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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6 22: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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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得·梅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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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活着,真好

简单活着,真好试读:

正值伦敦的盛夏,麦柯斯·斯金纳跑到拉特兰大门,步入海德公园的时候,他脸上的雨滴几乎是暖的。他沿着九曲湖边前行,而其他人似乎决意在早餐前让身体受一点苦,在黎明将至的灰暗中来来往往,脸上的皮肤因雨珠和汗珠而变得滑腻,脚步溅起的泥水在小径上留下痕迹。

除了最狂热的慢跑爱好者,天气几乎使所有人泄了气。对于那些活泼的粉红面颊的女孩来说,这天气太潮湿了,她们不时让麦柯斯有点分心。对于常驻的闪光灯来说,这天气太潮湿了,它一般在演奏台附近的灌木丛后面就位,灯光和雨衣随时待命。甚至对那两条杰克罗素梗小猎狗来说,这天气也太潮湿了,它们的乐事是啃咬每一只经过的脚踝,它们的主人尴尬而笨拙地跟在它们身后,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

不仅潮湿,或许也还太早。麦柯斯最近上班一直很晚,常常七点半才到办公室,这让他的上司和劲敌埃米斯很不高兴。今天早晨会不一样的,他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第一个到,并且要让那个可恶的讨厌鬼知道。麦柯斯在职场中遇到一对矛盾:他喜欢现在的工作,可是极不喜欢共事的人,尤其是埃米斯。

沿着九曲湖转过弯,麦柯斯开始往回向阿尔伯特纪念碑走,他的思绪回到前一天。有一笔生意,他已小心打理了几个月,眼看就要带来一份丰厚的奖金,足够他支付那位耐心的裁缝,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他摆脱银行的负担。他透支得太厉害,银行职员偶尔不满的低语已经变为一封封措辞愈益严厉的信件,强调他到目前为止始终收入微薄。不过情况会改变的,麦柯斯很笃定。怀着瞬间涌起的乐观,他跑过拉特兰大门,像狗似的在台阶上抖了抖身体,进入灰泥墙的乔治亚风格的大楼。开发商破坏了这幢楼的内部结构,将之改造为所谓的“值得向往的豪华寓所”。

大楼看门人是一个矮个儿男子,肤色像纸一般,仿佛长年住在地下。他从吸尘器的上方看过去,看到麦柯斯吱吱的脚步声留在地毯上的湿脚印。“你要害死我了。看看那些该死的烂泥,弄得织花地毯上到处都是。”“对不起,伯特。我进来前忘记脱鞋了。”

伯特吸了吸鼻子。每次下雨他们都是同样一番对话,又都以同样的问题告终。伯特是个热心的股民,渴望知道点儿内幕。“那么今天有什么好建议吗?”

麦柯斯在电梯门口停住,将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低买。高卖。别告诉任何人。”

伯特摇了摇头。无礼的年轻人。不过,麦柯斯是大楼里唯一一个记得他的生日,并送给他一瓶苏格兰威士忌的人,圣诞时麦柯斯给的红包也总是很丰厚。小伙子不错,伯特一边想,一边在湿脚印上来回推着吸尘器。

麦柯斯位于

楼的公寓是一个未完的工程;或者,如一个做装潢的朋友所说,是一首未完成的交响曲,这个朋友眼睛总盯着有利可图的活计。目前,这是一个睡觉的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用处了。两幅漂亮的现代派油画斜靠在墙上,几件长而尖的风格前卫的家具,一盆积满灰尘、垂头丧气的无花果和一套音响视频设备。尽管已经在这套公寓里生活了两年多,他却一直避免留下任何私人印记,除了角落里的一小堆跑鞋。他走进没有用过的窄小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瓶伏特加和一盒橙汁,他拿起橙汁进了浴室。

热水浴和冰橙汁是他每日对为数不多的健康习惯的奖赏。据公司的健康顾问所讲,他的工作太辛苦,作为单身汉饮食又不规律,睡眠太少,每周饮酒量远远超过规定的五瓶,还假装成高雅的爱好。但是他跑步,而且他还年轻。再过几年他就四

