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特小说集6 塔拉巴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5 10:15:31

点击下载

作者:(奥地利)约瑟夫·罗特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罗特小说集6 塔拉巴斯

罗特小说集6 塔拉巴斯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罗特小说集6 塔拉巴斯作者:(奥地利)约瑟夫·罗特排版:skip出版社:漓江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0-01ISBN:9787540784782本书由漓江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我的父母

塔拉巴斯

一位大地上的过客第一部考验一

公元1914年8月,在纽约住着一个名叫尼古劳斯·塔拉巴斯的年轻人。他所属的民族曾是伟大沙皇的臣民,而今却被称为“西部边民”。

塔拉巴斯是个富家子弟,先前上过圣彼得堡技术大学。第三学期时,他参加了一个革命团体,并非出于真正的信念,而是由于一腔年轻的热血无从宣泄。没过多久,这个团体参加了一次针对总督谢尔松的炸弹袭击。于是,塔拉巴斯和他那帮同志被告上了法庭。他们当中有几个被判了刑,另外几个,包括塔拉巴斯,被释放了。父亲将这个儿子逐出家门,但却许诺说,如果他决心移民美国的话,可以给他一笔钱。于是,年轻的塔拉巴斯没怎么想便离开了家乡,一如他两年前未经深思熟虑便成了一名革命党人一样。他充满了好奇,内心紧随着远方的呼唤,憋足了劲头,信心满满地走向了“新生活”。

结果抵达纽约才两个月,这个水泥丛林般的大城市便唤醒了塔拉巴斯的思乡之情。就算大千世界摆在面前,有时他也会觉得整个世界已经离自己而去。他觉得自己像个老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已经逝去的生活,所剩时日已经不足以开创新生活。就像人们说的,他浑浑噩噩,不再希求能够适应新环境,也不打算去找个生计。他所向往的是故乡大地淡蓝色的雾霭,是冬天的冻土,是夏日云雀不停歇的高歌,是秋天地里烤土豆的香味,还有沼泽地里青蛙的聒噪和草地上蟋蟀的低吟。思乡之情占据着尼古劳斯·塔拉巴斯的心。他痛恨纽约,痛恨这里的高楼大厦、宽街广巷,痛恨所有石头做成的一切。而纽约就是这么一座水泥石头城。

来纽约几个月后,塔拉巴斯认识了卡塔琳娜,一个来自诺夫哥罗德的姑娘,一个酒吧女招待。塔拉巴斯像爱自己失去的家乡一样爱着这姑娘。他可以和卡塔琳娜说话,还可以爱她、吻她,与她肌肤相亲。卡塔琳娜使塔拉巴斯想起了家乡的田野,想起了家乡的天空和秋天家乡田野里烤土豆的香甜。尽管卡塔琳娜不算老乡,但塔拉巴斯听得懂她说的话。她理解他的情绪,也能顺着他的情绪行事。卡塔琳娜既能减轻他的思乡之情,同时也能让他的思乡之情泛滥成灾。她能唱塔拉巴斯在老家也学过的歌,认识的也都是塔拉巴斯认识的那类人。

塔拉巴斯爱吃醋,狂野而又温存,随时准备动手打人,但也随时愿意献上柔情之吻。他在卡塔琳娜打工的酒吧附近一逛就是几个钟头。他会久久地坐在一张自己情人负责打理的桌子边,看着卡塔琳娜,看着其他酒吧招待以及酒客。有的时候他还会走进厨房去看着厨子。渐渐地,大家便开始觉得尼古劳斯·塔拉巴斯老在自己身边转悠挺讨厌。酒吧老板威胁说要解雇卡塔琳娜。塔拉巴斯威胁说要干掉老板。卡塔琳娜求塔拉巴斯别再来酒吧了,这下更打翻了他的醋坛子。有天晚上,塔拉巴斯真的动手了,他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但动手之前,还发生了一点其他事儿。

夏末的一天,潮湿而又闷热,塔拉巴斯来到纽约一个常见的流动游乐场。他在那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从一个帐篷摊逛到另一个帐篷摊,百无聊赖地用木球扔向不值钱的瓷器,用火石、手枪和老式弓箭把那些傻乎乎的玩偶射得东倒西歪。他骑马、骑驴、骑骆驼,在旋转木马上兜了一圈又一圈,还乘一条小船,穿过了人造山洞。那里全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和阴森森流动着的水。他乘坐过山车,享受那种骤然上下带来的恐惧ꎻ在恐怖屋里,又看到了自然界各种残忍的异象,有各种性病,还有臭名昭著的杀人恶魔。最后,塔拉巴斯在一位吉卜赛女郎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据说这人能未卜先知,通过手掌看未来。塔拉巴斯是个迷信的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多次找人算过卦,占卜未来。有用扑克牌的,有看星象的。他自己还研习过星象术、催眠术、特异功能等方面的小册子。要是他在路上遇见白马、扫烟囱的,甚至是修女、教士或其他什么神职人员,这都会被当作某种征兆。这能决定他所走的路、散步的方向,影响到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决定。早上起来,他会小心翼翼避过老年妇女和长红头发的人。对他而言,要是礼拜天偶然遇到犹太人,那肯定是再晦气不过的事情了。塔拉巴斯整天忙乎的就是这些。

塔拉巴斯驻足在吉卜赛女郎的帐篷前。她蹲在一个小板凳上,脚前放着一个倒扣过来的罐子。上边有各种各样用来算命的物件:一个灌有绿色液体的玻璃珠、一支黄色的蜡烛、几张扑克牌和一小堆银币,还有一根铁锈色的小木棍和用发亮的桂竹香做成的大小各异的星星。很多人拥挤在这个吉卜赛女人的小摊前,但没人敢踏上前去。那女人年轻、漂亮、冷漠,似乎对周围的人熟视无睹,黝黑、带着戒指的双手合十地放在胸前,并低眉敛目,盯着自己的手。在她那件亮红色丝质上衣的下面,可以看见丰满的胸部随呼吸起伏,脖子上三圈沉甸甸的、硕大闪亮的金币串成的项链微微颤动着。她的双耳也坠着同样的金币。金币似乎在丁零作响,但其实谁也没听见什么响声。吉卜赛女郎好像从不打算在莫名神力和世间生灵之间做个收钱的掮客,也不想给人占卜算命,而是想成为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力量之一。

塔拉巴斯挤过人群,站在罐子前,一言不发地伸出一只手。吉卜赛女郎慢慢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塔拉巴斯的脸看,看得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好像要抽回手。吉卜赛女郎这才抬起她的手。塔拉巴斯可以感受到女人黝黑手指的温热和银戒指的清凉。女郎轻轻地把他拉向自己身边,塔拉巴斯跨过罐子时,胳膊肘碰到了玻璃珠,两个人四目相对。塔拉巴斯身后的看客围拢上来,他的后背可以感受到这些人的好奇,好像他们的好奇心把塔拉巴斯推到了算命女人面前,又好像塔拉巴斯自己也很愿意跨过那个罐子,以便彻底摆脱这群看客和这位吉卜赛女郎单独相处似的。他有点害怕,怕她大声给自己算命,别人会听见,于是便想就此罢手。“别怕,”她用他家乡的话对塔拉巴斯说,“没人能听懂我说什么。但您要先给我两美金,好让别人看到。这样很多人就会离开了。”

