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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08:2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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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拉德克利夫·霍尔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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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亮之灯

未亮之灯试读:

第一章

1

里赛德邸的餐厅被兼用作欧顿上校的书房。那里面放着背镶雕花支架的桃木餐具橱、三叠式餐茶几和一套餐桌椅。一张甚为破旧的大卷盖书桌上沾着墨渍,被昔时印度的艳阳晒褪了色。还有一个坐垫凹陷的皮沙发、一个烟斗架、几听烟丝……此间种种陈设,都意在使来宾领略上校的风范:不管在家人用餐之际还是在独处书房之时,他无时无刻都在沉思。为避免还有人对此心存狐疑,壁炉上方特意挂了一张上校身着制服的放大照片:他正襟危坐在帐篷底下的写字台边,一名当地随从候边上。上校正对着镜头,手中钢笔落在最后一个字上,权威的形象呼之欲出。而上校留下的烟味则似乎一直在空气里弥漫,伴随着食物与报纸的气息共同酝酿成一股独属于这间屋子的特殊气息。在此后的岁月里,孩子们只要阖上双眼怀想父亲,便能轻易重温这种味道。

欧顿上校看了下他的表,已经九点了。他把椅子往桌后撤了撤,示意家人他已用完早餐。

他一边叹气一边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年已五十五岁的上校多少有些发福。他用闪亮的小眼扫描着《泰晤士报》上的文章,就像是在搜寻可以扑上去的猎物。忽然间,他找到了点什么。“玛丽。”“什么事,亲爱的?”“你看到陆海军百货公司的这条广告没?”“哪条,亲爱的?”“供应类的这条。我们买的培根比广告上要贵吧?”

他把报纸朝太太摊开,手有些抖,脸微微鼓起来。欧顿夫人瞥了一眼报纸,马上撒起谎来。“噢,不是,亲爱的,我们买的要便宜两便士。”“哦!”欧顿上校说道,“那摇铃唤仆人来。”

欧顿夫人按吩咐照做了。她是个娇小的女人,面色苍白而忧郁,一头染成灰色的秀发齐齐整整地扎在发网内。她温柔的棕色眼眸大而动人,唯独嘴边的皱纹呈现出一丝违和——那暗藏着烦躁的皱纹稍许拉低了她的嘴角。女仆进来了,欧顿上校冷冷一笑:“拿杂货账簿来。”他说。

欧顿夫人心虚了。轮到查账簿的日子可真倒霉。“拿它做什么,詹姆斯?”她问道。

欧顿上校捕捉到了她话里焦虑的颤音,不由笑得更深了。他并未回答,女仆呈上的账簿此刻已到他手中。欧顿上校拿起账簿,带着从长期实践里养成的精准习惯,一下子就翻到了他所要查看的条目。“玛丽!好好看看这一条。”

她看了看,没说话。“要是你,”欧顿上校用略带苦涩的声音说道,“要是你能稍微不那么怕麻烦,玛丽,要是你能体谅一下我,弄弄清楚我们每天究竟花了多少钱的话,我也就能少操点心,少浪费点钱,少……”他有点气喘,于是便用手按住了身体左侧,如往常那般斜睨着他妻子。“别激动,詹姆斯,求你了,千万别激动。小心你的心脏。”

上校朝后靠到他的沙发上:“我不喜欢无谓的浪费,玛丽。”“是啊,亲爱的,那是当然。我今天就写信过去从他们那买培根,然后把从古德里奇百货买来的退掉。我这就去办——还是你想让我先去拿你的小报过来?“不必了,谢谢。”上校简短地回答道。“孩子们会吵着你吗?要不要让他们上楼去?”

他猛然起身:“不用。我马上要去俱乐部。”

长舒一口气的轻松感在房间里弥漫开。两个孩子相互对视一眼,年纪较小叫米莉的那个悄悄扮了个鬼脸。她是个瘦孩子,长着和母亲一样的棕色眼睛。长长的金发打着卷垂在后肩,看上去纤巧又淘气。有人觉得她漂亮可人——欧顿上校就是这么认为的——她是父亲心尖上的宠儿。

两姐妹相差两岁:米莉十岁,琼十二。不论外表还是性情,她们都处于两个极端。米莉总将她的感受即刻表达出来。而琼,几乎隐藏着自己所有的心绪。多数时候,她是个安静又耐心的孩子,但强烈的刺激也会让她显现出令人束手无策的倔强。那是一种让她母亲为之惊骇、让欧顿上校为之震怒的力量。准确地讲,那甚至不能被称作“发脾气”。琼从不哭啼,也并不暴力,她有的只是冷冰冰的逻辑、自信与坚定。或许可以把她关进卧室里,要她恳请上帝把她变成好孩子,但最终她多半还是会拒绝道歉。曾有一次,她认为自己的祈祷未得到上帝的回应,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听从别人的劝诫去做过祷告。

正是那些在琼看来极不公平的事件唤醒了她的心魔。比如在夏日假期里,看着自己养的猫被赶出家门,又或者是仆人因着一些琐碎的过失被即刻辞退……所幸,诸如此类的事件不常发生,但还是让琼的心里萌生出了一些情绪,令母亲为她感到忧惧。琼一直固执地坚持自我,而家人们会给予她并未请求过的原谅。

在琼这个年纪,她算是个骨架大、个子高的孩子。她瘦长得像个男孩,脸色苍白,短发漆黑,她那双灰色的眼睛既不大也不动人,双眼间的距离倒是恰到好处,使她兼具智慧与率直之感。总之,要不是她短而直的鼻子和漂亮的嘴弥补了这张平凡的脸庞,她恐怕无法摆脱样貌上的平庸。

琼在患猩红热的时候剪短了头发,后来她就不愿再把头发留长。她一看到剪刀,就会拿起来咔嚓咔嚓地剪头发。欧顿夫人自然会阻止她,但当她撞见琼用削笔刀切断头发的时候,之前阻挠便在这顽固的抵抗面前土崩瓦解了。2

欧顿上校刚把门一关走出餐厅,两姐妹就相视一笑。欧顿夫人忙着去退掉她在本地买的培根,于是屋里只剩下两个孩子了。“荒唐。”琼肯定地说。“什么荒唐?”米莉问。“为了一点培根而争执。”“你可真胆大啊!”米莉激动地喊道,“被人听见怎么办!”“没人听得到——而且确实是荒唐!”

米莉手舞足蹈起来:“被母亲听到你就惨了!”她在房间里跳跃着,漂亮的卷发摆动起来。“小心茶杯。”琼提醒道。

但为时已晚,杯子摔碎在地板上。欧顿夫人恰好在这时走进来。“谁把茶杯摔破了?”

无人做声。“是谁?”她等待着。

琼注意到米莉的眼神,她看到米莉恳求的表情。“是我的错。”琼平静地说。“那你就应该更加小心才对,何况你知道的,这是你父亲最珍爱的一套早餐餐具。实在是太糟了。你想想他会怎么说?琼,你到底是怎么了?”

