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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0: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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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统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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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

山雨试读:

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冰冷清朗的月光下,从土墙围成的小巷里闪出了一个人影。臃肿的衣服长到膝部,一双白鞋下的毛窝在月光中分外清显。他沿着巷外的石子街道穿过一带残破的篱笆向村子的东头走去。

修长的怪影映在薄有雪痕的地上,大耳的皮鞋,不整齐的衣服,还有斜插在腰带间的长旱烟袋。他身上的一切反映成一幅古趣的画图。

路往下去,愈走愈低,他在一个地窖的天门前立定,——说是天门却是土窟。在地上不过三尺高,人是要弯着身子向里走的。一扇破了缝的单门透出地下面微弱的灯光。

照例的用手掌拍门之后,下面有人从破缝中向外张望了一会,即时将木门移动,这突来的人影随即在月光下消没了。

室内的沉郁的空气与浓密的烟使这新到的客人打了一个喷嚏。原来这不满一丈长八尺宽的地下室中却有十几个农人在内工作,闲谈。“陈大爷,快过来暖和暖和,看你的下胡都冻了。”一个五十岁的编席的人半哈着腰儿说。“哈!今儿个的天够一份!夜来的一场雪使了劲,天晴了却也冷起来。我,——不用说了!这样的天气大早上还跑到镇上去,弄到天快黑才得回来。是啊,人老了什么都不中用。回家喝过几杯烧酒还觉得发冷……。”下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向腰里掏出烟管在油腻的荷包中装烟。“什么?你老人家的事就多。快近年了,又有什么事还得你跑来跑去?怕不是去催讨利钱?”另一个穿着粗蓝布短袄的中年编席的农人笑着说。“罢呀!老

,你净说得好听。不差,这两年放钱真有利,

分钱都有人使。你倒是个伶俐鬼,可惜我没钱放了!年还不晓得如何过的去,你听着!”他将执烟管的一只粗手的五指全放开,“赊的猪肉,找人家垫的粮钱,娶媳妇的债务,下半年摊纳的买枪费,我再算一遍:

十吊,一百二十吊,又二十吊,

十多吊,合起来怕不得八十块洋钱。好!放给人家自然又得一笔外财!咳!可是如今反了个了!”

他的有皱纹的瘦削的长脸骤然添了一层红晕,接着在咳嗽声中他已将旱烟装好,向北墙上的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焰上吸着。

一向躺在草荐上没有起来的赌鬼宋大傻这时却坐起来,搔搔乱长的头发道:“对!陈庄长,你家的事我全知道。从前你家老大曾同我说过不是一回,这种年代正是一家不知道一家!上去五年,不,得说十年吧,左近村庄谁不知道本村的陈家好体面的庄稼日子,自己又当着差事。现在说句不大中听的话,陈大爷,你就是剩得下一个官差!……”宋大傻虽然是这里著名的赌鬼,他并不真是傻头傻脑,有一份公平热烈的心肠,所以他都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的。“大傻,你倒是公平人。不过老大还常常同你一堆儿玩,你就是这一份脾气改不了,老大更不成东西,近来也学会玩牌。……”老人虽这么直说,口气并不严厉。“算了罢,陈大爷,冬天闲下来玩几次牌算得什么,又是一个铜子一和,我这穷光蛋能玩的起,你家老大还怕输光了家地?他的心里不好过,你老人家不大知道,可是我也犯不上替他告诉,儿子大了还是不管的好。……”

即时一屋子里腾起了快活的笑声,先前说话的编席的人咧着嘴道:“你真不害臊,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子,却打起老太爷的口气来。我看你赶快先管个媳妇来是正经,——有好的也许改了你这份坏脾气。”“咦!奚二叔,你别净跟我不对头。我是替古人担忧啊!有了大孩子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孩子。像我找个媳妇也许不难,不过谁能喂她;再一说什么好脾气坏脾气,我看透了,这样的世界!你脾气好,一年好容易集留了一百八十,啊呀!等着吧!难道敢保定就是你自己的?”

一根纸烟的青烟在这位怪头脑的少年的口边浮起,这是在这地窖中最特别的事。

新来的老人坐在木凳上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大傻的话不大中听,是啊,他何尝说的不对!你大家不大到镇上去,终年又不进一次城,不比我,跑腿,知道得多。好容易集得下几个钱;话说回来了,今天我到镇上去,没有别的,为的是要预征啊!”

这是一个惊奇的新闻,满屋子中的农人都大张着眼睛没有话说。因为陈大爷的术语在他们单纯的思想中还听不懂,还是宋大傻有点明白。“预征就是先收钱粮吧?”“对呀。现在要预收下年的钱粮!你们听见过这种事?从前有过没有?”“这算什么事!”五十岁的编席子的奚二叔放下手中的秫秸篾片道:“真新鲜,我活了五十岁还没听见说过呢!”“然而我比你还大十二岁!”陈大爷冷冷的答复。“到底是预——征多少啊?”角落的黑影中发出了一个质问的口音。

陈大爷撂抹着不多的苍白相间的胡子慢慢地道:“一份整年的钱粮!不是么?秋天里大家才凑付过去,我不是说过借的债还没还,现在又来了!没有别的,上头派委员到县;县里先向各练上借;练上的头目便要各庄的庄长去开会。……”“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呢?……”朱大傻的不完全的比喻。“什么开会?”陈大爷接着说:“简直就是分派那一个庄子出多少,限期不过十天,预征还先垫借,……还一律要银洋。铜元不用提,票子也不要,可也怪,镇上的银洋行市马上涨了一码。”“那么还是那些做生意的会发财。”奚二叔楞楞地问。“人家也有人家的苦处。货物税,落地税,过兵的招待费,这一些多要在他们身上往外拔。遇见这时候他们自然得要捞摸几个!”“可不是。”宋大傻将纸烟尾巴踏在足底下。“头几天我到镇上裕丰酒坊里去赊酒,好,小掌柜的对我说了半天话。酒税是多么重,他家这一年卖了不少的酒,听说还得赔帐。他们不想作了,报歇业却不成,烟酒税局不承认。这不更怪!做买卖不教人找本,还不准歇业,世界上有这样的官!……”他兴奋得立了起来,却忘记这地窖子是太低了,额角恰巧撞在横搁的木梁上,他本能地低下腰来,额角上已是青了一块。

他抚摸着这新的伤痕,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在平时他这冒失的举动一定要惹得大家放纵的大笑,现在只有几个年轻的人咧着嘴儿向着他。“有这样的官!”宋大傻虽是忘不了碰伤的痛楚,却还是要申叙他的议论。“不是官是民之父母么?现在的狗官,抽筋剥皮的鬼!……”

奚二叔瞪了他一眼,因为他觉得这年轻的赌鬼说话太没分寸了,在这地窖子中是露不了风,可是像他这些有天无日的话若是到外面去乱讲,也许连累了这个风俗纯正的村子。同时一段不快的情绪在这位安分的老农人身上跳动。

宋大傻也明白了这一眼的寓意,他嗤吓的笑了一声。“奚二叔,不用那么胆小,屋子又透不了风,我大傻无挂无碍,我怕什么!不似人家有地有人口,大不成的往后说一句话,还得犯法!我就是好说痛快话,其实我是一个一无所靠的光棍,这些事与我什么相关?酒税也好,预征也好,反正打不到我身上来!可是我看见不平一样要打,一个人一辈子能喝风不管别人的事,那即是畜类也做不到!……”