岁了,到那时,他告诉自己,他会让生活和财务井井有条,做好准备安定下来。谁知道呢,或许为婚姻生活做另一次英勇的尝试。

他研究着镜子中的自己。蓝色的眼睛,略微有些血丝;深褐色头发,剪成现在流行的短款;高颧骨处的皮肤紧绷,目前还没有明显的下垂或皱纹。迈过浴室地板上的湿毛巾和运动衣时,他想,生活还不算太糟。

分钟后,他将去征服金融世界,身着现代年轻主管的标准服饰:深色西装,深蓝色衬衫,深色领带和为执迷于准时的深海潜水员设计的大手表。手机和车钥匙已准备好。他在蒙蒙细雨中快走两步,钻进黑色宝马,开往伦敦城,他确信,今天那桩期待已久的生意能够谈成功,然后就可以得到奖金。他要把公寓好好布置一下,再雇一名清洁工让它一尘不染,接着休几天假,赶在所有度假的女孩回到巴黎之前,驱车前往圣特罗佩。就连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局部阵雨,转暴雨,时有冰雹—也无法使他情绪低落。今天会是个好日子。

早晨的这个时间,只需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劳顿兄弟事务所。他们在针线街的上端,“就在英格兰银行附近”,两兄弟里的哥哥喜欢这么告诉潜在客户。公司成立于

十年代末,与其他公司一样在

十年代迅速发展,收购兼并,休养生息,获得野蛮的资产拆卖的名声,让那些更讲道德的仁慈竞争者们妒忌不已。现在在金融界它常被奉为严格高效管理的典型,非常适合当今的艰难世事。年轻的主管们如果能在这家事务所挺过几年,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

麦柯斯驶下卢德门斜坡时,他的手机响了。还不到

点半。“我们上午休息,是吗?”是埃米斯的声音,鼻音浓重,咄咄逼人。他没有等麦柯斯回答就接着说:“我们需要谈谈。你能否在午餐时间到这儿来。特蕾西会告诉你哪家餐厅。”

好日子到此为止了,麦柯斯想。不过,说实话,任何一个有埃米斯的日子都算不得好日子。埃米斯作为一名新人在纽约待了

年,然后大摇大摆地来管理伦敦办公室。两人一见面,相互间的反感就漂浮在空气中。从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很僵,像英格兰常见的情况一样,是由口音这种简单的差异造成的。

麦柯斯毕业于一所较小的公立学校,在草木繁茂,有着中产阶级舒适环境的萨里山长大。埃米斯则在伦敦南部阴冷的郊区出生成长,那里既没有茂密的植物,也不舒适。事实上,他们成长的地方相距不到二十英里,但似乎有两万英里那么遥远。麦柯斯喜欢认为自己毫不势利。埃米斯喜欢认为自己心无芥蒂。他们两个都错了。好在他们对彼此的能力还抱有勉强的尊敬,因此尚能不易地容忍着对方。

麦柯斯一边小心缓慢地将宝马移进地下车库中指定的停车位,一边努力猜想今天见面的原因。劳顿事务所的午餐通常只是办公桌上的一个三明治,一边吃一边盯着电脑屏幕。午餐,用埃米斯在纽约学来的说法,是为懦夫准备的。可这次他说的是一顿使用刀叉、合乎体统的午餐—一顿懦夫的午餐,在一家餐厅里。真让人好奇。麦柯斯一边苦苦思考一边迈出电梯,走过一排排隔板,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劳顿事务所占据了一整层楼。除了两兄弟共用的以桃花心木和皮革装饰的大套间之外,办公区的设计反映出公司的精神:没有装饰,没有为了美观的附庸风雅。这是一个管理严格的造钱工厂。劳顿兄弟有带客户参观的习惯,他们将办公区称为机房,在这里可以看见每一个工作中的职员。“就是他们,伦敦

十个最优秀的商业头脑。他们全都在思考你的难题。”

埃米斯打过电话还不放心,又给麦柯斯发了一封电邮,提醒他午餐时别迟到。麦柯斯从屏幕上方看向四周用玻璃围住的办公区,往常他总能看见埃米斯耳边夹着电话,迈着大步来回走动,可今天早晨,办公室是空的。这个大马屁精肯定在哪个早餐店,麦柯斯想,又或许请假去上演说课了。

