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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2: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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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墨奇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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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甜品店

午夜甜品店试读:

我亲爱的偏执狂

如果你爱我,你的秘密也许就不会伤害我。即使你离开,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找回来。

烟火年年亮,以为会牵一世手的她一个转身,消失在夜色中,被留下的我日夜对着身边那个空位。我想很多年以后我们再相遇,即使我鬓角开始发白,即使她身边已有家人,如我这般偏执一定还是会上前追问清楚:那天你离开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是这般偏执。偏执到有些细微的习惯都坚持,甚至连她都不知道。

我喜欢用左手刷牙,用右手写字。

我喝咖啡不加奶,要加一点糖,但只喜欢方糖。

我冬天喜欢穿大红色的羊毛衣、外翻白色的衬衫小领。

我喜欢上了她,就如同手上的掌纹,再也割不走。

多庆幸二十五岁时和她结婚,教堂上还有最好的朋友沈丝索的陪伴。我们拍了无数的合照想要百年好合。好可惜,照片不会自己长脚走,但她会。

她曾劝过我:偏执的人过得不会太好,因为太多事不如己意,想不开,放不下,最终不开心,即便偏执狂可能很有钱,可能事业很成功,因为偏执的人认定了就够努力。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一样,我一直都很走运,一向也很开心,开心得连我自己都认为在街上落魄行走的这个男人不应该是我。

直到这个礼拜,她和我们最好的朋友沈丝索同时消失了。我当然知道她们不是私奔,她们只是,在同一个时间,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我。

直到这个礼拜,我还是这个城市里最幸福的人,幸福得太久的人难免失去警惕,觉得一切幸福都理所当然,于是当被不幸击中,我走在这深夜的大街上,觉得每一盏霓虹灯都是对我的嘲笑。

走不动了,我站在一家甜品店的门口,看着玻璃窗里的倒影——另一个我,即使现在胡须没刮,烂醉如泥,我也敢对自己说棒呆了。我曾经以为我得到神的偏爱,原来这只是一个陷阱——没有体会过幸福的人感受不到痛苦的威力。我对她那么好,我如此爱她,她为什么要离开我?我想不通。

午夜深蓝,我跌坐在店门口,手持一罐啤酒,眼前闪着浮光,不断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离开,她还会回来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店门口坐我旁边的是一只英国短耳猫,它无聊地瞄了我一眼,一脸不屑的样子。也是,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却没人发现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自己的缺陷。人类真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愚蠢。

它蹲在这门口,估计看过太多的伤心绝望,看惯了离别和眼泪。

豁达的姑娘喝得烂醉,心中又小心翼翼地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刚失恋的二十岁男孩号啕大哭,骂着那个自己爱的女孩爱上了别人。

戴着宝玑手表的中年人,手腕上的时间嘀嘀嗒嗒在流逝,脸上却神色木然。

再多的痛苦对它也没有震撼。

门被打开,大胖猫一溜烟钻了进去,我听到一个清脆的男声对我说:“你好,欢迎光临我们‘甜蜜交换秘密’甜品店。你会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甜品,你会得偿所愿。我是陈橙。”

他说话的声音甘甜清爽,看上去又一脸天真无邪,就像秋天的橙,金黄耀眼,到最后才会让人感到酸。

我瞥了一眼店招,脑子有些迷糊:“我好像听过这家店,如果你喜欢听口口相传的都市传说,也许你也听说过这家店,难道它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醉得不清醒了?”

陈橙说:“当然。”

我说:“可我不喜欢吃甜品。”

陈橙微笑:“但你老婆喜欢吃。”

我猛然抬头,震惊:“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评判眼前人,陈橙最大的美是,他的眼睛有光,是清晨的露水,是倒映在梅花鹿眼里的溪流。

可是我不想赌,我听过传说,凡是走进这家店的人出来后都对自己的遭遇绝口不提,也许是多余的贪心和好奇让自己的人生万劫不复?我勉强站了起来,整理乱掉的领结以及头发,要走。

陈橙说:“想知道你老婆为什么离开吗?想知道你老婆去了哪里吗?”

我回头看看陈橙,转身走了进去。人绝望时总会错手乱抓一根藤蔓或水草。有时候一个人的意义在于,她不只是她,她还是岁月,青春的热情,曾经以及现在的爱,所有的尘埃、树木、秋天,失去了她,也就丢失了一切,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打量四周,有些迷惑:“我刚毕业时,最穷时,这里有家麦当劳,我和如丽以及丝索三个人分着吃一个冰淇淋,我不记得周围有这样一家店。”“多少事情在变——年轻人变老,富人变穷,你老婆变心。‘恋’拆开了就是‘变心’,有什么好奇怪的?”说这话的是店里另外一个店主许何年。

我被无情地在伤口上撒盐,所有以为不变的过去,变成路灯的沉默,以及直入海港呜咽的风。

这店里有三个店主,陈橙热情地为我选了个位子,又热情地给我推荐本店最好的甜品。许何年看热闹,背影孤寂的沈默一人在柜台前忙碌。

我随他们的便,听从他们的推荐,反正我不打算吃,一口都不吃。

陈橙一手托腮好奇地继续发问:“你老婆离家出走前没什么异样吗?”

我摇摇头:“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异样。前一天晚上,我还和她一起看电视看到十二点,嘲笑女主角柔光打得太多,简直像从鬼片里直接过来赶场,哪里比得上她好看。星期一早晨,我起床很意外地发现没有了早点、没有了熨好的衬衫,只有桌子上一张冰冷的纸条,她留下一张纸条消失了。”那一天的事,我回放一万遍,她也不会再回来。

许何年笑哈哈道:“刚把老婆和鬼片主角相比,老婆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你还真是伟大的预言家。”

我大怒:“你什么意思,你干什么?”

许何年继续笑:“幸灾乐祸啊!知道别人的不幸也是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一种方式。”

我竟无言以对。

陈橙说:“那她在纸条上写了什么?”

我顿了一下:“我们需要重新考虑,再见……你们不是说可以帮我吗?”

陈橙说:“淡定,等我们的甜品上来给你压压惊。”又问,“你好朋友又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看到纸条后,就打电话给她,她是我妻子从小到大的闺密,可生平第一次,她的电话关机。当我两天内打了三十个电话后,我才明白,她也消失了。”

许何年又笑:“天啊,莫非是拉拉剧情,你真惨。”

我义正词严地否定他:“不可能,沈丝索是最仗义的朋友,她男朋友多得很,如丽也是真心喜欢我的。”

许何年“哦”了一声,说:“你好自信,不过你以前也很自信你老婆不会离开你。”

我再次无言以对。陈橙安慰我:“你别理他,我相信你。她那天有做什么事吗?其他时候没做的。”

我想了想:“过几天是我的生日,那天我们一起翻了翻这些年我收到的礼物。”“里面有什么啊?”