奚二叔被这年轻人的气盛的话突得将喉中的字音咽了下去。

陈大爷坐在木凳上提了提高筒的家中自做的白棉袜,点点头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事可不是能以这么办的!这几年的乡间已经够过的了,好好的休息下都有点来不及,何况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逼!谁教咱是靠天吃饭,实在是靠地吃饭啊!有地你就得打主意,吃的,穿的,用的,向上头献的,统统都得从土里出!现在什么东西都贵了,说也难信,一年比一年涨得快。譬如说自从银元通用开以后,镇上的东西比前几年价高得多,地里的出产,——收成就是粮粒落价,不收成又得花高价钱向人家买粮粒,怪!怎么也没有好!不知怎的,鬼推磨,谁家不是一样!除非自己一指大小的地都没得,那样捐税少的下?从这四五年来又添上防匪,看门,出夫,出枪,联庄会,弄得年轻人没有多少工夫去做活,还得卖力气,格外掏腰包。年头是这样的刁狡,可是能够不过吗?做不起买卖,改不了行,还得受!只盼望一年收就算大家的运气——今年就不行,一阵蚂蚱,秋天又多落了两场雨,秋收便减了五成。……”“减了五成,你们自己有地的无非是肚子里不用口里挪。我们这些全种人家的地的呢?主人家好的还知道年成不佳,比每年要减成收租,利害的家数他不管你地里出的够不够种子,却是按老例子催要,不上,给你一个退佃,(这是善良的,)到明年春天什么都完了!种地的老是种地,乡下人容易揽得来几亩佃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痨病鬼萧达子轻轻地说出他的感慨。

奚二叔本来早已放下了两手的编插工作,要说话,不想被冒失的宋大傻阻住了,这时他再忍不住,便用右手拍着膝盖道:“大家说来说去埋怨谁?尽管你说,当不了什么!陈大哥,说点老话,这些年轻人记不得了!上去二十年,六

十吊钱的一亩地,二十文一尺棉花袜布,粮钱说起会叫人不信,一亩地找三百文,这便什么也不管了。轻易连个拦抢的案子也没有,除非是在大年底下。陈大哥,你记得我推着车子送你去考,那时候,我们到趟府城才用两吊大钱!……自然这是做梦了!日后万没有。陈大哥,到底是怎么的?你还识字,难道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东西的价钱都同飞涨一般,乡间不论是收成不收成总不及以前宽裕,还有上头要钱要得又急又凶,为什么呢?”

这种严重的问题迫压得全地窖中的人都茫然了。连颇为晓得外事的宋大傻也说不出来。陈大爷又装上了一袋烟,向石油灯焰上去吸,一点灵敏的回忆骤然使他的脑力活泼起来。“!想起了,这些事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不错,这是个新鲜的解答。将这十几个人的思力能以引到更远更大的事情上。在他们的茫昧坦白的心中,这句话仿佛是一支锐利的箭射中了他们的旧伤,免不得同时有一个“对”字表示他们的赞许。虽然这个字有的人还没有说出口来。

尤其是奚二叔,他从经验中对于陈老人的简单的答语更觉得这是几十年来作弄坏他们的美好生活的魔鬼。在一瞬中,他联合着记起了他与那时的青年农人抗拒德国人修铁路的一幕悲壮的影剧。接连而来的

卦教,扶清灭洋的举动,于是铁路,奇怪的机关车,凸肚皮大手指的外国人,田野中的电线根,枪,小黑丸的威力;再往下接演下去的是八年的大水灾中日本人攻T岛的炮声,土匪,血,无尽的灰色兵的来往。于是什么都有了:纸烟,精巧的洋油炉,反常的宰杀耕牛,玻璃的器具,学生,白衣服,……零乱的一切东西随着当初他们抵抗不成的铁道都来了!于是他觉得他们快乐的地方便因此渐渐堕坏下去。渐渐的失去了古旧的安稳与丰富,渐渐的添加上不少令人愤懑而一样如修铁道似的不可抵抗的魔鬼的东西。自然,这洋油,洋油灯,便是其中的一件,然而怎么办呢?二十年来不仅是他的村庄找不出一盏烧瓦做成的清油灯,就是更小点的乡村每间茅屋中到晚上都闪摇着这薰人的黑焰小灯。洋油一筒筒的从远处来到县城,到各大镇市,即时如血流般灌满了许许多多乡村的脉管。……啊!他下意识地从这句有力量的话引起了不少的纷乱的回忆与莫名其妙的愤感。在略为静默之后,他用右手又拍了一下大腿道:“是啊,这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可也怪,咱们的官老是学他,他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法会迷惑了大家!”“这就是国家的运气了!”另一个在编席子的农人慨叹着。“你小时念过几句书就会发这些又酸又臭的议论。”宋大傻若有新发见似的又弯起腰来。“什么运气!这些年鬼子作弄了人,当官的,当兵官的,却更比从前会搂了。难道这坏运气就只是咱们当老百姓的应分吃亏!”

陈大爷用力吸了两口青烟,又从鼻孔里喷出,他沉着说:“你老是好说摸不着头脑的怪话,真是‘一攮枪’,只图口快。当官的会搂钱,是呀!现在的玩意太多,左一个办法,右一个告示,大洋钱便从各处都被吞了下去。但为什么前清时候那些官儿便不会这么多出主意,多要钱?难道说现在的人都聪明了,都坏了?……”

宋大傻瞪了瞪他那双带着红丝的大眼,嘴唇方在翕动,陈大爷赶快接着说去:“谁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玄虚,谁就得糊涂到底!”

这又是一个关子,全地窖子中的听众又没得插问的力量了。陈大爷向斜对面的赌鬼一眼睛,爽性直说下去:“人总是一样的人,怎么这些年坏人多?不用提土匪了,管干什么的再没有以前的忠厚老实的样儿,耍滑,取巧,求小便宜,打人家的闷棍,年轻的更利害。国家的运气坏了,国家的运气坏了,到底也有个根苗!告诉你们一句吧,这全是由鬼子传过来的洋教堂,学堂教坏了的!”

他不接着去解释,在这群混沌质朴的农民中经过多少事情的陈庄长却是善于言词,他懂得说话时的筋胳,应分的快利,与引动人去喝采的迟缓,他是很自然地有把握。因为他与县官,练长,镇董,会长,校长,以及各种的小官吏谈话的时候多,在习惯中学会了言语的诀窍。

于是他又截住了自己的语锋。

首先赞同这话的是奚二叔,他觉得陈老头在平常往往与自己说话不很合得来,独有对于这些大事他是有高明见解的。“陈大爷,你这算一针见血!鬼子修铁路,办教堂,是一回事。对于咱们从根就没安好心。办学堂也是跟他们一模一样的学,好好的书不念,先生不请,教书的还犯法。可是打鼓,吹号,戴眼镜,念外国书,——譬如镇上,自从光绪二十几年安下根办学堂,现在更多了。识字,谁还不赞成?不过为什么非改学堂不可?本来就不是好规矩;学堂是教员站着,学生却老是坐着,这就是使小孩子学着目无大人的坏法子。所以啦,那些学生到底出来干什么?从前念过书的当当先生也不行了。这些孩子不愿扛锄,抬筐,更不能当铺店的小伙,吃还罢了,穿得总要讲究。不就拿着家里的钱向外跑,又有几个是跑得起?……”

他这一套感慨系之的话一时说不清楚,积存在胸中的不平的话他恨不得一气说完,然而在墙角上的那个黄病的佃农却轻轻地道:“奚二叔,话不要尽从一面讲,学堂也发福了一些人家呢。北村的李家现在不是在那里,那里是关东呢,做官!他家的大少爷若不是从宣统年间到省去上学堂,虽然是秀才,怕轮不到官位给他。……还有镇上吴家的少爷们,一些能够在外面耀武扬威,人家不是得了办学堂与上学堂的光吗?”

