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番外:穿过锁孔的风(2017年新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6 19: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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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斯蒂芬·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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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番外:穿过锁孔的风(2017年新版)

黑暗塔系列番外:穿过锁孔的风(2017年新版)试读:

前言

很多翻开这本书的人追随罗兰和他的团队——卡—泰特——已有多年,其中不少人是从头追起的。其余的,便是新读者和传说中的忠实读者——我希望人数仍是很多——他们可能要问,如果我没有读过“黑暗塔”系列小说,能读懂、并享受这本书吗?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你需要先记住几件小事。

第一,中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毗邻并置的,还有很多重叠部分。某些地方有连通两个世界的门,还有些地方稀疏薄弱,以至于两边的世界真的会融合到一起。罗兰的卡—泰特包括三位成员:埃蒂、苏珊娜和杰克——他们都被抽离原先困扰深重的生活,从纽约被拽到罗兰的中世界使命中。他们的第四个旅伴叫奥伊,它是貉獭,土生土长的中世界动物,眼睛外有一圈金边。中世界非常古老,崩解倾颓,妖孽怪兽横行,魔法也不可信赖。

第二,来自蓟犁的罗兰·德鄯是一位枪侠——在日益无法无天的乱世中倾力维稳的小组织中的一员。如果你把“蓟犁的枪侠”想象成游侠武士和早期美国西部首领的奇特组合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枪侠中的大多数人——尽管不是全体——都是古老的光明王传人,光明王也就是亚瑟·艾尔德(如我之前所说,两个世界是有交叠的)。

第三,罗兰的一生都活在恶毒的诅咒里。他杀死了生母,因为她有了一段外遇——基本上可以断定那是违背她意愿的,也显然违逆了她本应明晰的判断力——你将在这本书里看到这场外遇的对象。尽管那是一次意外,他却认定自己对母亲的死负有责任,从青年时代起,佳碧艾拉·德鄯之死就如悲伤的鬼影萦绕在罗兰的心头。在“黑暗塔”系列的七部小说里,这些事的来龙去脉得到了充分的描述,但对于刚刚拿起书的新读者来说,我认为了解这些就够了。

我还要对那些长久以来不离不弃的老读者们说,可以把这本书插在《巫师和玻璃球》和《卡拉之狼》当中……也就是说,介于黑暗塔系列第四部和第五部之间。

至于我,当然很乐于发现老朋友们还有话要说。多年后——在写完七本小说后,在我认为他们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之后——能和他们再次相遇,真的如同得到一份厚礼。斯蒂芬·金二〇一一年九月十四日

暴冰煞

1

绿色宫殿终究不是奥兹的翡翠宫殿,如今已成坟墓,葬着那个让人不舒服的老头——罗兰的卡—泰特所知的“滴答老人”。他们离开那里之后的几天里,男孩杰克开始越走越远,把罗兰、埃蒂和苏珊娜远远甩在身后。“难道你不为他担忧吗?”苏珊娜问罗兰,“让他一个人躲得那么远?”“他有奥伊陪着呢。”埃蒂说的是那只貉獭,它总黏在杰克身边,把他当作特别的密友。“奥伊先生能和好人们友善相处,但一见坏人就会露出满嘴利牙。盖舍那家伙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没好果子吃。”“杰克还带着他父亲的枪,”罗兰说,“他也知道怎么用。一清二楚。而且,他不会远离光束之路的。”他用断指之手指了指前方。低沉的天空里几乎没有浮云,只有一条细窄的云缓慢地向东南方游移。如果之前那个自称RF的人说的是实话,那就将是“雷劈”的方向。

黑暗塔的方向。“可是为什么——”苏珊娜刚开口,轮椅就撞上了一个土包。她转身对埃蒂说:“宝贝儿,你推着我的时候留点心啊。”“抱歉,”埃蒂说,“公共设施部门最近疏于维护这段收费公路。准是在琢磨多坑点儿预算呢。”

那不是收费公路,但确实算条路……或者说,曾经是条路:两条若有若无的凹槽、时不时出现的破败棚屋,都标示着所谓路的走向。那天一大早,他们甚至走过了一间废弃的商店,招牌上的字都快看不清了:图克边境商贸。他们进去想找些补给品——那时候,杰克和奥伊还和他们待在一起——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只有厚厚的积灰、陈旧的蛛网,还有一具骨骸——要么是只大浣熊,要么是条小狗或貉獭。奥伊饶有兴趣地闻了闻,出店前还往上面撒了一泡尿,然后走到老路中央的土包上坐下来,用弯弯的尾巴绕着身子。它面朝来时的路,在空气里嗅着什么。

这几天,罗兰时常看到貉獭这样做,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独自思忖。也许有人在跟踪他们?他不太相信有这种事,但貉獭的姿态唤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它抬起鼻头,双耳刺痛般扇动,尾巴卷起来,仿佛有所暗示,但这一切并不能让他明确地联想到哪件事。“为什么杰克想独自待着?”苏珊娜问。“纽约的苏珊娜,你认为这值得忧虑吗?”罗兰反问。“是的,蓟犁的罗兰,我认为这很值得忧虑。”她的笑容很亲切,但眼底深处还是会闪现另一个灵魂的恶毒品性。罗兰认得出来,是黛塔·沃克,苏珊娜的另一面。黛塔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但他不会为此遗憾,因为要不是昔日的怪女人黛塔始终深埋在她心中,犹如一片拒绝融化的冷冰,苏珊娜就不过是一个膝下无腿的俊俏黑女人。只要有黛塔在,她才是人们需要严正以待的人物。危险的人物。枪侠。“他要把很多事想清楚,”埃蒂轻轻地说道,“他受了不少罪,不是每个小孩都会死而复生的。而且就像罗兰说的——谁要打倒他,谁就终将懊恼。”埃蒂停下来,不再推动轮椅,用手臂抹了抹额头的汗,又看看罗兰,说道:“这片无名城郊还有人住吗,罗兰?还是都搬光了?”“是的,有少数人还在,我知道。”

他何止是知道;当他们沿着光束之路跋涉时,好多次都有人暗中偷窥他们。有一次,是一个惊惶的女人,怀里搂着两个孩子,挂在脖子的吊带里还裹着一个婴孩。还有一次,是一个年迈的农夫,半人类半变异,一根颤巍巍的触须垂在嘴边。这些人都躲在树林和高高的草丛里,注视着他们的进程,但埃蒂和苏珊娜一个都没有看到,甚至都没有感知到罗兰确信存在的其他人。埃蒂和苏珊娜还有好多要学的。

不过,看起来他们至少学到了一部分所需的技能,因为埃蒂现在发问了:“奥伊一直在闻我们后面的人,就是他们吗?”“我不知道。”罗兰犹疑着要不要补充一句,说他敢肯定古灵精怪的貉獭奥伊还在琢磨别的事,但终究决定不说。枪侠独自闯荡天涯太久了,许多年里都没有卡—泰特作伴,他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判断留给自己。如果卡—泰特要被维系得团结有力,这将是他必须改掉的习惯。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个清晨。“我们继续前进吧,”他说,“我肯定杰克在前头等我们呢。”2

两小时后,依稀有了正午的光感,他们费力地爬上一段上坡路后停下来,俯瞰一条缓缓流淌的宽阔大河,河水灰蒙蒙的,在阴郁的天空下像锡铁一般。他们所在的河西北岸有一间谷仓式的建筑物,漆成了扎眼的亮绿色,绿得像尖叫,冲着喑哑的天空。入口处的栈道直接通到河面上,立在河水里的木桩也漆成同样的绿色。有两根立柱上拴着一根粗缆绳,系着一条大木筏,九十乘九十英尺,显得非常宽敞,漆成了红黄相交的条纹图案。木筏正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桅,但看不到有帆。木桅前摆着几张柳条凳,正对着他们所在的岸边。杰克坐在凳子上。他的身边,坐着一个戴草帽的老人,松松垮垮的绿裤子,脚蹬长靴,上半身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衣物——罗兰觉得那大概是一种紧身衣吧。杰克和老人好像在吃粑粑客,那东西立刻让罗兰的口水激增。

奥伊在他们身后,站在欢快条纹图案的筏子边沿,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也可能看的是悬在上方、横跨河面的铁缆索道的倒影。“那就是外伊河吗?”“是的。”

埃蒂笑了。“你说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不呢?”他扬手挥臂地吆喝起来,“杰克!嘿,杰克!奥伊!”

