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6 03:4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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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亨利•拉西莫夫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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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

亲爱的普鲁斯特今夜将要离开试读:

第一章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在阿姆兰大街四十四号居住了一个月的普鲁斯特已经四十八岁了,距离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还有三年。此时,他尚不知情,不过应当也有所察觉了。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十一日,那时,莱昂·都德4已经允诺他会支持普鲁斯特获得龚古尔文学奖5。下午五六点,敲门声响了起来,塞莱斯特6急忙去开门。造访的是加斯东·伽利玛7先生,连同《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的雅克·里维埃尔先生和商务部的特龙什先生,他们像东方三王8一般降临。看到他们来造访,塞莱斯特就明白了:普鲁斯特先生是龚古尔文学奖的得主!伽利玛先生要求立即去见普鲁斯特先生,他像一头牛似的,急不可耐地想要冲进楼道里。也好,她去看看普鲁斯特先生是否已经……尽管她已经去看过好多次了。

他被吵醒了。很显然,他刚刚做完烟熏疗法(房间里正烟雾弥漫),喝完了咖啡(杯子是空的)。“先生,我有一个重大的消息想要告诉您!我希望这能让您高兴——您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塞莱斯特在床边说。“好的。”“什么,好的?”塞莱斯特惊讶地说。“先生,这个奖……”塞莱斯特话还未完,伽利玛先生、里维埃尔先生和特龙什先生就出现在了门口,他们看上去就像愤怒的水牛。如果他们不是穿着大靴子踩在地上“咚咚”作响,并且未经同意就强行来到普鲁斯特的房间的话,他们的造访还是很美好的。“好吧,亲爱的塞莱斯特,你不该这样。不过,现在我还不能接待他们,希望他们能改日再来。如果非要见的话,那就今晚吧,塞莱斯特,今晚十点左右。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你代我向伽利玛先生致以诚挚的谢意,为所有的一切向他表示感谢。”

塞莱斯特顺从地回到门口,交代访客们需要等到今晚十点左右。

加斯东·伽利玛先生愤怒了,他说他不该那么急匆匆地去阿布维尔的印刷厂加印一九一九年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因为获奖者甚至都不愿意接受这个奖项!“真是好极了!因为我,在阿布维尔,人们都会知道这个无比荣耀的名字,而这个人却不愿见我!”伽利玛先生讽刺地说。

塞莱斯特苦恼地折回普鲁斯特的床边,又劝说了两句。最终,普鲁斯特接受了他们的造访,不过他只接待伽利玛先生一个人。“亲爱的马塞尔先生,”伽利玛先生说,“对于举办庆功宴这件大事儿,您怎么看?”“亲爱的加斯东先生,这不应该,这太可笑了。”普鲁斯特说。

短暂的会面告一段落,普鲁斯特吩咐塞莱斯特:无论是谁,不管他是记者、摄影师,还是文人,都别放他们进来,也不要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面对任何问题都不要开口。”普鲁斯特在唇边比画了一个十字。

然而第二天,他却意外地接待了所有来访的好心人,也包括昨天来的那三个人:加斯东·伽利玛先生、雅克·里维埃尔先生和居斯塔夫·特龙什先生。《法兰西行动报》的莱昂·都德的事情不多,为了普鲁斯特,他简直是忙上忙下的。《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的团队是最后一批造访的,塞莱斯特说他们是群虚伪的好好先生。普鲁斯特预感自己的哮喘就要发作了,而且比以往都要严重,于是他开始打发访客们离开。哮喘发作过后,保尔·莫朗9来了,他给普鲁斯特看了罗朗·道格莱斯10与他共同竞争这次文学奖的小说《木十字架》11。书是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出版的,封面上厚颜无耻地印着这样几个字:大号字体的“龚古尔文学奖”,小号字体的“十个人中就有四个人这么认为”。这是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一贯的出版风格,他们从不输在气势上。普鲁斯特还阅读了《辩论报》上的几行内容:“……来自九泉之下的才华……一个决绝的隐居者失眠时所写下的文字……”

塞莱斯特按照要求妥善地统计了来信数量:普鲁斯特整整收到了八百七十封道贺信。并且,他给绝大多数人都回了信。那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了,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所以只好停止回信。唯独一封信例外,看起来,他对这位来信者有着特殊的兴趣。那位来信者是普鲁斯特吐露自己糟糕身体状况的唯一对象,也是唯一一个他坚持回信的对象。只要谈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普鲁斯特总是表现得很厌烦。他既不喜欢抱怨,也不喜欢被同情,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当他稍微好点儿时,他愿意说出来,大家都为此而高兴。这时,他却惊叫道,他只是稍微好点儿,并不是痊愈,不要白高兴一场,这是个误会……

他多次在死亡边缘徘徊,他不再进食,也不再起床。他的手指会止不住地颤抖,连笔都握不住,只能口授让他人记录了。他会头晕,会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他开始幻听,总觉得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壮硕女人纠缠他;他弄丢了拖鞋;他觉得有火在四处蔓延……他开始记不清给谁寄过书,没有给谁寄过书。门房的女儿每天都拿着几十封晚餐邀请函找他。每当他醒了,他就点燃烟熏香粉,摇铃要杯咖啡。这时,塞莱斯特就把邀请信放在门口的旅行箱上,他也不再回复这些邀请信了。

获得龚古尔文学奖几天后,普鲁斯特让塞莱斯特和他的姐姐玛丽·吉耐斯特沿着阿姆兰街道一路看看书店。不过显然,这两个女孩很难明白老客户的看法。一个愤怒的读者写信来告诉普鲁斯特,他想买这本书,不过书商回答说书店不再卖这本书了。普鲁斯特让奥迪隆·阿尔巴雷12把这个让人恼火的消息带给《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的加斯东·伽利玛、雅克·里维埃尔、居斯塔夫·特龙什和安德烈·纪德13。但凡运气好点儿,他们其中一个就能收到消息,并且能细致、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情。奥迪隆刚回来,普鲁斯特就让他再去一趟斯多克出版社,告诉他们书店缺书了。这简直让人受不了。

雅克·波雷尔14来看望他了,并告诉普鲁斯特他母亲蕾雅娜想送一份礼物给他。普鲁斯特想要一张她打扮成萨冈亲王的照片,照片中,她穿着男士礼服、顶着礼帽、戴着单片眼镜,扣眼上别着一朵栀子花。在巴黎歌剧院,雅克·波雷尔的母亲可是歌舞剧中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因此照片还必须有她的签名才行。除此以外,普鲁斯特还向他请求,在去史密斯家的路上能否注意一下里弗利大街上的玻璃橱窗。如果他的作品还没有陈列出来,就进去询问一下:战后,龚古尔文学奖的作品是否已经出售?获奖作品的作者是一个叫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人。