宋大傻从鼻孔里哼了哼道:“原来啊,达子哥你净瞧得见人家的好处,却也一样要破工本。即使学生能学会做官,可也不是咱这里小学堂便办得到!”

萧达子从没想到这里,确实使他窘于回答。他呆呆地将黄色的眼球对着土墙上的灯影直瞧,仿佛要更往深处去想,好驳覆对方送来的拦路话。“还是傻子有点鬼滑头。奚二哥的活不免太过分了。人要随时,你一味家想八辈子以前的事,还好干甚?宣统皇帝都撵下了龙庭,如今是大翻覆的时代。看事不可太死板了。闷在肚子里动气,白费!——我就不这样。小孩子到了年纪愿意上学堂,随他去吧。私学又不准开,只要来得及,也许混点前程。不过随时严加教训,不可尽着他无法无天的闹。说也可怜,一切的事都被外国人搅坏了,到头来还是得跟他们学样!——这怪谁?总不是咱们的本心眼。然而你不从也得受。李家,吴家的少爷们都是什么人家,作官为宦,一辈子一辈子的熬到现在,他们也只好从这里找出身。你待怎么说?所以傻子的话却有他的。没有钱你能入学堂才怪!像咱们更不必想了。能以教小孩子上几年算几年,谁还管得了再一辈的事!……”陈老人迟缓沉重的口音中显露出他内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压伏之下。他对于将来的事是轻易不想的了。过去的郁闷虽然曾给予他不少的激发,但暮年的心力却阻止他没有什么有力的表示了。得过且过,对付下去,在他所能活动的小范围中能够永久保持住出头人的地位,一份自尊心还留下一点企图好好干的希望之外,便什么都消沉下去。所以他对于这乡村中的二十年间的变化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亲自目睹过,也能约略地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种种事变的因果关系来,然而他是那样的老了,每每闻到足底下土香,他便对一切事都感到淡漠。

他们无端绪的谈话到此似乎提起了大家的心事,都有点接续不下去。而且他们原来只能谈到这一步,更深的理解谁也没从想起。洋灯,学堂出身,收成,这些事虽然重要,虽然在几个健谈的口中述说着,其实在他们的心底早被预征的消息占据。然而相同的大家似是有意规避这最近的现实问题不谈,却扯到那些更浮泛的话上去。

在沉默中四五个人的编席工作又重行拾起。白的,朱红的秸片在他们的粗笨的手指中间却很灵活的穿插成古拙的图案花纹。虽然是外国的商品从铁道上分运到这些乡村中来,打消了不少的他们原来的手工业,可是还有几项东西居然没曾变化过来。席子便是几项手工业的一种。生火炕的北方到处都需用这样的土货,不管上面是铺了花绒,棉绒,或者是羊毛花毯,下面却一定要铺花席。穷点的人家没有那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土炕上粗席子总有一张。因此这一带的农人到冬天来田野都成一片清旷的时候,他们有些人便做这样的副业。

每个农村中到这夜长昼短的期间,地窖子便成了公共的俱乐部。不管是一家或是几家合开的窖子,晚上谁都可以进去谈话,睡觉,无限制也无规例,更用不到虚伪的客气。甚至有几个赌友玩玩画印着好汉的纸牌也不会令人讨厌。窖子中有的是谷秸,可以随意取用。地下的暖气能够避却地面上的寒威,又是群聚着说故事编新闻的所在,所以凡是有地窖的地方晚间是不愁寂寞的。

陈老人方想要回去,已将烟管插在腰带上,突然由地平线上传过来一阵轰轰的声音。因为在地下面听去不很真切,从练习出来的听觉中他们都瞪了眼睛,晓得这是什么声音。好在还远,仿佛隔着有七八里路的距离。陈老人更不迟疑,走上门口的土阶道:“听!又是那里在放土炮?”

奚二叔放下了手中的一片未完工的花席,也弯腰起来。“我也出去看看。你听,这是从东南来的响声。”接着向他的同伙说:“我回家去一趟,说不定今晚上不再回来。大家小心点!”他又向墙上的暗影中挂的几杆火枪指了一指,即在陈老人的身后走出来。

微缺的月轮照得皑皑的地上另有一份光彩。空气冰冷,然而十分清新。好在一点风都没得。隔着结冰的河向东南望去,除却一片落尽了叶子的疏林以外什么都没有。

仍然听得到轰轰的土炮余音,由平旷的地面上传来。一星火光也看不见。时而夹杂着一两响的快枪子弹尖锐的响声,似乎远处方在夜战。

两位老人一前一后的急遽地向庄子中走去。他们现在不交谈了,却也不觉得十分惊异与恐怖。当他们走到一家菜圃的篱笆前面,从村子中跳出几只大狗向天上发狂般的叫。同时也听见巡夜的锣声镗镗的由村子西头传响过来。二

因为夜里听了好久的枪声,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两小时。虽在冬日他照例是在五点钟时候钻出暖烘烘的被窝来,这早上他一觉醒来已经看见纸糊的木棂窗上满罩着旭耀的太阳的光辉。他即时将破羊皮短袄披在肩上,一边爬下炕来趿蒲鞋。“爹,洗脸水早弄好了在锅上面盖着。”外间墙角上正在摊饼的儿媳妇向他说。“你看睡糊涂了,什么时候才起来!吃亏了夜来不知那个村子与土匪打仗,累得我没早睡。”

挟了一抱豆秸从门外刚进来的孙子小聂子搀上说:“爷爷耳朵真灵精,我一点都没听见。”说着将枯黄的豆秸与焦叶全推到他母亲的身旁。圆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静温柔地燃着。这中年的女人用她的久惯的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浆挑起来;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热平滑的鏊子上倾下。那一双手迅疾地用一片木板将米浆摊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过一分钟,摊浆,揭饼,马上一个金黄色的煎饼叠置于身左旁秫秸制成的圆盘上面。她更须时时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缓,这样方可不至于干焦与不熟。她自从在娘家时学会这种农妇的第一件手艺,现在快近三十年了,几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文字。她必须替大家来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她当天色还没黎明时就起来赶着驴子推磨,将几升米磨成白浆,然后她可以释放了驴子使它休息,自己单独去工作。这些事有三小时足能完了。因为是冬天,家中没有雇的短工,田野里用不到人,春与夏她是要工作整个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现在只有她是个女人,一个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许多年,所以这“中馈”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两条胳膊上面。幸而有一个孩子能以替她分点力气。