杰克也向他挥手,尽管大河和岸边的木筏远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但他们的眼睛都够尖的,都看到了男孩露齿而笑。

苏珊娜用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奥伊!奥伊!快过来,宝贝儿!到妈妈这边来!”

奥伊发出了类似吠叫的尖叫声,眨眼间就跳过木筏,冲进了谷仓式的建筑物里,又从另一边冲出来。它跑在上坡路时,双耳紧贴脑袋,带金圈的眼睛闪着亮光。“慢点儿,小宝贝,小心犯心脏病!”苏珊娜喊了一声,大笑起来。

奥伊却好像把这句话视作冲刺的口令了。不到两分钟,它就来到了苏珊娜的轮椅边,刚跳上她的膝头又蹦下来,喜悦地看着他们几个。“奥兰!埃德!苏兹!”“你好啊,史洛肯先生。”罗兰说,他母亲给他读过一本《史洛肯和龙》,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以这个古老的词汇来叫貉獭。

奥伊抬起腿,灌溉了一小片草地,又扭头看向他们走来时的路,嗅着空气,眺望着地平线。“它干吗老这么干,罗兰?”埃蒂问。“我不知道。”但他差不多已经知道了。是那些老故事书里说的吗?不是《史洛肯和龙》,而是类似的某本书?罗兰认为是的。刹那间,他想到了绿色的眼睛在黑夜里警觉地瞪着,不禁周身寒战——准确地说,不是出于恐惧(当然,或许也算是部分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什么。然而,记忆转瞬即逝。

如神许意,必将有水。他心里想着,但当埃蒂问“什么?”他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没什么,”罗兰答道,“我们去和杰克的新朋友唠唠嗑,如何?说不定他还有一两只粑粑客呢。”

埃蒂顿时面露喜色,他早就腻味了难以下咽的干粮,他们管那玩意儿叫“枪侠款墨西哥玉米饼”。“好哇,这就去!”他说着,看一眼晒黑的手腕上莫须有的假想表。“我的天呀,刚好是大餐时段。”“闭嘴,推车,宝贝儿。”苏珊娜说。

埃蒂闭嘴,推车。3

他们走进船屋时,老人坐着;他们走到河边时,老人站着。他看到了罗兰和埃蒂的枪——檀木手柄,大口径的精铁枪筒——他瞪大了眼睛,然后屈下单膝。那天很安静,罗兰当真听到了膝骨嘎巴作响。“您好,枪侠,”他说着,将因关节炎而肿大的拳头触在额眉之间,“向您致敬。”“快请起身,朋友。”罗兰说着,心想,但愿老人真的是友非敌——杰克好像是这么认为的,罗兰已经可以信赖他的直觉了。更别说貉獭也信了。“请您起身。”

老人起身不易,埃蒂迈前一步,搀了他一把。“感谢您,年轻人,谢谢啦。您也是枪侠吗?还是学徒?”

埃蒂看了看罗兰。罗兰没有表态,埃蒂只得扭回头看着老人,耸耸肩,咧嘴笑。“要我说,两者兼有吧。我叫埃蒂·迪恩,从纽约来。这是我妻子苏珊娜。这位是蓟犁的罗兰·德鄯。”

摆渡人瞪大了眼睛。“是蓟犁吗?您说的是蓟犁?”“是蓟犁。”罗兰肯定了这一点,顿感心头一阵悲凉,他始终无法习惯那种酸楚的感觉。时如逝川,恰如他们面前的这条河,除了流逝再无其他。“请上船吧。欢迎欢迎。这位年轻人和我一见如故,已经成朋友啦。”奥伊踏上了大木筏,老人弯腰摸了摸貉獭抬起的小脑袋。“我们也是朋友,对不对?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毕克斯!”奥伊欢快地答完,又转身面朝西北,耸起鼻端,带金圈的眼睛凝视着标志光束之路的浮云。4“你们想吃点儿吗?”毕克斯问他们,“我只有些粗陋的简餐,虽然不多,但我很乐意与诸位分享。”“多谢了,”苏珊娜说,她望了望悬在高空、斜越过河面的索道,“这是个摆渡口,对吗?”“是的,”杰克说,“毕克斯告诉我对岸有人住。不算近,也不太远。他认为他们都是些和善的农夫,但不太往这边来。”

毕克斯下了木筏,走进了船屋。埃蒂等了一会儿,听到老人到处翻找的响动,便倾下身子,轻声问杰克:“他没问题吧?”“他挺好的,”杰克说,“我们要走这条路,而他也乐于送人渡河。他说,好多年没人过河了。”“一定有很多年了。”埃蒂表示赞同。

毕克斯再次出现时,拎了一只柳条篮,罗兰赶忙接过来,要不然这个跌跌撞撞的老人准会一头栽进河里的。没多久,他们全都在柳条凳上坐下了,大口咀嚼填了某种粉色鱼肉的粑粑客。调料加得恰到好处,很美味。“要是喜欢,你们把这些都吃了吧,”毕克斯说,“河里的线鳚多得是,大都是地道的鱼,遇到变异的我就扔回河里去。以前,我们得到的指令是把坏鱼统统扔到岸上,以免它们继续繁殖,有一段时间我挺守规矩,但现在……”他耸耸肩,“要我说,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作为一个活得够久的人,我觉得我有资格这么说。”“您多大年纪了?”杰克问。“好久以前我就过了一百二十岁了,后来忘了算日子,也就记不清了。门这边的时间很短,明白吧。”

门这边。某个老故事的印象再次骤现,让罗兰心头一动。然后那印象消失了。“你们是跟着那个走吗?”老人指了指天上的云带。“是的。”“去卡拉?还是更远?”“更远。”“要去大黑暗地吗?”毕克斯好像觉得这是很神奇的事,同时也觉得困惑。“我们有自己的行程,”罗兰说,“摆渡人先生,您送我们过河,想要什么酬劳?”