有一条流言,说他在里兹酒店花了五千法郎请评委们吃饭作为答谢15。

但真相却是,他偶然在家中发现了十二瓶皇家骑士,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还珍藏了这些美酒。他还送给塞莱斯特一顶装饰着极乐鸟的帽子,这是她应得的。他坐在床上,伏在散乱的被子上,开始在一个信封上写着一首拙劣而蹩脚的诗2:

高贵、灵巧、纤细,

时而慵懒,时而活泼。

迷倒皇孙王侯和土匪强盗,

向马塞尔掷来尖酸刻薄的话,

而她报以蜂蜜、报以香醋,

风趣、敏锐、正直……

普鲁斯特的笔掉落在了地上,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我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塞莱斯特,可我还有时间吗?普鲁斯特写给塞莱斯特的打油诗。塞莱斯特·阿尔巴雷,普鲁斯特忠实的女佣人,身兼秘书、信使、管家、护士和厨师,服侍普鲁斯特直至去世。

第二章

普鲁斯特还住在奥斯曼大道一〇二号大楼时,他的姨妈艾米莉·韦伊没有提前告知普鲁斯特她已经出售了这栋大楼16。新买主们心急火燎地重建大楼,在院内安置了一个玻璃天棚,重修了室内的楼梯。噪声和灰尘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如同炼狱一般,简直无法住人,普鲁斯特只好暂时搬了出来。他曾向莱昂内尔·郝叟推心置腹地说,搬家是个明智的选择。

在奥斯曼大道上的那所宽敞的公寓里,还堆放着他的一堆笨重、无用而又丑陋的家具,散发着历史的陈旧感17。这些都是他父母遗留下来的,他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几个月前,他说过要卖了这堆家具,他曾跟他父母的朋友热奈维埃芙·斯特劳斯夫人18提起过他们家的地毯,那块巨大而精美的士麦拿19地毯曾是波斯国王于一八六九年赠送给阿德里安·普鲁斯特20教授的。普鲁斯特还有一堆不要了的挂式的分支吊灯、青铜制品和餐具,这些都可以交给德鲁奥拍卖行21。此外,莱昂内尔有一个私交莱尔-杜布雷耶先生是做拍卖估价的,莱昂内尔替普鲁斯特给其打了通电话,问他对于那些软木板有什么看法。拍卖估价师认为它们还是值点钱的,只需要把它们进行脱胶处理,然后存放起来,比如放在车库里,再转卖给木塞商人22就可以了。撤离了家具的奥斯曼大道的公寓空空如也,那儿没有人叫普鲁斯特了,那儿再也不会有妈妈的身影了。

从奥斯曼大道搬出来后,他暂时借宿在里兹酒店。那儿嘈杂不堪,处处充斥着电话铃声、浴室淋浴声、马桶抽水声。雅克·波雷尔推荐了他母亲蕾雅娜私人公馆三楼的一间公寓。私人公馆在洛朗-皮沙大街八号,靠近福煦大街23,离布洛涅森林也不远,因而容易患上花粉症。蕾雅娜住在一楼,雅克·波雷尔与他的娇妻以及嗷嗷待哺的婴儿住在二楼,三楼本来是留给蕾雅娜女儿热尔梅娜的,不过彼时她人在美洲,因而也就空下来了。房间配有家具,不过实在太难看了。这里和里兹酒店一样嘈杂,房租一样贵,但好歹这也能算是在飘零生涯中短暂的容身之所。房间的隔板很薄,完全挡不住邻居云雨时的缠绵之声。这让普鲁斯特很是嫉妒。他第一次觉得,行男女之事也可以是一桩罪行。不过,他回想之后却只能坦言,若说那真是一桩罪行,他宁可犯下滔天大罪。无良宵可度的人生,哪里还有什么滋味呢?

一九一九年十月一日,普鲁斯特决定将住处定在阿姆兰大街,此处位于吉美博物馆24与特罗卡德罗广场25之间,塞纳河之畔。这座公寓是维克多·雨果广场26的一个房产中介在八月介绍给普鲁斯特的,公寓业主是一位叫波雷特的夫人。随后,塞莱斯特便动身来到公寓实地考察了一下情况。他们的房间在三楼,公寓有部电梯,通常从半楼27直通三楼。“有四楼吗?”塞莱斯特问。“哎,是的,有的。”“不可以把四楼租出去,这样没有住户的话会很安静,而且普鲁斯特先生可以在那里存放多余的家具。”那时,那些陈旧的家具正堆放在一个美国商人的地下室中。塞莱斯特并不知道个中缘由,就向波雷特夫人提出了一些基本的需求。

波雷特夫人并不能保证,不过,她好像也不是很在乎。

那时,通向四楼的楼梯已经被一个叫贝利的房客占用了,她是阿里斯蒂德·白里安28的清洁女工。塞莱斯特想,不能让四楼租出去,反正通向四楼的楼梯被她堵住了。塞莱斯特彬彬有礼地请求她避免弄出很大的噪声,因为病情严重的普鲁斯特即将搬进三楼。他害怕寒冷,行动困难,失眠,痴迷于汤壶、止鼾喷雾以及用于烟熏疗法的勒格拉牌香粉。他身体不好时,也会坚持去里兹酒店的沙龙,但次数越来越少了。不过,后来塞莱斯特并没有跟贝利说过这些,只是给了她小费来收买她。

阿姆兰大街上有不少当地名流,一位亲王夫人、五位侯爵、六位伯爵夫人和一位男爵。人们不禁好奇,还有哪些王侯贵族、社会名流住在这条大街上呢?

他们公寓的一楼是一间面包店,傅维拉先生是面包师,也是一些大楼的业主。他的故乡是多姆山省29一个叫蒙塔尼翁的村庄,那里离塞莱斯特的故乡洛泽尔省30不远,因而他们也能算半个老乡。对于傅维拉,人们只知道他在塞纳-马恩省31有一个城堡。换句话说,这个面包师其实腰缠万贯。塞莱斯特总在他家打电话,他的面包店通宵经营。每天清晨,塞莱斯特推门进店,惹得门后的迎客铃铛叮叮当当作响。她旁若无人地走进餐厅,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她会买两个热羊角面包上楼,普鲁斯特偶尔会全部吃掉,偶尔只要一个,但偶尔也会一个都不要。人们很难去弄懂普鲁斯特在想什么,所以也千万别想去为他制订什么专门的计划,因为肯定会有变数。

他的寓所共有五间房间、一间厨房和一间浴室。他仍旧没有下定决心如莱昂内尔·郝叟建议的那般尽快出售那些家具,那些家具如今都堆积在餐厅、卧室配间和客厅里。不过,这些房间除了充当仓库以外,也没有别的用处了。

