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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5 23: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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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蒙哥玛丽(Montgomery,L)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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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山墙的安妮

绿山墙的安妮试读:

译本前言

《绿山墙的安妮》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更是一曲展示人性真、善、美的颂歌。

故事发生在加拿大一个偏僻的农村阿丰利的一所叫绿山墙的农家。农家的主人是一对孤身卡思伯特兄妹,哥哥叫马修,妹妹叫玛丽拉。由于年事日高,他俩想从孤儿院收养一名男孩,既可为这寂寞的农家增添生活的乐趣,也多一个帮手,以减轻马修的负担。可是阴差阳错,人家给他们带来的是一个小姑娘——安妮。

绿山墙的这位新成员长着一头红发,满脸的雀斑。她虽然从小丧失父母,经历种种生活磨难,却生性活泼乐观,极富想象力,她像一股清新的风吹进了原本闭塞的绿山墙;她的善良和率真博得了同学和乡亲真挚的友情和关爱;她聪明而勤奋,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顺利地考取女王学院,一年后取得了一级教师证书,并获得大学奖学金。但她不忍离开朝夕相处温馨亲切的绿山墙,更为了照顾为自己付出心血而影只形单的玛丽拉,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大学深造的大好机会。

安妮最突出的特点的是爱幻想,少年儿童最普遍的性格特征在她身上得到最鲜明的体现。她善于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汲取无穷的乐趣,在平凡中发现绚丽的人性美和自然美。一个普普通通的湖,在她的眼中,成了“闪光的湖”;一方小池塘被她称为“柳池”;一株开花的树,她认为那是“白雪皇后”……当然,她的幻想也给她带来烦恼,甚至痛苦,还闯了祸,闹出不少笑话。安妮之所以爱想象,是因为她不安于平庸的生活,是她追求美的率真表现,是她善良本性的流露。

作者在《绿山墙的安妮》中除了重墨浓彩揭示安妮那美丽而善良的心灵之外,还塑造出多个性格鲜明生动的人物。他们对安妮的成长起了重要的作用。其中最主要的是绿山墙里的主人马修和玛丽拉。这两兄妹性格迥异,但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俩具有劳动人民特有的朴实真诚,对安妮关怀备至,但做法截然不同。

马修是安妮忧乐的倾诉对象和忠实的听众,他与安妮的情感息息相通。可以说没有马修,就没有绿山墙的安妮。玛丽拉也深深关爱这位乐天的小姑娘,但她的爱只默默地表现在行动上,不但忌讳在言语上流露出来,而且表面看来对安妮有时还过于挑剔和严厉。

如果说马修兄妹在物质上保证了安妮的成长,那么牧师妻子阿伦太太和斯塔西小姐在精神上对安妮予以指导和影响,她们的言行几乎成了安妮前进道路上的榜样。

本书作者露西•马德•蒙哥玛丽(1874—1942),生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母亲早逝,父亲在外经商,她和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蒙哥玛丽从小便喜欢阅读和写作,表现出极高的文学天赋。她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出版了近五百篇短篇小说和诗歌及二十四部小说。《绿山墙的安妮》是蒙哥玛丽三十岁时的创作,出版后很快成了畅销书,一年中重印了十五次,此后屡销不衰,在欧美几乎家喻户晓。小说问世近百年,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人们通常把《绿山墙的安妮》中的红发安妮看作“不朽的艾丽丝”之后,最令人感动和喜爱的儿童形象。《绿山墙的安妮》是蒙哥玛丽“安妮系列”中的第一部,作者在大文豪马克•吐温的鼓励下先后又写了《少女安妮》、《女大学生安妮》、《风吹白杨的安妮》、《梦中小屋的安妮》、《温馨壁炉山庄的安妮》等六部小说,分别描述了不同时期安妮的生活经历和情感历程。姚锦镕

第一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吃了一惊

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一座小山谷里。一条大道蜿蜒而下,斜穿过山谷,路两旁密密地长着桤树,树上果实累累,活像女人头上的耳坠。一条小溪横穿过路面。小溪发源自远处古老的卡思伯特家的树林。小溪的上游流经树林时,蜿蜒起伏,急流汹涌,水潭、瀑布幽深神秘,颇具特色。可是小溪到了雷切尔太太所住的山谷时,已变成水平流缓、循规蹈矩的小河了。这是因为任你是什么事物,若不顾及一定的体面和礼节,是通不过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门的,即使是小溪也不例外。小溪之所以这般规规矩矩也许是它也意识到,这时候雷切尔•林德太太就坐在窗前,目光紧紧注视着窗外经过的一切,不论是小溪,还是过来的小孩,一概都不放过。要是见到有什么怪异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她非要盘根问底,搞它个水落石出不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阿丰利村里村外有许多人,他们对左邻右舍的事盯得紧紧的,可对自己村里的事却不闻不问,而雷切尔•林德太太跟那些大能人一样,自家的事不但能安排得顺顺当当,他人的事也处理得妥妥帖帖。她是位了不起的家庭主妇。她有忙不完的活要干,而且都干得十分出色。村里缝缝补补的事她要“管”,主日学校她也要插一手。她是教会劝助会和外国布道后援团最有力的支持者。可是即使这般忙碌,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坐在厨房的窗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手不停地缝着棉被子——据阿丰利的主妇说,她已缝了十六条这样的被子,说这话时她们的声音充满了敬畏——而两眼紧盯着那条穿过山谷、蜿蜒而上远处陡峭红色山坡上的大道。阿丰利村所处的位置呈一个小三角形半岛,伸入圣劳伦斯湾,两面临水,但凡出入该地的人无不经过这条山道,谁也逃不过雷切尔太太那双藏而不露的火眼金睛。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雷切尔太太又坐在那儿了。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亮堂堂的。房子下方斜坡上的果园盛开着白中透着粉红色的花儿,那是新娘脸颊的一抹红晕,花上成群结队的蜜蜂在嗡嗡叫着。托马斯•林德——阿丰利村的人管他叫“雷切尔•林德的男人”——是位温顺而矮小的男子,正在牲口棚后山坡地里播撒晚萝卜籽儿。这时候马修•卡思伯特也该在远处的绿山墙外那一片溪边的红色地里播种自己的萝卜籽。因为头天晚上,她听他在卡莫迪那边的威廉•J•布莱尔的店里对彼得•莫里森说过:第二天下午他要播种萝卜了。彼得自然是事先问过马修•卡思伯特的,因为马修•卡思伯特这辈子从未主动跟人说事儿。

这一天正是大忙的日子,可马修•卡思伯特却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跑到这儿来了。你看他不慌不忙地驾着车穿过山谷,往山坡上来呢。更何况他还戴上一条白领子,穿上一套最好的衣服,这一切明显表明他要离开阿丰利村外出了。他赶着栗色母马拉的轻便马车,显而易见,他这是要走远路了。可马修•卡思伯特这是上哪儿去呢?干吗去呢?

要是换了阿丰利村别的什么人,而不是马修•卡思伯特,雷切尔•林德太太凭着自己的机灵劲,把事物彼此联系起来,上述两个疑问一猜就准。可是马修这人一向就难得外出,这一次准有什么紧迫而不寻常的事逼着他去办。说来世上数他最羞怯,他就是不愿在陌生人的圈子里出入,不愿到可能与人搭讪的地方去。马修既然戴上了白领子,赶着马车,准是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了。雷切尔太太苦思冥想起来,可就是想不出道道来,这一个下午的兴致就这样被一扫而光了。“吃过茶点我这就去绿山墙一趟,问问玛丽拉,他这是上哪儿去,干吗去。”这位可敬女人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般地说,一年里这样大忙的日子里他是决不会上镇上去的,也不会走门串户的;要是他的萝卜籽用光了,他也用不着戴着白领子,穿上最好的衣服,驾着马车去添购;他不紧不慢地驾着车,不像是去请大夫;他这一趟外出说明昨晚一准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这下可给彻底搞糊涂了。倒是怎么回事?要不搞它个水落石出,弄清是什么事使得马修•卡思伯特今天离开阿丰利,我的心就片刻也得不到安宁,良心也会不安的。”

于是,吃过茶点,雷切尔太太自然就出门了。这一段路不长,卡思伯特家就在大道的那一边,离林德居住的山谷不到四分之一英里。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四周草木丛生,果树成片。说实在的,那段小路走起来倒觉得挺远的。马修•卡思伯特的父亲跟自己的儿子一样,也是个羞怯而不爱说话的主儿,想当年创建这家宅子时,他想方设法尽量不跟乡亲往来,便把房子远远地造到林子里去。这绿山墙就建在开辟出来的土地的边缘,时至今日,从大道上几乎看不到房子的影子。而阿丰利村的其他居民的房子都一户挨一户建在大道的两边,雷切尔•林德太太认为,住在这样的地方过的日子简直算不上是生活。“那只能算是待在那儿,”她脚下的小道留有深深车辙印,小草青青,两旁长着野玫瑰丛,她边走边说道,“独自待在这样冷僻的地方,马修和玛丽拉两个人有点怪怪的也就不足为奇了。树木可不是什么好伙伴,不过老天知道,要是树木果真是好伙伴,那倒有的是。我倒是愿意多观察观察人。说实在的,他们看来还挺心满意足哩。不过据我看来,他们多半是习以为常了。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无不变得习以为常的,那个爱尔兰人说什么来着:即使是被吊起来,久了,也会习惯的。”

雷切尔太太想着,想着,不觉离开了小路,进入绿山墙的后院。院子的一边长着一棵棵年长的柳树,另一边是古板的伦巴第树,整个院子显得整洁干净,绿意盎然。丝毫见不到散落的树枝或石子,不然的话是逃不过雷切尔太太那双眼睛的。她暗自思量,认为玛丽拉打扫起院子来,其勤快的程度不亚于她打扫房子,即使在那儿吃上一顿饭,地上也一尘不染。

雷切尔太太轻声地敲了敲厨房的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去。绿山墙的厨房可是个愉快的地方——确切地说,要不是整理得过分干净,看起来简直就是一间空着不用的客厅,那是何等的赏心悦目。厨房的窗子都是朝东和朝西开的,而朝西的那扇窗对着后院,窗口里一束六月柔和的阳光直射进来。从朝东的那扇窗子望出去,一眼就看到果园左边一株株开着雪白花朵的樱桃树,以及小溪边山谷下摇曳生姿的修长的桦树。这扇窗的窗口上方悬挂着虬枝盘结的葡萄藤,把窗口染成一片翠绿。玛丽拉•卡思伯特要坐就坐在这扇窗前,她对阳光有点儿信不过,似乎在这世道里,阳光太轻佻太不负责任了,而现今的世道应该是要认真对待的。这时候她就坐在这儿,做着针线活,身后的桌上摆着晚餐用的饭菜。

雷切尔太太刚关好房门,就把桌上的东西看了一遍,牢牢记在脑海中。只见桌子上放着三只碟子,足见玛丽拉在等马修跟另一个人来吃晚饭。但碟子里只是一些酸苹果酱和饼子一类的家常食品,看来来人并非什么特殊人物。可马修戴上白领子,套上那匹栗色的母马又是怎么回事?雷切尔太太面对这静悄悄而寻常的绿山墙里这些不寻常的蹊跷事儿,百思不得其解。“晚上好,雷切尔,”玛丽拉欢快地说,“今儿晚上可真叫好,是不是?请坐吧,家里人可好?”

玛丽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之间过去和现在的关系只能用“友好”两字来形容,虽然两人之间存有差异,但也许正因为存在差异,才保持住这种友谊。

玛丽拉长得高高的、瘦瘦的。她棱角分明,却缺少女性的曲线,乌黑的头发已染上些许白霜,用两只金属发卡牢牢地盘在脑后,煞是令人注目。看上去她是个阅历不深,且古板的女子,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不过,如果她嘴巴四周的线条稍加发展,她那古板的神色就可改观,也许就会被认为是个带有幽默感的人了。“我们家里人都挺好,”雷切尔太太答道,“可是今天看见马修出门的样子,我倒是担心你的身体哩。我还以为他这是可能去请大夫了。”

玛丽拉会心地一笑。她已料到雷切尔太太准会过来的。她知道,一见马修这样非同寻常地外出,必然会引起这位邻居的好奇心。“哦,不,我身体好好的,只是昨天头痛得挺厉害。”她说,“马修是到布赖特河那边去。我们要从新瓦斯科舍的一家孤儿院领回一个小男孩,他坐今晚的火车来。”

要是玛丽拉说,马修去布赖特河去接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雷切尔太太也不会比这时更惊讶的了。她听后足足呆了五秒钟说不出一个字来。雷切尔太太想,玛丽拉决不会寻她的开心,可雷切尔太太还是差点认为是在寻她的开心。“你这话可是认真的,玛丽拉?”她回过神来,问道。“是这回事,当然是。”玛丽拉答道,听那口气仿佛从新瓦斯科舍孤儿院领回男孩是阿丰利每个治理有方的农家春季寻常的活儿,而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新鲜事。

雷切尔太太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严重的震撼。她思考着,满脑子是惊叹号。一个男孩!不是别人,是玛丽拉和马修领养一个男孩!从孤儿院领回的!这不是天翻地覆了吗!此后再也没有什么事让她吃惊了!再也不会有了!“你脑子怎么会出现这么个主意?”她说,听口气她很不赞成。

事先没请教她,讨个主意,就干出这样的事来,她自然是不赞成的。“说起来我们寻思好一段时间了——实际上,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想着这事儿。”玛丽拉答道,“圣诞节前,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有一天上这儿来,她说打算春天到霍普敦的孤儿院去领养一个小女孩。她的表妹就住在那儿。斯潘塞太太去看过她,对那边的情况很熟悉。所以马修和我时不时就说起这事儿。我们想领个男孩子。眼看马修岁数一年年大了。你知道,他都六十岁了,手脚再不像从前那样灵便了。他的心脏病折磨得他好苦。你也知道,雇人来帮忙该有多难。除了那些个笨头笨脑的未成年的法国小男孩,谁也请不动。可是当你真的让法国男孩跟你干活儿,教他些本领,他翅膀硬了,不是跑到龙虾罐头厂去,就是到美国去了。开始时马修建议领个巴纳多孩子,我一口反对。‘这样的孩子也许都挺不错——我可没说他们不行——伦敦街头的那些流浪儿可不合我的意,’我说,‘要领起码领个本地的孩子。不论我们领来个什么样的孩子,到底是件冒风险的事儿。不过我觉得,领个加拿大的孩子心里踏实些,晚上也睡得安稳些。’所以最后我们决定请斯潘塞太太领她的女孩时帮我们也挑一个回来。上星期听她说要去那边了,就让住在卡莫迪的人为我们捎个信给斯潘塞太太,请她为我们捎带个十岁到十一岁的机灵而又可靠的男孩来。我们认为这样岁数的孩子最适合——这样的岁数不算太小,能派上用场,干点杂活什么的;也算不上太大,可以调教调教。我们打算让他有个家,还要送他去读书。今天我们收到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的电报——邮差从车站捎来的——说他们坐今晚五点半的火车到,所以马修去布赖特河去接他们。斯潘塞太太会把那孩子留在那儿。她自己呢,自然继续坐车去白沙站。”

雷切尔太太一向为能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感到得意。眼下,她的精神状态已调整好了,足以适应这个惊人的消息,她又能发表自己的高见了。“我说,玛丽拉,我这就直截了当跟你说吧,我认为你这是在干一件天大的傻事——一件冒风险的事儿。你不知道这会闹出什么结果来。你要把一个陌生的孩子领到家里来,可你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不了解他的性情,也不了解他有怎么样的爹娘,他将来可能会成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没有底。不是吗,就是上星期我在报上看到,岛的西部,就有一对夫妻从孤儿院领回一个男孩,半夜里那孩子放火烧了这家人的房子——是有意放的火,玛丽拉——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差点没把他们烧成了灰。我还知道另一件事。一个领养来的孩子有吸生鸡蛋的习惯——他们没法让他改掉这习惯。要是你事前问我对这事有什么看法——可你没问,玛丽拉——我的回答是,老天有眼,这种事想也别想,就这话。”