奚二叔就锅台旁边的风箱上擦着脸,却记起心事似地向女人问:“大有卖菜还没来?”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中倾倒了些道:“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的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啊啊!记起来了,不错,夜来我告诉过他的偏生自己会忘了。”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听见说爹到镇上买东西去便跳起来,向他爷爷道:“买什么?有好吃的没有?”“你这小人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与酱牛肉回来。”“我吃,吃,爷爷一定与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撤娇。“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做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奚二叔还是记念着昨夜中的事,想到外边探问探问邻家的消息。他刚走到土垣墙的外面,陡然被一个生物将胸窝撞了一下,虽是穿了棉衣胸骨还撞得生痛。他方要发作,一看却是陈庄长的大孙子,正在镇上小学堂念书的钟成。他已经十五岁了,身个儿却不小,穿着青布的学校制服,跑得满头汗,帽子也没戴。虽是误撞着年老的长辈,他并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二叔,……我专为从镇上跑回来送信!因为我今早上去上学,刚刚走到镇上,就听人说你家大有哥出了乱子被镇上的驻兵抓了去!……抓,我是没有看见,他们要我回来向爷爷说。……爷爷又叫来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学堂上班去,晚了便误班。……”他说完便预备着要转身走。

奚二叔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来被这孩子一撞心头已经是在突突的跳着,这平空的闷雷更使他没了主意。他将稀疏的眉毛皱了几皱,迸出几个字来:“为……什么?……”“谁知道!……许是与兵大爷动了口角,……我那儿说得清。”伶俐的小学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带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门口不多远,他一松手反身向北跑去。“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紧。到镇上去那样子还有好亏成。……”陈老人在瓦罐中的木炭火上用小锡壶炖着烧酒,对面的旧木椅上却坐了那个头上微见汗珠的奚二叔。原来他到陈老人这边来求他想法子。自己对于镇上太生疏了,除掉认得几家小杂货店的伙计之外,一个穿长衫的朋友也没有。儿子出了乱子只好来找庄长了。“真是时运不济!你看夜来从镇上刚跑回来,预征的事还没来及办,又紧接上这一出!……一夜没好生睡觉,天又这么冷。……”似抱怨似感叹的说着。同时他从窗台的小木匣中取出了两个粗磁酒杯,还有一盘子白煮肉。他首先喝了一杯,再倒一杯让奚二叔喝。“说不了,你的事同我的事一样。人已经抓去了,横竖一把抓不回来。你先喝杯酒挡挡寒气,吃点东西,咱好一同去。……”

奚二叔本是害饿了,这时却被惊怖塞满,酒还喝的下,也是老瘾,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颤颤地道:“求求人能以今天出来才好!……”“奚二……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自然你家老大左不过是为了卖菜与老总们动了口角,可是现在那一连队伍却不比先前驻扎的。多半是新兵,营规又不讲究,常常出来闹事,头目听说也是招安过来的。他们恨不得终天找事,拣有肉的去吃。……这一来你等着吧。弹也打了,鸟也飞了,即算赶快出来也得掏掏腰。……”接着他又掀着胡子满饮了一杯。“怎么……还得化钱?”奚二叔大睁着无神的惨淡的老眼问:“赔赔不是不行?……”“你还装糊涂么?那些老总们要的是这一手。给他磕十个响头满瞧不见,只要弄得到钱,什么都好办!……哼!老二,你今冬的席子大约得白编了。……”

奚二叔一句话也不置辩,只将微颤的手指去端酒杯。

及至他们冒着冷风向村子外走的时候,街道上菜圃的风帐下已经满了晒太阳的邻人。他们正在瞎说这早上的新闻。同声的结论是埋怨奚大有的口头不老实,更有许多人怀着过分的忧虑,惟恐那些蛮横的灰衣人借此到村子中找事,那便谁家也要遭殃。所以一看见陈庄长领了这被难者的爹向镇上去,他们的心安稳下了。究竟陈老头是出头露面的老头目,只要他到镇上去终有法子可想。镇上的老爷们他能找得到,说得上话,有此一来,这惊人的事大约不久就容易平息下去。许多呆呆的目光送这两位老人转出村外,却都不肯急着追问。

他们沿着干硬的田地,崖头,走到镇上,进了有岗位的圩门,先到大街上的裕庆酒坊兼着南货店中。店经理是陈老头的老朋友,又是镇上商会的评议员。在这镇上的商界中颇能说话。这时正当八点半钟,这条土石杂铺的大街上有不少的行人,各商店的小伙都站在柜台后面等买卖,沿街叫买的扁担负贩也都上市了,兵士们的灰影有时穿过各样的行人当中显出威武的身份。有些一早上出去遛鸟儿的闲人在温和的太阳光下提着笼子回家里吃早饭。

当他们与王老板开始谈判,——就是求着打主意的时候,王老板用手抚了抚棉绸羊皮袍没做声。一会却叫了一个小伙过来嘱咐他快去请吴练长。小伙方要走出,他却添上一句道:“练长还没起来,务必同他的管家说:起来就快禀报,说我在店里等候,有事商量哩。……”

裕庆店的确是一个内地镇市商店的模型。油光可鉴的大柜台,朱红色的格子货架,三合土的地,扫除得十分光洁,四五个大酒瓮都盖了木盖横列在柜台的左边。木格上的货物很复杂:江西的磁器,天津北京的新式呢缎鞋子,各样的洋油灯,线袜,时式的卫生衣,日本制的小孩玩具,太古糖,外国酒,茶叶,应用品与奢华品,搀杂着陈列得很美观。帐案上兼做银钱的兑换买卖,常常有两个年青的学徒,一位先生不住的拨动算盘与在大青石板上敲试银洋的响声。向里去,穿过一个月洞门,——上面有隶字写的“聚珍”两个大字的纸扁额,——向右去,一间光线并不充足的小屋是店中经理的办事处与起居室。有熟的朋友便在这里会谈。至于招应军界的长官与本地绅董,是在后院的大屋子中。这边宜于办点秘密事,正如同屋子中的表象一样。因为靠街的东墙上有个很高的小窗子,有两扇玻璃门可以推动,外面却用粗铁丝网罩住。一个木炕,一只小巧的长抽屉桌,两个铁制的钱柜,可以当坐椅用。以外使是几叠帐簿,印色盒,烧泥的大砚台,全是很规则的摆在长桌子上。墙上的二三幅名人字画,色彩并不鲜明,不是十分靠近却分不出款识上的字迹。总之,从阳光的外面走进这小屋子中自然使人有一种阴森幽沉的感想,同时使你说话也得十分小心与加意提防,万不会有高谈阔论的兴趣。

王经理一见陈庄长领了这位乡下老头来,他早已明白是为了什么,所以赶快将他们让到这黑暗的屋里。经陈庄长几句说明之后,他便派人去请练长,这等手续他是十分熟习并用不到踌躇与考虑。“事情是这样!”王经理唿唿的吸了两口水烟,捻着纸煤道:“我知道的最早。大有每天来卖菜,我很认得过来,真是庄稼牛!他太不会随机应变了,这是什么时候,咱这常卖在街头的人对待这些老总还得小心伺候,一不高兴,他管你是什么,轻则耳把子,重则皮带。……你不得认晦气?偏偏他,——大有,挑来的白菜卖得快,只剩了三棵了,钱都收起。他在议事局的巷口上尽着叫卖,其实回去也就罢了。偏有人来买,少给他十文一棵,不卖,好,一个从议事局来的老总,——不是他们都驻在局子里,——看出窍来,叫他挑到局子门口,情愿添上十文全留下这三棵。一切都好了,及至给钱时少了八个铜板,他争执着要,……不用再说了,那个老总居心吃乡下人,像是个营混子。骂大有,还骂祖宗,说他诈人。本来谁吃得下,其结果连门岗也说他闯闹营口,一顿皮带,押了进去。……那时街上的水火炉子已经卖水了,见的人很多,陈庄长,你是明白人,这要埋怨谁?……”一口稠痰从他的喉咙中呛出来,话没说完,便大大的咳吐起来。“就为这个,王老板,你得救救奚老二。往后我做主,得担保不许大有早上再来卖菜,现在咱们应当躲避当弟兄们的,少给大家惹点是非,便是地方上的福气!”“对!若不如此想,你还想同穿老虎皮的打架,那不是瞪着眼找亏吃!”

