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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1:5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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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巴尔扎克

出版社:江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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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姨

贝姨试读:

出版说明

在众多文学形式中,小说与传记无疑是对比最为鲜明而同样吸引读者的两种:小说虚构了

系列环境、人物和情节,每一部作品都为读者带来不同的文学体验;传记忠实地记录了真实存在的人物的生平事迹,使读者跟随传主的脚步经历别样的人生。在卷帙浩繁的外国文学中,19—20世纪的法语文学为当时法国向世界文化与艺术中心的无限接近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同时也为后世的读者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财富。本套书籍所选择的作家—巴尔扎克与罗曼·罗兰,即是谈论法语小说和传记时不可忽略的两位巨匠。20世纪初,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先后传入中国,经由林纾、敬隐渔等早期翻译家之手,初步被国人所知。而为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在中国广泛传播打下基础的,则是著名的翻译家、作家、艺术评论家傅雷先生。

傅雷早年留学法国巴黎大学学习艺术理论,这使他熟习法语文学作品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语境;回国后在法新社担任笔译的工作经历,则是他翻译生涯的开端。1935年,傅雷翻译的首部罗曼·罗兰著作《米开朗琪罗传》(后与《贝多芬传》《托尔斯泰传》合称《名人传》)出版,其后他又翻译了使罗曼·罗兰获得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约翰·克里斯朵夫》;1946年,傅雷首次翻译巴尔扎克作品《亚尔培·萨伐龙》,直至去世前一年(1965年)仍致力于巴尔扎克作品的翻译。可以说,对这两位作家作品的翻译贯穿傅雷整个文学翻译历程,也是傅雷“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翻译观的体现。

本套书籍选取了傅雷翻译的较有代表性的五部巴尔扎克作品和一部罗曼·罗兰作品,在尊重译者风格与时代风貌的基础上修改错讹之处,保留译者为书中部分内容所作注释,并对书中所出现的部分人名、地名、时代等名词进行加注,使读者在阅读中尽可能体会作品本真。本套书籍采取小开本,便于读者收纳及携带;选用柔软护眼的瑞典轻型纸,为读者带来轻松愉悦的阅读体验。书中内容若有错漏之处,敬请读者指正。一

一八三八年七月中旬,一辆在巴黎街头新流行的叫作爵爷的马车,在大学街上走着,车上坐了一个中等身材的胖子,穿着国家禁卫军上尉的制服。

在那般以风雅为人诟病的巴黎人中间,居然有一些自以为穿上军服比便服不知要体面多少,并且认为女人们目光浅陋,只消羽毛高耸的军帽和全副武装,便会给她们一个好印象。

这位第

军团的上尉,眉宇之间流露出一派心满意足的神气,使他红堂堂的皮色和着实肥胖的脸庞显得更光彩。单凭这道靠买卖挣来的财富罩在退休的老板们额上的金光,我们便可猜到他是个巴黎的得意人物,至少也是本区的助理区长之类。所以,像普鲁士人那样鼓得老高的胸脯上,荣誉团的小红丝带是决计少不了的。趾高气扬的坐在车厢的一角,这个佩戴勋饰的男子左顾右盼;巴黎的行人往往即在这种情形之下遇到一些满面春风的笑脸,其实那副笑脸是为他心中的美人儿的。

爵爷到了美猎街和蒲高涅街中间的一段,在一座大屋子门前停下。那是在附有花园的老屋子空地上新起的,老屋本身并没改动,在去掉了一半的院子底上保持原状。

只要看上尉下车时怎样接受马夫的侍候,便可知道他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有些显而易见的笨重的举动,像出生证一样藏不了秘密。上尉把黄手套重新戴上右手,也不向门房问询,径自往屋子底层的石级走去,神气仿佛是说:“她是我的了!”巴黎看门人的眼力是很高明[1]的,凡是佩戴勋饰,穿着蓝衣服 ,脚步沉重的人,他们决不阻拦;并且他们认得出有钱的人。

底层全部是于洛·特尔维男爵一家住的。男爵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后勤司令兼军法官,在队伍里当过军需总监,现任陆军部某个极重要的署的署长,兼参议官,荣誉团二等爵,其他衔名,不胜备载。

于洛男爵改用他的出生地特尔维做姓氏,以便和他的哥哥分别清楚。哥哥是有名的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上校,一

年战役之后受拿破仑册封为福士汉伯爵。这位长兄为照顾兄弟起见,以父亲那样周密的心思,老早把他安插在军事机关,后来由于弟兄两人的劳绩,男爵得到了拿破仑应有的赏识。从一八零七年起,他已经是远征西班牙大军的军需总监。[2]

按过铃,民团上尉 化尽气力,想把他凸起的肚子牵动得前翻后卷的衣服恢复原状。一个穿号衣的当差一看见他,马上请进,这个威风

足的要人便跟着进去,仆人打开客厅的门通报道:“克勒凡先生来了!”

一听到这个名副其实的姓氏,一位高身量,黄头发,保养得很好的女子,吃了一惊似的站起,急急忙忙对在旁刺绣的女儿说:“奥当斯,好孩子,跟你贝姨到花园里去吧。”

奥当斯·于洛小姐很文雅的对上尉行过礼,带着一个老处女从玻璃门里出去了。那干瘪的老姑娘虽然比男爵夫人小五岁,看上去却苍老许多。“那是关系你的亲事呢。”贝姨附在甥女奥当斯耳边说。男爵夫人打发她们时对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她并没有生气。这种不拘礼数的待遇,可以从她的衣著上得到解释。老处女穿一件葡萄干颜色的毛料衣衫,裁剪和滚边都是王政时代款式,一条挑绣领围大概值得

法郎,一顶系着旧缎带结子的草帽,结子周围镶着草辫,像巴黎中央菜场上的女菜贩戴的。看到那双式样明明是起码皮匠做的金羊皮鞋,生客就不敢把贝姨当作主人的亲戚招呼,因为她完全像一个做散工的女裁缝。可是老姑娘出去之前,照样对克勒凡先生打一个亲热的招呼,克勒凡先生会心的点点头,说:“你明天来的吧,斐希小姐?”“没有外客吗?”贝姨问。“除了你,就是我几个孩子。”“那么,”她回答说,“我一定去。”

民团上尉对男爵夫人重新行了一个礼,说道:“太太,我特来领[3]教。”说话之间他向男爵夫人飞了一个眼风,活像去太丢狒的内地戏子,在博济哀或哥当斯一类的城里,以为非这样的望一眼爱弥勒,就显不出他角色的意义。“先生,请那边坐吧,谈正经事还是那儿比客厅好。”于洛太太一边说一边指着隔壁的一间房,从屋子的分配看来,那应当是打牌的房间。

和小房隔开一道薄薄的板壁,另有一间窗子临着花园的上房。于洛太太让克勒凡等着,因为她觉得上房的窗和门应当关严,免得有人偷听。她还郑重其事的关上大客厅的玻璃门,顺便对坐在花园底上旧亭子里的女儿和贝姨微微一笑。回来,她敞开打牌间的门,以便有人进来,就可听见大客厅的门声。这样来来往往的时候,没有什么旁观的人在场,所以男爵夫人的心事全都摆明在脸上;要是有人看到她,一定会因她的慌乱而吃惊的。但她从客厅的大门走向打牌间时,脸上立刻挂起一道莫测高深的幕,那是所有的女子,连最爽直的在内,都会运用自如的。

