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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17: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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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枫

出版社:河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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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一多作品集

闻一多作品集试读:

红烛

红烛

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红烛啊!这样红的烛!诗人啊!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红烛啊!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光出?一误再误;矛盾!冲突!红烛啊!不误,不误!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这正是自然底方法。红烛啊!既制了,便烧着!烧罢!烧罢!烧破世人底梦,烧沸世人底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红烛啊!你心火发光之期,正是泪流开始之日。红烛啊!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既已烧着,又何苦伤心流泪?哦!我知道了!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你烧得不稳时,才着急得流泪!红烛啊!流罢!你怎能不流呢?请将你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底花儿,结成快乐底果子!红烛啊!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红烛啊!“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李白篇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

李白之死

世俗流传太白以捉月骑鲸而终,本属荒诞。此诗所述亦凭臆造,无非欲借以描画诗人底人格罢了。读者不要当作历史看就对了。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李白一对龙烛已烧得只剩光杆两枝,却又借回已流出的浓泪底余脂,牵延着欲断不断的弥留的残火,在夜底喘息里无效地抖擞振作。杯盘狼籍在案上,酒坛睡倒在地下,醉客散了,如同散阵投巢的乌鸦;只那醉得最很,醉得如泥的李青莲(全身底骨架如同脱了榫的一般)还歪倒倒的在花园底椅上堆着,口里喃喃地,不知到底说些什么。声音听不见了,嘴唇还喋着不止;忽地那络着密密红丝网的眼珠子,(他自身也象一个微小的醉汉)对着那怯懦的烛焰瞪了半天:仿佛一只饿狮,发见了一个小兽,一声不响,两眼睁睁地望他尽瞅;然后轻轻地缓缓地举起前脚,便迅雷不及掩耳,忽地往前扑着——象这样,桌上两对角摆着的烛架,都被这个醉汉拉倒在地下。“哼哼!就是你,你这可恶的作怪,”他从咬紧的齿缝里泌出声音来,碍着我的月儿不能露面哪!月儿啊!你如今应该出来了罢!哈哈!我已经替你除了障碍,骄傲的月儿,你怎么还不出来?你是瞧不起我吗?啊,不错!你是天上广寒宫里的仙娥,我呢?不过那戏弄黄土的女娲散到六合里来底一颗尘沙!啊!不是!谁不知我是太白之精?我母亲没有在梦里会过长庚?月儿,我们星月原是同族的,我说我们本来是很面熟呢!在说话时,他没留心那黑树梢头渐渐有一层薄光将天幕烘透,几朵铅灰云彩一层层都被烘黄,忽地有一个琥珀盘轻轻浮上,(却又象没动似的)他越浮得高,越缩越下;颜色越褪淡了,直到后来,竟变成银子样的白的亮——于是全世界都浴着伊的晶光。簇簇的花影也次第分明起来,悄悄爬到人脚下偎着,总躲不开——象个小狮子狗儿睡醒了摇摇耳朵,又移到主人身边懒洋洋地睡着。诗人自身的影子,细长得可怕的一条,竟拖到五步外的栏杆上坐起来了。从叶缝里筛过来的银光跳荡,啮着环子的兽面蠢似一朵缩菌,也鼓着嘴儿笑了,但总笑不出声音。桌上一切的器皿,接受复又反射那闪灼的光芒,又好象日下的盔甲。这段时间中,他通身的知觉都已死去,那被酒催迫了的呼吸几乎也要停驻;两眼只是对着碧空悬着的玉盘,对着他尽看,看了又看,总看不倦。“啊!美呀!”他叹道,清寥的美!莹澈的美!宇宙为你而存吗?你为宇宙而在?哎呀!怎么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月儿呀月儿!难道我不应该爱你?难道我们永远便是这样隔着?月儿,你又总爱涎着脸皮跟着我;等我被你媚狂了,要拿你下来,却总攀你不到。唉!这样狠又这样乖!月啊!你怎同天帝一样地残忍!我要白日照我这至诚的丹心,狰狞的怒雷又砰訇地吼我;我在落雁峰前几次朝拜帝座,额撞裂了,嗓叫破了,阊阖还不开。吾爱啊!帝旁擎着雉扇的吾爱!你可能问帝,我究犯了那条天律?把我谪了下来,还不召我回去?帝啊!帝啊!我这罪过将永不能赎?帝呀!我将无期地囚在这痛苦之窟?又圆又大的热泪滚向膨胀的胸前,却有水银一般地沉重与灿烂;又象是刚同黑云碰碎了的明月溅下来点点的残屑,眩目的残屑。“帝啊!既遣我来,就莫生他们!”他又讲,他们,那般妖媚的狐狸,猜狠的豺狼!我无心作我的诗,谁想着骂人呢?他们小人总要忍心地吹毛求疵,说那是讥诮伊的。哈哈!这真是笑话!他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将军吗?将军不见得就不该替我脱靴子。唉!但是我为什么要作那样好的诗?这岂不自作的孽,自招的罪?……那里?我那里配得上谈诗?不配,不配;谢玄晖才是千古的大诗人呢!——那吟‘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的谢将军,诗既作的那么好——真好!——但是那里象我这样地坎坷潦倒?然后,撑起胸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只自身的影子点点头,再没别的同情?这叹声,便似平远的沙汀上一声鸟语,叫不应回音,只悠悠地独自沉没,终于无可奈何,被宽嘴的寂静吞了。啊‘澄江净如练,’这种妙处谁能解道?记得那回东巡浮江底一个春天,——两岸旌旗引着腾龙飞虎回绕碧山,——果然如是,果然是白练满江……唔?又讲起他的事了?冤枉啊!冤枉!夜郎有的是酒,有的是月,我岂怨嫌?但不记得那天夜半,我被捉上楼船!我企望谈谈笑笑,学着仲连安石们,替他们解决些纷纠,扫却了胡尘。哈哈!谁又知道他竟起了野心呢?哦,我竟被人卖了!但一半也怪我自身?这样他便将那成灰的心渐渐扇着,到底又得痛饮一顿,浇熄了愁底火,谁知道这愁竟象田单底火牛一般:热油淋着,狂风扇着,越奔火越燃,毕竟谁烧焦了骨肉,牺牲了生命,那束刃的采帛却焕成五色的龙文:如同这样,李白那煎心烙肺的愁焰,也便烧得他那幻象底轮子急转,转出了满牙齿上攒着的“丽藻春葩”。于是他又讲,“月儿!若不是你和他,”手指着酒壶,若不是你们的爱护,我这生活可不还要百倍地痛苦?啊!可爱的酒!自然赐给伊的骄子——诗人底恩俸!啊,神奇的射愁底弓矢!开启琼宫底管钥!琼宫开了:那里有鸣泉漱石,玲鳞怪羽,仙花逸条;又有琼瑶的轩馆同金碧的台榭;还有吹不满旗的灵风推着云车,满载霓裳缥缈,彩衣玲珑的仙娥,给人们颁送着驰魂宕魄的天乐。啊!是一个绮丽的蓬莱底世界,被一层银色的梦轻轻地锁着在!啊!月呀!可望而不可即的明月!当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时节,我只觉得你那不可思议的美艳,已经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质一团,然后你那提挚海潮底全副的神力,把我也吸起,浮向开遍水钻花的碧玉的草场上;这时我肩上忽展开一双翅膀,越张越大,在空中徘徊,如同一只大鹏浮游于八极之表。哦,月儿,我这时不敢正眼看你了!你那太强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忽地一阵清香搅着我的鼻孔,我吃了一个寒噤,猛开眼一看,……哎呀!怎地这样一副美貌的容颜!丑陋的尘世!你那有过这样的副本?啊!布置得这样调和,又这般端正,竟同一阕鸾风和鸣底乐章一般!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这双肉眼?我不相信宇宙间竟有这样的美!啊,大胆的我哟,还不自惭形秽,竟敢现于伊前!——啊!笨愚呀糊涂!——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眼花,血凝心洹;我觉得我是污烂的石头一块,被上界底清道夫抛掷了下来,掷到一个无垠的黑暗的虚空里,坠降,坠降,永无着落,永无休止!月儿初还在池下丝丝柳影后窥看,象沐罢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发一般;于今却已姗姗移步出来,来到了池西;夜月底私语不知说破了什么消息,池波一皱,又惹动了伊娴静的微笑。沉醉的诗人忽又战巍巍地站起了,东倒西歪地挨到池边望着那晶波。他看见这月儿,他不觉惊讶地想着:如何这里又有一个伊呢?奇怪!奇怪!难道天有两个月,我有两个爱?难道刚才伊送我下来时失了脚,掉在这池里了吗?——这样他正疑着……他脚底下正当活泼的小涧注入池中,被一丛刚劲的菖蒲鲠塞了喉咙,便咯咯地咽着,象喘不出气的呕吐。他听着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哭:“哎呀!爱人啊!淹死了,已经叫不出声了!”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伊已不见了,他更惊慌地叫着,却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声了!他挣扎着向上猛踊,再昂头一望,又见圆圆的月儿还平安地贴在天上。他的力已尽了,气已竭了,他要笑,笑不出了,只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剑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And`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Isaid,`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his steadfast shade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Trust me in bliss l shall abideIn this great mansion,that is built for me,So royal-rich and wide'.——Tennyson——在生命底大激战中,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可以永远驻札我的退败的心兵。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但我将让闲情底芜蔓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