麦柯斯挂起外套,开始认真工作,浏览传播爱克斯和理查森·贝尔的最终数据,他正向劳顿事务所一个较大的客户推荐这两家公司。他计算过,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他获得的奖金要比首相一年的薪酬还多得多。他核对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得出同样的答案。现在他准备将一切提交给两兄弟。他们可以参与进来,他的身家就能提高到六位数了。他仰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已过,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午餐的地点。

他走过隔间去找特蕾西,她是一个年轻活泼的胖姑娘,驻守在角落办公室外面。最近她刚从埃米斯的秘书晋升为私人助理(高了一个级别,于是办公室有谣言,说那是与埃米斯在巴黎度过一个肮脏周末的结果)。很不幸,晋升宠坏了她,令她狂妄自负、自高自大。

麦柯斯坐到她的桌角上,冲着空荡荡的办公室点点头。“我们如约共进午餐,还是他正忙着在证券交易所兴风作浪?”

特蕾西看起来好像要给他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似的。“埃米斯先生会在莱顿酒窖餐厅见你。十二点半准时。可别迟到。”

麦柯斯扬了扬眉。酒窖曾经是老莱顿市场的仓库,现在变成一家中产阶级的葡萄酒酒吧,伦敦城年轻的土耳其人常在这儿享用颇具男子气概的午餐—红肉片和斯蒂尔顿奶酪,搭配高价红葡萄酒,用够劲的波尔多葡萄酒为下午严酷的工作做准备。尽管四周是光秃秃的砖墙,地板上还浮着锯末,可它却是伦敦最昂贵的餐厅之一。“他自掏腰包,是吗?”麦柯斯说,“你知道要谈什么事吗?”

特蕾西低头看着桌子,整理着文件。“不清楚。”她说,简慢的腔调让人难以信服,而且惹人恼火。“特蕾西,有件事我一直特别想问你。”

她抬起头。“巴黎怎么样?”

所以传言是真的。麦柯斯留下满面通红的她,回去取了自己的外套和雨伞,准备向雨中的莱顿街一路奔去。但在大楼门口他迟疑了一下,满街都是超大的高尔夫伞,今夏的流行配饰,像彩色蘑菇般到处抽枝发芽,堵塞着人行道。行进缓慢而艰难,他快迟到了。

麦柯斯来到带拱顶的挤挤攘攘的餐厅时,发现埃米斯已经坐在桌旁打手机了。在华尔街与有权势的人打交道,让埃米斯学会了浮夸做作的着装打扮—白色衣领,具有挑衅意味的条纹衬衫,猩红色背带裤,印满公牛和熊的领带。花哨的服饰与他冷酷的脸、薄薄的嘴唇,以及囚犯式的发型很不协调。无论穿什么,他看起来总像个暴徒。但是埃米斯有做生意的天赋,所以劳顿兄弟十分喜欢他。

他打完电话,特意看了一眼表。金制的手表比麦柯斯的那款还大,表盘上标着许多刻度:以米为单位的深度,时间,还有一个不寻常的指数—消长变化的纳斯达克指数。“那么,你出了什么事?迷路了?”

麦柯斯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很抱歉,”他说,“莱顿街发生了雨伞拥堵。”

埃米斯哼了一声,朝一名女招待打了个手势,忽然变得快活起来。“你知道怎样让我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亲爱的?”他向她眨眨眼,得意地一笑,“美味的里脊肉,鲜嫩多汁,没有任何血水。办公室的竞争已经够血腥了。”女招待尽力露出微笑。“还有炸薯条。然后我要脆皮焦糖布丁做餐后甜点。记下了吗?”这时候手机响起,埃米斯低声接起电话,麦柯斯则点了羊排和沙拉。

埃米斯放下手机,喝了一大口红酒。“好吧,那么,”他说,“给我传播爱克斯和理查森·贝尔的简介。”

接下来的半小时,麦柯斯回顾了一遍图表和投影图、他对经营状况的分析、资产剥离和重组的可能性,这些都是他年初就着手的工作。在他作报告的过程中,埃米斯自顾自地吃着,时而在盘子边的便笺本上记记笔记,既没有提问,也没有发表意见。