阳光照射进屋内,地板上一些光滑的角落反射出水晶般的光亮。墙壁上挂着几幅画。一幅是一位公主的肖像画。一幅是阿德里安·普鲁斯特教授的肖像画,这幅画是由让·勒孔特·迪·努伊32于一八八五年左右所绘,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作品。画面中,阿德里安·普鲁斯特教授手中握着笔,正专心致志地撰写一篇可能是关于民众健康的论文。一盏沙漏摆在他的右边,沙砾的流逝,仿佛也带走了那个时代的浮华,但同时又提醒着医生自己与死神抗争的神圣职责。另一幅画是匿名者所绘的让娜·普鲁斯特33的肖像,她面容姣好,目光深沉。此外,还有一幅普鲁斯特年轻时候的画像。那时,他才二十一岁,脸上残留着青春的光芒,但穿着和打扮稍显老成。这幅画是由雅克-埃米尔·布朗什34所绘,普鲁斯特很喜欢它,觉得很漂亮,是最能展现他风姿的作品。不过,他也好久不曾欣赏过这幅画作了,画中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只在他的作品中片刻重现。

一个黑色书架摆在他卧室的配间里,上边摆放着普鲁斯特夫人所珍藏的塞维涅夫人35的作品。约翰·拉斯金36亲自翻译了这些作品,并作了序,圣西蒙37则将这些作品做成了精装书,并以普鲁斯特夫人的首字母MP38命名。由雅克-埃米尔·布朗什所绘的普鲁斯特,彼时的普鲁斯特才二十一岁。

他的房间有两道门:一道是双扇门,通常用作客人出入;另一道更加私密一些,靠近床,可以通向浴室。房间里有张床,床的支柱是镀了铜的,在烟熏火燎之下早已被染黑了。此外,还有一个或为访客或为塞莱斯特准备的大扶手椅,三张竹制的小桌子(他称为“小型护卫舰”,可能是因为这些桌子不太稳当),上边放着他的笔记本、烟熏疗法所需的材料(止哮喘的勒格拉香粉和用来点燃香粉的纸盒)、依云牌矿泉水、写作用品(笔、墨水)、一叠手帕,以及其他一堆散乱堆放的物品,诸如药片、最近收到或是留存已久的信件、杂志、新闻报纸、几副眼镜、怀表和止鼾喷雾。如果他不小心弄掉了什么东西在地上,比如说他的笔杆,他就会摇铃叫塞莱斯特捡起来。床头有一盏灯,灯罩是绿色的,还有三个梨状的电器,其中两个就是用来摇铃的。床边是个壁炉,壁炉沿上放着几本书和写有手稿的漆布封面笔记本。墙壁上的那扇窗永远是紧闭的,覆盖着蓝色绸缎大窗帘。这个房间,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典型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式房间。

塞莱斯特和奥迪隆·阿尔巴雷的房间在进门后的右手边,门口放着一个旅行箱,上面堆着一叠信件。其中,一些本该是奥迪隆收到之后就立即带给普鲁斯特的,但如今都混杂在门房的小女儿每天拿上来的信件和塞莱斯特没有给普鲁斯特过目的信件之中,寂寂地,无人问津。

一盏烛台总是在走廊上孤独地亮着。一旦普鲁斯特早晨因为烟熏疗法需要烛台了,塞莱斯特就拿到他的房间来,如同每日晚间例行的祷告阅读的圣书一般。塞莱斯特通常按箱买蜡烛,一次就是五千克。

总之,对于普鲁斯特而言,无论是阿姆兰大街上的房子还是奥斯曼大道上的房子,它们都毫无区别。只不过,普鲁斯特将会在此处沉睡得越来越久,直到长眠。

是谁说过的,爱情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普鲁斯特生前最后居住的房间。

那些日子,和年轻的亨利·罗沙39超越了理性友谊的情感常常使普鲁斯特郁郁寡欢。普鲁斯特是在里兹酒店遇到他的。那时,罗沙还是酒店里的服务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离普鲁斯特所在的公寓不远。他说他想成为一名画家。

普鲁斯特不再喜欢他了,但仍没有狠下心来打发罗沙离开。倒是塞莱斯特很厌恶他,或许她只是单纯的嫉妒,或许她也认为他们之间的交往对普鲁斯特没有任何好处。不,应该说对他们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这终将是一段两败俱伤的关系,普鲁斯特恍若陷入了情感的圈套一般,没有任何出路。这让他痛苦不已、疲惫不堪,同时,他又不得不为对方耗费财力。普鲁斯特喜欢跟他一起玩纸牌游戏,而亨利·罗沙却更喜欢玩弄女人,时不时地就让女人到他房中过夜。在阿卡西亚大街上,他介绍那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但其实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那时,他还是普鲁斯特的秘书。他字写得很好看,不过却是错字连篇。其实,塞莱斯特知道,普鲁斯特心里一直很清醒,这个人什么也不懂,他也不想再帮助这个让他厌倦的年轻人了。起初,普鲁斯特尝试口授让罗沙来记录,不过他需要事无巨细地解释每字每句,因而不久他就放弃了。他希望罗沙可以离开这所公寓,这个如同寄生虫一般的食客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总说自己在画画。这让普鲁斯特很是恼火。普鲁斯特每每接待客人时,罗沙总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穿着印有吊钟海棠的鲜艳睡衣,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胡话、瞎抱怨,诸如买了一件衣服花了他三千法郎之类的琐碎破事。但事实上,三千法郎花的是普鲁斯特的,他替罗沙背负着逐日沉重的债务。

一九一九年,普鲁斯特为亨利·罗沙办好了护照,替他在瑞士找到了一份工作。这天,他送罗沙去里昂火车站,顺便看看火车站是否在卖他的书,结果一本也没有。罗沙在瑞士并没有待太久,很快又回到了普鲁斯特的身边。回来之后,罗沙简直变本加厉,毫无愧疚地继续挥霍普鲁斯特的钱。普鲁斯特开始考虑是否应当给他重新找份工作,比如去银行。他对记账还是很在行的,比做大作家的秘书要好得多。普鲁斯特劳烦在巴黎银行和荷兰银行工作的朋友奥拉斯·菲纳利帮个忙。看在普鲁斯特的面子上,菲纳利连面试都没有,便让罗沙去顶替在纽约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职位空缺。亨利·罗沙将要远走天涯了,但彼此天各一方对双方都有好处。临行那天,阿卡西亚大街上洒下了罗沙的一行行清泪。普鲁斯特只能用刺绣手帕去擦拭那一道道抹不去的泪痕。