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在寥阔的海洋里;在放网收网之间,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从日出梦到黄昏……假若撤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踱山进去作个樵夫。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雍容地唱着歌儿时,我又不觉得心悸了。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我真得其所了;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陈列在我面前,一样样的雕着,镂着,磨着,重磨着……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我将用墨玉同金丝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香炉;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烟痕半消未灭之处,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晨鸡惊耸地叫着,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好象紫铜色的晚霞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三首

臂的梵像,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然后让翡翠,蓝田玉,紫石瑛,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我的歌里的律吕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又有各色的汉纹边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玳瑁刻作梁山伯,璧玺刻作祝英台,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哦,我的大功告成了!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这都是梦底原稿的影本。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哦,我的大功告成了!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吻着他吻着他……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洗净他上面的血痕,洗净他罪孽底遗迹;又在龙涎香上熏着他,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唱着温柔的歌儿,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芒,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哦,我的剑匣修成了,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哦,我的剑要归寝了!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哦,我的剑要归寝了!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我的兵器只要酣睡。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哦,我的大功告成了!让我的宝剑归寝了!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因此造一个谣言,就骗到了一个天下?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象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不过果然我要自杀,定不用这宝剑底锋芒。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哦,我的大功告成了!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我将摩抚着这剑匣,我将宠媚着这剑匣,——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我将巍巍地抖颤了,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我将号淘地哭泣了;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飘在篆烟上的玉人,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哦,我的大功告成了!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看到剑匣战动了,模糊了,更模糊了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血液忘了流驶,看到眼睛忘了看了。哦!我自杀了!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Keats这里是一道河,一道大河,宽无边,深无底;

季里风姨巡遍世界,便回到河上来休息;满天糊着无涯的苦雾,压着满河无期的死睡。河岸下酣睡着,河岸上反起了不断的波澜,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淘尽了多少的欣欢!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驯,一转眼被虚荣又煽癫!鞭下去,煽起来,又莫非是金钱底买卖。黑夜哄着聋瞎的人马,前潮刷走,后潮又挟回。没有真,没有美,没有善,更那里去找光明来!但不怕那大泽里,

风波

怎样凶,水兽怎样猛,总难惊破那浅水芦花里那些山草的幽梦,——一样的,有个人也逃脱了河岸上那纷纠的樊笼。他见了这宽深的大河,便私心唤醒了些疑义:分明是一道河,有东岸,岂有没个西岸底道理?啊!这东岸底黑暗恰是那西岸底光明底影子。但是满河无期的死睡,撑着满天无涯的雾色;西岸也许有,但是谁看见?哎……这话也不错。“恶雾遮不住我,”心讲道,“见不着,那是目底过!”有时他忽见浓雾变得绯样薄,在风翅上荡漾;雾缝里又筛出些丝丝的金光洒在河身上。看!那里!可不是个大鼋背?毛发又长得那样长。不是的!到是一座小岛戴着一头的花草:看!灿烂的鱼龙都出来晒甲胄,理须挠;鸳鸯洗刷完了,喙子插在翅膀里,睡着觉了。鸳鸯睡了,百鳞退了——满河一片凄凉;太阳也没兴,卷起了金练,让雾帘重往下放:恶雾瞪着死水,一切的于是又同从前一样。啊!我懂了,我何曾见着那美人底容仪?但猜着蠕动的绣裳下,定有副美人底肢体。同一理:见着的是小岛,猜着的是岸西。一道河中一座岛,河西一盏灯光被岛遮断了。这语声到处,是有些人鹦哥样,听熟了,也会叫;但是那多数的人不笑他发狂,便骂他造谣。也有人相信他,但还讲道:西岸地岂是为东岸人?若不然,为什么要划开一道河,这样宽又这样深?有人讲:河太宽,雾正密。找条陆道过去多么稳!还有人明晓得道儿只这一条,单恨生来错——难学那些鸟儿飞着渡,难学那些鱼儿划着过,却总都怕说得:搭个桥,穿过岛,走着过!为什么?