我说:“有我这一生最温柔的回忆。”

陈橙被我的文艺腔恶心到了,翻了一下白眼:“到底有什么啊?”“从高中以来收到的礼物。比如十八岁第一份礼物,那是认识她的第一年。”

想想都是岁月的金光,往事的余晖。彼时她还是十八岁的少女,我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我们还未相逢。虽然我们是一个班级的同学,可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还没有真正地遇见,那种真正的、灵魂之间电光石火般的相遇。有些人终生不曾相遇,面面相对一辈子,依然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遇见她之前,我是个年少的理想主义者,别人都说我有可怕的忍耐力和苛责自己的能力,我不关心别人,对待自己毫不留情。为自己的理想付出所有,每天早晨跑半个小时山路,读康德、萨特,每天下午游泳半个小时。而在遇见她之后,她将是我终生的理想。

别人说我天生是个宠儿,只有我自己知道为这个“天生”我付出了多少努力。那时我家里贫穷,优秀的成绩、颀长的体魄、向上的精神……是我不尽的汗水和意志力让这些所得看起来毫不费力。时常有人给我塞纸条、当面要QQ号,回班级就会看到桌上有一些莫名的礼物,知道我字写得好,桌子上就多出无名氏送的钢笔。

爱多了,再坚硬的人也会被宠坏,我不再看这些东西,甚至带着一些轻视。所有这些培养了我冷傲的贵气,那些一往情深的爱却让我开始觉得,爱廉价。我开始以为身边的这些人是配不起自己的。那么我这么辛苦地要求自己准备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后,我明白了,我是在准备迎接一个人在自己生命里出现,用最好的姿态。

那一天,农历八月十五,我们真正地相遇,我永远都会记得。那是中秋,仿佛象征了永远的团圆。可笑的是,中秋是关于月,月是关于嫦娥,嫦娥是关于离别,嫦娥离开后羿,中秋其实是一个永远的分别。

那一天,语文老师把前两日的作文打乱了分给大家,要同学们互相批阅,同学给的分数将作为一个真实的分数。

同学们都觉得新奇好玩,以前为鱼肉现在竟有机会成刀俎,谁拿到谁的作文,相熟的就笑嘻嘻地使眼色:“放心,我不会给你低分的,谁拿到我的也要开开眼,大家同学一场,都是为了分数颠沛在红尘嘛。”

我不知自己的作文流落何方,但无心为难,毕竟别人的前途何须自己操心,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大家都这么想,所以那次成为班上作文平均分最高的一次。语文老师看了大家的作文分数也无语了:“这些分数极真实地反映了班里同学间深厚的友谊,以及极不真实地反映了大家的实力。”他又看了一眼,有些诧异,“这次,分数最低的是,艾新爵。”

我的名字就叫艾新爵,艾是一声叹气,谁在街上叹息都像对我的呼唤。但艾新爵,顿时把一切不利的局面扭转了!大家纷纷脑补为爱新觉罗,走到哪里只要点名就闪闪发光,让人过目不忘。我父母也是拼了,顺手当了一回太上皇。从来名列前三的我对这个结果更吃惊。

语文老师看了,除了几个错别字被很认真地圈起来,还把给这个分数的原因写了下来。“逻辑严谨,文采也好。但通篇冷漠,对所批判和所拥护的人都抱着轻视态度,读下来异常不舒服。”

台下的我刚开始漫不经心,听了渐渐如坐针毡,窗外的树如缕缕绿烟,阳光皆变利箭,刺痛我全身。

语文老师笑着说:“这评价得比我公正,艾新爵是好学生,我自己都会忍不住偏袒。这是这次活动唯一的收获,谁评的,来台上一下。”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好奇、紧张。过了一会儿,有个女生站了起来,慢慢走到讲台上。名为颜如丽,却并不美丽。头发及肩,宽大的校服掩饰着单薄的身体,如一只白鸟,看上去怯生生的,眼神却又清明平和,她有着最小巧但是坚韧的骨骼。因为我的注视,她看向我,但眼神里没有歉意。她比阳光还要刺眼,我全身的血液偏离了轨道,漫延了整个世界。我全身心的细胞都在记住她这刻的眼神,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何对她着迷,我喜欢她,这是我不能拒绝的。

此后我无数次向她提起她首次看我的眼神,像是我人生最初的魔障,而她却不记得,因为那次她看我,和平常看别人并没有任何不同。

刚开始追她一帆风顺。送她回家送到街口,第二天她会回赠我一份早餐,我帮她买一份习题,她会送我一本书,这是女孩子含蓄的暗示:我给你机会,我们可以这样你来我往,水到渠成地发展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一个朋友惊醒了我,他不能理解地问:“你为什么喜欢她,她又不引人注意,也从来没有人和她亲近,听说她是太过公道,显得有点不近人情。”我才发现是我太天真。难怪送她永远只能送到街口,难怪送她任何东西都会获得等价的回馈。这并不是许可,这是拒绝。一次一次的拒绝,她绝不要自己有亏欠我的机会。

这种公道变成了一种执拗的偏执,她不是不接受别人的好意,但她都要还,她太独立,怕亏欠。在她看来,你赠送我的所有欢喜,我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归还你,提醒你,我们是两个人。“所谓的独立,不过是拒绝亲密,更简单地说,她不喜欢你。”许何年说。“她只是那个时候还不喜欢我。”

许何年再接再厉地打击他的顾客:“只是那个时候?什么样的爱才会让一个人无缘无故不告而别。”“她只是不会爱,她一直学不会。”我喃喃,是说服自己,又带着怜爱,对着她的爱。她连爱我的方式都学不会,连告别的方式也学不会。也许对于男人来讲,想象中喜欢的人永远是笨拙的、让人无可奈何却又放不开手。

深海一样的夜,甜品店如夜航船,要消失在海平面,是否几千米上的夜空也有人垂钓?店里每个桌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灯,晕黄迷蒙,如同桌子自己的梦,小小的、脆弱的,一有动静它就消失。

如同那些夜里,我跟在她身边走,路灯一盏一盏,高而冷峻,照出世间烟尘,我们没有言语,单薄沉默,年轻的我喜欢她,却不懂她在想什么。

我不能多送一步,因为她很警惕,她有自己的安全领域。在同一个路口,无数次再见,她也回我再见,但如果我从此不见,大概对她也不会有震撼。

我开始能辨认市面上所有的酒,喝遍世间的酒,一次次重新分解孤独。

我开始抽烟,云来雾往,她却在我的心中扎根不走。

我的傲慢以及清高,我的学识和能力都是狗屁,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所以喜欢的人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年轻的痛苦无处安放,掩盖所有前程。每个晚上站在她消失的街头,夜的哨兵对自己无限失望,觉得这样的自己根本配不上他。“还好我的救兵到了,本来转学到外地的沈丝索三个月后又转回来了,她是颜如丽唯一的朋友。”

陈橙托着下巴:“哦,沈丝索喜欢你,愿意帮你啊。”

我苦笑:“刚好相反,她比如丽还讨厌我,她说我傲慢、一向轻视人的情感,不适合颜如丽。我说那是过去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她说没看到我的变化。”

沈丝索是一个洒脱率性的主,第一次站在颜如丽旁边,笑着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实在困惑,没有印象:“难道我该认识你?”