塔拉巴斯吓了一跳,这女人居然能猜到自己的母语。她随后用左手收下钱,高高举了一会儿,好让人人都看到,接着把钱放在了罐子上。然后吉卜赛女郎用塔拉巴斯能听懂的话说:“先生!您真的很不幸。看您的手相我就知道,您既是一个凶手,也是一位圣徒。在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为不幸的命运了。您会作恶,也会忏悔。——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今生今世。”

接下来,吉卜赛女郎松开了塔拉巴斯的手,垂下眼睛,叉手胸前,一动不动了。塔拉巴斯转身想走。周围的看客给他让出了条路,眼中充满敬意,这家伙居然给了吉卜赛女人整整两美金!那个女人的话支离破碎地盘桓在塔拉巴斯的脑海中,他可以原模原样地把她所说的复述出来。塔拉巴斯茫然地游走在射击和魔术摊位间,又掉头回来,最后决定离开游乐场。他心里想着,该像往常一样,过一会儿去接卡塔琳娜。他觉得自己对卡塔琳娜已经有些陌生,但内心却又不想承认。现在是8月底了……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密布。狭窄的街道两边耸立着石头房子,给人们头上仅留下一抹狭窄的天空。几天来都说有暴风雨,但却什么都没来。这个国家行使着其他的规矩,而大自然却在这里被那些讲实际的人所左右,这些人眼下不需要暴风雨。可塔拉巴斯渴望闪电,渴望从厚厚的云层中,从低低地覆盖在广袤金色田野之上的天空来一道锯尺形的闪电。暴风雨终究还是没有降临。塔拉巴斯离开了游乐场,去酒吧找卡塔琳娜。他是个凶手,也是位圣徒。他是个干大事儿的人。

越接近卡塔琳娜工作的酒吧,塔拉巴斯越觉得自己明白了预言的意思。吉卜赛女人的话在他的脑海里渐渐串联出了意思。他心想,我会先成为一个凶手,然后再变成圣徒。(命运之神不曾顾及塔拉巴斯,也显然不可能叫他半道儿上妥协、自己突然改变人生。)

当塔拉巴斯踏入酒吧时,在忙着的女招待里没有第一眼看到卡塔琳娜,于是就问她去哪儿了。有人告诉说,卡塔琳娜今天被准了假,要到晚上九点来钟才会回来上班。这件事让他心中一凛,觉得这就是那个预言中命运转折的前奏。塔拉巴斯在桌边坐下,点了杯金酒,女招待对他很熟悉,知道他是卡塔琳娜的一个朋友。他说着老熟客和酒保打趣时常说的那些逗乐话,借以掩饰自己的烦躁不安。塔拉巴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于是又点了第二杯酒,接着又点了第三杯。因为天生不胜酒力,于是很快就忘乎所以,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几斤几两。他开始令人讨厌地大吵大闹了。

紧接着,那位吃得膀大腰圆,平时就看塔拉巴斯不顺眼的酒吧老板走了过来,让塔拉巴斯滚出去。塔拉巴斯骂骂咧咧地付了酒钱,离开了酒吧,但却站在门前等着卡塔琳娜。这让那个老板很恼火。几分钟后卡塔琳娜来了,满脸通红。显然因为着急,她的头发凌乱,流露出恐惧的眼神。在塔拉巴斯看来,她却显得比以往更加妩媚动人。“你去哪儿了?”他问道。“去邮局了,”卡塔琳娜回答说,“来了封信,是挂号。邮差来时我不在家,所以必须自己去取。我爸病了,可能快不行了。我必须尽快赶回家!你能帮帮忙吗?你有钱吗?”

妒火中烧、满心狐疑的塔拉巴斯试图在情人的眼神中、声音里和脸上找出撒谎和欺骗的痕迹。他用疑惑的、老大不高兴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卡塔琳娜好一会儿。卡塔琳娜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这更让塔拉巴斯怒火中烧,他吼道:“你骗人!说,你到底去哪儿了?”此刻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厨子歇工的日子。这下他的怀疑找到了对证,活生生的对证。可怕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翻江倒海。塔拉巴斯攥紧拳头,一拳打在卡塔琳娜的肋骨上。她踉跄了一下,帽子掉了,手袋也掉在了地上。塔拉巴斯立马从地上拾起包来,一边翻看,一边还不断问着:“你爸的信呢?”信没找到。“我肯定把信给丢了!我都急死了!”卡塔琳娜喃喃地说着,眼中滚出大滴的泪珠。“噢,丢了?”塔拉巴斯吼道。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几位过路人的注意,他们停下了脚步。这时老板走出了酒吧,抬起左臂护住卡塔琳娜,把她挡在身后,右手指着塔拉巴斯喊道:“别在我这儿丢人现眼!快滚蛋!少在我这里站着!”塔拉巴斯抬手一拳,正中对方眉心。几滴血从老板宽阔的鼻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变成一股殷红的细流。塔拉巴斯心里想,这拳打得不赖。他心中一股热血升腾而起,瞬间便怒火中烧。老板脸上的血点燃了他嗜血的激情,好像在开始流血的瞬间,这家伙就变成了纽约这座石头城里塔拉巴斯唯一真正的强敌。接着,当这位强敌把手伸进口袋想找条手绢擦干血迹时,塔拉巴斯以为他是在找武器,于是径直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直到老板摔了下去,头撞在了酒吧的玻璃门上。塔拉巴斯脑袋里嗡嗡作响。玻璃的破裂声,死对头身体沉闷的撞击声,那些目瞪口呆、爱凑热闹,同时也被吓得不轻的过客、女招待和食客齐声的大呼小叫汇成了一出恐怖的大合唱。双手攥住酒吧老板粗壮脖子的塔拉巴斯也跟着摔倒在地,他能透过外套和马甲感到这家伙肚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大张的嘴里露出暗红的咽喉和浅灰色的腭床、蠕动的怪兽似的舌头和亮白色的结实牙齿。塔拉巴斯看他口吐白沫、嘴唇发青、下巴肿胀。突然,一只无名大手扼住了塔拉巴斯的后颈,紧紧地掐住他,把他拎了起来。那种疼痛和暴力令人无法抵御。他拳头松开了,头也动不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刹那间,塔拉巴斯被一种恐惧感扼住。他拼尽全力撞开人群,耳边喊声四起,心中惶恐不安。他大跨步地跑到了街对面,将追上来的人和他们的喊声,还有一个警察的尖锐哨声甩在了身后。塔拉巴斯跑着,机械地跑着,就像长了十条腿,肌肉和脚上蕴藏了无比神力。向前就是自由,背后就是死亡。他跑进边上一条巷子时向后看了一眼,发现没人跟上来。于是闪身进了一扇昏暗的门,悄声躲在楼梯间后边。他看着、听着追上来的一群人从房前跑过,还有人从楼梯上下来。塔拉巴斯屏住呼吸,感觉度日如年。他一声不吭地蹲着——就像躲在坟墓里,蹲在棺材里。什么地方有个婴儿在哭闹,还有孩子在院子里喊叫。这些响动让塔拉巴斯镇静了下来。他整了整衬衫、西装和领带,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口。街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塔拉巴斯离开了这幢房子。现在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橱窗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二