雨夜篇

千林风雨莺求友——黄庭坚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底势力,把一天底星月都扫尽了。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一一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织成一片大氅,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最末望见伊底白氅,都欢声喊道: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吗?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月儿底银潮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射到睡觉的双靥上,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便洗净一切感情底表象,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笼在那连耳目口鼻都分不消的玉影上。啊!这才是人底真色相!这才是自然底真创造!自然只此一副模型;铸了月面,又铸人面。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他醒了我又怕他呢!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想起那醒容,越发可怕。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可是瞌睡象只秋燕,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忽地翻身飞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快酌,快喝!喝着,睡着!莫又醒了,切莫醒了!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我祗爱听这自然底壮美底回音,他警告我这时候那人心宫底禁闼大开,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喜得满面通红,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黑黯好比无声的雨丝,慢慢往世界上飘洒……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单剩那喷水池不怕惊破别家底酣梦,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自玩耍。饭后散步的人们,好象刚吃饱了蜜的蜂儿一窠,三三

五的都往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是花色底美丑?是蜜味底厚薄?是女王底专制?是东风底残虐?啊!神秘的黄昏啊!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这辈嚣喧的众生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时间底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昨日底烦恼去了,今日底还没来呢。啊!这样肥饱的鹑声,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还同我的,万物底蜜心,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底唯一真义。此刻时间望我尽笑,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可怕!那笑还是冷笑;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那骑者还仿佛吼着: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紧紧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里。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回声,改正音调底错儿。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西风底信来了,催你快回去。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仿佛死在痛苦底海里泅泳——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是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殷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线命脉。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拥着一个安闲,

快乐

,了无智识的灵魂,长眠,美睡,禁止百梦底纷扰。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快乐快乐好比生机:生机底消息传到绮甸,群花便立刻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快乐跟我的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忽变成天堂,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一双枣树底影子,象堆大蛇,横

地睡满了墙下。啊!那颗大星儿!嫦娥底侣伴!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屋角底凄风悠悠叹了一声,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张着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嗓子哑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是爱底代价,美底罪孽!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象一颗星儿,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底伴,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一一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剩下的叶儿象铁甲,刺儿象蜂针,谁敢抱进他的赤裸的胸怀?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风波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那知他会烧的这样狂!他虽散满一世界底异香,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满天,把我的两眼障瞎了;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回顾

年底清华底生活,回头一看——是秋夜里一片沙漠,却露着一颗萤火,越望越光明,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如今到了荷池——寂静底重量正压着池水连面皮也皱不动——一片死静!忽地里静灵退了,镜子碎了,个个都喘气了。看!太阳底笑焰——一道金光,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我是全宇宙底王!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快乐和悲哀之间底黄昏。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拥着一只素氅朱冠的仙鹤——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那里?从此狰狞的黑黯,咆哮的静寂,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泛滥横流着,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底意志。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两岸底绿杨争着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原来那里是尽头?是视线底长度不够!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你将怎样叫我消遣呢?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好钻进些路人底心里烘着罢!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这一副腥秽的躯壳!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象样了。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那里知道你的心……唉!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游戏着膜拜你:沉檀烧地太狂了,我忙着拿蜜酒来浇他;谁知越浇越烈,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骄阳炙干了,一夏底荣华被一秋底馋风扫尽了。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底余痕,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况且永继的荣华,顿刻的凋落——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今冬底假眠,也不过是明春底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那缜密的爱底根网总没一刻放松;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底暂退,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骄子!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底毒火,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如今却长满了愁苦底荆棘——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你真是生活底唯一的知己,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张着牙戟齿锯的大嘴招呼你上前;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

嘴里钻!高步远眺的命运从时间底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底……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死啊!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求于你的呢?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让你的酷冷冻死我!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你若赏给我快乐,我就快乐死了;你若赐给我痛苦,我也痛苦死了;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深夜底泪

生波停了掀簸;深夜啊!——沉默的寒潭!澈虚的古镜!行人啊!回转头来,照照你的颜容罢!啊!这般憔悴……轻柔的泪,温热的泪,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想是要你尝尝他的滋味;这便是生活底滋味!枕儿啊!紧紧地贴着!请你也尝尝他的滋味。唉!若不是你,这腐烂的骷髅,往那里靠啊!更鼓啊!一声声这般急切;便是生活底战鼓罢?唉!擂断了心弦,搅乱了生波……战也是死,逃也是死,降了我不甘心。生活啊!你可有个究竟?啊!

宇宙

底生命之酒,都将酌进上帝底金樽。不幸的浮沤!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青春篇

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

青春

青春象只唱着歌的鸟儿,已从残冬窟里闯出来,驶入宝蓝的穹窿里去了。神秘的生命,在绿嫩的树皮里膨胀着,快要送出带鞘子的,翡翠的芽儿来了。诗人呵!揩干你的冰泪,快预备着你的歌儿,也赞美你的苏生罢!宇宙宇宙是个监狱,但是个模范监狱;他的目的在革新,并不在惩旧。

国手

爱人啊!你是个国手我们来下一盘棋;我的目的不是要赢你,但只求输给你——将我的灵和肉输得干干净净!

香篆

辗转在眼帘前,萦回在鼻观里,锤旋在心窝头——心爱的人儿啊!这样清幽的香,只堪供祝神圣的你:我祝你黛发长青!又祝你朱颜长姣!同我们的爱万寿无疆!

春寒

春啊!正似美人一般,无妨瘦一点儿!

春之首章

浴人灵魂的雨过了:薄泥到处啮人底鞋底。凉意挟着湿润的土气在鼻蕊间正冲突着。金鱼儿今天许不大怕冷了?个个都敢于浮上来呢!东风苦劝执拗的蒲根,将才睡醒的芽儿放了出来。春雨过了,芽儿刚抽到寸长,又被池水偷着吞去了。亭子角上几根瘦硬的,还没赶上春的榆枝,印在鱼鳞似的天上;象一页淡蓝的朵云笺,上面涂了些僧怀素底铁画银钩的草书。丁香枝上豆大的蓓蕾,包满了包不住的生意,呆呆地望着辽阔的天宇,盘算他明日底荣华——仿佛一个出神的诗人在空中编织未成的诗句。春啊!明显的秘密哟!神圣的魔术哟!啊!我忘了我自己,春啊!我要提起我全身底力气,在你那绝妙的文章上加进这丑笨的一句哟!