沈丝索哈哈大笑:“我跟你同班两年,上学期期末转学走的,你觉得你该不该认识我?”她转头对颜如丽说:“太糟糕了,他就是这样。每次一看到他的死鱼脸,就好想叫人打死他。”

颜如丽难得地跟着笑。我很奇怪,颜如丽怎么会有朋友,还是这样的朋友。沈丝索开始给我编造各种各样的外号,每天一个:尾随痴汉、面瘫兵马俑、高级偏执狂、单恋患者……如有雷同,绝对包换。

沈丝索和颜如丽不一样,她如万里晴天,她如千树花开,每天分为笑、大笑、哈哈大笑。我真不知道这傻大妞每天怎么有那么多值得乐的事。

送颜如丽回家的路上又多了沈丝索这个阻力,她总翻着白眼说:“你就死心吧,如丽不喜欢你,我更不喜欢你。”“你总跟着我们,我们也不会给你肉吃。”“世道败坏,十八岁少年白天装优等生,深夜尾随年轻女性成怪癖!”“当时我想,她喜不喜欢我和我有个狗屁关系,沈丝索总是这么白目。”我回想起那时候活蹦乱跳的沈丝索就觉得好笑,那阵子我听到一个幸运的消息,要摆脱她了——沈丝索交了男朋友。不幸的是,我们变成了四人行。

我一直不知颜如丽的具体住址,她生日前一天,我爬了那条街所有的路灯,夜幕降临,每个灯都投往街面一颗心。

我说这是我的爱,沈丝索则说,别信他,这是传说中的花心。颜如丽和我都笑呆了。

可惜还没感动到颜如丽,倒是惊动了颜如丽的父母。他们以为颜如丽早恋,找到了我,他们不认为太年轻的爱也能保温,他们认为太年轻的爱是脆弱的茧,飞不出好看的蝴蝶,所以他们切断了我们所有联系。

落日如血,浪花似雪,我常常走在沙滩的边缘。我觉得可笑可悯:“你们根本无须这么做,她根本不喜欢我的呀。”

一个月后,又有女生递给我情书,怯生生地,如新生的鹅看着遨游天空的鸟,抱着绝望的希望。

我呆住了,因为我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颜如丽眼中的自己,我们站到了一样的位置,都有了不被爱的经历,我理解了别人的眼泪。我明白了收到的表白再多,我们也不能丧失温柔,每一颗心都是独立的。

在表白者走后,我忽然因为懂得而泪流满面。

就像营业员沿路发出的传单,明知你看过很多传单,也希望你看一眼再扔垃圾桶。

就像即使是销售员打出的电话,明知你接过很多电话,也希望被稍微温柔地挂断。

是怀着被拒绝的自知之明递出的真心,这种爱和勇气并不是你我骄傲的理由,更没有理由被轻视。

沈丝索走过来时,已是人少的深夜,我抱着一个硕大的盒子像抱着遗物,沈丝索问:“那是什么?”

我说:“以前那些喜欢过我的人送我的东西,我整理了一下。”

沈丝索有一刹那的动容。我带着低哑的自嘲:“我想我和她,是没有希望了吧。”

沈丝索大笑,摇摇头走过来拥抱我。

就像汹涌人潮已经退尽,熟悉的人还在老位置凝望。就如节目被排在末尾,你始终坚持在观众席鼓掌。

突然之间,我们拥有了坚不可摧的友谊。

沈丝索说:“你以为如丽为何被困住不能见你,就是因为她没有在父母面前否认对你有感情。”“是真的吗?”我难以置信,就像困在洞穴深处的动物看见了光。

她说:“我想,体会过心碎的人一定会更珍视爱,老娘看在自己也交了男朋友的分上,决定普度众生,我会帮你们的。”

许何年嘴角带笑:“真是一场摧枯拉朽的——单恋啊,从头到尾没听出你妻子喜欢你。你说你也是年轻有为,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沈默端着精心做好的甜点走过来,一股清甜扑面而来。

我反感许何年一再抨击我们的感情,即使镜花水月也轮不到他来打碎:“如丽的性格就是那样。不了解别人就妄加评判。”

正如那晚上沈丝索对我说的话:“我帮你之前,要明确一件事。如丽对事、对人低于别人的温度,希望你以后可以谅解,也不要因此受伤。”

她说:“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只有我和她那样好——我和如丽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才能和她培养到这样的友谊。”

她说:“如丽的父亲是检察官,做事太过公道,连对妻女都严肃、苛责。如丽从小得不到亲密的父爱,在模仿爱的路上,她也难以和人亲密,我们不能要求她得不到父亲的拥抱,却懂得去拥抱别人。”

我了解到颜如丽那生疏而有距离感的爱源于她父亲给她的爱的体验,我对颜如丽又多了怜爱。

沈丝索是个说一不二特别仗义的人,在颜如丽父母的眼皮下,每天都帮我和颜如丽鸿雁传书。

沈丝索说我们这个小团体的名字叫“爱丽丝”,注定一起进入梦境。

沈丝索帮颜如丽从房间的窗户里溜出来,月光流淌在她的眉间、我的眼里、她微笑的嘴角上,我手上的音乐一直放,一首唱完就唱下一首,每个歌手轮流为她们歌唱,欢快的音乐席卷整个世界。

再后来身边如愿有了她,整个城市都特别轻松,和她并肩看风吹柳絮、鱼跃水面、燕飞于天。

风吹柳絮、鱼跃水面、燕飞于天,这些都是我因爱她得到的喜悦。

我和她考到了同一个城市,一起走入教堂,我有成功的事业,以后将有自己的子女,人生从此顺遂。我自信就算有风雨也能一起笑着躲避,张开手就可伸向永恒,谁知有尽时。

沈丝索更是个女强人,一年四季为工作到处飞,她走到哪儿就给我们买礼物,但她始终是个马虎豪放的人,给如丽买的礼物还可以,给我买的就太离谱,二十二岁生日给我从美国捎来绿色纯羊毛衣,二十四岁生日从马来西亚捎来据说加在咖啡里会使味道非常特别的砂糖,实在都不是我的爱好,结果都收了起来。

我低头看沈默的甜点,竟然是颜如丽最喜欢的口味——抹茶巧克力,外表是坚硬的白巧克力,内里包裹的抹茶却清香柔软,白绿相衬,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沈默说:“你现在相信我们能帮助你了吧。”

我也没有想到眼前的三个陌生人是自己现在唯一的指望。

许何年说:“青春苦短,我觉得他老婆是因为不爱他而消失。”

沈默说:“女孩子没瞎,没有理由不喜欢他。你是觉得他老婆瞎了?”

陈橙说:“我最关心你收到的礼物里有没有什么宝贝。”

我必须坚持我的自信,好让自己不会彻底崩盘:“我说过如丽爱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我迁就她的性情,我们之间的爱是春日里的晴天,阳光不太炙热;是七分饱,还能舒服地散步回家;是阳光下的白衬衫,是不用太奢求的梦想。

许何年却说:“你们的爱像圣诞节的橱窗,漂亮却虚假。你们的爱像一个宾馆,舒适但没有理由长留此地不走啊。”

陈橙开始不耐烦和激动:“废话少说啦,直接点,吃一口甜点,你就会迎来最精彩的甜蜜交换秘密时间。”

我看着甜点,犹豫再犹豫,毒死我对于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沈默温和地解释:“你将看到你想知道的人的秘密。提醒你,我和许何年不一样,我对你的妻子有信心,但赢的经常是他。”

许何年笑嘻嘻地说:“所谓的‘秘密’通常是伤害,你确定你会为了找回她而知道她的秘密?悲惨一点儿她外遇了,喜悦一点儿她得了绝症默默离开你。你想知道吗?”