毕克斯笑了。笑声真嘶哑,但也真高兴。“没地方花钱,要钱也没用,你们没有牲口,而且事情明摆着:我的吃食都比你们的多。你们可以吩咐我,强令我送你们过河。”“决不会的。”苏珊娜一脸惊讶。“我知道。”毕克斯说着,向她摆摆手。“土匪才会那样做——一旦过了河,还会把我的筏子一烧了事,而真正的枪侠决不会做那种事。我想,女枪侠也不会的。女士,您看起来没有带武器,但女人的事,谁也说不准呐。”

听了这话,苏珊娜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毕克斯转身对罗兰说:“你们从剌德来,我知道。我听说过剌德那儿的事情,那是个了不起的城市。我知道剌德的时候,它已经开始颓败,变得古里古怪了,但仍然是座了不起的大城。”

他们四人交换了一个表情,那是只有卡—泰特之间才懂的无声意念。那是个阴沉的表情,尽显“悲憾”——这个古老的中世界词语意味着遗憾,也暗示了悲伤。“怎么了?”毕克斯问,“我说错什么了吗?要是我问了不该问的,敬请你们原谅。”“没关系,”罗兰说,“只是,剌德……”“剌德已是风中的尘埃。”苏珊娜说。“唉,”埃蒂说,“确切地说,不是尘埃。”“是灰,”杰克说,“像在暗夜里发红光的余烬。”

毕克斯暗忖片刻,慢慢地点了点头。“反正我早晚会听说的,或许你们可以在个把钟头里说一点,能说多少算多少。反正,过河起码要一个钟点。”5

他们都忙着要帮忙,但被毕克斯喝退了。他说,这是他的份内事,他也照旧做得动,只不过不如以前那么利索了,想当年,两岸各有几家商栈、几个农场长相往来。

反正也没多少事要做。他从船屋里搬来一把凳子和一只大锚栓,再爬上凳子,把锚栓悬在桅顶,再把它勾到索道上。然后,他把凳子放回屋,又带了一把Z字形的金属大扳手出来。带着某种仪式感,他把它放在木筏另一头的小木架上。“谁也别把那东西踢下水,否则我就永远回不了家喽。”

罗兰蹲下身,仔细看了一番,又叫埃蒂和杰克也来看。他指着刻在Z字最长一边上的字。“上面写的,是不是我想的那样?”“没错,”埃蒂说,“北方中央电子。咱们的老朋友。”“你什么时候得到这东西的,毕克斯?”苏珊娜问。“九十年前,但我要猜,年头应该更久。那边有个地下场。”他含糊地指了一下远方,正是绿色宫殿的方向。“绵延几英里长呢,里头都是先人留下的东西,保存得很完好。上空还会响起奇怪的音乐,就是那种你一辈子都没听到过的乐声,能把你的思想搅得一团糟。你不敢在那地方久留,否则就会暴病,浑身溃疡,连呕带吐,牙齿一颗接一颗地掉。我去过一次。再也不敢了。就那么一次,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你有没有掉头发、牙齿松动?”埃蒂问。

毕克斯好像吃了一惊,点点头。“是啊,掉了一些,但又长出来了。那个曲柄,你知道,是不会动的。”

埃蒂琢磨了片刻。当然,它不会动,它是无生命体。过后他才反应过来,老人说的是“它是钢的”。“你们准备好了吗?”毕克斯问他们。他两眼放光,简直都像奥伊了。“我可以起航了吗?”

埃蒂打了一记清脆的响指。“是的,船长。我们要去金银岛啦,啊哈,起程。”“过来帮我拉拉这些缆绳,蓟犁的罗兰,您愿意吗?”

当然,罗兰非常愿意。6

木筏循着斜穿河面的索道,被弛缓的水流慢慢拖动。罗兰的卡—泰特轮流向老人讲述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剌德城、城中现况又是如何时,鱼儿一直在他们周围此起彼伏地跳跃。一开始,奥伊饶有兴趣地观望鱼,爪子扒在水花翻滚的木筏边。然后,它又一次坐起来,回头望向他们的来处,鼻头高高耸起。

当他们讲到如何离开了那座灭顶之城时,毕克斯嘟囔了几句。“单轨火车布莱因,你们说的这个,我记得。老掉牙的火车。以前还有一辆呢,但我不记得名字了——”“帕特里夏。”苏珊娜说。“啊对,就是它。那辆车有很漂亮的玻璃车厢。你们说,那座城全完了?”“全完了。”杰克附和道。

毕克斯低下了头。“真让人伤心。”“是啊。”苏珊娜说着,拉起他的手,轻轻地、短促地捏了一下,权当安慰。“中世界是个伤心地,虽然它可以变得非常美好。”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河中央,一阵轻风吹动发梢,竟感觉出乎意料的温暖。他们都把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搁在一边,舒坦地窝进柳条椅子里,不时往这边、那边扭动身子,应该是为了多看几眼风景。一条大鱼猛地跃上木筏,蹦到奥伊脚边就彻底不动了,很可能,他们刚才享用的大餐里填的馅就是这种鱼。平日里,凡是挡在貉獭面前的小生物都难逃一死,但今天它却好像根本没看到有鱼送上门。罗兰抬起跛足的那条腿,把鱼踢回了水里,那只靴子都快被磨秃了。“要来啦,你们的貉獭知道,”毕克斯看着罗兰说,“你们会多加小心的,是不是?”

罗兰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记忆从意识的深海底慢慢浮上来,在那本他心爱的老书里,在那十几幅手绘彩图木版画中,有一个画面渐渐清晰了。六只貉獭在一轮新月下,坐在森林里一段断树桩上,鼻头全都高高扬起。那本书叫做《先祖的魔力传说》,是他儿时最爱听妈妈读的故事书,在他那间位于高塔的卧室里,秋风在窗外孤独地吹响萧瑟之音,声声唤着冬天快来。那张图所配的传说名叫《穿过锁孔的风》,是个又吓人又美妙的老故事。“山间众神啊,”罗兰说着,抬起断指的那只手,掌根抵在眉头,“我真该早点想到的。现在已经这么暖和了,那就没剩几天了。”“你是说,你之前没想到?”毕克斯问,“你还是从中世界来的?”老人啧了一声。“罗兰?”苏珊娜便问,“怎么回事?”

罗兰没有搭理她。他的目光在毕克斯和奥伊之间游移。“暴冰煞要来了。”

毕克斯点点头:“是的。在暴冰煞这件事上,貉獭说是,那就不会有错。只不过,它们点到为止,决不多嘴,这也算它们的明赋。”“明什么?”埃蒂问。“他是说,那是貉獭的天赋,”罗兰说,“毕克斯,你知道在河对岸有没有藏身之处?能让我们躲过这劫?”“巧了,我还真知道。”老人指向河对岸长着大片树林的山坡,平缓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岸边的码头和船屋——河对岸,等候他们的那座建筑物完全没有刷漆,毫不起眼。“到了对岸,你们就能找到上去的路,以前有条路,现在只能算是小径。那条路也顺着光束之路。”“肯定的,”杰克说,“万事万物都侍服光束。”“你说得对,年轻人,很对。你们用哪个单位:轮还是英里?”“明白是都明白,”埃蒂说,“但我们几个还是用英里更顺口些。”“那好。顺着老卡拉路走五英里……或是六英里……你们就能走到一个荒弃的村庄。大部分建筑物都是木屋,对你们没用,但村公所的大厅是用地道的石头搭建的。你们躲在那里就好了。我进去过一次,里面有个很不错的大壁炉。当然,你们得先查查烟囱,好好通一下才能用,躲在里面的一两天里,烟囱畅通是很紧要的。至于柴火就好办了,那些木屋里剩下的东西都能用。”“暴冰煞是什么?”苏珊娜问,“是暴风雪之类的吗?”“是的,”罗兰答道,“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碰到了。有奥伊在身边,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可即便有奥伊,我先前也没有反应过来,幸好有毕克斯提醒。”他按了按老人的肩膀。“谢谢您。我们说谢了。”7

东南河岸的船屋几乎随时都会倒塌,恰如中世界的众多物事那样;蝙蝠在房梁下倒飞,胀肥的蜘蛛在墙角织网。他们走出船屋时都松了一口气,更乐于走在开阔的天空下。毕克斯把木筏拴好,跟他们走上了岸。每个人都和他拥抱告别,也都很小心,不敢用力熊抱,生怕伤到他那把老骨头。

一一拥抱结束,老人抹了一把眼泪,又弯下腰摸了摸奥伊的脑袋。“好好保护他们哦,貉獭先生。”“奥伊!”貉獭应了一声,又叫了他的名字:“毕克斯!”