她这些准备工作看起来真是古怪得很。那时,上尉正在打量小客厅里的家具陈设。本是红色的绸窗帘,给太阳晒成了紫色,绉裥快要磨破,地毯的颜色已经褪尽,家具上的金漆已经剥落完了,布满污点的花绸面子露出大块的经纬。看到这些,暴发商人平板的脸上,天真地流露出先是鄙夷,再是自满,而后是希望的表情。他照着帝国式旧座钟上面的镜子,把自己上上下下的端详一番,忽然一阵子衣衫悉索的声音报告男爵夫人来了,于是他立刻摆好姿势。

男爵夫人拣了一张三十年前当然很漂亮的小双人沙发坐下,让客人坐在一张靠手尽头雕着斯芬克斯的头、大片的漆已经剥落而露出白木的靠椅上。“太太,你这样的防范周密,倒很像招待一个……”“招待一个情人是不是?”她截住了他的话。“这样说还差点儿劲,”他把右手放在心口,眨巴着眼睛,那神气在一个冷静的女子看来是永远要发笑的,“情人!情人!应当说魂灵出窍的情人……”“听我说,克勒凡先生,”男爵夫人一股正经劲儿使她笑也笑不上来,“我知道你今年五十,比于洛小十岁;可是在我的年纪,一个女人再要胡闹,必须有些特殊的理由,不是为了美貌,便是为了年轻,为了名望,为了功迹,为了一点子冲昏我们的头脑,使我们忘掉一切、甚至忘掉我们年纪的赫的光华。你虽然有五万法郎的收入,你的年龄也把你的财富抵消了;女人认为必不可少的条件,你一样也没有……”“有爱情还不成吗?”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而且那爱情……”“不,先生,那是你死心眼儿!”男爵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老是无聊。“对啊,就是爱情的死心眼儿呀,并且还不止这一点,还有权利……”“权利?”于洛太太嚷道。她又是鄙薄,又是轻蔑,又是愤慨。“得了吧,这一套说下去是没得完的。我请你来,也不是旧话重提,要谈当初使你这位至亲不能上门的那回事。”“我倒以为……”“又来了!先生,我能这样轻松的,满不在乎的提到爱人、爱情,那些使女人最为难的题目,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完全把得住自己吗?我甚至毫无顾忌,不怕跟你两人关在这间屋里。没有把握的女人会这样吗?你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不知道,太太。”克勒凡扮起一副冰冷的脸,抿紧了嘴,重新摆好姿势。“好吧,我的话不会多,省得彼此多受罪,”男爵夫人望着克勒凡说。

克勒凡带着讥讽意味行了个礼。这一下,内行人就可看出他从前当过跑街的气派。“我们的儿子娶了你的女儿……”“怎么,还要重新来过吗?”克勒凡说。“那我怕这头亲事不会成功的了,”男爵夫人很快当的回答。“可是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我的儿子不但是巴黎第一流的律师,并且已经当了一年议员,在国会里初期的表现相当精彩,不久就有当部长的希望。维多冷做过两次重要法案的报告员,要是他愿意,他早已做上高等法院的首席检察官。所以,倘使你的意思是说你搅上了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婿……”“哼,一个要我维持的女婿,”克勒凡回答,“我觉得这个比没有财产更糟,太太。我给女儿的五十万法郎陪嫁,二十万天知道花到哪儿去了……令郎拿去还债,把屋子装扮得金碧辉煌——一所五十万法郎的屋子,收入还不到一万五,因为他自己住了最好的一部分;他还欠二十

万法郎的屋价……收来的房租只够付屋价的利息。今年我给了女儿两万法郎,她才敷衍过去。我女婿当律师的收入一年有三万,哎,听说他为了国会倒不在乎业务了……”“先生,这些仍不过是闲文,只能岔开我们的本题。总括一句,倘使我儿子当了部长,给你的荣誉团勋章晋一级,再给你弄一个巴黎市政府参议,那么,像你这样花粉商出身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啊!太太,提到这个来了。对,我是做小买卖的,开铺子的,卖杏仁饼、葡萄牙香水跟头痛油的,我应当觉得很荣幸,把独养女儿攀上了于洛·特尔维男爵的公子,小女将来是男爵夫人呀。这是摄政王派,路易十五派,宫廷派!好极……我喜欢赛莱斯丁纳,就像人家喜欢一个独养女儿一样,因为我疼她,因为连兄弟姊妹都不想给她添一个,所以虽是在巴黎鳏居多么不方便(而且在我年富力强的时候,太太!),我照样忍受;可是请你明白,尽管我溺爱女儿,我却不肯为了你的儿子动摇我的产业,在我做过买卖的人看来,他的用度有些不清不楚……”“先生,在商务部里,眼前就有一位包比诺先生,从前在龙巴街上开药材铺的……”“是我的老朋友啊,太太……”退休的花粉商说,“因为我,赛莱斯丁·克勒凡,本是赛查·皮洛多老头手下的大伙计,他的铺子是我盘下的;皮洛多是包比诺的丈人,包比诺当时在店里不过是个小伙计,而这些还是他跟我提的,因为他,说句公平话,对有身家的人,对一年有六万法郎进款的人并不骄傲。”“那么先生,可见你称为摄政王派的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大家看人只看他本身的价值;你把女儿嫁给我的儿子也是为此……”“你才不知道那头亲事是怎么成功的呢……”克勒凡大声说道。“啊!单身汉的生活真是该死!要不是我生活乱

八糟,今天赛莱斯丁纳早已做上包比诺子爵夫人了!”“告诉你,既成事实不用提了,”男爵夫人斩钉截铁的说。“我要谈的是我气不过你那种古怪的行为。小女奥当斯的亲事是可以成功的,那完全操在你手里,我以为你宽宏大量,以为你对一个心中只有丈夫没有别人的女子,一定会主持公道,以为你能够体谅我不招待你,免得受你牵累,以为你能够顾到至亲的体面,而促成奥当斯和勒巴参议官的婚事……却不料你先生竟坏了我们的事……”“太太,我不过是老实人说老实话。人家问我奥当斯小姐的二十万法郎陪嫁能不能兑现。我说:‘那我不敢担保。于洛家里把那笔陪嫁派给我的女婿负担,可是他自己就有债务,而且我认为,要是于洛·特尔维先生明天故世,他的寡妇就要饿肚子。’就是这样,好太太。”

于洛太太眼睛盯住了克勒凡,问道:“先生,倘使我为了你而有亏妇道,你还会不会说这番话呢?”“那我没有权利说了,亲爱的阿特丽纳,”这个古怪的情人截住了男爵夫人的话,“因为在那个情形之下,你可以在我的荷包里找到那份陪嫁了。”