不一会儿,塔拉巴斯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酒吧附近,吓了一跳。他马上转身,隐入街角,消失在小巷中。他确信自己是向左走去的,结果几秒后就发现实际上向右绕了一圈,第二次来到了酒吧跟前。在这期间,塔拉巴斯一直留神着会有什么福祸征兆,比如是否遇到一匹白马、一名修女、一个长红头发的人、一个红头发的犹太人、一个老太太,或是一个驼背。结果他什么都没遇上,于是塔拉巴斯决定赋予其他东西以决定其命运好坏的意义。他开始数路灯和铺路石,数运河隔离网上四方形的小孔,数这里或那里房子窗户关着或开着的数字,还数自己从马路上某一点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步数。他掂量着各种彼此迥异的暗示,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影院前,这家影院细长昏暗,当时还叫什么“放映机”或“活动图像放映机”之类的。那里有时候会通宵放映不同的影片,从晚上一直放到第二天破晓。塔拉巴斯觉得这家影院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不是他自己走到这里来的),这肯定就是某种预兆,于是他买了张票,跟着检票员黄色的指示灯走进了黑乎乎的放映厅。

这次与往常的习惯不同,塔拉巴斯没有找个犄角旮旯的位子坐下,而是坐在了中间,坐在了其他人中间,离银幕很近,尽管这里看画面并不是太清楚。他决定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银幕上,可有段时间根本做不到。不知是因为他是电影放映了一半才进来,还是因为他坐得离银幕太近,他不得不伸长脖子看。因为所坐那排位置太低,没过多久,他的脖子就疼了。慢慢地,塔拉巴斯被故事情节所吸引,开始揣摩自己错过的电影开头,就好像在玩猜字游戏一样。画报里有很多猜字游戏,塔拉巴斯在等卡塔琳娜时,经常可以用这种游戏打发好几个钟头。现在他看明白了,银幕上演的是个非同寻常的男人的故事。这位男士为了保护一个无助的女子,变成了罪犯、凶手、小偷和歹徒。这在塔拉巴斯看来非但无罪,甚至是仁义之举。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未能博得那女子的理解,却为她做出了许多恶行,最终被逮捕关押在一间可怕的牢房里,并被判处死刑,带到了绞刑架前。当有人像往常一样询问死囚最后一个愿望时,他请求用自己的鲜血在牢房墙上写下情人的名字,并让当局许诺永远不把她的名字从墙上抹掉。这人用从刽子手那里借的一把刀划破了左手,用右手食指蘸了血,在牢房的石壁上写下了对他而言最甜蜜的名字“艾芙琳”。从演员的衣着来看,电影里演的不是美国,也不是英国,而是在某个传说中的欧洲巴尔干国家。男主角一动不动地死在了绞架下。银幕上一片寂静,一片空白。放映机惬意的隆隆声沉寂了下来,背景音乐也同样没了声息。有几分钟塔拉巴斯陷入了思考,不知这部刚看过的电影对自己的经历而言是不是有某些明确的意思,是不是可以把它看作是具有特殊意味预兆中的一个。依他看来,这都是上苍赋予他的。他和电影主角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如同卡塔琳娜和艾芙琳之间也肯定有联系一样。还没等他把此间关系搞清楚,银幕又亮了起来。下一场电影开始了。

新电影讲的是《圣经》故事。参孙被达利拉剪去须发而变得手无缚鸡之力,然后为非利士人所俘。如果说此前塔拉巴斯已受上部影片的感召,准备如绞刑架上的那个男人般忍受英雄命运的安排,为人间的正义而献身的话,那么不妨说,现在他更愿意像影片中的人物参孙那样,死得更加有英雄气概——参孙被剜去双眼后,还向非利士人和达利拉复了仇。于是塔拉巴斯开始把卡塔琳娜当作达利拉,并在二者之间寻找关联。他思考着,在这个与《圣经》故事有云泥之别的美国,他该怎样才能像犹太英雄那样,报复这个非利士人的世界。在纽约也肯定能发生像在古老国家以色列那样的奇迹。上帝很可能就是塔拉巴斯的靠山,借助上帝的力量就可以把监狱和法院雄伟的立柱摧毁。塔拉巴斯感到全身肌肉充满了洪荒之力。一种强大的信仰在心中被唤起。他曾信天主教,但很久都没有去过教堂了。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他投身于革命,早将儿时所敬畏的上帝和信仰抛诸脑后,但旋即又迷信上了诸如扫烟囱的工人、白马或红发犹太人。不过,他心中倒是始终有上帝,也喜欢上帝,他认为,上帝不会抛弃信徒,并且上帝也爱罪人。上帝爱他尼古劳斯·塔拉巴斯,这是没说的。他决心虔诚地相信上苍的宽宥,电影一结束就直面世间的公平正义。

孤独与疲倦向他袭来。此时,又开始放映另一部影片。塔拉巴斯坐着没动,他前后左右有新来的,也有看完电影离开的观众。放映机先后放了五部片子。天终于亮了,这里也打烊了。三

夜间落了一场雨。清晨空气清冽,脚下的铺路石还显得潮湿。水汽在冰冷连绵的晨风中很快就被吹干。洒水车吱吱呀呀驶过街道,把铺路石重新洒过。

塔拉巴斯决定向他遇见的第一个警察自首,但眼前一个都没有。于是他又在想,要不然遇见第三个时再搭话?之所以选第三个,是因为三这个数字总能给他带来幸运。那个酒吧老板是死是活,很可能就取决于此。

第一个警察从后边超过了塔拉巴斯,这不算真正的遇见。那种面对面走来才叫遇见。这会儿又走来一个,手里晃着个橡皮棍,脸上带着倦容,打着哈欠,这才可以算是第一个。为了尽量拖延与第二个警察的相遇,塔拉巴斯拐进了下一条巷子,结果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快乐而又年轻的警察,好像才刚刚接班。塔拉巴斯对他笑了笑,转身就走。他并不是害怕可能已经盯上自己的执法者,而是担心预言可能兑现得比想象得早。塔拉巴斯心想,就剩下一个了,然后就听天由命吧!

塔拉巴斯回到了大街上,但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连一个警察都没看见。他几乎都要盼望这第三位了。就在这时,那第三个警察出现在远处宽阔马路尽头的正中间。在这条通往公园的马路上,警察黑色的头盔在公园的绿色映衬下颇有点显眼。而与此同时,街头响起了纽约报童今天第一声清脆的吆喝。“奥地利和俄国开仗了!”男孩高声叫着,“奥地利和俄国开仗了!”“奥地利和俄国开仗了!”这是今天最早的报纸,还带着清晨的露水和夜间印刷机的墨迹。塔拉巴斯买了一张,上边赫然写着“奥地利对俄国宣战”。

那个警察走了过来,站在塔拉巴斯背后看着这张刚出版的报纸。“战争,”塔拉巴斯对警察说,“我要参战。”“活着回来!”这位警察说,他向塔拉巴斯行了个礼,离开了。

塔拉巴斯追上警察问道,去俄国大使馆最快怎么走。在得到答复后,他大步流星地跑向大使馆,跑向战争。卡塔琳娜、那个酒吧老板,还有他的那些荒唐事都被忘在了九霄云外。四

纽约的港口硕大无朋。这里有被漆成婚纱白的大船,深绿色的波浪单调且无休止地拍打着船舷和条石,来来往往的是搬运工、水手、官员、看热闹的,还有做买卖的。面对这一切,塔拉巴斯把昨天发生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人有的冒失,有的愚蠢,还有的迷迷瞪瞪,很难去揣摩他们此时的心情ꎻ这种心情就像夜间的泉井,淹没于其中的可以是思想、感觉、回忆、恐惧、希望,甚至还有悔恨。有时候连对上帝的恐惧也在其中。深不见底且昏暗无边,尼古劳斯·塔拉巴斯的心就是口真正的井。但他明亮的大眼睛里,依旧闪烁着无辜的眼神。