这番安慰的话只能给对方带来痛苦,但玛丽拉听了既不感到生气,也没被吓住。她继续不紧不忙地编织着毛线。“我不否认,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雷切尔。我自己也有过顾虑,可马修是铁了心的。我看得出来,所以就让步了。马修很少对什么事会这样固执,他一旦打定主意,那就得我来让步。说到冒风险,人在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自己生男育女也有风险——一旦遇到风险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哩。再说新瓦斯科舍离这个岛也近得很,我们又不是从英国、美国领养孩子。他跟我们不会有太大不同的。”“那好,但愿会有个好结果。”从雷切尔太太说这话的口气看得出,她显然对这事心存怀疑,“要是那孩子日后放火烧了绿山墙,或是往井里投毒,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我就听说在新布伦瑞克一个从孤儿院领回的孩子就干过往井里投毒的事儿,结果这一家人全都受尽折磨丢了性命。只是我说的这件事是个小女孩干的。”“我们领回来的可不是女孩。”玛丽拉说道,仿佛往井里投毒完全只是女孩干的好事,说到男孩子,那就用不着操这份心了,“我压根就没想到领养个女孩子。我就闹不明白,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干吗要这么干。不过,她这人,就是要领养整个孤儿院的孩子,她也会说干就干,毫不退缩的。”

雷切尔太太原想要等到马修把那孤儿带回家再走,可一想到至少还要等上足足两个小时马修才回来,便决定上罗伯特•贝尔家去,告诉他们这件新鲜事儿。

第二章 马修•卡思伯特吃了一惊

马修•卡思伯特和那匹栗色母马优哉游哉,不紧不慢地走了八英里的路,向布赖特河而去。这一路风光秀丽,路两旁是舒适宜人的农庄,时不时有一小片冷杉从中穿过,要么就是一道山谷,谷中野李树的花枝,蒙着薄雾,伸展而出。空气里弥漫着众多苹果园散发出的芳香气息,片片草地顺着斜坡,直向远方的天际延伸而去,而天际上笼罩着蓝灰色和紫色的轻雾。这时候——小鸟儿歌唱,仿佛一年中夏天只有这么一天

马修悠然自得,享受着一路驾车的乐趣,只是偶尔遇到妇女,不得不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有个规矩:但凡路上遇到行人,不问相不相识,都要一一点头致意。

马修最怕的是女人,但玛丽拉和雷切尔太太除外。他总感到,这些神秘莫测的家伙在私底下讥笑他,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许他这么想是对的,因为他长得怪模怪样,身架笨拙,铁灰色的长发耷拉下来,直至佝偻着的肩背,密而软的褐色胡子是他打二十岁时就开始留起来的。事实上,他二十岁时的模样和他六十岁时就差不多,只是那时头发上缺少点灰白色而已。

马修抵达了布赖特河,却见不到火车的影子。他以为自己来得太早了,便把马拴在布赖特河小客栈的院子里,自己去了火车站的站房。长长的站台上空无人影,只有一位小姑娘坐在尽头的一堆鹅卵石上。马修一眼就认出那是个小姑娘,便侧着身子尽快从她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她一眼。要是他留意一下,定会从她的姿态和表情中看到一种紧张而坚定的期待。她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什么人,此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

马修遇到了车站的站长。他正在锁售票处的门,准备回家去吃晚饭。马修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要到了。“五点半的火车已经来过,半小时前就开走了。”手脚麻利的站长答道,“倒是还有一位乘客给你留着哩——是位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的鹅卵石上。我请她到女候车室去,可她却一脸正经地跟我说:‘待在外边开阔,有我运用想象力的天地。’我得说,她真是个怪孩子。”“我接的可不是女孩,”马修困惑地说,“我是来接男孩的。他应该来了。是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把他从新瓦斯科舍给我带来的。”

站长发出一声口哨声。“想来准是出岔子了。”他说,“斯潘塞太太领着女孩下了车,托我照看她。她说你和你妹妹把她从孤儿院领来抚养,还说你立马就过来接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附近我也没藏着、掖着别的什么孤儿。”“这我就不明白了。”马修绝望地说。要是玛丽拉在身边那就好了,她会应付这局面的。“我说,你不如去问问那女孩,”站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敢说,她能给你说明白的——她没少嘴巴,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许他们一时就缺你要的那种男孩子。”

站长感到饿了,便径自走掉了,撇下遭难的马修去干一件比到狮子洞里去拔狮子的胡须更难的难事:去找一位女孩——一位陌生的女孩子——一位没爹没娘的女孩——问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子。马修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顺着站台向她走去,心里叫苦不迭。

自马修从她身边经过,她就一直打量着他,这时还盯着他看。马修没有看她,即使是看她了,也看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可是普通的人就能看到:这孩子约莫十一岁,穿着一件又短又紧泛黄灰的绒布罩衫,罩衫十分脏。她戴着一顶褪了色的褐色水手帽,帽底下露出两条辫子,拖在背后,辫子由浓密的红发梳成。她那苍白、瘦小的脸蛋上长着不少雀斑。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大大的,在一定的神情和情绪下,眼睛看起来是绿色的,而在别的情形下却是灰色的。

一般人看到的只是上述的这些,而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她的下巴尖尖的,棱角分明;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精神和活力;她的嘴角线条优美,表情丰富;天庭宽阔饱满。总之,但凡有洞察力的非凡的观察家就能得出结论:这位无家可归的女孩子的身上藏着非同一般的灵魂,而羞怯的马修•卡思伯特却荒唐地对她怀有畏惧心理。

然而,没等马修先开口,小女孩就断定,他是向自己走过来的,立即站了起来,一只瘦削的褐色小手攥住一只破破烂烂的旧式手提包的把手,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这才使他免除了一场难堪的考验。“我想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思伯特先生吧?”她说话的嗓音异常清脆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我还担心你不来接我呢。我想象着可能发生种种事,害得你不能前来。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今晚你不来,那我就顺着铁轨走到拐弯处的那株大野樱桃树那儿,爬上去待一夜。我没丁点儿害怕,睡在月光底下一株白色花儿盛开的野樱桃上,那才叫美哩,你说是不是?那时就可以想象自己是待在大理石筑就的大厅里,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今晚不来,我断定明天上午你一准会来。”

马修握住这只骨瘦如柴的小手,煞是尴尬。他当机立断,该采取行动了。他不能对这个两眼闪闪发光的孩子说其间出了岔子。他要把她接回家让玛丽拉道出真相。不问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能把她丢在布赖特河,因此所有的问题和解释等到他平安地回到绿山墙后再说。“对不起,我来迟了。”他羞怯地说,“过来,马车就停在那边的院子里。手提包我来拿。”“哦,我能拿,”小女孩兴高采烈地答道,“包不重。我的全部家当都装在里面,可还是轻的。再说要是不用一定的方法拎,把手就会脱落——所以还是我拎着的好,因为我知道这中间的门道。这只提包可旧了。哦,你来了,我真高兴,不过在野樱桃树上睡一晚也挺美的。咱俩坐车要走好长的路,是吗?斯潘塞太太说是八英里。我挺开心,因为我就爱坐车。啊,我这就要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成为你们家的一员,想起来真美妙。我从来就不是哪个家庭的一员——真的不是。要说孤儿院,那是最糟糕的。我在里面只待了四个月,可够我受的了。我想你没有在孤儿院里待过,所以不可能理解那是种什么地方。你想象不出那儿有多糟。斯潘塞太太说,我说这样的话是罪过的,可我没有恶意。不了解这些情况那就很容易成为有罪过的人。他们是好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孤儿院的那些人。可在孤儿院里就没有多少让你想象的地方——只能去想象别的孤儿的情形。想想他们的事挺有趣的——想象坐在你身边的那个女孩说不定是一位佩着绶带的伯爵女儿哩,在她还是婴儿时,就被一个残酷的保姆从她父母身边偷走,没等保姆把她的真相交代出来,保姆就死了。夜里,我常常睡不着,躺着想象这样的事儿,因为白天我没有时间。我想,就是这个缘故我才这么瘦——我是瘦得吓人,是不是?你看我的骨头上没丁点肉。我就喜欢想象自己长得丰满,漂漂亮亮,胳膊肘上还有肉窝窝哩。”

马修的小伙伴说到这里便住了口,部分是因为她要喘口气,也因为他们俩已到了马车的跟前。此后,在他们俩离开村子,马车驶下陡峭的小山坡一段时间里,她没开过口。一路上路面全是很深的松软泥土,路两侧比他们俩的头顶还要高出数英尺,上面长着白花盛开的野樱桃和挺拔的白桦树。

一株野李树的树枝擦到车身,小女孩伸手把树枝折了下来。“你看有多美,是不是?这些树浑身雪白,还镶着花边儿,从路旁探出身子。面对这情景你有什么想法?”她问。“哎,我说不上。”马修答道。“可不是,自然想到了新娘——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披着薄雾般面纱的新娘。我从未见过新娘,可我能想象得出她是什么模样的。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成为新娘。我长得太一般了,没人会娶我的——除非是外国的传教士。据我看来,国外的传教士是不会挑三拣四的。不过但愿有一天我也能有一件白色的衣服。这就是我活在人世最大的幸福,最高的理想。我就爱漂亮的衣服,可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一件让我记得住的漂亮衣服——话得说回来,更重要的是得有指望,你说是不是?这样我就能想象自己正穿得一身华丽哩。今天上午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怪难为情的,因为我只能穿这件讨人厌的旧绒布衫。所有的孤儿全穿这种绒布衫。去年冬天,一位霍普敦的商人捐给孤儿院三百码的绒布。有人说,那些布都是因为卖不出去的,可我情愿相信他是出于一片善心,你说呢?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大家一准都在打量我,可怜我。可我就动起了脑子,想象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最最美丽的淡蓝色的绸缎衣服——因为人在想象的时候,还是想象某件有价值东西的好——头戴一顶大帽子,帽子上插满鲜花,羽毛摇曳,手上有只金表,一副小山羊皮手套和靴子。这一想自己就快活起来,尽量享受到这个岛来的一路上的乐趣了。在船上,我没丁点儿晕船。斯潘塞太太也没有,不过她通常会晕船的。她说自己没有时间晕船,因为她要留心我不要掉到水里去。她说她老看不见我又溜到哪儿去了。要是这让她不犯晕船的毛病,我这不是做了件大善事吗,是不是?我想把船上的东西看个够,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坐船的机会。哟,你瞧,这儿有更多的野樱桃树,全开花了。数这个岛的花开得最旺,我可是爱上这地方了。真叫人高兴,我这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我常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上最美的岛,我常常想象自己就住在这儿,可没想到自己真的要住在这儿了。想象一旦实现了,那有多开心,是不是?哟,那些红色的路真有趣。我在夏洛特镇上了火车,红色的路就开始从车外闪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她说不知道,还求我别老问这问那。她说我肯定已经问过她一千个问题了。我想,是这样。可你说,不提问题怎么能搞清事情呢?那么到底是什么把路染得红彤彤的呢?”“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那么,这就是我今后该搞明白的一件事了。你想所有的事都搞得明明白白,那还不叫人高兴吗?这叫人觉得活着是挺开心的——这世界确实有趣。要是把所有的事都搞明白了,那这世界就失去一半的乐趣了,是不是?那就没有想象的空间了,是不是?你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人家老说我话多。你是不是希望我别说话?要是你说‘是’,我就闭嘴。我一下了决心,就能做到不开口,虽然这有点难。”

马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听得有滋有味起来,乐在其中。马修和大多数寡言少语的人一样,爱听别人唠叨,这些人愿意自己说个没完没了,却不喜欢别人插嘴。不过马修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乐意跟一个小姑娘待在一起。女人自然是够讨人烦的,而小女孩更糟。她们战战兢兢侧着身,从他身旁经过,斜着眼睛看他一眼,仿佛只要胆敢说一个字,他就会把她们一口吞下去似的。马修对此深恶痛绝。阿丰利村那些有教养的小姑娘全都是这样的德性。可是这个满脸雀斑的小丫头跟她们完全不一样,尽管他发现自己相对迟钝的脑子很难跟得上她那活跃的思维,但他还是认为自己“有点儿喜欢上对方的唠叨”了。所以他照例不好意思地说:“嗯,这个,说吧,爱说多少就说多少。我不在乎。”“那我太高兴了。我知道,咱俩会好好相处的。想说就说,那我就放心了。只准规规矩矩待着,不可以多说话,这种教训我已经听过千百万次了。只要我话多了点,人家就笑话我说大话。可是要是有了不起的想法,那就得用大话来表达,是不是?”“嗯,这个,这话听起来有道理。”马修说。“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准是悬空的。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它的一头拴得可牢哩。斯潘塞太太说,你们那个地方叫绿山墙。我问她为什么叫绿山墙。她说房子四周尽是树。我听了越发高兴了。我就是喜欢树木。孤儿院四周光秃秃的,只有门前几棵瘦得不成样子的小树,树干上留下一些刷过的白灰。它们看起来也像那些孤儿,也确实是些孤儿。看到这些树,叫人忍不住想哭。我常常对它们说:‘啊,你们这些可怜的小家伙!要是你们长在大森林里,身边有别的树跟你们做伴;你们的根上长着小小的苔藓和六月铃,不远处小溪潺潺;你们的枝头有鸟儿歌唱;那你们准能茁壮成长,是不是?可是你们长的不是地方。小树啊,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今天早晨,我离开它们时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你也是恋恋不舍那些东西的,是不是?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这事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了。”“有,可不是有吗,就在房子的正南面。”“太好了!我老梦想着能住在小溪边。不过从来没有指望过这梦想会成真。梦想可不是经常能成真的,是不是?要是真的成了真,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这会儿我真的感到差不多是彻彻底底的幸福。我可不能觉得彻彻底底幸福,因为——我说,你们管这个叫什么颜色?”

她把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从瘦小的肩上拽了过来,举到马修的眼前。马修不习惯判断女人头发的颜色,不过这次他没有过多的迟疑。“红色,是不是?”他说。

小女孩把辫子甩了回去,叹了口气,叹息声仿佛出自她内心深处,经年的悲哀全吐露出来。“是的,是红色。”她无可奈何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是彻彻底底幸福了吧。长着红头发谁也不会感到幸福的。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雀斑、绿眼睛和瘦弱的身子。我可以想象它们不存在。我想象中自己有张玫瑰花那样美丽的脸庞和一对闪闪亮、紫色的漂亮眼睛。可我在想象中去不掉红头发。我竭尽了全力。我暗自想道:‘我的头发是乌黑乌黑的,像乌鸦翅膀一样的黑。’可我无时无刻都明白那是纯红的。这真伤透了我的心。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我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位小姑娘,她也有终生的遗憾,可不是长了红头发。她的头发完全是金色的,从她那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向后波浪似的披散下去。雪花石膏的额头是什么样的?我一直没有搞明白,你能给我说说吗?”“嗯,这个,我说不上。”马修说,他觉得晕头转向起来了。这时候的感觉就像当年他还是个莽撞的小伙子,在一次野餐会时被另一个男孩骗去骑旋转木马时所感到的难受劲儿一样。“哦,不管怎么样,那一准挺不错的,因为她像天仙般的美丽。要是一个人像天仙般的美丽,你想她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嗯,这个,不,我没想过。”马修坦率地承认道。“我可常想着哩。天仙般的美丽、绝顶的聪明和天使一样的善良——要是让你来选,你愿意挑哪一种?”“嗯,这个,不,我——我说不上。”“我也说不上。我怎么也选不好。实际上,这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因为其中的哪一样我都不大可能有。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决不会有天使一样的善良。斯潘塞太太常说——啊呀,卡思伯特先生!啊呀,卡思伯特先生!啊呀,卡思伯特先生!”