他两个人义正辞严的问答的中间,满脸忧恐的奚二叔坐在冰冷的铁柜上什么话都不敢说,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会说话,又在这些穿长袍的人中间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而且他仿佛看见藤条与杠子的刑具都摆在自己的面前,儿子坚实的皮肉一样也会渗漏出打压的血痕。他忐忑着这最快的将来,不知道破了皮肉的儿子能否赶快把他关到媳妇房间中去。同时蓬松了头髻的儿媳,与傻头傻脑的聂子,现在他们知道这不幸的消息是怎样的忧急……

一阵脚步声从外间中向里跑,骤然打断了这老实人的幻想,原来那个出去请练长的小伙跑回来向经理回复:“练长的门上出来说,练长刚刚在吃点心,说有什么事请过去讲,听说还吩咐厨上给老板预备午饭。”他报告完了,整整衣襟很规矩地退出去。

即刻王经理脱下毡鞋,换上宽头的厚棉鞋,同陈庄长走出去。剩下恐惶的奚二叔兀坐在柜台前面的木凳上听回信。三

过午以后,狂烈的北风吹遍了郊野,枯蓬与未收拾的高粱根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翻滚。阴沉的厚云在空中飞逐,合散,是又要落雪的预兆。比早上分外冷了。大有拖着吃力的两条腿跟着他父亲在回家的道上慢慢地走。他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鸟儿由鹰鹞的铁爪下逃生回来,虽然不过用绳缚了整个上午,然而皮鞭的威力在他那两条腿上留下了难忘的伤痕。蓝布棉裤有一边是脱露出不洁净的棉絮,冷风从漏孔中尖利地刮透他的肌肉。宽广的上额青肿了一片。他的青毡帽斜盖在上面。他不知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被几个高个兵官在桌子后面向他喊呵了一阵,除却几句难忘的恶骂之外那些话他不甚明白,也随时忘了,于是几个兄弟做好做歹的把他松了绑,从局子门口推出来。不是防备得早,差些撞到局门口的下马石上,以后便是奚二叔与陈老头领他到吴练长的堂皇的客厅中磕过头,回头又到裕庆店里给他敷上了些刀伤药,然后由陈老头与王经理在小屋子中商量了半天什么事,把自己的痴痴的爸叫进去,又过了多时,他才得离开那里。

始终没对自己说一句话的父亲,从似融含着泪珠的老眼中已可看出他的难过!原来是黄瘦与深叠皱纹的面目,仿佛更见苍老,这一天的异常的生活与万难料到的打击,使得这老农人忘记了饥渴。自己的儿子受屈,——也的确是自己的耻辱,自己的生活上难关一齐拣这个邪恶的日子来临!还有打点费四十元,送吴宅上的管家十元,王经理的人情还没说到如何的报答。这些数目幸得有陈老头给办着,先从裕庆店里借上,“有钱使得鬼推磨,”怎么啦,带兵宫拿了白花花的银元去,连练长与王老板都得白看。只好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好去老虎头上动土,闯上这场乱子,受了屈打,还得还债!……

奚二叔虽然痛儿子,什么都不关心,只望他逃出那些老总们的手掌!到底儿子出来了,虽不是十分活跳,却也不至于残废,三两天便可复元,伤在皮肉上,伤不到心。……一转念,他看见五十元的银洋在自己的眼前跳舞了,在王经理手中自然是看不起眼,算一元钱一斗的粮粒,一斗一元,十斗一石,五十元五石,算法不错,五石,差不多是他地里一年的出产!然而现在连同预备过年的存粮算在内,天井的囤角里还有一石黄谷,五斗红麦,不足一石的高粱米。

在这久已是被生活压榨得十分老成的农人的心中,这突来的忧愁将他整个的精神弄乱了。裕庆店的垫款,是不过年底,人家凭着陈老头的情面已经是格外通融了,但自己拿什么还人?原来的计划,到这天全盘推翻,一冬的编席与秋间的积蓄,本来预备着再过一年便好给聂子买一个媳妇来,在现在的时价,说是彩礼,大约不过一百元,三年之后也许快抱重孙了。他为儿子想尽法子种地,为孙子娶媳妇,这都是他时刻不忘的大事,也是他努力在土壤中一辈子的志愿。他永远记得创业艰难,守成更属不易的古训。自小时听见老人常常的说起,使他记在脑子中不会忘却,经过几次的大动乱——在他看来那已是不常见的真重大的乱事了,——他还得保持住他的田地,而且从十年前又买进一片小小的树林地带,在祖传的旧房子上添筑上三间茅屋。他常是对着邻人与亲戚夸说,不是过分的满足,却使他感到俯仰无愧的趣味。……但这个坏的日子太坏了,只为了八个铜板的小事,——他现在想是小事了,望着失去了把握的未来的暗影,仿佛有条沉重的铁练拴缚住他的灵魂。

父与子仍然在一条大道上走,然而各人另怀着一份心事与异样的感动。大有现在三十岁了,虽然戆笨,却从来没吃过乡下人的暗亏。他从十六七岁时学过乡下教师传授的拳脚,身体壮,来得及,轻易不肯被人欺侮。在田地中工作,他每每讥笑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说“他们只是饭桶”。不错,他的筋肉坚实的两条臂膊,与宽广的肩背,无论是扛起锄头,推动车子,总比别人要多干多少活计。因此有人替他起个诨名,不叫大有,却叫大力。他凭着这份身体与种植的田地相拼,只要不是天爷不睁眼,还怕收成得比别家少?他甚至连一袋旱烟还不会吸,有时喝点酒还有数儿,其他恶习他连看也不看。……他从前也出过兵差,这太平常了,几年来来往往不知去向,更不明白为了什么,老是有军队调动,抓夫出差。有壮丁的乡间谁家都不易免掉,还是力大的便宜。他推得动,走得了,人又老实,所以他虽然眼见有不少的邻人受老总们的脚踢,打皮鞭的刑罚,自己幸而没有尝过这等滋味。他单纯的心中感到异常的庆幸,又往往对别人谈起多少带点骄傲的话头。然而这一天他无意中更耻辱似的尝着灰色人的鞭子的滋味了!皮开肉肿的痛楚自然不好过,比起他向来自负的高傲那是更难堪的打击。那些凶横的面目,大声叱呼的话,轻蔑的眼光,与磕头的心情,当时糊涂得只有蓄在心中的愤愤。现在是彳亍于冷风的旷野中,他感到凄然欲哭的难过,精神上的羞辱比身体上的痛苦重得多,他虽是受惯了迫压生活的乡间人,不过他还年青,他又富有冲决的力量,偶然遇到这等委屈,像一个火球投掷在他的沸热的心中,要烧尽了一切。

他有他爹的遗传性,向来是拙于说话,尤其是与人争执是非的时候更讷讷地说不出。况且他也知道被人拴缚起来,还要置辩那等于白费力,经验告诉他:老总们的皮鞭之下顶好是不做声,争理不对,讨饶也是不行,他赏给你的任何礼物,最好是逆来顺受。何况大有原来也是个硬汉,咬住口不肯哀求乞怜,所以这突来的打击他只是将愤怒深藏在火热的胸中,不曾有一丝毫悲哀的念头使他感到绝望。及至被那些枪手推出门外,又去给那位本地的老爷磕头谢赏的那一时,一股莫名的悲感从心头上涌到鼻端。在铺了方砖的地上,轻细的微尘粘合了他的可宝的两滴热泪。他现在纷乱地记起这些事,他开始对于他从没计算过的将来觉得粟然!

