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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2:4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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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殿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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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

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试读:

第一章:城市上空的虹

啊!空中看城市,就像看一幅画似的,好美呀!街道如线,纵横交错。一座座立交桥,就像一盘盘盘香那样盘着。街上的人,就跟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蚂蚁群里,火柴盒大小的各式各样的汽车,小爬虫一样,嘀嘀嘀叫。往更远处看,远处的大桥、火车站都能看到。一架飞机正在起飞!啊!城市真好!

1、

公司承建的绿源超市已经交工,老板怕小民工们在街上闲逛惹事,又临时揽下金都大酒店的外部清洗工程。

金都大酒店,上下25层,临时清洗,没搭脚手设备,就简简单单地从楼顶上系下一个铁滑辘,把人往下坠。人站在木架子里,往下放一层,就洗一层的墙,擦一层窗玻璃。

小工头们第一个就叫欧阳慧生先上。欧阳慧生上过初中,在工地上水平最高,平时干活爱忽悠别人,自己总想偷点懒,大家就叫他“欧忽悠”。

欧阳慧生知道这会小工头们坏,这么高的楼,不搭脚手架,都怕摔死。他也不敢跟小工头们犟嘴,鼻子里水没响一下,上!

坐到铁滑辘下的木架子里,吊到半空中,手能触到天上的云,眼不敢对下边看,对下边一看,头就发晕,心里汪汪地要吐。

擦到第20层,欧阳慧生累出一身汗,胳膊和腰酸得要死!小工头们围坐在地上打牌,也不叫人上来换。

欧阳慧生直起腰,转脸往城市远处看——啊!空中看城市,就像看一幅画似的,好美呀!街道如线,纵横交错。一座座立交桥,就像一盘盘盘香那样盘着。街上的人,就跟蚂蚁一样,忙忙碌碌,行色匆匆。蚂蚁群里,火柴盒大小的各式各样的汽车,小爬虫一样,嘀嘀嘀叫。“啊!城市真美!”欧阳慧生情不自禁地啊啊起来,那点高中语文水平全发挥出来了。

往更远处看,远处的大桥、火车站都能看到。一架飞机正在起飞!啊!城市真好!做城里人真好!哎!若是这辈子能在城里买个楼房,再找个媳妇,哪怕过一天城里人的日子,做一天真正的城里人,死也他妈舒舒服服闭上眼睛!

2、

欧阳慧生正憧憬着未来,忽然听到身后那扇窗子里,有人大声说话:“你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请你把门开一下。”一个男人的声音。

女人停了一会,又说:“请你报一下姓名好吗?中午,我好像没约什么人呀?”“我是宾馆保安。请你把门开一下。”“宾馆保安?”女人把门打开。

门刚一打开,随即“嗵!”又关上。

门关得好响,震得欧阳慧生擦的那个窗玻璃都抖动。

欧阳慧生一吓,就从窗帘布飞起的那一角,往里看——很奇怪的,看到那个说话的男人,不是脸朝前进来,而是屁股朝前,倒退着走进门来。进了门,随即脸一转,头上就套上了黑袜套。先上来一把抓断桌上电话线。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很凶恶:“小娘们,放老实一点!别叫,我不玩你人,我只要钱!我知道你非常有钱!快把钱全给我拿出来!把项链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别叫!叫,我送你命!”说着,又一把将那女人放在桌上的手机抓过去。

看上去,女人很年轻,戴一副玛瑙眼镜,被突如其来的蒙面贼吓得脸色惨白,手直哆嗦。喊:“来人哪!……”

一声没喊出来,就被那蒙面贼抓住膀子,猛一拧,面朝下,死死地被按在桌上,叫不出声来。

欧阳慧生见势不妙,“哗!”一拳砸开厚厚的窗玻璃,从吊架里跳进房间,手握擦玻璃擦子,对着那蒙面贼的头,使劲打!打!!

那蒙面贼立即松开那女人,扑过来与欧阳慧生对打。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得了空,迅速抓起桌上水晶台灯,照着蒙面贼脑袋猛砸。

七打八砸,那蒙面贼就被砸软了。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迅速夺过手机,拨110。

一会,110赶到,民警们七手八脚一阵,就把蒙面贼铐走了。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好一会,才从惊魂中缓过来。一缓过来,就知道后怕,死抱着欧阳慧生不松,嘴里不停地哭叫:“天!我的天哪!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喊了好一阵,才松开欧阳慧生。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手松开了,并不让欧阳慧生走,求他一定陪她一会。说,否则,她一个人会死的。

欧阳慧生不知咋办才好,看那戴玛瑙眼镜女人惊魂不定的样子,很可怜。就慢慢在一边的沙发坐下。

欧阳慧生陪了她一会,就不想再陪。自己这一身泥水,满手满脸脏巴巴的,这等豪华的房间,那哪是他该呆的地方?一点也不自在,要走。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坚决不让他走。欧阳慧生坚决要走,说再不走,小工头们以为他偷懒,明年会不要他干的。

那戴玛瑙眼镜女人没法,流着泪,拿出一张名片给欧阳慧生,说她是麒麟珠宝行的经理,名叫秦文珍。今天来金都大酒店开行业理事会的,不想被坏人盯上了。感谢欧阳慧生救了她的性命。随手从小包里拿出一把钱来,说,小小心意,要欧阳慧生一定收下。并告诉欧阳慧生,只要愿意,今后可以到她宝石行做事,不用在工地上打工。问欧阳慧生姓名。欧阳慧生说姓欧阳,欧阳慧生。问他有没有电话。欧阳慧生说没有。那戴玛瑙眼镜女人说,那好吧,以后,有事只管来找我好了。

晚上,欧阳慧生一个人躲到被窝里,拿出那女人的“小小心意”,数数,两千多块!

3、

没几天,金都大酒店外部清洗工程,全部结束,老板通知结工钱。

干了一年,从年头干到年尾 ,老板只结给欧阳慧生一千二百块工钱。说头一年,小工都这样,只给饭钱。下年再接着干,可以涨半。

操你老板娘的!这么一点钱,来去买火车票也不够买的!欧阳慧生摸摸那点辛苦钱,不想回老家过年。年前,火车票价上浮到百分之三十!欧阳慧生打电话告诉家里人,春节就在城里找零活干,不回家,省得来去把一两千块白白地丢在铁路上。

工钱一结,小民工们大包小包,纷纷离开工地返乡。

欧阳慧生没走,照名片上的地址,乘车来到中华大街96号,找麒麟珠宝行,找那个叫秦文珍的女人。找到96号看看门牌,还真有其行。

进店里看看,珠光宝气,辉煌耀眼!那个叫秦文珍的女人一见欧阳慧生,热情得不得了,指着欧阳慧生告诉她的员工们,这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小欧。并马上叫手下人,在金都大酒店安排一桌饭,答谢欧阳慧生的救命之恩。

欧阳慧生没想到秦文珍还是个这么讲义气的女人,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根本不好意思说是来找临活干的。看看店里的柜台里,这也是满满的金,那也是满满的银,那些男员工女员工们,一律白衬衫红背心,一个个跟天仙似的,又白又嫩,看得他都有点傻了,自己那样俗不可耐,不知跑到这群人中间干什么来了?大气不敢出,一切听从秦文珍安排。

进了金都大酒店,秦文珍领着欧阳慧生来到预订好的“嫦娥”包厢。

刚坐定,身穿蓝色店服的小姐们,就忙着上菜。菜做得很讲究,上面有插着花的,有飞着鸟的,甚至有山有水,就跟一件件盘雕似的。

欧阳慧生楞楞地对桌上看,不知这些菜究竟是端上来吃的,还是留着看的。

菜上完了,秦文珍说不喝白酒,叫来一瓶王朝干。王朝干,就是王朝干红葡萄酒,法国产。欧阳慧生没喝过,听说过。在这种豪华的星级大酒店里,一瓶最低也卖到两三千人民币的。

秦文珍很客气,首先给欧阳慧生倒了一杯。感谢他在危难之中舍身相救。

欧阳慧生不知拿什么话说,整个脑子里没一个词,不知十年的语文课学哪去了?手在身上摸了摸,习惯地从上衣袋掏出支弯不弯直不直的破烟来,点。

服务小姐们一见,就跟欧阳慧生要点雷管似的,马上一齐走上来,很客气地告诉他:先生,这是无烟酒店。

欧阳慧生一听,觉得浑身的血,立即全往脸上流动,连忙把那支破烟扔到一边的纸篓里。

服务小姐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从纸篓里把“先生”扔下的烟夹出来,送到外边的大垃圾筒里。

秦文珍与欧阳慧生碰了杯,就说:“欧阳兄弟,咱俩素不相识,那天,当我在这座楼里临难时,你却横空出世,真该好好谢谢你呀!所以,我今天特意就在这家酒店里,请你吃饭,更有些实际意义。哎!你说那天咋那么巧?你迟进来一步,就可能出事了。我说,这也算是一种人与人的缘分吧?是不是?如果那天没有你……哎!太可怕了!后来,我越想越是害怕。”不等欧阳慧生说话,秦文珍放下手中的酒杯,拿起筷子,说,“吃,吃菜。菜不够,再上。”

欧阳慧生闷了半天,很想说句话,但整个脑子里仍没一个合适的词,嘴光磨,不知说什么话好,觉得心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4、

秦文珍看着欧阳慧生那样憨厚,心里很喜欢。用筷子将盘中那朵盛开的红玫瑰,夹起来,放在欧阳慧生面前的碟子里。

玫瑰,是爱神的象征。这时的欧阳慧生,也许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反正,他觉得这么美丽的花,是不该吃的,就那样一直在跟前放着。他原以为这是朵真花,没想到竟是大厨用红心萝卜刻的。

秦文珍不时地从镜片后拿眼瞟着欧阳慧生,觉得他不但年轻,长得也不错,高高的个头,棒棒的胳膊腿,乍看,有点像黄晓明。就问:“欧阳兄弟,今年多大了?”“二十。”欧阳慧生腼腆地说。“二十?那,那我真是你的大姐了。我今年四十一。”“你四十一?”欧阳慧生吃了一惊的样子,说,“我还以为你二十一哩。”这是心里话。“咯咯咯咯……”秦文珍一听,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摘下眼镜,拭拭泪。说,“二十一?你说我二十一?要真是二十一的话,我一定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男朋友也。”

欧阳慧生说:“大姐,我说的不是假话,你绝对不像四十一岁。我们那边工地上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叫太阳晒得黑黑的,才十八九岁,就跟小老太婆似的。”

秦文珍心里又一阵甜溜,说:“欧阳兄弟,你真是大姐的知已。人常说,女为悦已者容。谢谢你!”

欧阳慧生听不懂秦文珍这话,何况,这话在中学课本里根本没有。

秦文珍接着又说:“今天有缘和你一起吃饭,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咱们交个朋友,好吗?”

欧阳慧生光对秦文珍看,他不知这话虚实。乡下来的一个穷光蛋毛小子,能与城里这种上流社会的白领女人交朋友?欧阳慧生虽然才二十岁,但在世面上也混了些年,电影电视里也看到男女爱情,也常常朦胧着男女之间的事,还亲眼看到过老板跟工地烧饭女人的做爱现场。那样的场面想多了,自己经常跃跃欲试。又一想,出门在外的人,不惹事为好,没钱,惹了事不好办。就说:“大姐,我已经吃好了,我还要有事哩。”说着,站起来。

秦文珍不让欧阳慧生走,叫小姐再拿一瓶人头马来,说最后再喝点好酒。

在酒店里,人头马这东西,是非常吓人的!

欧阳慧生马上拦住,说:“大姐,你可别再拿酒,你再拿酒,我就真走了。不叫拿酒,咱们再坐一会。我看你也是个重感情的人,现在生意场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虽然穷,但是,我也很重视穷朋友的感情。今天这一桌,算你大姐看得起我穷小弟,只要你大姐不嫌弃,今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吭气,即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小弟在所不辞!”最后这几句词,显然不是语文课本里的,是从武打片里学来的。欧阳慧生特喜欢看李小龙的电影。

秦文珍一听,很开心,说:“说实话,欧阳兄弟,现在社会这么乱,我们女人没什么安全感的。我老早就想找个贴身保卫,可一直没有合适人选。自打上次你救了我,我就想请你做我的保护人。今天见到你,又想起这事来。不知小欧阳兄弟答应不答应?”

欧阳慧生不说话。他不知保护人要干些什么。

秦文珍又说:“别害怕,也没什么动刀动枪的事要你干。就是说,今后公司有什么活动,请你来做一些安全保卫工作。”

欧阳慧生望着跟前碟子里的那朵玫瑰花,不知如何回答秦文珍的话。

秦文珍对欧阳慧生看了看,便进一步说:“为了方便跟你联系,你先把我的手机拿上,需要你的时候,我就给你打手机好吗?你放心好了,工钱照给。”“手机?不不不,不能!给了我,你用什么?你是做大事情的人,我在工地上做工,要手机干什么?”欧阳慧生差点吓出汗来。“别愁我,再买嘛。现在的手机才几个钱!”秦文珍不容欧阳慧生推托,将自己小黑包里那个新买的3G“诺基亚”,给了欧阳慧生。

5、

一日两,两日三,一个月没混完,欧阳慧生毛小子就由一个工地临工混成小保安,很快混成了保安主管。身上的泥水衣,换上了藏黑色保安制服。脚上的“破解放”,换上了又黑又亮的新奥特,跟老板形影不离。

第二年春天,当那些候鸟一样的小民工们,心安理得地将钱贡献给了铁道部,过完年,又背着蛇皮袋,难民一般,成群结队地回到这个城市来找活干的时候,欧阳慧生已经人模狗样地有了固定的工作,有了固定的月薪,并且有了一处两室一厅的公寓楼。

小民工们简直羡慕死了,骂欧阳慧生真他妈天大的球福!我们在马路上多看一眼人家城里女人,城里女人就拿你当流氓。你他妈都玩起城里女人来了,你这是交上什么好运了?是不是天天拿球杆杆祈祷上帝了?

但也有人是另外一种看法,说欧阳慧生不值,才二十没出头的嫩杆杆,叫一个半老徐娘涂炭,自己拿自己不当真正的男人。

欧阳慧生不这么认为,但又不知咋对工友们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一急,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百元大钞来,说:“你们看哈,这是两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一张是1965年版的,旧钱。这一张呢,淡绿色的,是新钱。当一个人十分需要钱的时候,你会说,我只要新钱,不要旧钱?”