同在奥斯曼大道和洛朗-皮沙大街时的情形一样,他们居住在阿姆兰大街时,除非普鲁斯特在下午或者傍晚摇铃请塞莱斯特进去,否则她是不会贸然进入他的房间的。塞莱斯特知道,普鲁斯特最需要的便是安静。此外,还不能有香水味,否则会引起他的不适。塞莱斯特时常准备着特浓咖啡,这是唯一一道普鲁斯特准许她做的饮食,也是他再三要求她做的,其他一切菜肴均交给里兹酒店去准备。偶尔有客人造访时,他也会让奥迪隆在饭点时去一趟里兹酒店的厨房,去找奥利维埃·达布斯迦40取一只烤鸡。

普鲁斯特会在两个特定的时间饮用特浓咖啡,只要他摇两声铃,塞莱斯特就明白她要端进去咖啡、牛奶和一个羊角面包了。只要普鲁斯特不主动开口讲话,塞莱斯特就绝不作声。塞莱斯特要将羊角面包放在银质托盘上的一个特定的盘子里,这个盘子与普鲁斯特的其他器皿都是配套的。这些小咖啡壶、边缘镀金的大碗、糖罐和带盖儿的牛奶罐不仅都是银制的,而且还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如果铃声再次响起,她就再拿进去一个羊角面包。很多时候,他只会吃一个羊角面包,只喝一点儿牛奶咖啡和里兹酒店里的冰镇啤酒。

咖啡只买科尔塞勒41生产的,可以在莱维大街上的咖啡加工商店里买到。除了咖啡,塞莱斯特还让她姐姐玛丽·吉耐斯特在这个商店购买了专门的咖啡过滤器、托盘、咖啡壶、碗和牛奶罐。在每天下午铃声响起之前,塞莱斯特就已经准备好了咖啡。她仔细地将磨碎的咖啡倒在咖啡过滤器中,然后几乎是一滴一滴地加水,随后再放在双层的蒸锅里,最后精确地在银制小咖啡壶中倒入刚好两杯的量。普鲁斯特喝咖啡的时间一般都很固定,但也有很随意的时候,比如凌晨一两点,他会醒来,然后要一杯咖啡。这时,塞莱斯特也需要留心提前准备。某些清晨,普鲁斯特会延长烟熏疗法的时间。如果咖啡准备得太早,塞莱斯特就得重新去做。

每个清晨,乳品商店都会派人送来新鲜的牛奶放在门前的台阶上。中午时,乳品商店还会派人来确认是否收到了牛奶,不然就会再送来一瓶。一般来说,跟普鲁斯特相关的事情都是如此仔细。

摇铃之前,普鲁斯特一般会进行烟熏疗法。他在一个碟子里倒入一两撮儿勒格拉牌的深灰色香粉(塞莱斯特备好了好几条香粉,每条十盒,都是在勒克莱尔药店里购买的),接着在烛台上点燃一小张白色方形的纸张,再用燃着的纸张焚烧香粉。纸张通常都是信纸,信纸没有了就用春天百货商店42里买的纸。蜡烛通宵达旦地亮着,一直到他醒来。因为火柴上有硫黄,所以一切焚烧都不能使用火柴,点燃蜡烛也只能在厨房进行。

做完烟熏疗法、喝完牛奶咖啡后,普鲁斯特会独自来到浴室。他每天都要换二十多条毛巾,不用的就丢在地上。只要毛巾稍微沾湿一点儿,他就会舍弃或扔掉。普鲁斯特沐浴时,塞莱斯特就会替他更换床单。每天如此,因为床单上总会残留汗味儿。

洗完澡,普鲁斯特就回到床上,坐上坐垫,摇铃叫塞莱斯特拿止鼾喷雾。他还会要两个汤壶(滚烫的汤壶被塞莱斯特裹上布巾),一个放在腿上,一个放在胯边。此外,塞莱斯特还会拿给他新的睡衣、羊毛裤、羊毛衫。接下来,普鲁斯特便开始阅读收到的信件、报纸和杂志。需要回信时,他因为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迹模糊难辨,因而口授让塞莱斯特或者奥迪隆的侄女伊冯娜·阿尔巴雷,或者可爱的罗泽瑞娜来写信。做完这些,普鲁斯特就投身于工作之中,他的工作便是拿出《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寄给他的印刷文本校样,以及反复增删、修改过后的手稿校稿。有时当他疲倦不堪时,塞莱斯特或者伊冯娜会来帮助他。虽然伊冯娜很难跟上普鲁斯特的脚步,但起码她还是个很不错的打字员。当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时,她就像个产妇一样扯着嗓子尖叫,普鲁斯特因而叫她“呻吟者”。

通常,塞莱斯特直到清晨才会上床休息,在普鲁斯特服用巴比妥43之前,她是不能睡觉的。偶尔,普鲁斯特会服用过量巴比妥,随后的两三天,他都陷入沉睡之中。就这样,塞莱斯特、奥迪隆乃至于玛丽·吉耐斯特和伊冯娜·阿尔巴雷因为普鲁斯特都过上了作息紊乱无章的生活。伊冯娜说塞莱斯特就像是《重现的时光》44里弗朗索瓦丝45的女儿:“她总是有话要说。我重重地关上门,她还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

将近午夜,他接待了来访的客人。他的客人包括里维埃尔、莫朗、莫里亚克46、让·科克托47、比贝斯科、英国文人西德尼·希夫、文艺批评家沃杜瓦耶。他的客人中很难见到女性的倩影,不是他不喜欢女性客人,而是担心她们会用纤纤玉指摆弄花瓶里的花朵,偶尔还会不小心摔碎花瓶,将浓烈的香味散布在整个房间。普鲁斯特是闻不了这种味道的,他的哮喘会剧烈发作。当不得不接待女客时,普鲁斯特一般会戴上白色手套。让·科克托,摄于一九〇九年。

一次,两位尊贵的女客想要看望普鲁斯特:一位是玛尔特·比贝斯科亲王的夫人,其也是普鲁斯特的两个朋友艾曼纽和安托万的日耳曼表亲;另一位是安托万亲王的夫人伊丽莎白。她们俩看完戏剧之后打算在这里过夜。她们叫塞莱斯特去征询普鲁斯特的意见,塞莱斯特回来后说:“很抱歉,夫人们,先生不见客,他也很遗憾。”他的理由仍旧是她们浑身的香味,他总不能用夹子夹住自己的鼻子吧?这个理由富有诗情画意而又合乎情理,但真正羞于出口的理由却是:他不想以卧床的可怜姿态来迎接两位尊贵的客人。