斯潘塞太太说的可不是这话;小姑娘也没有滚出马车,马修也没有干出什么令人惊叹的事。这不过是这时候马车拐了个弯,来到“林阴道”。

这路段有四五百码长,多年前一位古怪的老农在路两边种下许多苹果树,如今这些树已长得又高又大,枝繁叶茂,枝叶伸展出来,形成弓形,把整条路罩得严严实实。头顶上雪白的苹果花芬芳袭人,树枝下的空气中闪烁着紫色的柔光,放眼前方,远处隐约可见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像教堂长廊尽头的大圆花窗闪闪发亮。

这孩子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她背靠在马车上,一双瘦小的手紧握在胸前,仰起脸,打量着头顶那一片白色的辉煌,满脸洋溢着欣喜若狂的神情。马车出了林阴道驶上了通向新布里奇的长长的斜坡,即使这时候她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仍陶醉入迷在美景之中,凝视着远方西天的落日,见到的种种景象在灿烂辉煌的背景下匆匆而过。经过新布里奇这座喧闹的小村时,狗朝他们俩吠叫,一小帮孩子叫着、喊着,窗子里探出一张张好奇的脸孔。但他们俩还是一言不发。又行过了三英里多路,这孩子还是不开口。显而易见,她既能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也能长时间沉默不语。“想来你一定感到挺饿、挺累了吧。”马修鼓起勇气,先开了口,因为他发现这孩子长时间不说话,猜想她一定是饿了,累了,“好在前面的路不长了——再走一英里就到了。”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从恍惚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以迷茫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她的魂魄像是刚被星星摄走,领着飘游到远方去了。“哦,卡思伯特先生,”她低声道,“咱俩刚才经过的地方——那片雪白雪白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你一准指的是林阴道,”马修停顿了一小会儿后,回答道,“那可是个漂亮的地方。”“漂亮?不,用‘漂亮’两字还不准确。说‘美丽’也不够。这两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地方。是奇妙——奇妙。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即使用想象也不足以变得更加美好。单这地方就让我心满意足了。”她把一只手放到了胸前,“它使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痛苦,那可是一种愉快的痛苦。你有过这样的痛苦吗,卡思伯特先生?”“嗯,这个,有没有过我想不起来了。”“好多时间我都有过——每当我见到庄严美好的东西,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们不该把这样美丽的地方叫做林阴道。这种叫法毫无意义。应该叫它们——让我想想——该叫‘欢乐的雪白之路’。这是不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叫法?每当我对某地方或某个人的名字不满意的时候,我都要给他们想出个新的叫法来,我的心里总是用新名字想着他们。孤儿院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她叫赫普齐巴•詹金斯,在我的想象中管她叫罗莎丽娅•德•费尔。别的人管那地方叫林阴道,我始终要叫它‘欢乐的雪白之路’。咱们真的只要走一英里就到家了吗?这下我感到又高兴又难过。我难过是因为这段路景色多美好,每当美好的事儿结束,我总感到难过。以后美好的事会不会出现不敢肯定,而不痛快的事倒是常见的情况。这好歹是我的经验。不过快要到家了,真叫人高兴。知道吗,我自打记事起,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家。一想到就要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又使我感到那种叫人快乐的痛苦。啊,那不美好吗?”

他们俩过了一个山顶。山顶下是一方池塘。池塘长长的,蜿蜒曲折,看上去像是一条小河。下面斜坡上白色的苹果园中间,隐隐约约露出一座灰色的小房子,虽然天色还不太暗,但一扇窗子里已透出了灯光。“那是芭里塘。”马修说。“哦,这名字我不喜欢。我要称它——让我想想——‘闪光的湖’。不错,这名字合适。我知道,这名字听起来动人。每当我脑子闪过一个恰当的名字时,心里激动得一震。有什么事使你震动过吗?”

马修想了好一会儿。“嗯,这个,有过。一见黄瓜地里挖出那些个白花花、丑陋不堪的蛆,我就要震动。那模样叫人讨厌。”“哦,这跟我说的震动不是同一回事。蛆和‘闪光的湖’联系不到一块儿,是不是?别人为什么管它叫‘芭里塘’呢?”“我估摸着那是因为芭里先生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那一带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果园坡后面有一大片树丛,从这里你就看得见绿山墙了。可是咱们还得过这座桥,顺着这条道拐个弯才能到,前面还有约摸半英里地。”“芭里先生家有没有小女孩?不是太小的,像我这么大的,有没有?”“有个约摸十一岁的。她叫戴安娜。”“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多可爱的名字!”“嗯,这个,我说不上。在我看来这名字好可怕,像个异教徒似的。我倒认为叫简、玛丽什么的,比戴安娜更实用些。那孩子出生时,正好有个小学教员在他们家搭伙,他们就请他给孩子取个名儿,他就给她取名戴安娜了。”“要是我出生的时候,周围也有个这样的小学教员,那该多好。这不,咱们上桥了。我这就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老怕过桥,一过桥就禁不住会想到,我们一到桥中央,桥就会像大折刀,折叠起来,把人夹在当中,所以我得闭上眼睛。可快到桥中央时,我总是把眼睛睁了开来。知道吗,因为桥真的坍塌了,我也得看清到底是怎么坍塌的。那时发出的轰隆声该多有趣!我一向就爱听这轰隆声。活在世上有那么多的事让人喜爱,可真叫美妙!这不,咱们过来了。我得回过头去瞧瞧。再见了,亲爱的‘闪光的湖’。我一向就爱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像对人一样,道声晚安,说声再见,我相信它们爱听。瞧湖水像是冲我微笑哩。”

马车翻过了前方的小山冈,拐了个弯后,马修说:“这下离家没多远了。绿山墙就在那——”“喔,你先别说,”她喘着粗气打断马修的话,一手紧紧抓住他举了一半的手臂,同时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到他的手势了,“让我猜猜。我肯定猜得准。”

她睁开眼睛,打量四周。他们俩就在一个小山冈的顶上。这时太阳落山已有一会儿了,可是在夕阳柔和的余晖下,景色仍然清晰可见,西方一座黑黝黝的教堂的尖塔在金黄色天空的衬托下高高耸起。下方是个小溪谷,远处是一条缓缓升起的长长斜坡,斜坡上散落着的是一些温暖舒适的农舍。小女孩的目光洋溢着热切的渴望,把这些农舍先后扫过一遍,最后停留在左边一座房子上。只见那房子远离道路,朦胧的夜色中,周围的树木中露出一片淡白色。抬头望去,西南纯净的苍穹中,一颗晶亮的大星星闪烁着,像是一盏明灯给人指路,带来希望。“就是那座,对吗?”她手指着,说。

马修高兴地拍了拍母马背上的缰绳。“可不是,果然让你猜对了!我估摸着,是斯潘塞太太事先给你详详细细说过,你这才猜得出来。”“没有,她没有说——确实没有说。她说的情况对其他地方大多数房子都适用。之前,房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情。可是我见到它,立即觉得那就是家。哦,想来我一定是在梦中。你知道吗,我的胳膊肘部以上一准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因为今天我不知多少次掐过自己的胳膊了。稍过了一会儿,我就担惊受怕起来,真怕今天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这时我就掐自己,看看是不是真的——后来猛地想起来,即使是在梦中,也要让梦一直做下去,所以不再掐自己了。不是吗,这确实不是梦,瞧,咱们到家了。”

她欢天喜地地舒了口气,又开始沉默起来。马修不安地扭动身子。他感到庆幸,因为要告诉这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她所期待的家压根成不了她的家的将是玛丽拉,而不是他自己。

两个人进了家,这时院子里已经很暗了,周围的白杨树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听哪,树在梦中说话哩。”当他把女孩从车上抱下地时,她轻声道,“它们一准在做非常美好的梦!”

她说罢紧紧地拎着那只装着她“全部家当”的手提包进了屋。

第三章 玛丽拉•卡思伯特吃了一惊

马修打开了房门,玛丽拉飞快地迎了上去。但是她眼前出现的是个长相古怪的身影——一对热切明亮的眼睛,两条红红头发梳成的长辫子,一身紧绷绷难看的衣衫,一见这情景惊得她停住了脚步。“马修•卡思伯特,这是哪个?”她禁不住问,“那个男孩在哪儿?”“再也没有男孩子了,”马修可怜巴巴地答道,“只有她了。”

他朝女孩点了点头,这时候才想起他压根就没问过她的名字。“男孩没了!非得有个男孩不可,”玛丽拉固执己见,“咱们捎信给斯潘塞太太要领的是个男孩。”“唉,没有。她领来的只是她,我问过站长了,只好领她回家了。不管出了啥岔子,总不能把她丢在那儿吧。”“得了,当真干了件好事儿。”玛丽拉禁不住说道。

听着两个人说话,那孩子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在他们俩身上轮番移动,兴奋的表情渐渐从脸上消失。猛然间,她似乎听明白了那些话的全部意思。她扔下那珍爱的手提包,冲向前一步,两手紧握起来。“你们不要我了?”她嚷了起来,“你们不要我是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我本该想到这点的。以前谁也不要我。我就该知道太美的事是不能长久的。我该知道谁也不会真的要我的。喔,我该怎么办呢?我要大哭一场了!”

她真的哭了起来。她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胳膊搁到桌子上,脸蛋儿埋进臂弯,号啕痛哭起来。马修和玛丽拉隔着炉子,对视着,相互埋怨。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也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玛丽拉挺身而出,踉踉跄跄,走上前去。“得了,得了,犯不着哭成这样子。”“不,犯得着!”小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蛋,嘴唇颤动着,“要是你是孤儿,来到一个地方,以为那里会成为自己的家,结果发现因为你不是男孩子,就不要你了,你也会哭的。喔,这可是我遇到的最悲惨的事儿!”

玛丽拉的脸上露出一丝久已不用而生了锈似的勉强笑意,冲淡了她那阴沉沉的表情。“得了,别再哭了。今晚我们不会赶你出门的。你得留下来,等我们把情况搞清楚了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迟疑了片刻。“请你叫我科迪丽娅,好吗?”她急切地说。“叫你科迪丽娅?这是你的名字?”“不——是,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可我喜欢人家唤我科迪丽娅。这是个非常优雅的名字。”“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科迪丽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安妮•雪莉,”这个叫安妮•雪莉的孩子支支吾吾,勉勉强强道,“可你还是叫我科迪丽娅吧。要是我在这儿待的时间不久,管它叫什么,对你们来说无所谓吧,是不是?再说,安妮这名字一点也不浪漫。”“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瞧你胡说什么!”缺点人情味的玛丽拉说道,“安妮可是个既普通又管用的名字。你用不着为它感到丢脸。”“哦,我并没有感到丢脸,”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科迪丽娅。我一直就想着,我的名字是科迪丽娅——至少是最近几年都这么想象来着。我小时候经常想象自己叫杰拉丁,可现在更喜欢科迪丽娅了。不过要是你叫我安妮,请你们在拼写的时候可别忘了最后那个‘e’。”“这又有什么关系?”玛丽拉拎起茶壶,脸上又露出僵硬的笑意。“关系可大哩。听起来好听。你听到人家叫别人名字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会想它是怎么写的?我就能想到。要是写时掉了个‘e’,难看死了,要是‘安妮’那就显得与众不同了。要是你们叫我安妮,那我就让一步,不叫科迪丽娅也行。”“好吧,那我们就管你叫安妮了。你能告诉我们这差错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捎信请斯潘塞太太替我们领个男孩。你说,孤儿院里就没一个男孩了吗?”“可不,孤儿院里有的是男孩。可斯潘塞太太说得明明白白,你们要的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女舍监说她认为我适合。你们不知道,我听了别提有多高兴了,兴奋得昨天整整一夜睡不着觉。哦,”她转身对马修责备道,“你干吗不在车站里就跟我说你们不要我?干脆就把我丢在那里好了!要是我没见到‘欢乐的雪白之路’和‘闪光的湖’,那就不会这样叫人难受了。”“她在说些什么呀?”玛丽拉盯着马修问。“她——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说过的一些话。”马修赶忙道,“玛丽拉,我这就去把马拴上。我回来时茶点能准备好吧?”“除了你,斯潘塞太太领回别的孩子了吗?”马修出去后,玛丽拉接着问道。“她自己领了莉丽•琼斯。莉丽只有五岁,长得可美了。她的头发是棕色的。要是我也长得美,也有一头棕色的头发,你们会收留我吗?”“不。我们要个男孩,好帮助马修干农活。女孩派不了用场。把帽子摘下来,我把它和你的提包放到厅堂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摘下帽子。过了不久,马修回来了。大家坐下来吃晚饭。可安妮咽不下口。她一点一点地啃着涂了黄油的面包,慢吞吞地吮着盘子边上那只扇形玻璃碟中的酸苹果酱,可就是咽不下口。事实上她什么东西也没吃下肚。“你什么也没吃。”玛丽拉打量着她,厉声道,仿佛这是天大的缺陷。

安妮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我绝望极了。你极度绝望的时候吃得下吗?”“我从不绝望之极,所以我说不上。”玛丽拉答道。“是吗?那你有没有试过想象一下,极度绝望时的心情呢?”“没有试过。”“那我敢肯定你不懂得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那真是非常难受的感觉。你想吃,可喉咙口老堵着样东西,害得你什么东西也咽不下去,即使是一小块巧克力也不行。这还是两年前的事。有一次我吃过一小块巧克力,味道好极了。从那以后我老梦见自己有好多巧克力,可当我张口要吃时候,总是醒了过来。希望你别因为我吃不下东西就责备我。饭菜全都好极了,可我就是吃不下。”“我想她这是累了。”马修从牲口棚回来后,一直没吱过声,“不如打发她睡去吧,玛丽拉。”

玛丽拉还琢磨不定,安妮睡哪儿好。她已在厨房间里安排好了一张沙发椅,为那个盼着要来、受欢迎的男孩准备的。虽说那地方又舒适又干净,可让一个女孩子去住多少有点不合适。客房自然是不能让一个不知来历的流浪儿去住,所以唯一的地方就是东面靠山墙的那间屋子了。玛丽拉点上蜡烛,叫安妮跟着。安妮无精打采地按她的吩咐办了。经过厅堂时,她从桌子上拿回帽子和手提包。厅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无可挑剔。那间准备住进去的山墙房间似乎收拾得还要胜过一筹。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三条腿、三只角的桌子上,然后去铺被褥。“我想你有睡衣吧?”她问。

安妮点了点头。“有,两套。是孤儿院的舍监为我备下的。睡衣又小又短。孤儿院的东西老不够分,所以总是不合尺寸——至少像我们那样的穷孤儿院是这样。我就不喜欢短小的睡衣。不过只要穿上能做个好梦,穿它和穿领口镶着褶边、拖地的漂亮睡衣一个样,心里也觉得踏实。”“得了,脱掉衣服赶紧睡吧。过会儿我回来拿蜡烛。我可信不过你自己会吹灭它,放火烧掉房子倒有可能。”

玛丽拉走后,安妮闷闷不乐地打量四周。墙壁刷得雪白,却光秃秃的,十分刺眼,她不由得想到,这些墙壁怕是因为没有装饰物而在痛苦着哩。地板上也没有地毯,只在中间铺着一块圆圆的草编席子,安妮从未见过这种玩意儿。屋子的一角有张老式的床,高高的,支着四根底部向外弯曲的黑柱子。另一个角落里摆着上文提到过的那张三角桌,上面有一个又肥又大的红天鹅绒针插,针插硬邦邦的,任你什么样的针头都奈何不了它。桌子的上方挂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宽六英寸,长八英寸。床和桌子中间有扇窗子,上面挂着白色的薄纱布帘子,窗子对面是脸盆架。整个房间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气息,见了这情景安妮不禁浑身发颤,冷入骨髓。她一声啜泣,飞快地脱了衣服,换上短小的睡衣,一头扑倒在床上,脸朝下深深地埋进枕头,再抓过被子蒙住了脑袋。玛丽拉进来取蜡烛时,只见地上零乱地扔着几件马虎缝制的衣衫,一片狼藉。种种迹象表明,房子除了玛丽拉,还有个人存在其间。

玛丽拉不慌不忙地捡起安妮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到一把干净的黄色椅子上,端起蜡烛,走到床前。“晚上好。”她说得有点儿不自在,但不无善意。

被子底下冷不防露出安妮苍白的小脸和大大的眼睛。“你明知道这是我度过的最糟的一个晚上,你怎么还说晚上好呢?”她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说罢,她又钻进了被子。

玛丽拉慢步走进厨房,动手洗刷晚饭用过的碗碟。马修在抽烟——这显然表明他正处于焦躁不安之中。他很少抽烟,因为玛丽拉认为抽烟是种恶习,断然反对。可是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季节里,他禁不住也要抽上一口。这时候玛丽拉便装作没有看见,心想,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总得有地方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嘿,都乱成一锅粥了。”她气冲冲地说道,“我不亲自跑一趟,只捎个信才造成这样的后果。罗伯特•斯潘塞先生那些人不知怎么搞的,竟没有搞清带去的口信。明儿,咱俩总得有一个去找斯潘塞太太,非这么办不可。这孩子还得送回孤儿院去。”“我猜想,得这样。”马修老大不情愿地说。“你猜想!你自己不明白吗?”“可不是,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玛丽拉。她一心要在咱们这儿待下去,现在要把她送走,到底有点说不过去。”“马修•卡思伯特,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咱们得留下她来?”