但无论怎么说,塔拉巴斯登船时还是买下了所有当时能买到的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关于某个叫塔拉巴斯的人在某个酒吧将某个酒吧老板打死的报道。塔拉巴斯好像在寻找关于一个事件的报道,而他本人就是这起事件的唯一证人。不过在他看来,比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这艘船,是他要住的舱室,是这艘船上那些古怪的乘客,是他即将面临的战争和家乡。塔拉巴斯正驶向家乡的田野、云雀的喧嚣、蟋蟀的低吟、田野里烤土豆的香甜,驶向用桦树条做的、像编织的圆环一样缠绕在老家院子周围的银白色栅栏,还驶向他曾认为是凶神恶煞,而现在却又渴望见到的父亲。父亲嘴唇上有两抹浓密的、每天都要刷几次、要梳成几绺的灰白八字胡,这是浑然天成的家中至高无上权威的象征。母亲性格柔和,有着金色的头发。父亲最喜欢的孩子是十二岁的女儿路易莎和十五岁的侄女玛利亚,玛利亚的父亲是塔拉巴斯富有却早亡的叔父。玛利亚原来经常和塔拉巴斯吵架,嘴上不饶人,现在已经出落得袅袅婷婷。这一切距离塔拉巴斯都还很遥远,远得看不见,但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一切就在大西洋深绿色浪花之后,在那海天一色的天际。

报纸上没有任何关于某个酒吧老板被打死的消息。塔拉巴斯把所有的报纸一股脑儿地扔进了大海。那个老板可能就没死,就挨那么几下根本算不了什么。在纽约,在世界的任何角落,这样的事时刻都有。塔拉巴斯看到报纸被海风和海水吞噬时心里想,美国也就这么一笔勾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卡塔琳娜。他对她不赖,卡塔琳娜取代了自己的家乡,而且就骗过他这唯一的一次。塔拉巴斯挺高兴(心情好就能唤起他的宽容)。要是她能看到我是怎样一个爷们儿,看到她在我身上都失去了些什么就好了,塔拉巴斯想到。她肯定会因我而伤心。要是她对我讲的是真话,也许她也会去探望生病的老爸。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因我而伤心!塔拉巴斯走进舱室,给卡塔琳娜写上几行字。战争在向他招手。卡塔琳娜需要耐心,而他期待她的忠贞。塔拉巴斯上船前给卡塔琳娜汇了五十卢布,这是他从俄国大使馆得到的一半路费。

写完信,塔拉巴斯便又像其他乘客一样,轻松地(多少也有点得意地)在船上闲荡,和陌生人打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ꎻ还时不时火辣辣地盯着漂亮女人看,要是和其中的一个女人聊起来,他不会忘了告诉对方,自己是俄国预备役少尉,要上前线。塔拉巴斯有时觉得,在女人们的眼中也能看出钦佩甚至热切希望的目光。不过这也就够了。海上航行使他感到惬意,他胃口好,睡得香,喝了不少威士忌和白兰地。在海上喝威士忌和白兰地的感觉可比在陆地上好得多。

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身体强壮,对家乡充满了好奇,对战争充满了渴望。一天清晨,塔拉巴斯在里加港下了船。五

塔拉巴斯应该去位于谢尔松的团部报到。船上有两个小伙子和他一同上了岸,上岸的还有士兵和军官。在船上的时候,塔拉巴斯并没有见过这两人,于是问他们是否也去报到。是的,这两个人回答道,还说他们隶属于圣彼得堡卫戍部队,但家是基辅的。他俩觉得要是先去团部报到,那谁知道还能不能请假回家看看,所以就决定先回家,然后再到团部报到。他们建议塔拉巴斯也如此行事。

这主意倒是让塔拉巴斯心头一亮。战争和死亡就是孪生兄弟,就如那两个人所说,谁知道报到后还能不能请假回家。塔拉巴斯家里的橱柜里还挂着军装,他爱自己的军装,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家里的房子。凭借自己的关系网和金钱,老塔拉巴斯已经成功地获得了沙皇的恩惠,得以让儿子在那起招灾惹祸的案子刚被忘记几个月后便获得了少尉军衔。但在尼古劳斯·塔拉巴斯看来,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认为自己之所以在第93步兵团当少尉,是为了表达对沙皇的善意。要是给他降级,那对俄军而言可是个莫大的损失。

塔拉巴斯登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归期。他喜欢经历惊喜,也喜欢制造惊喜。他要像个解放者一样凯旋!离边境这么近,人们该多害怕啊!而他将带给他们安全与胜利!

心情大好的塔拉巴斯登上拥挤的火车,给了列车员一笔令人吃惊的小费,还说自己是个“特使”,在执行一项特殊的战争使命。他拉开包厢门闩,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本来毋庸置疑有权坐在包厢里的乘客,现在不得不站在过道里。现在是非常时刻,大家有义务识相点,让“沙皇特使”坐得舒服,这对他执行特殊任务不可或缺。塔拉巴斯时不时会到过道上走一走,傲慢地打量着那些不得不站着的可怜人,迫使那些坐在自己倒放的箱子上疲惫不堪的人站起来让路。他满意地发现,没人表示不满,大家都顺从于他湛蓝色的眼睛,甚至有的人还满意地看着他。塔拉巴斯用夸张的方式命令乘务员上茶,取这取那,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有的时候,他猛地把门打开,抱怨过道里的乘客讲话声音太吵。这些人只要一看到塔拉巴斯,还真就立刻打住了话头。

塔拉巴斯对自己的聪明感到满意,对其他人的愚蠢感到好笑,他在火车上睡得安稳,没人打搅。第二天一早他下了车。离老家的房子还有不到两俄里。车站站长、门房、搬运工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塔拉巴斯,向他表示欢迎。塔拉巴斯带着官腔回答着这些人真诚友好的问题,说自己肩负最重要、最高级的使命被从美国召回。他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话,也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和他那湛蓝的孩童眼神的光彩。要是有人问起家里是否已经知道他要回来,他就把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唇上,叫对方别吱声。就这样,他既让人闭了嘴,又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塔拉巴斯两手空空地离开车站,就像他两手空空地离开美国一样。他踏上了通往塔拉巴斯家族祖宅的那条乡间小路。一路上,一个又一个公家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就像塔拉巴斯刚才那样。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他们从孩童时代就信任的塔拉巴斯肯定肩负着一项伟大的国家机密。

估摸着是大家吃午饭的时候,塔拉巴斯到了家。为了圆满地给出他所说的“惊喜”,他没走直通自家的大路——那条路两边长着细长柔软、已经很少见到的桦树,而是取道宽阔沼泽中的一条潮湿的羊肠小径,稀稀拉拉的柳树便是小径的明显标识,它半弧形地绕过房子,直达塔拉巴斯房间的窗下。房顶山墙下就是他的房间。茂密的葡萄叶已了无生气,硬铁丝缠着的结实而又弯弯曲曲的葡萄藤爬满了墙面,直蹿到房顶的灰色盖瓦上。用不着梯子,爬葡萄藤对塔拉巴斯来说是小菜一碟。窗户要是关着的,他也能一下子就捅开,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塔拉巴斯从小就练就了这一手,这对他不算是个难事。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脱了放在大衣口袋里,灵活地悄无声息地爬上墙,窗户正好也开着,于是他一下就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悄悄地走到门前推上门闩,钥匙还在柜子的锁眼里。他必须用肩膀顶着柜子,免得弄出声响来。柜门开了,熨烫过的军装笔挺整洁地挂着。塔拉巴斯脱下便装,换上军装,用双手灵巧地解下纸壳包裹着的佩刀。皮带系上了,塔拉巴斯已是一身戎装。他踮着脚尖走下楼梯,敲了敲饭厅的门,走了进去。

