约想过,妻子已怀疑他不忠于她,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他甚至认为,她年老色衰,风韵不再,魅力不存,只是个普普通通、善良的家庭主妇,出于公平心,理应对他宽容大度。可情况恰恰相反。“唉,可怕。哎哟哟,何其可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暗自悲叹,一筹莫展,“想当初我们的日子多称心!她为孩子而心满意足,幸福异常。我向来不过问她的事,把孩子和家务事放手让她去管,让她随心所欲。不错,遗憾的是,她原是我们的家庭教师。这事够遗憾的!勾搭上自己的家庭教师未免有点庸俗、下流。可她是个多标致的家庭教师!(他的眼前即刻浮现出罗兰小姐那双调皮的乌黑眸子和盈盈笑脸)不过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出格举动。最糟糕的是她已经……活像命运故意安排的!哎哟,哟,哟……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生活中遇到最棘手、最复杂的问题时他通常所采取的办法是:日子姑且过一天算一天,也就是说,什么都抛诸脑后。既然不到夜晚难以在梦中忘忧消愁,也不能重温酒瓶女歌声的美梦,且糊糊涂涂过一天吧。“等着瞧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自言自语道。于是他站了起来,穿上丝绸的蓝色衬里的灰色晨衣,拉起腰带打了个结,挺起宽宽的胸脯,深深吸了口气,照例迈开那双支撑着他那胖大身躯的

字脚,精神抖擞地轻快地来到窗前,拉开窗帘,使劲按了按铃。他的贴身仆人马特维立刻应声来到,把他的衣服、长靴和电报拿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带着理发工具的理发师。“衙门里可有公文没有?”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接过电报,在镜子面前坐下,问。“都放在餐桌上。”马特维答,同时怀着同情而探询的目光打量了主子一眼。稍停片刻,他带着狡狯的微笑补充说,“马车老板那儿有人来过。”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回答,只在镜里打量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相遇的目光,看得出来他们已彼此心照不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难道你还不知道?”

马特维把双手放进上装口袋里,伸出一只脚,默默地、好心地、带着一丝微笑看了看主子。“我已吩咐他下星期天再来,此前不要麻烦您,也不要自找烦恼。”他说。显然他这话是早已想好了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听就知道马特维想说句笑话,好引起对方的注意。他拆开电报看了看,揣摩着电报里时常拼错的字,他的脸色开朗了起来。“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明天要来。”他说罢,做了个手势,让理发师光滑丰满的手停一会儿。理发师正从他那长长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淡红色的纹路来。“谢天谢地!”马特维说。他这一声“谢天谢地”足以表明他也像主子一样明白这次来访的重大意义,那就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喜欢的妹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到来,也许会促使夫妻言归于好。“她一个人,还是和丈夫一起来?”马特维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张不了嘴,因为理发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举起一个手指来。马特维朝镜子里点点头。“一个人。那就在楼上收拾好一间房间?”“你去告诉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声,她会安排的。”“报告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吗?”马特维好像怀疑似的又问了一句。“不错,告诉她。你把电报拿去,交给她,让她按吩咐去办。”“您这是想让我去试试。”马特维明白对方的用意,但没有说出来,只说:“是,老爷。”

当马特维踏着那双嘎吱作响的长靴,手里拿着电报,慢吞吞地回到房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洗好了脸,梳过了头发,正在预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走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要我对您说她要走了。让他——就是说您——高兴怎样办就怎样办好了。”他说,眼睛含着笑意,把手放进口袋,歪着脑袋打量主子。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沉默了片刻,接着他那漂亮的脸庞上流露出一种善良而又有几分凄惨的微笑。“怎么样,马特维?”他说,摇摇头。“不妨,老爷。会解决的。”马特维说。“会解决的?”“是的,老爷。”“你是这么想的?谁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见门外有女人衣服的窸窣声,问。“我,老爷。”门外传来了一个坚定而愉快的女人声音,老保姆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严峻的麻脸从门外探进来。“什么事,马特廖娜?”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了她跟前,问。

虽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完全对不起妻子,而且他自己也有所感觉,但是家里几乎所有的人(也包括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这保姆),都向着他的。“我说,什么事?”他忧郁地问。“到她那里去,老爷,再认一次错吧。上帝会帮助您的。她太伤心了,真不忍心看她,再说家里已搅得一团糟了。老爷,您该怜惜怜惜几个孩子。认个错吧,老爷。没法子!都闹到这个地步……”“可她不愿见我。”“尽您的本分吧。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祈祷,老爷,向上帝祈祷吧。”“好吧,你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突然涨红了脸,“我说,给我换衣服。”他转身对马特维说,毅然决然地脱下晨衣。

马特维已经举起衬衣,像举着马轭,吹去了上面的一点看不见的黑点,他带着显然愉快的神情把衬衣套在主子保养得很好的躯体上。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上洒了些香水,拉直衬衣袖口,照常把香烟、皮夹子、火柴和那有着双重链子和表坠的怀表分别放进各个口袋里,然后抖了抖手帕。虽然他遭受了不幸,但是他还是自觉神清气爽、芳香扑鼻、健健康康的,他微微摇晃着两腿进了餐室。咖啡已摆在那里等他,咖啡旁边放着信件和公文。