麦柯斯讲完,将他吃剩的冷掉的羊排推到一边。“怎么样?这就是我们共进午餐的原因?”“不完全如此。”埃米斯用牙签探索着他臼齿的凹槽,饶有兴致地检查着牙槽里剔出的东西,似乎以让麦柯斯苦等为乐。

女招待来清走盘子,这像是埃米斯等待已久的信号。“我一直在和两兄弟沟通,”他说,“他们和我有同样的担心。”“你是指什么?”“你的业绩,我的朋友。你的工作效率。今年你一直表现得像个伤员。真是可怜。”“你知道过去六个月我做了多少事,我刚才告诉你了。”麦柯斯不得不竭尽全力才能让声音降下来,“你非常清楚,这种生意不是几个星期就能谈成的。它需要时间。”

埃米斯又对女招待眨眨眼,迎接端上来的脆皮焦糖布丁。“别解释了,我的朋友,别解释。你想知道出了什么错吗?”他看着麦柯斯,点了点头,“私生活妨碍了你。太多晚归的夜晚,太多酒醉后的追逐。你已经失去了杀手的本能。”他拿起汤匙,扎向甜点中间。“胡扯,你知道的,我和那两家公司都已经谈妥了。这笔生意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埃米斯抬头看着他,下巴上沾着一点黄奶油。“不管怎么说,你算说对了。”“你的意思是……”“我来接手。”埃米斯又舀了一口甜点,嘎吱嘎吱地嚼着焦糖。

麦柯斯深吸一口气。“我们看看劳顿兄弟对这件事怎么说。他们……”“太晚了,老兄。他们选好阵营了。今天早晨我得到了他们的许可。”

麦柯斯看着数月的工作被抹煞。更糟糕的是,他看见奖金消失不见,进了埃米斯的账户,而他待付的账单积聚成堆,银行步步紧逼,勒紧他脖子上的套索。“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残忍的赤裸裸地抢劫。这是偷窃。”“你一直生活在哪儿啊?这是生意,就是这么回事。生意。无关私人感情,不必耿耿于怀。我来告诉你我的打算。我有一个小工程公司的内幕消息,可我现在没时间处理。你可以接着做。”

麦柯斯回忆起多年前伯父亨利给他上的一堂人生课: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他做出了决定。“我可以接手是吗?我可以把它做起来,然后,等一切妥当了,我会再一次受骗。你是那个意思吗?”麦柯斯倾身倚在桌子上,“好吧,你可以做你的工程公司,你可以做你的生意。我不会为你这样的扒手工作。”

当麦柯斯推开椅子时,埃米斯感到心满意足。午餐已经按计划进行;事实上,进行得太顺利了。他已得到这笔生意最新的详细介绍,而且,由于麦柯斯主动辞职,公司就不必支付解雇金了。完美无缺。“你爱怎样就怎样,”他说,“这是你的决定。今晚之前清干净你的办公桌,好吗?”

麦柯斯站起身,不过埃米斯还没有说完。“你忘了什么吧,我的朋友?公司的车,”他伸出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保管车钥匙。”

麦柯斯从口袋里取出钥匙,犹豫了片刻,将它小心地扔到埃米斯吃了一半的脆皮焦糖布丁里。

埃米斯看着他离开,然后伸手去拿手机,拨了特蕾西的号码。

走回办公室的路上,麦柯斯心中混杂着对自己刚才行为的忧虑和快感。这个时候失业真是太糟糕了。但是可以摆脱埃米斯和他不断的刁难又让麦柯斯感到几分慰藉;不幸的是,这份慰藉不足以弥补失去的奖金。他陷入困境,需要再找一份工作。他决定利用在劳顿事务所的最后一个下午,拨几个电话,甚至试试联系纽约。

然而,当他返回时,发现自己已经挤不进隔间。特蕾西和两名警卫正等着他。“上帝啊,”麦柯斯说,“你们以为我会干什么,割破地毯?”“这是正常的解雇程序。”特蕾西说。她转向警卫:“待在这儿,直到他收拾完,然后向我报告。”她离开隔间时,在麦柯斯面前停下,露出甜美的微笑:“午餐怎么样?”