离开那五千多家的大镇约近二里地了。因为北风吹得太起劲,空阔的大道上没遇见一个行人。奚二叔老是垂着头走在前面,大有拖着腿上的破棉絮跟在后头。他们彼此的心事或者都能明白,究竟没说一个字。沉默在狂吼的晚风中,走到一个路口。向东去一条小径是去陶村的,他们应分往南去,恰好奚二叔的脚步刚刚挪过横道,正与一辆自行车碰个对面。

一个短青衣裤戴着绒打鸟帽的少年轻俏地从车上跳下。“啊啊!二叔,那里去?……唉!大有,你怎么弄的像是同谁打过架?”少年很有礼貌的扶住半旧的车把。“可不是,同人打架!……原是你,杜老大,你回来多少天了?”奚二叔一眼看明他是陶村的杜烈,他是终年跑外的,他认为是不正干的孩子,然而既然遇到不能不打招呼。“快过年了,我放了工,前天才从外边跑回来,那里都没去。一年回来一次,……怪巧,想不到大风天碰得见!……”他没说出下面的话,然而看到大有的狼狈神气,又是从镇上来,他明白其中一定有岔子。听听奚二叔的口吻便不再追问。

原来没打算说什么话的奚二叔,他对于这终年在外浪荡不好好务农的壮烈更不高兴谈闲话,然而屈抑的情感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指挥,一遇到这个机会,沉默了差不多终日的老人的口舌再也忍不住。于是在向晚的冷风中,站在刚刚露出麦苗的土垅上,便将大有与自己经过的大事变告诉出来。

时间本来晚了,这一场谈话野中已经朦胧了,太阳还藏在厚云里,连一点残光也没有。只听见呼呼的风声震动道旁的树上的干枝槭槭作响。杜烈很注意地听这段新闻,到末后,他无意识地将绒帽取下来在左手里扇动,一头短发被风吹开来,像是表示他的同情的愤怒。“好!二叔,动气干吗!……我来看,大有哥真是太受委屈了!你老人家跑了半天,你回去吧。把大有交给我,你看风多有劲,他的裤子都撕破了。我家里有从T岛带来的药品,——外国药,止痛,养血,……本想到镇上去一趟,没要紧,不去了。……到我家去上药,我同他谈谈开开郁,还有好酒,二叔,你回去同家里人说,明天早上送回大有哥去。……走!”

这年轻的工人说话简捷爽利,又是十分诚恳,奚二叔本怕自己的孩子回去难过,况且自己也不好说不忍得说什么。

这时奚二叔心中微微觉到从前自己对待杜家这孩子太冷淡了,没想到他却是个热肠的小伙子。

大有恰好不愿即时回家去,他觉得十分丢人,这一来他也不推辞。

于是他们分路而去。

旷野中黑暗渐渐展扩开来了。四“现在应分好些了,全是鬼子药,也就是东洋药。还痛吗?到明天你带回这一小瓶去。”杜烈在满是烟呛的里间炕上对躺着的奚大有问。“好得多。原不怎么痛,咱的皮肉不值钱,揍几下觉不出大不得了。……我说,杜大哥,我到现在就是肚子里压住一股闷气!”

大有药敷过了,也吃过一顿精美的大饼,葱根炒肉丝的晚饭,酒是喝得不少,盛二斤的粗扁瓶中的酒去了一半。也幸得了这强烈的酒力的兴奋,他高兴说话了。肉体上的苦痛渐渐忘却。实在也不觉怎样,只是一股愤气借着酒力又涌上来,对于那胆小忧苦的爹与勤劳的妻,小孩子,现在他都记不起来,他只念念着那几个巨大狞黑的面孔,与吴练长的瘪瘦的腮颊,还有拿着皮鞭的粗手。似是终没有方法能将突塞进胸腔中去的闷气发泄出来,他还没想到怎样发泄,不过却是开始感到抑迫得不安。

杜烈这时脱了鞋子,蹲在一段狗皮褥上,慢腾腾地吸着爱国牌的香烟。屋子里还没点灯,借着窗上的油纸还约略的看得见一些东西的轮廓。他的广额上乱发如狮子的鬣毛似的披散着,大嘴,嘴边的斜纹,因为他像深思,所以更向腮帮插去,显得更深宽些。大而有点威力的眼睛,在暗中他努力地向对方看去,像是要从这黑暗中寻求到他所要的东西。他不急着答复大有的话,将香烟上的余烬向炕前弹了一下。“嗳!看爹的意思是十分不高兴,我却说不出来。自然这乱子是我闯的,论理一人干一人当,……现在连他也牵累到那个样儿,谁没有良心,咱这做小的不难过?……”大有从闷气的抑压感到忏悔般的凄凉,很无力量的说出这几句话。“别扯天拉地地想了,大有哥,你真是老实人,人愈老实愈容易吃亏,……还不是家常饭。我终年在外替人家弄机器,打吗,冤吗,何曾没受过,话要这般说,外人的气好吃,自家的气更令人受不住,……不过你东想西想,……干什么,我先问你——”“什么?”大有也抚着屁股强坐起来。“头一件你还得种地不?……”“唉!靠天吃饭,咱们不种地去喝风?”“对!还有第二件,能去当兵?”杜烈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当兵?还能种地?那不是咱干的事!”“一要种地,二不当兵,我的哥,你尽想着出闷气,难道你也能去入伙,去拿自来得?”“你说是当土匪,别吓人了!怎么啦,越说越不对题了。”大有起初还郑重地听,末后这一问他简直觉得老杜有点跟自己开玩笑。“不忙,还没找到题目呢。头两样不能不干,不能去干第三样,不敢下水,你再想想,还是小心躲避人家的耳刮子,皮鞋尖,鞭子是正经!咳声叹气当得玩艺吗?早哩,兵大爷几下打,日后还不是小事,你还用大惊小怪。仿佛被人强奸了的新媳妇,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憋坏了肚子,连孩子也生不成一个,那才怪!……”

大有在暗影中也笑了,“老杜在外面净混出嘴头子来,玩贫嘴却是好手。话倒是真个,……咱什么没的干,还得攥犁耙,扛锄头,生气情知是白打!”“不是那么说,反过来说,谁吃得住人家的欺侮!你还不知道,老杜年小的时候终年同人家开仗,全是为了不肯吃亏,这些年来,——你道是在外边就容易一帆风顺?——咳!什么亏什么寒伧没受过!连鬼子的火腿,枪托子都尝过滋味!大有哥,人是好混的,吃碗饭好容易!别说咱不得罪人,一个不顺眼,一个同你开开玩笑吃不了兜着走!人心不一定全是肉做的!……说不了,不到时候你还是忍耐着性子算占便宜!如今在乡里更不好过。我偶然回来看看,回去之后足有几十天的不痛快!那一样儿叫人称心?钱化多了,地荒多了,苦头吃得更大。终天终夜地与土匪作对,一个来不及便是烧,杀,整个村子的洗劫,大家出钱养兵,白打,真是白打!更添上吃人的老虎了!……我仍然还是回来,老娘眼也花了,上牙差不多全落了,一个劲的催我娶房媳妇,我说非等着妹妹出嫁后,不行,尽着老人去嘟囔,我不应口!好在我底手头拿的钱还够用,新近请了一位大娘在家里做活,下年我打算将妹妹带出去。”“唉!你还把大妹妹带出去干么用?”大有颇引为惊异了。“你不懂。现今女人在外边一样挣钱,工厂里女工一天多似一天,不过咱这边去的人少些。……不止做工,我还想叫她学着识字,入补习夜校。”