他读过几封信,有一封令他很不痛快。信是一位商人写来的,那商人要买他妻子的一片树林。这片林子非卖掉不可。可是在他与妻子言归于好之前,这个问题压根儿无从谈起。更何况这一涉及金钱上利害关系的问题居然与他急待解决的与妻子的和解牵扯到了一起,越发令人不快。一想到自己会受这一利害关系所左右,想到要出卖林子非得与妻子和解不可——想到此,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看罢信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衙门里送来的公文挪到了面前,快速地翻阅了两件公事,用粗铅笔做了些记号,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边喝咖啡,边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读了起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订阅的是一份自由主义派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派的,而是大多数人都赞同的报纸。虽然他对于科学、艺术和政治并没有特别的兴趣,但他对这一切问题却坚持抱着与大多数人和他所翻阅的报纸一致的见解。只有在大多数人改变见解后,他才随着改变,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并没有改变,而是见解本身不知不觉地在他心中发生了变化。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不选择自己的政治主张和观点,而是这些政治主张和观点自动找上门来,正如他并没有选择帽子和上衣的样式,而只穿戴着大家都在穿戴的。他生活在上流社会,作为一名成年人出于上流社会政治的需要,他必须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正如必须有帽子一样。要问他为什么选择自由主义的观点,而不是保守派的——他周围也有许多人抱有保守派的见解——倒不是由于他认为自由主义更合理,而是他认为这种观点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一切都很糟。的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债台高筑,正缺钱用。自由党说婚姻制度已过时,必须改革。确实,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家庭生活毫无乐趣可言,逼得他非说谎不可,那是完全违反他的本性的。自由党说,确切说是暗示,宗教只起着约束野蛮阶层的作用,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连做一次短短的礼拜,都站得腰酸腿痛,而且不明白:现世生活过得这么愉快,那么何必用种种可怕而玄妙的言辞来妄谈来生?而且,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爱开玩笑,喜欢说: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应当只追忆到留里克,不承认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欢用这一类的话去作弄老实人。就这样,自由主义的倾向成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一种习性。他喜欢自己的报纸,恰如他喜欢饭后抽一支雪茄,读了报后,就像饭后抽了支雪茄烟,顿时觉得脑子里轻雾弥漫,飘飘欲仙。他读社论,社论认为,在现在这个时代,完全没有必要叫嚣激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没有必要叫嚣政府应当采取适当措施扑灭洪水猛兽般的革命,恰恰相反,“照我们的意见,危险并不在于臆想出来的洪水猛兽般的革命,而在于阻碍进步的抱残守缺”。他又读了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其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对政府某部有所讽刺。凭着他特有的机敏,他看透这些文章的讽刺意义,参透了它从何而来,针对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这,往往给他带来一定的满足感。但是今天这种满足感被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劝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状态糟蹋了。他还在报上看到贝斯特伯爵已赴威斯巴登的传说,看到医治白发、出售轻便马车和某青年征婚的广告。但是这些新闻报道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他带来淡淡的、滑稽的快感。

他看过了报,连喝了两杯咖啡,吃完了黄油面包,立起身来,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宽阔的胸膛,脸上漾起满足的微笑。他笑,倒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而是由于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但是这满足的微笑立刻勾起了他的心事,不觉陷入了沉思。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得出来,那是他的小儿子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正在搬什么东西,把那东西翻落在地。“我对你说过,别让乘客坐到车顶上。”小女孩用英语嚷着,“你得拾起来!”“全乱套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暗自想道,“这不,孩子到处乱跑。”他到了门边叫他们。两个孩子抛下那当火车用的匣子,向父亲走过来。

那小女孩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大胆地跑进来,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她一贯喜欢闻他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熟悉的香气。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因为弯曲的姿势而涨得通红、闪烁着慈爱光芒的面孔,松开了两手,刚要转身跑开去,父亲拉住她。“妈妈怎样了?”他抚摸着女儿滑润柔软的小脖子问。“你好!”他向走上来问候他的男孩笑着说。

他意识到,比起男孩来,自己更偏爱女儿,但他总是尽量做到一视同仁,可是那男孩感觉到这一点,对于父亲的冷淡的微笑并没有报以微笑。“妈妈?她起来了。”女孩答道。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叹了口气,“这么说她又整整一夜没有睡。”他想。“我说,她快活吗?”