即使马修说自己喜好拿大顶,玛丽拉听了也不会觉得比这话更令她吃惊了。“嗯,这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完全确切。”马修结巴起来,他已陷入了困境,惴惴不安中已词不达意了,“看来是很难把她留下来了。”“我得说:不能留。她对咱们有哪点好处?”“也许咱们对她有点好处。”想不到马修出其不意说出这话来。“马修•卡思伯特,我相信那孩子把你给迷住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这是有意要收留她。”“嗯,这个,她可是个有趣的小丫头。”马修固执己见起来,“要是你也听到我们从车站回来的路上她所说的一番话就好了。”“哦,她是能说会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帮不了她的忙。我就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小孩子。我不想要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就是要,也看不上她那样的。她身上有种叫人摸不透的东西。不行,立马打发她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倒是可以雇个法国小男孩帮我一把,”马修说,“留下她给你做个伴。”“我不想有个伴活受罪,”玛丽拉答得干脆,“而且我也不打算留下她。”“可不是,就照你的意思办,玛丽拉。”马修说着站起来,放下烟斗,“我去睡了。”

马修去睡了。玛丽拉收拾好碗碟皱起眉头,显得挺果断,也去睡了。在楼上,在靠东山墙的房子里,一位孤苦伶仃、心灰意冷、无亲无故的小孩子径自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四章 绿山墙的早晨

安妮一觉醒来,坐了起来,这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心慌意乱地凝视着窗子。窗外透进一束束欢快的阳光,一角蓝天,飘过某种羽毛似的洁白东西,时隐时现。

一时间她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首先她感到一阵欢欣的战栗,像是发生了什么令人称心的事,继而想起可怕的现实:这里是绿山墙,人家因为她不是男孩而不要她了!

现在正是清晨时分,窗外一株樱桃树的花儿正在盛开。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向房间的另一头奔去。她推上窗板——窗板很难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很久没有推过了,事实也确实如此。窗板卡得很紧,不用东西支着也不会掉下来。

安妮跪了下去,凝视着窗外六月的早晨,双眼闪烁着欢乐的光芒。啊,有多美呀!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地方!假如她不能留在这地方,那有多可惜!她一定要想象自己是待在这地方,这里有供她想象力驰骋的天地。

窗外长着一株大樱桃树,近在咫尺,树枝拍打着屋檐,树上花团锦簇,密密麻麻,几乎见不到一片叶子。房子的两侧是个大果园,一边种的是苹果树,另一边则是樱桃树,也是满树花朵。草地上的蒲公英星星点点。下方的花园里丁香树盛开着紫色的花儿,窗外晨风送来阵阵甜蜜的丁香芬芳。

花园后面是长着碧绿的三叶草的田野,渐次向山谷倾斜而去。山谷中小溪奔流而过,两岸无数白桦树轻盈的身姿亭亭玉立,可想而知,树下定有欢快生长的蕨类和苔藓及树丛。远处是座小山冈,云杉和冷杉点缀其间,青翠碧绿,轻柔悦目。谷上有个小隘口,她在“闪光的湖”另一头见过的那座小房子灰色的山墙的一头就在这隘口,也历历在目。

左边远处,有几座牲口棚,过了低处翠绿的田地,隐约可见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

安妮那双爱美的眼睛久久地注视这一番美景,贪婪地摄取这一切。可怜的孩子,她一生中到过那么多令人厌恶的地方,而这里的一切恰如她梦境中见过的那般美好。

她跪着,浑然忘记自己的处境,只陶醉在周围美景之中,突然,她只觉得有只手搁上肩膀,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玛丽拉走了进来,这位梦想家竟没有发觉。“这会儿你该穿衣服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啊,真奇妙,是不是?”安妮站立起来,一只手意味深长地朝窗外美好的世界挥了挥。“这是棵大树,”玛丽拉道,“花开得盛,可结的果子不多——又小又生虫子。”“哦,我不单是指那棵树。它当然也是可爱的——是的,简直是光彩夺目——就好像存心要开又大又美的花儿似的。可我指的是所有的东西:花园、果林、小溪、树木,整个可爱的世界,全都那么奇妙。在这样的早晨,你是不是感觉到自己真的爱上这个世界了?我能听到那边小溪的欢声笑语,你有没有注意到,小溪都是那么快快活活的?它们老是笑呀,笑呀,笑个不停。即使在冬天,我也能听到它们在冰下发出的笑声。绿山墙附近有条小溪,太叫人高兴的了。也许你认为,既然你们不准备收留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关系大着哩。今后,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了,我也永远忘不了绿山墙的小溪,要是这里没有小溪,我心里就会老觉得不自在,认为该有一条才是。今天早晨,我不感到绝望透顶了。早晨我是决不会绝望的。早晨的时光何等地灿烂辉煌,是不是?可我感到了悲伤。刚才我还在想象,你们要的就是我,我会留下来,永远、永远留在这儿。这么想着、想着,心情好多了。但是想象最不好的地方就是,时间一到,就得停下来。想象一停止,人就要伤透心了。”“你还是把衣服穿起来的好。下楼去,别理会你那一套想象了。”玛丽拉找到了空子,赶忙插言道,“等着你吃早饭呢。把脸洗洗,头发梳梳。窗子就这么开着,把被子叠好放回床角。动作要尽量地麻利。”

一眼就看出,安妮要是做事想麻利是能麻利起来的,这不,不出十分钟,她就下楼来了。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头发也已梳过,还编了两条小辫子。脸也洗过了。内内外外透出一副轻松自在的神情,足见她已完成了玛丽拉提出的所有要求。可是,事实上她还是把整理被子的事忘了。“今天一早我好饿呀。”她悄悄地坐在玛丽拉为她准备的椅子上,说,“这世界不再像昨晚那样乱糟糟的了。好一个晴朗的早晨,真叫人高兴。不过我实在也喜欢下雨的早晨。各种早晨都有趣,是不是?你不知道整天会发生什么事,这就让你有想象的天地了。不过今天早晨不下雨,我也很高兴,因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更容易精神振奋起来,有了忧愁也不容易灰心丧气。我觉得有许多场合得忍受痛苦的折磨。看书的时候,读到悲惨的情节时,想象自己能英勇地闯过难关,那固然叫人称道,但真的遇到不幸,就不那么好受了,是不是?”“你发发慈悲,堵住自己的嘴巴吧。”玛丽拉说,“小姑娘家也太多嘴多舌了。”

于是安妮乖乖地住了嘴,成了大哑巴,可她长久不开口又惹得玛丽拉不安起来,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似的。马修也是不开一口——这倒是自然不过的事——所以这顿饭是在悄没声息中吃完的。

整个早餐过程中,安妮变得越来越若有所失起来。她机械地吃着,一双大眼睛惘然地盯着窗外的天空,害得玛丽拉更加不安起来。她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别看这孩子人在吃饭,她的魂儿已展开想象的翅膀,远走高飞到某处缥缈的云端去了。谁的身边要这样的孩子?

可马修出于种种不可理喻的原因想留下她。玛丽拉觉得,他今天早晨和昨晚一样,留她下来的主意没有丝毫改变,而且还要固执己见的。

早饭吃完了,安妮也从失神的沉思中摆脱出来,主动提出要去洗碗。“你会洗碗吗?”玛丽拉有点信不过。“洗得可好了。不过,照管起孩子来我更拿手。我照看孩子可有经验了。可惜你们这儿没有孩子让我来照看。”“我觉得我好像不想有比现在更多的孩子来。说句良心话,有你够叫人头疼的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你。马修这人实在荒唐透顶了。”“我觉得他挺可爱的。”安妮反驳道,“他十分有同情心。我话多,他不在乎——像是还爱听哩,我一见到他,就认为他跟我脾气相投。”“你们俩都怪怪的。这就是你说的脾气相投吧。”玛丽拉哼了一声,道,“是的,你可以去洗碗。多用些热水,记住,要擦干了。今天上午我有好多事要料理,下午还得赶到白沙镇去找斯潘塞太太。你得跟我一起去,到时候定出安置你的办法来。洗完碗上楼去铺好床。”

玛丽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安妮,看出她洗起碗来倒是得心应手。后来安妮整理起床铺来就没有那么顺手了,因为她压根就没学会过拉扯鸭绒被的本领,不过好歹还是把褥子拉开、铺平了。再后来,玛丽拉为了支开她,告诉她说可以出去散散心,吃中饭时再回来。

安妮拔腿就跑,奔到了门口,脸上容光焕发,两眼闪闪发亮。她刚要跨上门槛,猛地收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回来在桌子旁坐了下来。高兴劲和热情顿时消失殆尽,仿佛灭灯器盖头,光和热一下子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这又是怎么回事?”玛丽拉问。“我不敢出去。”安妮说,听那口气,就像是位殉道者,决意要抛弃人间的一切欢乐似的,“要是我不待在这儿,那我对绿山墙的一片爱心算是白费了。要是出去,同那些花花草草、树木果园和小溪交上了朋友,就禁不住爱上绿山墙了。原来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不想增添更大的负担。我倒是非常、非常想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像是都在招呼着我出去:‘安妮,安妮,快到我们这儿来。安妮,安妮,我们缺个玩伴。’——可还是不出去的好。要是人家非要你与它们分开不可,还要爱它们不管用,是不是?憋着不去爱是件多难的事,是不是?我原以为自己能待在这里,那时我挺高兴。心想:有那么多的东西让我来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去爱。可这场短暂的梦做完了,我只得听天由命了。所以我不想出去,免得又要违背天命了。请问,窗台板上那株老鹳草一类的植物叫什么名字?”“有苹果香的天竺葵。”“哦,我不是指通常的名字,我是说你们给它取了什么名字。你们就没给它取过名?那我能不能给它取一个?我可不可以把它叫做——让我想想——我待在这儿的时候,可不可以叫它鲍妮?哦,请让我这么叫吧!”“老天爷,我才不操那份心哩。可你怎么会想到给天竺葵取名字呢?”“哦,我就爱东西有名有号的,就算是天竺葵也得有。这样听起来它们更像是人了。你知不知道,光叫它天竺葵,而没有别的称呼,那是会伤它的感情的?换了你,人家老叫你‘女人’,而不称呼你的名字,你就不愿意。对了,我就叫它鲍妮。今儿早晨,我就给卧室窗外的那株樱桃树取了名。我管它叫‘白雪皇后’,因为它浑身雪白雪白。自然啰,它不会一年四季都在开花,但你可以想象它花开不败,是不是?”“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听说过像她这样的孩子,”玛丽拉嘟嘟哝哝着,往地窖取土豆去,权作脱身之计,“就像马修说的,她倒真的有趣。我已在纳闷:不定她接下去又会说些什么了。她会在我身上施魔咒的。这不,她已经把马修给迷住了。瞧他昨晚出去的时候给我说的,即使没有明说,意思再清清楚楚,明白不过了。但愿他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心里想什么,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能拿话驳他,再给他讲道理,让他信服。可是一个人屁话没一句,只露出点表情,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么办?”

玛丽拉从地窖回来时,安妮双手托着下巴眼睛望着天空,又陷入沉思。直到吃早中饭时,玛丽拉才搭理她。“我想今儿下午可以用一下母马和车子了吧,马修?”玛丽拉问道。

马修点了点头,又瞧了瞧安妮,显得闷闷不乐。玛丽拉补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沉思。她冷冷地说:“我要坐车去白沙镇,把事儿给了断了。我要带安妮一起去,斯潘塞太太可能会作出安排,很快就送她回新瓦斯科舍。你的茶点我已准备下了,我会准时回来挤牛奶的。”

马修还是一言不发,玛丽拉只觉得自己这番话等于白说。马修及时把栗色母马套上车,玛丽拉和安妮上路了。马修给她俩开了院子的门,马车慢慢过去时,他开了腔,听口气不像是专对某人说的:“今儿早晨,溪边的小杰利•伯奥特到这儿来过,我跟他说,想来今年夏天会雇用他。”

玛丽拉没有回答,只是用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倒运的母马。这匹肥壮的母马可从没遭过这样的罪,抽得它发起狠来,迈开大步,冲下小道。

第五章 安妮的身世

“你可知道,”安妮像是在对知心朋友说话,“我已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这一趟坐车的乐趣。凭我的经验,一个人要是坚定地下了决心,要喜爱上一种东西,差不多总能喜爱上的。这个决心当然是要坚定的。咱们一坐上车,我就不再想到这是回孤儿院。我只想着,这是在坐车。瞧,那儿有株小野玫瑰树,抢先开起花儿来了!你说美不美?你说做朵玫瑰花是不是件开心的事儿?要是玫瑰花也能说话,那该有多妙?我敢肯定,玫瑰花儿会告诉咱们这类美好的事儿的。粉红色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吗?我喜欢粉红色,但我不能穿粉红的衣服,即使是想象中也不能穿。你知不知道有人小时候头发是红的,长大后就变成另一种颜色了?”“没有,据我所知,没有这样的人。”玛丽拉毫不留情地答道,“我看你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安妮叹了口气。“唉,又一个希望落空了。‘我的一生真是个埋葬希望的理想墓地’,有一次我在书本上就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每遇到我失望的时候,我就对自己反复念这一句,来安慰自己。”“我可看不出这怎么能安慰自己。”玛丽拉说。“知道吗,这听起来又悦耳,又浪漫,我就像是成了书中的女主人公了。我就喜欢浪漫的事儿,葬满希望的墓地就像想象中的那么浪漫,是不是?要是我也有这么一块墓地,就高兴了。今天咱们要经过‘闪光的湖’吗?”“要是你说的是芭里塘,咱们不会经过。咱们要沿着海滨路走。”“海滨路,这名字动听,”安妮说得如痴如醉,“它是不是像名字那样美?你一说到‘海滨路’三字,我的脑海中一下子就看到一幅图画。白沙镇也是个美的名字,可我更喜欢阿丰利。阿丰利这名字好听。听起来就像响起了乐声。这儿离白沙镇有多远?”“五英里。既然你那么喜欢说话,那就适当地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我所知道的有关自己的事实在不值一提。”安妮热切地说,“要是你让我说说我想象中的自己,你会觉得有趣得多。”“不,我不想听你那些想象的东西。你就讲些不折不扣的事实,不要想象什么的。从头开始讲。你生在什么地方?今年几岁了?”“过了三月份我就十一岁了。”安妮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按对方的吩咐,说起了没有想象的事实,“我出生在新瓦斯科舍省的波林布罗克。我爸爸的名字是沃尔特•雪莉,是波林布罗克的中学教师。我妈妈叫伯莎•雪莉。沃尔特和伯莎难道不是很好听的名字吗?我庆幸自己的父母有了好听的名字。要是我爸爸取名叫——可不,要是叫杰德迪亚什么的,那不是太丢人了吗?”“我看,一个人取什么名字,关系不大,只要他品行好就是了。”玛丽拉说,她觉得自己负有使命开始进行有益而实用的道德教育了。“哦,我说不上。”安妮说的时候显出沉思的神情,“有一次我在书上读到,玫瑰花,即使不叫玫瑰花,而取别的什么名字,同样芬芳鲜艳。这个我死也不信。要是把玫瑰叫做蓟草或臭松,我不相信它会那么可爱,我认为我爸爸即使叫杰德迪亚,他也是个好人,但我肯定一准会有烦恼。我妈妈也做过中学教师,可是她嫁人后就不教书了。有了丈夫,就用不着她来担当这个责任了。托马斯太太说,他们俩是一对小娃娃,穷得叮当响。他们到波林布罗克,就住在一所又小又破的黄房子里。这房子我从未亲眼见过,可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过千百遍了。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客厅的窗子外面一定爬满忍冬花,前院里种的是紫丁香,大门里满是铃兰花。可不是,所有的窗子都挂着薄纱帘子。薄纱窗帘给人一种怪怪的印象。我就出生在那样的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见过的最丑的娃娃了。我骨瘦如柴,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眼睛还生得不错,可我妈妈认为我长得挺漂亮。我觉得,比起只管洗洗擦擦的穷女佣来,妈妈的评估要更高明,是不是?令人高兴的是,她对我还是挺满意的。要是我觉得她对我失望,那我会非常伤心的——知道吗,因为她活了不长的时间就死了。在我刚满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害热病死了。要是她能活得更久些,活到我能记得自己叫过她一声‘妈’的时候,那有多好呀,是不是?四天后我爸爸也害热病死了。我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大伙儿没了主意,不知该拿我怎么办,这话是托马斯太太说的。你看,那时候就没人要我了。我生来就这个命。我爸爸、妈妈都是从大老远的地方搬来的,大伙都知道他们在世上无亲无故,最后托马斯太太说,她收留我,尽管她也很穷,丈夫是个酒鬼。她一手把我拉扯大。你说,要是拉扯大一个人要有讲究,那么被拉扯大的人就该比别人好?因为每当我调皮捣蛋的时候,托马斯太太总是责问我:是她把我一手拉扯大的,我怎么可以是个坏孩子呢——瞧那模样,像是在责怪我。“后来托马斯先生和托马斯太太从波林布罗克搬到了马里斯维尔,我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八岁。我帮着他们照看他们家的孩子——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岁数都比我小——跟你说吧,照看孩子可费劲了。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了,他的母亲愿意接托马斯太太和孩子过去,可不要我,托马斯太太这下走投无路了,她说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这时住在河上游的哈蒙德太太跑来说,她要我,因为我很能照看孩子,于是我就跟着她到上游去,住在从树丛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地方真叫偏僻。要是我缺了想象力,我肯定不能在那样的地方待下去。哈蒙德先生在那里开了家小锯木厂,哈蒙德太太养了八个孩子。她生了三对双胞胎。一般来说,我还挺喜欢孩子,可一连生了三对双胞胎也太多了。最后一对双胞胎出世时,我毫不含糊地把自己的想法给哈蒙德太太说了,那么多小孩老叫我抱,累死我了。“我和哈蒙德太太一起待了两年多,哈蒙德先生死后,哈蒙德太太的家就四分五裂了,她把自己的孩子分送给亲戚,自己去了美国。没人要我,我只好进了霍普敦的孤儿院。起初孤儿院也不肯收留我,说是他们那里已满员了。这也是事实。可他们不收下我不行。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月后斯潘塞太太来了。”