为表示说到做到,胖子克勒凡当堂跪下,捧着于洛太太的手亲吻;她气得说不上话,他却当作她迟疑不决。“用这个代价来换我女儿的幸福……噢!先生,你起来,要不然我就打铃了……”

老花粉商很费事的站起身子,那种尴尬局面使他大为气愤,立刻摆好了姿势。差不多所有的男人都会装出某种功架,以为能够显出自己的美点。克勒凡的功架,是把手臂摆成拿破仑式,侧着

分之三的脑袋,学着画家在肖像上替拿破仑安排的目光,望着天边。他装做不胜愤慨的样子,说:“吓!死心塌地的信任,信任一个好色……”“信任一个值得信任的丈夫,”于洛太太打断了克勒凡的话,不让他说出一个她不愿意听的字眼。“呃,太太,你写信教我来,你要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而你拿出王后一般的神气,用那么瞧不起人、欺侮人的态度逼我。你不是当我奴才看吗?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有权利来,来……追求你……因为……呕,不,我太爱你了,不能说……”“说罢,先生,再过几天我就是四十八岁了,我也不是什么假贞节的傻女人,什么话都能听……”“那么你能不能拿贞节做担保——唉,算我倒楣,你的确是贞节的女人,你能不能担保不提我的名字,不泄露是我告诉你的秘密?”“假使这是揭穿秘密的条件,那么你等会告诉我的荒唐事儿,我发誓对谁都不说从哪儿听来的,对我丈夫也不说。”“对啦,因为这件事就跟你夫妇俩有关……”

于洛太太立刻脸色发了白。“啊!要是你还爱于洛,你要难受的!我还是不说的好。”“说罢,先生,因为照你的说法,你应当表明一下为什么要对我讲那些疯话,为什么你死乞白赖,要折磨一个像我这等年纪的女人,我只要嫁了女儿,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死了。”“你瞧你已经在伤心了……”“我?”“是啊,我的高贵美丽的人哪!”克勒凡叫道,“你就是太苦了,我的乖……”“先生,出去!要不然,放规矩些!”“哎,太太,你可知道于洛大爷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吗……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噢!先生……”“在咱们的情人家里哪,太太。”克勒凡用舞台上说白似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同时举起右手比了一个手势。“那么以后呢,先生?”男爵夫人语气的镇静,把克勒凡愣住了。

心思卑鄙的好色之徒,是永远不会了解伟大的心灵的。“那时我已经鳏居了

年,”克勒凡像讲故事一般的说,“我挺喜欢女儿,为了她的利益,我不愿意续娶,也不愿意在家里发生什么关系,虽然我当时有一个很漂亮的女账员;这样,我就弄了一处俗语所说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工,简直是天仙似的美人儿,老实说,我爱她爱得魂都没有了。所以,太太,我把乡下的亲生姨母接出来,跟小媳妇儿一块住,监督她,使她在这个……这个不三不四的地位上尽可能的安分守己。小乖乖很有音乐天才,我替她请了教师,给她受教育。(总得有点事儿给她解解闷啊。)再说,我想同时做她的父亲、恩人,兼带……推开天窗说亮话,情人;做了件好事,得了个情妇,不是一举两得吗?我快活了五年。小乖乖的嗓子可以教一家戏院发财,[4]除了说她是女人之中的杜泼莱士 ,我没有法子形容。单为栽培她的歌唱,我每年就花上两千法郎。她使我对音乐着了迷,为了她和我的女儿,我在意大利剧院长期有一个包厢,今天带赛莱斯丁纳去,明天带玉才华去……”“怎么,就是那个有名的歌唱家……”“是啊,太太,”克勒凡很得意的回答。“这个有名的玉才华哪一样不是靠了我……话说回来,一八三四年,小乖乖二十岁,我以为她对我永远不会变心了,我把她也宠得厉害,想给她一点儿消遣,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贞妮·凯婷,贞妮的命运跟她有好些地方相像。她一切都靠一个后台费尽心机培养成功的。这后台便是于洛男爵……”“我知道,先生,”男爵夫人镇静的声音,一成不变。“噢……”克勒凡越来越诧异了。“好吧!可是你知道没有,你那个老妖精的丈夫照顾贞妮·凯婷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那么先生,以后呢?”“贞妮·凯婷认得玉才华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岁,男爵从一八二六年起,就像路易十五的对特·洛芒小姐,那时你比现在还要小十二岁……”“先生,我放任于洛是有我的理由的。”“太太,你这种谎话,没有问题可以把你所有的罪孽一笔勾销;使你升天堂,”克勒凡狡狯的神气,使男爵夫人红了脸。“我敬爱的伟大的太太,你这句话可以对旁人说,却不能对我克勒凡老头说,你得明白,我跟你那个坏蛋丈夫花天酒地,混得太久了,决不会不知道你的好处!两杯酒下肚,他有时会一五一十说出你的优点,把自己骂一顿。呃!我对你知道得太清楚了:你是一个天使。把你跟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放在一起,一个好色的人也许还委决不下,我可决不犹豫。”“先生……”“好,我不说了……可是告诉你,圣洁的太太,做丈夫的一朝喝醉了,会把太太的事一古脑儿说给情妇们听,把她们笑痛肚子的。”

于洛太太美丽的睫毛中间,亮起又羞又愤的泪珠,克勒凡顿时把话咽了下去,连摆姿势都忘记了。“言归正传,”他又说。“因为娘儿们的关系,我跟男爵交了朋友。像所有的好色鬼一样,男爵和气得很,人也痛快。噢!那时我多喜欢他,这小子!真的,他玩意儿多得很。过去的回忆不用提啦……总之,我们两个像弟兄一样……这坏蛋,一派十八世纪作风,拼命想教坏我,在男女关系上宣传那套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话,告诉我怎样叫作王爷气派、宫廷气派;可是我,凭我对那小姑娘的爱情,真想把她娶过来,要是不怕生孩子的话。以当时的交情,我们两老怎么不想结个儿女亲家呢?赛莱斯丁纳嫁了三个月之后,于洛(我简直不知道叫他什么好,这混蛋!他把你我两个都欺骗了,太太……)呕,混蛋把我的玉才华偷上了。那时贞妮·凯婷在舞台上越来越红,那坏东西知道她的心已经给一个年轻的参议官和一个艺术家(狠不狠!)占去了,他便来抢我可怜的小情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噢!你一定在意大利剧院看见过,那是靠他的情面进去的。你的丈夫可不像我有分寸,不比我井井有条的像一页五线谱,(他为了贞妮·凯婷已经破费不少,每年花上近三万法郎。)可是告诉你,他又为了玉才华搅光了。玉才华,太太,是犹太人,姓弥拉(Mirah),是希兰(Hiram)一字的颠倒,人家为了辨认起见特意做的犹太标记,因为她是小时候被人丢在德国的。(我的调查,证明她是一个犹太银行家的私生女儿。)在我管教之下,她一向很规矩,不大花钱;可是一进戏院,再加贞妮·凯婷、匈兹太太、玛拉迦、加拉皮纳一伙人教会了她怎样应付老头儿,把她早期希伯莱人喜欢金银珠宝的本性点醒了。成名以后的歌女,变成贪得无厌,只想搅钱,搅大钱。人家为她挥霍的,她决不拿来挥霍。她拿于洛老太爷做试验品,软骗硬诈,把他刮得精光。且不说那般专捧玉才华的无名的群众;该死的于洛先得跟格雷家里的一个弟兄和哀斯葛里浓侯爵斗法,两人都是给玉才华迷住了的;尔后,来了一个大财主,自命为提倡艺术的公爵,把她抢了去。你们叫他什么的……矮冬瓜是不是,那个埃罗维公爵?这位阔佬存心要把玉才华独占,风月场中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就剩男爵一个人不知道;在私情方面,好像别的方面一样,他完全蒙在鼓里:情人,跟丈夫一样,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我所谓的权利,你懂了吧?好太太,你的丈夫把我的幸福,自从我鳏居以后唯一的幸福夺去了。是的,要不是我倒楣,遇到这个老桃花,到现在玉才华还是我的;因为,告诉你,我永远不会送她进戏院,她不会出名,她会安安分分的守着我。噢!要是你在八年之前看到她:瘦瘦的,神经质的,金黄的皮肤真像安达罗女子,乌油油的头发像缎子,眼睛在褐色的睫毛中间发出闪光,举止大方,好比一个公爵夫人,又朴素,又庄重,像野鹿一般惹人怜爱。由于于洛大爷一人之过,这些风韵,这种纯洁,一切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这小女人像俗语所说的,变成了淫恶之母。现在她油嘴滑舌,从前她什么都不懂,连油嘴滑舌这句话都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老花粉商抹了抹眼泪。痛苦的真实性感动了于洛太太,把她恍恍惚惚的心收了回来。“你想,太太,一个人到了五