他邀请朋友来做客时会要求他们“不要带夫人前来”。朋友们围着一张小桌子一起吃个便饭,菜单是奥迪隆从里兹酒店拿过来的,有鳌虾、龙虾、烤鸡、豌豆和巧克力蛋糕。当然,这些食物都是他不吃的。很早的时候,在马尔泽尔布大道九号的父母家里进行盛大的晚宴时,他便会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姿态,走到每一位宾客的身边交谈一番,让每位宾客都觉得这场接待似乎就是为他们而准备的。莫里亚克对这种场景有些反感,他说普鲁斯特是个“阴郁的家伙”,长着一副“蜡黄色的面容”,把“被子当外套”。后来,普鲁斯特的访客越来越少,大家对他那肿胀而死灰的倦容感到震惊。在那云雾缥缈的房间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的双目下是重重的黑眼圈。他沉默着,仿佛在勉力呼吸。他浑身都是苍白的,苍白的睡衣,苍白的被单(他喜欢将被单不合时宜地裹在肩上或放在身下,然而,房间的扶手椅子上明明就放着他的厚羊毛衫),头顶那微弱的绿光衬托得他更加苍白。有人隐隐觉得他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希伯来人的味道,还有人注意到他面如死灰,仿佛已然是日后陈尸的模样了。

第三章

普鲁斯特说自己越来越疲惫,连塞莱斯特也看出来了。

一九二〇年二月,因为过于劳累,他甚至没有看出《盖尔芒特家那边》48校样中的排版错误。不过,与其说他疲惫,不如说他对这些错误毫不关心:出版社里拿着薪水校对样稿的大有人在。《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就已经安排了一位年轻人专门负责校对这类错误。至于他,他把所有的激情都倾注在对作品的增添、修补当中了。人们说那个年轻人是个达达主义者49:加斯东·伽利玛出版社的这位编辑叫安德烈·布雷顿,他看稿子十分认真、细致。但即便是他做完校对之后,普鲁斯特仍旧能从中发现各种各样的错误:是柏格森,而不是贝戈特!索多姆上漏掉了长音符50!“愤怒”拼错了!他像福楼拜那样指出稿件中的错误,他以为,福楼拜近年来依然是“文学界史无前例的”作家。“先生,您说这可真是奇怪。”塞莱斯特说,“那天之后,我的姐姐玛丽在我跟前说:‘《盖尔芒特家那边》……’我立即纠正她说:‘不,玛丽,应该是《盖尔芒特那边》,而不是《盖尔芒特家那边》。’她说:‘可是,我们不是说《在斯万家那边》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了。我不敢为这一丁点儿小事打扰您,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问问您……”“您说得很有道理,塞莱斯特。”普鲁斯特说,“确实,塞莱斯特。不过,我有自己的理由:斯万和盖尔芒特两个词语并不是一个性质,斯万是某个人的姓氏,而盖尔芒特却是一个地名。我们去某人家能用这个介词51,但我们说去凡尔赛就不能用这个介词了。你看,我都成了索邦大师52了。塞莱斯特,是你促使我变成这样的。”

普鲁斯特让塞莱斯特给伽利玛先生打个电话,不过无人接听。他就让她接着打,不过伽利玛先生好像始终不在。《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就像一位母亲,不过,她产奶的胸脯却不能始终只为一位作家哺乳。但普鲁斯特也会因此而指责她,这样,这位母亲就会向他传达爱意,而且是她几近所有的、专属的爱意。他之所以要打电话,正是要向加斯东·伽利玛、雅克·里维埃尔、让·波朗、安德烈·纪德抱怨仍旧存在的排版错误。这样,他们就会带着自己最精美的钢笔前去休整出版社里存在的种种陋习,这让普鲁斯特很是满足。相反地,若是有人拜托他付出一丁点儿辛劳时,他能制造出无数的借口回绝,这多少有些让人感到不快。

从某种程度上说,普鲁斯特是受这种信念所驱使的:在众多竞争的出版社之中,找到一家合适的出版社就相当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庇护所,可以保证他的作品有一个可观的销量。同时,他也为这些出版社做了广告。

他收到伽利玛的一张便条,伽利玛说自己知道普鲁斯特写作的能力。此外,他还知道他在《高卢人报》《费加罗报》《时报》《辩论报》做的广告,甚至在《新法兰西杂志》上也做了广告。但既然普鲁斯特写的东西就在《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出版,为什么还要用它来打广告?这就好像一个青少年给自己写情书,并写上捏造的签名。加斯东说,只要普鲁斯特完全不抱怨《新法兰西杂志》不写他,那么《新法兰西杂志》将不会再为他做广告,这件事就这么商定了。还有一件事儿,有人告诉普鲁斯特,很多作家得到的报酬比他多。这些作家有的还是三流作家,比如,这个皮埃尔·昂,在杂志最后一期才能看到这个名字,他却被介绍为“一个新左拉”。普鲁斯特可能也希望自己被介绍为一个“新左拉”?当然不是,但他倒是希望自己被介绍为一个新圣-西蒙或者一个新夏多布里昂53,这样不是很好吗?

加斯东·伽利玛先生为了澄清这一切,打算到阿姆兰大街来看望普鲁斯特。这可是出版社给予他最为体面的尊重。不过,普鲁斯特实在是病得太虚弱了,谁也不接待,就算是加斯东·伽利玛先生本人也不例外。

然而,恰恰就是在同一个月,他却邀请了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共进晚餐,还由亨利·罗沙作陪。那时,罗沙刚从瑞士回来,他不想工作,迟迟赖在家中不肯回到岗位上。不过,与其说是晚餐,倒不如说是消夜,他们是晚上十点在普鲁斯特的床头边吃的。信奉天主教的莫里亚克隔天就给普鲁斯特寄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感谢信以感谢他的招待。不过,在他的日记中,他却写下了这些令人难堪的细节:“不干不净的床单”“充斥着家具的异味”“一张犹太人特征的脸上布满十天没剃的胡楂儿”“靠祖传的破烂货赚钱”。普鲁斯特对他形容的这些细节反而很高兴,还觉得“祖传的”三个字太含糊,换成“阿基坦54人的祖先留下来的”会更加贴切。

五月四日,普鲁斯特前往歌剧院参加了俄罗斯芭蕾舞晚会。他一边欣赏,一边观察着周围的观众。他察觉到奥特南·德·霍松维勒伯爵正在一间包厢里,如今,他已然是个受人瞩目的老人了。正如在《重现的时光》里,有一位暮年公爵叫德·盖尔芒特。自从上次会面之后,他愈发苍老了,人们只能从他已然被时光腐蚀过的面容中依稀辨认出他。他被死亡的阴影森然笼罩着,仿佛是一块在暴风雨中被海浪无情冲刷着的岩石。

一天夜晚,他受邀去往洛朗-皮沙街的雅克·波雷尔家中做客。雅克·波雷尔还邀请了里卡尔多·维涅斯演奏德彪西55的曲目。坐在普鲁斯特身旁的是莱昂-保尔·法尔格56。法尔格太喜欢德彪西了,沉醉在音乐中睡了过去。他的头倚靠在普鲁斯特的肩上,因而普鲁斯特一动也没动,这让他很厌倦。直至七月十四日,他收到了蕾雅娜的死讯,才再一次来到了洛朗-皮沙街。