可日子一久,欧阳慧生发现秦文珍并不是真爱他,只是把他当临时男妓,一到双休,进进出出的,有好几位很绅士的男人跟她在一起。欧阳慧生倒很有自知自明,他的社会地位,的经济地位,都无法征服这个女人,与其成天勉强笑脸相迎,还不如激流勇退。

欧阳慧生到一家劳保公司去做了推销。

第二章:夜来香酒店的13号房间

睡到后半夜,欧阳慧生才慢慢缓过劲来,身子一动,迷迷糊糊地觉察到被窝里好像有样东西。咦!啥呢?一碰,惊得他整个人麻酥酥的。于是,欧阳慧生就轻轻地用身子去挨。一挨,觉得暖暖的。妈也,是人!凭男人的那种本能的直感,欧阳慧生敢对天发誓,这肯定是个女人!一个十分丰满的年轻女人!这就奇了不是?这人,咋就睡到我的被子里来了?改革开放出稀奇!……

1、

天黑下来了。

街上,桔红色路灯,一串串亮开了。

整个塞北小城,笼罩在一派晖煌之中。

在城里跑了一天,累的!欧阳慧生觉得,而今城里人,一个个都他妈往死里黑,公共汽车上,撅着屁股挤乡下人。搭个小摩吧,一公里要两块,你说,都拿人民币当手纸了简直。

欧阳慧生回到旅馆,啥也不想吃,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喝了杯凉水,整个人,往床上一扔,睡。

欧阳慧生心里好不悲凉,现如今,乡下人要进城做点生意,真他妈难哪!个对个像看小偷似地看着你。本来想进城推销推销些劳保产品,赚点钱,盖两间像样一点的房子,明年春天,找个二手货女人,成个家。否则,三十多岁小老头了,人家女方冲你啥来?可是,满城满街跑了一天,鞋跟磨平了一半,车费花去了八九块,只卖出了五双帆布手套。嘁!就像劳保手套上有爱兹病毒似的,谁都不肯要。到国营商店,国营商店说,这种进货渠道不保险,要是把假冒产品进回来,国营商店牌子就砸完了。到私营商店,私营商店个体老板更狠,说给一半回扣,或四六开。

我操!钱,钱,现在的中国人,咋就这么看重钱呢!欧阳慧生一气,就气睡着了。

一睡睡到后半夜,才慢慢缓过劲来。他一缓过劲来,就觉得肚子饿,想起桌抽屉里还有半个干馕,伸手去拉抽屉。身子一动,迷迷糊糊地觉察到被窝里好像有样东西。咦!啥呢?一碰,惊得他整个人麻酥酥的。于是,欧阳慧生就轻轻地用身子去挨。一挨,觉得暖暖的。妈也,是人!是一个睡得很死的人。这就奇了不是?这人,咋进来的?又咋就睡到我的被子里来了?改革开放出稀奇!……

欧阳慧生拗起头,看看门,门缝支开一道微微的亮,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天!准是昨晚气糊涂了,临睡前忘了关紧门。

于是,欧阳慧生心里就这样设想:这人,肯定也是乡下上来的,准是身上钱花光了,夜里没处投宿,候车室不让睡,桥孔不让钻,躺大街上,又怕巡夜的110,就溜到“夜来香”这个小旅馆来找地方。兴许见到有门露着缝,就这么偷偷蹩了进来。

其实,现在的乡下人,沾这么个小便宜也没啥。乡下人嘛,身上没钱,在城里是很艰难的。饱汉不知饿汉子饥,有钱人哪里知道没钱人的苦。哎,睡,就让他睡会儿吧。天下农民是一家,乡下人不帮乡下人?等睡到鸡开口,赶快叫他走人。否则,等那个油桶一样的女老板查着了,可就不是收他二十了,说不定,还会加倍罚他,甚至,还会将他扭送到联防队去的。

2、

这会,欧阳慧生完全睡不成了,就瞪着眼,想事。想想想想,他心里就有点害怕起来。哎!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要是碰上个带刀带枪的歹徒,那就卵了,现在恐怖分子到处有。要真是遇上坏人,非但好事做错了,小命还能搭销了。往这儿一想,欧阳慧生的心就开始跳。身子就闪闪地往一边躲。出门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歹,再坚持一两个小时,等旅馆开了大门,悄不声儿溜了完事。

欧阳慧生正想得害怕,那人忽然伸了一下腿。似醒非醒,把身子舒舒服服地往他这边靠过来。

欧阳慧生一吓,战战兢兢,直往床里边挪,坚决不让他靠。直挪到墙,再没处挪了,就贴着墙,在那筛起糠来。

那人仍似醒非醒,继续往欧阳慧生这边挨。并且彻底转过身来,面对着欧阳慧生睡。一只胖胖的膀子,竟放到他那宽宽的胸脯上,身子全方位地紧挨着他,并且将那冬瓜似的大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小腹上,压在男人最关键最关键的地方。

那腿一压上来,欧阳慧生的心,又砰砰一阵蹦,手也不住地哆嗦。凭男人的那种本能的直感,欧阳慧生敢对天发誓,这肯定是个女人!一个十分丰满的年轻女人!天!天!我的天哪!……

欧阳慧生一觉察出女人来,嘴里一连喊了几声天,哪来的女人?这女人咋就睡到他的被窝里来了呢?她到底要干什么?不对,她难道是这个小旅馆里专门派来陪睡的?人家说的三陪,没有这一陪呀?昨晚开票时,那个胖女老板倒是小声暗示他,问他要不要“褥子”。他说他没钱,不要。那么,没钱也给“褥子”吗?这褥子咋这么容易给?有这好事?……欧阳慧生越想解释清,越是无法解释清这朦胧中的一切。他越想说明,越是说不明这朦胧中的一切。

这时,那个年轻的十分丰满的女人完全醒了。

那女人一醒过来,手和身子,就开始那么不安分起来。一点也不安分。又软又柔的胸,不停地贴在欧阳慧生肩上,搓,搓。那软软的手,不停地在欧阳慧生胸脯上磨,磨。三磨两磨,就从上向下滑……

天!欧阳慧生心里又喊了声天。一个三十出头的光棍,受不了女人这样的,只感到男人的全部,都集中到女人的手里,他浑身的血潮水般地涌动起来,呼吸也变得粗而短。

在劳保厂干活时,欧阳慧生曾经看过张贤亮写的那篇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觉得好看极了。可是,这会他觉得,张作家的那个结论,下得有些不对,起码不完整。此时此刻,张作家要是能够亲身体验这个女人一回,他准会得出另一种结论:男人的全部是女人。因为,欧阳慧生觉得自已的生命力,从来都没有这么旺盛过,身上的血,从来也没有如此涌动过。他顿时觉得在朦胧的夜色中,思想空空,整个世界空空。所有的,只是男人,男人的生命原能。

在那女人不停的蛹动中,欧阳慧生盲然失去了先前的那种自控力,男人的本能的强烈驱使,迅速战胜了初始的胆怯和恍惑,突然一拗身,勇猛地占据了本不属于他的高地。

3、

一阵暴风聚雨过去。

门缝里透进朦朦的晨曦,天快亮了。

房间里,风平浪静。

欧阳慧生觉得完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完美的辉煌塑造。从头至脚,畅酣淋漓。他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经过洗礼的、全新的男人。

然而,当他慢慢恢复过来,脑子里重新装上思想,重新回到朦胧的现实中时,欧阳慧生清醒地认识到,这种事,隐藏着严重的祸端,甚至致命的麻烦——因为这个女人的底细,他一无所知。

于是,他马上想到如何很快地离开她,离开这个旅馆,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小旅馆。

可是,不容他多想,那年轻丰满的女人还没有等欧阳慧生完全缓过劲来,还没有等他从那种亢奋中镇静下来,那软软的手就又挥过来,在他身上到处抚磨起来。她心里实实在在地感到:他咋不像以前那样草率、那样轻描淡写?在她心里,新生出一种无限的、说不出的爱的感受。

欧阳慧生却不,忧心忡忡,轻轻地拿开她的手。

那年轻丰满的女人,朦朦胧胧地嗲着声:“嗯,别,别嘛。”说着,嘴,就杵到欧阳慧生的嘴上来。

欧阳慧生又一次设法躲开她。“咋了你?……”那年轻丰满的女人似乎感到他有些意外地生硬。手就反复在他嘴上抚摸。突然一惊,说,“你有胡子!……”说着,手,警觉地再将他周身上下,迅速地摸起来。

这一摸,就完完全全地坏了事。

那年轻丰满的女人完全觉出来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和身体上的零部件,比她所熟悉的那个小白脸丈夫,要大出好多。于是,她马上很聪明、很准确地作出判断:他不是他,不是她的小丈夫!“你是谁?!……”她喊起来。

欧阳慧生知道她已经觉出来了,就抓着她的手,低声求道:“好人,你别叫,咱俩肯定是误会了。这都是无意的,完全是无意的。我这就走,你该到哪房间到哪房间去,好吗?”他说着,就拗起身,摸衣服。

那年轻丰满的女人幡然醒悟。一醒悟过来,就马上就连喊两声天:“天哪!我的天!你这个流氓!坏蛋!九丙!九丙!快来!呜呜呜呜!……”那女人爬起来,一边哭着捶打着欧阳慧生,一边到处抓她的衣服。

殊不知,这15号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她昨晚脱下的衣服。她抓了一会,没有抓着任何可以遮体的东西,就慌乱地拉起被子,紧紧地裹着胸,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床上,哭。

这时,睡在隔壁13号房间的,那个叫九丙的小白脸,正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磨。嘴里不停地怨骂:妈的,出去上趟厕所,就这么久?到底干啥去了?再磨蹭,天快亮了。天一亮,这旅馆里到处是眼睛,能干成啥?小白脸正纳闷,忽听隔壁15号房间有女人叫。连衣服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身子跑过来。灯一拉,看见自己的女人,白面团儿一般,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被子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一把抓住那个慌乱穿衣待逃的家伙,“啪啪!……”左右开弓,抡圆了胳膊,扇了欧阳慧生几个大耳光。

大凡做了亏心事的人,特经打。欧阳慧生嘴边被扇出血来,仍没事一样,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说:“兄弟,打吧。你我素不相识,今天,算是我无意中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罚多少,给个数,本人今世还不起,来世当牛作马,还你的情,行啵?”

小白脸跳起来骂:“放屁,你他妈放屁!不要钱,老子不要钱!我要你还我女人!”吼完,“啪啪!”又抽欧阳慧生。

他抽,欧阳慧生连头都不偏一下,嘴里还说:“你打吧兄弟,打够了,咱们私了,行啵?闹出去,大家都没面子。”

小白脸更凶:“放屁,想私了?我日你先人的!我和女人出来重度蜜月,今天第一站,就让你给先上了。我要杀了你这个狗杂种!”吼着,一跳老高,猴急猴急地折头跑到隔壁房间去找刀。

而今人,都时兴重度蜜月。人家是刚刚出来重度蜜月的一对小夫妻,我这一篙子插的什么劲?欧阳慧生心里真真切切地有点对不起那个小丈夫。他见小丈夫跳出去找刀,怕把事情闹大,就双膝往地上一跪,求那小媳妇:“大姐,今天这事,我实在是无意的,你……”

小媳妇不理他,鼻子子里只是抽,看都 不看他一眼。她听听,猛觉一惊:这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熟!?……一时气得也不去想更多的,双手捂着脸,一扭腰,哭着,跟小白脸丈夫跑了出15号房间。

4、

窗户朦朦胧胧地一丝儿一丝儿地发亮。

大约,鸡快打鸣儿了。

这时辰,应该是旅馆里最好睡觉的时候。

可是,“夜来香”15号房间,又哭又喊,惊动了整个楼。

看热闹的人,走廊里站得满满的。许多男人光臂赤脚,有的裹着单子,有的搂着枕头,七嘴八舌,嘻嘻哈哈,觉得比看什么都开心。有的男人怨叹自己没福气,一辈子都没碰上过这等好事。有的男人则幸灾乐祸,说,从今往后,住旅馆,狗日的才关门!

听见楼上又哭又喊又笑,旅馆那个胖女老板,揉着睡得肿肿的眼睛,走过来,看看,这动刀动枪的,非得弄出人命来不可。她劝不下,也拉不开,干脆,给派出所打电话。

一会,派出所值夜班的那个年轻的小警官就到了。

那个年轻的小警官,一到旅馆,大沿帽下虎虎地瞪起眼来问情况。这年轻的小警官,似乎也没听说过天下竟有这等事。他看看那个垂头耷耳的欧阳慧生,冷冷一笑,说:“奇案一个不是?你他妈真运气,啊?”

欧阳慧生光愣着筛糠,不好回答那年轻小警官的话。

那年轻的小警官,手对门一指,喝道:“走,还愣着干啥?都给我到所里去讲。”

到了派出所,那小夫妻俩,挨挨地坐在一条长椅上,完全是理直气壮的受害者。

欧阳慧生却不敢坐,老老实实站一边,软蹋蹋地一副熊相。

那年轻的小警官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小女人亲亲地猥在小丈夫的怀里,知道那年轻的小警官问的不是她们。

欧阳慧生看了看那年轻的小警官,张了张嘴,想说,又没说出来。“说话呀!”小警官大声说。

三人都不说,年轻的小警官,就直接点本欧阳 丰硕慧生:“你叫什么名子?嗯?”“欧阳慧生。”“会生?咋叫这个球名?控制人口,知道啵?中国快十四亿了,还要生哪?再生他妈把你那四两赘肉割了!”小警官这番计划生育上的话,明显地与本案挨不上,纯粹找词练嘴皮。

见欧阳慧生光愣着,不说话。一会,那年轻的小警官,又继续问他:“住哪?”“沙团镇。”

那对小夫妻俩,听他说住沙团镇,名字叫欧阳慧生,不约而同地楞了一下。小白脸马上瞪起眼,问:“欧阳慧生?你是沙团镇的那个欧阳慧生?”

欧阳慧生也抬眼对小白脸看,好像在哪见过……“妈的!又是你!……”小白脸认真对欧阳慧生一看,马上跳上来,一把揪住欧阳慧生的衣领,“啪!”重重地又扇他一个大嘴巴子。

那年轻的小警官马上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让小白脸凶,不让小白脸藐视公安机关,上去把他往后边椅子上按:“去!没你的事,先开了他,再开你们!给我老老实实呆着。”转过身来,问欧阳慧生身份证。

欧阳慧生怯怯地掏出身份证,递上去。

那年轻的小警官,接了,并不看,往桌上一扔,又问别的:“年龄?”“三十六。”“职业?”“镇劳保厂销售科推销员。”“职务?”“没职务。”“家庭成员?”“没成员。”“妻子?”“没结婚。”

那年轻的小警官眼又一立:“嗬,大龄处男。耍过几次流氓?嗯?”“没,以前没耍过。”

那年轻的小警官问了一气,便不理欧阳慧生,转脸去问一边的小白脸:“你叫什么名字?”“陈九丙。”“本市人?”“嗯。”“年龄?”“三十二 。”“职业?”“个体户。”“在哪条街?做什么生意?”“在寡妇街。开饭馆。”“哪个饭馆?”“秀秀饭馆。”“登记了?拿证没有?“登了。拿了。”

问完小白脸,那年轻的小警官,又问那小女人:“你叫什么名字?”“金小秀。”“本市人?”“嗯。”“年龄?”“三十。”“职业?”“个体户。”

那个年轻的小警官看看小白脸陈九丙,问:“是跟他同开一个饭馆吗?”“是的。”

那年轻有小警官指了一下欧阳慧生,问小女人:“你以前和欧阳慧生认识吗?”

小女人对欧阳慧生瞥了一眼,不认识。但觉得他有些像曾经认识的那一个人,又不大像,就摇摇头。

这时,欧阳慧生也抬头对小女人看,也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名字也听说过,脸不熟。又是在警官跟前,便不敢多嘴。

那年轻的小警官,又转过脸来问欧阳慧生:“你们以前认识吗?”

欧阳慧生斜着眼,对那小女人又一瞥,觉得她有点像十多年前在轮船上遇见的那个小姑娘。但是,又拿不准,怕惹事,就说:“以,以前,好,好像不认识。”“什么叫好像不认识?到底认不认识?”

欧阳慧生光张嘴:“认,认……”

这时,那小白脸陈九丙猛地一推怀里的女人,大声说:“这狗日的撒谎!他以前就……”

那年轻的小警官又拍了一下桌子,不让小白脸喊,叫他好好说。并告诉他,这是在派出所,不是在旅馆。

小白脸陈九丙脖子急得直直的,又坐到凳子上,义愤填膺地回忆起曾在“百事乐”歌舞厅里发生的那件事。

5、

一开始,小白脸陈九丙追金小秀的时候,金小秀的干奶上官老太,特别不同意,看不上陈九丙,嫌他瘦。说,男人的肩臂要能顶座山,小东西的个子太单,胸脯没二指宽,不算男人。

而金小秀有金小秀自己的看法,她说她爱的是人,不是胸脯。

干奶一气,也就撒手不管,说,那怕你找个再单一点的,筷子一夹就断,我都不管,是灾,是福,你自己一辈子挨去。

这上官老太呢,已经很老了,快九十了,一个人过。看金小秀没爹没妈,一个人打老远地逃到新疆来。经连队干部同意,就认了金小秀做干孙女儿。给吃给穿八九年,人养好看了,要跟老陈三家没出息的儿子做媳妇?不让她跟,她偏要跟,没办法!