欧顿夫人疲惫地把手放在女儿的头上。她像往常那样斜视着琼。对这幅病容般的恳求表情,琼迅捷地予以回应。欧顿夫人不会承认自己对这种回应与理解有多么地渴求。是她,这些年来不断地付出;是她,照料着患心脏病的丈夫,而也正是她,如今已然成为一座名符其实的水库——里面蓄满了宽慰别人的言辞,蓄满关怀他人的举措,蓄满小报、热汤、补药……曾有那么一些时刻,她甚至期待着自己会崩溃,是的,彻底的崩溃,又期待着自己能一病不起,变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亦或是身上出现令人咋舌的病症——随便哪个都好!而这些幻想最近出现得愈加频繁。

印度这只大吸血鬼都没能击垮她。她瘦而结实,小小的骨架能承受她壮硕的丈夫所不能承受的压迫。欧顿夫人看上去并不强健,但她是个内心坚强的女人。她对此心知肚明。她流露出悲伤的双眼凹陷着,此刻黯淡了几分。那和琼一样短而直的鼻子此刻有些扭曲,嘴角则无力下垂。然而,欧顿夫人心里清楚,这是她对付大女儿惯用的手法。有那么些日子,在人前表演的那种念头演变成为了迫切的渴望。她会留心琼上楼梯的脚步声,然后佯装出一种病态:头后靠在沙发上,手捂住双眼。有时候她会让琼察觉到自己眼里有泪水,然后再匆匆抹去,或者是模仿她因肺结核过世的兄长亨利发出急促地干咳。这时,琼的眼神便会流露不安,并会脱口而出:“亲爱的母亲,您不舒服吗?”欧顿夫人自己会觉得良心上受了谴责。尽管如此,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答道:“没什么,宝贝。只是有点咳。”或者,“就是有点头疼,琼。最近疼得很厉害。”

于是,琼会用她幼小而坚强的手臂去安抚欧顿夫人,用有力的双唇去亲吻她。而欧顿夫人则为自己的自私而惭愧,但同时又有一种负疚的快乐,就像是获得了情人的拥抱。

就这样,今天不仅要为培根烦心,还摔碎了一套贵重餐具里的茶杯。欧顿夫人觉得这个夏日的早晨令生活变得难以再承受。而一场头痛则是她急需的解药,不管真痛还是假装。“太难了。”她开始发颤,“我实在无能为力,我觉得我没法面对今天这些事。亲爱的,你真的应该更小心才是。”她棕色眼睛里涌出泪水,匆匆走向窗边。“哦,母亲,别哭了。”琼立即走近她身边。“我真的很抱歉,母亲,看着我,我会更小心的。这茶杯多少钱?我是说,买一个新的需要多少钱?我过生日的时候安姑妈给我的钱现在还剩一半。我去买个茶杯配进去。只是请你别再哭了。”

她声音里固有的一点沙哑伴随她情绪的激动而更加突显了。

欧顿夫人把女儿拉了过来,动作里充满了温柔,又带着一点强制。“太可耻了!”“什么可耻,亲爱的?”欧顿夫人被吸引了过去。“父亲!”琼毫无顾忌地大喊道。“嘘,嘘,孩子。”“就是那样,他在欺负你!”“不,亲爱的,别这么说。你父亲的心脏很脆弱。”“但是你身上也带着病啊,而且父亲的心脏并不总像他说的那样。今天早上……”“嘘,琼,快别这样。虽然我知道我不强健,但我们一定不能让爸爸知道我时不时生病的事。”“他应当知道!”“但是,琼,想想上个圣诞节他心脏病发作时你有多害怕。”“可只有那次是真的发作。”琼斩钉截铁地说道。“唉,好吧,最最亲爱的——别担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快跑吧,我的小羊羔,罗德尼小姐一定已经到了,现在上课时间都过了。”“你确定你没事了吗?”琼怀疑地说道。

欧顿夫人往后靠在沙发上,忧愁地凝视窗外。“我的小不点琼。”她喃喃道。

琼有些颤抖,被一股巨大的柔情席卷。她依依不舍地躬身去亲吻母亲的手。

等两姐妹走到门厅外时,琼比平日看起来愈发苍白了,她眼神中流露着难捉摸的神色。“噢,琼,你真是太好了。”米莉开始说道。

琼使劲地推开她:“你这个可怜的家伙,米莉.”“你说什么?”“说你,你是个自私的小蠢猪!”“但是——”“你一点骨气都没有。”“骨气是什么?”“那是每一位年轻的皇家海军陆战队士兵都应当拥有的品质。”“我可不稀罕。”米莉骄傲地回答。“你应该稀罕。你从来没有爽快承认过自己的错误。你这个可怜的东西!”

第二章

1

海角镇位置靠海,小而精当。欧顿家的房子虽然也小,但“精”可就称不上了。这是一幢出租的公寓,房东为了留上校一家人租住于此还愿意稍降些房租——房东是个老派人,偏爱与社会上流人士打交道。

1880年,欧顿上校因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匆匆离开印度。那年米莉还在襁褓之中,琼刚满三岁,全家人就此与奢华宜人的印度生活作别,回到英格兰过起了退休养老的日子。欧顿上校为今后无意义的生活而苦闷气恼,而美丽的欧顿夫人在经历过种种离别后也永远地离开了她的典雅生活,这令她也不免忧郁而惶然。

他们一家曾在贝斯沃特一带的房子里住过,那里厨子差,房子也脏。欧顿夫人习惯了印度仆人体贴的服侍和自家舒适的平房,眼前的境况几乎让她无所适从,因此格外烦恼。而且那里冬天的雾气太浓重,害得欧顿上校的心脏病严重发作过一次。医生建议他们考虑近海的居所,并说海角镇气候宜人。结果就是他们定居在海角镇新月街的里赛德已将近九年。尽管欧顿上校会抱怨太太神经质,但不出意外,他们还会在这里继续居住下去。里赛德邸的租金合算,滨海空气对欧顿上校的心脏也有好处。更何况他们没钱搬家,就算有钱搬,也没有特别值得一去的地方。

当然,去布鲁菲尔德倒也可以。欧顿夫人的姊妹安嫁到了那边,她的丈夫是布鲁菲尔德目前的现任主教。但勃朗一家劝他们搬去住时总不太诚恳——至少欧顿一家这么觉得。最终他们决定还是不要去布鲁菲尔德吃“嗟来之食”。

欧顿夫人现在最操心的是孩子们读书的问题:倒不是孩子们能学到些什么,她更在意的是在哪儿学以及怎么学。出嫁前她的父姓是劳特利奇,正是这个姓氏长久以来束缚着她。有人曾如此描绘劳特利奇家:“明明穷得像老鼠,却偏骄傲得像孔雀。”“我们劳特利奇家”——“我们劳特利奇家不会这样”——“我们劳特利奇家不会那样!”

就像是松鼠踏着用百无一用的家族传统做成的轮子,让鼠笼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原地转动。生活的花销高过他们有限的收入,就算偶尔肯低头接受一份政府工作,他们也会常觉得一切工作都不体面。仰仗友朋维系生计多少没那么不体面,但那样就得把家族祖上的海军上将威廉劳特利奇爵士的英勇事迹在友人们中间细细述说,而且要向每个可能会有意聆听的人去述说,说据称他是纳尔逊的爱将——每逢昔日战役的纪念日纳尔逊就会把上将的画像挂出来饰以桂冠,并从不忘邀请朋友们在纪念日进茶——欧顿夫人就靠着这些述说来挽救自己的尊严。这就是车斯曼的劳特利奇家族,虽然欧顿夫人很多地方的做派与她家人截然相反,但这个特质却在她身上保留了下来。