说到这里,安妮又叹了口气,这次是表示她算是了掉一件心事了。显然,她不愿谈论在没人要时,自己在世上的那段经历。“你上过学吗?”玛丽拉把马车拐上了海滨路,这时她问。“没上过多少学。跟托马斯太太一起的最后一年,我才上了一点儿学,后来住到河上游的那会儿,离学校太远了,冬天没法走着去,夏天学校偏又放假,所以只能在春天和秋天去上学。不过到了孤儿院,我自然是上学的。我看书,还背得下好多的诗——《霍亨利邓的战斗》啦、《弗洛邓之后的爱丁堡》啦、《莱茵河上的宾恩》啦,还有许许多多本《湖畔的女郎》,还有詹姆斯•汤普逊的《四季》的大部分诗。你不喜欢那些读了令你浑身上上下下都激荡不安的诗吗?第五册里就有一首,叫做《波兰的败落》,通篇读起来都让人心情激荡。我当然没读到第五册——我只读到第四册——可是那些大一点的女孩子经常把自己的课本借给我看。”“那些女人——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她们对你好吗?”玛丽拉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安妮,问。“哎——嗯——”安妮支支吾吾起来,她那敏感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眉宇间露出尴尬的神情来,“嗯,她们存心是——我知道她们的心地是好的,想尽量对我好些。如果一个人存心对你好,要是有时候对你不那么好,你也就不必太计较了。知道吗,她们有许多事要操心。不是吗,丈夫成了醉鬼,事儿就不好办了,加上前前后后连生了三对双胞胎,那就麻烦透顶了,是不是?我肯定,她们是存心对我好的。”

玛丽拉再也没问她别的事了。安妮则专心致志、喜形于色,默默地欣赏起海滨路来。玛丽拉则神情恍惚,陷入了沉思。她对这孩子猛地产生了怜悯之心。“她的话太多了,”玛丽拉想道,“可只要加以调教,这毛病是可以改掉的。再说她说的没有丝毫粗俗下流的东西。她倒像是一位大家闺秀。她像是出生在一个好人家。”“你说大海奇妙不奇妙?”安妮从长时间的沉默中回过神来,说,“我在马里斯维尔那会儿,托马斯先生雇来一辆运货马车,带我们去十英里外的海滩过了一天。那天我虽然一直都在照看孩子,可分分秒秒我都快乐极了。此后好多年,我都梦见在过这样的好时光。可这海滩比马里斯维尔的海滩还要美。你说那些海鸥漂不漂亮?你愿不愿意做只海鸥?我想我是愿意的——我是说,要是我成不了个女孩子。你想想吧,日出时醒来,在海面上飞来飞去,白天在一片可爱湛蓝的大海上翱翔,夜晚飞回自己的巢穴,那该有多美!唉,我只能在梦想中过上这样的日子。请问,前面那是所什么房子?”“那是白沙旅馆。柯克先生开的旅馆。不过现在还不是旺季。夏天许许多多的美国人拥到这里来度假。他们都说,这里的海滩还不错。”“我还以为那是斯潘塞太太的房子哩。”安妮说,显得很不开心,“我不想去那儿。到了那儿,一切全完了。”

第六章 玛丽拉下了决心

但是她俩还是到了那里,来得正是时候。斯潘塞太太待在白沙湾的一座黄色大房子里。她开了门,见到她俩,那仁慈的脸上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哦哟哟,”她大声道,“真想不到今天你们要来,见了你们我真高兴。要把马牵进来吗?你好吗,安妮?”“还算不错吧,谢谢。”安妮板着脸说。她像是遭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我打算只待一会儿,让马歇口气。”玛丽拉道,“我可是答应过马修早点回去的。是这么回事,斯潘塞太太,不知怎么的,出了点奇怪的岔子。我来就是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修和我,捎信请你从孤儿院给我们领个男孩子。我们让你哥哥罗伯特转告你,我们要领的是十岁或十一岁的男孩子。”“玛丽拉•卡思伯特,没有的事!”斯潘塞太太懊恼地说,“可不是,罗伯特让他女儿南希来转告我,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是不是这样,弗洛拉•简?”她女儿弗洛拉•简刚出来,上了台阶,斯潘塞太太转而向她求助。“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卡思伯特小姐。”弗洛拉•简认真地证实道。“太遗憾了,”斯潘塞太太道,“这事太糟了。可你看,卡思伯特小姐,这实在不是我的过错。我已尽心尽力了,我以为是按你们的吩咐办的。南希是个十足没头脑的傻丫头。我没少骂她太冒失了。”“要怪也得怪我们自己,”玛丽拉自责道,“我们本该亲自来一趟,不该把那么重要的事轻易地让人家传口信过去。反正岔子已经发生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纠正过来。能把这孩子送回孤儿院吗?我想他们会收回她的,是不是?”“我想会的,”斯潘塞太太沉思道,“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送她回去。彼得•布洛威特太太昨天上这儿来,说是她很想让我给她领个女孩做她的帮手。你知道,彼得太太有一大家子,想找个帮忙的人可不容易。安妮去正合适。我看这完全是老天的巧安排。”

玛丽拉认为,这跟老天的巧安排拉不上什么关系。只是想不到会有这么个好机会,可以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孤儿打发掉,但是她对此并不心存感激。

玛丽拉与彼得•布洛威特太太只有一面之交,给她的印象是,这是个长着一副泼妇嘴脸的小妇人,皮包骨头,身上见不到一丝的肉。倒是听人说起过,说她“没命地干活,厉害地监工”。被她解雇过的小女佣说起她的脾气和小气劲,着实可怕,她家的孩子个个都不懂礼貌,吵吵闹闹个不休。一想到要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家,玛丽拉只觉得良心不安,不由得生出一种恻隐之心。“那就进去,我们把这事商量商量吧。”她说。“这不,那不是彼得太太正从小路过来了吗?”斯潘塞太太大声道,同时催着客人穿过门廊。进了会客室,只觉得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仿佛里面的空气是很久前从关得严丝密缝的暗绿色的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原有的那点暖意早已荡然无存了。“真叫幸运,这下问题可以立马解决了。请在扶手椅上坐下吧,卡思伯特小姐。安妮,你就坐在垫脚凳上,身子别扭来摆去的。你们的帽子交给我。弗洛拉•简,你出去,烧茶去。下午好,布洛威特太太,我们刚说起,你正好路过,也是太巧了。让我给两位介绍一下。布洛威特太太,这位是卡思伯特小姐。对不起,请稍等。我忘了叫弗洛拉•简把炉子里的面包取出来。”

斯潘塞太太推上百叶窗,匆匆地跑了出去。安妮一声不吭地坐在垫脚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着,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布洛威特太太。自己这就要被交给这么一个尖嘴猴腮、目光尖利的女人吗?她只感到喉头堵得慌,伤心得眼睛也刺痛起来。她开始担心自己忍不住眼泪会夺眶而出。这时候斯潘塞太太回来了,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她可真是位大能人,任你什么难事,无论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还是思想上的,她都能考虑周全,使之迎刃而解。“关于这个女孩子,这中间似乎出了岔子,布洛威特太太,”她说,“在我的印象中,卡思伯特先生和卡思伯特小姐是想收养个女孩子的。我确实曾听人家这么对我说的。照现在看来,他们要的是男孩子。要是你昨天的想法还没有改变,我认为这个女孩正中你的意。”

布洛威特太太的目光快速地把安妮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她问。“安妮•雪莉。”这孩子说,她胆怯地缩起身子,声音颤抖,也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要求人家别拼错自己的名字了,“我十一岁。”“哼!看上去没那么大。不过瘦虽瘦,人倒还算结实。别的不说,反正结实是最好不过了。得,要知道,要是我收下你,你得做个好姑娘——又听话,又机灵,还要懂礼貌。但愿我没白养你一场,这点是含糊不得的。我说,卡思伯特小姐,现在我可以从你手中接过她吧?我家那小冤家的脾气可躁着呢,为照看他,可把我累坏了。要是你没别的话,那我这就领她走了。”

玛丽拉看着安妮,见到这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的默默无言的悲哀神情,一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生命感到自己再次陷入刚逃脱的罗网时流露出的悲哀之情。玛丽拉惴惴不安地意识到,如果她对这神情露出的吁求置若罔闻,她将会遗憾终生,至死不忘的。况且,布洛威特太太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能把这么一位敏感、“易激动”的孩子交给这样的女人吗?不行,那样做她可负不起责任!“不,还没定呢,”她慢声慢气地说,“我没说马修和我已决定不收留她。说实在的,马修倒是想留下她。我来是想问清楚这场误会是怎么发生的。我看还是把她带回家去,同马修商量商量再说。我觉得,没有跟他商量我不该自作主张。要是我们打定主意不收留她,明晚我再给你送来。要是我不来,那就是说,她留在我们那儿了。这么做你觉得妥不妥,布洛威特太太?”“我看只能这么办了。”布洛威特太太没好气地说。

一听玛丽拉突然说出这话,安妮惊奇得脸上闪出朝阳般的红晕来。开始时绝望的愁云退去,接着露出淡淡的希望之光,她的双眼变得深邃而明澈,宛如黎明时分的两颗星星。这孩子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过不了多久,一见斯潘塞太太和布洛威特太太走出去找食谱(布洛威特太太这次是来借食谱的),安妮跳了起来,奔到了玛丽拉的跟前。“哦,卡思伯特小姐,你真的说你也许会让我留在绿山墙?”她气喘吁吁地小声问,仿佛大声说出来会把这天大的好事吹跑了似的,“你真的这么说?还是我想象中你这么说?”“安妮,要是你分不清哪是事实,哪不是事实,我想你还是先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为好。”玛丽拉没好气地说,“是的,你听到的就是我说过的话,此外我没说别的。事儿还没定呢,也许最后还是把你送给布洛威特太太。她确实比我更需要你。”“我情愿回孤儿院,也不愿待在她那儿。”安妮激动地说,“她看起来就像——就像一把螺丝锥子。”

玛丽拉认定,安妮不该说这种话,便忍住尽量不笑起来。“你这样的小姑娘不该这样议论一位太太,一个陌生人。”玛丽拉板起了脸孔,说道,“回去,安安生生地坐着,管住自己的舌头,行为举止要像个乖孩子。”“只要你收留我,我尽量做到,做个你喜欢的孩子。”安妮说罢,听从地坐回垫脚凳。

当天晚上,她俩回到绿山墙时,马修跑到小路上迎接。玛丽拉老远就看到他在小路上来回走动,也猜出他的用意。她早就料到,当自己到底还是把安妮带了回来,马修定会如释重负。不过她对这件事只字未提。直到他们俩到牲口棚后的院子里挤牛奶时,她才把安妮的身世和同斯潘塞太太的会面简单地说了说。“要是我,连自己喜欢的狗也不愿送给那个叫布洛威特的女人。”马修显得前所未有的劲头十足。“我也不喜欢她那做派,”玛丽拉承认道,“可那得定下来,要么送给她,要么咱们自己留下,马修。既然你像是喜欢那孩子,那我想我也愿意——确切地说,不愿也不行。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想通了。看来这是个责任。我从未养过孩子,尤其是女孩,可能会把事儿弄得一团糟的。不过我会尽心尽力的。我呢,马修,没说的,她可以留下来。”

马修那张羞怯的脸上变得喜气洋洋起来。“可不是,当时我就估摸着,你会这么想的,玛丽拉。”他说,“瞧她是个多有趣的小丫头。”“如果你说她是个派得上用场的小丫头,那才说到点子上了。”玛丽拉反驳道,“把她调教成有用场的人,归我来做。听着,马修,你以后可不能对我的做法说三道四。也许,教养孩子的事,老处女不太懂,不过我看,总比老单身汉要强。所以你就让我来管教她。等我失败了,那时由你来接手。”“好吧,好吧,玛丽拉,就按你说的办。”马修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你要好心好意对她,又不能惯了她。我想,只要你让她爱上你,就能让她表现得乖乖的。她就是这样的小孩。”

玛丽拉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就瞧不起马修那种婆婆妈妈的德性,然后提着奶桶,朝牛奶房走去。

第七章 安妮做祷告

当天晚上,玛丽拉领着安妮去睡觉的时候,厉声对她说:“听着,安妮,昨天晚上我发现,你把脱下来的衣服到处乱扔,乱糟糟的。这可不是个好习惯,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凡是衣服,脱下来就得折叠整齐,放到椅子上去,我十分讨厌不讲整洁的女孩子。”“昨天晚上我心里乱极了,压根儿就没想到衣服上。”安妮说,“今晚我这就把衣服叠得齐齐整整的。孤儿院里就是教我们这么做的。不过有一半时间我因为急着上床,好安安静静躺着想事儿,就忘了做了。”“要是你待在这儿,你就得好好留意点儿,表现得好些。”玛丽拉告诫道,“好啦,这才像个样。这就祷告,然后去睡。”“我从不做祷告。”安妮说。

玛丽拉大吃一惊。“什么,安妮,你说什么来着?从来没人教你祷告?上帝总要小女孩做祷告。你知道上帝吗,安妮?”“上帝是圣灵,广大无边,永存不朽,万世不变。他集智慧、权力、神圣、公正、善良和真理于一身。”安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玛丽拉深深地舒了口气。“老天爷,好在你到底还是懂得了些!你还不是个十足的异教徒。这些你都从哪儿学到的?”“哦,是在孤儿院的主日学校里。他们教会我们整本的教义回答手册。我非常喜欢这手册。里面有些字句漂亮极了。‘广大无边’啦,‘永存不朽’啦,‘万世不变’啦什么的。这些词华不华丽?动不动听?就像一架大风琴发出的嗡嗡声。我看,这不能完全说是诗,可听起来活像是诗,是不是?”“咱们不谈诗,安妮——咱们说的是祷告。你知道不知道,每天晚上不做祷告是件可怕的邪恶的事?我担心你成个坏女孩。”“要是有头红头发,那就更容易成为坏女孩,而难以成为好女孩。”安妮不满地说,“没长红头发的人就不知道这要遭多大的罪。托马斯太太跟我说是上帝有意让我的头发变红的,从此我就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了。反正我一向累极了,就顾不上晚上祷告的事。哪个得照看那么多的双胞胎,就别指望他祷告。你老实说,你真的认为他们做得到吗?”

玛丽拉断定,得立马开始安妮的宗教教育了。显而易见,丝毫耽误不得。“只要你待在我的家里,就非祷告不可,安妮。”“要是你希望我祷告,我就做祷告,”安妮高高兴兴一口答应下来,“只要你吩咐下来,我一一照办。不过你得跟我说说,怎么个祷告法。我上床后一定会想出美好的话来祷告。我相信这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现在我就开始想了。”“你得跪下去。”玛丽拉不自在地说。

安妮跪在玛丽拉的膝旁,庄重地抬头望着。“干吗要跪着祷告呢?要是我真的想祷告,我就告诉你我都做了什么。我就一个人跑到一片老大、老大的田野里去。要么就到深深、深深的森林里去,抬起头来,望着天空——高高地,高高地抬起头——望着美丽的蓝天。只见那天空无边无际,一片蔚蓝。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在祷告了。好了,开始吧。我得说些什么?”