老人站起身,他们又听到了嘎巴嘎巴的骨头响。他用双手撑住瘦小的腰背,做了个苦脸。“你回程没问题吗?”埃蒂问。“噢,没事的,”毕克斯说,“要是在春天,我大概就回不去了——外伊河一到化冰融雪、春雨连绵的季节就不太平了;但现在这会儿,完全没问题。暴冰煞还不会马上到。我可以用曲柄逆流划一会儿,再把螺栓拧紧,那样,我还能歇一会儿,不至于被冲回来,然后再用曲柄划一会儿就好了。过来一小时,回去大概要四小时,但我会安全抵达的。反正,我总会回家的。我只希望自己带的食物再多些,可以留给你们。”“我们不会饿着的。”罗兰说。“好,那就太好了。”老人依依不舍,逐一打量眼前的四张面孔——严肃地打量——然后露齿而笑。“我们相聚在光束之路,不是吗?”“是啊。”罗兰无比认同。“如果你们要原路返回,记得在这儿停下来,看望一下老毕克斯,把你们的冒险经历讲给他听。”“一言为定。”苏珊娜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他们绝不会再走这一程了。这是他们都明白的。“小心暴冰煞,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你们应该还有一天可以做准备,说不定还有两天。它还没开始绕圈子呢,是不是,奥伊?”“奥伊!”奥伊表示了肯定。

毕克斯终于忍不住叹气了。“好啦,你们该上路啦,”他说,“我也要返程了。不用过太久,我们都该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起来了。”

罗兰和他的卡—泰特走上了小路。“还有一件事!”毕克斯在后面叫住了他们,等他们转过身来,他说,“如果你们碰到那个该死的安迪,告诉他我不想没歌听,我也不想知道自己倒霉的星座运程!”“安迪是谁?”杰克提高嗓门问道。“咳,甭管啦,反正你们也不一定碰到他。”

这就是老人最后吩咐的事,尽管他们确实碰到了安迪,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农夫集会厅,但谁都没想起来。那是后来的事了,远在暴冰煞过去之后。8

荒弃的村子只在五英里外,他们离开摆渡口后不到一小时就走到了。为了向他们解释暴冰煞,罗兰所用的时间就更少了。“暴冰煞大约一两年一次,从新迦南北部的大森林里刮过来,但我们在蓟犁一次也没遭遇过,因为暴冰煞来不及吹到太远的地方就升腾到空气里了。不过,我记得,曾经看到装满冰冻尸体的牛车从蓟犁大道上走过。我猜想,那都是农夫家庭的人。他们豢养的貉獭去哪儿了,我不知道,大概病了,或是死了。不管怎么说,没有貉獭报信,那些人不可能得到预警,也就不可能有所准备。暴冰煞是突如其来的,你们要明白。前一分钟你还觉得暖洋洋的——因为暴冰煞来之前,气温总是会升高——后一分钟暴冰煞就落到你头上了,就像狼群突然扑倒一群羊羔。唯一的警告,只是暴冰煞落到树枝间时,树木发出的响动。那是种沉闷的轰鸣声,我觉得,应该像埋在土里的手榴弹的爆炸声。如果他们在田里干活时听到这种声音,那就太晚了,根本没得逃。”“冷?”埃蒂沉思着问,“有多冷?”“气温会在不到一小时内骤跌,最多能跌到零下四十几度,”罗兰面色冷峻地说,“池塘眨眼间就会冻住,发出子弹打破窗玻璃的那种声响。小鸟飞在半空就被冻成冰雕,像块石头一样砸下来。草地变成玻璃。”“你太夸张了,”苏珊娜说,“简直是危言耸听。”“完全没有夸张。而且,暴冰煞不只是寒冷。风也会来——暴虐的狂风,能把冰冻住的树木像稻草一样劈断。就是这样的冰风暴,一口气吹遍三百轮的大地,然后突然升腾到高空,消失就像出现时那样突如其来。”“貉獭怎么会提前预知呢?”杰克问。

罗兰只是摇摇头。事物如何运转,为什么运转,这样的问题历来引不起他的兴趣。9

他们看到路面上有一块掉落的破招牌。埃蒂把它捡起来,读出上面褪了色的字,又说道:“这东西完美概括了中世界的特质。神秘归神秘,但又滑稽得要命。”他把那块木牌举在胸前,转身面对他们。木牌上只有一个词:古克,写得很大,字迹歪歪扭扭。“古克,是深井的意思,”罗兰说,“任何过路人都可以在古克井里取水喝,不需要任何人允许,也不会受到惩罚,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欢迎来到古克镇,”埃蒂说着,随手把招牌甩进了路边的树丛里,“我喜欢。事实上,我还想要一块车尾贴,上面这样写:我在古克镇迎候暴冰煞。”

苏珊娜哈哈大笑。杰克没有笑。他只是指了指奥伊,貉獭已开始绕圈子了,它跑得很快,圈子绕得很紧密,像是在追自己的尾巴。“我们可能要抓紧了。”男孩说。10

密林渐渐疏开,小路变宽了,看起来,他们走的是昔日村庄里的主干道。村子里的光景令人凄然,满目荒凉,弃物堆砌在路边足有四分之一英里长。那些小屋,有的曾经是住户,有的曾经是商户,现在已无法区分它们各自的用途。只剩断壁残垣,空眼眶般默默向外凝视的小框架上或许曾经配有窗玻璃,反正,它们再也不称其为房屋了。唯一的例外,耸立在小镇南端。被茂密的植物覆盖的主路在此分岔,左右围拢一栋矮墩墩的、形似碉堡的石楼,上下皆由灰色散石垒砌而成。在疯长的灌木丛中,石堡的下半部几乎都看不到了,再往上,又被新长出来的冷杉遮掩了大半——那些树肯定是古克镇被荒弃之后才破土而出的,树根趋向聚众厅前的喷泉,肆意蔓延。假以时日,这些树一定能侵占、推倒这座小楼,而时间正是中世界最富裕的东西。“关于柴火的事,他说得没错。”埃蒂说。他捡起一块浸满风雨的厚木板,横放在苏珊娜轮椅的两个扶手上,好像临时搭出了一张小桌板。“多得是呢。”他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杰克那个毛绒绒的小伙伴,它又开始欢快地转圈了。“只要我们有时间捡,就有捡不完的柴火。”“等确定那边的石堡完全归我们所有,我们立刻出来捡柴火,”罗兰说,“我们得速战速决。”11

古克镇的聚众厅里阴气逼人,二楼都被鸟群霸占了——在纽约,它们会被称为家燕,在罗兰看来,它们叫“仓锈”;但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别人和他们分享这栋小楼。奥伊一进到屋内,就好像从不自觉的强迫症中解放了,它不再遥望西北方,也不再原地转圈,好奇心旺盛的小兽本能眨眼间复现了,连蹦带跳地蹬上快要散架的楼梯,冲向那群咕咕直叫、绒毛飞扬的小鸟。在奥伊那尖锐的吠声中,泰特的成员很快就看到,一群群的仓锈集体仓皇地向中世界更荒芜的地带飞去。杰克心想,如果真像罗兰说的那样,那些飞向外伊河的燕子也扑腾不了多久,很快就会石化成冰雕小鸟。

一楼就是一个大厅。桌椅靠墙摞成一堆,罗兰、埃蒂和杰克合力把它们挪到没有玻璃遮拦的窗口,万幸的是,那些窗户都很小;再把有空隙、有破洞的地方遮起来。至于西北边的破洞,他们是从外面遮的,这样狂风就不会把遮蔽物吹走,反而只会压得更严实。

他们忙活这些的时候,苏珊娜自己推动轮椅,进入大壁炉的炉膛,这活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但当她仰头凝视,抓住一条锈迹斑斑的垂链,往下一拉,只听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吱呀”声……声音戛然而止……一团巨大的黑色煤尘砰然坠下,砸了她一头一身。当即作出反应的人纯粹是黛塔·沃克,别无二家。“操你妈的混蛋下地狱去吧!”这是黛塔富有特色的吼叫,“瞧这一坨屎逼破鸡巴玩意儿!”