的确,车斯曼已被变卖,布鲁菲尔德那位软耳根的主教应其妻子安的要求把罗姆尼所作的上将的画像买了去。安和玛丽的父亲劳特利奇上校因肺出血于印度过世,未留下分文遗产。安很骄傲自己嫁了个主教丈夫,不过最初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教士,而玛丽则嫁给了霸服军团的欧顿少校。她们的兄长亨利在各方面都毫无建树,在他被出血病夺去性命、奄奄一息之时遗留给家人的除了沉重的债务外也别无它物——事实,全一切都是事实,甚至比事实更真!但他们毕竟还是劳特利奇家族的人!而每到战役纪念日,海军上将威廉爵士还是会被饰以桂冠。他从车斯曼的颓垣断壁上被移到主教宅邸里高大坚实的墙上,或许他的在天之灵正默默欣赏着这种变迁呢——反正他的后嗣安是喜欢的。而在里赛德简陋的客厅里,他也会受到礼遇,客厅最明显的位置上挂着那张著名肖像的复版。每逢那个重要纪念日来临之际,他的另一位后嗣玛丽总会恭敬地在画框上挂上稍小的桂冠,并照习俗邀请友人前来饮茶。“一朝是劳特利奇人,终身是劳特利奇人。”欧顿夫人喜欢在这种场合讲这句话。要是恰逢上校心情好,他就会低声地说:“威廉爵士,这老小伙真棒,他带桂冠的样子真不错。玛丽,你刚才说今天下午谁会来?”但另一方面,他心脏如果不适,便会带着轻蔑的嘟哝声转过脸去,而这时,从来不会察言观色的玛丽就会问:“画像看着不好吗,亲爱的?”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上校回答道:“见鬼去吧!”

海角镇的学校不是为劳特利奇这样的家族准备的,因为里面尽是本地商贩的孩子。欧顿上校倾向于觉得穷人就不要挑三拣四,但玛丽很坚持。她别的什么都好说,可一旦事关家族荣誉,就异常强硬,仿佛是一名竭力高举着旗帜的游侠,只是这面劳特利奇家族的旗帜多多少少已经破烂。上校屈服了;在正面冲突发生之前他总会屈服,但他妻子从来没有猜到这一点。她在精神上喊响了战斗口号的同时想到了上校脆弱的心脏,这使她的良心备受谴责,即便如此,在这件事上,她甚至能拿上校的心脏冒险;琼和米莉必须得在家接受教育。劳特利奇家的人从来不把女儿送去学校!2

最后,还是欧顿上校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时常造访滨海广场那间矮小坚固的俱乐部,虽然那里简直是最不可能和女家庭教师产生联系的地方。

每个工作日清早你都能透过窗户看见他,手里举着《泰晤士报》像是盾牌,嘴里叼着他最爱的烟斗,神色凶悍,气宇轩昂,毋庸置疑的权威感满溢出来。

俱乐部里年迈的伯恩上将正踱来踱去,他住在荣耀角,是个孤独的人,徒有一腔养育家鼠作为宠物的激情。他习惯突然在屋子中间定住,继而用他悦人的蓝眼睛透过眼镜窥视周遭,就像是要搜寻什么人。他的确是在搜寻,搜寻一个宽容的同伴,能对他饲养家鼠的癖好不表示明显的厌烦。这一代代家鼠的颜色总是生得不对,令他一再失望。如果说伯恩上校还有什么雄心,那就是能养出一只老鼠让此前的所有记录都相形见绌。

其他成员也逐渐聚集过来。罗伯特·卢爵士来自漠泽庄园,他的打猎活动是海角镇的男人们在高尔夫之外唯一的消遣。波义耳少校,他患过疟疾,总是无精打采,意志消沉,对政治尤其悲观。而皮尔森先生是银行经理,在资金尤为不足的时候自己摸着门路加入进俱乐部,自那时起整个人都充满苦涩的怨念。接下来是罗德尼先生,他是律师,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布鲁克将军,欧顿上校痛恨的死对头。

布鲁克将军看起来跟欧顿上校很像,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在街上总被人错认成对方。他们都是中等身高,灰白头发蓝色小眼,小胡子都修得非常短,络腮胡子也都长到了耳边。不仅如此,他们都带红领带,身着宽松轻质的粗布衣裳,连他们的坎肩都一样是妻子从本地商店里买来毛线织成的。他们还都穿着橡胶底的棕色皮靴,最糟的是他们还都戴着棕色的洪堡毡帽。所以当他们走在路上时,从背后看过去两人简直一模一样。让这种情况进一步加剧的是他们都无法指摘对方在刻意模仿自己。但有一点值得:确信布鲁克将军住到海角镇的时间比欧顿上校早上十八个月,而且也从未改变过服装样式。可另一方面,欧顿上校撞上这令人讶异的自己的复制品时,他的衣服明显已经很老旧,肯定也是跟将军一样穿过很长时间了。

罗德尼先生给欧顿夫人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他有个妹妹刚从剑桥过来海角镇替他照看房子。她正想要找一份工作,如果每天花几个小时来教欧顿家的女孩们的话,她应该也是乐意的。于是,上校即刻就雇下了伊丽莎白。

第三章

1

里赛德的教室总是阴沉沉的。穿过正门就是一条走廊,走廊里铺着棕色油地毡,装饰着从印度集市里购得的商品。走廊的一侧立着一张黑色錾花木桌,桌上是用来放名片的贝拿勒斯托盘。桌边竖着一个象脚,被改造了用来装伞。右手边是会客室,左手是餐厅。面朝你的楼梯铺着绿色的布鲁塞尔地毯,但颜色已经不复鲜艳。你若沿着走廊走下去,经过厨房的门就来到了教室。里赛德的房子采光很好,教室则让人颇为意外。这个房间不讨人喜欢,素来有些潮湿,从墙壁上就看得出来。

正值春天,伊丽莎白带来一束明亮的水仙摆在桌上,稍稍驱散了房间里的阴沉气息。她和两个孩子坐在桌边,房间里只有写字的声音。伊丽莎白·罗德尼靠在椅子上,柔韧的褐发在耳边摆动,窗外的光斜斜地落在上面。她的眼神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倒不如说她的注意力被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她修长优美的双手自然而然地交错着闲放在腿上,看起来整洁得令人自惭,无暇到令人形秽。而她紧抿的嘴唇则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气质,那是沉静的,却是让人忍不住好奇……

刚刚她看上去有些气馁,叹了口气。“做完了!”琼把练习本递过来说道。

伊丽莎白检查了一下。“全部正确。”

米莉还在辛苦地做着,笔下是墨渍,她眼里噙着泪,有一滴落下来晕开了墨。“四加十再加十五再加七,等于——”“三十六,”伊丽莎白说,“现在我们出去吧。”

她们起身把书放在一边。外面,是三月清爽的风,大海闪耀炫目,海岸边的白色悬崖展向低处。“我们上去吧。”伊丽莎白指着悬崖说。“琼,琼!”欧顿夫人从客厅的窗户里叫道,“你的帽子呢?”“哎呀,母亲,今天就算了吧。我喜欢风吹拂着头发的感觉。”“胡闹,快进来把帽子戴上。”

琼叹了口气。“我看我是躲不过了。”她说。“你们俩先走,我马上赶过来。”她跑进屋抓起大堂桌上的呢子圆帽。“别忘了帮我买毛线,亲爱的。”“好的,母亲。我们等会去高地那儿。”“今天去高地?为什么,你会被风吹飞的。”“不会的,我和罗德尼小姐都喜欢风。”“好吧,能回来就行。”“好的,再见,母亲。”“再见,亲爱的。”2

琼朝她们走远的身影追过来。“我来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去蔻恩角还是果尔浮路?”“今天去蔻恩角。”伊丽莎白回应道。

她声音里的某种东西吸引了琼的注意,一种决断感,一种不相衬的叛逆。如果是她自己,她或许会这样讲:“我将要去蔻恩角,我想离开这个蛮荒之地,越过它,忘却它。”琼好奇地望向她。在米莉心里,撇开今天这样的好心情不谈,她只是位家庭教师,是给你出算术题看你算完的人。而在琼心里,她是活生生的人。米莉会称呼她“罗德尼小姐”,而琼,私下的场合会叫她“伊丽莎白”。

她们静静走着。

米莉渐渐落到后面。“我今天累了,我们去集市吧。”“为什么?”琼问。“因为我喜欢商店。”“我们又不喜欢。”琼说。米莉明显落得更远了。“米莉,过来,好好走路。”伊丽莎白说。

她们现在已经走过主街,正费力地走在长长的白色路上朝蔻恩角方向去。岬角那一带狂风疾烈,撕扯着她们的裙子,吹乱了米莉的卷发。“噢!噢!”她喘着气。

伊丽莎白笑了,但她的笑声还未到达孩子那,就被风追上,吹走。琼是通过她张开的嘴型才知道她在笑。“真是太开心了!”琼高喊。“我好想反击回去!”