就凭这一点,小白脸陈九丙特感激金小秀,觉得她是那样地忠于他,爱他,便三天两天把她金小秀约出来,两人到城里的饭馆、歌舞厅去吃,去跳。

那天,听电视上介绍,马勺子市一家最高级的“百事乐”歌厅开张,小白脸陈九丙花了一百多块,同金小秀进了“百事乐”。

进到里面,觉得氛围和档次,的确与别的歌舞厅不一样,真可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橘黄色的灯光,半昏半暗,朦朦胧胧。

人,似乎置身于透明度极低的沙暴中。大厅顶上的那个五颜六色的大转灯,照得一对对男女,如同沙暴中交媾的斑马。在江南丝竹柔柔的音乐声中,不停地旋动、颠倒。

两人搂着旋了两曲,小白脸陈九丙身体单,觉得有些累,头也有些晕,看那大吊灯,不知是灯在转,还是人在转。就丢下金小秀,回到包厢去吃冰淇林。

金小秀却舞兴正浓,不想回包厢,一个人在舞厅里地徜徉了一会,朦朦胧胧,被另一个男士搂去旋了两圈,然后,那男士很客气地松开了她。

金小秀觉得仍不够味,就想到包厢里去把陈九丙拉来,再跳一曲。

这时,那盏桔黄色的大灯,已经熄灭,只有五颜六色的壁灯还能发出朦胧的光。

朦胧的灯光里,人,就象走在彩色的雾中。眯你的曲中,人,就像碰撞在海绵上。

金小秀来到事先订好的那个大包厢,见有人正半躺在大沙发里抽烟。就上去拉他进舞池:“嗯,快点儿嘛,别抽了。”这一声,嗲得谁听了谁骨酥。

她拉,那抽烟人,却故意不起。并且,还轻轻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拥。

三拉两拉,她就没心跳舞了,软软地,顺势倒在那抽烟人的怀里。顿时,两人在沙发上滚成一堆儿,嘴对着嘴,一个劲地啃起来,压得沙发吱吱诉说。

啃着啃着,那抽烟人觉得浑身火烧,就解扣松衣,失失慌慌,寻找那金色的港湾……“秀,秀……”

舞厅里,一个小个男人的叫唤声,超出了“嘭嚓嘭嚓”的爵士乐。

那小个子男人一边叫秀,一边挨着每一个包厢往前寻找。

找到7号包厢,发现里边有人喘气。那个小个男人,摸出打火机一照,他的秀连忙坐起来,失失慌慌,一边裹衣,一边理头发。再一看,朦朦胧胧,旁边还有一个男人,拗起身,点烟。

那小个子男人,马上很清楚地明白过来,这里已经发生过什么事。

他刚要发作,那男人连忙上来给烟,自报家门说:“沙团镇的。欧阳慧生。在城里跑推销。多关照。”说着,还掏了张名片给小个子男人,然后走出包厢。

小个子男人什么也没吭,气得把那张倒霉的名片,撕得碎碎的,然后抛向空中。大吼:“金小秀!我们订的是5号包厢,你跑7号来干什么?嗯?”

金小秀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说:“我以为是你在里边挺尸哩,谁知道你钻到哪里去了?陈九丙,你是存心摔开我,找你别的女人,对不对嘛?哼!”说着,头一偏,长发一摔,抢在小个子男人前头,走出7号包厢。

在人庭广众的舞厅里,陈九丙也不敢太闹,就忍气吞声地跟着金小秀回家。因为,这时的金小秀,只不过是他追逐中的一只小鹿,还不是到政府登过记的合法妻子。所以,陈九丙也不敢对她太紧逼,逼紧了,她可以不让他追。更何况,金小秀的干奶,连门都不愿让他进。

6、

今天,在“夜来香”旅馆发生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金小秀已经是他合法的妻子,只不过是追求些新潮,出来重新度蜜月罢了,不再是先前那只矢突不定的小鹿。就是说,作为妻子,小白脸陈九丙有权利要求金小秀忠诚于他,起码不可以再爱另外一个男人,再同另外一个男人上床。而金小秀怎么样呢?她不但同另一个男人上床,而且,仍然是前年遇到的那个欧阳慧生,甚至明目张胆地找出个可笑的借口,说上厕所。上什么厕所,这么长时间?跑伦敦去上厕所呀?明明是事约好了的。要不然,姓欧这狗日的,今晚咋就这么巧,也住进“夜来香”呢?这难道又是一次误会?又是一次巧遇?如果一个丈夫,能够无动于衷听信这样的谎言,这个丈夫还有什么优点?翻开吉尼斯大全看看,世界上,曾有过这种误会吗?将这两次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看,作为丈夫,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呢?只要这个小白脸陈九丙的思维方面,没出什么毛病的话。

别看小白脸陈九丙人瘦,对这件事的推理能力并不差,他觉得眼前的事实,已经充分证明,这个欧阳慧生,是个地地道道的地下第三者,臭流氓,不共戴天的情敌。

他再看看坐在一边的金小秀,突然觉得她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不要脸,那样的的爱这个男人,她完全不再是与他海誓山盟过的女友、妻子,而是叛逆,是荡妇,是破鞋!事实上,金小秀自打在“百事乐”舞厅,误入欧阳慧生的怀抱以后,这个狗日的,就一直在暗中盯住她,一直在想方设法夺走她。他们俩早就爱着没商量。

就这样!完全就这样!

小白脸陈九丙越想越明白,越明白越生气,越气脸越白。狠狠地一把推开金小秀:“你给我滚!滚!臭婊子!”

金小秀冷不欧阳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打了小白脸陈九丙一下,吓得虚虚地喊道:“你推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有种去揍那个杀千刀的。”说着,要哭。

小白脸陈九丙即刻就转过身冲向欧阳慧生:“你这个狗日的!我要杀了你!”

那年轻的小警官,又一拍桌子,站起来,喝道:“坐下!都给我坐下!在这里,都给我放老实点,谁乱动,就先锁了谁。”指指一边的暖气管。

小白脸陈九丙的脸憋得由白变红,眼对欧阳慧生狠狠一瞪,又对那个年轻的小警官看看,已经攫紧了的拳头,在一边的椅背上,狠狠地擂了一下,头一梗,一屁股栽在凳子上。

欧阳慧生对小白脸陈九丙看看,心更虚,腿也有些发抖。

金小秀也觉得十分羞怯起来,偷眼看了一下那年轻的小警官。

那年轻的小警官,又重新坐好,重新发话:“欧阳慧生,刚才,陈九丙说的在‘百事乐’歌舞厅,有这么回事吗?是不是事实?嗯?”“有,有,那……”欧阳慧生吱唔着。“我问他妈有还是没有?”那年轻的小警官眼一瞪,问。“有……”“有就行。我问你,你家住沙团镇,老窜到城里来干吗?专门来耍流氓,是不是?”“不是,我们厂在城里有个办事处,我经常住在办事处,在城里做些生意。不过,警官,那次,确确实实是一次……”“是一次什么?误会,对不对?操你的!你哪来这么多误会?嗯?世界的这种美丽的误会,咋都让你欧阳慧生给捡着了?嗯?像这种误会,我们咋就一次也没碰到过?好了,说,认打,还是认罚?”

欧阳慧生被训得哑口无言,心里也没底,不知认打,怎么打,认罚,罚多少。反正,自己理亏,听天吧,就不说话。

那年轻的小警官见欧阳慧生不说话,那只在桌上乱画的手,停住了。说:“咋不说话?安?你有那阵子,就没想到这阵子?看你还有二分人样,一点知识都没有。知道不知道?干这样的事,是要付法律代价的,是要受惩罚的,知道吧?这样吧,天也不早了,你说你两次赔人家多少损失费,自己先认个数。”那年轻的小警官说着,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闭起睛,脸朝天。“什么费?”欧阳慧生没听懂。“损失费,什么费?你他妈的那阵快活,就不想承担人家一点损失?操!”那年轻的小警官骂完,又把脸掉得远远的,无视一切。“是她自己来损失我,还罚我?”欧阳慧生小声申辨说。“你说啥?她来损失你?说得他妈轻巧!那你当时为啥不老老实实在那躺着,或者报警?快活的哪一门?嗯?”“是她,是她……”欧阳慧生心里还想申辨,但是,感到舌头有点发软,硬是弹不出话来。“什么是她是你的?治安处罚条例,有个内部掌握,知道啵?这种事,处分男方从重,女方从轻,知道啵?你小子别他妈罗嗦,青春损失费、蜜月损失费,两费相加,一共五千,准备交钱。”

那年轻的小警官,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当场立了字据,让欧阳慧生签字,并押着欧阳慧生身份证,限他十天内交完钱。叫陈九丙十天后,来取钱。

手续办完后,年轻的小警官拿出手机,要通了沙团镇派出所,让他们管区来领人。

第三章:朦胧之夜

欧阳慧生叫上官秀花千万千万等他,他要出去挣钱,挣了钱,回来娶她为妻,一辈子爱她,永生永世不爱别的女人,一言为定,永无二话!最后,用钢笔戳破手指,在信上按了个血印。

轧嗄,轧嗄……

一列从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火车,全速行驶在兰新线上。欧阳慧生给上官秀花留下求婚信,就立即开始实行自己的诺言,南下挣钱。

1、

欧阳慧生回到家,东挪西借,跟朋友好说歹说,好容易凑足了五千块钱。

来交钱时,那个年轻的小警官,却把欧阳慧生骂了个狗血喷头:“交球的钱你?十天前,人家小俩口离了,梦哩你!”那年轻的小警官,让欧阳慧生把钱带走,赶快离远点,别让陈九丙见着了,一刀宰了鸡巴。

欧阳慧生一听,心里倒是真真实实地触动了一下,当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心说,这都是自己害了人家,把人家一对好好的小夫妻给弄离了。男人离了,可以再找女人。女人离了,在社会上就成了坏女人,得背一辈子黑锅。哎,甭管咋说,甭管是有意无意,误会也罢,缘分也罢,人家两次三番把女人最美好的都给了自己,做人要良心,做男人,就要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于是,欧阳慧生决心要找到离婚后的金小秀,莫说宰了鸡巴,就是割了脑袋,也要找到她,向她赎罪。否则,他一辈子都觉得不安。

经过再三打听,才得知,金小秀与小白脸陈九丙离了以后,一气之下,放弃马勺子那个开了多年的“秀秀饭店”,把它全扔给了小白脸陈九丙,离开了马勺子市,回到十一连去找干奶上官老太。

干奶已经很老了,也不在十一连住,搬到马兰县小丘子镇的侄女儿家。

金小秀找到干奶后,打算就在小丘子镇重新打出一片天地来,重新发展自己。决心干出点名堂来,让世人看看,让小白脸陈九丙看看。她觉得,这个世界,给她的一切太残酷了,太冷漠了。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温暖,什么叫母爱,什么叫父爱。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一个男人,会真心地爱一个女人吗?男人除了达到他那种自私的目的,还能给女人什么呢?所以,金小秀不打算再去爱任何男人,她也不打算让任何男人爱。

来到干奶家,金小秀把自己的姓名也改了,改从干奶姓,姓上官,叫上官秀花,不叫金小秀。她要让世界上所有人,再也找不到那个金小秀。

当天夜里,欧阳慧生赶乘夜班车,去马兰县小丘子镇。

到了镇上,南街问到北街,问谁谁都不知道有个姓上官的祖孙俩。一连找了两三天,才找到一家姓上官的人家。

这人家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抱着猫,坐在门口晒太阳。

欧阳慧生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上官秀花的姑娘。

那个很老很老的老太,抬起老眼,对欧阳慧生看看,说不认识。接着又说,认识也不告诉你。

欧阳慧生听老太话里有话,就说他是上官秀花的朋友,想见见她。

那很老很老的老太说,她干女儿说了,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任何男人。说完,就和猫一起闭上眼,再不开口。

欧阳慧生没法,从袋子里摸出个烟盒,就给上官秀花留了个条,叫上官秀花千万千万等他,他要出去挣钱,挣了钱,回来娶她为妻,一辈子爱她,永生永世不爱别的女人,一言为定,永无二话!最后,用钢笔戳破手指,在信上按了个血印。

欧阳慧生前脚走,上官秀花后脚就到了家。

干奶告诉上官秀花说,有个大个子男人来找过她,还留了血信。

上官秀花看看条,又是那个欧阳慧生。气得骂了声杀千刀的,三下两下,把纸条撕碎。上官秀花想,光撕了纸条不行,欧阳慧生已经知道她住的地方,以后,肯定还会再找来,厚皮赖脸地缠,便决定立即转移。

上官秀花又告别干奶,离开了小丘子镇,重新寻找地方,落脚谋生。

一连找了好几处,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好在一家打临工,老板都是只管饭吃,不给工钱。

上官秀花没干几天,后来,听说靠马勺子市不远的312国道旁边,有一家叫“走不了”的小饭馆,要出租。上官秀花好说歹说,跟干奶、干姐她们借了些钱,又一次杀回马勺子市,租下“走不了”小饭店。

2、

轧嗄,轧嗄……

一列从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火车,全速行驶在兰新线上。

欧阳慧生给上官秀花留下求婚信,就立即开始实行自己的诺言,南下挣钱,挣回钱来办婚事。欧阳慧生现在手里缺的就是钱,要是手里有钱的话,马上就可以与上官秀花结婚,不让她一个人受苦。

经过大提速的54次特快列车,把欧阳慧生从新疆往有钱的地方拉,越拉越远。穿过大漠,越过村庄,不知疲倦地一直向前。

欧阳慧生望着车窗外闪动的抛物线,回想起一九七二年,从这条铁路上,逃到新疆谋生。今天,还是为了钱,又被逼迫南下。哎,人生哪!钱哪!

欧阳慧生听人家说,广州深圳那里的钱多,有的外来工,一两年就发了。可他并没有去过广州深圳,心里没底,不知那儿一天能挣多少钱,就想与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中年人谝。

欧阳慧生对那人看了好几次,才问:“老师傅,出差呀?”

那个中年人对欧阳慧生看看,点了点头。“去哪?去南方吗?”欧阳慧生问。“不去南方。”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中年人,光打瞌睡,不大想说话。

停了一会,欧阳慧生又问:“老师傅,你去过广州吗?”

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中年人,一听,睁开眼,认真对欧阳慧生看了一眼。说:“去过。别说广州,莫斯科我也去过。”

欧阳慧生又问:“广州深圳那儿的钱,好不好挣?”“你是想去广州打工?”“嗯。”“你到过广州没有?”“没有。”

那个中年人,摇摇头,说:“哎呀,小伙子,那儿,钱是有。你没听人说?到了深圳嫌钱少,到了京城嫌官小。可是,那儿的钱,并不好挣哪。”

欧阳慧生听不懂那个中年人的话。问:“有钱,为什么不好挣呢?”

那个中年人叹了气,说:“小伙子,我直说了,你莫多心,像你这样的老实人,到了广州,满街都是钱,你都挣不到手的。广州,可不是老实人呆的地方。能挣到钱的,都他妈是些神猴子,坑蒙拐骗加逃税,规规矩矩挣不到钱。”

欧阳慧生听了,不说话。

那个中年人停了一会,又说:“小伙子,你老家哪儿?”“四川。”

那个中年人说:“我听你口音就像四川人。我们还是老乡哩,我也是四川人。”

欧阳慧生一听,眼一亮,很高兴,在火车上遇到老乡,马上兴奋起来:“太好了!老师傅,你到哪下?”“我到兰州。”“你在兰州工作吗?”“我在兰州搞建筑。西部大开发嘛,政策优惠。我们公司在那儿接了一个大工程。”“搞建筑?”欧阳慧生想问那个中年人,搞建筑,少不少干活的。一看,前面送水的乘务员过来了。就连忙站起来,给那个中年人打了杯水,放到他跟前。问,“老师傅,搞建筑,差不差人干活?”

那个中年人听欧阳慧生问,就放下眼皮,不看欧阳慧生。端起茶桌上的水,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地说:“人嘛,说差也差,说不差也不差。建筑工地嘛,就这么回事,抓得紧一点,三个人的活,两个人也能干完。抓得松了,两个人的活,三个人也干不完,是不是?”