奥斯曼大道上的故居中,软木墙仍旧被普鲁斯特的愁绪笼罩着,他仍旧怀念房中的软木墙。装潢软木墙的建议是安娜·德·诺阿耶57向他提的。这次,他问她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她向他推荐了象牙球。他也问了吉什公爵夫人同样的问题。她提出了另一个想法:用蘸了凡士林的棉花铺墙。不过,普鲁斯特当时的预算都拿去买止鼾喷雾了,因而放弃了这个主意。

九月三十日,有人在布鲁门撒尔交易所评委会议上看到了普鲁斯特的身影。那时,他已然患上了中耳炎,这可能是止鼾喷雾引起的。他曾叫来耳鼻喉科的维卡尔医生给他看病。维卡尔医生给他诊断完,又说可以给他治好哮喘。由于这个原因,让普鲁斯特更加喜欢比泽医生一些,因为比泽医生不会自命不凡地说可以治好他的其他所有病。普鲁斯特很清楚,他的病是治不好的。之所以仍旧要请医生,无非是因为生理条件反射罢了。要么是因为听从了弟弟的要求,要么是为了取悦塞莱斯特,甚至也可以说,他是要以此来嘲讽那些自视过高的庸医罢了。

耳疾没能阻止普鲁斯特参加布鲁门撒尔会议。他之所以肯抱病前往,也完全是因为雅克·里维埃尔。那时,里维埃尔还是个备受称赞但流年不利的年轻作家,领导着整个《新法兰西杂志》出版社,十分推崇普鲁斯特。普鲁斯特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人们注视着他迈着蹒跚的步伐走了进来。参加会议的评委是要被画肖像的,不过幸而他并不知晓此事,否则那幅肖像肯定会让他愤怒地想要通过决斗来清洗名誉。小说家勒内·布瓦莱夫彼时坐在评委会的座席之中,他看到普鲁斯特在过道中走在穿着号衣的仆人身后。他说普鲁斯特“穿着大衣,显得耸肩缩颈的”“脸色发青,仿佛变质的野味”“长着一副手相师的外表”“他衣着破旧,假衣领上的喇叭口已经磨损了,脏得就像好多天没换过衣裳……”“领带已经老旧了,裤子起码穿了十年”“白色手套污痕遍布”“举止犹如一位六十岁,但风韵犹存的犹太老妇人”“那张脸仿佛经过融合再度膨胀,却无法恢复最初的模样而显得皱皱巴巴”“他是个仍旧年轻的老人、病人,杂糅了女性柔美的男人——是个奇怪的人”。会议上,普鲁斯特遇到了哲学家亨利·柏格森58,也是他的远房亲戚。柏格森仍旧遵循着布列塔尼的生活习俗。他们俩就失眠和催眠药欣然交谈了很久,仿佛两个见识颇深的行家。

除此以外,普鲁斯特便足不出户了。他停止食用一种苦涩的催眠药粉,转而继续服用巴比妥安眠药,但他很怕因此而影响记忆力。一天,他因为服用了过多的巴比妥和鸦片酊的混合药物而中毒,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一连好几天,他与塞莱斯特都无法用语言沟通,只能通过纸条交谈,他的烦躁与苦闷几乎透纸而出。他邀请著名的神经科医生罗塞夫·巴宾斯基前来诊断。医生让他尝试发几个音,但很艰难:“君士坦丁堡的”“炮兵部队的炮兵”“杜鹃花的吹牛”以及“一八七一年妈妈在奥德伊59生下了我”60。不仅如此,他的哮喘也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比泽医生给他注射了吗啡,这让他神志恍惚。

他的朋友吕西安·都德由于责怪普鲁斯特再也没有去探望他,说他成了个“专业文学写作人员”。普鲁斯特的名声大噪使两人之间越来越远。而另一个朋友雷纳尔多61,甚至可以用嫉妒来形容了。吕西安和雷纳尔多都觉得,比起成名之后,默默无闻的普鲁斯特更让他们欣赏。成名之前,普鲁斯特的病也没有这么严重。莱昂内尔·郝叟也有同样的怨言,他不止一次告诉普鲁斯特他从来不曾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更可恶的是,莱昂内尔·郝叟常常向多个学识并不如他的人询问同样的问题,征求他们的意见,这让那些人很难堪,更加显得他们无知。此外,他那没完没了的抱怨,累积起来和他获得的成就几乎一样多。这很难想象,因为普鲁斯特所获得的成就即便称不上多么伟大,但起码也让他名扬四海,因而他的许多苦难与不幸仿佛都只是虚构中的,那么不切实际。最后,他总结道,他亲爱的小马塞尔·普鲁斯特仿佛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总是容易与那些不肯容忍他淘气和任性的人赌气。”总而言之,他的朋友们形容普鲁斯特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座无形而冰冷的堡垒,却从未向他们降下信任的吊桥。

普鲁斯特紧闭双眸,躺在床上,坐在他床边的是亨利·德·雷尼埃62、保尔·莫朗和雅克·里维埃尔。他向他们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申请法兰西文学院院士,并问他们是如何考虑此事的。雅克·里维埃尔有些犹豫,他说这头衔不适合普鲁斯特:“因为他们根本不理解您,众人皆沉睡,唯有您独醒。”

普鲁斯特想托奥迪隆送给巴雷斯63一张便条,希望巴雷斯前来探望他。奥迪隆可以开车将他带到阿姆兰大街,探访完后送回到讷伊64的家中。不过,时间已经是午夜了,让巴雷斯摸黑来访太强人所难了。普鲁斯特摇铃叫塞莱斯特拿来他的毛皮大衣、手套、拐杖和圆顶礼帽,这些都是他外出才穿的行头。他在讷伊下车,叫醒了巴雷斯。“我还以为您危在旦夕了,我的朋友!”巴雷斯说。普鲁斯特与罗伯特·德弗莱尔(后左)和吕西安·都德(后右)。都德把手搭在普鲁斯特的肩膀上,并以炙热的眼光凝视着他。从此,普鲁斯特的母亲发现了他的性取向异常。

普鲁斯特向他阐释了自己申请文学院院士的计划,还说阿尔芒·吉什公爵将会支持他。“真的吗?吉什公爵将会支持您?”“正如我告诉您的那样,他会支持我。”“既然这样,尽管我仍旧怀疑这次申请是否成功,但我还是会支持您。”

巴雷斯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这次申请以失败告终。普鲁斯特转而选择申请法国军团荣誉勋章。他很走运,九月二十三日,他被提名,这件事将刊登在《费加罗报》上。雷纳尔多·哈恩,普鲁斯特的情侣、密友。尽管他们的亲密关系只维持了两年,但友谊却绵延了一生。