父亲和母亲,还有妹妹和堂妹玛利亚都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大家正在吃荞麦粥。

塔拉巴斯深深吸了口那久违的荞麦粥的香味。这里烤洋葱的味道同时也唤醒了他对田野和庄稼发自内心的深沉回忆。这是他下船后第一次感到饥饿。桌子中间放了一个盛满的碗,隔着腾腾的热气,家人的面庞若隐若现。几秒钟后,塔拉巴斯才注意到大家吃惊地看着他,听到放下刀叉和移动椅子的声响。老塔拉巴斯第一个站起身来,张开双臂。尼古劳斯连忙迎向父亲,视线却无法从老爸脸上粘着两三粒自己馋了好久的荞麦粥粒上移开。这让做儿子的温情大打折扣。父子俩响亮地互吻之后,尼古劳斯问候了泪流满面站起身来的母亲,问候了离开座位绕过桌子跑来的妹妹和跟在妹妹身后慢慢腾腾走近的堂妹。尼古劳斯拥抱了大家。“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他对玛利亚说。透过厚实的军装,塔拉巴斯也能感到玛利亚那温暖的胸脯。此刻,他对玛利亚的激情强烈而又难耐,甚至把饥饿都忘在了脑后。玛利亚只是噘起冰凉的嘴唇在他脸上浅浅地一吻。老塔拉巴斯拉过一把椅子,让儿子坐在右手边。尼古劳斯坐了下来,立刻又惦记起荞麦粥来。正在这时他看到了玛利亚,于是为自己那副饿狼样子感到脸红起来。“你吃过饭了吗?”母亲问。“没有!”尼古劳斯几乎是脱口喊了出来。

大家推给塔拉巴斯盘子和勺子。他一边吃,一边讲自己怎么回来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屋子换上军装,而他的眼睛一直就没离开过堂妹。她现在是个强壮得都有点敦实的姑娘。两条棕色的大辫子,既端庄又俏皮地垂过肩头直到被桌面遮住,也许一直垂到她怀里。玛利亚有时候会把手从桌上拿下,摆弄着辫梢。她那年轻农妇的脸上一派冷漠,毫无表情。而乌黑纤细、像丝般平顺柔滑的睫毛向上翘起,帘子一样挑在半睁半闭的灰眼睛前,显得那么惹眼。在她胸前挂着一个结实的银制十字架。罪孽啊!塔拉巴斯心中说道,这个十字架刺激了他。十字架像个神圣的卫士一样守护着玛利亚诱人的酥胸。

穿着军装的塔拉巴斯看起来颇为帅气,蜂腰狼背。大家请他讲讲美国的事,都等在那里,可他却沉默以对。接着,大家说起了打仗的事。老塔拉巴斯说战争会持续三个星期。不会所有的士兵都阵亡,而阵亡的军官肯定就只有几个。这下母亲哭了起来,可老塔拉巴斯一点都没在意。母亲流泪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全家一边吃饭聊天,一边听老塔拉巴斯漫无边际地吹着敌人是多么软弱,俄国是多么强大。他此时此刻根本没想到死神的利爪已经张开,笼罩住了整个国家。尼古劳斯,他的儿子也难逃厄运。老塔拉巴斯既聋又哑,而母亲在一旁哭泣着。

用桦木条做的银色木栅栏圈着父亲的农庄,时下正是小工收苹果的时节。姑娘们爬上树杈,不但是为了采摘果实,也为了在小伙子们面前更好地展示自己。她们撩起火红的裙子,露出雪白结实的小腿肚和大腿。晚秋的大雁排成壮观的三角队形向南飞去,云雀依旧隐藏在蓝天中放声高歌。窗户敞开着,可以听到镰刀割草的嚓嚓声——这是在收地里最后一茬谷草。得赶紧收了,父亲说,因为不是明天、后天,就是下个礼拜,农民就要应征入伍了。

所有这一切对返乡的塔拉巴斯而言好像都很遥远。他感到奇怪的是,在遥远的石头城纽约,房子、院子、土地和父母似乎比在这儿离他更近,虽说他回家是为了拥抱他们,让他们贴近他的心。塔拉巴斯失望了,他本以为家人会把自己当成一个曾经失落的返乡游子,当成救世主或英雄来欢迎的。大家对他也太无所谓了。母亲是在流泪,但塔拉巴斯认为母亲天生就爱哭。他在纽约见过一个别样的母亲,一个更为柔情、更加绝望的母亲,一个他那爱虚荣的小孩心灵所需要的母亲。难道在离家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家已经习惯了这座姓塔拉巴斯的房子里没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吗?他想带给大家一个惊喜,还像儿时那样一下子就从窗户爬了进来。他穿上军服走进了屋子,可是瞧他们这样子,就好像他从没去过美国似的,在他们看来,就连他突然回到这里也是那么理所当然。

塔拉巴斯觉得委屈,默默地吃着,胃口很好。他一声不吭地一勺接一勺往嘴里送,好像不是他在吃,而是别人在喂他。现在他吃饱了。他看了堂妹玛利亚一眼说:“明天一早我得出发,最晚后天要到团部报道。”大家会求他多住一段吗?才不会呢!“好的,好的!”父亲说。母亲的啜泣声大了起来。妹妹一动没动。玛利亚垂下了眼帘,胸前的大十字架在闪闪发光。最后大家起身离开了餐桌。

午后,塔拉巴斯出去串门,看望了牧师和庄园的邻居。他叫人备马,穿着军服显得神采奕奕,军服上蓝色和银色的装饰交相辉映。他不太熟练地驾着马走过秋日绿油油和金灿灿的大地,嘴里还嘚嘚作声。无论停在哪里,他都优雅轻松地一欠身,把缰绳一勒,马儿就会像纪念碑上的青铜宝马一样站住。这一直就是塔拉巴斯家的派头。所有的小户农民都向他致意,所有的窗户都对他敞开,他的身后扬起一阵大团的、透过阳光的尘雾。骑马出行使他感到满意,一路上大家向他致敬,他感到高兴。尽管如此,他觉得还是看到了人们脸上莫名的巨大恐惧。战争还没开始,但它带来的恐惧已经笼罩着所有人。他们想对塔拉巴斯说点吉利话,却不知说些什么,他们也没有对塔拉巴斯说出所有的心里话。塔拉巴斯在自己的家乡成了陌生人。战争的阴影却在这里扎下了根。

夜幕降临。塔拉巴斯犹豫着是否往家走,他放松缰绳,马儿心不在焉地走着。来到直通自家的桦树大路起点时,他从马上跳下。马儿识路,它径直走到房子左手边的马厩前停下,机灵地嘶鸣,好让大家知道自己回来了。看院狗叫了起来,因为家里的小工没有立刻出来。只有马儿们认出了塔拉巴斯,这让他内心充满柔情。他抚摸着温热、散发着铁锈色光泽的马腹,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每匹马的额头上,呼吸着它们鼻孔喷出的热气,感受到马儿皮肤上令人惬意的清凉。在马儿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塔拉巴斯认为自己看见了世界上所有的爱。接着他像早上一样,又一次踏上了柳树之间的小道。两边青蛙聒噪着,看样子要下雨了,尽管碧空如洗,秋天的落日金光灿灿。塔拉巴斯感到目眩,不得不低头看路,免得错过了小道。他没看到对面有人走来,可突然间却看到自己脚前出现了影子,也一下子就猜出了是谁。他站在了原地。玛利亚迎面走来,那就是说,她想他了。她穿着高筒靴,小心翼翼袅袅婷婷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塔拉巴斯突然有种把那系得繁杂的靴带剪断的冲动,心头充满了怒火和情欲。这里没法让道。他让玛利亚过来,用一只手揽着她——就这样,两人彼此小心用力地搀扶着,以防掉进两边的沼泽(当然也是出于思乡之情),他俩的脚有时会在狭窄的小路上碰到一起。他们又回到树林里。晚秋的鸟儿在鸣叫。他俩一言不发,突然相拥在一起。两人同时面向对方,互相缠绕着,踉踉跄跄倒在了地上。