欧阳慧生听了,说是。听得出,这人肯定是个老搞建筑的,肯定是个头头脑脑的人物,不是个经理,也是个监工什么的。就顺着那人的话往下说:“是的是的,现在打工的,就这么回事,一般人,都看着日头干,一个日头下去了,多少钱,根本没什么自觉性的。”

那个中年人听了,又对欧阳慧生看看,觉得这个小伙,大个头,挺老实,干活肯卖劲。说:“小伙子,我看你也是老实人,又是老乡,到我那儿干,怎么样?老乡嘛,我还会亏待你?”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送给欧阳慧生。说,“我姓马,叫我老马好了。”

很少有人给欧阳慧生送名片,他双手宝贝一样接过去。激动得马上答应跟那个姓马的到兰州。

3、

那个姓马的中年人,是个老包工头。正在兰州承包一家大楼装修工程,人手不够,到处抓人。

他抓的人里边,除了几个稍懂得一点技术的,其余都是从劳务市场上抓来的野鸭子。抓来就干,愿干就干,不愿干,走人。这个走了,他再去抓那个,今天走了,明天再去抓。

欧阳慧生来到工地以后,老老实实,没嘴没面地干,那些野鸭子们,都以为他是老板安的耳目,是老板放进来的眼睛,个个就视他为异帮,不跟欧阳慧生好,甚至,合起伙来捉弄他。

工棚打在厕所后边,欧阳慧生一到,那几个野鸭子,就把他挤到靠厕所墙,让他整天闻臭气。

晚上睡下,第二天起床,不是鞋不见了,就是裤带找不到。

欧阳慧生的小床,四个床墩是用砖块垒起来的。睡在他对面的野鸭子,白天在砖块上拴根绳子,等欧阳慧生睡死了,绳子一拽,“哗!”床就一下全塌了。吓得他提心吊胆不敢睡死。

那天,干了一天活,累得倒头就睡。欧阳慧生睡到半夜,觉得腿裆里有样东西在动,伸手一摸,是一只癞蛤蚂。

工程进行到八楼,那些野鸭子们暗地里商量,今天派欧阳慧生坐进吊箱,上八楼刷涂料。他们的施工方法,既简单,又原始,又危险。一个人站进悬在半空的吊箱里,刷上一两个小时,就腰酸背痛,累得手都举不起来。

欧阳慧生是个新来工,就该卖力气。先进山门为师傅,苦活累活,都是他上。

这座大楼一共十二层,欧阳慧生爬到楼顶,坐进大吊箱。楼顶上那几个负责放缆绳的野鸭子,就把吊箱从楼顶的滑轮上往下放。放到八楼,打住。让欧阳慧生刷墙。隔些时候,再放一点涂料下去,他们就算完事,在楼顶上,抽烟,打牌,想咋玩咋玩。

中午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墙面上。墙面上晒起的热浪,一浪一浪往欧阳慧生脸上喷。没刷到一个时辰,欧阳慧生就像从水里上来的一样,浑身衣服,淋淋地往下滴汗。欧阳慧生好容易坚持到吃午饭的时间,坐在吊箱里,等上边拉绳缆,放他下去吃饭。可左等右等,没动静。哪知道,楼顶的野鸭子们,早跑光了,就让欧阳慧生吊在箱子里晒光头。

一直晒到下午四点,那些野鸭子们,吃饱了,喝足了,一个个睡得愣鼻愣眼的,晃晃悠悠,来到工地。抬头看看吊在半空的欧阳慧生,已经蔫得像棵旱草,都快快活活地说,哎呀,你看看,咱们混不混?都把欧阳师傅忙忘了哩。快把欧阳师傅放下来吃饭。

欧阳慧生被放到地上,已经不能吃饭,平在树荫下,凉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第二天中午,欧阳慧生叫那几个野鸭子别烧饭了,他请他们喝酒。

这座大楼,内装修外装修,一共搞了五个多月,从三月份搞到十月份。

大西北十月天,就等于口内冬月。

天越是凉下来,欧阳慧生越是惦记远在新疆的上官秀花,快一年了,写信也没人回,不知她跟人了没有?要是她跟了人,这不是白忙活了吗?

这大半年的活干下来,少说也有个三千四千的。手里有了这一笔钱,回去也好对上官秀花说话了。

吃过晚饭,欧阳慧生乘车到那个马经理的住处,准备算了工钱,回新疆。

到了姓马的住处,姓马的不在。

房子里只有一个小女人。那女人很年轻,一看就看出来,这女人,肯定不是马经理的老婆,肯定是临时包的二奶。眼睛描得蓝黑蓝兰黑,看人,都拿眼角稍儿瞄。

欧阳慧生在屋里,看不到那个姓马的,就问那个年轻的小女人,马经理在不在家。

那年轻的小女人,对欧阳慧生看看:“你找他?我也找他呢。你问我,我问谁?”

欧阳慧生碰了一下钉,对那年轻的小女人看看。说:“我想找他算工钱。我离得远,想早些回家。”

那年轻的小女人,对欧阳慧生又一瞥,说:“你以为姓马的就只少你们的钱哪?他答应每月给我三千,三个屁呀?他把我弄来,一共住了三个多月了,一分钱也没给,就他妈溜了,老缺德鬼,迟早会撞在汽车轮子上的。”

欧阳慧生一听,他不相信那年轻小女人说的话,这么多民工的工钱,一文不给,哪能就溜了呢?对那年轻的小女人说:“大姐,你别骗我了,马经理不在,你就说他不在,咋哄人说溜了,有这样的人吗?”“哼,什么人马人驴的?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我都找了他好几天了,也没见他的鬼影儿。你们装修的那座大楼,十天前,楼主就把工钱全付给他了,一共五百万!知道吗?五百万!姓马的,全塞兜里拜拜了!”“真的?”欧阳慧生惊得老一会不知道合起嘴巴。“真的?那还有假吗?这套房子,也只能让我住两个晚上,大后天,人家就来收房子。哎,小哥哥,还是自己买张车票回去吧,现在这样的工头多得很。你到哪儿去找他?你到哪儿去告他?你一个打工的,有那本钱告吗?没用,认命得了。”

4、

工棚里,那些个野鸭子们,都知道姓马的已经溜了,一个个也没有了往日的妒劲,如丧考妣的样子,龟缩在黑黑的被窝里,哭着声说,完了,全完了,一年的汗,白流了!家里,老的小的,放哪养活?

欧阳慧生越听越伤心。四川、河南、安徽,十几个小伙,抱着大哭大吼一场,骂下姓马的一大堆龟日的。

骂完,大伙就出主意,商量着如何出去再找点钱,好歹抢在大风大雪来到之前,买张车票回家,不能眼睁睁死在这儿。

船到桥头自然直,兵置死地而后生。天底下无数条路,难道就没有咱乡下人走的路吗?十几个小伙子,每人找了一只蛇皮袋,合伙捡破烂、收酒瓶卖,卖一块就一块,卖两块就两块。攒多攒少,够买一张车票,就买。大家说好,谁家里最困难,谁就先回。不求今生求来世,难哥难弟,做一回生死朋友。

每次凑够一张火车票的钱,欧阳慧生总是让口内路远的人先买票。朋友合以义。有钱人有钱人的活法,没钱人没钱人的义气。

十几个人,一个一个都走完了,还剩下欧阳慧生一个人,他没早没晚地走大街,窜小巷,眼盯着地上飘飞的字纸塑料兜,手翻找着垃圾箱城里人扔掉的塑料盒和卫生巾,一毛两毛地攒,一块两块地存。在街上,舍不得花一分钱。渴了,偷偷地喝口龙头水,饿了,垃圾箱里捡块馍吃。

不知攒了多少天,才攒够买一张到乌鲁木齐的火车票。啊!钱!狗日的钱!一个人在十分需要钱的时候,一个人在手里的钱十分多的时候,钱他妈都不是东西!

欧阳慧生下了火车,没钱买汽车票,跟拉梭梭草的哈萨克族老爷好说歹说,上了他的毛驴车。乌鲁木齐向西,小毛驴“叮叮当当”走了几十里路,那个哈萨克老大爷要到家了,拐弯向岔道走。欧阳慧生只好下车继续向西走去,边走边身后看来车,要是能看到拉煤的车,再求师傅带一段路。

走了好一阵,看到冷面一座黑黑的山。这山他认识,叫馍馍岭。到了馍馍岭,离“魔鬼城”就不远了,他心里想着,脚下就加了快,必须趁着太阳没下山超过魔鬼城,否则,一个夜晚路过魔鬼城是很危险的。

正想着,忽听一阵山风呼呼从馍馍岭上刮过来。

欧阳慧生抬头往西边天空一看——“魔鬼城”上空,一道黄褐色的风墙,正呼哮着向他压来——呀!沙尘暴来了!馍馍岭向西,是一段沙石路,没走多远,沙尘暴就到了跟前,地上的沙尘和草叶,一阵阵往天上卷腾。再往前跑不远,就到了一大片戈壁滩。戈壁滩上无遮无拦 ,风越刮越大,小石子和树枝刮得漫天飞旋。说时迟,那时快,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滩,眨眼功夫,四周一片昏暗!

看不清太阳!

看不清天山!

也看不清路!

那黑黑魆魆。“魔鬼城”立即钻进沙暴中,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狂风卷着草木沙石,一齐向欧阳慧生袭来!他知道,戈壁滩上遇上大沙尘暴,是很危险的!这一带,没有森林,没有高山,是新疆西部有名的风槽,风到了风槽,会越刮越大,越刮越猛!会刮起羊!刮起人!刮起马!卷走包房!甚至连好大的沙丘,都能从一个地方,刮到另一个地方去。靠近风槽的上风口,碰到天气不好,上学的孩子,身上都要捆着石块。听说,有一年南疆一次特大沙尘暴,将一列三十多节的货运列车,也刮翻了呢!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

欧阳慧生死死地裹着衣服,帽子早被狂风刮掉了。狂风刮起的沙石,狠狠地砸在欧阳慧生的脸上手上,他都不觉得疼。这时,他最担心的,就是害怕迷失方向走进魔鬼城 “魔鬼城”,他想找个地方避避风,好让吹晕的头脑清醒清醒,识别一下方向再走。要是真的迷入“魔鬼城”,那是很危险的!荒凉的“魔鬼城”里,人迹罕至,那里隐藏着野狼群、野獾群和毒蛇!这些野狼和狗獾,常常会在沙暴中趁机出来伤人和追捕猎物。当地人都知道,“魔鬼城”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到了夜晚,不带猎狗,不带猎枪,一般人都不敢路过“魔鬼城”。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乌孙国国王,在乌孙国北部边疆,打败了大月氏部落。大月氏部落弃城而逃,留下这座土城。常年累月,日晒雨淋,草木丛生,野兽出没。

经过数千年的狂风吹刻,城中那些用土块垒起的皇宫王室,炮台楼阁,已经被吹刻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土雕”,形成奇特的“雅丹”地貌。

有的看上去像层层叠叠的天坛。再看看,又像北约总部的会雕。

有的看上去像张开的狮子嘴。再看看,又像凶恶的鳄鱼头,张开血盆大口,随时要把人吞进去似的。

有的看上去则像一支出鞘的长剑,直剌苍穹。

有的又像一颗巨大的蘑菇,有的像从地下钻出来的蟒蛇头……

中午,要是戈壁滩上蒸发的旺气里有适当的水份,“魔鬼城”的上空,还会出现海市蜃楼那样的奇观。海市蜃楼里,城堡街道,车马行人,一真一幻,十分奇妙!

整个“魔鬼城”,实际上是一部风的杰作,一部神奇魔幻而又荒诞浪漫的风雕!

天长日久,是风将这座古老的土城,雕刻成各种各样的神奇之作!

也是风将这座古老的城堡,变得有灵性,有语言。

还是由于风的耐力和想象,不辞辛苦地将土堡上那些松软的土,一点一点吹掉,留下坚硬的部分,让它们变成想象中的作品。从而使这一座座土雕上,有了一条条风道,有了一张张风嘴。它们不但有了想象中的神奇,而且它们还会唱歌,会呻吟,会叫喊,会嚎哭,会发出各种叫声。当地人就叫它“魔鬼城”。

如果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阵大风吹来,整个“魔鬼城”里,就像有无数的魔鬼在长哭,在怒吼!听到这种声音,会使人毛骨悚然!就像周围有无数的魔鬼,一齐向你袭来!所以,无论是白天黑夜,这里很少有人从这里路过。

天黑得连山影都看不清了。

沙尘暴仍一个劲地刮着,好像非要把整个世界都刮翻似的。欧阳慧生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来了。狂风中,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呜鸣声?!没走一会,就清楚地听到“魔鬼城”里传来的各种怪叫:“呜——!呜——!……”像女人在呜咽。“嗡——!嗡——!……”像B52轰炸机在低旋。“喔——!喔——!……”像野狼在嚎哭。“咿——!咿——!……”像黄鼠狼在尖叫。“啊——!啊——!……”像人在吊嗓子……

各种叫声混合在一起,就像有无数个魔鬼在一起狂欢,在一起咆哮。

欧阳慧生恐惧极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揉揉眼,对前面的黑风中一看,发现几只鬼火似的蓝星星,在狂风中一闪一闪的,心里猛然一惊——遇上野狼群了!黑夜中,野狼的眼睛是蓝色的。那些蓝星星,魔鬼眼睛似的,不停地在沙暴中翻腾,跳跃,不时地随风传来一声声野狼的狂吠声。这种野狼群集体出击,是十分疯狂!十分凶残的!迷入“魔鬼城”的动物,都很难逃脱野狼群的撕咬。一场沙尘暴过后,“魔鬼城”里,常常是一处处尸骨和鲜血!欧阳慧生一吓,赶快往后退,退到路边的一个老羊塘里,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沙尘暴渐渐地小了些,那些蓝眼睛也不见了,欧阳慧生觉得又饿又渴,就慢慢地向前走,走了十多公里,发现路边的一个土屋里亮着灯,也许是个小餐馆,他决定先去弄些吃的。

5、

新疆的夏天,总是黑得很晚很晚。比起南方来,要晚两个多小时,都快十一点了,最后一道霞光,仍照得天山雪峰浑然一派瑰色。

马勺子街上,朦朦胧胧,漠风习习。

今天天凉,“走不了”饭店,晚上没几个人住。想住店的,差不多都住下了,不想住店的,还在街上溜着腿儿,没头苍蝇似地乱窜。

珍儿戗在院门旁边,一把黑油葵籽儿都嗑完了,也没等到一个客人。不大高兴,眼对里屋女老板一瞥:“花姐,烊门吧?”“再等一会儿,这里边,还有三、四个张床空着呢,急啥急?”上官秀花说。

珍儿听得出,这几天,花姐说话特别冲。

上官秀花没法不冲。离婚不到一年,那个小白脸陈九丙,把她的“秀秀饭店”也卖了,跟小寡妇刘兰香合起来了。他妈个卵的,他倒跟小寡妇结婚,不饿人,不胀人,倒气人。要是欧阳慧生这会回来,我上官秀花马上就跟他结婚,也气气那个陈九丙。

可这个欧阳慧生杀千万的,说出去挣了钱就回来,快一年了,连个影子也不见。哎!而今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欧阳慧生怕也只是说说而已,这年头,哪有这么讲良心讲信用的男人?谁知他到了南方会咋样。听说,广州、深圳,有的美容厅,大白天的,都敢拉男人,拉进去的,都是外地的猪头山。弄不好,欧阳慧生怕也被拉进去了。要不就是弄到钱偷渡了?深圳离香港很近。

不过,急归急,上官秀花也常常将欧阳慧生往正面想,南方的钱,不一定遍马路都是,要是生意做砸了,会叫天不应,叫地不应。再说了,出门弄钱的人,首先自己要钱花,要是嫌不到钱,自己身上带的盘缠又花光了,说不定,连买张邮票也很难的。这也许是最坏的想法,说不定,欧阳慧生一笔生意赚上几千、上万的,一高兴,他就是不写信告诉你。哪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欧阳慧生走后,上官秀花从马兰县小丘子镇,又回到了312国道边的马勺子市,租下了这个“走不了”小饭店,继续发展。

饭馆虽然不大,但是靠近路边,地势好。人说,天时还不如地利。靠路边,车多人多,好拉客,碰到长途班车,一下来,就是几十个人,而且都是南来北往的野鸭子,五湖四海的人,根本不用照顾什么回头客,都是一锤子敲,敲一个,赚一个,一赚一个死,甭管你是吃饭,还是喝水,甭管你吃多还是喝少,只要进了“走不了”,一人先赚六七成。特别是这个店名也叫人喜欢,“走不了”这店名,就是发财的好征兆。

原店主人起这个店名的用意,是想告诉客人,自己的饭好、酒好,客人进来就想吃,就想喝,喝了就要醉,一醉就走不了。走不了,就连着吃,连着住。连着吃,连着住,就能连着赚。“走不了”租下后,经过一番改造装修,店容店貌,焕然一新。上官秀花又去把以前跟她在“秀秀饭馆”跑堂的珍儿和玉儿挖过来,做一线招待,生意就真的火起来了。

6、

时间不早了。

西边的那弯月牙,不知出来了,还是下去了,四处朦朦胧胧地什么也看不清。

马路上,人不多,车也不多。

珍儿想到隔壁小刘三的卡拉OK厅里去看录相。又说:“花姐,我烊门啦?”“烊吧烊吧,就不作兴多等一客。”上官秀花不高兴。

珍儿眼对上官秀花一剜,把嗑完的瓜籽皮一扔,拍了拍手,就去关院门。

忽然,朦朦胧胧的路上,走过来一个朦朦胧胧的大个子脏男人,手里提着个黑包,走上来,朦朦胧胧地问:“有房间吗?”