我犹豫、沉默、半信半疑,最后决定:“那让我看看最爱我的人的秘密吧。”

如果你爱我,你的秘密也许就不会伤害我。即使你离开,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找回来。

桌子底下那只猫在溜达,我轻轻尝了一口甜点,顺便分给猫一口。

真是人间少有的甜点啊,连猫都觉得好吃,跟她吃过那么多,没有做得这样好的,她一定会喜欢。

瞳孔放大,放大,瞳孔,另外一个世界,平行空间,过去和现在。一个十八岁女生的背影慢慢清晰。长发,单薄,在无人的路上走,满地都是落叶,树木不要的心。冬天来了,树为了活,它选择放弃相依为命的叶。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就像那个女孩背影频繁地抽动,她在哭,号啕大哭。虽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注意过她,或者说,还没真正遇见她。

但这么多年的相识相知,我认得出来,那是沈丝索的背影。

我完全不了解这个岁月的谎言。最爱我的人竟然是沈丝索?我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多年以后,此时此刻,才是我真正遇见沈丝索的时刻。

无限的黄昏,总是黄昏,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看到那时还小小的沈丝索抱着大大的绝望站在教室门口,余光把她的影子拉成了一个人的天涯。

我看到她走向座位,是我的座位。把手上的礼物——一支钢笔放在我的位子上:“再见,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礼物了。”

走回自己的位置,开始带走自己所有痕迹。父母在门口等她,爸爸的眼里满是怜惜:“我很不赞成你这么早恋爱,可这你自己也控制不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不如直接告诉他。”

沈丝索固执地摇摇头:“不,爸爸,你不懂他,他是那样以自我为中心又偏执的人,如果他不喜欢我,他就永远不会喜欢我的。这是命运的安排。”

也许,是在很早前的某一刻,沈丝索早就真正遇见了我,所以这么了解我,了解到让我如此心痛。

妈妈拍了拍爸爸,温柔地说:“好了,不说了,离开后,你就会忘记他,你的人生还很长,这只是你最初的一段感情,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妈妈喜欢的第一个人连名字都想不起了。”

沈丝索也没有想过三个月后,自己会再回来,走时冬风萧瑟,回时春暖花开。

我看到过去的沈丝索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我是因为你而回来的啊。”

我看着她倾尽她唯一的心事:“对啊,我逆流而回,就为了回到你的身边,就为了在某个最好的时辰对你说句‘原来你也在这里’,我为了你满身风雨,你却以为我们是初相逢。“我也没想到你也有了你的心动,对,这就是你,你喜欢的人只会是你主动喜欢的人。我时时刻刻在想你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子,原来她就在我的身边,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模样。“刚开始我害怕她应允你,我害怕你在她身边,我喜欢的人和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该如何自处,我该退到哪个边疆伤痛才能追不上我?我千方百计,你寸步不让,中局是,你绝望了,我疲乏了。“最绝望的秋夜,那个教学楼,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抱着别人给你的表白信,哭得像无家可归的小孩,像丧家之犬,我知道你开始明白了,真心就值得用真心对待,即使你只懂得一半也好,我怎么能忍受你这么痛苦?我宁愿我自己受苦,反正我正在学笑着流泪的方法,我正在学不怕苦的方法,我是这课程的优等生。我大笑,上前紧紧拥抱你,即使靠你这么近,感受你的心跳近得像自己的心跳,我也无法对你坦诚,我生命中只有一个秘密,但注定无法和你分享,怕我的双眼泄密,我闭上眼睛,怕我的心会泄密,我关掉心。秘密,让我成为最孤独的人。“我对自己说,你爱她,她其实也喜欢你,也许她能给你的只是这样冰冷的爱,但这已是她的极限,甲之砒霜乙之甘蜜,冷淡的你需要的也许从来都不是我这样热烈的爱。我会帮你们的,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挥霍完我以前不敢向你开口说爱的勇气。“就这样吧,干脆从此失去你,干脆我用自己的办法失去你,我就不怕以后一次次失去你。“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们终于在一起,你考去了她想去的城市,于是我假装去哪里都无所谓,也跟着填了。其实我有所谓,我去的城市要有你。“你刚毕业出来,我们三个坐在麦当劳,你心事重重。你必须重新开始,但你不希望颜如丽受苦。我相信你会成功,但我怕这成功来得太迟。我去买了甜筒,甜筒只剩一个,我从远处看着你,你举手投足挥斥方遒,每次从这个角度看你,我就更喜欢你一点。你这么有才华,你怎么可以受苦,怎么可以为了贫困烦恼、忧愁,贫困会磨损你,伤害你,打击你,我要成全原来的你,我要你成为你。我偷偷求着我爸爸找了很多关系,你终于进入你想要进的公司。对不起,我这样干涉你的人生。“你和她结婚,我当然是你们的伴娘。见证你们最完美的一刻,见证自己落单的爱,可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和自己的伤口一起生活,这世上那么多人捂着一颗破碎的心继续行走,在心碎的路上,我并没有落单。“为了不让你们怀疑,我开始交很多男朋友,你从来都包容我的生活方式,不批评我,我了解,这种包容和尊重是因为不在乎。“圣诞和春节你会第一个发祝福邮件给我,尽管后面跟着一大堆抄送人,但至少我排在第一个。“我困难时,打电话给你,你会感同身受地给我提供你的观点,尽管最后的结尾,我总会听到你低声咨询她一遍:丽丽,你觉得呢?“我开心时,甚至立刻打飞机来找你喝酒庆祝,尽管中间永远会多一个人,一个我同样非常喜欢、无法割舍的人。“你有这样的心,送我这样的温情就已经足够我独自前行了。“而你的爱情属于别人。属于她,她和你,我怎么忍心伤害呢?不管你们碰见什么困难,我都会全力以赴帮助你们,让你们永远在一起。“但我知道我有很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我不会忘记你用左手刷牙,但是用右手写字。“我不会忘记你喝咖啡不加奶,但要加一点糖,而且你只喜欢方糖。“我不会忘记你穿大红色的羊毛衣喜欢外翻白色的衬衫小领。“我不会忘记你接电话说完第一句话总会习惯地停顿一下。“我记得你所有的细枝末节,但我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让你有半分的怀疑和尴尬。“用让你觉得最舒服的方式和你相处,让你得到你喜欢的人,得到你想要的爱情和人生,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尽管这里面没有我。“很多相爱的人,终成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多么惨。“而我们,能打牌、聚会,嬉笑怒骂,我能看着你们的孩子长大,看着他的眉眼越来越像你,就像是回到了我们最初相见的青春欢畅时刻。我能看到你的皱纹和白发,我能和你们一起终老。于我而言,已经是这份感情给我最大的报答。“以前我总会想你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我?心烦意乱,光是想,已经令我绝望,于是,我用特别的方式,我用自己的方式,让你不会离开我。我爱你,但永远不会让你知道,这是我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所有的往事沸腾着我的双眼,我的眼泪争先恐后地逃亡,什么话到了嘴边都不足以应付自己的情感,而羞愧地化为乌有。