伊丽莎白奋力朝一块悬伸出来的岩石走去。“坐这儿。”她指了个地方。岩石帮她们挡住了风,现在她们终于能听清对方讲话。“这真是可怕!”米莉说。“哪天我出名了我绝不会再做这种事。”“罗德尼小姐,”琼呼喊着,“看,帆船!”“我们刚坐下我就在看了——我觉得我应该会喜欢坐在船上的感觉。”“是的,就那样漂啊,漂啊,漂啊,你不知身在何处,也不必在乎——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已经这么想了?”伊丽莎白喃喃道。“已经什么?”“哦,没什么。我说了‘已经’吗?”“那我一定是在自言自语。”

她好奇看着这个孩子。她现在教了她们大概两年,却还是丝毫猜不透琼的心思。米莉很容易读懂:娇柔的女孩,受父亲的宠溺,完全地以自我为中心。当然,就一个孩子而论,她已经很乖了,而且比姐姐要好管控得多。米莉也不笨。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她的小提琴拉得出奇得好。伊丽莎白知道,教米莉音乐的小个子男老师也认为她有这方面天赋。米莉过得够轻松,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伊丽莎白觉得她大概总会如愿以偿的。米莉需要音乐,无休无止的音乐,她拉琴的时候,焦虑便会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生机,简直称得上优美。米莉的问题就是这些,都已迎刃而解,无外乎是音乐、鼓励、赞赏,伊丽莎白全都看得出来。而琼呢?琼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琼如此缄默,如此内敛,如此强大。强大,没错,这个词很贴切,强大并且能呵护人。她关爱流浪的小猫,挨饿的小狗,还有巢里掉落下的雏鸟,她会为诸如此类的事哭泣。流浪猫,挨饿的狗,雏鸟,还有欧顿夫人。想到这里,伊丽莎白在心里笑了。欧顿夫人的一双大眼加上绝望的神色俨然就是迷失的雏鸟。她也像极了挨饿的小狗。伊丽莎白在此暂停了思绪,转念去想,挨饿,是为了什么呢?她打了个冷颤。欧顿夫人以前也是看着这样饥饿的吗?她肯定是饿的,你能从她身上感觉到,那种饥饿感会朝你袭来,让你觉得尴尬。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可怜的琼——琼有何可怜?她有聪明才智。伊丽莎白感到唏嘘,她自己从来不够聪明,只对翻草皮特别在行。琼身上是不声张的持久的才智,她不闪耀,也没有火花,却恰是一道稳恒而炽热的光。十二岁的琼是完美的小孩,她自己会思考。你若让她开口,她亦能讲出些吸引人的内容来。琼的前路还长——她会走向何方?或者会去牛津或者剑桥,但不论去哪,她都会施展才华——伊丽莎白为琼感到骄傲。她从侧面打量着她的孩子们,又发出一声叹息。琼让她操心,欧顿夫人也让她操心,她为她们俩共同操着心,但操得又是不同的心。她们俩是如此迥异,如此对立,却又如此怪异地联系在一起。

伊丽莎白尖声呼唤琼:“快点,时候不早了!快到下午茶的时间了!”她们匆匆下了山。“我得去斯宾商行那把毛线买来才行。”琼说。“什么毛线?”“母亲的——她织衣服要用。”“明天不行吗?”“不行。”“可是店在镇子的另一边啊。”“没事,你跟米莉回家。我自己过去买。”她们在前门分开了。“别太久啊。”伊丽莎白在她身后喊到。

琼挥了挥手。半钟头后,她带着毛线回来了,在大堂里遇到了欧顿夫人。“我亲爱的。”“母亲,给你。”“但是,孩子,这粗细不一样啊!”“不一样?”琼感到很疲惫。“这完全用不上,宝贝啊,你得买双倍柏林线才行。”“但我以前一直买的都是这种啊。”“那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改动。噢,亲爱的,我想今晚就把坎肩织完收好,只要最后这一点点线就够了!”欧顿夫人叹了口气。

她的脸顿时非常难过。琼不曾预料,毛线的事会让她难过。“怎么了,母亲?”“没事。”“有事,你不开心,母亲;我明天上课前就去把线换了。”“不是线,亲爱的,而是——算了,别操心了,去喝口茶吧。”她们互相亲吻了一下。

在教室里,琼再度安静下来,看起来几乎是闷闷不乐。她短而浓的头发带着怒气盖住眼睛——而伊丽莎白正悄悄注视着她。

第四章

1

五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三月到八月期间,海角镇一如往常,无事可述。琼高了些,米莉胖了些,欧顿夫人的不安加重了些,而欧顿上校的呼吸愈加困难了些,在里赛德,事物的变化总是如此细微,几乎一成不变,琼这样想道。

然而,在八月里一个特殊的早晨,这条常规被打破了,或者说,也该被打破了。有个人正期盼着匆促淆乱的感觉与凯旋般的兴奋,因为今天,是深受纳尔逊将军器重的海军上将威廉劳特利奇爵士的大纪念日。今天非比寻常,独一无二,是属于欧顿夫人的日子,属于琼和米莉的日子——或许还有一点是属于欧顿上校的,但至多只一丁点。在这荣光满溢的纪念日里,欧顿夫人宛如灰烬里的凤凰,涅磐重生,彰显威严,诏告四方,她是劳特利奇家的人!上校或许会发牢骚,嘲讽、甚至咒骂她,不堪疲惫的仆人们可能提出辞职,但这一切欧顿夫人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因为她祖上出过一位就任于纳尔逊将军麾下的上将。噢,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然而今年,欧顿夫人还未起床,就有一小片忧虑的阴云开始朝她飘来。原本她带着欢欣从睡梦中醒来的,尽管这份欢欣来得并不完美,但对这个日子而言已算是恰如其分,可这不祥的预感又是从何而来,又是什么在侵蚀着她的喜悦呢?她起身坐在床上思忖。啊!她恍然大悟——今天确实是她期待已久的纪念日,但今天同样还是过账的日子。星期三,过账日!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公、更叫人难以承受的事?她苦等一整年,就为这一天,为了这片刻属于她的荣光,可偏偏遇上过账日。她的守候就这样被颠覆,被损毁——被彻彻底底地颠覆损毁——她心底最深的恐惧业已成真,家用账簿理应被摆在她书桌上,待用过早餐就要去处理。检查细目,合计加总,最后得出家庭开销已快一分不剩的结论。真是羞耻啊!我们可是劳特利奇家的人!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你见鬼了吗?”欧顿上校暴躁地问道。