十三

岁,还能找到一个同样的活宝吗?在这个年龄,爱情的代价要三万法郎一年,这个数目是从你丈夫那里知道的;而且我也太喜欢赛莱斯丁纳了,不能让她的财产受到损害。在你第一次招待我们的晚会上一看见你,我就不明白于洛这小子为什么要养一个贞妮·凯婷……你气概像王后……太太,你还不到三十岁,看上去年轻得很,而且真美。老实说,那天我真动了心,私下盘算着:‘要是我没有玉才华,那么于洛老头既然把他的女人丢在一边,她对于我倒像手套一样合适。’啊!对不起,又是一句生意人的口头禅。我常常要露出花粉商的马脚,吓得我不敢再想当议员——对两个像我们这样的老伙计,朋友的情妇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一朝男爵把我那么卑鄙的欺骗了,我就发誓要把他的妻子弄上手。这才公道。男爵没有话说的,咱们俩应当扯平。不料我刚开口说出我心里的话,你就把我当癞狗一样赶了出去;可是你那一下更加强了我的爱情,加强了我的死心眼儿,如果你喜欢这么说;而且你迟早是我的。”“怎么会?”“我不知道,可是一定的。告诉你,太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的,蠢头蠢脑的花粉商,(已经告老的,别忘了!)比一个念头成千累万的,聪明伶俐的人,要强得多。我为你疯了,而且你是我报仇的工具!这等于把我的热情增加了一倍。我这是开诚布公对你说的,拿定了主意说的。正如你对我说‘我决不会是你的,’我对你说的话也是一样的冷静。总之,像俗语所说的,我把牌摊明在桌上打。是的,到了某一个时期,你一定是我的……噢!哪怕你五十岁吧,你还是要做我的情妇,没有问题,因为我,我料到你丈夫有一天……”

于洛太太对这个老谋深算的市侩,害怕得直瞪着眼,克勒凡以为她发疯了,不敢再往下说。“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你瞧不起我,挑拨我,教我不得不说!”他觉得刚才几句狠毒的话,需要表白一下。“噢!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男爵夫人嚷着,声音像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啊!我简直弄不明白了,”克勒凡接着说。“玉才华给骗走的那一天,我好比一头老虎给人抢去了小虎儿……对啦,就跟你现在一样。哼,你的女儿!便是我征服你的手段。不错,我破坏了你女儿的婚姻……没有我帮忙,她休想嫁人!尽管奥当斯小姐生得多美,总得有一份陪嫁……”“唉!可怜,正是哪。”男爵夫人抹了抹眼睛。“你问男爵要一万法郎试试看,”克勒凡说着又摆好了姿势。

他歇了一会,像戏子把道白特意表明段落似的。然后他尖着喉咙:“即使他有,也是要给替补玉才华的女人的。走上了这条路,还会悬崖勒马吗?先是他太喜欢女人了!(咱们的王上说得好:一切都有个中庸之道。)再加虚荣心作怪!他是一个美男子呀!他为了自己快活,会教你们睡草垫的。而且,你们已经走上救济院的路了。你瞧,自从我不上门之后,你们就没有能换这客厅的家具。所有椅套的镶边上,都摆明着穷酸两字。上等人家的穷是最可怕的,你这种遮掩不了的窘相,哪个女婿见了不吓跑?我开过铺子,我是内行。巴黎的生意人只要眼睛一瞥,就能看出是真有钱还是假有钱……你是没有钱了,”他把声音放低了说。“处处看得出,从你们当差的衣服上也看得出。还有一件瞒着你的秘密,要不要我告诉你……”“先生,够了!够了!”于洛太太哭得快把手帕都浸湿了。“哎,哪,我的女婿把钱给他老子呢,开头我说你儿子的用度,就是指这一点。可是我决不让我女儿吃亏……你放心。”“噢!女儿嫁了人,我就可以死了……”可怜的女人叫着,没有了主意。“要嫁女儿,有的是办法呀!”老花粉商说。

于洛太太抱着满腔希望,瞅着克勒凡,按说这一眨眼之间转悲为喜的表情,大可引起这个男人的怜悯,而放弃他可笑的计划的。“你还可以漂亮十年,”克勒凡说着,重新摆好了姿势,“只要你对我好,奥当斯小姐的亲事就成功了。我已经说过,于洛给了我权利,可以老实不客气的提出我的条件,他不能生气的。三年以来,我在调度我的资金;因为我的荒唐是有限制的。除了原来的家产之外,我多了三十万法郎,这笔钱就是你的……”“出去,先生,出去,永远不许再在我面前出现。要不是你对奥当斯的亲事行为卑鄙……是的,卑鄙。”她看见克勒凡做了一个姿势,便重复一遍。“你怎么能对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一个美丽的无辜的女孩子,下这种毒手?……要不是我想知道你这种行为的动机,要不是我受伤的母性逼得我非知道你的理由不可,你今天决不能再跟我说话,决不能再上我的门。一个女人三十二年的名誉,三十二年的清白,决不为你屈服,为你克勒凡先生……”“克勒凡,退休的花粉商,赛查·皮洛多的后任,圣·奥诺雷大街上玫瑰女王的老板,前任助理区长,现任禁卫军上尉,特授荣誉团五等勋章,跟我的老东家一模一样。”克勒凡嘻嘻哈哈的说。“先生,于洛规矩了二十年之后,可能对他的妻子厌倦,那只是我的事儿,跟旁人不相干;可是你瞧,他还把他的不忠实瞒得紧紧的,因为我不知道在玉才华小姐的心里,是他接替了你的位置……”“噢!”克勒凡叫道,“用多少黄金买的,太太……两年之中,这个歌女花了他不止十万。哼!哼!你的苦难还没有完呢……”“这些话都不用提了,克勒凡先生。我要在拥抱孩子们的时候,永远没有一点儿惭愧,我要受全家的敬重,爱戴,我要把我的灵魂一尘不染的还给上帝:这些我决不为你牺牲的。”“阿门!”克勒凡脸上恶狠狠的,又羞又恼,正如一般害单相思的人又碰了一个钉子一样。“你还没有咂摸到最后一步的苦处呢,羞愧……耻辱……我本想点醒你,想救你跟你的女儿……好啵,越老越昏的浪子这个新名词,你将来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咂摸出它的滋味。你的眼泪跟你的傲气使我很感动,因为看一个心爱的人淌眼泪是最难受的……”克勒凡说到这里,坐了下来。“我所能答应你的,亲爱的阿特丽纳,是决不做一件难为你或是难为你丈夫的事;可是别打发人家来向我探听府上的虚实。如此而已。”“那可怎么办呢?”于洛太太嚷道。