普鲁斯特请求罗贝尔·德·弗莱尔65别把他的名字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放在一起,要稍微分开、以示区别,最好与作家诺阿耶夫人以及科莱特66的名字放在一起。加斯东·伽利玛又一次提出他那怪诞的想法:举办一场荣誉的宴会。普鲁斯特再一次拒绝了他,理由与之前一样:这太荒唐了。

罗贝尔·普鲁斯特67给他送来了勋章,授奖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因为普鲁斯特的病太严重了。趁着这个机会,罗贝尔·普鲁斯特在他兄长的床头吃了顿晚餐。

画作《孔多塞中学门口处》的作者让·贝劳德画了许多幅“美好年代”68的林荫大道。他画《孔多塞中学门口处》时,普鲁斯特还是那里的学生。他打算送自己的卡地亚装饰品给普鲁斯特,塞莱斯特让她姐姐玛丽去取——一个闪着钻石光芒的小十字架。卡地亚装饰品总是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马塞尔·普鲁斯特与母亲以及弟弟罗贝尔·普鲁斯特。

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普鲁斯特便努力增删、修补作品《女囚》69,想让在凡尔杜兰70家表演的凡德伊71四重奏的片段更加逼真一些,想让布莱四重奏里的中提琴手阿尔贝尔·马西斯这个人物更加丰满一些。一天夜晚,奥迪隆开着车载着普鲁斯特去往一流小提琴手加斯东·布莱72家。已经入眠的布莱醒来后穿着睡衣给普鲁斯特开门。他们彼此道歉,请求原谅,一个是因为如此深夜还来冒昧造访,另一个是因为穿着睡衣唐突待客。布莱微笑着说,他跟母鸡睡得一样早,公鸡啼鸣时,他便醒来。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那时夜已深沉,而普鲁斯特却突然来访。他们约定了一个夜晚,邀请布莱的整个乐队来阿姆兰大街上单独为普鲁斯特演奏塞萨尔·弗兰克73的《D大调弦乐四重奏》。

音乐会将在家中的客厅举行。普鲁斯特让塞莱斯特务必准备好一切,例如那把她从小客厅拿过来的栗色天鹅绒长扶手椅,这样他便能舒服地躺在上面聆听。此外,加斯东·布莱建议一定要堵住壁炉,这样音效会更好。不过显然,这样做开销必然不菲。“但这很值得,塞莱斯特,你很清楚,为了我的作品,这很值得。”普鲁斯特说。

那天,准确地说是那晚。再准确一点儿,是那个午夜,奥迪隆开车去接马西斯、布莱、让蒂尔和大提琴手吕桑。他们在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到达,塞莱斯特已经将客厅布置好了。她拉上窗帘,关上大门,站在门口,随时回应普鲁斯特的召唤。普鲁斯特已然就座,他躺在栗色扶手椅上,闭上双眼。音乐家们开始协调而专注地演奏曲目。接近尾声时,普鲁斯特问他们是否愿意重新演奏一曲片段。演奏结束之后,他给了加斯东·布莱他们乐队出场费,这比之前商量好的价格要高一些,接着他又送他们各自回家。事实上,在他们回家之前,他还请他们去利普啤酒馆74吃了顿消夜。普鲁斯特一回到房间,就重新投入到有关凡德伊四重奏那段篇章的修改之中。

这场在阿姆兰凌晨两点演奏的演唱会,被普鲁斯特写进小说中,成为凡德伊先生创作的奏鸣曲。斯万对他的一曲二分音符奏鸣曲短乐章心醉神迷,他热爱着奥黛特·德·克雷西75却又得不到的痛苦全盛在那旋律里。在另一段奏鸣曲中,读者将能感受到小说的叙述者“我”对阿尔贝蒂娜76的热恋以及与凡德伊女儿的暧昧。最后一首演奏的曲子,巧妙地证明了艺术是真实存在的,为艺术献身也是值得的。无论是普鲁斯特、凡德伊,还是贝戈特、埃尔斯蒂尔77,都为艺术奉献了自己的余生,而斯万却没有一点儿对艺术的献身精神。“塞莱斯特,一个外国女人住进了我的脑海之中。”一九二〇年秋天,普鲁斯特相信他看到了死亡化作一个女人的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与他想象的刚好相反,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他的梦境之中,他沿着一条漆黑无光的林荫大道散步。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正驾着一辆巨大的马车。在黑暗的笼罩中,他从她的声音中辨认出她应当有一张尽善尽美的脸庞和一个青春勃发的肉体。他向她走了过去,林荫大道上,路灯那昏暗的光线洒落在她的身上:那的确是一位妇女,不过她已经上了年纪,身材高大而强壮,大盖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头发,脸上长满红色的斑点……“但是,先生,您为何会以为死亡化作的女人应当会十分美丽呢?”“是真的,塞莱斯特,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哦,请记下来——‘我说过贝戈特已足不出户,他在他的卧室起床一个小时后,浑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者坐火车时穿的一切’……”78“先生,请等一下……”塞莱斯特试图打断他。“‘他慢慢感到越来越冷,就像一个小星宿预示着地球这个大星宿的景象:温暖逐渐离开地球,生命随即消逝。’为什么要写呢?为什么又要写呢,塞莱斯特?为什么要写作?书店的玻璃橱窗展示了我的书吗?大地难道不应该因为变得彻骨寒冷而受到谴责吗?正如今天的我裹在呢绒和皮衣里一般,贝戈特也是这样躲藏在衣物之中,寒冷无孔不入,正如死亡正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身体里,但一切感触都会彻底消失,不是吗?我们用写作来反抗死亡。是的,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与时间赛跑,这是同一件事情,塞莱斯特。不与时间赛跑的征程是会迷失方向的,而文学爱好者是注定要与时间赛跑的。不过,像斯万这样的人不与任何事物赛跑。确切地说,他的生命中没有奔跑,因为他拥有自己所有的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是不重要的。但作家需要死亡这个敌人,在这场注定败北的战斗中,作家仍旧需要抗争到底。这也就是为什么撰写着自己死亡篇章的作家会比死亡要更加崇高,这就是为什么作家一天天地越来越走进死亡的篇章里。这是真实的,同时也存在于想象之中,两者兼具。不过,人们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们认为我说得太过了。人们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塞莱斯特?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认真的,这一切都不是杜撰出来的。”“先生,是这样没错。但是,只有您活着,才能与死亡做斗争。先生,您需要治疗,您需要了解您的身体状况,您需要听医生的话……”“也许吧,塞莱斯特。作家活着才能与死亡抗争,但即便是活着,他也总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一个清晨,普鲁斯特弄错了巴比妥的剂量:他本该服用五十克巴比妥的。服用之后,他整整在四十八个小时里都没有摇铃叫塞莱斯特。那时,他刚刚完成了《盖尔芒特家那边(一)》的修改、校对工作。