春之末章

被风惹恼了的粉蝶,试了好几处底枝头,总抱不大稳,率性就舍开,忽地不知飞向那里去了。啊!大哲底梦身啊!了无粘滞的达观者哟!太轻狂了哦!杨花!依然吩咐两丝粘住罢。娇绿的坦张的荷钱啊!不息地仰面朝上帝望着,一心地默祷并且赞美他——只要这样,总是这样,开花结实底日子便快了。一气的酣绿里忽露出一角汉纹式的小红桥,真红得快叫出来了!小孩儿们也太好玩了啊!镇日里蓝的白的衫子骑满竹青石栏上垂钓。他们的笑声有时竟脆得象坍碎了一座琉璃宝塔一般。小孩们总是这样好玩呢!绿纱窗里筛出的琴声,又是画家脑子里经营着的一帧美人春睡图:细熨的柔情,娇羞的倦致,这般如此,忽即忽离,啊!迷魂的律吕啊!音乐家啊!垂钓的小孩啊!我读完这春之宝笈底末章,就交给你们永远管领着罢!

钟声

钟声报得这样急——时间之海底记水标哦!是记涨呢,还是记落呢!——是报过去底添长呢?还是报未来底消缩呢?

爱之神

——题画啊!这么俊的一副眼睛——两潭渊默的清波!可怜孱弱的游泳者哟!我告诉你回头就是岸了!啊!那潭岸上的一带榛薮,好分明的黛眉啊!那鼻子,金字塔式的小邱,恐怕就是情人底茔墓罢?那里,不是两扇朱扉吗?红得象樱桃一样,扉内还露着编贝底屏风。这里又不知安了什么陷阱!啊!莫非是绮甸之乐园?还是美底家宅,爱底祭坛?呸!不是,都不是哦!是死魔盘据着的一座迷宫!

谢罪以后

朋友,怎样开始?这般结局?“谁实为之?”是我情愿,是你心许?朋友,开始结局之间,演了一出浪漫的悲剧;如今戏既演完了,便将那一页撕了下去,还剩下了一部历史,恐十倍地庄严,百般地丰富,——是更生底灵剂,乐园底基础!朋友!让舞台上的经验,短短长长,是恩爱,是仇雠,尽付与时间底游浪。若教已放下来的绣幕,永作隔断记忆底城墙;台上的记忆尽可隔断,但还有一篇未成的文章,是在登台以前开始作的。朋友!你为什么不让他继续添长,完成一件整的艺术品?你试想想!朋友!我们来勉强把悲伤葬着,让我们的胸膛做了他的坟墓;让

忏悔

蒸成湿雾,糊湿了我们的眼睛也可;但切莫把我们的心,冷的变成石头一个,让可怕的矜骄底刀子在他上面磨成一面的锋,两面的锷。朋友,知道成锋的刀有个代价么?忏悔啊!浪漫的生活啊!是写在水面上的个“爱”字,一壁写着,一壁没了;白搅动些痛苦底波轮。

黄鸟

哦!森林的养子,太空的血胤不知名的野鸟儿啊!黑缎底头帕,蜜黄的羽衣,镶着赤铜底喙爪——啊!一只鲜明的火镞,那样癫狂地射放,射翻了肃静的天宇哦!象一块雕镂的水晶,艺术纵未完成,却永映着上天底光彩——这样便是他吐出的那阕雅健的音乐呀!啊!希腊式的雅健:野心的鸟儿啊!我知道你喉咙里的太丰富的歌儿快要噎死你了:但是从容些吐着!吐出那水晶的谐音,造成艺术之宫,让一个失路的灵魂早安了家罢!

艺术底忠臣

无数的人臣,仿佛真珠钻在艺术之王底龙衮上,一心同赞御容底光采;其中只有济慈一个人是群龙拱抱的一颗火珠,光芒赛过一切的珠子。诗人底诗人啊!满朝底冠盖只算得些艺术底名臣,只有你一人是个忠臣。“美即是真,真即美。”我知道你那栋梁之材,是单给这个真命天子用的;别的分疆割据,属国偏安,那里配得起你哟!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身者!忠烈的亡魂啊!你的名字没写在水上,但铸在圣朝底宝鼎上了!

初夏一夜底印象

(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夕阳将诗人交付给烦闷的夜了,叮咛道:“把你的秘密都吐给他了罢!”紫穹窿下洒着些碎了的珠子——诗人想:该穿成一串挂在死底胸前。阴风底冷爪子刚扒过饿柳底枯发,又将池里的灯影儿扭成几道金蛇。帖在山腰下佝偻得可怕的老柏,拿着黑瘦的拳头硬和太空挑衅。失睡的蛙们此刻应该有些倦意了,但依旧努力地叫着水国底军歌。个个都吠得这般沉痛,村狗啊!为什么总骂不破盗贼底胆子?嚼火漱雾的毒龙在铁梯上爬着,驮着灰色号衣的战争,吼的要哭了。铜舌的报更的磬,屡次安慰世界,请他放心睡去,……世界那肯信他哦!上帝啊!眼看着宇宙糟踏到这样,可也有些寒心吗?仁慈的上帝哟!

诗债

小小的轻圆的诗句,是些当一的制钱——在情人底国中贸易死亡底通宝。爱啊!慷慨的债主啊!不等我偿清诗债就这么匆忙地去了,怎样也挽留不住。但是字串还没毁哟!这永欠的本钱,仍然在我账本上,息上添息地繁衍。若有一天你又回来,爱啊!要做shylock吗?就把我心上的肉,和心一起割给你罢!