沈默脸色黯然,语调波澜不惊:“这大概就是你妻子离开你的理由,她发现了。”

那一日,颜如丽整理那些礼物,看到那时的那支钢笔,也许是冥冥中的呼唤,因为它在昏暗的柜子里待了太久,她拧开了那支钢笔,钢笔里面的一张字条掉了下来。

海里潮湿的风从岁月深处吹进来:我喜欢你很久了,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你一辈子——沈丝索。

这是多年前命运的曲线,多年后的阴差阳错。花落花开,风吹老少年,车开过一站又一站,所有的路牌看着所有人失散方向,全依赖沈丝索,唯有他们前后不离。

她忽然记得某一天,沈丝索说她喜欢了一个不会喜欢她的人,她痛苦、崩溃,所以她必须转学。那天她没有追问,亲爱的你喜欢的是哪一个。别人不告诉她的她就不主动问,这是她从来的分寸。

她忽然记起某一刻,沈丝索失口说:我很喜欢新爵穿红色毛衣……话说一半又迅速掉转了话题,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颜如丽明白了:她从来都记得,只是故意送错,送给他绿色的羊毛衣、不爱吃的砂糖,用爱包装成的友情。

她也明白自己那冰冷的爱之所以能被点燃,全依赖沈丝索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自己,沈丝索递给她火把,她却以为是自己在发亮。多么讽刺,她一向以为自己是最公道的人,却无法给予最好的朋友公道。

她了解到沈丝索说过的“真心就值得真心对待”的另一半,如果你愿意认真打开另一颗真心,也许你也会爱上它跳动的炽热。

这么多年来,如果没有沈丝索,她和我会在一起吗?她爱我,可是她对我的爱真的够吗?我不明白了,沈丝索是拯救了三个人的人生,或是毁了三个人的人生?

沈丝索用她的痛苦和爱,这么多年密密缝,把他们缝成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不被发现,她会沉默到底,到他们成为三块沉默的墓碑。

颜如丽想知道这无解的方程式是否还有解法,但她只是个文科生,沈丝索是出题者,是否可以告诉她答案。

夜风呼呼刮,我没有办法道谢,因为我比进来时痛苦百倍,我是误入怪潭的书生,一个时辰后跌跌撞撞出去,天下已大变,所有道路、所有方向牌都不再适合我。

许何年看着我,安静下来,若有所悟:“那些秘密,说出来好,还是死好?”

沈默平静地说:“死了也不要说最好。”

我的双腿无力,勉强跨出门,我对颜如丽的爱是爱或者只是我过分的偏执?正关门的陈橙被门打回来,嗷嗷大叫。一个打扮入时的公子哥闯了进去,形容风流倜傥,脸色却苍白如久不见日光的吸血鬼,对他们说:“快,给我你们的菜单。”

唉,不知是何方妖怪,误入此地,但愿他比我惨。 

永不结束的爱情故事

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她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飞下来,降落在你的脚边,只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飞走。“一个人活到二十八岁,总有些故事可以讲,我也有我的故事,问题是讲了你们信不信。”我说。“既然你相信我们店的存在,我们也没理由不信你的故事。”说话的是“甜蜜交换秘密”午夜甜品店老板之一沈默,他看起来是甜品店里话最少的那位。

每个故事的开始无非是遇见,最难是遇见。二十五岁时,我遇见了她,对于她,我每天都想捅她一万刀,每天也想替她被捅一万刀,你们说这算不算爱?

为什么二十五岁时会遇见她?我只能说坏运气就像坏天气一样难以避免。那年我遇到个大麻烦——我奶奶强烈要求我一年内结婚。我跟她说这是不符合我人生观的,结婚根本不是我的人生观。但我奶奶和我的意见相反,她说:“我生了你爸,你爸又生了你,这就是人生,滚你的人生观。滚去给我生曾孙是你作为孙子唯一该做的,小畜生。”

当年我奶奶也是这么对我爸的,我妈是独生女,奶奶强烈要求我爸和我妈结合,以便她的公司和我妈家的公司结合,成为S市最大的一家公司。后来公司果然成为坦克一样无敌的存在,而我家也等于有了坦克,我爸妈从小娇生惯养,战斗力十分强,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我爸喜欢花天酒地,我妈喜欢作天作地,一吵起来,快感比性高潮还强烈,什么东西都往外摔,数年后清点一下,两个人共有的财产没往窗外扔的只剩下我。

爸妈离婚后,我继承了我爸喜欢花天酒地的性格和我妈喜欢作天作地的人格,成年后我的人生理念就是:一,人间哪来的狗屁真爱,真爱就是珍爱自己;二,结什么婚?怕命短才结婚,因为结婚会让你度日如年,让你的人生变得很长很长哦!

我对奶奶嚷:“老太婆,你别逼我,你看你一手造就的我爸妈这对燃烧的离异夫妇,我爸每天脸色冷酷如冰,而我妈十年如一日,坐月子般垂死挣扎。”

奶奶用尽晚年的尊严瞪我,严肃地说:“你奶奶从商数十年,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认错,我吸取了经验,给你自由去选,茫茫人海,总有一个奇葩适合你这样的奇葩吧。”

开什么火星玩笑?这算善于认错?奶奶向来强硬专制,老来又添顽固新疾:“老太婆,奇葩都是独家打造,是孤品,孤品价值更高,商品都有孤品,你怎么就不承认人也注定有孤家寡人。”“孤家和寡人都有后宫佳丽三千,傻×!你不结婚,公司你别想继承,有的是你弟弟妹妹排队,我从明天开始断你的粮。你爸妈治不了你,我还治不了你?”暴脾气的奶奶直接把桌子上那几寸厚的报告当唐家暗器甩过来。“一年哪儿够?你这辈子得罪的人那么多,万一娶了阴谋家培养的‘赵氏孤儿’,数十年来的目的就是要嫁进咱家报仇,让我们一家进你提前预定的那十三万一平方米的奢华墓地,可怎么办,我怎么能这样连累我亲爱的家人?”“你放心,不会有这种事,你带来的丫头,要我看得中,我看不中,你看得再中也没用,你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不用明白,你只要明白现在时间缩短为半年,我生日那天给我带过来,你再多说一句,就变为三个月。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

我堂堂男儿二十五岁还要被威胁,也是气炸,潇洒地把她甩过来的文件往窗外一扔,接着一堆壮汉助理也抓住我,像扔废物一样往门外一扔。我奶奶对我如此咬牙切齿,不过是担心我这种挥霍无度毫无定性的浪荡子接手公司,将导致公司垮败,成为她人生的败笔,于是期盼我能结婚定性。其实,她的担心完全没有道理,毕竟她那么多钱,短时间也很难花完。我蛮有兴趣做个试验,看看花完那么多钱需要多长时间。

第二天一起床我发现所有卡都被冻结了,老太婆这次是动真格的了;第三天,我的狐朋狗友全被发动来劝我。

最爱装腔作势的林亚明说:“哎,亲爱的,人生就是个苍凉的手势。”我当场给了他一个中指。他无怨无悔地继续:“你奶奶给你戴的是荆棘王冠,哈哈,于是你就头破血流了。其实这事得赖你自己,这几年你但凡做过一件正事也不至于停卡三天就得来我家借钱。”

我们这些富家子弟是富家子弟中的一堆次品,人生理想是吃喝玩乐不用负责任。大家纷纷进言,说的废话比妃子劝皇帝选秀还要口是心非。你们自己不结婚,让我去结婚,真当我傻×啊!