小女孩知道,她父亲和母亲吵架了,母亲准不会快活,父亲一定知道的,他这是明知故问,所以问得这么轻松,为此她为父亲感到脸红。他立刻觉察出来,也脸红了。“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说要我们上课,她只是要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外婆家去。”“那好,去吧,塔尼娅,我的宝贝。哦,等一等!”他说,没有放开她,抚摸着她的柔软的小手。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拣她最爱吃的,给了她两块,一块巧克力和一块软糖。“是给格里沙的?”小女孩指着巧克力问。“是的,是的。”他又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头发和脖子,让她走了。“马车套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有个人有事要见您。”“来了很久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半个钟头左右。”“对你说了多少次,有人来马上报告我!”“至少总得让您喝完咖啡。”马特维说,他的声调粗鲁而又亲切,使人听了发不了火。“那么,马上请她进来。”奥勃朗斯基烦恼地皱着眉头,说。

那求见者,是上尉加里宁的寡妻,提出一件办不到且不合理的要求,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例请她坐下,仔细听她说完,没有打断她一句,并且给了她详细的指示,告诉她怎样以及向谁去请求,甚至还用他粗犷、奔放、优美而清晰的笔迹,快速而得体地替她写了一封信给一位帮得了她忙的人。打发走上尉的寡妻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记什么没有。看来除了他要忘记的——妻子,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啊,可真是!”他说着垂下了脑袋,那漂亮的脸孔顿时出现了烦恼的神情,“去不去呢?”他自言自语道。他内心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不应当去,除了虚情假意没别的。改善或弥补他们的关系是无望的了,因为不可能让她再具有楚楚动人的魅力,也不可能让他变成一个不喜欢女人的老头。现在除了欺骗说谎之外已无计可施,而欺骗说谎又是违背他天性的。“可是迟早总得走这一步。这样下去不行。”他说罢来了勇气。他挺着胸,拿出一支纸烟,吸了两口,就把剩下的烟扔进珠母贝壳烟灰碟里去,迈开大步走过客厅,打开了通往他妻子寝室的另一扇房门。四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穿着梳妆短衣站在打开的衣柜前翻找东西。她那曾经是浓密秀美、现在却变稀疏了的头发,用发针盘在脑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双惶惶不安的大眼睛,在她那消瘦的面容衬托下显得更加醒目。满房间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住了手,朝门口望了一眼,她竭力想要装出一种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却没有成功。她感觉得到她怕他,害怕面临着的相见。她刚才正努力做她三天以来已经努力过十来回的事情——把她自己和孩子们的衣服整理出来,带到她母亲那里去——但她还是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又像前几次一样,她尽在自言自语地说,事情不能这样僵下去,她一定要想方设法惩罚他,羞辱他,哪怕小小地报复他一次,使他尝尝他给予她的痛苦。她一直对自己说她要离开他,但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之所以不可能,那是因为她不可能不把他视作自己的丈夫,做不到不爱他。此外,她感到就在这里,在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个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们全带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就会更糟。事实上,在这三天内,那个最小的孩子因为喝了不洁的汤害病了,其余的几个孩子昨天差不多没有吃上饭。她意识到要离家出走是不可能的,但是,她还在自欺欺人,继续清理东西,装出要走的样子。

一见丈夫,她就把手放进衣柜抽屉里,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就在他几乎来到她近前的时候,她才回头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原想要装出严厉而坚定表情的脸,流露出的却是无所适从和痛苦的神情。“道丽!”他畏怯地低声说。他把头缩进了两肩,极力装出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他却依然显得神采奕奕,精神饱满。

她迅速地瞥了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焕发、精力充沛的模样,“你看他一副快乐和满足的神态!”她想,“可我呢……他那令人恶心的好脾气,大家都因此很喜欢他,夸他——我恨死他这德行。”她想。她紧闭着嘴唇,那苍白的、神经质的右半边面颊的肌肉抽搐起来。“你来干什么?”她用快速而不自然的胸音问。“道丽!”他的声音在颤抖,“安娜今天要来了。”“这关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嚷道。“但是你一定要,道丽……”“走开,走开,走开!”她没正眼看他,叫道,好像这叫声是因肉体的痛苦引发出来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到妻子的时候还能镇定自若,还能如马特维所说的,指望一切自会好起来,还能闲适地看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她那憔悴、痛苦的面容,听见她那种听天由命、悲观绝望的声调的时候,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咽喉哽塞,眼睛里泪花点点。“天哪!我做了什么了?道丽!看在上帝分儿上……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咽喉哽咽了。

她“砰”的一声把柜门关上,瞥了他一眼。“道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你饶恕,宽恕……你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就不能抵偿一时的,一时的……”

她垂下眼睑,听着,等着他要说什么,她好像在请求他消除她的疑虑,让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样。“一时的冲动……”他说。但一听到这句话,她就好像由于肉体上的痛苦,又闭紧上嘴唇,右颊的肌肉又抽搐起来。“出去,给我出去!”她尖声高叫起来,“不要对我说起您的冲动和您的肮脏勾当。”

她想要出去,但是两腿哆嗦,只得抓住一个椅背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面孔变宽,嘴唇噘起,泪花涌了出来。“道丽!”他说,已泣不成声,“看在上帝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没有过错!都是我的不是,惩罚我,叫我来补偿我的罪过吧。我能办到的,我都愿意做!我有罪,我的罪孽深重,言语难以表达!但是,道丽,饶恕我吧!”