她把轮椅倒出来,连咳带呛,双手在脸孔前挥来扇去。轮椅在煤尘里留下了辙痕。还有一大团煤灰堆在她的膝头、腿上,她连忙把它们掸掉,出拳又快又狠,好像在和恶敌交手。“该死的龌龊的烟囱!老脏逼烟道!狗娘养的王八蛋……”

她一转身,看到杰克目瞪口呆地对着她。在他身后的奥伊僵在楼梯上,也是同样的表情。“对不起,宝贝儿,”苏珊娜说话了,“我有点失态了。我这是在对自个儿发火呢。从小,我就和壁炉、灶台打交道,本该预见到这种情形的。”

杰克却用一种发自肺腑的敬意说道:“你知道的脏话比我爸还多。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比我爸更会骂粗话呢。”

埃蒂走到苏珊娜身边,帮她擦脸、擦脖子。她把他的手拨开。“你这样只会越抹越黑。去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古克……管它是个什么井,说不定还有水呢。”“如神许意,必将有水。”罗兰说。

她转身对着他看,眼睛眯缝起来。“罗兰,说什么风凉话呀?我像个柏油宝宝坐在这儿的时候,别给我耍嘴皮子。”“不,女士,在下绝无此意。”说是这么说,罗兰的左嘴角却牵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埃蒂,去看看有没有井水,帮苏珊娜清理一下。我和杰克这就去捡柴火。你忙完了就过来,我们需要你帮忙。我希望我们的朋友毕克斯已经回到对岸了,因为我觉得时间比他预想得要少。”12

村井在聚众厅的另一头,埃蒂觉得那地方以前应该是村里人公用的。腐烂的井盖下,曲柄轱辘上早就没有井绳了,但这不成问题,他们的装备里就有一卷好绳子。“问题在于,”埃蒂说,“绳子另一头该绑个什么呢。我觉得,找个罗兰的老褡裢大概——”“宝贝儿,那是什么?”苏珊娜指着井边左侧一丛高高的草堆和荆棘。“我没看……”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生锈的金属泛出黯淡光泽。埃蒂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尽量避免被尖刺刮擦到,探进那一丛乱麻里,拽出一只锈透了的水桶。桶里还有一团死透了的常春藤,桶身上甚至还有个把手。“让我瞧瞧。”苏珊娜说。

他把死藤倒干净,再把桶递给她。她试了试把手,结果它立刻瓦解,连声脆响都没有,只听到一声轻叹般的闷响。苏珊娜带着遗憾的眼神看了看他,耸了下肩膀。“没事儿,”埃蒂说,“现在知道总比让它下井了再碎要好。”他把残破的把手扔到一边,砍下一段他们随身带的绳索,扯下几股,让绳子变细一圈,再穿进旧把手留下的小孔里。“还不算糟,”苏珊娜说,“你这个白人小伙儿还挺中用。”她朝井口望去。“我看到了,有水,还不到十英尺深。啊呀呀,水看起来好冷。”“通烟囱的女工没得选。”埃蒂说。

水桶放下去,溅水出声,倾斜一点,开始装水了。等桶沉到水面下了,埃蒂才把它提上来。桶身上锈透的地方有点漏水,好在漏洞不大。他脱下衬衫,浸了浸水,然后开始帮她洗脸。“噢,老天呀!”他说,“我看到了一个妞儿!”

她接过团成球的衬衫,在水里洗了几下,再拧干,接着擦起了自己的胳膊。“至少,我把该死的烟道清空了。等我把身上这堆脏货清干净,你可以再提点水上来,只要我们生火了,我还可以洗个热……”

这时,他们听到一声低沉的巨响,自遥远的西北方向传来。消停了一下后,又传来了第二响。接二连三的闷响后,又传来一声如枪炮齐发的巨响,仿佛有急行军直奔他们这个方向而来。他俩警觉地对视一眼。

还裸着上身的埃蒂跨到她的轮椅后面。“我想我们最好麻利点。”

远方——但显然在逼近——传来的声音简直如同两军交战。“你可算说对了。”苏珊娜说。13

他们回屋的时候,看到罗兰和杰克也捧着满怀的朽木、削下的木片奔向聚众厅。炸裂声清晰可见,虽然是在河对岸,但无疑正在迅猛逼近中,那是暴冰煞前锋经过的树木向柔软的树心紧缩时的动静。奥伊在杂草过盛的主干道上,不停地绕圈、绕圈。

苏珊娜从轮椅里探出身子,轻巧地用双手着地,向聚众厅爬去。“你他妈在干吗?”埃蒂问。“你可以用轮椅搬运更多木头。堆高点儿。我去找罗兰要他的燧石和火镰,先把火生起来。”“可是——”“别管我,埃蒂。我能做的事,你得让我去做。还有,把你的衬衫穿上。我知道是湿的,但可以让你少受点刮伤。”

他穿上了,然后转过轮椅,以大后轮为支点,推向最近的燃料供应点。遇到返回的罗兰时,他向枪侠转达了苏珊娜的口信。罗兰没有停下奔跑,只是扭过身子,越过胸前堆得高高的柴火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来来回回地奔跑,在这个温暖得诡异的下午捡柴火御寒,没有人说话。天空中的光束之路暂时看不到了,因为每一片云都在涌动,翻滚着涌向东南方。苏珊娜已经把火点着了,熊熊的火焰升腾在炉膛里。底楼的大房间中央已有一大堆胡乱摆放的木柴,有些木头上还有生锈的钉子刺在外面。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被割破或刺伤,但埃蒂觉得那是迟早的事。他使劲地回忆自己上一次打破伤风针是什么时候,但没想出来。

至于罗兰嘛,他在心里说,他的血液大概能杀死任何细菌,不管哪个菌想在他那号称皮肤的皮囊里耀武扬威都将一秒毙命。“你在笑什么?”杰克问道。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都很喘。他衬衫的袖筒很脏,沾满了尖峭的木屑;额头上还有一道很长的土屑。“没什么,我的小英雄。小心锈钉子。再攒一次我们就叫停吧。很近了。”“好。”

巨响已挪过河,到了他们这一边,空气虽然还很暖,但仿佛离奇地变浓稠了。埃蒂最后一次在苏珊娜的轮椅上堆满木柴,推着车往聚众厅返。杰克和罗兰走在他前面。他能感受到炉火的热量从敞开的大门里滚滚而来。他心想,天最好变冷,要不然我们就得在这儿大烤人肉了。

就在他等待前头的两人挪到一边、以便把柴火搬进屋时,传来一声仿佛从每个角落挤出来的尖利的巨响,连同树木收缩时发出的爆裂声。那声音,让埃蒂后脖颈的汗毛战栗起来。向他们冲杀而来的狂风听起来像是有生命似的,而且很愤怒。

空气又开始变动了。起初很暖,然后很凉,凉到足以阴干他脸上的汗水,然后变冷了。整个过程就在几秒钟里发生了。尖啸般的风声里,混杂着一种振动声,让埃蒂想起废车场里常见的那种呼啦作响的塑料旗。风声急切地飙响,树叶开始掉落,先是一把一把地掉,再是一层一层地落。指向云端的高枝眼看着褪尽绿色,就在他目瞪口呆仰望的当口,竟然已成黑枝。“操你妈的。”他说着,推着轮椅直冲门口。谁知,百年不遇的事发生了:轮椅被卡住了。被他横放在两个扶手间的厚木板太宽了。但凡再有一些堆木,木板就会折断,发出像那只水桶把手碎裂时那样微弱、甚至略带歉意的闷响,但这块木头偏偏没有断。哦,别啊,别在冰暴逼近的时候。在中世界,难道就没什么轻省事儿吗?他伸长手臂,够到轮椅后头,想把最长的那块木板推到旁边去,就在那当口,杰克突然大喊起来:“奥伊!奥伊还在外面!奥伊!快进来!”