当两人重新站起来时,已经可以从树冠的间隙看见星辰。他俩都冻僵了,相拥着重新回到了通向家里的主路上。他们在门口停了下来,久久地吻着,好像就此永别似的。“你先进去。”塔拉巴斯说道。这是他俩相处时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塔拉巴斯慢慢地跟了进去。

全家在一起吃晚饭。父亲问儿子什么时候得上路。尼古劳斯回答说,为了不错过车,得凌晨四点就出发。老塔拉巴斯说,他提早安排对了。摆上桌子的是老父亲下午特地叫人做的一顿饭:冒着热气的牛奶大麦粥、土豆红烧肉、伏特加和勃艮第白葡萄酒,最后上的是白色的羊奶酪。大家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老塔拉巴斯发问,儿子讲述美国的事。他编造了一个工厂,说自己在那里开始了工作。那个工厂是制造胶片的,是一家正宗美国工厂。有一天,当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五点去上班时,听到报童在叫卖打仗了的新闻报刊,便直接去了俄国大使馆。而此前的晚上,他还和一个龌龊的酒吧老板干了一仗。这家伙欺负一个无辜女孩,可能是他的女招待,骂她,甚至要打她。纽约有这种货色。当塔拉巴斯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连一直漠不关心的妹妹也竖起耳朵倾听着。而母亲在一边不停地说:“上帝保佑!孩子。”塔拉巴斯坚信自己讲的字字属实。

最后,大家起身郑重其事地站着告别。老塔拉巴斯说儿子四个星期后就会回来。所有的人都吻别了尼古劳斯。他明天早上不想看见任何人。玛利亚敷衍地吻了他一下。妈妈站着把他揽在怀里抱着摇晃了一会儿。也许她又回忆起了把尼古劳斯抱在怀里轻晃的时光。

庄园里所有的帮工都来了,每个人,无论是小伙子还是姑娘,都和尼古劳斯吻别。

塔拉巴斯回到了自己的房子,穿着粘着烂泥的靴子直接躺在了床上。他睡了一个小时便醒了过来,因为听到一个莫名的声音。他看门开着,于是走上前去关门。一股风吹开了门,他发现对面的窗户也开着。

塔拉巴斯再也无法重新入睡,觉得那扇门不像是被风吹开的。会不会是玛利亚还想会他一次?为什么他在家的最后一晚,玛利亚不愿意整晚都和他睡在一起呢?他知道玛利亚的房间。她穿着衬衣躺在床上,床头挂着十字架。(这有点吓着他了。)

塔拉巴斯打开房门,双手撑着楼梯栏杆往下溜,免得沉重的靴子踩到楼梯。他打开玛利亚的房门,反手插上门闩。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床就在那儿,他知道,小时候他就和妹妹还有玛利亚扯下床单一起玩过送葬游戏,他们仨一个接一个地躺在上边当死人。明亮的夜空透过长方形的窗户照进屋内。塔拉巴斯走近床边。地板嘎吱吱响,玛利亚一下子坐了起来,还没全醒,被吓得不轻。她张开双臂,抱住了身穿军装脚蹬皮靴的塔拉巴斯,幸福地享受着他硬硬的胡子茬儿蹭着自己的脸,迫不及待地把两只笨拙的手伸向他的身体。

塔拉巴斯满足地、粗暴地从玛利亚身上爬起来,弄出了不少响动。他温柔地、略显急促地把玛利亚搂他的手重新放在了床上。“你是我的!”塔拉巴斯说,“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你要对得起我,别朝其他男人看。再见!”——他离开屋子上楼去取自己的东西,没注意走上楼梯时弄出的动静。

老塔拉巴斯端坐在上边的小房子里。居然监视我,儿子心里冒出个念头来。有人监视我。对父亲的怒火在小塔拉巴斯心中重新燃起,就是这老家伙残忍地把自己送到了残酷的纽约。父亲站起来时睡袍张了开来,露出农民穿的衬衫和直筒内裤,粗口袋布做的内裤上系着的长裤带耷拉在粗壮的脚脖子上。他的双手按住塔拉巴斯的肩章说:“我降了你的级!”天!这声音好熟悉,并不显得比平时响,只不过他的喉结上下动得比平时更厉害——他眼里流露出的是冰冷的愤怒,这是冷冰冰的怒火。现在要出事了,塔拉巴斯心里念叨。他慌了,担心肩章被扯下,喊道:“放手!”刚说完,父亲的巴掌便呼啸着朝尼古劳斯的脸上扇了过来。他闪开了,父亲撩开的睡袍又合了起来。“你要是囫囵个儿地回来,就结婚!”老塔拉巴斯说,“现在,滚!立马滚蛋!滚!”

塔拉巴斯抓起了军刀和大衣,走到门口。他打开门,犹豫了一下,转身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狠狠地摔门大步而去。马匹、小工和车子都已经预备好了,随时准备送他去火车站。六

战争成了塔拉巴斯的家园,成了他巨大血腥的家园。他穿梭于战场之间,来到和平之地,将村庄化为火海,留下大大小小城市的废墟,哀号的女人,失去双亲的儿童和被殴、被吊、被害的男人。他转身杀过回马枪,也经历过败退路上的风声鹤唳,在最后一刻对臆想中的叛徒进行过报复,摧毁过桥梁、公路、铁路。他执行命令也下达命令,而且都带着同样的热情。他是团里最勇敢的军官,能谨慎狡猾地带领侦察兵如夜间猎食动物般地扑向自己的猎物。他有大智若愚般的冷静,对生命毫不在意。他用皮鞭和手枪驱赶胆怯的农民子弟冲锋陷阵,给勇敢者作表率:因为他总是冲锋在前。没人有他这样的本领,能用树木和蒿草做伪装,隐没在黑夜和晨雾中,悄悄爬近铁丝网,给敌人以致命的一击。他不用看地图,地形的秘密早就了然于胸。任何隐秘甚至远方的声响都躲不过他灵敏的耳朵。他机警的眼睛能够敏锐察觉任何可疑的动静。他那坚实的手掌一出手,一开枪,便能百发百中,从不失手。他两只手抓住什么,什么就跑不掉。他毫不留情地扇人耳光,抡起拳头用骨节狠狠地擂人后背,但他也会张开双臂铁汉柔情般地纾解同僚的压力。塔拉巴斯只爱和自己一样的人。他被奖赏,被提拔为上尉。在他的连队里,别说贪生怕死,就连有点畏首畏尾的人,都是塔拉巴斯的敌人,都是整个军队要消灭的死敌。谁要像塔拉巴斯自己那样不贪生、不怕死,谁就是塔拉巴斯的知己至交。饥渴伤痛、困苦疲惫、不眠不休跋涉的日日夜夜,将他练就成铁石心肠,他甚至还乐此不疲。塔拉巴斯完全没有什么战略天赋,也无法理解军事术语中的“更大的行动”,但他是个非同一般的战地指挥官,是个追逐小猎物的高手。是的,他是个猎手,尼古劳斯·塔拉巴斯是个野蛮的猎手。