欧顿夫人有点急了,她像一只闻到香味的小猎犬般在房间里小跑起来,衣服从她无力的指缝间滑落,梳子咔嗒一声摔到地板上。愧疚感击垮了她,使她畏惧地望向丈夫,上个星期,为了能管好账她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账簿,账簿,账簿呢,它们到底能跑去哪?她开始刷牙,欧顿上校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她,红红肿肿的脸压在枕头上,看起来很滑稽,一丝笑意让他的小胡子翘了起来。她转身看见这一幕,正要刷牙的手兀然停住,心在顷刻间被一阵厌恶、愤恨与羞愧之情所席卷。在那一瞬间,房间里的所有细节都在她心中闪现:上校宽松破旧的衣衫摊在椅子上,其中有些是自然色的耶格尔纯毛料。还有他的护腰!软塌塌地挂在椅子扶手上,像是六角手风琴化成的幽灵。他的床头柜上搁着一只抽了一半的烟斗,就连在她洗漱时,他的搓澡巾也紧紧地挨着她。男子的气息浸染了每件家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这气息。

她机械地刷着牙,遵照牙医要求,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上面,下面,横跨面,牙刷还要探到口腔深处,这样才能保护牙齿。上面下面横跨面——恶心!她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十分可憎。上校为什么躺在床上笑?他为什么还在床上,为什么还在房间里?为什么他们的房子连一间多余的卧室也没有,起码有一个能容下两张床的卧室也好啊!他还躺在床上做什么?他该起来了。令人反感的性生活啊!亲热那种事对年轻夫妇而言很有益,但在他们这个年纪却是无味的!

她把睡袍裹得更紧了些,感到自己像是私处遭到粗鲁入侵的处女。她转身,意欲离开房间。“你去哪,玛丽?”欧顿上校起身说。“去泡澡。”“我还没刮胡子呢。”“等我洗完你再刮。”

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天会塌吗?地会裂开将她吞噬吗?趁着心中的勇气还没退却,她赶紧走开了。

她走进洗手间,拧好钥匙,拴上门栓,随后长舒一口气。终于清静了——此刻只有她自己。她拧开水龙头。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盘踞在她身体里。就让热水流吧,流到溢出为止,终于有这么一天,她能享受这发烫的水,她要浸在水里,停在水里,慢慢享受属于她的时间。过去她洗澡时热水总是不够,但今天她要好好用个够,让他也尝尝用不冷不热的水洗澡的滋味。让他等着吧,这个粗鲁蛮横又愚蠢的家伙,等他过来砸门吧!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婚姻!她想起欧顿上校的鼾声,他的癖好,他转身朝她这边挤的睡相,还有清早醒来时满脸灰胡茬的样子。从前她怎么没注意过这些呢?其实之前倒也想过,但是不知为何,她从未放任过这些琐碎的思绪。但此刻,这些想法如同盒子里的弹簧小丑般一个接一个地蹦跃出来,她却没法再把它们压回盒子里面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她的詹姆斯其实并不比别的男人差,甚至在很多方面可能比他们更优秀,她心想。她相信詹姆斯一直忠于她,这点很重要。当然,他也曾爱过她——如果那算爱的话——但那些都已时过境迁。方才她在盈满水的浴缸中享受时,思绪飘回了从前,在印度,一切都与现在截然不同,那时琼才刚出生,转眼间却已经十三岁了,显而易见,她在不断地成长,在不久的将来便会长大成人。她那么文静,内向,有朝一日也会步入婚姻的殿堂,接下来或许会有一到五年的幸福生活,但再往后就会步入和她母亲如今一样的境地。不!琼绝不能结婚。米莉可以嫁人,但一想到琼要嫁人她就难以接受。琼只要永远爱她就好,永远的母女,这才是完美的关系。“玛丽!”“怎么了?”“你要在里面洗一整天吗?”门把手被猛摇得直响。“别摇了,詹姆斯,我还没洗完。”“老妖婆!”欧顿上校轻声嘟哝了一句。但随后他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笑了起来。“可怜的玛丽,虚荣又可怜的死老太婆啊——对!我们是劳特利奇家的人!”2

早餐耽搁了,但又能怎么办呢?不许欧顿夫人洗满一个半钟头吗?欧顿上校洗澡时热水已经用完,还要重新烧,这些都浪费了时间。米莉和琼困惑地注视着她们的母亲。琼从中预感到要出事了,因为她看到欧顿夫人的双手在不住颤抖。“琼,你父亲的早餐呢。我的天呐,快摇铃叫仆人。”琼摇了铃。“爱丽丝,我们的早餐呢?”“腰子还没有做好。”“怎么搞的,爱丽丝?”“时间不够啊!”“怎么会!快点,上校马上就过来了。”

爱丽丝在大声敲门,欧顿夫人的眼神黯淡下来,稍早前的那些勇气已随浴缸里的水一起流走。她鼓励自己,豁出去吧,她已经看淡一切了。咚——咚,咚——咚,是詹姆斯穿靴子的声音!天呐,早餐呢!专门为詹姆斯准备的腰子跟咖喱蛋呢?爱丽丝怎么还没来?咚咚,声音又响起来了!她焦急地紧扣十指。“琼,琼,快去看看早餐怎么样了。”“别急,母亲,已经端来了。”“快,把面包放到热铁盘上烤一烤,孩子们,先把父亲的面包烤上,千万别烤糊了。”咚——咚——咚,响了三次,应该还有第四次吧。难道以前从来没有第四声吗?这停滞的第三响简直快把她逼疯。啊!听到了,第四响,他肯定马上就下来。面包烤得正好,要是放凉就软了,詹姆斯最不喜欢放软的烤面包。可要回炉的话又会变硬,詹姆斯也不喜欢太硬的。他下来了吗?“孩子们,把面包再拿回炉栅热一热——别,还是算了,再等等”

此刻又有声音传来,是詹姆斯在擤鼻涕。他肯定是快到了,那种声音历来是他在用脏的胸袋巾擤鼻涕,用完正好换张干净的——那是怎么声音?什么东西摔了?“琼,过去看看爱丽丝把什么东西摔了。天呐!别是新买的早餐盘,那材质可是耐高温的!”

咚,咚,声音从楼梯传来。詹姆斯终于下楼了。“琼,别去厨房了,就在这陪你父亲用餐。”

欧顿上校推门进来,一言不发。这不是好兆头。他下巴上有刮伤的血痕,覆着一团脱脂棉。“要咖啡吗,亲爱的?”“当然要。还有,玛丽,我要你以后都给我留杯热水刮胡子。”他轻抚着伤口讲道。“琼,把腰子给你父亲端过来。你想先用腰子还是咖喱蛋?”“腰子。还有啊,玛丽,我雇佣人不是让他们往我棕色皮靴上撒豆汤的,是雇他们来擦靴子的,你听明白没,是擦靴子的,要擦得干干净净!”上校抬高声音,之前房间里的宁静气氛迅被打破了。“詹姆斯,亲爱的,别太激动。”

上校狠狠地往腰子上切下去,这一刀下去,盘子都割出了划痕。“见鬼!玛丽!你当我是食人族吗!”“噢,詹姆斯!”“噢,詹姆斯!噢,詹姆斯!你嫌不嫌烦!热水也没有,胡子没法刮,现在连腰子都半生不熟。恶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受不了半生不熟的食物。真是见鬼了,我赚钱养家可不是为了等着吃这种东西,玛丽!鸡蛋拿过来!“琼,去把你父亲的鸡蛋拿来!”“这烤面包又是怎么回事,玛丽?都凉成石头了!”“是你下来晚了,亲爱的。”“我八点二十才能进洗手间。这烤面包我不吃了。”“琼,去给你父亲新烤几片面包,快去,亲爱的。米莉,你把腰子端给艾伦,让她再烤一烤。詹姆斯,这热咖啡不错,你先喝点。“都坐下!”上校厉声喝道。