珍儿朦朦胧胧地朝那大个子男人:“干什么干什么?前边驴棚过夜去。没看见呀?这是五星级旅馆。”说着,眼对他一撇,也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以为是从口内过来的要饭盲流,就闭起眼轰他。“我就是来住旅馆的呀?”那大个子脏男人站住了,说。“住旅馆?哟哟哟,瞧你这个样子,也想住旅馆?你住了,谁还来住?唏!”珍儿说着,脸就翘上了天。“你咋说话呢?”“你说我咋说话?就这样说话!唏!”珍儿又要关门。“怎啦?我不给你钱哪?”那大个子脏男人也硬了,说着,大大方方地掏出五块钱,朦朦胧胧地塞到珍儿手里。

珍儿一楞,接过钱,眼对那大个子脏男人看了看,一笑:“还真没看出来呢”。一扭腰,说,“好吧,跟我来。”一边沿着院墙,将那个大个子脏男人朦朦胧胧地往里边领,一边向那边的老板汇报,“花姐,又来一个。”

花姐问:“上客下客?”

珍儿回话:“下客。我领他过去睡就是了。”“走不了”小饭店,房间虽然不多,里边还分上客间,下客间,两种规格。上客间,档次比较高,每张床二十五块。房间里,有两张稍平展一点的木板床。两张从旧家具市场拣回来的黑沙发。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此外,每人还可以供应开水一瓶。到了下半夜,如果哪个男人离家时间久了,火得慌,身上又有几个烧钱,上官秀花会很热情地来跟他聊。聊到后半夜,眼一挤,就换成珍儿或玉儿,陪客人继续聊。路那边的周公安,要是不过来查夜的话,可以一直聊到天亮,那么平平静静地完事。

还有一种下客间,就是上官秀花自已找人在屋后另外搭的那间小煤棚儿,里边挤挤地挨着两张土墩儿小床。床上一条发黑的旧棉被。床头一只尿尿的破铁桶。小铁桶总是满满的黄尿,下客们尿了,下客们再尿。房间里,整天散发着浓烈的尿素味。

这种下间,上官秀花一般不过来,来客人了,只叫珍儿或玉儿,按人头交上来五块钱,由她们自己领人去睡就行了。

其实,这样的下间,今天正适合这个大个子脏男人住。一来,自己认为自己档次低,掏不起那二十五块。二来,天一亮,就走人,统共才睡五六个小时,也没必要花那二十五块。再者,一个人住这个小棚儿,自己身上有点钱,也不惹眼,根本不用提心吊胆。于是,他用冷毛巾擦擦脸,啃了个干馕,对着那只破铁桶,响响地往里边加了泡黄尿,就上床睡。

睡下好一会,总是闭不上眼。他又坐起来,拉亮梁上那个15支光的小灯泡。从腰里解开包,把一大把钱,圈在腿裆里,数。越数心里越滋润,妈的!这些钱,怎么现在就属于我了呢?人,有时真他妈是自己吃不准自己,昨天,还是袋子空空,分文不存。今天,就有了这么多钱!钱!狗日的钱!

他数着数着,又想起前天在兰州火车站,那个关于钱的一次心跳。

7、

兰州火车站,熙熙攘攘。

站内:那些排队上车的,人碰人,人挤人,人推人,人骂人,拉的拉,扛的扛,拼力向检票口涌去。那些候车的,却又是另一番神态,一个个悠哉游哉,坐着的、躺着的、吃着东西的、看着书的、唱着歌的……一切的一切,显得那么安闲、从容和无所谓。

站外:在出口处举着名字,接人的。扛着行李,找车的。廊檐下铺着被卷,准备过夜的。脖子上吊着牌子,拉客住宿的。还有卖小花刀、卖莫合烟的、卖水果的、炸油条卖泡馍的……叫喊声、笑哭声,不绝于耳。整个车站,大约只有深夜一两点,才有暂短的平静。

站内站外,有许多戴着大沿帽,穿着铁灰制服的工作人员。他们在“满意在站台”、“人民铁路为人民”的横幅下,辛勤地忙碌着。他们当中,有善良,有温和的,也有厉害的。那些厉害的乘务员,眼睛圆起来的时候,有人就悄悄叫她们“猫头鹰”。

要说这些猫头鹰们,最最深恶痛绝的,就是那些乞丐不如的穷打工,拖儿带女,被包破被,到处都是。有些人,没吃没住,简直就成了活着的死尸。一个个既脏,又难缠,害得候车室里的精神文明检查,总是扣分。

他在车站里,最最害怕的,就是这些猫头鹰,一直东躲西藏,在她们那锐利的眼光下,好容易等到上车时间。“开往乌鲁木齐方向的145次列车,开车时间到了,请旅客们做好上车准备……”

广播里这么一播,候车室里顿时炸开了花,成千的人,抓起地上的行李,拼命地往检票口涌去。

票一检,那些人,都疯了一般,一个个不要命地往月台跑去。

走在他前边的,是个上了些岁数的女人,象是一个出来旅游的,很有钱的女人。她手里有两只大包,很沉的样子,提不动,也扛不动,就放在地上,往前拖。拖不多远,包上的拉链,就开了口子。他惊奇地发现了那个口子。她却木然不知,在人流的推涌下,只是拼命地抢着上前,上前。

他一直紧紧地跟着她,眼盯着包上那个大口子,往前走。一开始,他很想叫她一声。但,始终没。后来,他就看见那口子,越拉越大,并且能清楚地看到,包里有一个好大的牛皮纸袋,正慢慢地要滑出来。

他暗暗地猜想,那里边装的是什么呢?是钱吗?即便不是钱,也可能是手纸,或者是女人照片什么的,反正不会是个空袋儿。他这样高兴地认为。于是,他挤上去,弯下腰,装着弄鞋带,手,这么轻轻地一伸,从她的包里拿过那个大纸袋,往怀里一掖,迅速钻进一边的人群中。

一切进行得那样顺当和平和,人不知,鬼不觉。

那女人毫无反应,还是一往无前,拼力去挤前面的人。

一时间,他的心就跳,跳得慌慌的,就匆匆地往前跑,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怀里,去捏捏纸袋。天!钱!全是钱!

接着,他就很快地上了火车。

接着,他就很快地离开了兰州。

接着,他就很快地到了乌鲁木齐。

接着,他就很快地上了西去阿拉山口的国际列车。

接着,他就平平安安地到了马勺子。

接着,他就来到了走不了饭馆。

接着,他就想好好修整一下自己。半年多了,首先考虑理个发。否则,这么长长的头发,家人见了,非吓坏了不可。另外,再考虑洗个澡,再买件衣服什么的,也好好让大家看看,他在外边并没有倒楣,是赚到了一大笔钱的。

接着,他就高兴得睡不着。

接着,他就拉开灯,偷偷地数钱。

……

8、

那大个子脏男人快数完钱,小刘三录相厅录相也放完了,已经听不到驴喊马叫的声音。

没有月色的大戈壁滩上,到处一片寂静。

远处的几个蒙古包像一个个黑色的坟墓。

为哈萨克人守夜的牧羊狗,不时传来一声声对天长吠。

珍儿回来了。她走到小棚儿后边,见里面朦朦胧胧,灯还亮着。珍儿就对里边看,想看看那个给了小费的客人,睡了没有。凭良心,人家也穷,给了五块钱,已经很不容易了,虽说住的是下间,少瓶水,缺个盆儿什么的,也给人家送一送。俗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珍儿对着窗户上那泥斑泥点的玻璃,往里边看,看了好一会,也看不清。屋里15支光的小灯泡,太暗了,看不清那大个子脏男人在干什么。珍儿抹抹窗玻璃上的泥,再看,看见他坐在床上,没睡,在低着头弄裤裆。咦,这男人,没出息,自个儿在弄啥呢?是不是想要“褥子”?再仔细一看,裤裆里都是钱!他在弄钱,还听到刮刮哗哗的响声。这个穷要饭的,他有这么多钱?真是真人不露相,怪不得人说,男人,是世界上最最狡猾的东西。呸你妈的!小气鬼,那么多钱,就给了五块钱小费,哼!送你屁的水!

珍儿忿忿地回到上房里。她把看到的,全告诉了上官秀花。

上官秀花听了说:“不行,敲他一敲。有钱,不敲白不敲。你去叫他的门,就说,让他换个房间,叫他住到上间来,再补交二十。”

珍儿同意。就过来敲门。

门一敲,屋里的灯,噗!灭了。“老乡,你睡了吗?”珍儿喊。

那大个子脏男人不答话,倒雷雷地打起呼噜。

珍儿推开门,进了小棚儿,开了灯:“哎,老乡,给你换一换床,好吗?”“不换。这行。”“不行。我们老板说了,有好房间,不能让客人住下间的。起来,跟我走吧。”“行了行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很累,你出去吧。”说着,拉起黑被,蒙住头。

珍儿又回到上屋来,汇报上官秀花。

上官秀花听了,就亲自来到小棚棚,变着嗲声,说:“哎,老乡,还是换一换吧,看这房间脏的,平时只住民工,不住客人。刚才,我把丫头们也说了一顿哩,有好房间,咋把客人安排到这儿来了?中央特强调精神文明,对不对?我们做服务行业的,就是精神文明窗口嘛,现在说,两只手要一起抓嘛,对不对?人家都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我们这样对待顾客,岂不丢了新疆各民族兄弟的脸吗?反映出去,人家也不知道我们新疆多落后哩,对不对?现在,西部大开发,好多人都想到西部来呢,你说,我们搞服务行业的,就这样对待顾客,人家还有谁来?你说是不是?所以,必须给你换一换房,也就算我们饭店领导给你陪个不是了。往后呀,还请你同志,多给我们西部人宣传宣传哩。瞧你就像到西部来开发的大老板,说啥也不能让你睡这样的房间。一回生,两回熟,下次,决不会再让你睡这样的房间的。还是麻烦你换一下吧。”

那大个子脏男人,蒙在被子里听了半天,呜呜呜地说了一阵,不知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清。

上官秀花见那人不肯挪窝,就歪歪眼,叫珍儿上去拉他的被。

那大个子脏男人一吓,就死死地裹得更紧,呜呜哇哇往死里叫:“你们出去,我没穿裤子!……”

这下,两个女人没法,只好悻悻离去。

9、

天不早了。

珍儿、玉儿都回房睡了。

上官秀花回到屋里,老一会睡不着,脑子里时刻在想着钱,想着珍儿形容的,那大个子脏男人裤裆里的那一堆钱。她想,把这堆钱弄到手,也能就个急。今年的房租还没交,东家都催好几次了,说再不交,就走人。若是把这堆钱弄到手,目前的经济状况,说不定,就会大大地改观的。

这时,她忽然记起上初中时,看过的一本侦破小说。小说里说,用敌敌畏熏蚊香,可以致人于暂时昏迷。上官秀花想,只要使这个脏男人暂时昏迷过去,待把钱弄到手,再把蚊香撒了。等他醒来,说钱丢了,又有谁能够相信,这种穷得球都遮不住的脏男人,身上还能带那么多钱?就是报案,叫周公安来,也不怕,就赖他嫖娼,他也就不敢了。再说,老周是走不了的常客,当地人还不帮当地人?这么三哄四诈,还怕这个外乡叫花子,不乖乖地走人?

于是,上官秀花想试试。

上官秀花找来一盘蚊香,又在蚊香上撒了些敌敌畏,点着了,悄悄地来到小棚棚跟前,从破门板下边,把蚊香推了进去。

那大个脏男人并没有睡着,他好像听到有人弄了一下破门板,就拗起头来看。没人,地上倒有一星红星星的火光。什么玩艺?拉亮灯看看,是盘蚊香。他想,小店里女人,服务还挺那个的,懂得疼人,没换床,还送盘蚊香驱驱臊味气。她们也知道小棚里的尿臊太难闻了。

然而,他闻了一会,觉得蚊香的气味,比尿臊更难闻,闻得头都有点晕了。他就起来,把火踏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

天快要亮了。

上官秀花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就蹑手蹑腿地走到小屋跟前。先敲敲门,然后,嘁嘁地小声说:“老乡,要‘褥子’吗?”现在住宿的男人,只要不是那种猪头山,都能懂得“褥子”的意思的。

可是,敲了好一会,里边没动静。她就悄悄地走了进去。屋里浓浓的一股尿臊,熏得人睁不开眼。

上官秀花又小声说:“老乡,要‘褥子’吗?”

那大个子脏男人,仍是不吭声。

上官秀花心里暗喜,他一定是晕过去了。就用手轻轻去触了触那大个子脏男人。

那大个子脏男人没动,像是睡得很死。

于是,上官秀花就大着胆子,把手伸进他被子里,在他身上轻轻地摸。先摸到他胸前一块光滑滑的一块玉佩。再摸摸,上官秀花觉得这男人的个子好大,好结实,浑身暖暖的。暖得她心里就荡漾起一阵春天的浪来,上官秀花就忘记了去摸钱……

那大个子脏男人屏着气,不吭声,心里嘭嘭地跳。他想,这一定是晚上要小费的那小姑娘,半夜里,瞒着老板,偷偷地溜进来挣钱。

于是,那大个子脏男人,就轻轻地去抓住她那软软的小手。那软软的小手,先是吓得往后一缩,然后就大胆地抱着他,顺从地躺了下来。

久旱不雨的那大个子脏男人,很快,功成名就。

然而,上官秀花并不想结束,仍那样默默地搂着他的腰不放,把弄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出门在外,适可而止。那大个子脏男人,就小声说:“小姑娘,说吧,多少钱?我给你钱,你快回到上屋去吧。老板知道了……”

那大个子脏男人一开口说话,上官秀花就觉得他声音好熟。似乎在哪听到过这种声音?就连忙坐起身,问:“你是谁?你好像是四川人?”说着,伸手拽亮那个小灯泡,朦朦胧胧地一看,突然大叫起来——“天!你是欧阳慧生!?……”一把抱住就哭喊,“慧生!……”

欧阳慧生一吓,跟着拗过身,捧起女人的脸,看。一看,也同样惊得喊天:“天!秀花!原来是你?!这馆子是你开的?……”

10、

欧阳慧生根本没想到,在这个肮脏的小棚棚里能遇到上官秀花,弄得他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使他完全忘记了兰州打工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哎!吃苦受罪,还不都是为了这一天么?现在,这一天,这么快,这么巧,说来就来了,来得这样突然,来得这样传奇,以至使他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无缘不结夫妻”这一说。

上官秀花更是茫然所措,她觉得太突然!太巧合了!咋就这么巧呢?总是一次又一次,在朦胧中撞入欧阳慧生的怀抱。这是到底怎么啦?好像欧阳慧生后边总有根线在牵着她,牵着一次一次地往欧阳慧生的怀里钻。那次在“百事乐”舞厅,咋好好地就错过5号包厢,走到7号包厢去呢?春天,跟陈九丙出来重度蜜月,夜里出来上回厕所,又不知不觉地错过13号房间,走进15号房间……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天意,缘份?

欧阳慧生和上官秀花的激情,都那样久久不能平静。经过长久压抑的,像煤一样形成的爱,也在这个肮脏的小棚棚里,充分释放出来,使之变成火,变成太阳。

整夜整夜,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久久的离别,他与她,都经过了无数的坎坷和磨难,一时都不知从哪儿开头说起。两个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着。

欧阳慧生说:“花,以前的事,你恨我吗?”

上官秀花说:“以前恨过你。”

欧阳慧生说:“现在呢?”

上官秀花说:“现在不恨你,恨陈九丙,狗日的冤枉人。”

欧阳慧生说:“也不怪陈九丙,放在哪个男人身上,都会这样的。春天,在‘夜来香’旅馆里,要不是我半夜插上来,说不定,你与陈九丙都已经生娃娃了。”

上官秀花说:“那也说不定。”

欧阳慧生说:“你爱他吗?”

上官秀花说:“我这样的苦生世,也不知道什么叫爱,就这么凑合。”

欧阳慧生说:“爱也能凑合吗?”

上官秀花说:“能。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在凑合。”

欧阳慧生说:“那,你跟我也在凑合吗?”

上官秀花不说话。

欧阳慧生说:“秀花。我是真心爱你的,真的,你相信我吧!”

上官秀花好一会才说:“我也看出来了,你诚实一些。否则,你就不会跑到马兰小丘子镇去找我了。”

欧阳慧生说:“那次,你看到我留给你的条子了吗?”

上官秀花说:“看到了。当时很生气,我把它撕了。后来……”

欧阳慧生说:“后来为什么又不生气了呢?”