我不要你们这些鸡汤,请给我一只会下蛋的鸡!我开始恐慌了,原来我被停的不只是卡,还有这些渣渣们的人品。“废人们,废话少说,钱到底借不借?”“你奶奶给我们挨个儿打过电话,我们没人敢得罪她老人家,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愤怒,我心中就像塞了整个亚欧大陆:“我结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们中一旦有人结婚,团队就被瓦解了,兔死狐悲懂吗!你们这些文盲。”

大家闻言,突然明白了这共同的命运,气氛上立马同仇敌忾,再次见证了彼此深刻的友谊。朋友中智商拔群的余建说:“为今之计,你找一个看起来很靠谱但又不合你奶奶品位的奇葩去见你奶奶,既满足了要求还能拖延时间,你说我是不是很机智。”“半年!我到底去哪里找这女菩萨给我奶奶的八十大寿献礼啊?”“公子,在下认为你可以从你的女性好友中去挑。”“可是我的女性好友都变成女友再变成前女友了。”大家纷纷喊畜生,什么兔死狐悲,你根本还不如兔子,至少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就从前女友中下手。”“哼!我宁愿去和泡椒鸡爪牵手,也不想再去拖前女友的手啊!”

但他说得有道理,狼奶奶太精明,随便在大街上找一个这种雕虫小技瞒不了老妖怪的法眼,从前女友中找一个是上上之选。

我不得不穿上防弹衣,以免被AK-47扫射,拉上余建和那群狐朋狗友一个个见面。见了之后大家直翻白眼来讽刺我的没眼光,这不怪我,我只是一个博爱的人。“这个太老了,二十几岁,看起来像从‘一战’活到现在。”“这个话太多,鹦鹉见到她都要咬舌自尽。”“我去,幸亏你穿了防弹衣,刚才没当场被捅死也算你神功护体。”

太令人沮丧,就要前功尽弃。直到最后一个,在咖啡厅,长得小巧可人,智商、情商都算正常,余建说这应该是我过去最正常的一次交往。

她看着我,还带着过去绵长的情意:“没想到你还会找我。”

嗯,我也没有想到,人生有不测风云嘛。

她说:“我们分开后,我一直在想,我有什么不好,所以你要走。这两年我拼命地改进那些你不喜欢的地方,我想,天道酬勤,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问题是我不喜欢的是你整个人啊,所以换了别人。我连忙撇清,我最害怕别人说我为了你怎样又怎样,好像我当场要为此负责,真是吓死人不偿命:“我这人要求低,你不用这么努力啦。”

没想到她眼泪说来就来,不像那贫乏的乳沟,还要挤一挤。我看了余建一眼:完蛋了,这个也不行,太痴情,后果难以预料。怎么办,没有人来度我。

然后听到隔壁有人扑哧一笑,没错,是她,高曼玉。余建眼神瞥过去:“你笑什么?”

痴情妹子以为高曼玉在嘲笑她的低姿态,瞪住她。高曼玉说:“妹子,告诉你一个常识,不喜欢负责任的男人总会装出最宽容的样子,来巧妙地逃避责任。”

我去,这是何方妖怪,跟狼奶奶的眼神有得一拼。

妹子看到她吸引了全部目光,立刻异常不满:“你是谁啊,说什么鬼?”

高曼玉不以为意:“妹子,姐姐劝你一句,有些事太努力就是毁了自己,人生不是打游戏,过一级就有一级的赏赐,通关了就能得到想要的宝物。”

特别着急的妹子终于不柔弱:“我努力不努力关你屁事。”

高曼玉不以为意,像是一个先知一样要点化愚众:“赵敏够努力吧,不过得到一个张无忌;程灵素够努力吧,最后换不到一个爱人。妹妹,有空找我,我教你谈恋爱,拜拜。”她站起来扔了一张名片给妹子,结账,要做世外高人,潇洒远去。

我和余建同时站起来,达成共识,这种每个人都想疯狂掌掴的自大狂,就是我们要找的奇葩。

高曼玉不愿意参加我们的骗局,女人嘛,不是要你的钱就是要你的命,我现在是要她来救命,所以能给的就是钱,可惜高曼玉戏谑地笑笑,让我们以为此刻她小龙女上身,冷艳惊人,家有古墓地产,无须为钱财奔命。

我大肆渲染讲奶奶彪悍的事迹,希望她作为一个奇葩有好胜心,面对奶奶这样一个绝代高手,既要表现得智商超群,又要惹她讨厌,这是普通的奇葩没有机会参加的精彩赛事。哦,可是她对拿下奇葩之王这样的桂冠毫无兴趣。

正绝望,她说:“除非事成之后,你给我你公司百分之三的股。”

我们都大笑,你疯了吧,你片酬这么高,真当自己是张曼玉啊。“其实通过其他办法我也能拿到的,我只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信不信?”她突然问。

我们笑得更大声。她也不恼:“你们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咯。”

一会儿她说:“要不这样,你奶奶生日那天,我给你先来一场试试,算交个定金。”

我们达成共识,既能解燃眉之急,她有想要的东西,也不担心她作乱。

虽然她的长相、爱好、性格都是奶奶讨厌的那一款,只要像咖啡馆那样本性演出就能稳操胜券,但为了丢脸丢得自然,我们也反复排练,对奶奶我可是花尽孝心。奶奶生日那天排场大,各种叔叔、婶婶、弟弟、妹妹,八方友人尽数前来道贺。虽然奶奶亲生的只有爸爸和两个叔叔、一个姑姑,但不知道为什么,亲戚人数也能填平一条江,一张张陌生脸孔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快叫叔叔、婶婶,也不知道从哪里空降来的自信。我贫血,等一下来医院献血,别说血型不对哦。

晚宴开始,人影憧憧,几个狐朋狗友也隐藏在人群中,大家笑得比奶奶的假牙还假。我对余建冷笑说:“交际的好处就是人人都在笑但没人真的开怀,营造太平盛世,每个人都客气地问你问题但不关心答案,每个人都只是要讲话而非有话讲。”

原本约定的时间,她一直没来,我开始有些急了。余建最后拿着红酒杯按捺不住地跑过来:“她不会临阵退缩吧,手机打不通,玩完了。”

为了不太刻意,我们本来就约定好穿正常的晚礼服,在正常的时间出现,像是一个正常的女友,最后因为不对老祖宗的胃口正常出局。结果她竟然根本不出现,我们几个人都没老婆,但已担忧得如丧考妣。

奶奶看我一个人晃来晃去,不把她的谕旨放在心里,眼神都快杀死我——她今天可能要公布公司的继承人问题。我爸妈气得发抖,后悔以前没把我扔出窗外留下了后患。我外公外婆眉头紧锁,虽然爸妈结婚前,公司合并的前提是奶奶承诺以后公司由爸妈的子女来继承,但生意人和政治家的节操都一样,某些政治家还承诺保护世界和平呢,可行动并非如此。

奶奶开始切蛋糕,我望穿秋水,终于确定高曼玉不会来,而我完蛋了,奶奶切的不是蛋糕,而是我。

最后一刀,仿佛一种庄严而神秘的仪式,一个梦一样的时代要被开启。宴会厅大门被用力推开,夜里的风灌满了整个宴会厅,门外是星星和月亮,是辽远的山和海。每个人都往门外望。夸张、戏剧性,就像是灰姑娘,就像是窈窕淑女,就像是台湾智商三十的言情剧,女主角再丑大家都要表示被惊艳,因为他们的透视眼已经看透了她美丽的内心。她出现了,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牛仔裤上还沾满泥水,满头是汗,太糟糕了!我们要演的是一场充满气质的贵族电影,结果主角采用了爆米花一样夸张廉价的演法!