琼和米莉立即坐下。“安静点。你们围着桌子转得我心烦。而且玛丽,我敢说孩子们都还没碰过她们的早餐吧!”“可是詹姆斯……”“够了,住嘴,米莉,把你的培根吃了,琼,坐直了别抖腿。”

米莉神色不安,努力试着把冷得发硬的培根切开,结果培根像被恶灵附体,从刀叉间蹦起来落到她衣服上。欧顿上校怒目而视,猛一拍桌子。“玛丽,孩子们的餐桌礼仪简直就是野蛮人的水准。”

要是按着米底和波斯王国的规矩,欧顿夫人在这非比寻常的日子应以镇定高傲的姿态示人。然而今天出师不利,那片巴掌大的乌云越来越大,最后化身成一本家用账簿压在她头上,束缚着她,让她看不清前方,也使不上力气。“我们劳特利奇家的人!”这声音听起来并不真实,像破败的喇叭发出的一声爆破音。她真心祈祷能保持镇定,但自己也知道祈祷也不过是徒劳。她感到喉咙肿痛,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结束了祈祷。

欧顿上校又开口了:“我敢……”“别,别说了。”欧顿夫人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别再说那句话了,詹姆斯。我受不了了!”“可是我敢说……”“你看!你非要说出来!噢!噢!噢!”她突然抓起餐巾遮住脸,爆发出一阵嚎啕。

欧顿上校沉默了。旋即脸色苍白,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正沉重地跳着。“玛丽,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哭了!”“我没办法,詹姆斯!我忍不住,忍不住!”“可玛丽,亲爱的……”“别碰我,让我静一静!”“也好。但是我说……玛丽啊,你别这样。”“我活不下去了!”“玛丽!”“真的,我要是死了,就彻底解脱了!”“胡说八道!”“我要是死了,你会后悔的!”

他伸出厚实的手掌搂住她的肩膀。“让我静一静,詹姆斯!”“也好,琼,照顾好你母亲,她状态不太好。”

他离开房间,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欧顿夫人痴痴看着餐巾。“他走了吗,琼?”“已经走了。哦,我可怜的母亲!”她们紧紧相拥。

欧顿夫人抹去泪水,倒了杯咖啡喝。“我觉得好点了。”她脸上展现舒畅笑意。

她确实恢复过来了,头顶那片乌云也随之消散,而她,再次清晰看到了劳特利奇家的旗帜正随风飘扬。“是时候查那本无聊的账了。”她语气几乎是欢快的。

她走向会客厅,琼却仍然很沮丧。这类场面总让她无法面对,让她很难受。

她心想:“要是我也能像母亲那样埋头在餐巾里大哭一场该多好。”继而又想:“真不知母亲怎么受得了。换做我,是不会哭的,我会回击7过去。”

她没有胃口。会客厅里传来母亲哼小曲的旋律,没错,她正对着账本哼着小曲。“那就好。”琼心想,“这周花销应该合理又合算,多少也是点安慰。”

随即,欧顿夫人朝着餐厅这边喊道:“琼!”“怎么了,母亲?”“今天没课吧。”“没课。”“过来帮我把花冠挂上。”

她们取来花冠,一人一边抬着。这个月桂花冠大到能完全盖住上将画像的画框。“琼,去叫爱丽丝把梯子搬来。你现在扶好它,我到上面去挂——看上去怎么样?”“很好看,母亲。”“琼,永远铭记你的身体里有一半流淌着劳特利奇家族的血液。永远记住你血脉里最光辉的部分来源于我的家族。要记住你的身份,琼。有些东西值得我们坚守,在人生的黑暗中,它将成为支持我们的力量!”3

这一整天,宅子都闹哄哄得像个蜂房。家里人没法坐下来吃午餐,孩子们随便去厨房抓点面包抹点黄油;欧顿夫人干脆不吃,就算吃也不让人看到。欧顿上校自有办法,他到俱乐部解决了午餐。爱丽丝一边拿着扫帚水桶在屋子里东西忙活一边偷偷摸摸地吃,嘴一整天都没停过。米莉想帮忙插花,结果割伤了指头,琼当仁不让地承担了擦盘子的工作。而欧顿夫人则尊贵威严地检视着家里的每个人,一如上校从前检阅他的兵团。

爱丽丝被吩咐赶快去梳妆打扮。“还有,爱丽丝,”欧顿夫人说道,“请保持你的帽子和围裙都一尘不染。”

最后,琼和米莉上楼去穿她们的白羊绒罩衫,剩下欧顿夫人一人检查这些准备工作。好了,一切井然有序,从宾宁商行租来的长桌和托盘都已安置妥当,咖啡壶、茶壶、备用的杯子碟子也已经就绪。餐具橱上排列着餐具、欧顿上校打马球赢得的奖杯、刻着劳特利奇家族名的银托盘、以及不计其数的雕着佛祖或象头的印度银制品。桌上摆满珍馐,最中间摆着一大块糖蛋糕,蛋糕顶上冠以一艘满帆航行的护卫舰。每年,宾宁商行都能做些新奇的花样出来,这蛋糕无疑很新鲜,但上面的“护卫舰”恐怕就不然了。

会客厅才是最重要的地方。无论如何,在欧顿夫人的“纪念日”里这间会客厅都应被布置成一座神殿:大堂里供奉着神明的肖像以及他在尘世所获得成就的纪念品。而玛丽,则是神的侍者,以花冠来荣耀神明的肖像是她的职责所在。

可怜的老上将威廉爵士,在他所处的时代,他属于不折不扣的好人,是一名质朴的水手以及忠心的朋友,倒不像他后嗣们是那么典型的“劳特利奇家人”。按他传记作家描述看来,上将颇具隐士风范。这不禁令人好奇,倘若他泉下有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祖先崇拜”的对象,他会对此有何想法。

但玛丽却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满意。于她而言,会客厅大小合宜,向来颇具魅力。厅内色调以粉红和白色为主,打破主色调的黄菊是白菊枯萎后新换上的。墙纸是白底,上面有成束的粉红玫瑰。窗帘是粉红色的,和家具一样,壁炉里本来铺着松绿石色地砖,现在则改换成了奢华的黄铜。为了遮阳,欧顿夫人动手稍微合了合窗帘,然后整了整花束,又拿起已经抖了无数次的坐垫抖了抖,最后走到门口欣赏自己的佳作。“现在,”欧顿夫人在心里说,“假设我是卢夫人,刚走进会客厅的一刻,什么东西能让我眼前一亮呢?”