后面这四个字在大有的理解中不很清晰。“就是晚上开的学堂。那些姑娘媳妇白天做工晚上还可以去认字,日后不认得字简直不好办,不比以前怎么都可以混日子。……”“那末,你不怕她学坏?外面的坏人更多。”大有直率的追问。“那可不敢说。从那一面看,也许格外学好。你说女孩子在乡下有什么干的,一切都变了,用不到纺棉花,养蚕养不起,绣花,现在镇上也没多少人家定做,还不像你家可以帮着种地,看边。我家里一共一亩二分下泊地,我不在家早将粮粒典给人家,每年分几斗。她干什么?还不如跟着出去开开眼。”

对于大有,这个提议是过于新奇了。他几乎不能判别其中的是非。外边,外边,他永远不明白大家所谓外边的是什么景象。不错,这些年来向外边跑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下关东,上欧洲做工,闯T岛,有的一去便没了消息,有的过个十年八年忽地怪模怪样的回来了,回来又重行出去。往近处的外边也有一两年回家一次的,却是他向来觉得与那些不安本分的人谈不到一处。陈庄长不是也看不起那些小伙子?所以自己不常听见有人说外边是什么世界,也不知他们去干什么活。有人说也是种地,辟菜园子,有的却说是耍手艺,他根本上与手艺的世界隔得太远。春天撒种,秋天收获,大热天光了膀背在高粱地里锄土块,杂草,这是庄稼的本分,与手艺不同。他意识中总觉得凡是手艺人就不大规矩,穿得要整齐,说话也漂亮,用不到老大的力气却会拿到钱,这与他家传的事业不是一行。例如编席子,编蒲鞋,这类手工他从没想到也是手艺,何况并不是他家的正业。以自己范围中的经验证明,所以他这时对于老杜说的外边仍然没有一个概念。他总想即使任管如何拿钱,那不是本分,因此他并不欣羡,反而觉得老杜要连他的梳着髻子的妹妹带去,不免有些荒唐。

他沉在茫昧的寻思中时,杜烈早已到外间去将有玻璃罩的洋油灯点着,拿到里间的土窗台上,异常的明丽的光映着两扇木门上的两张五色纸,印的文武财神的印象十分威武。外面灶上的余火这时通到炕洞里,屋子中充满了暖气。

大有觉得坐处的下面席子上的热力渐渐增加,通过被打的创伤,颇有些痒。再倒头躺下,靠近纸窗,窗外的风声小得多,有时吹得窗外的槐树枝微微响动。“天有不测风云,……唉!取笑取笑。你也可谓是旦夕的祸福了。多快,一会儿地皮上满盖了一层雪,风也熬住,说不定要落一夜。……”杜烈将青布小袄脱下来放在空悬的竹竿上,露出里面的一身棉绒卫生衣,紧贴住他的上身。“啊呀!明天还落雪,走路太费事,再不回去爹又许来找,……”大有皱着粗黑的眉毛说。“你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孩子,怕什么。老是离不开家。我还打算一半年中领你到T岛去玩玩,这一说可不好闹玩,你八成是不敢无缘无故的出门。”杜烈半带着讥笑的口吻。“怎么没离开家过?秋天上站推煤炭,春天有时往南海推鲜鱼,不是三五天的在外边过?”“你自己呢?”

这是句有力的质问,推煤炭,推鲜鱼,是与邻舍的人往往十几辆二把手车子一同来回的。一个人出门,在自己以前的生活史上的确找不出一个例子来,……大有傻笑着没做声。

杜烈又吸着他的纸烟笑了起来。“你简直是大姑娘,不出三门四户,一个人连门不敢出,你太有福气了!有奚二叔,你再大还像小孩子,说来可叹!像我,即使在外头坐了监,谁还去瞧一瞧!我今年二十四了,从十七那年在济南纱厂里学苦工,整整的七个年头,管你愿意不愿意,有胆力没有胆力,尽着乱闯。为了吃饭什么也讲不得!从前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杜二哥,如今晚咱们还想那个!苦头尽管吃,能够在人前头像个人这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人上人,还得那些有钱有势的干!咱根本都不想。……”“照你这个说法,我那村子里的陈老头也可算得是人上人了。”一个模糊的观念在这头脑简单的青年农人的思想里如闪电似的闪过来一点微光,他觉得庄长也有点像官,一样的话他说得出比别人有力量,办得到,于是有人上人的断定。“哈哈!老哥哥,他仍然是在人家的足底下哩!陈老头,我听见说还不错,现在乡间没人出头不更糟。譬如今天你这桩倒霉事,也亏得他出力。他一样得向绅士,官长面前拍屁,多跑些腿,费些唾沫,还得吃得起。什么事吩咐下来,不管死活就得马上去办。也够瞧的!你问问,他心里乐意?不过他可辞不了。在咱这近处,有老经验还识得字说出话来大家信得过,像陈老头也没有几个了。不过他究竟比咱们好,家道不用说,自种着二十亩地,又有在城里干事的儿子,——我记得去年时他的第二个儿子在城里不是管着查学吗?镇上的人说他从中捞摸钱用?陈老头该不是那等人,为挡堵门面他可不敢辞。谁没有苦处,我想他也有难过的时候。”

果然这样的拟议不对,似乎是后悔不应说陈老头的坏话,……然而经过杜烈的无意的解释之后,大有对于这一切事与名词明白得不少。到如今,他方明白所谓人上人不是这等讲说,因此他又联想到老杜究竟比自己聪明得多。“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大号是葵园,自然还在城。一年差不多下乡两次,到家里住几天,我们都称他师爷。他老是穿着长袍,也好吃纸烟,戴眼镜,还看报,唉!他是咱这边的怪人!……”“噢!小葵真有一手。”“怎么?你同他很熟?”大有的反问。“你倒忘了,我十多岁的时候不是在你那村子里上过私塾,小葵和我同学,我们老是坐在一张破方桌上念《论语》哩。……你比我们大,你没念书,那时你大约是放牛下野。”杜烈若有所忆的神气,一面说话,一面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该打!记性太坏,也埋怨你太小了,谁还想得过来。老黄的学屋中有你这一群淘气孩子。小陈在那边上过两年,以后便不知怎么混的入学堂,……你为什么走的,我可说不上。”大有也提起幼小时的趣味,因此对于杜的提示更愿意追问。“我在老黄的黑屋子里整整待过一年,念了一部《论语》,到现在我还得感谢他,大字认得一百八十,还是书房的旧底子,算来已经十四年了。那时已经是弯了腰的老黄早已带着竹板子入了土,咱总算没出息,干了工人这一行。……为什么离开?你不明白没有闲身子会念书?家里等着下锅,只好向外面鬼混去。……”“小葵阔起来,有时还穿着绸子大衫下乡,自从上年连媳妇都搬到城里。别瞧陈老头有这好儿子,却不对头,说话老不合味。小葵到家一趟都是到镇上去玩,总说是回家好听,三天连半天都待不住。陈老头听见别人说起他来就摇头。”“哼!一定不会合得来。”杜烈轻蔑地回答。“你常年不在家,怎么知道?”“有道理呢,你不懂。……这个我许比你明白,也像你会种地一样,我不如你熟。”