奥伊没有反应。它不再绕圈了。现在,它只是冲着挺近的冰暴扬起鼻头,带金圈的眼睛一动不动,如在梦中。14

杰克想也没想,也没有去看埃蒂用轮椅送来的最后一批木柴上有没有冒出来的钉子。他就那样连爬带跳地翻过木刺多多的柴火堆,跳了出去。他撞得埃蒂连连往后倒退。埃蒂试图站稳脚跟,但慌乱的脚步绊倒了自己,一屁股跌倒在地。杰克刚刚单膝跪起,又跌跌撞撞往前跑,两眼圆睁,长发飘飞在脑后,被风吹成了几缕乱卷。“杰克,别去!”

埃蒂伸手去抓他,却只抓到那孩子衬衫的袖口。衬衫在无数溪流里洗了无数次,布料早就松散了,一下子就被扯破了。

此时,罗兰在门道里,忙着左右开弓把太长的木板拍断,和刚才杰克一样,他对刺突的钉子视若无睹。枪侠把轮椅拽进门道,压着嗓门说:“进来。”“杰克——”“杰克不是活就是死。”罗兰抓住埃蒂的胳膊,使劲地把他拖进屋。狂风鞭打之下,他俩的旧牛仔裤在腿边发出机枪连动般的声响。“他只能靠他自己了。快进来。”“不行!去你妈的!”

罗兰没有和他争执,只是硬把埃蒂拽进了门。埃蒂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苏珊娜跪在壁炉前,呆呆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汗流成河,鹿皮衬衣的前襟都湿透了。

罗兰站在门道里,面色严峻,望着杰克去追他的朋友。15

杰克只觉身边的气温直线下降。树枝断了的声响是脆生生的,他猫下腰,躲过飞舞在他头顶的断枝。奥伊纹丝不动,直到杰克把它抱起来。接着,貉獭狂乱地张望四周,龇牙咧嘴。“要咬就咬,”杰克说,“但我不会把你放下地的。”

奥伊没有咬他,但就算咬了,杰克可能也没知觉,因为他的脸已经麻木了。他转身往回跑,骤然间,狂风已成冰暴,仿佛一只巨大的冰手攫住他的脊背。虽然他开始跑了,但他意识到现在的步伐走样了,荒唐地变成了腾跃,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宇航员在月球表面走路那样。一跳……两跳……三……

但他没有在第三跳之后回到地面。大风索性裹着他冲向前了,他的怀里还搂着奥伊。有栋老楼顶不住狂风,轰然倒塌,发出一阵嘶哑弛缓的碎裂声,散射的碎片随风向东南方飘去。他看到一截楼梯在风里飞行,粗糙的木扶手还连在台阶上,一起旋转着向云涌之空飞升。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他正想着,却感到有一只手从上而下揪住了他的手肘,是一只少了两只指头、但依然强健有力的手。

罗兰拖着他向门口而去。有那么一瞬间,这么简单的事都让人提心吊胆,因为狂风千方百计阻拦他们走向安全地带。接着,罗兰一步腾跃,蹿进门内,残存的手指依然死死扣在杰克的皮肉里。风的巨压突然消失了,他们双双仰倒在地。“感谢上帝!”苏珊娜喊道。“晚点再谢他!”罗兰大吼着,想让自己的声音压过无孔不入的风吼。“推门!你们都过来推这扇该死的门!苏珊娜,你在下面推!使出所有劲道!杰克,你来插门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把门闩放下来,落在凹槽里!别磨蹭!”“别担心我。”杰克打断他的话。不知什么东西割破了他一边的太阳穴,一道细细的血流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他的双眼炯炯有神,透着坚定的明光。“来呀!使劲推!为了活命就要使劲推!”

门慢慢合上了。哪怕再多几秒钟,他们就要顶不住了,好在没那种必要了。杰克放下了沉重的木闩,他们谨慎地往后退几步,发现那些生了锈的螺丝并没有崩溃。他们互相对视,喘着粗气,又低头去看奥伊。那家伙欢欣雀跃,哇啦哇啦叫了一通,然后跑到壁炉边烤火去了。不管逼近的暴冰煞给它下了什么魔咒,现在都已彻底失效。

房间很大,离壁炉较远的地方已经开始变冷了。“你应该让我拦着那孩子的,罗兰。”埃蒂说,“他很可能死在外面。”“对奥伊,杰克是要负责的。他本该早点把它带进来。如果非得拴起来,那就得拴。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杰克?”“是的,我同意。”杰克在奥伊身边坐下来,一手抚摸貉獭厚厚的毛皮,另一只手去抹脸上的血迹。“罗兰,”苏珊娜说,“他还是个孩子。”“不再是了。”罗兰说,“我请求你的原谅,但……他不再是小孩了。”16

暴冰煞袭来的前两个小时,他们多少有点怀疑,不确定石垒的聚众厅能否撑得住。狂风怒吼,树木折断。有棵大树倒下时压碎了屋顶。冷风冲进他们上方的裂缝。苏珊娜和埃蒂搂抱在一起。杰克护着奥伊——它现在安稳地仰卧着,粗硬的短尾巴欢快地摇来摆去——同时抬头望着被侵入的狂风吹得四处飞扬的鸟屎。罗兰镇定如常,安静地开始摆放他们微薄的晚餐。“你怎么想,罗兰?”埃蒂问。“我想,这栋石屋如果还能挺住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安心了。天会继续冷下去,但天黑下来后,风会减弱一点。明天,见了天光,风还会再弱一点,到了后天,基本上就不会有风了,也会暖和起来。和暴冰煞来之前的那种热不一样——那是不正常的燥热,我们都明白。”

他对他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那张脸上看起来很奇怪,因为他通常没有表情,近乎肃穆。“更何况,我们还有一团旺火——虽然不足以暖一整个大厅,但我们靠近壁炉就还好。还有时间休息一下。我们这一路,经历了不少波折,不是吗?”“是啊,”杰克应声,“太多波折了。”“前头还有更多困难在等着我们,对此我毫不怀疑。危险,劳作,悲伤。或许,还会有死亡。所以,现在我们坐在炉火边,好像回到了古老的岁月,应该好好享用可堪慰藉的一切。”他细细打量他们,仍然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火光把他的轮廓映照得很奇特,一半明亮如获青春,一半黑暗如坠苍老。“我们是卡—泰特。我们是一也是众。因有温暖、庇护和彼此的陪伴,我们得以抵御风暴,因此而感恩。其他人或许没有我们这么幸运。”“但愿他们也有好运。”苏珊娜说,她心里想的是毕克斯。“来吧,”罗兰说,“吃饭。”