麦柯斯环顾四周,这是过去十八个月他花费时间最多的地方,他大部分醒着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他想带走什么呢?他能被允许拿走什么呢?他的磁盘?当然不行。他的办公日志?万万不可。那么还有什么?没有多少东西了。他对警卫耸耸肩:“请自便,小伙子们。”

来到外面的针线街上,他看到一辆空出租车在雨中向他驶来,划出一条小涡流。他抬手拦住出租车,忽然想起自己刚加入失业的行列,于是又挥挥手让它开走了。他记不得上一次乘地铁是什么时候了。这会是一次全新的感受。他踩着水走向银行站,感觉湿气浸透了鞋底。

公寓里找不到可以安抚人的东西。麦柯斯踢掉鞋,脱去袜子。一道铅灰色的午后的阳光从窗子透进来,与其说是夏天,倒不如说更像冬日。电话留言机的红灯闪烁着。“你这个混蛋!昨晚你在哪儿?我这辈子从没有被这样羞辱过。那些可怕的男人全都想要摸我。别再来打扰……”

麦柯斯畏缩了一下,在谩骂结束之前关掉了留言机。前一天工作到太晚,他全然忘记了在切尔西艺术俱乐部酒吧的约会。他很了解那几个会员朋友,可以想象他们急于向一位漂亮的陌生人表示欢迎,于是热情得过了头。上帝啊,他最好送些花,并附上道歉的短笺。

他扯下领带,脱去外套,重重地躺到长沙发上,所有的活力和乐观消失无踪。公寓里一团糟。他的生活一团糟。他既没有做家务,也没有喝伏特加,而是打开电视。烹饪节目。有关蝾螈的纪录片。一个头发吹得很有型的男子在播报CNN的新闻。高尔夫,立刻让人昏昏欲睡。麦柯斯打起盹来,梦见用一桶脆皮焦糖布丁将埃米斯闷死。

他被电话吵醒时已是晚上。麦柯斯不知不觉睡着的这几个小时,屏幕上的高尔夫比赛似乎没有任何进展。大概是一个长洞。他关上电视,拿起电话。“总算找到你了,你这个老家伙。我试着打到你办公室,可他们说你提前走了。你还好吧?”

是查理,麦柯斯最亲近的朋友,他前妻的哥哥。

麦柯斯打了个哈欠。“我很好。不,实际上,我并不好。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今晚,你要和我庆祝查理·威利斯的升职,他是房地产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今天下午,宾厄姆-忒娄特公司提拔我为全面合伙人。是该加入新鲜血液了,他们说,房地产行业在变化,我们必须与时俱进,用强有力的手来掌舵,诸如此类的。”“查理,真是太了不起了。祝贺你。”“哈哈,别干坐在那儿。来帮我打开这瓶库克香槟吧。”“你在哪儿?”“我的一个老客户有个地方刚开张,在波托贝洛路,叫‘加州葡萄’—很棒的酒吧,很棒的酒水单。就在我讲话的时候这里还满是美女呢,全都是着装清凉的诺丁山美人。我正努力摆脱她们。”

麦柯斯放下电话,笑着走进卧室换衣服。自从他们在学校认识以来,查理一直善于鼓舞斗志。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麦柯斯的心情振奋起来,下楼时他发现自己吹起了口哨。

经过前厅的时候,他停下来查看信箱。净是些寻常的账单和通知,夹杂着一两封总能发到伦敦每一个单身汉手中的晚宴邀请函。不过有一个信封很是诱人,贴着法国邮票,左上角是一幅正义女神雕像的小图,下面印有发信人的名字:凯比奈特·奥泽特,公证人,城墙小路,84903号,圣庞斯。麦柯斯正想拆开,又决定留着它,坐地铁无聊的时候再看。于是他将信封放进口袋,把余下的邮件塞回信箱,向南肯辛顿地铁站走去。二

地铁从南肯辛顿咔嗒作响地开往诺丁山。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麦柯斯开始对公共交通工具有了新的认识。簇拥在他周围的每一个人似乎都经历过现代部落的穿孔仪式。穿孔的鼻子,穿孔的眼眉,穿孔的嘴唇,穿孔的耳朵,还有几个惹眼地露着的穿孔的肚脐,显得有些病态。其他露在外面的没有穿孔的身体部位则文有刺青。少数年纪偏大、较为保守的乘客,既没有鼻环也没有耳饰,看起来像来自遥远的朴素年代的文物。他们将脸埋进书或报纸里,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周围的穿孔一代目光接触。