塔拉巴斯学会了酩酊大醉和逢场作戏。他把家里的房子、院子、父亲、母亲和堂妹玛利亚抛在了脑后。当有一天他想起了所有这一切时,给大家捎消息已经为时太晚ꎻ因为家乡已经成为敌占区。塔拉巴斯对此倒并不介怀,因为现在战争成了他巨大血腥的家园。纽约和卡塔琳娜也成了过眼云烟。尽管如此,塔拉巴斯也会有片刻(但也仅为几秒钟之久)清醒的瞬间——也许是在危险和战斗之间,也许在迷醉与清醒之间,也许在暂时的恍惚和杀戮之间。可即便只是那么一瞬,他也能意识到,自从吉卜赛女郎在纽约游乐场里给他占卜并预言了未来,他就变了,变成一个被改变了的人,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一个被一场梦攥住的人。天,这已经不是他的人生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现在的人生已然是彼岸的人生。可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塔拉巴斯重新又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他对毁灭乐在其中,他使周围血流成河,尸体恶臭,灰烬弥漫。

他就是这么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开拔,受命将一处又一处化为灰烬,杀得鸡犬不留,而自己却毫发无损。有一种更高的强力在保护着他,为了他那与众不同的人生在照看着他。士兵热爱他也害怕他,对他的一个眼神,哪怕是稍微招招手,也是俯首帖耳。他们当中要是有人对塔拉巴斯稍不顺从,那几乎没人会容下这个叛逆。所有的人都爱塔拉巴斯,所有的人也都害怕塔拉巴斯。

塔拉巴斯也爱他的手下,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因为他是他们的主宰。塔拉巴斯目睹其中许多人死去,这让他感到欣慰。他喜欢别人在自己周围死去。在战场上,他是团里唯一习惯从一个战壕走到另一个战壕,并清点手下士兵姓名的军官。如果听到有战友回答“阵亡”,那他会在自己的记事本上画个十字。在这一刻,他有时会兴致盎然地想象着自己也已阵亡,所听到的都已发生在彼岸。那些阵亡者似乎都轮回到了第三次生命,就好比自己当下处于第二个人生之中。

塔拉巴斯没受过伤,也没生过病。他从没申请过休假,还是全团唯一一个没有收到过包裹,也不等待包裹的人。关于家,他从来未置一词。这让大家对他的看法深信不疑,这家伙是个不一般的怪人。

他就是这么度过了战争。

大革命爆发时,塔拉巴斯正恶狠狠地用手势、拳头、眼神、手枪和棍子来维系着自己的连队。理解政局不关他的事。他也不关心沙皇是否退位。在自己的部队里,他就是沙皇。当上司、参谋部和军队指挥开始下达含糊不清、前后矛盾的命令时,他反而乐在其中,无须顾及这些命令了。不久之后,他的权力甚至比上校还大,因为他是团里唯一没有被革命搞得晕头转向的军官,也是唯一没有被革命所感召的军官。他对军团发布着指令。他根据自己的判断四处转战,冲入无关紧要的村庄和城镇,就像战争刚爆发的头几个星期时那么精神焕发,兴高采烈。

有一天,一个星期天,团里来了个塔拉巴斯从没见过的士兵。自参军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普通的大头兵吓了一跳。当时部队驻扎在加利西亚一个被打剩下一半的小村子里,塔拉巴斯上尉住在保存得相对完好的几间房中的一处,晚上睡了农民家一个十四岁的闺女。第二天一早起来,他让勤务兵上了杯掺着烧酒的咖啡。那是个星期天,大概上午九点。塔拉巴斯脚蹬刚擦过的皮靴,穿着清理干净、用皮带绷紧的宽大马裤,手里拿着一杆小马鞭,胡子剃得干干净净,显得志得意满。像塔拉巴斯这样一个男人,刚刚度过美好的一晚,迎来了一个秋天的早晨。上尉离开了小房子,那个女孩儿穿着衬衫蹲在门前。塔拉巴斯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女孩的肩头,那姑娘站了起来。他问那女孩叫什么。女孩回答道:“昨晚我上床时,长官就问过我的名字。”她那深深嵌入脸颊的绿色小眼睛闪烁着调皮愠怒的火苗。塔拉巴斯看着她衬衣下边年轻的胸脯,脖子上一条细细的项链,这让他想起了玛利亚戴着的十字架,于是用马鞭拨弄着她的头发说道:“从现在起你就叫玛利亚,只要我还待在这里,你就叫玛利亚!”“遵命!大人!”那个姑娘回答道。塔拉巴斯吹着口哨走开了。

今天,塔拉巴斯的心情的确不错。他试图用马鞭分开秋日洒下的一缕缕阳光,可办不到。这种手摸不到、眼看不见的光影反过来倒是缠绕着他的马鞭,围着它撒欢儿。这也让塔拉巴斯感到高兴。接着,他用口袋里散装的烟草慢慢地、不慌不忙地卷了根烟,信步走到手下的营地。这时,有个下士上前报告。今天是礼拜天。士兵们百无聊赖地横躺竖斜在草地上和收割后布满谷茬的地里。“躺着别动!”塔拉巴斯走到跟前时喊道。尽管如此,还是有个人站了起来,从路边第一个站了起来。虽说这个士兵按照条令规定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地向他敬礼,像木桩一样笔挺地立正,但上尉在内心还是觉得这家伙从头到脚让人觉得有那么股不服的倔劲儿,一种放肆,一种难以捉摸的优越感。不,这不是塔拉巴斯带出来的兵!他在连队里是个陌生人!

塔拉巴斯踏近了一步,但又立马后退一步。这时,村里一座东正教小教堂的钟声响起。第一波农妇已经出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今天是礼拜天。塔拉巴斯在胸前画了十字,眼睛却盯着那个陌生的士兵,就好像自己是出于对这个士兵的恐惧才画十字的。这下看清楚了:这个新兵是个红头发的犹太人。红头发的犹太人,红头发的,还是个犹太人——今天是个礼拜天!

自从塔拉巴斯参军以来,古老的迷信还是头一次在他的心中被重新唤醒。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从此时此刻起彻底被改变了。“你是怎么来的?”塔拉巴斯问道。士兵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边写着他是第52步兵团的。这个团已经被消耗殆尽,有的人当了逃兵,有的投诚到了布尔什维克那边。“好吧!”塔拉巴斯上尉说,“你是个犹太人?”“是的。”士兵回答说,“我父母都是犹太人!但我不信上帝!”

尼古劳斯·塔拉巴斯又退了一步。他用马鞭敲了敲皮靴。这个红头发家伙的眼睛是墨绿色的,眼睛上不是眉毛,而是一撮闪亮的毛。“就是说,你是个不信上帝的!”上尉说道,“好吧,好吧!”