她坐下。他听见她大声、沉重的喘息声。他说不出地难过。她好几次想要开口,但是不能够。他等待着。“你想起小孩,只是为了要逗他们玩,但是我却总想着他们,而且知道现在他们被毁了。”她说,显然这是一句她这三天来暗自重复了不止一次的话。

她用“你”来称呼他,他感激地望着她,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厌恶地避开了他。“我想念小孩,所以只要能够救他们,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样去救他们:把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里带走呢,还是把他们留给一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您说,在那事……发生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吗?难道还有可能吗?您说,难道还有可能吗?”她提高嗓音,重复道,“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勾搭上了自己孩子的家庭女教师以后……”“但是叫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他用可怜的声音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您令我恶心,可恶!”她大声喊叫,情绪越来越激烈,“您的眼泪像水一样,分文不值!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没有良心,也没有道德!我觉得您可恶,讨厌,是一个陌路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个陌路人!”带着痛苦和激怒,她说出了这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路人。

他望着她,她脸上现出的怨恨神情使他发慌和惊骇了。他不明白他对她的怜悯怎么会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他怜悯她,但不是爱她,“不,她恨我。她不会饶恕我了。”他想。“太可怕!太可怕了!”他说。

这时隔壁房里一个小孩哭起来,大概是跌倒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静听了一会儿,脸色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似的,随后迅速立起身,向门口走去。“不是吗,她还是爱我的孩子,”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时候她脸色的变化,“爱我的孩子,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道丽,再听我说一句。”他说着,跑过去跟在她的身后。“您要是跟着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今天我就走,您可以跟您的情妇待在这里!”

她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声叹息,揩揩脸,轻声地出了房间。“马特维说情况自会好起来的,但是怎么样?我看毫无可能。唉,唉,多可怕!你听她叫喊得多粗野。”他自言自语,想起来她的喊叫和说出的“无赖”“情妇”这两个字眼,“说不定都被女仆们听到了!多粗野!多可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揩了揩眼睛,叹了口气,挺起胸膛,走出房间。

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室里给钟上弦。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他曾跟这个严守时刻、秃头的钟表匠开过一次玩笑,说“这德国人为了给钟上发条,已给自己上足了一辈子的发条了”。他笑了起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也许事情自会好起来的!‘自会好起来的’,倒是一个有趣的说法,”他想,“值得多说说。”“马特维!”他叫唤道,“你和玛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马特维进来时,他说。“是,老爷。”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上皮大衣,到了台阶。“您不回来吃饭吗?”马特维送他出门时问。“说不好。拿去家用,”他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说,“够了吧。”“够不够,反正都得应付过去。”马特维说,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退回台阶。

与此同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哄好了小孩,听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又回到卧房。她一出卧房,烦累的家务事就缠着她不放。所以卧房就成了她躲开烦累家务事的唯一避难所。就是现在,她在育儿室的短短时间里,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就问了她几个迫切、只有她才能够回答的问题:小孩们出去散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给他们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个新厨子来?“哦,别来问我,别来问我!”她说罢便回到卧室,她在刚才坐着和丈夫谈话的地方坐下,紧握着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来的两手,开始重温刚才的全部谈话,“他出去了!但是他到底怎样和她断绝关系呢?”她想,“他难道还去看她吗?我怎么不问他?不,不,不可能和解了。即使我们仍旧住在一所屋子里,我们也是视同陌路——永远是陌路人!”她怀着特别的意义重复着那个在她听来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原本多么爱他!我的天哪,我原本多么爱他……我曾多么爱过他!而且我现在不是还爱他吗?我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想着,但是没有想完,因为马特廖娜·菲利蒙诺夫娜的头伸进门来。“请让我去把我的兄弟叫来吧,”她说,“让他做做饭还是可以的,要不然,又会像昨天那样,到

点钟孩子们还没有吃上饭。”“好的,我马上就去安排。你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就埋头干起了日常家务,自己的忧愁一时便淹没在这些杂务中了。五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着天分高,学校里的功课学得好,但是他懒惰又淘气,结果他在班里是成绩最差的一个。尽管他一向过着放荡的生活,资历不深,而年龄又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政府机关里坐上一个体面而又薪水丰厚的高官位置。这个位置,他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德洛维奇·卡列宁的举荐得来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身居要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在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但是即使卡列宁没有给他的妻兄谋到这个职务,斯季瓦·奥勃朗斯基通过

大姑八大姨的引荐,也可以得到这个或另外类似的职位,每年拿到六千卢布的薪水。他是绝对需要很多钱的,因为,虽然有他妻子的大宗财产,他的事业却不很顺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亲朋好友几乎遍及半个莫斯科和彼得堡。他就是在那些曾经是,现在仍然是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们中间长大的。官场中三分之一上了年纪的人,都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幼年时就认识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职位、地租和承租权等尘世上的幸福的分配权都掌握在他的朋友手中,他们不会对自己人另眼相看的,因此奥勃朗斯基凭着这一层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取得一个薪水丰厚的位置。只要他不嫌弃、不嫉妒、不争论、不发脾气就万事大吉。由于他生性随和,从来就没有犯过这类毛病。若是有人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职位,他一定会觉得荒唐可笑,何况他的要求并不过分,他要求的只是自己同龄人所得到的与他担任职务相称的俸禄,况且这类职位他和其他人一样能胜任。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欢心,不仅是因为他善良达观和无可争议的诚实,而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英俊开朗的容颜、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乌黑的头发和眉毛以及他那红润白净的面孔,具有一种让见到他的人倍感亲切和愉快的生理效果。“啊哈!斯季瓦!奥勃朗斯基!瞧他来了!”谁遇见他差不多总是带着快乐的微笑这样说。即使有时和他谈话之后似乎并没有感到他有什么特别愉悦之处,但是过了一天,或者再过一天,再次见到他,人们还是同样的愉悦。