大有瞪了瞪他的大眼睛,猜不透老杜话里有什么机关,他也不耐心再往下问。“对,你不会种地,究竟我比你还有一手呢。”他的虚浮质朴的夸示,微笑在嘴唇的两边。五

自从奚大有扮演过这一出在乡村中人人以为是愚傻的喜剧之后,一连落了三天的雪,因为道路的难于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陈家村西面的高岭阜上一片银光,高出于地干线上,几百棵古松以及白杨树林子全被雪块点缀着,那洁白的光闪耀在大树枝与丛丛的松针中间十分眩丽。岭上的一所破庙,几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岭的小径,简直没看见人影。与这带岭阜遥隔着村子斜面相对的是一条河流,冬天河水虽没全枯,河面却窄得多了。一条不很完整的石桥,如弯背的老人横卧在上面。河水却变成一片明镜。河滩两面的小柞树与柽柳的枝条被沙雪掩埋,只看见任风吹动的枝头,凄惨地在河边摇曳。平常的日子沙滩中总有深深的车轮压痕,历乱地交互着,现在除却一片晶莹的雪陆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有的地方将土崖与低沟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了,即有熟练的目光也难分辨。四围全被雪色包围住了,愈显得这所二百人家的乡村更缩瑟得可怜。冬天,悲苦荒凉的冬天,一切可作乡村遮翳的东西全脱光了。树叶,岭阜上的绿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与玉蜀黍,以及各个菜园旁边的不值钱的高大植物,早都变做火炕中的灰烬了。远看去,一叠叠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铺盖着,时而有几缕青烟从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没有力量,并不是直往上冒。可见他们的燃料也是湿的,炊饭的时候不容易燃烧。原在河岸的上崖的地窖子不常见有人。从村子里向那边去,自然到夜间巡更的锣声也停止了,无论白天或是晚上轻易连一只狗的吠声都没有。不恒有的今年的大雪将本来冷落的陈家村变成一片荒墟。然而在这不动的荒墟之中却有一两个青年人激动起沸腾的热血。

奚大有从被打的第二天冒着风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来。除掉见过陈老头与一二个近邻之外别的人都没见。雪自然是一个原因,人们都躲在有烟与热气的屋子中不愿意无故出来,而乡间人对于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体谅他的心情,不肯急看来看他,反而使他不安。所以这几天的天气倒是他将养的好时机。静静的卧在温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烟薰黑了的屋梁,幸得杜烈的洋药,红肿的腿伤过了两夜已经消了大半。

经过这场风波之后,又听了伶俐的小杜不少的新奇的谈话,大有的心意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摇动了。以前他是个最安分,最本等,只知赤背流汗干庄稼活的农夫。他向来没有重大的忧虑,也没有强烈的欢喜。从小时起最亲密的伴侣是牛犊,小猪,与手自种植耕耘以及专待收成的田间的产物。他没有一切的嗜好,有饭时填满了肠胃。白开水与漂着米粒的饭汤,甚至还加上嫩槐叶泡点红茶,这是他的饮料。他有力气,会使拳脚,却能十分有耐性,不敢同人计较,也没想到打什么不平的事。一年年的光阴绝不用预先铺排,预备,便很快的过去了。不记得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可是并不觉得忙,吃累。习惯成的用力气去磨日子的生活,他从没感到厌倦或不满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宗教这两字,更不知为了什么去做一辈子的人,有什么信心去容受诸种的苦难。这一切不存在他的意识之中。他的惟一单纯的希望是天爷的保佑。乡间人传统的浅薄观念,有时是用得到。在平常的日子中谁也不把这天爷的力量看得怎样重,用不到每饭不忘的虔敬与念兹在兹的祈求。大有也是这样临时迷信中的一个。至于他爹对于他也没有更大的教训的影响,当然他向来不会反抗他的意见,或不遵行他的命令,然而这单纯的少年人没读过旧书,也不深知孝悌恭让的许多道理,他只是处处随着乡村中的集团生活走,一步也不差。他的知识与遗传下来的平庸性格,使他成为一个最安然而且勤劳的农人。奚二叔的青年时代本来具有的反抗性与努力的保守性,都传到他的身上。不过安稳惯了的乡村生活,使他偏于保守性的发展。或者是一代与一代不同,二十年后靠近被外国人驱使着中国苦力造成的铁道的近处地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那庞大奇异的生物征服了!如奚二叔现在也一样得穿洋布,点洋灯,用从远处贩来的洋火,洋油。只余下光荣的回顾,表示他当年的愤慨。至于大有与他的同年纪的青年人是早已想不到这些事了。仍然是在旧土地中挣扎着,爬上,爬下,可是由尊重自己与保守自己而生的反抗性日渐减少。经验是个教训的印板,没曾经过的哀乐难以打动自己的灵魂。大有不会从文字与教育上受过知识的打动,所以对于另一时代中的父亲的举动是茫然的无所可否。他不很明白这忠厚的老人为什么总是与儿子不对头,其实自己在镇上见过传教的洋人一样是青长袍马褂,说的再慢没有的中国话,劝人做好事,不偷不盗,爱邻舍,孝父母,看他在大太阳里摸着汗珠子不住声的讲,也未见得总是坏。难道这个样儿便会吃人?大有虽曾有过这样的模糊的评判,却不敢向老人家提起,自己既不认字,更没曾去向那毛茸茸的大手里领一本教书。他觉得老人家也许另有不高兴传教人的理由,但这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值不得操心。他有他的挥发身上精力的趣味,只要能教额角与脊背上出汗,就算他没白过这一天。此外的大小事件他看得如同秋天天空中的浮云一般,来往无定,也不是一律的颜色,那全是在空中的变化,与自己的吃饭,睡觉,干活,怎么想也生不出关系来。于是他自幼小时便是个无忧虑也无变化的农人,——是多少中国农村中的一例模型中的一个。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后,他似乎多少有点心理的变化了。他开始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永远是在别人的皮鞭与脚底下求生活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要出什么岔子。综合起过去的经验,他暗暗的承认那些灰衣的兵官们是在他与乡村中人的生活之上。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讥讽自己的话,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无力量。陈老头,摇摇摆摆的小葵,与气派很大的吴练长,比起自己来都有身分,有无形中的分别。他在从前没有机会想过,现在却开始在疑虑了。

父亲两天不去打席子了,吃过早饭,拖起猪窝便跑出去。小孩子说爷爷是往陈家去了,有时过来问一句,或看看伤痕,便翘着稀疏的黄胡子走去。老婆虽不忙着做饭,洗衣服,她还是不肯闲着,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做鞋子。他料理着药品给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却也批评自己的冒失。是啊,在父亲的不多说话的神色也猜得出对于自己闯下乱子的恚恨,因此他也不能同他们说什么。

正当午后,空中的彤云渐渐分散,薄明的太阳光从窗棂中间透过来,似乎要开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伤还要难过,下炕赤脚在微湿的地上来回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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