在摇来晃去的车厢一角,麦柯斯勉强站稳,从口袋里拿出信。他看完一遍,接着又看了一遍,这些书面用语,让他重温了已渐生疏的法文。他陷入沉思中,差点坐过站。当他推开酒吧厚厚的灰色玻璃门时,那封信还占据着他的脑海。

时尚场所的喧闹声像一阵波浪,沸沸扬扬地朝麦柯斯袭来。酒吧间狭长低矮,墙面坚固,易形成回声,好似一个特大的扩音器。这样设计遵照的是那个流行的理论:高分贝音量对于享用食物必不可少。在这种场所,如果你想做些浪漫的举动,就必须对着同伴的耳朵大声喊出甜言蜜语。不过这无疑是酒吧吸引人的地方,因为似乎每张桌子都是满的。

一个曲线毕露的年轻女子,紧裹在仿佛黑色塑料薄膜的衣服里,在麦柯斯面前摇曳着身体,眼眉上扬,睫毛扑闪。“您今晚订座了吗?”“我来见威利斯先生。”“哦,查理。当然。请您跟我来好吗?”“直到天涯海角。”麦柯斯说。年轻女子咯咯地笑着,迈着袅袅婷婷的步子引路,除了T台模特和餐厅的女招待,没有人能走成那样而不致髋关节脱位。

查理在墙角的一张桌旁,手边放着一只冰块桶。看到麦柯斯,他露齿一笑。“看来你已经见过可爱的莫尼卡了。是不是非同寻常?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穿高跟鞋打网球的女孩。”

莫尼卡对他们微微一笑,扭着回前台去了,麦柯斯转向他朋友那张满是笑容的愉快脸庞。亲爱的老查理。没有人会觉得他英俊,他稍有些胖,穿着粗心大意,头发永远乱糟糟。可是他很有魅力,清澈的咖啡色眼睛,热切地渴望女性的陪伴,看起来他也令她们无法抗拒。他一直努力避免走入婚姻。麦柯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犯过这种错误,那是在几年以前,他娶了查理的妹妹安娜贝尔。这场婚姻从开始就混乱不堪,结局也很是糟糕。尽管查理极力反对,安娜贝尔还是和一个电影导演去了洛杉矶,现在住在马里布海滨一栋价值四百万美金的木屋里。上一次查理见到她,她已相信肉毒杆菌和瑜伽所承诺的青春永驻。她没救了,查理对麦柯斯说,反正我从来都受不了她,你还是离开她比较好。于是他们的友谊在这场婚姻破裂后得以维系,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比以前更为坚固了。“那么,”查理边说边倒着香槟,“听听这个吧,他们给了我翻倍的薪水,一辆奔驰和全面合伙人的股份,告诉我世界尽为我所用。所以今晚我买单。”他举起杯,“敬伦敦的房地产价格,让我们期待它继续飙升吧。”“祝贺你,查理。你太有福气了。”麦柯斯抿了口酒,研究着从杯底螺旋上升的气泡。香槟,一种为乐天派准备的饮品,他想,总是与美好时光联系在一起。

查理歪着脑袋看着他:“你说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发生了什么?倾家荡产吗?”

麦柯斯讲述了他和埃米斯的午餐,交还车钥匙的小耻辱,还有两名身着制服的彪形大汉在办公桌旁监视他。“所以坏消息就是:没了奖金,没了工作,没了车。不过接着来了这个。”他将信推到查理面前。

查理看了一眼,摇摇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老兄。我的法语不好。你得翻译一下。”“还记得我们上学时,我常常到法国过暑假吗?我爸爸的哥哥,亨利伯父,在离阿维尼翁差不多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有所的古老大房子,四周环绕着葡萄树,离一个小村庄不远。亨利伯父和我常常打网球,下棋,晚上他给我喝葡萄酒,在我微醉时给我上人生课。他可是非常正派的老人。”麦柯斯停下来,又饮了一口香槟,“我有很久没见他了。真希望以前多去看看他,几周前他去世了。”