上官秀花说:“后来,后来,一是悟出了你的心,二是看陈九丙那么快就与小寡妇刘兰香结婚了,我恨。”

欧阳慧生说:“秀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一切又刚刚开始。我们好好干,永不分离,干出个人样子来,让陈九丙看看,让世人看看。”

上官秀花说:“好,我就想你说这个话。我想你一定会说这个话的。慧生,我们共同先把这个小饭店开好,挣些钱,以后再一步步扩大,我们会成功的。听广播上天天说,西部大开发西部大开发,到时候,我们干个体的,也许会有更好的机会。”

欧阳慧生说:“对,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第四章:绿丹兰的故事

这是一块绿丹蓝玉佩,学名叫绿松石。出产于土耳其,又名土耳其玉。这种玉,蜡状光泽,色彩鲜艳,有天兰色、深绿色、苹果绿、玛瑙红。色泽晶莹,花纹奇特,庸荣华贵。是西方宫廷贵族,最早常用的一种奢侈装饰品。

小姑娘没法,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绿色玉佩,摘下来,送给欧阳慧生。说,这是她妈临死前,留给她的。妈说,这玉是她出嫁时,姥姥给她的。都传好几代了,她要欧阳慧生一定收下。

一块绿丹兰玉佩,留下了她家几代人的辛酸。

一块绿丹兰玉佩,让欧阳慧生在人生浩翰的大西北,再次遇到上官秀花。

1、

上官秀花正说着,抬起头,迎着灯光,看到欧阳慧生胸脯上有块绿茵茵的玉,就是刚才摸在手里的那块玉,很好看。

这是一块绿丹蓝玉佩,学名叫绿松石。出产于土耳其,又名土耳其玉。这种玉,蜡状光泽,色彩鲜艳,有天兰色、深绿色、苹果绿、玛瑙红。色泽晶莹,花纹奇特,庸荣华贵。是西方宫廷贵族,最早常用的一种奢侈装饰品。

上官秀花越看越觉得眼熟,就生起疑来,坐起来,问:“欧阳慧生,你这块玉,我咋这么眼熟?”

欧阳慧生看到上官秀花认真地看他的玉,就坐起来,从脖子上拿下玉,说:“是吗?你见过这块玉吗?”

上官秀花说:“我觉得好眼熟。”

欧阳慧生说想了想,说:“这大约快二十年了,一个小姑娘送给我的。”

上官秀花听欧阳慧生说是一个小姑娘送他的,马上接着说:“在哪儿送你的?”

欧阳慧生看上官秀花这么当真,眼眨也不眨一下,也有些愕然,说:“怎么啦?你咋吓成这样?我记得是在重庆吧?都已经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上官秀花马上问:“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小秀?”

欧阳慧生一听,怔怔地看着上官秀花的脸,说:“对呀!你咋知道这些事?”

上官秀花一下哭起来,喊:“天哪!我的天哪!你原来就是那个桂生大哥呀!?桂生大哥!大哥!我,我就是二十年前的那小姑娘呀,我就是小秀呀!呜呜呜……”

这下轮着欧阳慧生喊:“天哪,你就是那个小秀?!我的天哪!你是不是叫金小秀吗?”他如梦初醒。

小秀拭拭泪,说:“是的,我家原来姓金。”

欧阳慧生又喊了一声:“天哪!你咋就一点都不像那个小秀了呢?”喊着,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欧阳慧生的脑子里,慢慢就出现了二十年前遇到的那个可怜的小秀。

2、

那时候,欧阳慧生十七八岁,个子又高又大,方脸浓眉,能说会唱。

生产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要排革命样板戏《沙家浜》,让欧阳慧生演郭建光B角,他成份不好,不能演A角。主要为了让他帮助演郭建光的大队长,吼“泰山顶上一青松”这一句。这一句,音特别高,京剧唱腔里叫这句“吊死鬼”。

那个演郭建光的大队长,扮相也可以,就这“一青松”三个字吊不上去,咋吊也吊不上去,脸吼得紫紫的,能吼得憋过气去,常常弄得台下喝倒彩。所以,每一次只好让欧阳慧生在幕后,接着这三个字吼。

大队长是个京剧迷,平时,无论在田间地头,会前会后,总爱吊两嗓子京腔。在那八个样板戏中,就《沙宾浜》是出文戏,好看好演。大队长也说这个戏好,就决定排这出戏。

没排之前,先带领几个主要演员,一起去重庆京剧团学戏。叫欧阳慧生也去。全生产大队,没有一个人去过重庆,也没坐过五六层楼高的大江轮。听说去重庆学戏,宣传队里,谁都想去,去不成的人,还哭着要去。欧阳慧生是富农,也不是主要演员,也被派去了,不知有多高兴。

下午,巨大的“江山”号客轮,从巫峡逆水而上。

两岸峰峦迭嶂,高耸入云。

抬头向上看,只能看到窄窄的一线天。

湍急的江水,奔腾不息。浪头撞击在山岩上,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轮船进入瞿塘口——这是三峡最险处。杜甫诗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白牢关。两岸陡峭的山峰,就像万把神斧劈削过的一样,陡得让人担心会马上訇然倒向江内。山峰夹得越窄,水流越急。

巨大的江轮,被急流推撞得有些不能自控的感觉。江随壁转,江轮突然来了个急转变,只见船前的谷缝中,露出一道瑰红色的霞光,斜照在江面上。江面上,立即五光十色,就像从天上突然洒下一片玛瑙。整个江面上,就像一幅变幻的水彩画。那样的莫测,那样的神奇,那样的使人遐想。

欧阳慧生从舱里走出来,观看江面瑰丽的景色。啊,长江真是太美了!

一会,轮船上的广播响起来:各位乘客,神女峰就要到了。大家向船的左舷山峰上看。请大家注意安全,一定坐在自己原来的位子上,不要走到一边,以免发生危险。

尽管客轮广播员一边遍又一遍地喊,许多人,还是跑到船的一边来,挤到栏杆跟前,指指点点,一齐向上看。

只见万仞之颠,有一长石耸立,如一夫人面对大江而观。

传说很早很早以前,有一渔夫,在江上捕鱼。突然遇上大风,船翻人亡。于是,他的妻子,就天天到江边来,等候她的丈夫……

慢慢地,夜幕从山峰上垂下来。神女峰看不见了。

留给人们的,永远是一个忠贞美丽的故事。

3、

夜色越来越浓。

江风乍起。

欧阳慧生正要转身回船舱,忽然,听到船的那头传来一阵嘤嘤的哭泣声。怎么有人哭了?……欧阳慧生就走过去。

在半昏半暗的舱棚灯下,看到船尾舱板上,站着一个小姑娘,一个很可怜的小姑娘,十来岁。头上蒙着一块旧旧的红色方巾。上身灰色旧格布褂,肩膀和袖口,都上了补钉。旧兰裤,那样不合体地大。脚上的鞋也破了,脚后跟掉了的那一只,用草绳在捆着。像是个要饭的。这年头,从四川出来要饭的、做小媳妇的、当小保姆的,遍及全国,几乎哪儿都有川丐、川佣和川媳。那么,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用方巾遮着面,难道讨饭还怕人吗?世上笑偷不笑乞嘛。

欧阳慧生好奇地走到那小姑娘跟前去,问:“小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小姑娘一听,就转过身去。

欧阳慧生发现她不是哑巴,便又问:“你怎么啦?有人欺负你了吗?”

那小姑娘哭得更伤心。

欧阳慧生又问:“那你是不是丢了东西了?”

那小姑娘摇摇头。

欧阳慧生有些奇怪,又问她:“出来找不着家了,是吗?”

那小姑娘又摇摇头。

欧阳慧生不再问她,就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放到她手里。

那小姑娘突然大声哭着说:“求求你了大哥,你去说说,让船上人把我带走吧!呜呜呜……”她哭得好伤心,让人听了觉得心里楚楚的。

欧阳慧生问她:“怎么了?你不是已经上船了吗?”

那小姑娘说:“他们把我赶出舱来,说到了下一个码头,就让我下去。”

欧阳慧生问她:“他们为什么要赶你下去?”

那小姑娘说:“我没钱买票。我只有这半口袋薯干,给他们,他们不要。”

欧阳慧生看看小姑娘手里提着的小口袋,问:“你在船上有熟人吗?”

那小姑娘说摇摇头。

欧阳慧生又问:“你家在哪?”

那小姑娘摇摇头。

欧阳慧生问:“你出来已经多少天了?”

那小姑娘摇摇头,不告诉他。还是哭着说:“大哥,好大哥,求求你了,你是好人,你让他们不要把我赶下船去。”

欧阳慧生对她看看,不知她为什么用头巾把脸遮住,问她:“小姑娘,你眼睛不好使吗?”

那小姑娘又摇摇头。说她家在巴东的山里头。家里是富农成分,很穷。兄弟姐妹多,一共五个。那年,队里说她爸写反标,就被批斗死了。她爸死后,队里就把她妈嫁给山东来四川弹棉花的老头。妈妈在生小弟弟的那年,正赶上学大寨,队里不批她产假。生下小弟弟第五天,就上了治水工地。后来,妈就得了产后风死了。家里姊妹五个,生活很困难,后爸就让她嫁人……

欧阳慧生听了小姑娘的话,马上把身上的两块多钱,拿出来,到船长那里,给小姑娘买了张下等舱的票。

小姑娘十分感激,就提手里那半口袋薯干给欧阳慧生。

欧阳慧生不要,叫她自己留着吃。

小姑娘没法,就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绿色玉佩,摘下来,送给欧阳慧生。说,这是她妈临死前,留给她的。妈说,这玉是她出嫁时,姥姥给她的。都传好几代了,她要欧阳慧生一定收下。

4、

一块绿丹兰玉佩,留下了她家几代人的辛酸。

一块绿丹兰玉佩,让欧阳慧生在人生浩翰的大西北,再次遇到上官秀花。

上官秀花在欧阳慧生怀里呜呜地哭着说:“桂生大哥,那次,不是你救了我,我也早死了!都快二十年了,谁会想到,今天在这又遇上你呀!呜呜呜……”

欧阳慧生搂着上官秀花,哄她不要哭。说:“不是有一首歌,叫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转人在转吗?人,只要有缘,总能转到一起的。”

上官秀花一想,哭着说:“我记得,你原来叫欧阳生?怎么又叫欧阳慧生了?弄得我都不敢认你也!”说完又哭。

欧阳慧生也十分激动,叹了口气,说:“我这一生,也是两次生命过来的。逃到新疆以后,新疆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感谢新疆。所以,到了新疆不久,我就改成欧阳慧生。”说完,又叹了口气,说,“秀花,快二十年了,我是不是很老了,老得叫你都认不出来了,是吗?”

上官秀花从欧阳慧生怀里仰起脸,对欧阳慧生看了看,说:“不老,就是样子变了,脸也长长了,也瘦了,也黑了。我记得,你原来个子没这么高。细细看,眼睛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耳朵旁边咋长出一颗黑痣?更认不出来了。”

上官秀花过了一会又问:“哎,桂生哥,那次,我在轮船上遇到你,你说你是学唱戏的,后来,咋也到新疆来了呢?”

欧阳慧生接着叹了口气,没说话。

那年,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从重庆学戏完戏,回到生产大队,大队长劲头十足,叫会计马上去办锣鼓家伙,立即开排《沙家浜》。

大队长这么急的原因,除了想上台演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七小队会计王庆龙,刚从外镇娶了个媳妇回来。这个媳妇名叫马桂珍,在娘家也唱过革命样板戏,还是个不错的角儿。马桂珍娘家,住在镇里,城市户口。城里人,生来比农村人白,可看。

马桂珍一娶回队里来,就立即盖住了全生产大队的所有的女人。每到开会或者赶集,只要马桂珍一出现,其他女人,根本就没什么信心说笑了。甚至,连自己是否有必要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都得重新考虑。那时,农村姑娘和小媳妇们,一般还没见过口红、眉笔什么的,镇里女人就有了。第一次见到马桂珍那两片小叶眉儿,黑黑的,弯弯的,就像勾人的勾子。那小嘴儿,圆圆的,红红的,都以为她刚咬了紫萝卜,红红的,又难看,又好看。

大队长也说好看。而且大队长说马桂珍是个人才,一过门,就进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一到队里,就叫马桂珍上阿庆嫂A角。原来演阿庆嫂的那半老徐娘,咋赶,也赶不上马桂珍,就扔在了一边。

大队长叫马桂珍演阿庆嫂,自己演郭建光,又演刁德一,一人演两个主角。主要为了跟马桂珍配戏。戏倒是配得可以,就是大队长的个头没有马桂珍高。

欧阳慧生在后台的任务,不但要吼郭建光的“一青松”三字的高音,还要哼刁德一的“这个女哪……”三个字的低音。

再后来,凡是大队长唱不好的调,欧阳慧生都得在后台给他吼,大队长在台前配口形。实际上,欧阳慧生成了大队长的双簧。

5、《沙家浜》这出戏里,最叫座的一场,就是《智斗》。

这出戏,演员喜欢演,观众喜欢看。三个角色在台上戏里戏外地斗,很有趣的。

大队长也很在行,说,这场戏,是整个《沙家浜》的戏眼,必须集中精力,把这出戏排好。言下之意,有他大队长的戏,不能演砸。政治表现,总是很重要的。确实是这样,乡里县里,有许多新提拨的领导干部,多数就是演革命样板戏,演上去的。

马桂珍演的阿庆嫂,也恰恰在这出戏里最出色。第一次排演,大队长跟马桂珍在《智斗》里,就斗出点火来。

不过,戏的本身就赋于角色种种内心情感活动。你看,一场戏,一个正面人物,两个反面人物,阿庆嫂身处劣势,处在强大敌人的包围之中,那就必须靠她的智慧和机灵,才能战胜敌人。

因此,舞台上种种眉来眼去,打花骂俏,那应该理解为表现角色特性的需要,这是革命样板戏本身的需要,也是革命的需要。并不是大队长与马桂珍本身的事,不能庸俗地看成是某某大队长,与马桂珍有什么别的动作。

这出戏很快就排成了,一上演,轰动全社、全县。后来,就成为一种政治宣传动力,哪个生产大队,哪个生产小队,要开现场会、庆功会什么的,都得把《沙家浜》拉过去唱。

与其说大家怎么怎么爱看革命样板戏,还不如说,大家怎么怎么爱看马桂珍。尤其是那些半驴子农村小青年们,看到马桂珍那颜色,每每委屈得在台下狠骂王庆龙狗日的,积了几辈子球福,娶这么个美人精。看了几回马桂珍的戏,男人们的顺口溜就编出来了:不看马桂珍,死不闭眼睛。

6、

不久,大队长与马桂珍台上的戏,做得活,台下的“戏”,也接着开始了。

首先看出台下戏的,不是别人,是大队长媳妇。那次,去新丰大队演出,戏散了,大家都到食堂去吃夜宵。唯独不见大队长和马桂珍。大家吃完饭,都回家了,还是不见这两人影。

大队长媳妇,就回到戏场子来找。四处找,找不到。忽听到戏台后边的草垛洞里,有人说话。大队长媳妇跑过去,手电筒一照,两人光光地抱在一起。

大队长媳妇,倒也是个顾男人面子的女人,当下,不叫,也不喊,只是来了最关键的一着,一把将一男一女的衣服,撸在手里。要他们下保证,下次不再干,就给两个人衣服穿。

大队长就跪下,保证下次不再干。大队长媳妇,就把衣服给了他们。

台下的“戏”演砸了,马桂珍在台上,就感到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见人。最拿手的《智斗》,也斗不出名堂来。她不想再与大队长配戏,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队长每次都有假唱,高音吼不上去,低音延不下来。总让台后的欧阳慧生吼,弄得她很不自然,老掉板掉眼的。

马桂珍想,既然欧阳慧生唱得好,为什么不能让欧阳慧生到台前来演呢?就因为欧阳慧生是富农吗?富农就不能演样板戏吗?按在后台吼,还不是一样在唱样板戏吗?

一次,正在演出,演到《智斗》那一场时,大队长嗓子突然抽筋,咳嗽得缓不过气来。别无他法,只好把身上的服装脱给欧阳慧生,让欧阳慧生赶快去前台救戏。

欧阳慧生将大队长的那身国民党的黄军服,往身上一穿,盒子枪往腰里一别,那高条条的个子,长长的脸,妆一化,往前台一走,好看死了!有人认为,他就是真样板戏那个演刁德一的人。

马桂珍一看,浑身也暗暗来感觉。心里说,乖乖,这个小伙子,简直一下子就钻到人的心里去了也,哪里是大队长那个武大郎能比的?