玛丽拉越发不自在起来。她原想教安妮适合小孩的经典经文,“躺着入眠”。突然感到,那样简短的祷词,虽然对于牙牙学语的孩子们来说是非常神圣的,可这个长着雀斑的丫头,对上帝的爱一无所知,因为她没有得到过世人的爱心把上帝的爱传到她心中。“你已老大不小了,可以自己来祷告,安妮。”最后她说,“你多想想上帝为你赐福,谦卑地求他赐你心想事成。”“那好,我尽心尽力就是了。”安妮说罢,把脸埋在玛丽拉的膝上。“仁慈的上帝啊——教堂里的那些牧师就这么祷告的,所以我想私人的祷词也该这样,是不是?”她抬起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仁慈的上帝啊,我为那快乐的‘雪白之路’,‘闪光的湖’,‘鲍妮’和‘白雪皇后’而感谢你。我真心实意感激不尽。这时候我感激你的就是这些。说到我想要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得花好多时间列出名儿来,这儿只提两件最重要的。一是让我待在绿山墙,另一件是让我长大后变得漂漂亮亮的。安妮•雪莉敬上。”“我祷告对了吗?”她热切地问罢,站了起来,“要是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想想,可能干得更漂亮。”

好个可怜的玛丽拉,她把这孩子塞到床上,暗自发誓第二天非教会这女孩祷告不可。她刚拿着灯举步要离开,安妮唤她回来。“现在我想到了。我应该说‘阿门’,而不是‘仁慈的上帝’,是不是?——牧师都这么说的。可我把这忘了。我想祷告结束时都得添上这么一句。两种说法有区别吗?”“我想没有,”玛丽拉说,“像个好孩子那样睡吧。晚安。”“今晚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声‘晚安’了。”安妮说罢高高兴兴地一头钻进了枕头中。

第八章 开始调教安妮

玛丽拉到了第二天下午才把绿山墙收留安妮的决定告诉安妮。上午,她让安妮不停地干各种活。安妮干活时,她那锐利的目光一直监视着。到了中午,她得出结论,安妮人挺机灵,又乖巧听话,乐于干活,学起来也快。看来她最大的不足就是在干活时往往做白日梦,忘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听到厉声呵斥或失了手,才回过神来。“好吧,”玛丽拉对安妮说,“我想还是跟你说的好。马修和我已打定主意收留你——也就是说,要是你争取做个好孩子,并有感恩的心,那就收留你。哎,孩子,怎么回事?”“我哭啦,”听安妮说话的口气,似乎她显得不知所措,“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高兴得没法再高兴了。啊,‘高兴’两字完全表达不了我的心情。我为‘雪白的路’和樱桃花儿高兴过——可就没这样高兴!哦,远不止高兴哩。我太幸福了。我要尽心尽力做个好孩子。我想,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托马斯太太经常跟我说,我是个坏透了的孩子。但我会尽心尽力的。你能告诉我,我干吗哭吗?”“我想是因为你太兴奋、太激动了。”玛丽拉不满地说,“在椅子上坐一坐,设法平静下来。我看,你很轻意就能哭起来,笑出来的。不错,你可以在这儿待下去,我们会对你好的。你得去上学。可再过两星期学校就放假了,现在去不上算,还是等到九月份开学时再去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安妮问,“我以后管你叫卡思伯特小姐可以吗?唤你玛丽拉姨妈可以吗?”“不,你就干脆叫我玛丽拉得啦。别人称我玛丽拉小姐,我听不惯,让我感到心里不安。”“只唤你玛丽拉,听起来太不尊敬了。”“我想只要你不胡说乱道,怎么称呼我都不会有人说你不尊敬人。在阿丰利,每个人,不分老幼,除了牧师,大家都管我叫玛丽拉。只有牧师称我卡思伯特小姐——他脑子里就这么想的。”“我倒是愿意唤你玛丽拉姨妈,”安妮显出一副渴望的神情,说,“我从来就没有过姨妈或别的什么亲戚——连奶奶也没有。唤你姨妈让我感到我真的是你的孩子了。我可以唤你姨妈吗?”“不可以。我不是你的姨妈。我信不过这种不符名分的叫法。”“可咱们可以想象你就是我的姨妈。”“我办不到。”玛丽拉板着脸孔说。“你就从来没有想象过与事实不一样的事吗?”“没有。”“哦,玛丽拉——小姐,你错过了多少好东西!”“我信不过与事实不同的东西,”玛丽拉反驳道,“上帝把我们安排在一定的位置,他就不希望我们拿想象改变它们。说到这里,让我想起来了。上起居室去,安妮——当心,把脚洗干净了,别把苍蝇带进去——给我把壁炉台上那张有画的卡片拿来。上面有祷词,今天下午你得抽些时间把它背下来。再也不能像昨晚那样祷告了。”“我这人挺笨的,”安妮道了歉,“可你知道,我从未祈祷过,你可不能指望一个人第一次就能祈祷得很好,是不是?我答应过你,说到做到,上床后我已想出了挺漂亮的祷词。这祷词跟牧师说的一样长,一样优美。你信不信?可今天早晨醒过来时,忘得精光,一个字也想不出来了。恐怕从今之后再也想不出那样好的祷词了。不过反正炒出的冷饭就没原来的好吃。这道理你注意到没有?”“你,安妮,我倒要你注意一件事。当我要你去做什么,你得立马乖乖地去做,别磨磨蹭蹭,啰里啰唆个不停。按我说的,快去。”

安妮当即穿过厅堂去了起居室。可不见她回来。玛丽拉等了十分钟,放下手中的活计,板着脸孔找她去了。只见安妮一动不动跪在挂在两扇窗之间的一幅画前,紧握着手,放在胸口,抬起头,两眼闪出梦幻般的光彩。穿过窗外的苹果树枝和串串葡萄藤射进来的绿、白色的光落在这位全神贯注的小女孩身上,那情景迷离缥缈,神圣肃穆,似非人间。“安妮,你在想什么来着?”玛丽拉厉声问道。

安妮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那是,”安妮手指一张画——上面生动地题着“基督赐福的小孩”几个字——“我刚才想象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那个穿蓝衣的小女孩,她远远站在角落里,像我一样,无人疼、没人要。她看起来孤苦伶仃,好不伤心,是不是?我猜想她也是没爹、没娘。可她也希望得到赐福,所以她便怯生生地悄悄跑到人群外,希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要基督注意到自己就够了。我相信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的心一准跳得很快,双手变得冰冷,跟我那会儿问你我可不可以留下来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她担心基督没有注意到自己。但看来像是注意到她了,你说是不是?我刚才一直想象后来怎么样——她慢慢地一步步向基督挤过去,最后离他很近、很近了,他看了她一眼,把手放到她的头发上,后来呢,哦,她惊喜得浑身哆嗦起来!我想,要是画家不把上帝的表情画得那样忧伤就好了。你注意到没有,所有基督像都是这样画的。可我相信,他实际上不会那样忧伤的,难怪小孩子都怕他。”“安妮,”玛丽拉想不通,刚才自己怎么没有打断安妮的长篇大论,“你不该这么说话。这是亵渎的话——十十足足的亵渎。”

安妮眼露惊奇的神色。“可不,我觉得自己说得诚心诚意。我肯定自己丝毫没有亵渎的意思。”“是的,我认为你是没有这意思——可听起来很放肆无礼。再说,安妮,当我要你去拿东西,你得立马拿来,可不能顾自在画片前出神。这点给我记住。把卡片直接带到厨房去。好啦,坐到角落里,把那段祷词给我背下来。”

安妮拿来卡片,把卡片靠在一只大壶上,壶里满满地插着苹果花,花是安妮采来装饰饭桌的——玛丽拉瞟了一眼大壶,却什么话也没说。安妮双手支着下巴,专心致志学了几分钟。“这段祷词我喜欢,”最后她开了口,“挺美的。过去我听到过——有一次听孤儿院主日学校的总监念过。那时我不喜欢。他念起来嗓音沙哑,一副哭丧相。我还真的以为,他把祷告看作一件痛苦的义务了。这段祷词虽不是诗,但让我感到诗一样的优美。‘我们的在天之灵,您的名字神圣无比’,听起来多像是乐曲。哦,你想到让我来学这样的祷词,真叫人高兴,玛丽拉——小姐。”“得了,闭上你的嘴巴背你的祷词。”玛丽拉短短地说了一句。

安妮把插满苹果花的壶移过来,轻轻地吻了吻粉红色的花骨朵,又埋头专心学了好一会儿。“玛丽拉,”过一会儿,她又开始说了,“你认为我在阿丰利能找到个知心的朋友吗?”“呵——什么样的朋友?”“知心的朋友——知道吗,是个亲密的朋友——一个亲密的人,我可以向她说说知心话儿。我这辈子就梦想能遇到她。过去我真的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这么多美好的梦想一下子都成真了,也许这个梦想也会实现的。你认为可不可能?”“那边的果园坡上有个戴安娜•芭里,她的岁数跟你差不多,是个挺不错的小姑娘,她回家后,可以跟你做个玩伴。这会儿她上卡莫迪的姑妈家做客去了。不过你得注意自己的举止。芭里太太是个很挑剔的人,她可不让戴安娜跟不讲规矩的坏女孩玩。”

安妮透过苹果花看了看玛丽拉,显得兴致勃勃。“戴安娜是什么模样儿?她的头发不是红的吧?哦,但愿不是。我长了一头红发够糟的了。要是我的知心朋友也长着红头发,怎么让人受得了?”“戴安娜是个挺漂亮的姑娘,眼睛和头发乌黑乌黑,脸蛋儿粉红粉红。她心地善良,人又机灵,这比长得漂亮强多了。”玛丽拉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面的公爵夫人,老爱道德教训,她坚信,对自己抚养的孩子所说的每句话,都离不开道德教训。

可安妮才不理睬这些不相干的道德教训,只对那些令人高兴的部分感兴趣。“哦,她长得美,太好了。一个人除了自己长得美——可我不是这样的人——还得有个美丽的知心朋友。我跟托马斯太太一起生活的那会儿,她有一只装着玻璃门的书柜,书柜放在起居室里。书柜里没一本书,托马斯太太把最好的瓷器和果酱什么的装在里面——遇到有吃不完的果酱的时候。有扇玻璃门是破的。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了酒,把玻璃门打碎了,可另一扇柜门是完整的。那时候我老是把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当作里面待着的另一个姑娘。我管她叫卡蒂•莫里斯,我俩亲密无间。我经常跟她说说话儿,一说就是一个小时,尤其是星期天,我把自己的事全跟她说。卡蒂是我生命中的安慰和朋友。我们总是假装着,这书柜是施了魔法的,我只要知道咒语,就能把门打开,进去,里面就是卡蒂•莫里斯住的房间,而不是进入托马斯太太放果酱和瓷器的地方。进了房间,卡蒂•莫里斯就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到一个奇妙的去处,那里鲜花盛开,艳阳高照,仙女成群结队,从此我们俩就在那里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后来我要去跟哈蒙德太太生活的时候,不得不离开卡蒂•莫里斯,这叫我伤心极了。她也很悲伤,我知道,她准会悲伤的,因为她透过书柜的玻璃门向我吻别时,哭哭啼啼哩。哈蒙德太太家没有书柜。可是离她家不远的河的上游,有一座青葱碧绿的小山谷,那儿有最美妙的回声。你说的每个字都会传回来,即使你说话的声音不那么响。于是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个小姑娘,名叫维奥莱塔,我跟她成了好朋友。我爱她几乎跟爱卡蒂•莫里斯一样地深——知道吗,不是完全一样,是几乎一样。我去孤儿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向维奥莱塔告别。哦,她回答我的‘再见’的声调是多么多么悲伤啊。我深深地爱恋着维奥莱塔,在孤儿院里我再也没有心情去想象有个知心朋友了,即使那里我是有些想象机会的。”“我看,幸亏没有。”玛丽拉冷冷地说,“我不喜欢这样的举动。你好像真的有点儿相信自己的想象了。你最好还是把那些想入非非丢掉,去结交一个活生生的真正的朋友。你可不能让芭里太太听到你那些个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什么的,要不她认为你在编故事呢。”“哦,我不会。我不会对别的人提起她们的——我对她们的回忆太神圣了。可我挺愿意让你了解她们。瞧,有只大蜜蜂正从一朵苹果花里跌跌撞撞地飞出来。想想吧,那是多可爱的地方——生活在苹果花里该有多好!想象一下吧,微风吹来,花儿摇曳,在那儿睡觉该是多美。要是我不是个女孩子,那我愿意做只蜜蜂,生活在花丛中。”“昨天你不是想成为海鸥吗?”玛丽拉笑话她,“我看你这人太没主见了。我跟你说过,学好那段祷词,别说话。看来只要有人听,你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所以你得上楼去自己的房间学祷词。”“我记得差不多了——全记住了,只差最后的一行。”“得啦,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去做。回房间好好儿全学会它。直到我唤你帮我准备茶点,再下来。”“我能不能带上苹果花做个伴儿?”安妮恳求道。“不行,你不想让花糟蹋自己的房间吧。你就不应该把花儿从树上摘下来,应该让它留在原来的地方。”“我也有点儿这样的感觉,”安妮说,“感到自己不该把它摘下来,缩短它们宝贵的生命——要是我是苹果花,我也不愿被人摘下来。可它们实在太诱惑人了。你遇到不可抗拒的诱惑的时候,你怎么办?”“安妮,我叫你回房间去,你听见了吗?”

安妮叹了口气,回到东山墙房间,在窗口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是吗,祷词我记住了。上楼时我把最后一句学会了。现在让我来想象、想象这房间里的东西。这样它们就会永远留在我的想象中。地板上铺着绣满粉红色玫瑰花的白色天鹅绒的地毯,窗上都挂着粉红色的丝绸窗帘。墙上挂着金色和银色的锦缎壁毯,家具是红木做的。我从未见过红木,可听起来多么豪华。这张是长沙发,上面全是一大堆色彩鲜艳的丝绸靠垫,有粉红色的、天蓝色的、深红色的,也有金黄的。我这就优雅地靠在上面。从墙上挂着的那面华丽的大镜子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像。我长得高挑,有公主的风度,我身上穿着拖到地面的睡衣,上面绣着白色的花边,胸前缀着一颗珍珠,头发上也是珠光闪烁,我的发色乌黑油亮,皮肤白莹莹的,像是象牙做的。我的名字叫科迪莉娅•菲兹杰拉德小姐。不,不是——我怎么就不能让它听起来是我的真名儿。”

她蹦蹦跳跳,到了小镜子前,往里看了看。对着她看的是小脸蛋,棱角分明、长满雀斑的小姑娘。“你只是绿山墙里的安妮,”她焦急地说,“每当我想象自己是科迪莉娅小姐时,你还是现在这个模样。不过,做个绿山墙里的安妮比起做其他任何地方的安妮要强百万倍,是不是?”