他们凑在一起,安心地围坐在晚餐旁,吃下首领为他们摆好的食物。17

那晚,苏珊娜睡了一两个小时就被梦惊醒了——她梦到不知为什么,自己被迫要吃某种生了虫的恶心食物。外面的狂风仍在怒吼,尽管现在听起来不那么穷凶极恶了。有时候,风声仿佛完全消停了,接着又卷土重来,寒流在屋檐下呼号而过,那是带着冰屑撞击声的长啸,吹得石屋也颤抖,仿佛一把老骨头苟延残喘。扣死的门闩在风中震动,有节奏地敲响门板,但和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一样,木闩和锈螺丝似乎都还撑得住。她不禁去想,如果木闩烂透了,和他们在古克井边找到的水桶把手那样无声粉碎,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

罗兰醒着,坐在火边。杰克靠着他。奥伊在他俩当中,睡得正香,一只爪子搭在鼻头。苏珊娜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炉火有点弱了,但靠近了之后,她还是觉得脸庞和手臂得到了温暖。她取了一根木柴,想把它一折为二,又怕吵醒埃蒂,便把它整个儿扔进了壁炉。火星猛蹿,升上烟囱,有风回火时,火星便回旋飞舞。

其实她不用那么多虑,因为火星还在飞旋,便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颈,就搁在发际线之下。她不用看也知道,也不管触摸的是哪个部位,她都会知道那是他。她没有转身,抬手握住那只手,把它带到自己的唇边,亲吻了掌心。白色的掌心。尽管一路走来朝夕相伴缱绻如此之久,有时候她还是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但就是真的。

至少我不用带他回家见父母,她心里说。“睡不着吗,宝贝儿?”“有点。还好吧。我做了个滑稽的怪梦。”“是风吹来了梦,”罗兰说道,“蓟犁人都会这样对你说的。但我很爱听风声。一直都爱。风声会纾缓我的心,让我想起旧日时光。”

他转走了视线,仿佛说这么多心里话让他难堪。“谁也睡不着,”杰克说,“那就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罗兰凝望了一会儿炉火,继而看了看杰克。枪侠又微笑了,但这次,他的眼神很飘渺。壁炉里,有个树瘤在火中爆裂了。石墙外,风声更狂了,似乎是因为闯不进来而在发怒。埃蒂环抱着苏珊娜的腰,她把头靠在他肩窝里。“你想听什么故事,杰克,艾默之子?”“随便,”杰克顿了一下,“只要是旧日时光的都行。”

罗兰看了看埃蒂和苏珊娜,问道:“你们呢?你们想听吗?”“当然,请讲。”苏珊娜说。

埃蒂点点头:“没错。如果你想说,那就是了。”

罗兰思忖片刻。“我倒是可以给你们讲一两个故事,反正离天亮还要很久,而且,只要我们想睡,明天白天也可以睡。这些故事互为表里,但是风能把它们吹透,反而是件好事。只要人们能在天寒地冻的世界里找到一个温暖的角落,那就没什么比得上大风之夜的故事。”

他捡起一条折断的木嵌板,翻了翻炉火中的余烬,然后把它也扔进火里。“我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和昔日的卡—泰特,杰米·德卡力,亲身经历过的。另一个叫《穿过锁孔的风》,是我小时候母亲读给我听的。古老的故事会很有用,你们知道吗,看到奥伊那样嗅着空气时,我就该想起这则故事的,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他叹了一声,“早已逝去的年代。”

火光没有照到的黑暗里,风声再起,如突兀的嚎叫。罗兰等风声轻了些,便开始讲。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听着,全神贯注地听了一整夜。在那个漫长、惊心动魄的夜里,剌德城、滴答老人、单轨火车布莱因、翡翠宫殿……所有那些都被遗忘了。甚至,黑暗塔也被些许遗忘了。只有罗兰的声音,音调起起伏伏。

像风声一样,起起伏伏。“我母亲死了,如你们所知,那是我亲手造成的;之后没多久……”

皮人(第一部分)

我母亲死了,如你们所知,那是我亲手造成的;之后没多久,我父亲——斯蒂文,贵人亨利之子——召我去他在宫殿北翼的书房。那是一个又冷又小的房间。我记得风在窗缝外打旋儿。我记得那几排高高的书架,隔板都被压弯了,那些书曾经值好多钱,但从没人去读。反正,他没有读过。我还记得,他穿着黑衣领的丧服。我的衣领也是黑的。蓟犁的每一个人都穿戴同样的黑衣领,或在袖子上绑一条黑带。妇人们用黑色发网。要等佳碧艾拉·德鄯入土六个月,服丧才能结束。

我以拳抵额,向他致敬。他埋首在看书桌上的文件,没有抬头看我,但我知道他看得到。我父亲看得到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等着。风在窗外飞啸,白嘴鸦在院落里聒噪。他签了很多次名字。壁炉洞里黑漆漆的。他很少叫人点燃炉火,哪怕是在最冷的日子里。

终于,他抬起头了。“柯特怎么样,罗兰?你的导师情况如何?你肯定最清楚,因为据我所知,你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他的小屋里,伺候他的饮食起居。”“有些日子里,他能认出我,”我说,“但大多数时日是不能的。他的一只眼睛能看到一点,但另一只……”我没必要说完。另一只眼睛没了。我的猎鹰,大卫,在我的成人仪式中叼走了那只眼睛。一报还一报,柯特取走了大卫的性命,但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杀戮。“我知道他另一只眼睛怎样了。你当真伺服他吃喝?”“是的,父亲,我伺服。”“你有没有清理他的秽物?”

我站在他的桌前,像一个受惩的小学生被叫到了校长面前,我的感受确实如此。只不过,有多少受惩的学生害死了亲生母亲?“回答我,罗兰。我是你的首领,也是你的父亲,我要你回答我。”“有时候。”这并不完全是谎言。有时候我每天会帮他换三四次弄脏的垫布,有时候,遇到状况好的时候,一天只用换一次,甚至一次也不用。如果有我帮忙,他可以自己如厕。前提是他记得自己必须排泄。“他没有可以使唤的仆人吗?”“我把他们支走了。”

他带着莫大的好奇盯着我看。我试图在他的表情里找到轻蔑——我有点想看到——但真的吃不准。“我把你培养成枪侠,难道是为了让你当上仆人,去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吗?”

听了这话,我感到怒气顶上胸口。柯特秉承艾尔德的传统,以枪侠的方式栽培了一大批男孩。至于那些不中用的少年,他会在战斗中打败他们,再发配他们手无寸铁地去西部,除了头脑,再无武器可用。在克雷西亚、甚至更僻远之处的那些无主之国,许多被流放的男孩投奔到了好人法僧的麾下。日后,他将推翻我父亲的江山,以及我父亲的血脉所代表的一切。是法僧把他们武装起来的,没错。他有枪支,也有谋略。“你会把他扔在粪堆里吗,父亲?他忠心效力了这么多年,难道这就是给他的奖赏吗?接下去是谁?范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木已成舟,罗兰,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你不是出于爱才去服侍他的。你都明白。”“我服侍他是出于尊重!”“如果仅仅是出于敬意,我想你会去看望他,给他读书——因为你读得很好,你母亲经常这么说,在这件事上她说得很对——但你不会去给他端屎端尿、给他换床单。你是为了母亲之死而故意让自己吃苦受罪,而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心里有数,这话一点不假,但心里的另一个执念却拒绝相信这种说法。对她的死亡的宣告是很简单的:“佳碧艾拉·德鄯,阿藤之女,被魔鬼附身以致灵魂备受折磨而死。”每当贵族世家有人自杀,人们总是用这套说辞,她的死讯也是这样被广而告之的。没人质疑,甚至那些投诚效忠法僧的人也接受了这种说法,不管是私下里还是公开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了——天晓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不是我或是我的朋友们透露的——她已成了宫廷魔法师、我父亲的首席幕僚马藤·布罗德克洛克的枕边人,但马藤逃到西部去了,独自一人。“罗兰,仔细听我说。我知道你觉得母亲背叛了你。我也一样。我知道你心里有点恨她。我心里也有一点恨她。但我们同样也很爱她,至今仍是爱的。你从眉脊泗带回的小玩意儿有毒,你被下毒了,被那巫婆戏弄了。若是只有一样东西,绝不至于有这样的结局,但粉红玻璃球和巫婆加在一起……唉。”“蕤。”我感到眼泪开始刺痛眼睛,但我想忍住。我不会在父亲面前落泪。再也不会了。“库斯的蕤。”“是的,是她,黑心肠的婊子。是她杀死了你母亲,罗兰。她把你变成了一把枪……然后亲自扣动了扳机。”