最先注目的自然是威廉爵士画像上的桂冠。可惜詹姆斯买不起画像的原作,她因而心里一虚,但马上就恢复了常态。房间看起来还是很美的,色调洁净雅致,蓝绿的壁炉砖和东方式的钢琴盖又做了充足的点缀。尤其是那钢琴盖上的贝拿勒斯花瓶,昭示着屋子的主人曾在部队服役的身份。撇开细节不谈,她还是庆幸自己嫁给了上校,而不是主教。还有米莉布置的那束花也着实美艳动人。唯一的遗憾是灯光不够亮。灯是她在大减价时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买回来的,带褶的灯罩上绣着一束束鸢尾,而且灯很实用,她之前一直很满意,但现在她不确定把灯换成素色会否更适宜。毕竟她已经把房间布置得尽善尽美,不想因为一盏灯而功亏一篑……接下来注意到的应该是照片。各式各样的照片放在银色相框里,每一个都由她精心挑选。一张她穿着礼服的照片尤为醒目,还有身着全套军服的詹姆斯,他带上束腰就是个小矮胖子,一点没变。而这些照片都意欲展示出她所嫁的并非泛泛之辈。此外还有张不错的照片是她的兄弟亨利跟马球队的合影,可怜的亨利!哦,对,还有一张主教的大幅照片——真是仪表堂堂。车斯曼的照片挂在墙上,心爱的故居看上去庄严华贵,一看便知是属于绅士的财产。

好戏还在后面,欧顿夫人刻意将高潮留到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屋内临时摆了一张桌子,上面陈列着纳尔逊的爱将,英勇的海军上将威廉爵士的遗物——正中央是他的大衣和手套,大衣上放着他的剑。左右两侧天鹅绒匾板上是上将的勋章。大衣前方,是纳尔逊写给上将的信件残片,裱在橡木框里,再往前,是纳尔逊的鼻烟盒,上面镌刻着“纳尔逊致劳特利奇”。

她停在桌边,面带笑靥,虔敬地抚摸着一个个遗物。然后她朝房间另一头那张破旧的皮扶手椅走过去,椅子旧到和周遭的事物格格不入,她小心坐了上去。椅背钉着一张小铜片,上面有一行题字:特拉法加海战的上将纳尔逊子爵,与上将威廉劳特利奇爵士暂居车斯曼时曾坐过这把椅子。欧顿夫人用她细瘦的手摩挲着光滑的扶手,头靠在纳尔逊将军曾靠过的地方稍息片刻。或许因为椅子的身世经历颇受质疑,这把椅子承载的是一种特殊的荣耀与顾虑。欧顿上校曾提醒她从来没有证据显示纳尔逊去过车斯曼,遑论他坐过这张不舒服又该死的旧椅子,但欧顿夫人激动地反驳说那是劳特利奇家族历来公认的事,对她而言,这就够了。然而,从那以后,她便觉得纳尔逊坐过的这把椅子亟需她特别的关怀。就像自己宠爱的孩子身世遭受到质疑,母亲会出面为其辩护。而纳尔逊坐过的椅子现在就被怀疑为“私生子”。

她轻拍扶手,向椅子作别,然后轻轻起身去更衣。她踩楼梯时也带着端庄之气,这种只属于此情此境的冷漠端庄,她要维持一整天。今日清早她的举止或许有失劳特利奇家的身份,但随着下午茶的渐渐临近,她已愈加镇定。

第五章

1

最先到的是伯恩将军,他喜欢孩子。米莉凑近他身边,以示欢迎。“你的头发真好看!”他轻抚着米莉的卷发,亲切地说。“琼小姐,近来如何啊,还没把头发留长?”

琼笑了。“短发更舒服。”她说。“没错,”将军同意道,“好得很,好得很!”“你们都该来看看我养的小老鼠,有几十只呢。”他刚打开话匣子,伊丽莎白和她哥哥就到了,琼赶忙去迎接。对于罗德尼先生,她有了与以往不同的看法,因为他不仅是父亲在俱乐部里结交的朋友,更是伊丽莎白的兄长。琼心想道:“他看上去可比真实年纪老多了。眼珠倒是和伊丽莎白一样绿,可是眼神中却只有母亲眼里那种胆怯。伊丽莎白就不同,她的眼底像是藏着一片海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背还驼得这么厉害,把大衣都撑起来了。”但琼立即又感到很同情他,因为他的样子显得谦卑极了。

伊丽莎白的身子高而挺拔,那天她身着一件绵软的绿裙,面对孩子显得有些不自然——因为孩子们早已看惯了平日那个穿着衬衫短裙的她。她那富有光泽的褐发跟平日一样梳得很顺,从发夹边也照样漏出了一两咎垂在耳后肩头的发丝。与此同时,今天的伊丽莎白一改平日的苍白,焕发出了非凡的活力,有意要将最好的一面示人。她忽然好奇地想到不知琼是否会喜欢她这套装扮?在萌发这个念头的同时她回过神来:琼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琼则在心里想着:“她就像一棵树。我从前怎么没觉得她是如此像一棵树?大概因为她今天穿了绿裙子的缘故吧。她眼眸如柔波碧蓝,神秘深邃,如果真要说她像棵树,那也是棵在水边生长的树,一棵高耸的树。山毛榉?不,没有那么大。更像落叶松,那才是伊丽莎白的样子,一棵刚刚绿透的落叶松。”

宾客们渐次抵达,人们在房间出入穿梭着,使得屋子看起来像是一个热闹的接待前台,充斥着嘈杂而愉快的交谈声。詹姆斯一边走进来一边告诫自己:“一定要认真对待,让这个女人获得一点小小的成功——可怜的玛丽!”他那身灰色礼服配上丝质黑领带的确让他看起来气宇非凡。

接下来,布鲁克将军和将军太太也到了。在这“纪念日”里,将军和欧顿上校这对死对头似乎也达成了一种默契:今天暂且摒弃前嫌。“别来无恙,欧顿?”“将军,幸会!”

他们本可以嘲笑一番对方的丝质黑领带。你知道,他们毕竟都是服役过的人。

罗伯特先生和卢夫人也出席了。很好,他们抵达之时正是屋子里人最多的时候。卢夫人带着她含糊的笑容走过来。她长得像一位老猎手,脸长腿长,连关节都长得出奇,不合身的礼服像是一套挂在她身上的骑马装。她胸前缀着钻石和新月形蓝宝石,但那些首饰都似乎因为在她胸前缺乏立足之地而感到绝望——她身上似乎根本就没有一寸地方能容纳下任何东西。撇开这一切不谈,她也不是没有好的一面——就像老马老狗身上会有的那种好,这一点从未在卢夫人身上消失过。

她刚在欧顿夫人旁边坐定,旋即就用她明亮的棕色眼睛好奇地环顾四周,比方说会看看上将的肖像,再看看桌上的遗物。欧顿夫人看着她,心里面洋洋自得。“亲爱的卢夫人,您肯赏面光临我们这小聚会真是太好了。这是我的大日子——我一直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蠢?但不管怎么说……哦,对,您真是太客气了,何必为了我这点小事去花房剪花呢?您忘记带来了?哦,别放在心上,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很荣幸了,不是吗?您说到桃子,让我觉得好想念车斯曼,那儿的温室有几里地那么大!——没错,那就是琼。——琼,小宝贝,快过来!顽皮的孩子,她坚持要留短发。你觉得适合她吗?当真?看起来很聪明?好吧——去自己玩,琼——是的,坦白说,真是聪明,罗德尼小姐也这么说。漂亮?你觉得漂亮?真想不到,我丈夫总觉得米莉更可人。让琼来朗诵一段,或者让米莉弹一曲?意下如何?琼先来,好,没问题——琼,宝贝!”

恐怖的一刻就这样到来了。琼羞涩又尴尬,一场朗诵错漏百出。“好极了,好极了!”伯恩上将大声道——他很喜欢琼。

伊丽莎白脸红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要这样让琼出洋相,琼从来都不擅长朗诵。她的装束也是,欧顿夫人怎么想到让琼穿一身白色?琼一点也不适合白色,这让她看起来脸色蜡黄。而且衣服太短——琼的衣服总是这样,但她母亲是喜欢她的。奇怪,或许欧顿夫人想让她显得小点儿吧。可是,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的。琼到何时才能自己拿主意呢?等她十五岁的时候?也可能是十七岁?伊丽莎白觉得她能把琼打扮得漂漂亮亮,琼该穿深色衣服,她完全清楚琼适合穿什么。这时候,琼走到她身边,满脸通红,神情仍然羞赧。“烂透了,那诗烂透了!”