担任莫斯科的某政府机关的长官只三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但赢得了他的同僚、下属、上司和所有同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而且也博得了他们的尊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因素是:第一,由于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从而对别人极度宽容;第二,他的彻底的自由主义——不是他在报上所读到的自由主义,而是他与生俱来的自由主义,因此他对一切人都平等相待,不问他们的官衔或社会地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对他所从事的职业漫不经心,因此他从来没有热心投入,也从来没有犯过过失。

到了机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挟着公事包,在一个恭顺的门房陪随下,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换好制服,来到办公大厅。书记和职员纷纷起立,快乐而恭敬地向他鞠躬致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照常快步走到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们握了握手,落了座。他说了一两句笑话,说得恰如其分,接着开始办公。要说愉快地处理公务需要多少自由、随和和礼节,谁也比不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掌握得恰到好处了。秘书带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办公室每个人所共有的快乐而恭顺的神情,拿着公文走进来,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所倡导的那种亲昵的、无拘无束的语调说:“我们终于设法得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您方不方便……”“终于得到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手指按在公文上,说,“哦,诸位先生……”于是办公开始。“要是他们知道,”他意味深长地低下头,听着报告,同时心想,“半个钟点以前,他们的长官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在阅读报告的时候他的眼里笑意盈盈。办公要一直不停地继续到两点钟,到两点钟整才休息和用午饭。

还不到两点钟的时候,办公室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人。所有坐在沙皇肖像和守法镜下面的官员们,知道这下可放松放松了,显得挺高兴,纷纷向门口望去,但是门房立刻把闯进来的人赶了出去,随手关上了玻璃门。

办完了一件公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于是,按当时自由主义的做派,在办公室抽出一支纸烟,然后走进自己的小办公室。他的两个同僚——老资格的官吏尼基京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随着他走了出来。“吃过饭还来得及办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当然来得及!”尼基京说。“这个福明一准是个十分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和他们正在办的案件有关的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头,让对方明白,不该过早判断,此外他什么话也没说。“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门房。“大人,一个人趁我刚一转身,没有得到许可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我告诉他:等办公的官员们走了后,再……”“人在哪里?”“他也许在门厅里。他刚才还在那里转来转去。就是他。”门房说着指着一个蓄着鬈曲胡子、体格强壮、宽肩阔背的男子。他没有摘下头上的羊皮帽子,正在轻快而迅速地跑上磨损了的石台阶。一个挟着公事包的瘦削官吏正好迎面下来,站住了,不以为然地望了望这位正跑上台阶的人的脚,又用遗憾的目光瞥了奥勃朗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站在台阶顶上。一认出走上来的人,他那托在制服的绣金领子上面容光焕发的和蔼面孔显得更加喜气洋洋了。“哦,原来是你!列文!你终于来了。”他带着亲切而嘲弄的微笑打量着走上来的列文,说,“你怎么肯屈驾到这个窟窿来看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但握了握对方的手,还吻了吻朋友,“来好久了吧?”“刚到,急于要见你。”列文说,羞涩地,同时又生气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哦,一起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知道自己的朋友自尊心很强,既羞怯又易怒,于是,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好像引导他穿过什么危险地带似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几乎对他所有相识的人都以“你”相称,不论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小青年,也不管他是演员、大臣、商人,还是侍从武官,他都一视同仁,因此社会的最高层和最底层都有许多与他以“你”相称的朋友,通过奥勃朗斯基这一层关系,让他们有了一些共同的东西,谁见了都会惊奇。凡是和他有过杯酒之交的人都会彼此以“你”相称,而他跟什么人都能喝上一杯,所以万一当着他部下的面,他遇见了他的什么不体面的“你”(他就是这样戏称自己的许多朋友的),他凭着他特有的机智,懂得怎样冲淡在他们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不体面的“你”,但是奥勃朗斯基立刻敏感到,列文一定以为他不愿当着他部下的面暴露出他俩的亲密关系,故而赶紧把他带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去。