红荷之魂

有序盆莲饮雨初放,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底《爱莲说》,便不得不联想及于

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其他在西山的诸友。太华玉并底神裔啊!不必在污泥里久恋了。这玉胆瓶里的寒浆有些冽骨吗?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高贤底文章啊!雏凤底律吕啊!往古来今竟携了手来谀媚着你。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罢!抱霞摇玉的仙花呀!看着你的躯体,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是千叶宝座上的如来,还是丈余红瓣中的太乙呢?是五老峰前的诗人,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红荷底魂啊!爱美的诗人啊!便稍许艳一点儿,还不失为“君子”。看那颗颗袒张的荷钱啊!可敬的——向上底虔诚,可爱的——圆满底个性。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花魂啊,须提防着,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蚕食了泽国底版图。花魂啊!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织成灿烂的静底绣锦。然后,高蹈的鸬鹚啊!热情的鸳鸯啊!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因为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义务。

别后

哪!那不速的香吻,没关心的柔词……啊!热情献来的一切的贽礼当时都大意地抛弃了,于今却变作记忆底干粮,来充这旅途底饥饿。可是,有时同样的范仪,当时珍重地接待了,抚宠了;反在记忆之领土里刻下了生憎惹厌的痕迹。啊!谁道不是变幻呢?顷刻之间,热情与冷淡,已经百度底乘除了。谁道不是矛盾呢?一般的香吻,一样的柔词,才冷僵了骨髓,又烧焦了纤维。恶作剧的疟魔呀!到底是谁遣你来的?你在这一隙驹光之间,竟教我更迭地作了冰炭底化身!恶作剧的疟魔哟!

孤雁篇

天涯涕泪一身遥——杜甫

孤雁

不幸的失群的孤客!谁教你抛弃了旧侣,拆散了阵字,流落到这水国底绝塞,拼着寸磔的愁肠,泣诉那无边的酸楚?啊!从那浮云底密幕里,迸出这样的哀音;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热情!孤寂的流落者!不须叫喊得哟!你那沉细的音波,在这大海底惊雷里,还不值得那涛头上溅破的一粒浮沤呢!可怜的孤魂啊!更不须向天回首了。天是一个无涯的秘密,一幅蓝色的谜语,太难了,不是你能猜破的。也不须向海低头了。这辱骂高天的恶汉,他的咸卤的唾沫不要渍湿了你的翅膀,粘滞了你的行程!流落的孤禽啊!到底飞往那里去呢?那太平洋底彼岸,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那鸷悍的霸王啊!他的锐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建筑起财力底窝巢。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吐出些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教你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流落的失群者啊!到底要往那里去?随阳的鸟啊!光明底追逐者啊!不信那腥臊的屠场,黑黯的烟灶,竟能吸引你的踪迹!归来罢,失路的游魂!归来参加你的伴侣,补足他们的阵列!他们正引着颈望你呢。归来偃卧在霜染的芦林里,那里有校猎的西风,将茸毛似的芦花,铺就了你的床褥来温暖起你的甜梦。归来浮游在温柔的港溆里,那里方是你的浴盆。归来徘徊在浪舐的平沙上,趁着溶银的月色,婆娑着戏弄你的幽影。归来罢,流落的孤禽!与其尽在这水国底绝塞,拼着寸磔的愁肠,泣诉那无边的酸楚,不如振翅回身归去罢!啊!但是这不由分说的狂飙挟着我不息地前进;我脚上又带着了一封信,我怎能抛却我的使命,由着我的心性回身振翅归去来呢?

太平洋舟中见一明星

鲜艳的明星哪!——太阴底嫡裔,月儿同胞的小妹——你是天仙吐出的玉唾,溅在天边?还是鲛人泣出的明珠,被海涛淘起?哦!我这被单调的浪声摇睡了的灵魂,昏昏睡了这么久,毕竟被你唤醒了哦,灿烂的宝灯啊!我在昏沉的梦中,你将我唤醒了,我才知道我已离了故乡,贬斥在情爱底边徼之外——飘簸在海涛上的一枚钓饵。你又唤醒了我的大梦——梦外包着的一层梦!生活呀!苍茫的生活呀!也是波涛险阻的大海哟!是情人底眼泪底波涛,是壮士底血液底波涛。鲜艳的星,光明底结晶啊!生命之海中底灯塔!照着我罢!照着我罢!不要让我碰了礁滩!不要许我越了航线;我自要加进我的一勺温泪,教这泪海更咸;我自要倾出我的一腔热血,教这血涛更鲜!

火柴

这里都是君王底樱桃艳嘴的小歌童: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

玄思

在黄昏底沉默里,从我这荒凉的脑子里,常进出些古怪的思想,不伦不类的思想;仿佛从一座古寺前的尘封雨渍的钟楼里,飞出一阵猜怯的蝙蝠,非禽非兽的小怪物。同野心的蝙蝠一样,我的思想不肯只爬在地上,却老在天空里兜圈子,圆的,扁的,种种的圈子。我这荒凉的脑子在黄昏底沉默里,常迸出些古怪的思想,仿佛同些蝙蝠一样。

我是一个流囚

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黄昏时候,他们把我推出门外了,幸福底朱扉已向我关上了,金甲紫面的门神举起宝剑来逐我;我只得闯进缜密的黑暗,犁着我的道路往前走。忽地一座壮阁底飞檐,象只大鹏底翅子插在浮沤密布的天海上:字格的窗棂里泻出醺人的灯光,黄酒一般地酽;哀宕淫热的笙歌,被激愤的檀板催窘了,螺旋似地锤进我的心房:我的身子不觉轻去一半,仿佛在那孔雀屏前跳舞了。啊快乐——严懔的快乐——抽出他的讥诮的银刀,把我刺醒了;哎呀!我才知道——我是快乐底罪人,幸福之宫里逐出的流囚,怎能在这里随便打溷呢?走罢!再走上那没尽头的黑道罢!唉!但是我受伤太厉害;我的步子渐渐迟重了;我的鲜红的生命,渐渐染了脚下的枯草!我是个年壮力强的流囚,我不知道我犯的是什么罪。

寄怀实秋

泪绳捆住的红烛已被海风吹熄了;跟着有一缕犹疑的轻烟,左顾右盼,不知往那里去好。啊!解体的灵魂哟!失路底悲哀哟!在黑暗底严城里,恐怖方施行他的高压政策:诗人底尸肉在那里仓皇着,仿佛一只丧家之犬呢。莲蕊间酣睡着的恋人啊!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几时珠箔银绦飘着过来,可要借给我点燃我的残烛,好在这阴城里面,为我照出一条道路。烛又点燃了,那时我便作个自然的流萤,在深更底风露里,还可以逍遥流荡着,直到黎明!莲蕊间酣睡着的骚人啊!小心那成群打围的飞蛾,不要灭了你的纱灯哦!