我一言不发。

他肯定看出我的悲伤了,因为他又低头去翻看文件,在这儿、那儿签名。好半天,终于再次抬起头来。“这阵子,必须让仆人们照看柯特了。我要派你和一名伙伴去德巴利亚。”“什么?去萨罗尼?”

他笑了。“你母亲待过的度假地?”“是的。”“不是那儿,绝对不是。萨罗尼,开什么玩笑。那些女人都是黑奴。要是你胆敢从她们那神圣的门口走过,她们能活剥了你的皮。住在那儿的姐妹们宁愿要根长棍子,也不要男人。”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得记住,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虽然经历了不少,但对许多事还是一无所知。“我不确定自己的状态适合接受一项新任务,父亲,更别说是正式的使命了。”

他冷淡地看着我。“你是不是适合接受任务,由我来做主。何况,这和你在眉脊泗招惹的那些麻烦事完全不同。或许会有险情,说不定还要拔枪,但说到底只是一件要办的事儿。一部分原因在于,让那些有所犹疑的人们看到:光明族依然强健、真诚,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不能让错误有立足之地。此外,正如我前面说的,我不会派你一个人去的。”“谁会和我同行?库斯伯特还是阿兰?”“都不是。我在这里的工作需要‘笑孩’和‘雷脚’。你带杰米·德卡力去。”

我想了一下,倒也愿意和‘红掌’杰米一起骑行。当然,我更愿意和库斯伯特或阿兰一起走。这一点,父亲显然很清楚。“你打算不持异议就出发呢,还是决定在我忙于公务的这一天继续烦我?”“我去。”事实上,能早点逃离这个地方最好,离开这些阴森的房间、窃窃私语的阴谋和无处不在的紧迫感:混乱的无主状态即将到来,什么都阻止不了黑暗的逼近。世界将继续,但蓟犁不会再与之共进。那个闪闪发亮的美丽泡沫很快就将破灭。“好。你是个好儿子,罗兰。我或许从来没有告诉你,但这是真的。我对你没有成见。完全没有。”

我低下了头。等这场会面彻底结束,我会去找个地方放松心情,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决不能在他面前有所松懈。“女人堂——也就是萨罗尼,或者随便叫什么——再往下十到十二轮,就是德巴利亚城,盐碱地平原的尽头。德巴利亚城一点也不安宁。那是在铁路末端的一个尘土飞扬、走兽恶臭的小城,把牲口和盐块运往南方、东方和北方——唯独不运给混蛋法僧策划谋反的地方。最近,那儿的游牧民日渐减少,我相信,德巴利亚很快就会变得枯竭、荒芜,像中世界其他地域那样,但眼下还是挺热闹的,酒徒、嫖客、赌客和骗子大行其道。虽然很难置信,但那儿还剩了几个好人。其中之一就是最高治安官,休·皮维。你和德卡力要向他汇报情况。我会给你一道信符,你要把信符和枪给他看。到这里为止,我说的你都明白了吗?”“明白,父亲,”我说,“那儿的情况有多糟,竟能引起枪侠们的注意?”我微微笑了一下,自从母亲死后我极少露出笑容。“甚至像我们这样的娃娃枪侠?”“根据我得到的报告,”他拿起几份文件,朝我晃了晃,“那儿有个皮人在活动。对此我有所怀疑,但毋庸置疑的是,那里的百姓已经吓坏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说。“皮人,就是某种变形人,古老的传说里提到过。你离开时记得去找范内。他一直在搜集相关资料。”“好的。”“完成这项使命吧,找到这个穿着兽皮到处乱晃的疯子——说不定就是这么回事儿——但不要耽搁太久。比这严峻得多的事将一触即发,局势变得恶劣之前,我会召你和你的伙伴回来的。”

两天后,我和杰米牵着各自的马,上了为我们特别预备的双马厩火车。以前,西线车程长达千余轮,能到达墨海呐沙漠,但在蓟犁没落的前几年,西线列车的末站是德巴利亚,不再往下走了。过了德巴利亚,很多铁轨都被洪水和地震毁坏了。还有几段被强盗、土匪和自称“陆盗”的流窜犯侵占了,那些地方乱战凶残,无法无天。我们把那块遥远凶蛮的西部称作“外世界”,最适合图谋不轨的约翰·法僧。毕竟,他自己也是一个陆盗。自命有权称霸一方的大盗。

那辆火车比玩具蒸汽机大不了多少,蓟犁人调侃地称之为“小玩意儿”,看到它喷着蒸汽过桥向宫殿西部而去都一笑置之。我们骑马去还能快点,但火车更省力,而且,车厢里那些灰扑扑的座椅可以折叠成床,我们觉得这还挺不赖的。不过,等我们打算躺下睡觉时,才发现那勉强凑合的床根本不好使。当火车遇到一次剧烈的颠簸时,杰米被直接颠下了床,掉在了地板上。要是库斯伯特在,准会大笑一通,而阿兰会大骂一通,但红掌杰米只是爬起来,伸了伸腿脚,继续倒头睡觉。

第一天我们几乎没说几句话,只是望着窗外的蓟犁风景,云母石做的窗玻璃上有波纹形的纹路,绿油油的田地森林渐渐变成灰蒙蒙的矮树林、几个半死不活的牧场和牧人的木屋。还经过了几个小村庄,村民——很多是变异人——打着哈欠看“小玩意儿”呼哧呼哧地缓慢驶过。只有几个人指了指额头中央,好像在示意那儿有一只无形的眼睛。那个手势是说,他们是好人法僧的人。在蓟犁,这种人会因不忠而被投入大牢,但那已是远离蓟犁的偏远地带了。我很沮丧,以前总以为人们理所当然是效忠我父亲的,没想到所谓的忠诚是这么薄弱,这么快就动摇了。

第一天,火车开到了阿藤的蜂堡——我母亲家族有些人仍住在那里——有个胖男人朝我们的火车扔了一块石头。石头砸到装载马匹的车门,弹了出去,我听到我们的马受惊而嘶叫。胖男人看到我们在看他,咧嘴一笑,用两只手抓了抓裆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有些人在贫瘠之地也吃得不错啊。”杰米说,我们正望着他肥硕的屁股蛋儿在打了补丁的裤子里蹦上蹦下。

第二天早餐时,仆人们把冷冰冰的粥和牛奶端到我们面前,杰米又说:“我觉得,你最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能先告诉我一些事吗?如果你明白的话。”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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