列文和奥勃朗斯基年龄差不多,他们的亲密并不只由杯酒引发的。列文是他从小的同伴和朋友。他们虽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却像两个从小在一块儿的朋友一样情深谊厚。虽然如此,他们两人——像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的人们之间所常发生的情形一样——虽然口头上也说对方从事的职业是正确的,却从心底看不起。彼此都感到好像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只是在虚度年华。奥勃朗斯基一看见列文就抑制不住露出微微讽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但他在乡下做什么事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从来不十分理解,而且也实在不感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非常激动,匆匆忙忙,心慌意乱,又因为自己的慌乱而发怒,而且大部分时候对于事物总是抱着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见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此既觉得好笑,又非常喜欢。同样,列文从心底鄙视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和他的职务,觉得毫无意义且加以嘲笑。但是所不同的只是奥勃朗斯基因为做着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够笑得自信,笑得宽容,而列文的笑却是很不自信,有时甚至怒气冲冲。“我们早就盼着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到了这里就万事大吉了,“见了你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他继续说,“哦,你好吗?呃!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打量那两个陌生的奥勃朗斯基的同僚的面孔,特别是望着那位优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手上那长长的雪白指头,长长的、黄黄的、尖端弯曲的指甲,袖口上的大纽扣闪闪发亮。那手显然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让他不禁浮想联翩。奥勃朗斯基立刻注意到这个,微微一笑。“哦,真的,让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他说,“这位是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京,这位是米哈伊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说罢转身对列文说,“他是地方自治局的成员,自治局里的新进人物,一只手可以举五普特重的运动家。他又是畜牧家、狩猎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内奇·科兹内舍夫的昆仲。”“幸会,幸会。”老官吏说。“我很荣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万内奇。”格里涅维奇说,伸出他那留着长指甲的、纤细的手来。

列文皱着眉,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转向奥勃朗斯基。虽然他对他的异父兄弟,那位全俄闻名的作家抱着很大的敬意,但是当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兹内舍夫的兄弟的时候,他就受不了。“不,我已经不在地方自治局里了。我和他们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参加议会了。”他转而对奥勃朗斯基说。“这么快!”奥勃朗斯基笑着说,“怎么回事?为什么?”“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列文说,但是他立刻又说了起来,“哦,简单一句话,我确信地方自治局实际上无所作为,什么也干不了,”听他的口气,好像刚刚受到什么人的侮辱一样,“一方面,那不过是一只玩具。他们不过在玩弄议会那一套,我既不够年轻,也不够年老,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另一方面,”(他结巴了一下)“这是县里结党营私者手中的工具。从前有监督,有裁判所,而现在有地方自治局——形式上不是受贿赂,而是拿干薪而已。”他说得慷慨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对他的意见似的。“唉,你又在花样翻新,我看——这一回变成了保守党那一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不过这事暂且不谈它了。”“好,以后谈吧。我是有事来找你的。”列文说,憎恶地望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现出了难以捉摸的微笑。“你不是常说再也不穿西装了吗?”他看着列文那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新衣服,问,“哦!我看:这也是花样翻新。”

列文突然红了脸,并不像成年人那样微微的、自己都不觉得的红,而像小孩红的脸,便为自己的羞怯而觉得好笑,因而更加脸红,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泪来了。看着这聪明的男子汉的面孔居然陷入那样一种孩子般的状态中,显得怪怪的,奥勃朗斯基不忍再看他了。“哦,我能在什么地方再见到你?知道吗,我急于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显出思索的样子。“我看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去吃午饭,可以在那里谈谈。三点钟前我有空。”“不,”列文想了想,说,“我还得到别的地方去。”“那么,好吧,我们一起吃晚饭。”“一起吃晚饭?但是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仅仅说一两句话,问你一件事!那就改天再谈吧。”“那么,一两句话现在就说了,吃晚饭时再细聊。”“哦,无非就那么一两句话,”列文说,“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

他为了竭力克制住羞怯,脸上现出不快的神情。“谢尔巴茨基家的人怎样?还是老样子?”他问。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爱上自己的姨妹吉蒂,不觉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他的眼睛闪烁出快乐的光芒。“你只问一两句话,我可不能用一两句话来回答,因为……对不起,请稍等……”

秘书走进来,亲密而又恭敬,并且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谦逊地意识到在公务的知识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着公文走到奥勃朗斯基面前,说的是请示,其实是摆明一些困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没有听他说完,就把手温和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不,请照我说的办吧。”他说,微微一笑缓和了气氛,然后简单地说明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就推开了公文,说,“请你照那样办,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尴尬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奥勃朗斯基和秘书谈话的时候,完全从惶恐中恢复过来。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着,带着讥讽的神色,注意听着。“我不懂,真不懂。”他说。“你不懂什么?”奥勃朗斯基问,像往常一样快乐地微笑着,拿出一支烟来。他期待列文说出什么突发奇想的话来。“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说,耸了耸肩,“你怎么能那么一本正经地做呢?”“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因为毫无意义!”“这只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得不可开交。”“无非是纸上谈兵!不过,你对于这种事情倒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补充说。“如此说来你是说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也许是这样,”列文说,“但是我还是欣赏你的魄力,并且因为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觉得很自豪!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竭力正视奥勃朗斯基的面孔。“哦,得了,得了。你等着吧,到时候你自己也会落到这种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的肌肉那么发达,脸色就像十二岁小姑娘一样鲜嫩,自然春风得意!但是你终于有一天会成了我们的同道的。是的,至于你所问的问题,没有变化,可惜的是,你离开太久了。”“哦,为什么?”列文吃惊地问。“哦,没有什么,”奥勃朗斯基答,“以后再谈吧。请问你到城里来有什么特别的事吗?”“这个也以后再谈吧。”列文说,脸又红到耳根了。“好吧,我明白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知道吗,我本应当请你上我们家里去,但是我妻子身体不大好。我看这样吧:假使你要见他们,他们从四点到五点也许在动物园。吉蒂在那里溜冰。你坐车去吧,我回头来找你,我们再一起找个地方吃晚饭。”“好极了!再见!”“当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说不定你一下又跑回乡下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高声道。“不会!”