晴朝

一个迟笨的晴朝,比年还现长得多,象条懒洋洋的冻蛇,从我的窗前爬过。一阵淡青的烟云偷着跨进了街心……对面的一带朱楼忽都被他咒入梦境。栗色汽车象匹骄马休息在老绿阴中,瞅着他自身的黑影,连动也不动一动。傲霜的老健的榆树伸出一只粗胳膊,拿在窗前底日光里,翻金弄绿,不奈乐何。除外了一个黑人衔草,刮刮地响声渐远,再没有一息声音——和平布满了大自然,和平蜷伏在人人心里;但是在我的心内若果也有和平底形迹,那是一种和平底悲哀。地球平稳地转着,一切的都向朝日微笑;我也不是不会笑,泪珠儿却先滚出来了。皎皎的白日啊!将照遍了朱楼底四面;永远照不进的是——游子底漆黑的心窝坎:一个厌病的晴朝,比年还过得慢,象条负创的伤蛇,爬过了我的窗前。

记忆

记忆渍起苦恼的黑泪,在生活底纸上写满蝇头细字;生活底纸可以撕成碎片,记忆底笔迹永无磨灭之时。啊!友谊底悲剧,希望的挽歌,情热底战史,罪恶的供状——啊!不堪卒读的文词哦!是记忆底亲手笔,悲哀的旧文章!请弃绝了我罢,拯救了我罢!智慧哟!钩引记忆底奸细!若求忘却那悲哀的文章,除非要你赦脱了你我的关系!

太阳吟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又加他十二个时辰底九曲回肠!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烘干了小草尖头底露水,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省得我受这一天天底缓刑,就把五年当一天跪完那又何妨?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羔?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太阳啊,奔波不息的太阳!你也好象无家可归似的呢。啊!你我的身世一样地不堪设想!太阳啊,自强不息的太阳!大宇宙许就是你的家乡罢。可能指示我我底家乡底方向?太阳啊,这不象我的山川,太阳!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太阳啊,生活之火底太阳!但是谁不知你是球东半底情热,同时又是球西半底智光?太阳啊,也是我家乡底太阳!此刻我回不了我往日的家乡,便认你为家乡也还得失相偿。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忆菊

(重阳前一日作)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钻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守着酒壶的菊花,陪着螯盏的菊花;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懒慵慵的江西腊哟;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柔艳的尖瓣钻蕊的白菊如同美人底拳着的手爪,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檐前,阶下,篱畔,圃心底菊花: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是些小小的玉管儿缀成的,为的是好让小花神儿夜里偷去当了笙儿吹着。大似牡丹的菊王到底奢豪些,他的枣红色的瓣儿,铠甲似的,张张都装上银白的里子了;星星似的小菊花蕾儿还拥着褐色的萼被睡着觉呢。啊!自然美底总收成啊!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啊!啊!东方底花,骚人逸士底花呀!那东方底诗魂陶元亮不是你的灵魂底化身罢?那祖国底登高饮酒的重九不又是你诞生底吉辰吗?你不象这里的热欲的蔷薇,那微贱的紫萝兰更比不上你。你是有历史,有风俗的花。啊!四千年的华胄底名花呀!你有高超的历史,你有逸雅的风俗!啊!诗人底花呀!我想起你,我的心也开成顷刻之花,灿烂的如同你的一样;我想起你同我的家乡,我们的庄严灿烂的祖国,我的希望之花又开得同你一样。习习的秋风啊!吹着,吹着!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请将我的字吹成一簇鲜花,金底黄,玉底白,春酿底绿,秋山底紫,……然后又统统吹散,吹得落英缤纷,弥漫了高天,铺遍了大地!秋风啊!习习的秋风啊!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一九二二,一〇。

秋色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陆游紫得象葡萄似的涧水翻起了一层层金色的鲤鱼鳞。几片剪形的枫叶,仿佛朱砂色的燕子,颠斜地在水面上旋着,掠着,翻着,低昂着……肥厚得熊掌似的棕黄色的大橡叶,在绿茵上狼藉着。松鼠们张张慌慌地在叶间爬出爬进,搜猎着他们来冬底粮食。成了年的栗叶向西风抱怨了一夜,终于得了自由,红着干燥的脸儿,笑嘻嘻地辞了故枝。白鸽子,花鸽子,红眼的银灰色的鸽子,乌鸦似的黑鸽子,背上闪着紫的绿的金光——倦飞的众鸽子在阶下集齐了,都将喙子插在翅膀里,寂静悄静地打盹了。水似的空气泛滥了宇宙;三五个活泼泼的小孩,(披着桔红的黄的黑的毛绒衫)在丁香丛里穿着,好象戏着浮萍的金鱼儿呢。是黄浦江上林立的帆墙?这数不清的削瘦的白杨只竖在石青的天空里发呆。倜傥的绿杨象位豪贵的公子,裹着件平金的绣蟒,一只手叉着腰身,照着心烦的碧玉池,玩媚着自身的模样儿。凭在十二曲的水晶栏上,晨曦瞰着世界微笑了,笑出金子来了——黄金笑在槐树上,赤金笑在橡树上,白金笑在白松皮上。哦,这些树不是树了!是些绚缦的祥云——琥珀的云,玛瑙的云,灵风扇着,旭日射着的云。哦!这些树不是树了,是百宝玲珑的祥云。哦,这些树不是树了,是紫禁城里的宫阙——黄的琉璃瓦,绿的琉璃瓦;楼上起楼,阁外架阁……小鸟唱着银声的歌儿,是殿角的风铃底共鸣。哦!这些树不是树了,是金碧辉煌的帝京。啊!斑斓的秋树啊!陵阳公样的瑞锦,土耳其底地毡,Nitre Dame底蔷薇窗,Fra Ange Lico底天使画,都不及你这色彩鲜明哦!啊!斑斓的秋树啊!我羡煞你们这浪漫的世界,这波希米亚的生活!我羡煞你们的色彩!哦!我要请天孙织件锦袍,给我穿着你的色彩!我要从葡萄,桔子,高梁……里把你榨出来,喝着你的色彩!我要借义山济慈底诗唱着你的色彩!在蒲寄尼底La Boheme里,在七宝烧的博山炉里,我还要听着你的色彩,嗅着你的色彩!哦!我要过这个色彩的生活,和这斑斓的秋树一般!

秋深了

秋深了,人病了。人敌不住秋了;镇日拥着件大氅,象只煨灶的猫,蜷在摇椅上摇……摇……摇……想着祖国,想着家庭,想着母校,想着故人,想着不胜想,不堪想的胜境良朝。春底荣华逝了,夏底荣华逝了;秋在对面嵌白框窗子的金字塔似的木板房子檐下,抱着香黄色的破头帕,追想春夏已逝的荣华;想的伤心时,飒飒地洒下几点黄金泪。啊!秋是追想底时期!秋是堕泪底时期!