他接着往前走,那个士兵又回到路沿儿上躺下。塔拉巴斯又一次转身。他看到陌生人的红头发在山坡上稀疏的绿色中很是显眼,像是灰头土脸的街道上的一簇火焰。七

从这一天起,塔拉巴斯上尉的世界变了。手下不像原先那么听话,看起来既不那么爱他,也不那么怕他了。惩罚其中的一个,会感到来自人群中那种无可名状却隐隐约约的怨恨。这些士兵不再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有一天,他手下的两个士官消失了,这是最好的两个军士,从第一天起就和他一起战斗。一星期后,还有几个也步其后尘,当了逃兵。可那个红头发不信上帝的却没跑,塔拉巴斯打心眼儿里希望这家伙能当逃兵滚蛋。此外,他也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士兵,守时,听话。可塔拉巴斯上尉很少给这个兵发布命令,其他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是的,大家都知道。塔拉巴斯有时候观察到,这个红头发的家伙在和士兵们说话。大伙儿都听他说话,围在他身边,认真地听。塔拉巴斯把其中的一个士兵叫了过来:“他在讲什么?那个红头发?”“讲故事!”有个士兵说。“什么故事?”“好笑的女人的故事!”塔拉巴斯知道底下的人在骗他,但因为被手下骗而感到羞耻,所以也就不接着问了。

一天早上,塔拉巴斯在勤务兵那里发现了一本布尔什维克的小册子。他还从没见过这东西,用火柴点着,结果火烧到一半就灭了。塔拉巴斯把烧剩下的扔掉。从此以后,他便小心留意这个勤务兵。“施特凡,”他说,“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你的口琴哪里去了?施特凡,你不给我吹一段儿?”“长官,我把口琴给丢了!”施特凡谦卑而又难过地说道。

一天晚上,连施特凡也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塔拉巴斯上尉让所有的人集合,念了一遍连队士兵的名字,发现一半多的人都当了逃兵。他让剩下的人操练了一个小时。那个红头发操练时表现得勇敢、刻苦,像模像样,真是个好士兵。

几天后,正当塔拉巴斯、上校和团里剩下的军官们商量如何阻止士兵开小差时,那个红头发出现了。他腰上挂着两颗手雷,拎着一支手枪,还带着两个军士。“公民们,”这位不信上帝的红头发说道,“革命胜利了。你们交出武器,可以随便走了。而您,公民塔拉巴斯,可以回家了。你们那里的人有了一个新的国家。”

塔拉巴斯一言不发。人们只听得见上校的大怀表发出的嘀嗒声。怀表放在桌子上,盖子开着,像缝纫机一样嘀嘀嗒嗒把时间推向前。八

红头发和他的人离开房间后,上校站了起来。他愣了一会儿,好像在盘算着什么计划,好像在整个部队、整个军团,包括他自己都完蛋了的时刻,还能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塔拉巴斯疑问的目光从座位投向上校,上校转过身来,一脚踹开了椅子。结实的皮质靠背沉重地撞在地板上。上校走到窗边,宽阔的肩头几乎挡住了整个窗框。塔拉巴斯一动不动。突然,上校放声大哭,哭声就像一阵短促的、突如其来的、快要窒息的呼喊。喊声听起来陌生,不像从上校的喉咙,倒像直接从他的心脏发出来的ꎻ对,就好像他的心脏有一个自己的、非同一般的喉咙,能够把他那非同一般的痛苦向全世界宣泄出来一样。他那宽阔有力的肩头起伏了一秒钟之久。接着,这位老人又转过身来,回到办公桌边。他看了看那个敞着盖的大怀表,看着它无情而有规律地嘀嘀嗒嗒走着,好像平生第一次看到细小的秒针能如此灵活地一格一格往前走。塔拉巴斯也盯着怀表看,心如止水。他的脑袋是空的,心是冷的。他觉得听到自己的心跳与桌子上怀表嘀嗒的节奏相同。屋子里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了。塔拉巴斯觉得红头发走后又过去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最后上校开口说道:“塔拉巴斯,这块表你拿着当个纪念吧!”

上校抽出了小刀,撬开了怀表背面的盖子。他指给塔拉巴斯看上面刻着的铭文并念道:“送给我的儿子奥西普·伊万诺维奇· 库德拉。”“我离开军校时得到的这块表。我父亲很为我感到骄傲。我自己也很骄傲。我出身普通家庭,父亲的父亲是察里津的农奴。我一辈子都不是个什么特别的军人,塔拉巴斯上尉!我觉得自己懒惰、马虎。我们这儿有很多我这样的军官。你要是能收下这块表,我会感到非常荣幸。塔拉巴斯老弟。”“我收下。”塔拉巴斯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上校把怀表两面打开的盖子重新合上,越过桌子交给塔拉巴斯。他又站了一会儿,花白的头低垂着,然后说:“对不起,我要去处理我的事了!”——他慢慢绕过桌子,走过塔拉巴斯身边出了门。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枪响。他自杀了!塔拉巴斯一下就想到了。他打开门,看到上校四仰八叉地倒在门槛边。他肯定是先躺下来,才向自己开的枪。他的外衣敞开着。血透过衬衣渗了出来。死者的手还有余温,手指还扣在手枪的扳机上。

塔拉巴斯把武器从上校的手上解下来,把死者的手交叉放在胸前。

几个士兵站在尸体和跪在一边的塔拉巴斯周围。他们脱下帽子,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还能干什么,但还是站着不动。

塔拉巴斯站了起来,“我们要立刻给他下葬,就在这里,在这房子前,”塔拉巴斯命令道,“挖一个坟!全体集合!带上武器!把孔泽夫叫来!”

孔泽夫中士来到跟前。“我们只有二十六个人了。”他说道。“全体集合!”塔拉巴斯命令。

两个小时后,大家埋葬了上校,就在离房子前边十步远的地方。这二十六个人,全团仅存的二十六个忠诚的士兵,在塔拉巴斯的指挥下向空中鸣枪三响。

之后,这些可怜的人排成两排掉头走了。

塔拉巴斯走在最前头,就像带领着齐装满员的整个团。他根本不承认自己的世界已经崩塌,也不承认战争已经结束。

塔拉巴斯带着二十六个兵——其中几个是他的老乡,踏上了返乡之路。他们踏上的是新国家的新家乡。在这里,人们匆匆忙忙任命了一批新部长、新省长、新将军,还临时急急忙忙拼凑了一支小部队。国家到处一片混乱,不但掌权者和老百姓之间冲突不断,就连掌权者之间也是乱七八糟。塔拉巴斯却满心充斥着对冒险的无尽渴望,他由衷地痛恨那许多机构和官员,痛恨那些办事处和公文。他继续我行我素。他就是个兵,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他把自己二十六个忠诚的手下带了过来。和自己一样,战争是这些人唯一的家乡。塔拉巴斯觉得自己欠这些人一个家乡,于是要用这二十六个人重新组建一个团。这可是个不小的任务!他可不会像那位老实的上校那样结束自己的性命。将古老的国家四分五裂为一个个小小的新国家,这样的世界历史与塔拉巴斯毫不相干。只要他塔拉巴斯还活着,他才不承认所谓的历史必经之路。他必须给他的二十六个人一个交代。新国家的战事部长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还不如他自己连队里的一个二等兵!

塔拉巴斯找到了战事部长,全副武装地站在对方面前,后边跟着自己二十六个忠诚的部下。那些胆敢凑上前来询问他们意欲何为的杂役、文秘和文书,早被塔拉巴斯大声的喝令吓得忐忑不安。他在前厅就已经显得比战事部长本人还更有气势。说了几句话后,他倒是认出了部长原来是个本家表兄弟。

作为对自己在战争中优异表现理所当然的奖赏,塔拉巴斯要求他们任命他为新组建的几个团的一名团长。这个上尉暴力霸道的举止、他的手枪和马鞭,也包括他的随员给战事部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到几个小时,他的愿望就实现了。

塔拉巴斯上尉从旧军队的废墟上华丽转身,成为新的上校。他受命在驻防地科罗普塔组建一支新团。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