她把身子凑了上去,深情地吻了吻镜中的影子,随后来到敞开着的窗前。“亲爱的‘白雪皇后’,下午好。山谷那边亲爱的白桦树,下午好。山冈上亲爱的灰房子,下午好。不知道戴安娜能不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但愿能,到时候我会深深爱她的。可我不能把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忘记,要不她们准会伤心的,我就是不愿伤人家的心,即便是小书柜姑娘和回音姑娘。我要随时记住她们,每天送一个吻。”

安妮从指尖间向樱桃花儿抛出几个吻,然后双手托着下巴,陶醉在无边无涯的辉煌灿烂的想象之中。

第九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

吓坏了

安妮在绿山墙生活了两个星期后,雷切尔太太才来查问安妮的事。说句公道话,这不能怪雷切尔太太。自从她上次造访绿山墙后,一场严重而反常的流行性感冒把这位好心的太太困在屋内,出不了门。雷切尔太太不常患病,明显瞧不起那些老生病的人。不过据她说,流行性感冒与世上的其他病不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场不寻常的天灾。大夫刚准许她可以出门,她便急急忙忙去了绿山墙,挡不住满脑子的好奇心,探问马修和玛丽拉的孤儿。有关这孩子的种种传闻和猜测早已在阿丰利满天飞了。

这两个星期里,安妮充分利用每天清晨醒来后的时光。她对这个地方周围的每棵树、每丛灌木都已了如指掌。她已发现一条小路从苹果园的尽头开始,穿过狭长的林地,蜿蜒而上,她已探明这条小路的尽头,有条小溪,一座小桥,满目鲜花,景色变幻莫测。冷杉和野樱桃繁枝虬结,树阴蔽日,角角落落三叶草密布,还有几条岔路,两旁的枫树和花楸枝叶亭亭如盖。

她已与山谷下的清溪成了好朋友——那是条奇妙、幽深的小溪,溪水清澈、冰凉,溪里布满光滑的红沙岩,两岸长着一丛丛棕榈叶般的大水草,远处是一架小木桥。

过了木桥,安妮蹦蹦跳跳地到了远处树木葱茏的山冈。山冈上冷杉和云杉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只有微弱的光线穿枝度叶,闪烁其间。芬芳的六月铃是那里唯一的花儿,成千上万,数不胜数,这些花是林地里最娇羞、最可爱的花儿。此外,还有少许轻柔无力的七瓣莲,恰如去年盛开过而留下的精灵。树丛中的蛛丝,像根根银线在闪烁,冷杉的枝和流苏般的叶子似乎在发表友好的演说。

安妮就是用了整整半个小时的玩耍时间完成了这段令她如痴如醉的寻觅之路,然后把自己的发现说给马修和玛丽拉听,叽叽喳喳,说得他们耳朵差点没被吵聋了。不待说,马修听了决不会说三道四,他面带笑容,默默地听得津津有味。玛丽拉容忍得下这种“絮絮叨叨”,听着,听着,发觉自己也来了兴趣,于是便喝令安妮住嘴。

雷切尔太太来的时候,安妮正在外面的果园里,园里茂密的青草摇曳着身姿,被晚霞染得一片殷红。安妮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尽情徜徉。好心的太太这才有了绝好的机会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一遍,哪里痛呀,脉搏怎么跳呀,有滋有味地说起来,说得玛丽拉不由觉得,自己要是害了流行性感冒,也能从中得到乐趣。雷切尔太太详详细细地描述过自己的病痛,再也无话可说,这才言明自己此行的来意。“我多次听到你和马修的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你以为我就不惊奇吗,比你还要惊奇哩,”玛丽拉说,“眼下我正在慢慢地习惯起来。”“出了这样的岔子,真是太糟糕了。”雷切尔太太同情地说,“你们就不能送她回去吗?”“可以是可以,可我们决定不这么做,马修被她给迷住了。实说吧,我也喜欢上她了——不过我得承认,她也有她的毛病。这个家都变样了。她可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

玛丽拉原不想多说什么,但一开口就说了许多,因为她已注意到雷切尔太太脸上那不赞许的表情。“这样一来你肩上的担子可就不轻了,”对方显得很担心的样子,说,“特别是,你一向就没养孩子的经验。你对她不了解,也不知道她的脾性,想来,哪个也料不到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不过我倒不想给你泼冷水,玛丽拉。”“我没有泄气,”玛丽拉不动声色地答道,“我一旦打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就决不会动摇。我想,你愿意见见安妮吧,我这就唤她进来。”

转眼间,安妮奔了进来。在果园的一番游玩,乐得她容光焕发,喜气洋洋。但刚进门,想不到眼前站着个陌生人,慌乱中停住了脚步。安妮果然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丫头,你看她身上那件孤儿院穿过的绷得紧紧的又短又破的绒布衣服,上衣下露出的那双瘦削的细长的腿,难看极了。脸上的雀斑比过去还要多,更明显,风把她那没戴帽子的头发吹得像团乱草,十分刺眼,发色火红火红,前所未见。“我敢肯定,他们不是看中了你的模样。”雷切尔•林德太太加重语气,议论起来。雷切尔太太属于这类人:他们活得快乐自在,受人爱戴,说起话来无所顾忌,不避好恶,为此而自豪。“皮包骨头的一个,长得又寻寻常常,玛丽拉。过来,孩子,让我看看。天哪,谁见过这一脸的雀斑?头发红得像胡萝卜!我说,孩子,过来。”

安妮走了过去,可那“走法”大出雷切尔太太的意料。只见她一抬腿,一步就从厨房那头蹦了过来,立到雷切尔太太面前,气呼呼的,脸蛋涨得通红,双唇颤动着,那纤弱的身躯从头到脚,整个儿都在哆嗦。“我恨你,”她一只脚跺地,声音哽咽,嚷嚷道,“我恨你——恨你——恨你——”她说一声“恨你”,脚跺地声跟着便响起来,“你怎么敢说我又瘦又丑?你怎么敢说我满脸雀斑,头发火红?你是个粗暴无礼、冷血的女人!”“安妮!”玛丽拉惊恐万状,大声道。

可安妮面对雷切尔太太面无惧色,她抬起头,眼冒怒火,攥紧拳头,强烈的愤慨之情像股气流,从胸中喷射而出。“你怎么敢这样议论我!”她怒气冲冲地又说道,“要是别人拿这话说你,你会有什么感觉?人家说你又胖又笨,很可能没一丝想象力,你喜不喜欢?要是我这番话伤了你的心,我并不在乎!但愿我确实伤了你的心。我从未受过这样的伤害,即使是当年托马斯太太那个酒鬼丈夫也没有这样伤害过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永远!”

跺脚,又一次跺脚!“谁见过这么大的脾气!”吓得不知所措的雷切尔太太大声说道。“安妮,回你的房间去。我没上去,不能下楼!”玛丽拉呆了,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这句话来。

安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冲到厅堂的门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直震得外面走廊墙上的瓶瓶罐罐也应声叮叮当当响了起来。然后她像旋风似的穿过厅堂,奔上楼去。接着楼上传来一声低沉的响声,说明安妮同样激动地关上了东山墙的房门。“得,玛丽拉,你干了这件事,我可不眼红。”雷切尔太太说得非常严肃,那神情无法言说。

玛丽拉张开嘴,想说几句道歉或责怪安妮的话,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她当时或事后都想不到的,叫她好不惊奇。“你不该笑话她的模样,雷切尔。”“玛丽拉•卡思伯特,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赞成我们刚才看到的她发的那通臭脾气吧?”雷切尔太太气愤地问。“不,”玛丽拉慢声慢气地说,“我不想原谅她,她是太不听话,我得跟她说说这事。可咱们得替她想想。从来没人教她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说,刚才你太没给她留情面了,雷切尔。”

玛丽拉禁不住还是多说了最后那一句话,不过她倒是为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吃惊。雷切尔太太愤愤地立了起来,看神情,她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得了,我算是明白了,往后我说话一定得小心,免得伤了天知道不知道从哪里落到孤儿院里的孤儿的可怜感情,别的都不重要,这倒成了首先考虑的大事儿。哦,我不气恼——你就别操那份心了。我是替你担心,顾不上自己生气了。这个孩子有你的苦吃。要是你愿听我一句劝告——想来你是听不进去的,虽说我养育大十个孩子,埋葬了两个——你不是说‘跟她说说’吗?那就用一根不长不短的桦树枝,去跟她‘说说’。我认为,那才是跟这种孩子说话的最有效的办法。我想,她那脾气跟她的发色倒很相配。得了,玛丽拉,晚安。但愿你也跟过去一样,常来看我。不过我呢,要是有可能受到这样的攻击和侮辱,你别指望我草率地来拜访你了。在我的经历中,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

雷切尔太太说罢,飞快地跑掉了——如果说像她那样肥胖的女人,走起路来一向摇摇晃晃,这时候也可以做到飞快地跑。接着玛丽拉板着脸孔,向东山墙而去。

上楼梯的时候,玛丽拉不安地琢磨起来,该如何是好。想到刚才出现的场面,她感到十分沮丧。多不幸呀,安妮不是在别的人,偏在雷切尔•林德太太面前发这么大的脾气!接着,玛丽拉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受到的耻辱,比发现安妮身上存在的严重缺陷而引起的悲哀,使她感到更加不安和愧疚。她该如何惩罚她呢?那好心好意用桦树枝的忠告——雷切尔太太的孩子深受皮肉之苦,都领教过这样的教训,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玛丽拉并不欣赏。她不相信自己能忍心抽打孩子。不,得想个其他的惩治手段,使安妮真正意识到自己过错的严重性。

玛丽拉发现安妮伏在床上伤心地痛哭着。干干净净的床单上明显地沾上几个泥脚印。“安妮!”她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

没有听到答应。“安妮,”语气加重了,“这就离开床铺,我有话得跟你说。”

安妮蠕动着身子从床上起来,直挺挺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脸孔浮肿,满是泪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瞧你那一番出色的表现,安妮!你就不为自己感到害臊吗?”“她没有权利说我长得丑,又长着红头发。”安妮没有正面回答,却不服气地反驳道。“你没有权利对她发那么大的脾气,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对她说话,安妮。我为你感到脸红——完完全全地感到脸红。我实指望你在雷切尔太太面前表现出色,而不是给我丢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因为雷切尔太太说你红头发,模样寻寻常常,就发那么大的火。这话你自己不是老说的吗?”“哦,自己说和听到别人说,那可不同。”安妮哭诉道,“你自己也许认为是这么回事,可禁不住希望别人并不那么想。我看你认为我的脾气坏透了,可我这是身不由己。听到她说这番话,我的身上有团东西直往上冒,堵住了胸口,喘不过气来,不得不痛骂了她一顿。”“我得说,你表现得够充分了。这下雷切尔太太可以到处宣扬你的德行了——她准会宣扬的。你发那样的火可没好果子吃,安妮。”“请想象一下,要是有人当着你面,说你又瘦又丑,你会有什么感觉?”安妮泪流满面,恳求道。

玛丽拉猛地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来。她还是小孩的时候,听到自己的一位姨妈对别人议论她:“她人长得黑不溜秋,模样不怎么样,真叫可怜。”五十年来,玛丽拉每一想到这话,就像被人刺了似的难受。“我没说自己认为雷切尔太太对你说的话完全说对了,安妮。”她说话的口气温和下来了,承认道,“雷切尔是太口无遮拦了。不过这不能成为你的行为的借口。她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又是上了年纪的人,是我的客人——就凭这三点,你就有充分的理由尊重她。可你又粗暴,又无礼,所以——”玛丽拉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惩治的办法,“你必须上她那儿去,跟她说,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很难过,请她宽恕。”“这事我决不做,”安妮板着脸,说得斩钉截铁,“你爱怎么惩罚我都行,玛丽拉。你可以把我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里面待着蛇和癞蛤蟆,每天只给我吃面包和水,我没半句怨言。可我不能求林德太太宽恕。”“我们这里不兴把人关在又黑又潮的地窖里,”玛丽拉冷冷地说,“尤其在阿丰利很难找到这样的地窖。可向林德太太道歉的事,你必须办,非办不可。你就在这里待下去,什么时候想好了,说你愿意去办,什么时候下来。”“那我就得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了,”安妮伤心地说,“因为我不能去对林德太太说,我为自己对她说的话而感到后悔。我怎么能呢?我没有后悔。我因为使你苦恼而难受,但我倒是为自己对她说过的话而高兴。我感到心满意足,痛快极了。但我不后悔的时候,就不能说后悔了,是不是?我甚至不能想象自己后悔了。”“也许到了早晨你的想象力会变得正常些。”玛丽拉说罢准备离开,“晚上对自己的行为好好想想,把自己的脑子理理。你说过,如果我们留你在绿山墙,你争取做个好孩子,可我得说,今天傍晚你可不是那么回事。”

第十章 安妮认错

玛丽拉对那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第二天早晨,安妮仍然固执己见,所以就没来吃饭,对此玛丽拉必须有所交代。玛丽拉把整个事原原本本对马修说了一遍,竭力想让马修意识到安妮的行为的严重性。“雷切尔•林德太太给教训了一顿倒是件好事。她是个爱管闲事的老长舌妇。”马修宽慰地反驳了一句。“马修•卡思伯特,想不到你说出这种话来。你要知道,安妮的行为多么可怕,可你还替她说话哩。我想,接着你大概会说她压根儿就不应该受惩罚了!”“嗯,这个,不是——不全对。”马修不安地说,“我琢磨着,她应该受点儿惩罚。可别太严厉了,玛丽拉。你想想,她从没受到正经的教导。你这就——这就给她点吃的,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用饿饭的办法来逼人改邪归正呢?”玛丽拉气愤地问,“少不了她吃的,我会亲自把早饭给她送上去。不过她得待在那儿,待到心甘情愿去向林德太太赔不是。这是起码要做到的,马修。”

早饭、中饭和晚饭时,谁也不说话——因为安妮还一直犟着。每顿饭后,玛丽拉将一只装得满满饭菜的托盘送到东山墙,端回来时,盘里的东西不见减少。马修忧心忡忡地瞟了最后一次端下来的托盘。莫非安妮什么也没吃?

傍晚时分,玛丽拉出去把母牛从后面的草场上赶回来。马修一直在牲口棚四周转悠,眼睛东张西望,这时趁机溜进屋里,像个夜盗,偷偷摸摸到了楼上。平时,马修的活动范围只限在厨房和厅堂边上他睡觉的小房间。偶尔牧师来吃茶点,他才壮着胆子进客厅或起居室,显得很是局促不安。自从那年春天他帮玛丽拉给这个空房间糊墙纸后,从未到自家楼上去过。算起来他没上楼已有四个年头了。

他踮着脚尖,过了走廊,在东山墙门外立了几分钟,这才鼓起勇气用指尖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门,往里张望。

安妮坐在窗边的黄色椅子上,伤心地凝视着窗外的园子。她显得非常瘦小和不幸,马修的心不安起来。他轻轻地关上门,踮着脚尖到了她的跟前。“安妮,”他悄声道,像是生怕被人偷听去似的,“你怎么样了,安妮?”

安妮淡淡一笑。“挺好的。我想了好多好多,好帮我打发时间。可不是,怪寂寞的。不过,我可能会习惯的。”

安妮又露出了笑容,勇敢地面对漫长而孤独的囚禁日子。

马修想起自己得不失时机,赶快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免得遇上玛丽拉提早回来。“我说,安妮,你不如去一趟,把事儿了结了吧,怎么样?”他悄声道,“事儿迟早总得要做,你知道,玛丽拉是个执拗得要命的女人——执拗极了,安妮。我说,立马就去,办完了不就结了吗?”“你是说去向林德太太赔不是?”“是——赔不是——就是这话。”马修急切地说,“就是说,应付一下就是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想,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做。”安妮若有所思道,“实说吧,说后悔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昨晚我丝毫不感到后悔。我实在是疯了,疯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因为我一夜就醒了三次。每次醒来的时候,我气得发疯,到了今天早晨,我的气全消了,我不再生气了——反而觉得糟糕透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真为自己感到脸红。可是这会儿我还没到去向雷切尔太太说这话的分儿上。那太丢人了。我已打定主意,情愿永远被关在这里,这总比去赔不是强。不过我还是——还是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干——要是你真的要我——”“可不是,我是要你那么办的。楼下缺了你冷清极了。这就去把事儿了结了吧——这才是好姑娘。”“好吧,”安妮顺从地说,“玛丽拉一进来,我就跟她说我感到后悔了。”“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安妮。可别告诉玛丽拉我对你说过这事,要不她可能认为这是我在多管闲事,我可是答应过她不过问的。”“就是野马也拉不出我心中的秘密。”安妮庄严地作出了保证,“野马怎么能拉出人心中的秘密呢?”