列文走出房间,到了门口的时候,这才记起来他没有向奥勃朗斯基的同僚们告别。“这位先生看来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维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说。“是的,朋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说,“他可是个幸运儿!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又朝气勃勃!不像我们这班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哦,我倒霉极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长叹了口气。六

奥勃朗斯基问列文为什么到城里来,列文一听脸便红了,并为脸红直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我是来向你的姨妹求婚的。”虽然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名门望族,彼此一向交情很深。这种交情在列文上大学时代更加深了。他同道丽和吉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起应考,同时进大学。那时候他是谢尔巴茨基家的常客,对谢尔巴茨基一家有了很深的感情。看来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确实非常爱他们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女性。他记不起自己的母亲了,而他唯一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有教养而正直的名门望族家庭内部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这样父母双亡的人所不曾有的。而在谢尔巴茨基家里,家庭的每个成员,特别是女性,在他看来好像都笼罩在一层诗情画意的神秘帷幕里,他不仅看不到她们身上的缺点,而且在他的想象中,隐藏在她们的诗情画意的帷幕下,必有极崇高的感情和十全十美的美德。为什么这三位年轻的小姐一定要交换着今天说法语,明天说英语?为什么她们要在一定的时间轮流弹钢琴,琴声直传到她们哥哥的楼上的房间,而那两位大学生不是正在房里做功课吗?为什么她们要请那些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舞蹈教师来教她们?为什么在一定的时间,这三位年轻的小姐要穿起绸外衣——道丽是穿着一件长的,纳塔利娅是半长的,而吉蒂的是短得连她那双穿着紧紧的红色长袜的匀称小腿都暴露无遗——同林侬小姐一起,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道去?为什么她们要由一个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仆人侍候着,在特维尔林荫道上来回散步?这一切和她们的神秘世界所发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明白,但是他确信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美好的,他爱的就是这神秘的一切。

早在大学时代,他差一点爱上了他们家最大的女儿道丽;但是不久她和奥勃朗斯基结了婚。后来他对第二个女儿情有独钟。他好像觉得自己非爱上这一家三姊妹中的一个不可,只是他确定不了是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也是刚一进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吉蒂还是个小姑娘。年轻的谢尔巴茨基进了海军,在波罗的海淹死了,因此,虽然他和奥勃朗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和谢尔巴茨基家的关系日趋疏远了。但是今年初冬,当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后又来到莫斯科,看见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这三姊妹中间哪一个是他该真正爱的。

他,一个出身望族、拥有资产的三十二岁的男子,比起贫穷人家,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可以立刻被看作是他们家的乘龙快婿。但是热恋中的列文又觉得,吉蒂在各方面都是完美无缺的,简直是位下凡的仙女,而他自己却是个凡夫俗子,在别人和她自己眼中,他未必配得上她。

他为了要会见吉蒂,频频出入交际场所,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见她,他在这样一种神魂颠倒中在莫斯科度过两个月之后,突然认定这事毫无希望,又回乡下去了。

列文确信事情没有可能,是根据在她的亲族的眼里看来他不是迷人的吉蒂合适的配偶,配不上她,吉蒂本人不可能会爱上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他三十二岁了,在社会上还没有人们所公认的固定职业和社会地位,而他的同辈现在有的不是已经做了团长、侍从武官,就是成了大学教授,还有的做了银行和铁路公司经理,或者像奥勃朗斯基一样做了政府机关的长官;他(他很明白自己在人家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角色)仅仅是一个养养牛羊、打打大鹬、造造仓库的乡绅,换句话说,是一个没有才能、没有出息的小人物,在社交界人士看来,是个碌碌无为之辈。

神秘的、迷人的吉蒂绝不会爱这么一个如他自认那样的其貌不扬,而主要的是平庸的人。况且他过去对吉蒂的态度——他只把自己看作是她哥哥的朋友,都是以成人对小孩子的态度对待她的——他觉得这又是恋爱上的新障碍。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他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善良男子,他认为,可以得到别人的友谊,但是要获得他爱吉蒂那样的爱情,就须得是一个相貌堂堂、出类拔萃的男子才行。

他听说女人常常爱丑陋而平凡的人,但是他不相信,因为他是根据自己判断出的,他自己就是只爱美丽、神秘而卓越的女人。

但是孤单单一个人在乡下过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次恋爱并非他在青春期最初所体验到的那种激情,这次的感情不给他片刻安宁,她会不会做他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无法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凭空想象出来的,并没有他一定会遭到拒绝的任何证据。于是他来莫斯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她求婚,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结婚。或者……如果他遭到拒绝,他会怎么样,他无法想象。七

列文乘早车到了莫斯科,住在他的异父哥哥科兹内舍夫家里,换了衣服,走进他哥哥的书房,打算立刻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听听他的意见,但是书房里还有别的人在。来客是位有名的哲学教授,这位教授是特地从哈尔科夫赶来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会的,教授正在与唯物论者展开猛烈的论战。谢尔盖·科兹内舍夫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场论战,读了教授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之后,写信给他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过于让步,因此教授马上前来解释。争论的是一个时髦的问题:人类活动中,生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假如有,表现在什么地方?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带着他对任何人都是那样亲热而冷淡的微笑迎接弟弟,把他介绍给教授之后,两个人继续讨论。