秋之末日

和西风酗了一夜的酒,醉得颠头跌脑,洒了金子扯了锦绣,还呼呼地吼个不休。奢豪的秋,自然底浪子哦!春夏辛苦了半年,能有多少的积蓄,来供你这般地挥霍呢?如今该要破产了罢!

废园

一只落魄的蜜蜂,象个沿门托钵的病僧,游到被秋雨踢倒了的一堆烂纸似的鸡冠花上,闻了一闻,马上飞走了。啊!零落底悲哀哟!是蜂底悲哀?是花底悲哀?

小溪

铅灰色的树影,是一长篇恶梦,横压在昏睡着的小溪底胸膛上。小溪挣扎着,挣扎着……似乎毫无一点影响。

稚松

他在夕阳底红纱灯笼下站着,他扭着颈子望着你,他散开了藏着金色圆眼的,海绿色的花翎——一层层的花翎。他象是金谷园里的一只开屏的孔雀罢?

烂果

我的肉早被黑虫子咬烂了。我睡在冷辣的青苔上,索性让烂的越加烂了,只等烂穿了我的核甲,烂破了我的监牢,我的幽闭的灵魂便穿着豆绿的背心,笑迷迷地要跳出来了!

色彩

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自从绿给了我发展,红给了我情热,黄教我以忠义,蓝教我以高洁,粉红赐我以希望,灰白赠我以悲哀;再完成这帧彩图,黑还要加我以死。从此以后,我便溺爱于我的生命,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梦者

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是墓中人底梦里进出的星光,那我也不怕死了!

红豆篇

此物最相思——王维

红豆

红豆似的相思啊!一粒粒的坠进生命底磁坛里了……听他跳激底音声,这般凄楚!这般清切!二相思着了火,有泪雨洒着,还烧得好一点;最难禁的,是突如其来,赶不及哭的干相思。三意识在时间底路上旅行: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那便是——相思设下的关卡,挡住行人,勒索路捐的。四袅袅的篆烟啊!是古丽的文章,淡写相思底诗句。五比方有一屑月光,偷来匍匐在你枕上,刺着你的倦眼,撩得你镇夜不着,你讨厌他不?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六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七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我的心旌只是一片倒降;我只盼望——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建设起宫墙来了呢?八有两样东西,我总想撇开,却又总舍不得:我的生命,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九爱人啊!将我作经线,你作纬线,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但是一帧迥文锦哦!横看是相思,直看是相思,顺看是相思,倒看是相思,斜看正看都是相思,怎样看也看不出团结二字。十我俩是一体了!我们的结合,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但你是东半球,我是西半球,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隔断了我们自己。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怎样的厌厌难尽啊!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大海里的一个波涛。爱人啊!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十二

我们有一天相见接吻时,若是我没小心,掉出一滴苦泪,渍痛了你的粉颊,你可不要惊讶!那里有多少年底生了锈的情热底成分啊!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我们将来见面时,我能对你哭完了,马上又对你笑。你却不必如此;你可以仰面望着我,象一朵湿蔷薇,在霁后的斜阳里,慢慢儿晒干你的眼泪。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那也不要紧。你可以用手指轻轻摩着他们,象医生按着病人的脉,你许可以试出他们紧张地跳着,同你心跳底节奏一般。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我梦时看见的你是背面的。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忽然出了一颗红日;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忽然起了一阵相思——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果然回来了!我先不妨倾了我的家资还着。到底实在还不清了,再剜出我的心头肉,同心一起付给他罢。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底歌儿。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相思啊!我颂了你吗?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死是我的休息;我诅了你吗?我是吐出毒剑底蜂儿,死是我的刑罚。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我的嘴要叫着你,又要衔着芦苇,保障着我的生命。我真狼狈哟!

二〇

扑不灭的相思,莫非是生命之原上底野烧?株株小草底绿意,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淡白的小菱花儿,便是相思底花儿了,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有尖角的果子了!

二二

我们的春又回来了,我搜尽我的诗句,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我也不妨就便写张“百无禁忌”。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我们都不必介意罢!

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从我们聚散底速率,同距离底远度,可以看出风儿底缓急,浪儿底大小。

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万能的鞭丝啊!叫我们赞颂吗?还是诅咒呢?

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我们曾被求福者重看了盛在笾棚里,供在礼教底龛前。我们多么荣耀啊!

二六

你明白了吗?我们与照着客们吃喜酒的一对红蜡烛;我们站在桌子底两斜对角上,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给他们凑热闹。他们吃完了,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二七

若是我的话讲得太多,讲到末尾,便胡讲一阵了,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囱:口里虽吁吁地吐着黑灰,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二八

这算他圆满底三绝罢!——莲子,泪珠儿,我们的婚姻。

二九

这一滴红泪:不是别后的清愁,却是聚前的炎痛。

三〇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冒着险将伊的枝儿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却开出从来没开过的花儿了。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上下抛着眼珠儿,打量着我的茎儿时,我的脸就红了!

三一

哦,脑子啊!刻着虫书鸟篆的一块妖魔的石头,是我的佩刀底砺石,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爱人儿啊!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这般零乱的一团!爱人儿啊!我们的命运,都摆布在这里了!

三三

冬天底长夜,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还是一块冷冰冰的,铅灰色的天宇,那里看得见太阳呢?爱人啊!哭罢!哭罢!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我笑着看你颠簸;我的千百个涛头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把你咬碎了,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三五

夜鹰号淘地叫着;北风拍着门环,撕着薄纸,撞着墙壁,掀着屋瓦,非闯进来不可。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爱人啊!你在那里?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快窝着你的素手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爱人啊!你在那里?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我曾在玉萧牙板,一派悠扬的细乐里,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我曾著着银烛,一壁撷着伊的风钗,一壁在伊耳边问道:“认得我吗?”朋友们啊!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谁个温柔?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三八

你午睡醒来,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怕是链子锁着的梦魂儿罢?我吻着你的香腮,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污秽了伊的玉体。我并不是用画家底肉眼,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看的伊——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生出一双翅膀来。若有人还不明白,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那倒没什么不可。

四〇

假如黄昏时分,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风暴,不须怕得呀,爱人!我将紧拉着你的手,到窗口并肩坐下,我们

一句话

也不要讲,我们只凝视着我们自己的爱力在天边碰着,碰出金箭似的光芒,炫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四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苦的,有辣的。豆子都是红色的,味道却不同了。辣的先让礼教尝尝!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酸的酸得象梅子一般,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甜的呢!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子罢!