我和余建他们面面相觑,觉得相信她的我们才是奇葩。

我脚如灌着铅,每向她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他妈的是受苦受难的人鱼公主,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笑得如丧考妣,嗯,恨不得她当场暴毙呢:“你怎么来晚了?大家……不好意思,她是我的女友。”

远亲近邻都很震惊,奶奶最为夸张,震惊的目光根本无法隐藏。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挑这个时间,穿成西部牛仔过来,是怎样?你的本事就这样?如此浮夸。”

她脸上的笑纹一波一波荡漾出去:“我这是古典主义演法。”“我去,别侮辱古人。”

她走到大蛋糕附近,我正想着如何对付奶奶,奶奶却直接喊她的名字:“高曼玉,这是怎么回事?”

轮到我震惊了。奶奶看着我:“你和我最好的助理?”“你助理?”真的假的?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我感到头晕目眩,我觉得这是奶奶的反间计,我被奶奶玩了。

她正色:“唐董,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你孙子,这两天才知道,所以决定不来了,但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又不得不来。”

她走到奶奶处,我立刻跟过去,担心她变成荆轲刺杀我奶奶。她对奶奶说,得到绝密的信息,我们公司和俄罗斯的那个协议恐怕不能签,他们最近对外政策将有很多变化,签了对我们影响很大。

奶奶拿眼看她,半信半疑:“真的?”

她从衬衫里拿出份文件,都是俄罗斯文,我觉得我是个文盲。她念给奶奶听,老一辈受过高等教育的倒是能听懂俄文,点点头,说:“先看看,暂时不签。”

现场没几个人懂俄文,余建他们看看我又看看现场,完全不能理解这状况,纷纷醉了。

她一下子变成干练的助理,对奶奶说:“好,那我去处理一下。”说罢就要走。咖啡店那个人见人爱自大傲慢的奇葩呢?

奶奶笑了笑:“不用,你辛苦了,留着休息一下,我让别人去处理。”

这短短几分钟内,我已经发现奶奶对她出奇地信任。对于我奶奶这种人简直是意外中的意外,奶奶,你不是不喜欢她这样的外貌、性格,固执如你怎么可以口味变得这么快?让你孙子如何承受这意外的灾难?

奶奶一回来,高曼玉说:“唐董,今天是你生日,我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弹一首曲子送给你。”

钢琴师立刻退位让贤,她带着全场的目光,毫无怯意地坐过去。又是从哪里得来绝密信息又会破解俄文又会弹钢琴,这奇女子根本不是咖啡馆那个奇葩女子。

还弹钢琴,怎么不现场表演喷火变脸杂技啊!那才出奇制胜,我冷笑。

但我不敢低估她,虽然我不知道她这次是打算出丑还是出其不意惊艳别人。结果是后者,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弹得比我想象中的还好,绝对是下过几年苦功夫,我几个狐朋狗友都震惊了。

奶奶很满意,拍拍我的肩:“是她,我就放心了。”不,奶奶,不是这样的,别对我放心啊!我心中哀号。

奶奶走上台,宣布明天我将被强制安排到公司学习,作为董事的我外公外婆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我将明天结婚,后天生孩子,大后天继承公司,我爸妈再也不担心没有贵东西可以砸。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我那几个狐朋狗友看到各自父母投来的殷切目光,天啊,兔死狐悲啊!

大部分人对她佩服,一些年轻女性对她充满敌意,忍不住贬低她。而我知道,只有优秀的女人才能引起同性的敌意。我浑身不对劲,不知道是中了她的局或者是她和奶奶两个人合成的局。

宴会散场,我拉着她留下来,我承认她很漂亮,像个谜一样,不是一览无余的漂亮。“你是我奶奶的助理?我怎么没见过你?”“怪我咯?我负责海外,而你基本上从来没在公司出现过。”

我压制住怒气,一如既往表现得毫不在乎:“你为什么要玩死自己,明明我们可以很好地合作,结果连续剧被你拍成了一个小时剧终的短片。”

她笑着说:“我不喜欢连续剧,我更喜欢真人秀,剧情不会被编剧一人控制,对了,我的目的是和你结婚。”

我笑她白痴:“做梦吧,我以为你超凡脱俗,原来也这么幼稚。”“我睡得沉,一向不做梦。”

我意识到也许白痴的是自己:“既然你早就做了准备,那你一定知道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打算结婚,我奶奶都不是我对手。终身大事,你为什么非要和我同归于尽?”“因为梦想吧。”她笑,“明天我们就是同事了。”

我突然明白,她估计是说真的,大家不在,她又变成了最初见过的那个女人。她有一个优点就是爱演,比如在咖啡厅就生动地演了一出,又在奶奶大寿上来这么一出。我们于是只能在亲人面前扮演亲密情侣。

当然,现在我知道高曼玉这家伙根本不是奇葩,她压根儿就是恐怖分子,有多恐怖?我觉得她能控制别人的思想。

至今,我从未见过她的家人,她曾说她是孤儿。后来又说了另外一个版本,她父亲有外遇,妈妈被气得跳楼,六岁的她当时站在窗口,站在椅子上,隔着铁窗,看着妈妈跳下去,像是一朵白色的大花,呼啦啦的风,然后白花落地,变成大红花,所以她相当于孤儿。我去,你当自己是八点档女主角吗?还是最白痴的编剧操刀的,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得白血病啊?我是弱智才信。她说:“最假的往往是最真的。你知道吗?比如请个假,那些匪夷所思的理由往往是真的,那些看起来很真实的理由往往是假的,因为如果要撒谎的人,一定会用心地编得让它贴近现实。”

好有道理。她永远都有自己缜密的逻辑。

我笑:“嘁,你弄一堆狗血,再加上一个野生的生活哲学就想来蒙我。”她也笑,眼睛里含着笑意,是那句口头禅:“你相信那就是真的,你不信那就是假的咯。”

她从来都不主动拒绝人,但却有办法把你扭向她想要走的方向,不知不觉地,如沐春风地。

比如点个菜,她不想吃,她不会说她不吃这个菜,这太下乘。她会说:“唐思源,余建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今天他应该吃得清淡点。”

余建说:“有吗?我觉得自己很健康啊!”