教授前额狭窄,身材矮小,戴着眼镜,中断了一会儿讨论,与列文打过招呼后,继续谈论下去,不再注意他了。列文坐下等教授走,但是听着听着很快就对他们讨论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看到过他们正在讨论的论文,读了后产生了兴趣,认为这是科学原理的一大发展。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自然科学,所以对那类文章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不曾把这些科学推论——如人类的动物起源、反射作用、生物学和社会学——和那些最近愈益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联系在一起。

他听哥哥和教授辩论的时候,注意到他们把这些科学问题和精神问题联系起来,好几次触及了精神问题。但是每当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最主要的地方,立刻避开去,又陷入琐碎的分类、保留条件、引文、暗示和引证权威著作等领域,他便听得不得要领了。“我决不接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他素常那种清新明了的词句和文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苟同凯斯的观点,他认为对于外界的全部概念都是从印象来的。最根本的观念——存在的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而得到的,因为并不存在传达这种概念的特别的感觉器官。”“是的,但是他们——伍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您,存在意识是由你的一切感觉的总和而来的,存在的意识就是你的感觉的结果。伍斯特就明确地说,假使没有感觉,那就不会有存在的概念。”“我的主张恰恰相反。”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刚说道……

听到这里,列文又觉得,他们就要触及最重要的一点了,可他们又避了开去,于是他决心问教授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假使我的感觉不再存在,假使我的肉体死亡了,那就没有任何存在可言了?”他问。

教授苦恼地,而且好像由于话头被人打断弄得痛苦不堪似的打量了一眼这个与其说像哲学家毋宁说像纤夫的奇怪的质问者,然后将视线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好像在问:“怎么说呢?”但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话不像教授那样偏激,他从容地回答教授,同时也坦然地理解列文所提的那么简单而自然的问题,便笑容可掬地说:“这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利解决……”“我们尚缺乏资料……”教授附和着,又去阐述他的论据了,“不,”他说,“我要指出这么一个事实,就像普里帕索夫所明白主张的那样,假如知觉是基于印象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严格地把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

列文不再听下去,一心等待着教授离开。八

教授走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对弟弟说:“你来了我很高兴。要多住些时候吧?你的农场怎样?”

列文知道他哥哥对于农务并不感兴趣,他这么问只是出于客气,因此他只告诉他出卖小麦和钱财的事情。

列文本来想把自己结婚的想法告诉哥哥,并征求他的意见。他的确是下了决心这样做的,但是见了哥哥,听了他和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他问他们的农务(他们母亲遗下的财产并没有分开,列文管理着他们两个人的财产)的那种勉强而居高临下的语调以后,列文感到他不知为什么再也没有心情对他说出自己打算结婚的想法。他觉得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待这事的。“唔,你们的自治局怎么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他对于自治局的事很感兴趣,而且非常重视。“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什么?你不是自治的成员吗?”“不,我已经不是了。我退出了。”康斯坦丁·列文答道,“我不再出席会议了。”“多可惜!”谢尔盖·伊万内奇皱着眉喃喃道。

列文说了自治局里的一些事替自己辩解。“总是这样!”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头,“我们俄国人总是这样。能看到自己的缺点,这也算是我们的长处,但是往往做得太过火,用讽刺挖苦来聊以自慰。我只能说,要是把我们的地方自治制度那样的权利给予任何其他欧洲民族——德国人或是英国人——都会使他们达到自由,而我们只把这变成笑谈。”“有什么办法?”列文负疚地说,“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全心全意地试过。但是我爱莫能助,我无能为力。”“不是你无能为力,”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而是你对这事看法不对。”“也许是吧。”列文沮丧地说。“哦!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你知道吗?”

尼古拉弟弟是康斯坦丁·列文的亲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异父弟弟,他是一个完全堕落了的人,败尽了大部分家产,与不三不四的人厮混在一起,又和兄弟们闹翻了。“你说什么?”列文恐怖地叫道,“你怎么知道的?”“普罗科菲在街上遇见过他。”“在莫斯科?他住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立刻要走的架势。“我真不该告诉你,我很后悔,”谢尔盖·伊万内奇说,看见弟弟激动的神情,摇了摇头,“我派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代他付清了欠鲁宾的钱,并把借据送给了他。你猜他如何回答我。”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着从吸墨器下面抽出一张字条,递给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用熟悉而古怪笔迹写的字条:“我恭请你们不要来打扰我。这就是我求我亲爱的兄弟们赐我的唯一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读完,没有抬起头来,把字条拿在手里,站在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面前。

他的内心很矛盾,真想把这个不幸的哥哥忘掉,但又意识到这样做是卑鄙的。“他显然是要侮辱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接着说,“但是他侮辱不了我,我本来一心想帮助他,但我知道那是办不到的。”“是的,是的,”列文连声道,“我理解且尊重你对他的态度,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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