后来,凡是大队长不在,或是临时开会、检查生产,不能出演的时候,都由欧阳慧生顶戏。

欧阳慧生顶戏,马桂珍就感到特别来劲,戏也能做到家。看戏的人,每次都把手拍疼了,就爱看欧阳慧生与马桂珍演的《智斗》。

后来,公社领导也觉得欧阳慧生演得不错,看出点艺术性来。就对大队长说,刁德一就让欧阳慧生演罢。叫大队长着重抓好队里生产,抓好学大寨,说学大寨的任务,越来越重。

大队长说欧阳慧生富农,不合适演样板戏,让富农演,样板戏就没了严肃性。

公社领导说,一分为二,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选择。有成分,不唯成份论。富农子弟,重在政治表现。只要演得好,不能不让人家革命。毛主席家里什么成分?不照样参加革命?

大队长没说的,下级服从上级,就让欧阳慧生演。

7、

欧阳慧生从小爱看唱本。上到初二,就没钱再上了,回到队里做农活,一有空,就跟人家找戏本子看,什么《薛平贵征东》、《王蟒杀妻》,大戏小戏的本子都看。

戏本子看多了,就唱,就弄些人在田间地头演。他嗓子好,人也长得有几分码相,高个头,脸也好看,演起戏来,台风极潇洒。

这舞台台风,是欧阳家祖传。欧阳慧生老子欧阳文堂,也是个爱唱戏的。刚解放那会,乡里有个文堂剧团,文堂剧团的看家戏,《断桥》。欧阳文堂演许仙。说起欧阳文堂演的那个许仙,也真叫百看不厌,那脸一化妆,水衫一穿,相公帽一戴,松糕鞋一穿,几下官步,几下云手,那台风,那神韵,把台下女人的眼神,全勾动起来。常常能看得台下一些小媳妇,骂自己的男人都他妈挖土豆带出来的货。

欧阳慧生上台,就跟老子一模儿脱的,往台上一站,青年豪气,不用演,那架式,那气派,就能让台下女人们的眼神,跟着他的台风溜。

可欧阳慧生跟老子那时演的不是一个戏,老子演的是古装戏,属牛鬼蛇神。而欧阳慧生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中国五千年,出此一戏,还了得。

样板样板,板板眼眼,必须照样板做,出一点点偏差,都不成。演员上台一招一式,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那都是有考究的,不能乱来。乱来,还能叫样板吗?那不是玩的,那就是态度问题,思想问题。

欧阳慧生是富农,能让富农演样板戏,本身就是破例的事,本身就是不严肃的事。是不是在亵渎革命样板戏,还未有可知。所以,欧阳慧生总觉得,自己是在一种莫大的政治荣誉之中登台的。只要导演导的,一点不敢有半点走样。他也知道,大队长与马桂珍之间有“戏”。因此,上了台也不敢与马桂珍多使个眼色,不敢抬脸看马桂珍的脸。台下,一卸装,就离马桂珍远远的。

可是,欧阳慧生不想理马桂珍,马桂珍想理欧阳慧生,很想理,越来越强烈地想理欧阳慧生。台上,一有机会,就给欧阳慧生暗送秋波。台下,一见没人,就追着欧阳慧生,抠抠摸摸,弄得欧阳慧生整天防贼一样,躲躲闪闪。

再躲再闪也不成,大队长还是看出了名堂。心骂,狗小子,大胆!干脆,把欧阳慧生角色给撸了,不让他演刁德一,叫他跑龙套,当匪兵乙。

跑龙套也有跑龙套的机会,一旦马桂珍的戏里,有了欧阳慧生的龙套,马桂珍还是那么眉来眼去,对欧阳慧生传情。

再后来,大队长连龙套也不让欧阳慧生跑,干脆将他赶下台去,让他到后台当司衣。

后台当司衣,十分烦杂,什么样的角色上台,要穿什么样的服装,都要事先准备好,把它一件一件,挂在固定的地方。

戏的情节发展,人物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都得到后台来换服装。这些服装,都要事先放好,前台演员,一个转场到了后台,就穿。有时,演员打个圆场到后台来,就得换上。所以,司衣者,常常把要换的服装,举的手里,前台演员转到后台,胳膊肘一伸,套上,就去前台接戏。

一次,马桂珍从前台转场到后台换装。拿 眼这么那么一瞥,后台没人,就欧阳慧生一个人,站那儿等演员换装。于是,马桂珍就往欧阳慧生跟前靠。

欧阳慧生一看,觉得不对劲,正要走开,马桂珍上来一把把欧阳慧生拉过去。欧阳慧生年轻,还没经过女人,没弄清马桂珍要干什么,马桂珍就把他死死抱住,奋不顾身地啃他,摸他,说想死她了……

这时,前台的戏,就被她啃断了。

大队长急得跑到后台来叫人。一看,两个人在搂着啃,霎时瞪起眼,大骂一声,妈的x?嘴里骂着,手就对着欧阳慧生扇过去。一巴掌扇得欧阳慧生眼冒金星。

马桂珍一见,连忙用身子上去挡着,不让大队长再扇。坚定地说:“要打打我,你再打他,我就告你强奸过我。”

大队长气得一脚把欧阳慧生踹到门外,推马桂珍赶快去前台接戏。

8、

欧阳慧生敢跟马桂珍啃,这是大队长没想到的,以的!这个小富农崽子!上茅厕把他妈胆子一起屙了,岂不找死?马桂珍谁的人,这狗日的不知道?头上尿斑未干,也敢跟老子争这朵花?他也有这球福?

大队长在马桂珍跟前,不敢动欧阳慧生,背了马桂珍,大队长在切着齿动脑筋,偏要把这没胆的小崽子整趴。

在那种欲加其罪何患无词的年代里,欧阳慧生只有处处小心是不行的,更多的时候,祸在人为,防不胜防。他哪里知道,有一个权力无比的土皇帝,在时时刻刻盯着他,正在找扣子套他,治他于死地。而这个人要做起这种事来,那是极容易的,就等于随手按死一只小蚂蚁那样。

一次,宣传队在第八生产小队演出。

欧阳慧生在台后给前台的郭建光吼“泰山顶上一青松”。

正吼得脸红脖子粗时,大队长突然从前台跑到到后台来,大声喝道:“别唱了别唱了!你他妈唱啥?舌头捋不直是吧?你唱的舍?泰山顶上一青葱?!……”说着,抡起胳膊“啪!啪!”给了欧阳慧生两下。又骂,“你这小兔崽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对革命样板戏啥态度?对革命样板戏不满是吧?‘泰山顶上一青松’,描写的是新四军革命英雄主义。你他妈唱成‘泰山顶上一青葱’。一青葱什么意思?嗯?你不是污蔑革命英雄吗?好哇,反了你,来人!把这个反革命分子给我捆起来!”

大队长一声令下,台上台下,立即口号雷动:“打倒欧阳生!打倒反革命分子!誓死保卫革命样板戏!”

欧阳慧生吓得裤子都湿了,直是哭。太可怕了,六年前,批判他爹牛鬼蛇神,就是这样的,场上几万人一齐喊口号,一齐举膀子,那声音,听起来十分怕人!

欧阳慧生也不知道啥是牛鬼蛇神,咋也都他冲喊起来了呢?他不知道咋说,咋开脱自己。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让他说话的,越说,越说不清。

政治第一,演革命样板戏,就是最大的政治,看革命样板戏,也是最大的政治。破坏革命样板戏,就是破坏政治,破坏政治,难道还是好人?革命群众,难道连这点阶级觉悟也没有吗?党教育多年,不等于白教育了吗?

于是,四五个民兵,马上一起冲上台来,立即把欧阳慧生拿下,七开八弄,将他两手别朝后,五花大绑,拉到台前,当场批斗。戏台,立即变成批判台,戏场,立即变成批判场。口号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从学校里拿出一块小黑板,写上一行粉笔字“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欧阳慧生!”吊在欧阳慧生的脖子上。上边的名字还打了红X。

马桂珍在后台,吓得悄悄流泪。她在大队长面前,再也救不了欧阳慧生了,他的性质严重了,现行反革命就是敌人了。

打那,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无论在哪演出,第一个节目,总是一成不变,先批欧阳慧生,批完以后再敲锣鼓演出。全公社二十二个生产大队,二百五十五个生产小队巡回批。要批倒一个,教育一片,肃清流毒。否则,这宣传革命样板戏的任务,咋深入下去?

才批了一半,欧阳慧生就撑不住了,每次站在台上,身子光往一边歪。

于是,公社专案组就趁活给他定性,把材料报上县专案组,县里给欧阳慧生定性:现行反革命分子。

现行反革命分子,是要枪毙的!欧阳慧生觉得彻底完了!没几天活的了!

白天批完了,晚上就把欧阳慧生临时关进了大队电灌站的机泵房里。欧阳慧生心里没底,不知还要批多少回,批到后来,即使不判死刑,离死也不远了……

欧阳慧生想到了死!死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牵挂,父亲母亲都死了,自己也没有老婆孩子。这年头,活着跟死去也没啥两样。但是,欧阳慧生又不想戴着反革命的大帽子去死。非得等到有一天,把事实讲清楚了再死,他才会闭眼。

凭良心,他欧阳慧生没反对党,他对党没有仇恨,他欧阳慧生也不反对社会主义,他对社会主义没有仇恨。他也没反对过样板戏,而且他非常喜欢吼“泰山顶上一青松”。这一句“吊死鬼”,他一点也不怕吊,他的嗓子还可以再吊高一些。他没唱“泰山顶上一青葱,”他一直都唱“泰山顶上一青松。”唱一青葱干什么?一棵松,是郭建光的形象。一棵葱,是什么?郭建光又不是厨师,他要葱干什么?松与葱,在戏文里同属“洪彤韵”。这明明是大队长捏造出来害他的。

说白了,不就是为了马桂珍吗?马桂珍她要跟我欧阳慧生好,我欧阳慧生也没要跟她好,我欧阳慧生敢跟她好吗?是她抱着我欧阳慧生啃的,我欧阳慧生敢啃她吗?咋就不讲事实呢?哎!……

夜里,欧阳慧生趁看管他的两个民兵,一个去食堂吃夜宵,一个正在打瞌睡的时候,他就悄悄地从地铺上爬起来,走到机泵房后的大河边,他又想到死……欧阳慧生看看,四处无人,灵机一动,想起了《白毛女》里喜儿的金蝉脱壳之计,立即脱下脚上的一双破布鞋,放在河边。然后,沿着河堤,拼命地往黑处逃跑。

天亮前,两个民兵发现欧阳慧生不见了,就敲锣喊人。

大家打起灯笼火把,四处寻找,找了天亮,也没找着。

后来,发现河边一双鞋。

大队长说,不用找了,到下游闸口去捞尸。

捞了半天,尸体也没捞着。

于是,社、县两级专案组,一致认定:欧阳慧生畏罪自杀。

欧阳慧生的反革命罪案,结束。

9、

欧阳慧生从泵房里逃出来,拼命向西逃跑,他一心想逃到新疆,逃到中国最远最远的地方,到了最远最远的地方,就没有人认识他。只要没有人再认识他,也就没有人知道他是富农,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他也就可以和全体中国人一样,做一个革命的人了。只要做一天革命的人,就是死,欧阳慧生也就是革命鬼了。

逃到县城,县城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欧阳慧生。欧阳慧生买一张长途汽车票到成都。到了成都,欧阳慧生就混上了西去宝鸡的火车。

没票乘车,是要被赶下来的,甚至还罚款。可是,欧阳慧生勤快,他会干活。那节车厢里,全车厢的水,他都烧了,地,他都拖了。包括给旅客送水、帮小孩清理大小便、整理旅客行李,他全包了。不但乘务员喜欢他,乘客们也喜欢他,吃不下的饭菜和水果,都让他拿着。

本来,欧阳慧生想一直逃到乌鲁木齐,再作打算。可是,到了吐鲁番,说他逃票,被站台警察拉下了火车。

走在吐鲁番街上,感到新鲜极了。街上有一半人,都像外国来的,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鼻梁,说起话来,唧唧咕咕,很快,一句也听不懂。大热天的,男人们,都戴着个小花帽儿。女人们,大冬天的,都扎着厚厚的裙子。

欧阳慧生在街游荡,正愁找不到地方安身的时候,有一个四川小老头遇到他,听他说话口音,是四川人,一下子就亲热得不得了。

在新疆,能遇到同省同市的人,都是老乡。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那个四川小老头告诉欧阳慧生,他是四川巴东人,来到新疆吐鲁番,在食品公司卖大肉,已经卖了十几年了。

欧阳慧生问他能不能找点活干。那个四川小老头告诉他,活多得很,只要肯吃苦,新疆的钱,比口内好挣,而且有饭吃,新疆有几百个团场,个个团场老师部队整编下来的,都会种粮食,比口内有饭。那个四川小老头叫欧阳慧生不要再睡桥洞,他说他家有间放煤的小棚棚,可以住一个人,也不要钱,叫欧阳慧生去住。

于是,欧阳慧生就在那个四川小老头家暂且安下身来。

那个四川小老头叫欧阳慧生,也不要干别的,干别的,没本钱不行。让欧阳慧生先偷偷搞些羊杂碎、猪杂碎卖。只要避开市管会,就没人管。这里的生意很好做,只要你敢卖,就有人买。

他说新疆人,特别是维族人,宰了羊,宰了牛,只知道要肉,要皮,杂碎都扔在戈壁滩上叫狼叼。

欧阳慧生听那个四川小老头一说,就干。天不亮,就带着盆子,溜到到城南的戈壁去。那儿,每天早上都有人宰牲口。牲口点刀前,欧阳慧生就给屠户送包烟,或买个馕什么的,屠户就允许他把盆子放下去,接血。血子接下来,再拿回来用水煮,煮好后,再用刀子切成小块,偷偷拿到街巷里去卖,一天也能卖几块钱。

那时,口内割资本主义尾巴,新疆也割,全国都割。集市上都有市管会,市管会就是负责割尾巴的,抓到私人卖东西,就割,一是充公,二是罚款,反正得把你割疼了,割怕了才行。

欧阳慧生一进街巷,眼就瞟着那些个戴大沿帽的市管们,一看到有情况,赶快端起盆儿,溜。隐到墙后,或躲到厕所里,等情况过去了,再出来卖。采取游击战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卖得成就卖,卖不成就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会在这个巷口,一会又钻到另一个巷口,你抓你的,我卖我的,扑着了就罚,抓不着就赚。

一次,一个老太买了欧阳慧生两块猪血,说欧阳慧生少找了她三分钱,就返回来要钱。欧阳慧生跟那老太多说了几句话,眼忘了对巷口观察情况,等他找了那老太的钱,一抬眼,一个戴大沿帽的市管,就站到他跟前。

欧阳慧生知道坏菜了!就把刚卖的两块三毛钱,全抓出来,说:“就这些,全罚了吧。”

那市管问欧阳慧生是舍时开始卖的,又问他是哪里来的。

三盘两问,欧阳慧生全告诉那市管。

那市管一听,一个盲流,也敢到这儿来搞资本主义,说明这儿的资本主义,已经严重到何种地步了,简直就要把社会主义全扼杀掉了。罚了欧阳慧生的款,又将一盆鲜血子,踢得满街满墙都是红。还把欧阳慧生带到市管会,关了起来。

欧阳慧生在里边最难受的觉就是饿。为了不饿死,他又逃了出来,想逃到一个有饭吃的地方,他沿着天山北路往西走。

望着一片茫茫戈壁,有时走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哎!哪儿才是人生尽头……

第五章:天山之梦

记得那一年,新疆冷得早,雪,也下得很早。国庆节刚过,乌鲁木齐就开始下起了小雪。一到傍晚,整个街上,冻得铁青铁青的。

远远的天山,就像一块巨大的冰,灰灰银银,朦朦胧胧。一个永远不醒的梦。

1、

小棚里静静的。

欧阳慧生回忆着这段流亡日子,觉得心里酸酸的,很想大哭大吼一阵。

他没有哭,望望上官秀花,想,这样一个弱小的女子,她是怎样从遥远的巴蜀天国逃到新疆来的?这些年,又是怎样生存下来的?他想知道。

其实,上官秀花那段人生经历比欧阳慧生更悲惨!