伊丽莎白低头看她:“噢,琼,你就像个小马驹。”她继而笑起来。

琼想要说的是:“你像棵刚绿透的落叶松,像棵水畔的树。”但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人群再度嘈乱起来。米莉期待着能一展琴艺,于是故意假装调整着提琴盒的扣钩。伊丽莎白再次把目光转向琼,情不自禁笑起来。然后她说:“琼,你喜欢我的打扮吗?”“喜欢?”琼结结巴巴地说。“何止喜欢。你看上去简直美极了。”

伊丽莎白想说的是,“你真的觉得我漂亮吗,琼?”但身体里又有一股力量在嘲笑这荒谬的想法,于是她只是说:“很高兴你喜欢,这是我专为今天准备的新衣服。”“米莉,来,给大家拉一曲。”欧顿夫人发话了,“我相信罗德尼小姐能给你伴奏。”

米莉没有脸红,她的柔弱中透出一种镇定——冷静、柔弱又苍白的小女孩,穿着白羊绒罩衫站在那里,轻松自信,旁若无人,演奏出悦耳动听的旋律。

她太优秀了,演奏令她有点激动,既镇定又激动——真是奇怪。演奏完毕,她那位藏身在角落的小个子提琴老师站了出来。“演奏得很好,好极了!”他拍着她肩膀说。米莉从容自若地笑了,可突然间,她又因为受到众人赞许而变得格外激动,开始围着屋子跳来跳去。

琼挨着母亲坐,轻轻捏了一下母亲的手,抬头看向欧顿夫人的脸庞。她看到母亲的脸上充满年轻与活力,这种转变让她充满快乐欣喜。欧顿夫人低头看着女儿的双眼,轻声道:“亲爱的,你喜欢我今天的装束吗?我看起来好看吗?”“好看,母亲——好看得不得了!”但琼心里想的是:“一模一样,她们都想知道我喜不喜欢她们的装扮,太好笑了!”可母亲的样子不像是刚刚绿透的树。母亲像什么呢?她想不到合适的比喻,这令她有点苦恼。欧顿夫人的衣服是灰色的,与她本人极为相称。她的体态一如少女时期。礼服从她的身上垂下,交叠出长而软的褶痕。可以肯定的是,没人敢说玛丽·欧顿已经年老色衰。起码今天下午她看上去是美丽的,美得精致典雅,带着些压花书签那种行将逝去的秀丽。琼忽然想到:“想到了,我想到了。伊丽莎白如同一棵树,母亲就像一只鸽子,栖息在树上的鸽子。不,也不对,我不觉得母亲会落在伊丽莎白身上,而且也不觉得伊丽莎白允许别人栖息在她上面。那母亲究竟像什么呢?”

人们开始离去。“告辞,聚会办得太棒了。”“谢谢您能来。”“告辞了,记得下周六带上欧顿上校一起来我们家共进午餐。”“当然,当然。太谢谢您了。”“再见——”“终于结束了!”欧顿夫人朝后往椅子上一靠,长舒一口气,表达着她内心深深的满足。她微笑看着丈夫。

他也笑了:“开开心心地收场了,玛丽!”他焦急地想对自己早上的行为做出一点弥补。“是啊,我觉得是个开开心心的收场。你不这么觉得吗,詹姆斯?”

上校抽搐了一下,他恨不得脱口而出:“见鬼,玛丽,我不是刚跟你说了我觉得是个开开心心的收场吗!”但他忍住了。

玛丽继续说道:“亲爱的,你看,我们劳特利奇家的人在接人待物上很有天赋。我还记得我像琼这么大的时候,在车斯曼……”2

一匹灰马拉着罗伯特爵士和卢夫人乘坐的马车迅疾驶向漠泽庄园。“爱玛,那家的小女儿很有拉小提琴的天赋啊。”“嗯,应该是吧。但她母亲是个又笨又蠢的女人,脑子和鸡差不多大,还很势利!”“大女儿难看得跟猴子似的。”“琼吗?你觉得她很丑?”“丑极了!”“等着瞧吧!”卢夫人颇有深意地笑着。

伊丽莎白带着一股莫名的沮丧,夹在她哥哥和那矮个子提琴老师之间步行回家,矮个子的提琴老师挥动着手:“米莉天赋甚佳,我终于、终于也有了个像样的学生!你等着瞧,她前途无量。哪见过这么大的孩子能像她一样演奏得又稳又准啊!”“琼像个小马驹!”伊丽莎白对自己说道,“她像个小马驹,却不知为何不爱玩乐,琼不苟言笑又常常深思,心智成熟到与年龄不匹配。”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1

伊丽莎白独坐在她哥哥的书房里。书柜里的书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一部分是拉尔夫的,另外的是她从剑桥带过来的。

今天是星期天,拉尔夫去了教堂。“真是个老实人。”伊丽莎白暗想道。她自己谎称感冒推辞了做礼拜。拉尔夫罗德尼不到四十五岁,还算年轻,遗传了他叔叔行事周全的性格。但他一生也就止于海角镇了——只在海角镇而已,没法再超越,居于斯,可能也会逝于斯,无功无过,未来能一眼望穿。但这都要归咎于拉尔夫自己。曾几何时,当人们还认可他的聪明才智时他就应该前往伦敦开拓自己的事业。但是,他没有,他觉得在海角镇的生意才是他的责任所在。伊丽莎白默默想着,他要么是大智若愚,要不然就真是愚不可及,她甚至觉得这两个不同的词是否表述着相同的意思?

他们的生活经历很简单。她一岁那年就成了孤儿,那时拉尔夫刚年满二十。她还太小,没有记忆,拉尔夫也鲜与亲生父母共同生活过——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父亲的兄长。父母过世后,伊丽莎白被带去母亲那边的一个表亲戚家里,那位夫人宽厚和蔼,平时的精力都花在伊丽莎白和她自己的慈善工作上。

她们一同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直到伊丽莎白二十岁那年,那位表亲突然离世。令她很是伤痛。瓦特恩小姐的大部分遗产都用以筹建妓女慈济所,而且在那时妓女慈济所还未获得官方认证,无法享受慈善财团的资助。所以表亲留给她的遗产只够她去剑桥的学费,除此之外所剩无几。伊丽莎白必须自谋生计。

她与她哥哥拉尔夫绝少相见,他仿佛已人间蒸发。不过这也没什么说不通的,这样的安排想必也很合他们父母的意愿。他们的父亲没赚过大钱,母亲亦称不上坚强。

如今,伊丽莎白二十六岁。八个月前拉尔夫的叔叔去世,把自己的生意和一小笔遗产留给了他。拉尔夫孤身一人,在长者离世后为孤独所困,于是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期待从她那里获得一丝安慰——以上便是他们迄今为止全部的人生故事。

然而,拉尔夫的人生原本不必以此结尾,可惜拉尔夫感情细腻,把约翰叔叔视作亲生父亲,永远找着借口拒绝离乡背井去闯荡:比方说叔叔日渐衰老,需要他照看生意;或是叔叔身体状况不佳。可是这么多年来叔叔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伊丽莎白怨恨地觉得,那是个自私古怪的老头,他乞求着拉尔夫陪在自己身边,并且总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世。于是拉尔夫只好照看这可怜的老头子。毕竟他对拉尔夫不错,令拉尔夫觉得如果不是叔叔就没有现在的自己的。

借口来来回回都是一样。拉尔夫难道未曾想过改变,未曾燃起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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