这时候马修已经走了,此行会这么顺利,他感到十分吃惊。他急忙逃到牧场最远的角落里,免得玛丽拉怀疑他在楼上搞什么鬼名堂。玛丽拉呢,刚跨进家门,就听到楼梯栏杆上传来一个悲切切的叫唤声“玛丽拉”,不觉又惊又喜。“什么事?”她说着进了厅堂。“我已经后悔不该发脾气、说了粗鲁的话。我心甘情愿把这话说给雷切尔太太听。”“很好。”玛丽拉只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没有把宽慰之心流露出来。她一直在琢磨,如果安妮执拗下去,该怎么办。“挤完了奶我就带你过去。”

于是,挤完奶,玛丽拉和安妮上了小路,玛丽拉昂首挺胸,得意扬扬,而安妮则没精打采,垂头丧气。不过走完一半的路,像是着了魔似的,再也见不到安妮垂头丧气的神情了。她昂着头,迈着轻快的步子,眼望着夕阳映照的天空,焕发出一种压抑着的振奋精神。玛丽拉看到安妮的这一变化,很不以为然。她这是去见被她得罪过的林德太太,应该怀着温顺的悔过之心,可她不像。“你这是在想啥,安妮?”她厉声问道。“我在想象,该对林德太太说什么好。”安妮神情恍惚地答道。

安妮就这样喜气洋洋、容光焕发地出现在林德太太面前。这时候林德太太正在厨房的窗前干着针线活。见了林德太太,安妮那喜悦劲消失了,脸上的每根线条无不显露出痛苦的悔过之情。安妮开口前,突然跪倒在雷切尔太太跟前,伸出双手,一番恳求之意,这情境把对方惊呆了。“啊,雷切尔太太,我实在后悔极了。”她说话时声音颤抖,“我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悲哀,即使用尽词典里全部的词语也难以表达。请你尽情地想象一下,我对你的态度有多恶劣——我这是丢尽了我亲爱的朋友马修和玛丽拉的脸面,是他们俩让我留在绿山墙,尽管我不是个男孩,我坏透了,是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我该永远受到正派人的惩罚和唾弃。我因为你说了实话,就对你发脾气,实在太坏了。你说的是实话。你说的句句是事实。我的头发是红的,我满脸雀斑,长得又瘦又丑。我对你说的也句句是事实,可不该说出来。啊,雷切尔太太,求求你饶恕我吧,要是你拒绝,那我就终生遗憾了。你总不愿让一个可怜的孤儿承受终生遗憾之痛吧,即使她的脾气坏透了,你也不愿吧?哦,我肯定你不愿意的。求你说声原谅我吧,雷切尔太太。”

安妮紧握着双手,低下头,等着判决。“好了,好了,孩子,起来吧。”雷切尔太太亲切地说,“我当然会原谅你的。我想自己对你到底也太过分了些。我呢,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你切切不要放在心上,到此为止吧。你的头发火红火红的,这是事实。从前我认识一位小姑娘——事实上我和她一起上过学——她小时候的头发也和你的一样,火红火红,可长大后发色变深了,成了一种漂亮的茶褐色。要是你的头发也变成茶褐色,我丝毫不会感到吃惊——丝毫不会。”“哦,雷切尔太太,”安妮深深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你让我看到了希望。我今后永远把你看作我的大恩人。啊,只要我想到长大后,我的发色会变成漂亮的茶褐色,我什么都受得了。一个人只要发色是漂亮的茶褐色,做个好人就容易多了,你说是不是?现在趁你和玛丽拉交谈的时候,我可以到你的花园里,在苹果树下的凳子上坐坐吗?外边的天地开阔,可以让我来想象。”“哟,当然可以,孩子,去吧。喜欢的话,你还可以在墙角采一束雪白的六月水仙花。”

安妮出去,关上门,雷切尔太太轻快地站起来,点上灯。“她可真是个古怪的小丫头。坐在这把椅子上,玛丽拉,这比你坐的那把要舒服。那把我是给那小雇工坐的。可不是,她是个古怪的小丫头,可收养她到底还是值得的。我不再为你和马修收留她而感到奇怪了,也不再替你们俩难过了。她会有出息的。当然,她说话有点儿稀奇古怪——太古怪了点,是的,说话有点不饶人,这你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她已跟文明人一起生活,那点儿小毛病会慢慢除掉的。我看,她的脾气也够急躁的,不过这也有好处,脾气急躁的孩子说来气就来气,冷静下来也快,不会耍阴谋,搞欺骗什么的。我可不喜欢滑头滑脑的孩子,就这话。总之一句话,玛丽拉,我有点儿喜欢上她了。”

玛丽拉要回家时,安妮从花香扑面而幽暗的园子里出来,手中捧着一束雪白的六月水仙花。“我赔不是表现得挺棒吧,是不是?”两个人走在小道上时,安妮问,“我想过,要是非来赔不是不可,那就好好表现一番。”“你表现得是很出色,出色到家了。”玛丽拉作出的是这么一句评论。玛丽拉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想起方才的场面,忍不住险些要笑出来了。她同时担忧起来,觉得应该好好教训安妮,怪她不该这样出色地道歉。可这又是何等荒唐可笑!但她不忍心责怪安妮,只严厉地说:“我希望你以后别再有更多赔不是的机会。我希望你现在就控制好自己的性子,安妮。”“只要人家别拿我的长相说事,这做起来并不难。”安妮说罢叹了口气,“为其他的事我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的。我受不了人家拿我的头发说事,我一听就要冒火。你认为我长大后发色真的会变成漂亮的茶褐色吗?”“你不该老惦记着自己的长相,安妮。我担心你成了个爱虚荣的小姑娘了。”“我知道自己长得寻常,哪来的虚荣心?”安妮不服气,“我爱漂亮的东西,我不喜欢照镜子的时候看到不漂亮的东西。这会让我很伤心——那感觉就跟看到丑陋的东西一模一样。东西不美,我心里就觉得难受。”“行为美才叫美。”玛丽拉引经据典起来了。“这话过去也有人对我说过,可我不太相信。”安妮嗅了嗅手中的水仙花,怀疑地说,“这些花儿难道不美吗?雷切尔太太送给了我,她太好了。现在我对雷切尔太太再也不存反感了。道歉,又得到原谅,这是件挺开心、挺美好的事,是不是?今晚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呢?要是能生活在星星上,你愿意选哪颗?我愿意待在远处黑黑的山冈顶上那颗又大、又亮的可爱星星上。”“安妮,少说几句不行吗?”玛丽拉说,因为要跟上安妮那飞速转动的思路,已把她累得精疲力竭了。

此后安妮一声不吭,一直到了自家的小路上,她才开口。一阵飘忽不定的轻风扑面而来,带来被露水打湿的嫩草沁人心脾的芬芳。远方高处的阴影里,绿山墙厨房喜人的灯光透过树木,闪闪发亮。猛地,安妮跑到玛丽拉跟前,将自己的手塞进这老妇人粗糙的手掌里。“回家真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家真好。”她说,“我已经爱上绿山墙了。过去我从未爱上哪个地方。没有哪个地方像是个家。啊,玛丽拉,我多高兴哪。现在我就能祈祷,祈祷起来丝毫不感到难了。”

玛丽拉的手触到那只瘦削的小手,心里涌起一股暖暖而甜蜜的柔情——也许是她那从未品味过的母性的颤动。它使她既感到甜美,又很陌生,搅得她心慌意乱起来。她赶紧给安妮念起道德经来,以便让自己那激起的情感平复下去,回到正常的状态中来。“要是你能做个好孩子,你就会很幸福的,安妮,你再也不会觉得找到祷词是件难事了。”“祈祷是一回事,想到祷词又是一回事,”安妮若有所思道,“不过我会想象,自己是那些树梢上吹拂的风。当我想厌了那些树时,我就想象自己在这些蕨类植物中轻轻飘扬——然后我还可以飞到雷切尔太太的花园里,让花儿翩翩起舞——然后我要一个筋斗跳到三叶草地上——然后,我要在‘闪光的湖’上飞舞,吹起泡沫飞溅的小浪花。啊,在风里想象的天地真大!所以我这会儿不再说话了,玛丽拉。”“谢天谢地。”玛丽拉如释重负地轻声道。

第十一章 主日学校印象

“我说,你喜不喜欢?”玛丽拉问。

安妮立在东山墙的房间里,神情严肃地望着摊在床上的三套新衣服。

玛丽拉亲手缝好了这三套衣服,衣服的式样一模一样,简简单单的下摆,紧巴巴的,腰身没镶花边,袖子也和下摆与腰身一样,尽量简单,紧得不能再紧。“我会想象,我喜欢的。”安妮认真地说。“我不要你想象,”玛丽责怪道,“哦,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不都是干干净净,又新又齐整的吗?”“是的。”“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们——它们都不——漂亮。”安妮勉强说。“漂亮!”玛丽拉哼了一声,“我可没心思给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相信迁就你的虚荣心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衣服件件都很实用,经久耐穿,都是好衣服,上面没有褶边,也没有装饰。今年夏天你只能穿这些衣服。那件褐色方格花布的是你上学时穿的,上教堂和主日学校时穿棉绒的。我希望你保持整洁干净,别扯破了。我想,你能换下身上那套紧巴巴的破玩意儿就该感激不尽了。”“我是感激,”安妮辩白道,“可要是——要是你能把其中的一件衣服替我缝上灯笼袖子,那我就更加感激了。现在那种衣服可时兴了。穿上那种有灯笼袖的衣服我就会激动不已的,玛丽拉。”“得了,缺了激动,你也得活下去。我没那么多的料子来缝灯笼袖。在我看来那种玩意儿荒唐可笑得很。我倒是喜欢平平实实、耐穿的衣服。”“要是别的人都能穿,我宁愿看起来荒唐可笑,也不爱穿那些平实耐穿的。”安妮还是不改口。“听话!行了,好好儿把衣服挂到衣橱里,然后坐下来学主日学校的功课。我从贝尔先生那儿给你搞来一本书,明天你得上主日学校了。”玛丽拉说罢,愤愤地下楼去了。

安妮紧握双手,打量起衣服来。“我原希望是件有灯笼袖的白衣服,”她闷闷不乐地低声道,“我祈祷过要这么一件衣服,可我知道希望不大。我猜想上帝没时间关心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衣服。所以我就把希望寄托在玛丽拉身上。得了,幸好我可以想象,有一件雪白的薄纱衣,镶着花边和饰物,还有灯笼袖。”

第二天早晨,玛丽拉隐隐感到头痛,没有跟安妮一起去主日学校。“你自己过去,约好雷切尔太太陪你去,安妮。”她说,“她会替你选好合适的班级。你得注意自己的表现。留在那儿听布道,请雷切尔太太带你上咱们家的座位。给,这一分钱是做奉献的。别东张西望,要坐有坐相。你回家后我可要你给我讲经文的。”

安妮穿着那件硬邦邦的蓝白印花布衣服,光光鲜鲜地上路了。这身衣服长短倒是没说的,只是紧巴巴的,安妮那瘦小的身躯穿起来,把棱棱角角都突显出来。她戴顶扁平的硬边草帽,小小的,挺光滑,也是新的,只是普通极了,同样令安妮感到失望。她原先私底下设想,帽上会缀上丝带,插上花儿。说到花儿,安妮在到达大道前就采到手了,小道走了一半,她看见一团被风吹得乱舞的金色毛茛花和鲜艳的野玫瑰,安妮立即随手采下大把花儿,给帽子编了个沉甸甸的花环。且不管别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反正安妮是心满意足了。她昂起火红头发的脑袋,帽子上有红的、黄的花儿,迈开步子,轻快地向大道而去,好不得意。

待她到了雷切尔太太的家,发现对方已经走了。这难不倒安妮,她便独自一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门厅里,她看见一群小姑娘,个个穿得漂漂亮亮,有穿白的、蓝的,也有穿粉红的,人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突然间闯进来的陌生孩子,你看她头上的装束多怪。阿丰利的小姑娘们早已听说有关安妮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林德太太说她的脾气很大;杰利•伯奥特,那个绿山墙的小雇工,说她像个疯丫头,整天都在自言自语,要不就对树木和花儿说个不停。孩子们个个都用书掩着脸,打量她,或相互咬耳朵,说悄悄话。没人友好地走近她,当时或课前仪式结束后都没有。上了课前仪式后,安妮才知道自己被分在罗杰森小姐的班里。

罗杰森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在主日学校已教了二十年的书。她的教学方法是:目光从课本边上透过来,严厉地打量某位她认为该回答问题的小姑娘,然后向她提问,问题都是课本里的。她经常打量安妮,安妮呢,多亏了玛丽拉的训练,答得都很流利。不过她对问题和答案是不是都懂呢,这就难说了。“我说,你喜不喜欢主日学校?”安妮回家后,玛丽拉问她。她头上的花环不见了,安妮已经把它抛在小路上,所以玛丽拉一时间不知道这件事。“我有点儿不喜欢。挺讨人厌的。”“安妮•雪莉!”玛丽拉呵斥道。

安妮长长叹了口气,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亲了一口鲍妮的叶子,然后向盛开的倒挂金钟花挥了挥手。“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都很寂寞。”安妮作出了解释,“现在我就来说说主日学校的事。我按你说的去做,表现很好。雷切尔太太不在家,我是一个人去的学校。我进了教堂,那里有一大帮女孩子,开课的时候我就坐在靠窗座位的一角上。祈祷了好久好久,要是我不坐在窗口,没等他祈祷完,我准厌烦死了。那窗子正对着‘闪光的湖’,所以我就打量着湖,想象种种快活的事儿。”“你不该做别的事,你应该听贝尔先生说话。”“可他不是跟我说话,”安妮辩白道,“他是对上帝讲话,看起来他也没有专心在讲。我琢磨着,他认为上帝离得太远,不值得听。不过我还是祈祷过一小会儿。湖上挂着一长排的白桦树枝,阳光穿过,一路落下来,落下来,深深落到了水底下。啊,玛丽拉,那简直是个美丽的梦境!这情境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哩,我便说:‘多谢了,上帝。’说了两三次哩。”“但愿你没大声说出来。”玛丽拉担心地说。“可不是,我只是低声说。这不,贝尔先生到底祈祷完了。他们跟我说去罗杰森小姐的班里上课。班里除了我还有九名其他姑娘。她们全穿着灯笼袖的衣服。我试着想象自己也穿有灯笼袖的衣服,可没法想。为什么呢?我单独一个人待在东山墙里,轻而易举就想象出那是有灯笼袖的,可跟那些女孩子一起,她们都真真实实地穿着有灯笼袖的衣服,就太难想象了。”“在主日学校里你不该老想着自己的袖子。你该多想想功课。但愿你懂得这个道理。”“哦,我懂。我回答了许多许多问题。罗杰森小姐问过我好多好多问题。我认为她老问人家是不公正的。后来其他的女孩背诵一段宗教文章。她问我懂不懂。我说不懂,可要是她愿意听,我能背‘主人坟头的狗’,就在《皇家读本》的第三册里。这不是真正的宗教诗歌,可写得哀怨忧伤,也算是了吧。她说那不行,她要我下个礼拜天学会第十九条释义。我在教堂里把它读了一遍,有两行叫我特别激动:在米甸(据《圣经•创世纪》,米甸是亚伯拉罕与其妻基土拉所生众子之一。)那邪恶的日子,快得像被屠杀的一队队人马倒下。“我不懂‘一队队人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米甸’是啥,可听起来挺有悲剧味。我可没耐心等到下个礼拜天来背诵了。主日学校结束后,我请罗杰森小姐把你的座位指给我——因为雷切尔太太离我太远。我尽可能地安安静静坐着。经文是《启示录》,第三章,第三节。经文很长。如果我是牧师,我就拣短小精悍的。布道的时间也好长好长。我想那是牧师为了跟《启示录》长短好相配的缘故,没有听多少。我只是让自己的脑子海阔天空地去想,想到了不少极有趣的事儿。”

玛丽拉听了无计可施,事实不可否认,安妮说的有些事,特别是牧师的布道和贝尔先生的祈祷,多年来她也深有同感,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所以玛丽拉不忍心责怪安妮。

第十二章 山盟海誓

到了下周五,玛丽拉才听到有关帽上缀着花环的故事。她从雷切尔太太家里回来,把安妮叫过来问个究竟。“安妮,雷切尔太太说你上星期日上教堂的时候,帽子上缀着玫瑰花和毛茛花编的花环。你干吗闹出这种笑话来?你该做个有模有样的孩子呀!”“哦,我知道,粉红和黄色不适合我。”安妮说。“胡说八道!管它什么颜色,花花草草缀在帽子上多荒唐可笑!你这孩子淘气极了!”“我看不出,花儿缀在帽子上跟缀在衣服上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荒唐可笑。”安妮辩白道,“好多女孩子的衣服上不是缀着一朵朵的花儿吗?”

玛丽拉觉得自己说的有理有据,对方的这一番狡辩可难不倒她。“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安妮。你干的事够傻的了。别再让我看到玩这类把戏。雷切尔太太说,要是让她看见你这样的装扮,她肯定恨不得钻到地板底下了。要是你不把这些个破烂货摘下来,她可不能袖手旁观了。她说,这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太可怕了。当然啰,人家会说我没家教,让你这么疯疯癫癫地胡闹。”“哦,对不起,”安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我压根儿没想到这事你看得这么严重。玫瑰和毛茛花多么漂亮,我还以为缀在帽子上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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