一个批评家说他是个娘儿们。普鲁斯特威胁他,说要与他进行一场决斗,武器就是他生火的木头。“您将会见识一下,我到底是不是个娘儿们。”《盖尔芒特家那边(一)》出版以后,普鲁斯特开始为《盖尔芒特家那边(二)》进行增删、修补,一场充满着煎熬的考验又摆在了他的面前。伽利玛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其实他也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给榭维涅夫人79寄去了一本《盖尔芒特家那边(一)》的样书,不过,她不是很理解这本书对她来说有什么用。她与书是没有交集的,更何况里面还充斥着大量她很难读懂的篇章。她让住在安茹街上的邻居兼朋友让·科克托帮忙“找到所有写到我的段落”。普鲁斯特对科克托说,榭维涅夫人读书太少了,甚至都不读书。谢维涅夫人听了,回道:“法布尔写了一本关于昆虫的书,但他从来没有要求昆虫去读这本书。”普鲁斯特还年轻的时候非常仰慕这位夫人,当他在加布里埃尔大街上时,他却没鼓起勇气和她攀谈。在他眼中,她就是一只极乐鸟,但她的目光却只是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她告诉他:“菲兹·詹姆斯还在等着我呢。”多年过去了,她不再是一只极乐鸟了,她更像是一只老喜鹊,只不过脾气跟以前一样傲慢而又暴躁。

第四章

一九二一年春天,普鲁斯特的哮喘又发作了。他需要服用吗啡、阿司匹林、肾上腺素、镇静催眠药、金雀花碱、二醛、鸦片,这是塞莱斯特记得的他所需要服用的药物。他还喜爱吃冰激凌,要么是草莓口味的,要么是覆盆子口味的,这花了他不少钱。此外,他还吃芦笋尖。“先生,芦笋尖很贵。”“很贵,塞莱斯特?”“是的,不过我说的是我祖父的那个时代,阿韦龙省80的芦笋尖很贵。哦,不对,真是奇怪,是在洛泽尔省。”“是的,这很奇怪,塞莱斯特。但我知道您说的是真的,简直贵得吓人,就跟在蒙梭公园81旁部门楼梯间里的人们说的那样。”“哦,先生,您又在开玩笑了,从你的语气中就能听出你是在揶揄那些人。”“塞莱斯特,我在想,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开的玩笑更多。”

五月十三日,普鲁斯特让奥迪隆去接纪德来探望自己。纪德看到普鲁斯特,发觉他变化好大,病症让他更加虚弱,长时间卧床让他有些丰腴。即便房间里的暖气如此充足,他还是冷得打战。普鲁斯特的模样甚至让纪德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重病缠身,或许那些病症都是他伪造出来的,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作品。但是,有一点儿可以确认的是,这的确是个气若游丝的人了。他只能躺着接待客人,随后又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拿着手里的刀迅速地从鼻翼两侧刮过。这让纪德很震惊,他说他“动作笨拙,但动作之中又隐藏着疯狂,就像个狂野的动物或者发疯的人一样行事”。他们谈论了关于同性恋的问题,却没有在任何一点上达成共识,仿佛是两个听不到对方言论的聋子,各说各的。普鲁斯特坚持说波德莱尔就是个同性恋,证据是他十分迷恋女同性恋者。普鲁斯特试图用这一点说服纪德,但纪德却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带来了未出版的《田园牧人》82,告诉他:“拿着吧,读读这本书,您就知道了。”“不,我亲爱的朋友,其实是您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天,普鲁斯特在《舆论报》上阅读了让-路易·沃杜瓦耶连载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神秘的维米尔83”。文章写于荷兰画展在网球场84举办之际,画展展出了维米尔的三幅作品。沃杜瓦耶撰写的评论吸引了普鲁斯特。在文章中,为了“整理、构建和修饰美化后的内容”,维米尔的一些风流轶事在文章中出现得很少。普鲁斯特很欣赏这位荷兰画家,认为他是个“纯粹的、脱离了风流轶事的画家”。换句话说,沃杜瓦耶希望人们能够更加关注艺术家的作品本身,而不是缠绕在艺术家和作品周围的流言蜚语、凭空猜测。而这也正是普鲁斯特所希望的,他不想世人过多地关注书中某个人物的原型是谁,某个事件又影射着什么。随着最后一册《重现的时光》的出版,读者可以读到本书的结局,这样他们才会理解全书真正的含义。

他并非是那种世人们所贬斥的爱慕虚荣、佯装高雅的世俗作家,因为他只在乎作品中措辞的表达和文体的风格。对于写作的执念,他比书中所刻画的贝戈特更甚。这两人很相似,在生命的收尾处,他们都想再去看一看维米尔所画的那幅《带挡雨披檐的一小块黄色墙面》。不过,他们当然分别是在想象和现实中去的,一个是虚构的人物,另一个则是创造和投射前者的真实的人。

一九二一年五月,同样是在杜伊勒里花园的网球场,再一次举办了维米尔的画展,彼时普鲁斯特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了。同样是在画展上,贝戈特正思忖着他是否需要坚持按照自己的原则去写作,是否要妥协于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时代,是否要取得短时期而非万古流长的名誉与成功,是否要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是否宁可在长时期内被人所误解、所嘲讽、所诋毁。但普鲁斯特并没有迟疑,在那一刻,他再也没有这样的迟疑,因为他早已打败了那些迟疑。他的作品就是他与迟疑战斗的战场,书中处处都是硝烟。在小说里,德·诺布瓦先生85那些关于文学的评论,尤其是对贝戈特的那些评论,都是如此滑稽而可笑。对德·诺布瓦的无情的鞭挞正是普鲁斯特战胜迟疑的明证。

普鲁斯特写到了贝戈特的死亡,在荷兰画家那幅完美的艺术作品面前,他死去了。

普鲁斯特摇铃叫来塞莱斯特,希望她能给他拿来《在少女们身旁》的样书。“精装本吗?”塞莱斯特问。“如果您不嫌麻烦,那就精装本吧,塞莱斯特。”

拿到书后,普鲁斯特立即翻到那一页:

贝戈特是我所称作的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委婉动听,但是过于矫揉造作。毕竟这仅仅是吹笛,价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谓的结构;缺乏情节,或者说情节过于简单,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他的作品从根本上就有缺陷,或者干脆说缺乏根基……我知道这是在亵渎那些先生所称作的“为艺术而艺术”学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比推敲优美文字更为紧迫的事等着我们……

普鲁斯特笑了:“啊,这使我很高兴。拿着,塞莱斯特,这是我写的……关于那个傻子……”“您在跟我讲话吗,先生?”“不,塞莱斯特,我得好好想想我自己。再给我拿来《舆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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