至此为止,男爵夫人很勇敢的熬住了三重刑罚,因为她在女性、母性、妻子三方面都受到耻辱。只要亲家傲慢无礼的威逼她,她为了抵抗市侩的凶横,倒还能鼓足勇气;可是失意的情人,屈辱的漂亮上尉,在无可奈何中忽然软化,却把她紧张到快要破裂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她拧着自己的手,哭作一团,昏昏沉沉的,连克勒凡跪着吻她的手都不曾抗拒。“天哪!怎么办呢?”她抹了抹眼泪。“做母亲的能够硬着心肠眼看女儿憔悴吗?她将来怎办呢:这样的一表人才,天赋那么厚,在她母亲旁边过着那么贞洁的生活!有些日子,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就无缘无故的悲伤;我还发现她眼睛水汪汪的……”“她二

十一

岁啦。”克勒凡说。“要不要送她进修道院呢?遇到这等危机,宗教也往往压制不了天性,受过最虔诚的教养的姑娘,也会失掉理性的!哎,先生,你起来呀,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吗?我对你厌恶到了极点,做母亲的最后的希望都给你毁掉了……”“要是我把你的希望救回来呢……”他说。

于洛太太瞅着克勒凡,那副精神错乱的表情,使他的心软了一软;可是想到那句我对你厌恶到极点的话,他又把心中的怜悯压了下去。正人君子往往过于耿直,不知道利用性情气质,微言奥旨,去拐弯抹角的应付一个为难的局面。“这个年月,像奥当斯小姐那样漂亮的姑娘,没有陪嫁就没有人要,”克勒凡板着脸说。“她那种美女,做丈夫的见了要害怕的;好比一匹名贵的马,需要太多的钱照料,决不会有多少买主。你能搀着这等女人在街上走吗?大家都要瞅着你,跟在你后面,打你太太的主意。这种招摇,凡是不想跟情敌决斗的男人都要觉得头痛,因为结果,情敌决不止一个两个,照你的处境,要嫁掉女儿只有三条路:由我帮忙,你却不愿意!这是一条;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很有钱,没有孩子而想要孩子的;这种人固然不容易找,可是还能碰上;养着玉才华和贞妮·凯婷的老头儿有的是,干吗就找不到一个用明媒正娶的方法,做这种傻事的人……要是我没有赛莱斯丁纳和两个外孙,我就会娶奥当斯;这是第二条!最后一条路是最方便的……”

于洛太太抬起头来,不胜焦急的瞅着老花粉商。“巴黎是一切有魄力的人集中的地方,他们像野生的植物,在法国土地上自生自发的长起来的;其中有的是无家无室的人才,有的是无所不为的勇气,发财的勇气……呕,那些人哪……(在下当年就是其中一个,我还认得不少呢!……二十年之前,杜·蒂哀有些什么?包比诺有些什么?两个人都在皮洛多老头铺子里鬼混,除了向上爬的欲望以外,什么资金都没有!可是我认为,志气跟大资本一样又有些什么?还不是一心向上,还不是一股勇气罢了!杜·蒂哀,今天跟哪个大人物都比得上。小家伙包比诺,龙巴街上最殷实的药材商,当了议员,如今又当了部长……)!呕!巴黎只有那般做买卖的、写文章的、画画的冒险家,才会娶一个不名一文的漂亮女子,因为他们具备各种各样的勇气。包比诺先生娶皮洛多小姐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要一个钱的陪嫁。这些人都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像他们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自己的能力一样……你不妨去找一个有魄力的人,他要是爱上了你女儿,会不顾眼前而娶她的。你得承认,我这种敌人是够慷慨的了,因为我给你出的主意对我是不利的。”“啊!克勒凡先生,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应该放弃你荒谬的念头……”“荒谬?太太,不要自暴自弃,你看看你自己吧……我爱你,你早晚会依我的!我要有朝一日能够对于洛说:‘你抢了我的玉才华,我占了你的老婆……’这是以牙还牙的老法律!我一定要实现我的计划,除非你变得奇丑。而且我一定成功,你听我的理由,”他重新摆正姿势,瞅着于洛太太,停了一会,又说,“你既找不到一个老头儿,也找不到一个痴情的青年人。你疼你的女儿,决不肯把她送给一个老色鬼摆布;同时你,于洛男爵夫人,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团司令的弟媳妇,决没有勇气招一个苦干的光棍做女婿,他眼前的地位就教你受不了,因为他也许只是一个普遍工人——现在某个百万富翁,十年之前就不过是一个机器匠——也许只是一个监工,一个什么厂里的工头之类。等到后来,眼见你女儿很可能因冲动而失节的时候,你就会对自己说:‘那还不如让我来失节;如果克勒凡老头肯替我守秘密,我就好赚到女儿的陪嫁,二十万法郎,代价是十年的关系,跟这个从前的花粉商,克勒凡老头……’我惹你心烦,我说的是极不道德的话,是不是?可是如果你疼女儿的热情揪着你的心,你自会跟一般爱女儿的母亲一样,想出理由来依我……总而言之,奥当斯的利益,早晚会逼你的良心投降。”“奥当斯还有个舅公呢。”“谁?斐希老头吗……他自顾还不周呢,而且又是受男爵的累,凡是他搜括得到的地方都给他搜括到了。”“还有于洛伯爵……”“噢!太太,你的丈夫已经把老将军的积蓄挤干了,装修他歌女的公馆去了……呕,难道你不给我一点儿希望就让我走吗?”“再见,先生。你为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害的相思病,是容易治好的,你会弃邪归正。上帝保佑苦难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教上尉非告辞不可,她把他逼进了大客厅。“这种破落地方是美丽的于洛太太住的吗?”