那年,到重庆上了岸,就在街上要饭。后来,有人告诉她,说新疆粮多,那里有饭吃。

于是,我就拼命往新疆逃,有的火车不让上,她就沿铁路往前走。一直逃到第二年冬天,才逃到乌鲁木齐。冬天的乌鲁木齐,简直要把人骨头冻散,她差点儿冻死在街上……

2、

记得那一年,新疆冷得早,雪,也下得很早。国庆节刚过,乌鲁木齐就开始下起了小雪。一到傍晚,整个街上,冻得铁青铁青的。

远远的天山,就像一块巨大的冰,灰灰银银,朦朦胧胧。一个永远不醒的梦。

这一天,风卷着小雪花,扎扎实实地刮了一天,到傍晚,才渐渐倦了下来。

乌鲁木齐火车站,乱得不能再乱了。

站内站外,有许多戴大沿帽的乘务员,有些态度凶的,乘客们就偷偷叫她们“黑猫警长”。要说这些黑猫警长们,他们最讨厌、最痛恨恶绝的,就是那些乞丐不如的“盲流”,骂他们整天把候车大厅弄得脏脏的。这些盲流们,天南地北,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溜轮船,扒火车,死流活流,流到乌鲁木齐后,所剩的,只有一口短短的气。

当然,对于这些人,服务态度好坏,已经是极次要极次要的问题了,带有根本性、实质性的问题是,这些活着的死尸们,接下来,还往哪儿流?哪儿才是他们的最后归宿?问谁,谁也不知道。不过,盲流们在大厅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不怕小偷,一个个裹着发黑的棉恕或印着尿斑的被单,蜷在不显眼的旮旯里,成天去担心自己的肚子问题。这些人,根本不害怕警察,或者什么当官的,最害怕的,就是怕那些黑猫警长们。在黑猫警长们眼里,他们永远就是老鼠。

站在墙边的,黑猫警长们,逮着就往门外推:“走走走走走,去去去去去……”五六个走字或“去”字连着说。

蜷在墙根或椅子下边的,她们就用脚踢:“起来起来起来!……”四五个“起来”一起喊。

天快黑下来了。

一个值班的黑猫警长来拖地。她手里拿着个三尺来宽的大拖把,由东向西,一边往前推,一边一次性地警告那些还安然蜷在地上的活着的死尸们:“起来起来!让开让开!……”她推到大厅西北角,站住。大声喊,“起来!起来!讨厌!”

懒懒地蜷在地上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大家都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从哪个省来的,也不知她蜷在这儿,已经是第几天了。面色苍黄,眼睛总是半睁着。嘴唇干干的,好像还在发着烧。头上的辫子,很久不梳不编了,蓬蓬的,似一把乱羊毛。身上已经穿得很旧很旧的土灰色格褂,肩上补了几处。发黑的红平布裤,由于长期那样蜷着,膝盖上,隆起个好大的弯子。小姑娘身边放着一个黑被卷儿,白塑料绳绳扎着。上边除了灰土,还有刚被那个黑猫警长捣脏的污水斑。“起来!起来!……”黑猫警长大声喝着。

小姑娘像只刺猬,蜷得很小。她也似乎有了些经验,黑猫警长们叫几声起来,最好不要马上起来。一起来,她们就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推出门去的。一经推出门去,要想再重新进候车大厅,那就要困难多了。要是被她们用拖把捣几下,也不要顶嘴,或瞪眼睛,她们站着干叫一会儿,会马上走开的。因为,她们每人每天,都是刻死的值班时间。在这个刻死的时间里,她们要拖完大厅,还要倒痰盂、排椅子,根本没空跟你多纠缠,否则,那些活,她们是干不完的。

今天,这个拖地的黑猫警长,有些不比往常。她站在那个小姑娘跟前,用拖把拍着地叫,一定要那个小姑娘起来。说她在这儿睡了好几天了,脏死了,非要把这儿拖拖干净不可。否则,查卫生的来了,她们这一个月的奖金,就没了。

那个小姑娘,被大拖把捣得实在没地方再躲了,就慢慢拗起身,歪歪地站起来。弯下腰,伸手去抓地上的黑被卷儿。

那黑猫警长手里拖地的大拖把,报复性地使劲一捣,小姑娘的黑被卷儿,滑冰球一样,滑出老远。

小姑娘又追上去,抓。

那黑猫警长气呼呼地又是一捣。

小姑娘站住了。她吃力地往上凑了凑裤子,然后,伤心地用手背去揩泪。

3、

这一回,小姑娘终于完全、彻底地被赶出了大厅门外。

看门的两个黑猫警长,立即一个推,一个拉,一直把她送出候车大厅外的,最后一个台阶下边。

到了门外,小姑娘猛地一抖牙,连忙裹紧衣服。来到广场上,首先教训她的,是广场上日落前的风。那些闭着眼剌人皮肉和筋骨的风们,一见到这个已经饿得无力抗争的弱女孩,马上飕飕从楼房间、从树林中、从电线杆上、从一切空旷的地方,迅猛地窜出来,杂夹着沙叶、糖纸,以及大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灰,一个劲地,往小姑娘脸上、身上抽去。风们不仅是抽,还将烤羊肉、烤馕和炸油条的香味,一阵一阵往小姑娘的鼻子里送。于是,人的本能的食欲,经过这强烈的刺激,生命中的消化、供热……无数个机能,立即无条件地向小姑娘发起致命的一阵撕扯。小姑娘再也无法忍受饥饿与寒冷的交迫,脚,不由自主地,走到一个正在烤馕的维吾尔族大妈跟前。“大妈!……”小姑娘的声很小,几乎被不停的抖颤所摇碎。

那个维吾尔族大妈,不懂小姑娘说什么。拉拉头上的兰头巾,看看小姑娘,想她准是饿了。就顺手拿了一个荷叶一般大的,油黄黄的热馕,送给小姑娘。

小姑娘没有马上说谢,而是马上哭了。那干涸的眼,涌泉般地止不住直往下掉泪。忽然“扑!”小姑娘跪在维吾尔族大妈跟前。

那维吾尔族大妈一见,嘴里不住地说话,说着跟外国人一样的话,顺手抓起那铁勾,从红红的炉堂里,又钩出一个热热的馕,送给小姑娘。

小姑娘万分感激,双手抱着热馕,把它紧紧地贴在心口上。

维吾尔族大妈拉拉头巾,又对小姑娘说了好多的话,意思是叫她快吃。吃完了,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暖和。

可是,小姑娘一句也听不懂。她用手背拭拭泪,使劲地听,还是听不懂。就想,天!这大妈是不是外国人?她是不是到了外国了?在大厅里睡几天,咋就到了外国了呢?到了外国,可就再也回不去了?……她瞪着恐慌的眼,不停地看着广场上行走的人,见好多人,也有跟自己说一样的话,小姑娘的心,似乎才踏实些。她连忙裹紧衣服,走到一堵避风的墙根下,咬了一口香香的热馕。那大维吾尔族大妈烤的馕,好香。

馕上掉下一粒香香的芝麻,立即有两只冻得踉踉跄跄的小蚂蚁来抢。

小姑娘看着它们,把指头放到嘴里,湿了一下,想去揿死小蚂蚁,夺回芝麻。然而,小姑娘的手,却停在了半空。心想,它们一定也是饿极了。饿极了,是难受的。小姑娘就缩回手,望着两个小蚂蚁,把芝麻抬走。

小姑娘吃着吃着,抬起头,担心地望望快撒黑的天,便愁起过夜的事。

4、

这时,忽然听到大墙那头,得得得,一辆马车,叮叮铃铃,向小姑娘走来。

走近了,一看,马车上坐的是一个老大爷,裹着黄羊皮大衣,拉起高高的领子,挡着耳朵,怀里抱着鞭子。“大爷……”

那老大爷正闭着眼,打瞌睡,一下没听清哪儿有人叫他,就连忙“吁!--”喝住马。等马停住,车,已过了那个叫大爷的人好远。那老大爷回过头看看,只见墙脚下坐着个要饭的小姑娘。便问:“你叫我?”“嗯。”小姑娘停住了嚼馕。“你叫我干啥?”“不知道。”小姑娘有些害怕,直着乞求、恐惧的眼,看着那老大爷。

那老大爷怕她是个疯子,一扬鞭,就催马要走。“大爷……”小姑娘确实害怕那老大爷离开。

那老大爷一拉缰绳。马又站定:“你要跟车?”“嗯。”“你要到哪?”“我不知道!……”“你是哪儿人?听你的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嗯。巴东。”“哪个巴东?”老头一时听不懂。“四川巴东。”“你是四川人?”“嗯。”“你到这儿来干啥?”“我来干活。”“干活?干什么活?”“什么活我都能干。”小姑娘站起来,抱着黑被卷儿,往前走走,又说,“大爷,你家离这儿远吗?”“远。在马勺子。”“在马勺子?”“你去过马勺子?”“……”小姑娘不知想说什么。“你在马勺子有熟人?”

小姑娘刚要说话,又停了一下,说:“嗯,有。”往前走走,说,“大爷,我想跟你的车。”

那老大爷看看天,又看看小姑娘冻得直哆索的样子,说:“上车吧。”

小姑娘十分激动,连忙把未啃完的半个馕,塞到被卷里,抓着车把,就往车上爬。

那老大爷伸手帮她抓上包包,说:“你到前边就下。我可要赶路哩。”

小姑娘只是一声一声地感谢,她完全不知“前边”在哪。“你坐好。”那老大爷说着,“驾!”给了大红马一鞭子。“啊!……”小姑娘一下吓得前合后仰,差点儿摔下来。“吁!……”那老大爷赶快又喝住马。“嗨,马车怕啥?你在家连马车也没坐过?”“没。”“你家连马车也没有?”“没。”“那你爹是干什么的?”“种田。”“就是。种地就得有马车嘛。”老大爷说完,问,“打老远的,你爹怎没跟你一起来?”“死了。”“死了?”那老大爷一怔,认真看了小姑娘一眼。“他是富农。说他写反标,文化大革命斗死的。”小姑娘说着,撸起袖,拭了拭泪。

过了好一会,那老大爷又说:“那你一个人到新疆来,咋办?”“哎,咋办都比在家强。大爷,你不知道,我不到新疆来,在家只有死……”小姑娘很伤心,但又很生气的样子。

那老大爷一听,认真看了看小姑娘:“这是为啥?这么小的年纪,就说这个话。今年多大啦?”

小姑娘说:“十六。”“才十六岁,就说这个话?”“大爷,你不知道,我那后爸,心可狠哩。”“后爸?你有后爸?”“嗯。我爸死后,我家就是反革命家属。队上就把妈嫁给从山东来四川弹棉花的那个老头。第二年,我妈就生了弟弟。小弟弟刚生下来,队里学大寨,不给我妈休息,妈就得了产后风死了。家里姊妹多,后爸就让我嫁给他山东老家里的一个瘸腿侄子……”小姑娘说到伤心的地方,不说了,光是拭泪。

那老大爷听了,好一会没说话。

大红马,得得得,在柏油马路上,一直向前小跑。

那老大爷闭着眼想了好一会,说:“这样吧,我看你冷的,又没个爹妈,一个人,大老远地跑到新疆来,也怪可怜的。今天,我就把你带到马勺子吧,跟连里说说,找个活干,中啵?”

小姑娘一听,马上跪下来,对那大爷磕头:“谢谢你了大爷,你真是好人!没想到,我今天遇见好人了!来世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你大爷!……”说着,呜呜呜放声哭了起来。“好了,别哭了,世上穷人帮穷人。我家姓陈。放心,我们有口吃的,也饿不了你。哎,世上没爹没妈的人,就是可怜哪。天晚了,路上凉,再裹件东西。”老大爷说着,给小姑娘扔过一个大布袋。问,“叫什么名字?”“我叫小秀。”“这名字好听。”“你家姓啥?”“我家姓金。这名字是我爸给我起的。小时候,我爸最疼我……”小姑娘说着,又呜呜呜地哭。

夜晚,没有月色的夜晚,那空旷无垠的大漠,一直把小姑娘的哭声,传得很远,很远……

5、

那老陈头把小秀一直带到马勺子郊外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一连。

第二天,老陈头逮了只黄母鸡,就到连部去找连长老麻三。说他在鸟伊公路上捡到个四川小姑娘,都快冻死了,就学雷锋做了件好事,把她带到家里来了。请连里给她安个户口。调教调教,将来也给连里添个劳力。

连长老麻三有了只鸡,也就同意报。

报了户口,小秀没地方住。连长老麻三说,临时先按排在五保户上官奶奶家,省得连里再派人照应上官奶奶。

上官奶奶有了伴,也高兴,就认小秀做干孙女儿,金小秀名也改了——上官秀花。

其实,老陈头并不希望老麻三把小秀安到上官奶奶家。他收留小秀,有两个目的。一是,地里缺人干活。老陈头年纪大了,他是五三年随王震将军进疆的老兵,南泥湾大生产时,腿受了伤,重活干不动,承包的地,需要人干活。更重要的是,家里有个小儿子九丙,至今没讨上媳妇。

小儿子九丙,是老陈头四十五岁上得的晚子。那天九丙落地的时候,老陈头正与几个老战友在外屋打牌,手里抓的一张九丙刚要往下扔,忽听到里屋“哇!”地一声啼哭,老陈头高兴的,就给儿子起名九丙。

那时,他们那些南征北战的老兵,整编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后,找不到媳妇,新疆民族姑娘又不让跟汉族男的结婚,没办法,都是组织从内地找来女人,同意不同意,硬配。每到春荒,队伍上专门有人到内地找些生活困难的大姑娘和小寡妇,带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连队来,跟老兵们配。一般都能够配成。双方愿意不愿意,都一样。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组织上下的任务,都愿意。那个从河南来的姑娘,组织上让她跟老陈头配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老陈头的年龄比她翻一番,还翻不完。没配几年,嫌老陈头老,就死活不想再配下去,一天夜里,丢下老陈头和未过周岁的小九丙,偷偷地跑了。不过,她到底还是给老陈头留下了条根。

小时候,九丙没娘没奶,没人照应,长到十几岁,还不过羊圈门高,一夜往床上塌一泡尿,浸得人又黄又瘦,又没好好上学习字,地里啥农活也不会干,连里那些同龄姑娘,一个也不跟他好。

老陈头算定这个没出息的儿子,该一辈子打光棍准了,谁想到,这回倒在半路捡来个姑娘,将来大了,做个儿媳,又不花啥钱,多好的事。老陈头不知有多高兴。

老陈头把事情还真没弄错。小秀到了上官奶奶家,有吃有穿,没多久,就出息成一个天色水嫩的大姑娘。脸色也不像来时那样黄亮黄亮的,朝人一笑,嘴两边还有两个小酒窝儿,好看得像春天里的一朵花似的。地里啥活都会干。家务活,一把也不落,烧茶做饭、缝补洗刷、喂猪放羊,样样能拿得起,放得下,喜欢得上官奶奶人前人后夸她的干孙女儿能干。

陈家一老一小更是高兴,九丙一天都往后庄上官奶奶家跑几趟,整天就像小秀的尾巴,跟在小秀后头,总有说不完的话。

那年,小秀刚满十八岁,老陈头报二十二,暗中走通了连长老麻三,给他们领到了结婚证。

第六章:寡妇街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几年,那些遥远城市的边疆连队,也听说南方改革开放了,可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大部分连队,仍是铁板一块。人家说,社会主义在新疆,共产党在兵团。许多连队还在吃大锅饭。

小秀听到改革开放的广播,听得心里乱乱的,就想到城里去看看,看看城里改革开放,到底啥样子。

其实,那条寡妇街上,地地道道的寡妇,没几个,多数女人,都是从团场上来打工做生意的野鸭儿。有的是跟男人离了婚的,有的是男人在家种地照顾孩子,一时上不来的,也有的是沾亲搭故,在城里找关系到这条街上开店的。反正,能在这条街站住脚的,都不是等闲的女人,没有大来头,也有小来头,没有这种关系,也有那种关系。要不就是特泼,要不就是特美,要不就是特臊……三教九流,各有各的一套。像小秀这样并没有什么后台的外来女人,能一下子在这条寡妇街上站稳脚跟,而且能迅速发展起来,完全凭自己会做人,凭人缘。

1、

第二年,老陈头老死了。

九丙慢慢被小秀调教得也像个男人的样子。个子也比先前长高了些,浑身的骨头上,也长出了些肉来。反正,无论家里地里,一切重活,他还是不能干,风里雨里,挑呀扛呀,都是小秀一个人。

小秀也干习惯了,干不惯,也不想让九丙干,看他那样单单的高梁杆一根,万一闪了胳膀,崴了脚的,还得给他看医生,反倒多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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