她会笑:“你还说,这是你老婆特意交代我的,我打电话问问你老婆看她准许你吃吗?”

不知真假,还是那句话,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但这个电话不用打,余建会心甘情愿地投降。

她既世俗又泼辣,既懂人情又蔑视世故,既科学又笃信神秘。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不懂她,自以为懂她的,会被她的神秘感摄住,他们对我说:“她真的很棒,有一种不拘一格的完美,你走狗屎运了。”

更有趣的是,她常常跟我讲这个城市里有个“甜蜜交换秘密”的午夜甜品店,类似于都市传奇的存在。她很不客气地说,如果我有朝一日想知道她的秘密,可以去找这家店,只要我和这家店有缘。“故事讲到这里,你们信不信?”我坐在午夜的甜品店里,夜里的风在外面呼呼地吹,却吹不进来分毫。我对着几位笑,心空荡荡的,像是荒凉的几千里野外,无人的秋千。“甜蜜交换秘密”甜品店里的三个店主长得最合我眼缘的许何年说:“既然你能来到这里,我们没有理由不信。”

我笑,不可不信缘。她在某个地方控制着这一切。

许何年说:“不过你既然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你们怎么还会结婚?”

我们怎么还会结婚?我众叛亲离,结婚这种事到最后根本没我置喙的余地:“为什么?我只有那句话能解释,我觉得她能控制人的思想。”

某一天,我们兄弟聚餐,吃到半中间,他们对我说:“我看你还是结了吧。”

他们是疯了吗?他们根本最清楚我和她之间的买卖关系,现在竟然来劝我结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最后把眼神放在余建脸上:“你也这么认为?”

余建点点头。我问:“为什么?”

余建非常可爱深情地说:“因为爱呀。”我简直骇极而笑。他们都着了魔,余建不相信我不喜欢她。“你们可要想清楚,我结婚后,你们个个不久也要身陷囹圄。”“无所谓,我们也该收收心了。”林亚明做了一个苍凉的手势。“那你喜欢她吗?”另外一个长相青春无邪的店主问,多无聊的问题,但无聊的问题往往很难回答。

我问自己,我喜欢她吗?她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

我坚决不结婚,不代表我永远不打算结婚,只是我这人喜新厌旧,没办法永恒地欣赏同一个事物,也许这是人的本性,但我又很任性,我对女性有大爱,所以我相信我的婚姻会比我父母的还要噩梦,何必呢。

我也见过让心荡漾的人,一次在香港的马场上,远远看到一个中短发戴棒球帽、穿着斑马条纹运动服的女孩,她拿着相机,笑容明媚如湄南河上的阳光,英姿飒爽,可惜刚好是退场,人潮汹涌,还来不及接近她已消失在人海,因为没有缘分,所以缘分更深。

又有一回跟当时的女友去看演唱会,中途女友要去洗手间,我带她过去,站起来看到后排一个女孩子正哭得稀里哗啦,黑暗的空间里,密密麻麻的人影里,她长发掩映,肌肤如雪,眼波流转。趁着女友进了洗手间,我转身回来,结果她已不在自己的位子。我猜她的人生中也是有人像她此刻这样中途退场吧,不免有点怅然若失。

人生这么长,这种惊鸿一瞥也有过几次,都是完全不一样类型的女生。所以我每次说如果是她们这么美的也许我立马就结了。余建说你放屁,各花入各眼说错了,是各花都能入大哥你的眼,好花不常在,花谢得特快,你这人能定性,《花花公子》都要停刊庆祝。

坚决不结婚,没有人能奈何得了我。但很糟糕的是,我们曾经发生过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但这也不算什么,糟糕的是后面发生的事。

家庭晚宴,在我家举行。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一应俱全,简直是地狱的翻版。

当时我偷偷和一个日本女人打得火热,没有人知道,连我那些狐朋狗友都不知道,偷情更刺激。特别是这个女人有日本人的娴静隐忍,美得不得了,让我乐不思蜀,不对,我必须再三申明,我根本没有蜀。

我刚回家,走上楼,然后她从房间里走出来,我当场惊呆了,没有夸张,当时我觉得一个鬼站在我面前都没这么让我惊悚。她穿着日本和服,巧笑嫣然:“我最近很迷日本的衣服,漂亮吗?”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回复。我和她起了争执,在楼梯口,她拉我的袖子,我用力一挥,她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摔下楼梯。

我吓了一跳,走下楼梯,她在上面喊我,脸色苍白,很奇怪,有一种绝望的色彩:“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所有的人一下都望着她,我怒,又是哪一出。我大声说:“当然。”

她点点头,如同古代贞烈之女,惨笑:“我明白了,我走。”后面隐约又说了三个字,太小声,我听不到了。

她转身,有点心不在焉,也许是和服设计太复杂,她踩到裙摆,刚好楼梯新近又铺了地毯,不知保洁发什么疯。她整个人被一带,一时没法保持平衡,整个人就往下掉。

房间里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她一级级直往下滚,而站得最近的我看得最清楚。

如同一朵鲜红的花被大风刮落,我隐约看到她的脸,苍白,皱紧了眉,我觉得好痛。她滚落到我的脚边,纤弱,细碎,那一身格外突出的骨头包在宽大的和服里,我忽然明白,至少那个瞬间我是爱她的,爱到有一种彻底的疼痛。

她的脸微微转向我,一定非常痛,但眼睛里有笑意,像风吹皱一池秋水,转眼就没了。

没有一个女人像她这样,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格,她桀骜、她不屑、她博学、她决然,她如果想就能带走全场目光,猜不透她的心思,她是敦煌壁画上的天女,飞下来,降落在你的脚边,只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飞走。

对,再也没有女人比得过她,因为每个女人在她出现之后,都只是乏味。缺少她那种惊心动魄、千变万化的美。

短短时间,我心中有万千念头出现、消失,我们对望着,时间仿佛停滞。然后,有亲人尖叫,流血了,好多血,快打电话,叫医生。无数的人在我们身边穿梭,黑压压的,陌生的面孔,流星般,黑洞般。

后来,她流产了,原来她已经有两三个月的身孕,孩子无疑是我的。她没有任何责怪,有力气的时候,开始三言两语地替我开解,话不多,但用很坚决的语气,说是自己不小心。至于我们在楼梯上的对话,奶奶问她,她也摇摇头,说只是交流对和服的看法,奶奶当然不可能信。

我记起她对请假撒谎的那个野生哲学,她到底是要奶奶信还是不要?我不懂。也许还是那句话,你信那就是真的,不信那就是假的。

但不管如何,最坏的结果已经发生。我全家勒令我们结婚,我已经没有力气抵抗这种命运。

她得到了她的百分之三,更可怕的是,我那可怕的奶奶说公司要交给我,那必须先挂在她名下,因为奶奶非常信任她的经商能力,而我呢,除了玩什么都不会。房产也必须先暂时挂在她名下,奶奶才放心。我想这个世界和我,总有一个出了问题,不是我疯了,就是世界疯了,所以来这里,我想知道,疯的到底是谁。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没有问题的只有她,她没有破绽,她完美得可怕。

当时在楼梯上,她问我的是:“你喜欢上的那个日本女人比得上我吗?”

我说:“当然,谁都比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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