说罢他指着一盏旧灯,一座镀金褪尽的吊烛台,经纬毕露的地毯,以及一切破烂东西,使这间白地描金的大客厅,成为帝政时代大场面的残骸的。“先生,这些都照出贞节的光辉。我不想要什么富丽堂皇的家具,而把承你夸奖的我的美貌,变了陷人坑,变了销金窟!”

克勒凡咬咬嘴唇,听出那两句是他刚才骂玉才华贪心的话。“苦苦守节,为着谁哟?”他说。

这时男爵夫人已经把老花粉商打发到客厅门口。“为一个好色之徒……”他补上一句,装出一副百万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脸。“要是你的话不错,先生,那么我的守节也就不无可取了。这不是说完了吗?”

她像打发一个讨厌人似的,对上尉行了礼,急急忙忙回身进去,不曾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摆姿势,也没有留神到他告别时带着威吓意味的态度。她跑去打开窗门,走路的神气高傲而庄严,仿佛罗马斗兽场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尽,在全部都是蓝颜色的上房中,往便榻上颓然坐下,好似一个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着眼,瞅着女儿和贝姨在那破亭子里唧唧哝哝。

从结婚的最初几天一直到这个时候,男爵夫人爱她的丈夫,像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是那种钦佩的,母性的,一味护短的爱。她虽不知道克勒凡刚才说的细节,却很知道二十年来男爵几次三番的对她不忠实;她故意闭上眼睛装看不见,只是默默的流泪,嘴里从来不溜出一言半语的埋怨。这种天使般的温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当作神明一般的礼赞。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传染性的。奥当斯一向把父亲当作一个模范丈夫。至于小于洛,从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谁都当他是辅翼拿破仑的一个元勋。他知道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庇护,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远的影响,他还见了父亲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凡所说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难,并且为了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对一般男人的看法,还会加以原谅。

现在我们应当解释为什么这个又美丽又伟大的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到这个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简短的历史。

在洛兰州边境的极端,靠着伏越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姓斐希的弟兄,都是农夫,在共和政府征兵的时候加入了莱茵部队。

一七九九年,三弟兄中的老二,安特莱,于洛太太的父亲,因为妻子死了,把女儿交给长兄比哀·斐希照顾。比哀在一七九九年受了伤不得不退伍之后,靠了后勤司令于洛·特尔维男爵的撑腰,在军事运输方面经营一小部分事业。于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见到了斐希一家。那时阿特丽纳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在亚尔萨斯州干供应粮秣的事。[5]

十六岁的阿特丽纳,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 相比,同样是洛兰州出身。她是那种十全十美,震动心弦的美人,是塔里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别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宝贵的天赋:体面,高雅,妩媚,细腻,与众不同的皮肤,调匀得特别美好的皮色。这一类的美女彼此都很相像。皮昂加·加班拉(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逖阿纳·特·博济哀(约翰·哥雄把她作为维纳斯的题材),奥令比亚夫人(她的画像藏在陶里亚美术馆),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里安夫人,乔治小姐,累加米哀夫人,所有这些女子,尽管上了年纪,尽管经过情海风波,尽管穷奢极欲,可是永远光艳照人;她们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质,都有极显明的相似之处,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阵浪花中产生出这些维纳斯。

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个,阿特丽纳·斐希,像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备最完美的优点,蜿蜒曲折的线条,肌理之间连细血管都看得清,上帝传给夏娃的那种金黄头发,王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淡的乡村情调,会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视,像鉴赏家遇到一幅拉斐尔那样悠然神往。后勤司令一见阿特丽纳·斐希[6]小姐,便在法定期限 满期之后立刻把她娶了过去,使那几位崇拜上司的斐希弟兄大为惊讶。

比哀·斐希,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军人,维森堡一役中受了重伤,对拿破仑和有关革命大军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特莱和约罕,提起于洛司令都敬重非凡,并且他们的地位是全靠这位拿破仑的亲信得来的,因为于洛·特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紧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零四年的战役中,三弟兄立了功,战后,于洛替他们弄上这个供应粮秣的差事,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奉派到斯特拉斯堡准备一八零六年的战争。

这门亲事,对年轻的乡下姑娘简直是白日飞升。美丽的阿特丽纳,从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云,一脚踏进了帝室宫廷的天堂。那时后勤司令是一军中最能干、最诚实、最活跃的一个,封了男爵,被拿破仑皇帝召入中枢服务,编入帝国禁卫军。美丽的乡下姑娘爱丈夫爱得发疯一般,竟然为了他而鼓足勇气把自己教育起来。并且于洛就好似阿特丽纳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属于优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结实,金黄头发,蓝眼睛里那股热情,那种变化,那些微妙的表现,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陶尔赛、福尔彭、乌佛拉一流人中独具一格,总之他是帝政时代美男子队伍中的人物。情场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又抱着十八世纪末期的观念,他为了夫妇之爱,居然有好几年把风流艳事搁过一边。

因此,在阿特丽纳心目中,一开场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会有错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于丈夫:先是财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车马,有了当时一切奢华的享用;然后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爱她;然后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然后是声名,巴黎大家称她做美丽的于洛太太;最后她还很荣幸的谢绝了皇帝的青睐,他赐了她无数的钻石,常常在人前提起:“美丽的于洛太太,还是那么老实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太太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像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件事情加以思索,把最规矩最有身份的女人做榜样。

一八一五年,于洛和他的知交维森堡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法尔脱部长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一八三零年,路易·腓列伯起复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小房的,对路易·腓列伯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零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太太知道,她的埃克多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共是

十二

年功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闭着嘴,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埃克多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娇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当斯瞥见她的父亲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贞妮·凯婷,不由得叫道:“呦!爸爸!”“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其实她明明看到贞妮·凯婷;虽然发现她很美,男爵夫人并没感到醋意,只暗忖道:“埃克多这坏东西一定很快活哩。”可是她仍免不了心中难受,常常暗里气愤得要死;但一见埃克多的面,她又看到十二年纯粹的幸福,连一点点埋怨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很希望男爵对她推心置腹,但为了尊敬他,从来不让他觉察她知道他的荒唐。这种过分的体贴,只有受了打击不还手的、平民出身的女子才会有,她们的血里还保留一点儿初期殉道者的血统。世家出身的女人,因为和丈夫平等,存着睚眦必报的心,觉得需要把他们折磨一下,把她们的宽容像记录台球的输赢一般,用几句辛辣的话记下来,以便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保留日后回敬的权利。

钦佩男爵夫人到极点的是她的大伯于洛将军,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司令,德高望重,眼见要晋升元帅的。一七九九到一八零零之间,这位老人曾经在布勒塔尼各州作过战,一八三零到一八三四之间又当了一任同一地区的军司令长官,然后回到巴黎住下,靠近着兄弟,那是他一向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关切的。老军人对弟媳妇极有好感,称赞她是女性中最圣洁最高尚的一个;他没有结婚,因为想找一个阿特丽纳第二,而在他南征北讨跑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能遇上。拿破仑提到他时曾经说:“于洛这个好汉是最固执的共和党,可是他永远不会反叛我的。”为了不辜负这个一生清白,无可指责的老共和党的期许,阿特丽纳即使遇到比刚才更残酷的痛苦也肯忍受。然而这个七十二岁的老人,百战之余已经心力交瘁,滑铁卢一役又受了第二十七次的伤,为阿特丽纳只是一个崇拜者而非保护人。可怜的伯爵,除了别的残废之外,只有靠了听筒才能听见人家说话。