四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单单忘记了你。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一字一颗明珠,一字一颗热泪,我的皇后啊!这些算了我赎罪底菲仪,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死水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收回

那一天只要命运肯放我们走!不要怕;虽然得走过一个黑洞,你大胆的走:让我掇着你的手;也不用问那里来的一阵阴风。只记住了我今天的话,留心那一掬温存,几朵吻,留心那几炷笑,都给拾起来,没有差——记住我的话,拾起来,还有珊瑚色的一串心跳。可怜今天苦了你——心渴望着心——那时候该让你拾,拾一个痛快,拾起我们今天损失了的黄金。那斑烂的残瓣,都是我们的爱,拾起来,戴上。你戴着爱的圆光,我们再走,管他是地狱,是天堂!

“你指着太阳起誓”

你指着太阳起誓,叫天边的凫雁说你的忠贞。好了,我完全相信你,甚至热情开出泪花,我也不诧异。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那便笑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爱,你知道我只有一口气的贪图,快来箍紧我的心,快!啊,你走,你走……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变卦——“永久”早许给了别人,秕糠是我的份,别人得的才是你的菁华——不坏的千春。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你走不走?去去!去恋着他的怀抱,跟他去讲那海枯石烂不变的贞操!

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人啊,人啊”她叹道,“你在那里,在那里叫着我?”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天啊,天啊”她叫道,“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烦闷,烦闷”她想道,“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儿啊,儿啊”她哭了,“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大鼓师

我挂上一面豹皮的大鼓,我敲着它游遍了一个世界,我唱过了形形色色的歌儿,我也听饱了喝不完的彩。一角斜阳倒挂在檐下,我蹑着芒鞋,踏入了家村。“咱们自己的那只歌儿呢?”她赶上前来,一阵的高兴。我会唱英雄,我会唱豪杰,那倩女情郎的歌,我也唱,若要问到咱们自己的歌,天知道,我真说不出的心慌!我却吞下了悲哀,叫她一声,快拿我的三弦来,快呀快!这只破鼓也忒嫌闹了,我要那弦子弹出我的歌儿来。我先弹着一群白鸽在霜林里,珊瑚爪儿踩着黄叶一堆;然后你听那秋虫在石缝里叫,忽然又变了冷雨洒着柴扉。洒不尽的雨,流不完的泪,……我叫声“娘子”!把弦子丢了,今天我们拿什么作歌来唱?歌儿早已化作泪儿流了!怎么?怎么你也抬不起头来?啊!这怎么办,怎么办!……来!你来!我兜出来的悲哀,得让我自己来吻它干。只让我这样呆望着你,娘子,象窗外的寒蕉望着月亮,让我只在静默中赞美你,可是总想不出什么歌来唱。纵然是刀斧削出的连理枝,你瞧,这姿势一点也没有扭。我可怜的人,你莫疑我,我原也不怪那挥刀的手。你不要多心,我也不要问,山泉到了井底,还往那里流?我知道你永远起不了波澜,我要你永远给我润着歌喉。假如最末的希望否认了孤舟,假如你拒绝了我,我的船坞!我战着风涛,日暮归来,谁是我的家,谁是我的归宿?但是,娘子啊!在你的尊前,许我大鼓三弦都不要用;我们委实没有歌好唱,我们既不是儿女,又不是英雄!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藏满了蝙蝠的翅膀;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假如落叶象败阵纷逃,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女人,教它如何想你?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你莫怨我

你莫怨我!这原来不算什么,人生是萍水相逢,让他萍水样错过。你莫怨我!你莫问我!泪珠在眼边等着,只须你说一句话,一句话便会碰落,你莫问我!你莫惹我!不要想灰上点火,我的心早累倒了,最好是让它睡着,你莫惹我!你莫碰我!你想什么,想什么?我们是萍水相逢,应得轻轻的错过。你莫碰我!你莫管我!从今加上一把锁;再不要敲错了门,今回算我撞的祸,你莫管我!

你看

你看太阳象眠后的春蚕一样,镇日吐不尽黄丝似的光芒;你看负暄的红襟在电杆梢上,酣眠的锦鸭泊在老柳根旁。你眼前又陈列着青春的宝藏,朋友们,请就在这眼前欣赏;你有眼睛请再看青山的峦嶂,但莫向那山外探望你的家乡。你听听那枝头颂春的梅花雀,你得揩干眼泪,和他一支歌。朋友,乡愁最是个无情的恶魔,他能教你眼前的

春光

变作沙漠。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半溪白齿琮琮的漱着涟漪,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白杨枝上招展着么小的银旗。朋友们,等你们看到了故乡的春,怕不要老尽春光老尽了人?呵,不要探望你的家乡,朋友们,家乡是个贼,他能偷去你的心!也许(葬歌)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忘掉她

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那朝霞在花瓣上,那花心的一缕香——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象春风里一出梦,象梦里的一声钟,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听蟋蟀唱得多好,看墓草长得多高;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她已经忘记了你,她什么都记不起;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年华那朋友真好,他明天就教你老;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如果是有人要问,就说没有那个人;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象春风里一出梦,象梦里的一声钟,忘掉她,象一朵忘掉的花!

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那原是舒生解冻的春霖,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他的泪象夏雨一般的滂沛。中途的怅惘,老大的磋跎,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芭蕉的绿舌头舐着玻璃窗,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死水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春光静得象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我眼睛里飞出了万支的金箭,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忽地深巷里迸出了一声清籁:“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一步一步的走下了西山;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太早,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不知他是那一界的神仙——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乘你的拳头象兰花未放,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我要回来。我没回来,乘你的脚步象风中荡桨,乘你的心灵象痴蝇打窗,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我没回来。我该回来,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我该回来。我回来了,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我回来了。

夜歌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或绷断一根网绳。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篷松的散发披了一身。妇人在号淘,捶着胸心,癞虾蟆只是打着寒噤,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心跳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这贤良的桌椅,朋友似的亲密;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如其他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个观念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一缕缥渺的呼声,你是什么?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说是河马献来的仪礼;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泰山的石还滴着忍耐,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一句话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这话教我今天怎样说?我不信铁树开花也可,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安全断绝人烟。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豕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他们都上那里去了?怎么虾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漂着;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抛着整个的鱼网在灰堆里烂。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天这样青,鸟声象露珠样圆。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钻,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菜——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去!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喂!你报信的人也上那里去了?快地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家汉,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罪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交,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老头儿你别是病了罢?你怎么直楞着不说话?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没脑袋的,蹶脚的,多可怕,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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