只要于洛·特尔维不失其为美男子,他的私情还不致影响他的财产;但到了五十岁,就得在外表和风度上做功夫了。在这个年纪,老年人的爱情已经成为恶癖;其中还有荒谬的虚荣心作祟。所以从那时起,阿特丽纳发现丈夫对他自身的修饰出乎意外的苛求,他染着头发与鬓角,束着腰带,穿着胸褡。他不顾一切的要保持他的美。从前他嘲笑人家的修饰,现在他自己就把这一套讲究得无微不至。最后,阿特丽纳又发现男爵的情妇们挥金如土的用度,原来都是刮的她的钱。八年之间,很大的一笔家私给花得干干净净,以致两年前儿子成家的时候,男爵不得不告诉太太,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他的薪水了。阿特丽纳说了句:“这样下去,我们如何得了?”“你放心,”男爵回答,“我把办公费留给你们!至于奥当斯的陪嫁和我们将来的生活费,让我干些买卖来张罗。”丈夫的权势、身价、才能、勇气,都是她深信不疑的,所以她一时的忧虑也就过去了。

[1] 当时的军服上衣是蓝色的。

[2] 当时的国家禁卫军又被称为民团。

[3] 莫利哀剧作《伪君子》的主角,想把奥尔恭的太太爱弥勒和她的女儿一齐骗上手。

[4] 十九世纪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

[5] 路易十五的情妇。

[6] 法国公民法规定,婚姻须经区公所公告,满十日后方可举行婚礼。二

男爵夫人在克勒凡走后的感想和落眼泪,现在我们都不难了解了。可怜的太太,两年以来知道自己已经堕入深渊,但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罪。她不知道儿子的婚事是怎么成功的,不知道埃克多搅上了贪财的玉才华;而且她一向希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痛苦。可是,既然克勒凡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论男爵的荒唐,眼见要没有人尊重埃克多了。老花粉商羞恼之下所说的野话,使她想象到儿子的婚姻是在怎样无耻的默契中撮合的。不知在哪一次的酒色场中,两个老人醉醺醺的,亲昵狎弄之余,提出了这头亲事,等于由两个堕落的姑娘做了媒婆。“他居然把奥当斯忘掉了!”她心里想。“他还是天天见到她的呢;难道他想在那些娼妇家里替她找一个丈夫吗?”这时她丢开了妻子的身份,只有母性在考量一切,因为她看见奥当斯和贝姨在那里笑,那种年轻人的无愁无虑的痴笑,而她知道,这种神经质的笑,跟她独自在园中散步,含着眼泪出神,同样不是好兆。

奥当斯像母亲,但头发是金黄的,天生的卷曲,异乎寻常的浓密。皮色有螺钿的光彩。显而易见,她是清白的婚姻、高尚纯洁的爱情的结晶品。面貌之间热烈的表情,快乐的气息,青年人的兴致,生命的朝气,健康的丰满,从她身上放射出来,像电光似的锋芒四射。奥当斯是引人注目的人物。那双无邪的、水汪汪的蓝眼睛,停留在一个走路人身上时,会使他不由自主的一震。头发金黄的女子,乳白的皮肤往往免不了被褐色的斑点打点折扣,可是她白净得连一颗雀斑都没有。高个子,丰满而不肥,灵活的身段,和母亲的一样仪态万方;从前的作家滥用仙女二字,她真可当之无愧。街上见到她的人,谁都要叫一声:“呦!美丽的姑娘!”她却是天真烂漫的,回家对母亲说:“那些人怎么啦,妈妈,你和我在一块的时候,他们叫着:美丽的姑娘!你不是比我更好看吗……”

的确,男爵夫人虽然过了四十七岁,喜欢夕阳晚照的鉴赏家,还是觉得她比女儿更可爱,因为像妇女们所说的,她的风韵还一点儿没有减色:这是少有的现象,尤其在巴黎,十七世纪时,尼侬曾因此大动公愤,因为她到了高年还是容色不衰,使一般丑女人即使年轻也无人问津。

男爵夫人从女儿身上又想到丈夫,眼见他一天一天的,慢慢的堕落,也许要给人家从部里撵走。想到她的偶像快要倒下,隐隐约约的意味到克勒凡预言的苦难,可怜的太太越想越受不住,竟像入定一般失去了知觉。

贝姨一边和奥当斯谈话,一边不时张望,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进客厅;可是男爵夫人打开窗门的时节,她的甥女儿偏偏问长问短,纠缠不清,使她根本不曾注意。

李斯贝德·斐希,比于洛太太小五岁,却是斐希弟兄中老大的女儿;她绝对不像堂姊那样生得美,所以对阿特丽纳一向是出奇出怪的妒忌。而妒忌便是这个怪人的基本性格——怪这个字是英国人用来形容不是疯人院中的,而是大户人家的疯狂的、十足的伏越乡下姑娘,瘦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包:这便是老处女的简笔像。

弟兄不分居的家庭,把丑姑娘做了漂亮姑娘的牺牲品,苦涩的果子作了美艳的鲜花的祭礼。李斯贝德在田里做活,堂姊姊却在家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有人在场,想摘下阿特丽纳的鼻子,那颗为老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为此挨了打,她照样撕破得宠姊姊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

自从堂姊攀了那门意想不到的亲事之后,李斯贝德认了命,好似拿破仑的兄弟姊妹,在王座与权威之前低下了头一样。心地极好极温柔的阿特丽纳,在巴黎记起了李斯贝德,一八零九年上把她叫出来,预备替她找个丈夫,免得在乡下受苦。可是这个黑眼睛,黑眉毛,一字不识的姑娘,不能像阿特丽纳的心意,一下子就攀了亲,男爵只能先给她弄个生计,送她到供奉内廷的刺绣工场,有名的邦斯兄弟那里去学手艺。

大家简称为贝德的这位小姨子,做了金银铺绣的女工之后,拿出山民的狠劲来学习,居然识了字,会写会算;因为她的姊夫,男爵,告诉她,要自己开一个绣作铺,非先学会这三样不可。她立志要挣一份家业,两年之内换了一个人。到一八一一年,乡下姑娘已经是一个相当可爱,相当伶俐,相当聪明的女工头。

这一行叫作金银铺绣的职业,专做肩章、胸练、刀剑柄上的坠子,以及花哨的军服与文官制服上五光十色的零件。拿破仑以他喜欢穿扮的意大利人脾气,要大小官员的服装都铺满金绣银绣;帝国的版图既有一百三十三州之广,成衣匠自然都变了殷实的富户,而这个供应成衣匠或直接供应达官巨宦的工艺,也成为一桩稳赚钱的买卖。

等到贝姨成为邦斯工场中最熟练的女工,当了制造部门的主管,可能成家立业的时候,帝国开始崩溃了。波旁王室的号召和平,使贝德大为惊慌,她怕这行买卖要受到打击,因为市场的范围已经从一百三十三州减缩到八十六州,还要大量的裁军,同时她也害怕工商业的变化,不愿接受男爵的帮助;他简直以为她疯了。男爵希望她跟盘下邦斯工场的列凡先生合伙,她却跟列凡吵了架,仍旧退回去做一个普通工人,于是人家更以为她疯了。

那时,斐希一家又回头去过他们艰难的日子了,跟于洛男爵没有提拔他们的时候一样。

拿破仑第一次的逊位把他们的事业断送了之后,斐希三弟兄在一八一五年上无可奈何的当了义勇军。老大,贝德的父亲,战死了。阿特丽纳的父亲,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逃到德国,一八二零年上死在德兰佛。最小的一个,约罕,到巴黎来求一家之中的王后,据说她吃饭的刀叉都是金银打的,在应酬场中头上颈上老戴满了小核桃大的,皇帝御赐的金刚钻。约罕·斐希那时四十三岁,向于洛男爵要了一万法郎,靠前任军需总监在陆军部里的老朋友的力量,在凡尔赛镇上做些小小的粮秣买卖。

家庭的不幸,男爵的失势,教贝德屈服了;在营营扰扰,争名夺利,使巴黎成为又是地狱又是天堂的大动乱中,她承认自己的渺小。体验到堂姊的种种优越之后,她终于放弃了竞争与媲美的念头;可是妒火依然深深的埋在心底,像瘟疫的菌,要是把堵塞的棉花卷儿拿掉,它还会卷土重来,毁灭整个城市的。她常常想:“阿特丽纳和我是一个血统,咱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她住着高堂大厦,而我住着阁楼。”

可是每年逢到本名节和元旦,贝德总收到男爵夫妇俩的礼物;男爵待她极好,供给她过冬用的木柴;于洛老将军每星期请她吃一次饭,堂姊家里永远有她的一份刀叉。大家固然取笑她,却从来不引以为羞。再说,人家也帮她在巴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可以自由自在的过活。

的确,这个姑娘怕一切的拘束。要是堂姊请她住到她们家里去,贝德觉得依人篱下就等于戴了枷锁。好几次男爵把她结婚的难题解决了;她先是动了心,然后又恐怕人家嫌她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有财产,而担了心,把人家回绝了;最后,倘使男爵夫人提议她住到叔父那边去管理家务,免得花大钱雇一个大权独揽的女管家,她又回答说,她才不乐意这种方式的嫁人呢。

贝姨在思想上所表现的那种古怪,在一般晚熟的性格,和思想多而说话少的野蛮人身上都有的。由于工场中的谈话,与男女工人接触的关系,她的乡下人的聪明又染上一点儿巴黎人的尖刻。这姑娘,性[1]格非常像高斯 人,强悍的本能,照理是喜欢软弱的男人的;但因为在京城里住久了,京城的气息把她表面上改变了。顽强的个性给巴黎文化磨钝了些。凭着她的聪明狡狯——那在真正独身的人是很深刻的——再加她思想的尖刻,在任何别的环境中她准是一个可怕的人物。狠一狠心,她能够离间一个最和睦的家庭。

早期,当她不露一点口风而抱着希望的时候,她曾经穿胸褡,注意时装,在某一时居然收拾得相当光鲜,男爵认为她可以嫁人了。贝德那时颇像法国旧小说里的火辣辣的黑姑娘。锐利的眼神,橄榄色的皮肤,芦苇似的身段,大可教什么退职的少校之流动心;但她笑着对人说,她只预备给自己鉴赏。并且,物质方面不用操心之后,她也觉得生活很美满:从日出到日落做完了一天的工,她总在别人家里吃晚饭;这样,她只消管中饭和房租的开支了;人家供给她衣著,也给她不伤体面的食物,例如糖,酒,咖啡等等。

一半靠于洛夫妇和斐希叔叔支持的生活,过了二十七年之后,到一八三七年,贝姨已经死心塌地不想再有什么成就,也不计较人家对待她的随便;她自动的不参加宴会,宁愿在亲密的场合露面,还可以有她的地位,而不致伤害她的自尊心。在于洛将军家里,克勒凡家里,男爵夫人家里,小于洛家里,在她吵过架而又和好而又很捧她的列凡家里,到处她都像自己人一样。到处她懂得讨下人们的好,不时赏他们一些酒钱,进客厅之前老跟他们谈一会儿天。这种亲热,老老实实把自己看做和他们一般高低的亲热,博得了下层阶级的好感,这是吃闲饭的清客必不可少的条件。背后大家都说她是好人。再说,她的殷勤,自发的、无限的殷勤,同她假装的好脾气一样,也是她地位逼成的。看到处处要依赖人家,她终于了解了人生;因为要讨个个人的好,她跟年轻人一块儿嘻嘻哈哈,在他们心目中,她是那种最受欢迎的甜言蜜语的跟班人物,她猜到而且赞成他们的欲望,做他们的代言人;他们把她当作最好的心腹,因为她没有权利埋怨他们。她的极端稳重,使她同时得到成年人的信任,因为她像尼侬一样有男人的长处。一般而论,一个人的心腹话,总是下达而非上闻的。干什么秘密的事,总是跟上司商量的时候少,跟下属商量的时候多,他们帮我们设计划策,[2]参与我们的会议;但以黎希留 那样的奸雄,尚且不明白这一点,初次出席御前会议就自命为已经登峰造极。人家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处处要仰人鼻息,非闭上嘴巴不可。她也自命为全家的忏悔箱。只有男爵夫人一个人,还记得小时候吃过大力气的堂妹妹的苦,至今防她一着。再说,为了顾全颜面,她夫妇之间的悲苦,也只肯对上帝倾诉。

在此也许得说明一下,男爵夫人的屋子,在贝姨眼中还是金碧辉煌,她不像暴发的花粉商会注意到破烂的沙发,污黑的花绸,和伤痕累累的丝织品上所表现的穷相。我们看待有些家具,像看待我们自己一样。一个人天天打量自己的结果,会像男爵那样自以为没有改变也没有老,可是旁人发觉我们的头发已经像龈鼠的毛,脑门上刻着人字形的皱纹,肚子上鼓起累累的南瓜。因此,贝德觉得这所屋子始终反映着帝政时代的光华,始终那么耀眼。

年复一年,贝姨养成了老处女的怪脾气。譬如说,她不再拿时装做标准,反而教时装来迁就她的习惯,迎合她永远落后的怪癖。男爵夫人给她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么裁剪入时的衣衫,贝姨马上在家里独出心裁的改过一道,带点儿帝政时代的形式,又带点儿洛兰古装的样子,把好好的东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变得不三不四,体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烂烂。在这一点上,贝姨像骡子一样固执;她只求自己称心,还以为装束得挺可爱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装与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现她从头到脚都是老处女,固然很调和,却把她装扮得奇形怪状,人家纵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让她在喜庆日子露面了。

男爵给她提过四次亲(一次是他署里的职员,一次是个少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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