查理表示同情,再次给麦柯斯倒满酒。“不管怎样,他从没结过婚,从没有过孩子。”麦柯斯拿起信,“按照遗嘱,我是他唯一健在的亲属。看起来他把一切留给了我—房子,二十公顷土地,家具,命运。”“上帝啊,”查理说,“二十公顷比四十英亩要大,对吧?在我看来算是一块地产了。一个庄园。”“我不记得他的家有那么大,但那确实是一座大房子。”“你说过有葡萄树?”“的确。那个地方到处都是葡萄树。”“好吧,”查理说,“这件事需要特别庆祝。”他举起胳膊,充满活力地向一名侍者做了个画圈的动作,要来酒单。然后,他转向麦柯斯,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喜欢喝点葡萄酒。嗯,我现在可是很认真地打算开办一个酒窖。我甚至去听晚上的品酒课。这真让人激动。啊,你来了。”侍酒师来到面前,查理开始向他作简要说明。“我们正在庆祝,”他说,“我朋友刚继承了法国的一个庄园和一座葡萄园,所以我们想来点儿类似家酿的葡萄酒。”他向侍酒师摆了摆手指,“请注意,最好是波尔多产的葡萄酒。一款经典红葡萄酒。不要你们那些新大陆的新鲜货。”

查理和侍酒师俯下身看酒单,小声交换着丰富的见识,麦柯斯则环视房间—浮华的女子,看似成功人士的男子,这些伦敦的特权阶层都在以最高的音量交谈着。麦柯斯忽然很想去某个安静的地方,他那空荡荡的公寓?不是那种静。他再一次看手里的信,想知道如果他决定出售,那处资产能值多少,让他从困境中脱身肯定是绰绰有余了。他举起杯子,暗自敬了亨利伯父一杯。“好极了,”查理说,“就是它。”

侍酒师嘬起嘴唇,无声地点点头表示赞许,然后转身去拿酒了。“这一款,”查理指着酒单说道,“八二年的雄狮巴顿。顶级饮品。真是再好不过了。”

麦柯斯看着他所指的地方:“你当真吗?三百八十英镑?”“现如今这不算什么。不久前,六个冤大头,我猜是些年轻的银行家,在圣詹姆士的某个地方吃晚餐。不知为什么发了疯,挥霍四万四千英镑买了六瓶葡萄酒。厨师长被逗乐了,让他们免费吃了一顿。你肯定读过这个新闻。”

侍酒师返回来,查理住了嘴看他进行开瓶仪式。侍酒师捧着酒瓶让他们检视,就像一个自豪的家长展示漂亮的宝宝。然后他剪开瓶口的铅皮封签,拔出长长的高级软木塞,闻一闻,将暗红色的液体小心而熟练地倒入一个醒酒器,再将略多于一口的分量倒进玻璃杯。

现在轮到查理表演了。“五个步骤,”他边说边伸手去拿杯子,“决定了品酒艺术与牛饮之间的差距。”侍酒师想着可观的小费,带着纵容的耐心在一旁观看。“首先,”查理说,“精神准备。”他对着杯子膜拜了一会儿,然后将它举向光源。“下一步,视觉享受。”他将杯子倾斜,以看到颜色的差异—底部是暗红,上部逐渐变为淡淡的褐红,边缘隐约有一丝褐色。“现在是嗅觉。”他轻柔地旋转酒杯,让葡萄酒和空气充分接触,将鼻子探进杯内,吸气。“啊,”他闭着眼感慨道,缓缓露出笑容,“啊。”

麦柯斯感觉自己像一个偷窥者,暗中窥视了极为私密的一刻。做朋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查理的激情忍俊不禁,凭着这股激情,查理有过不少欲罢不能的爱好,从学生时代的滑板到后来的空手道。现在看来葡萄酒已经取代一切。麦柯斯对查理脸上蔓延开来的最纯真的快乐报以微笑。“感觉还不错?”他问。

查理没有回应他。“接下来是嘴唇、舌头和味觉的享受。”他小啜一口酒,含在口中,吸入一点空气,发出轻微的晃动声。他的下颌上下动了几秒,好像在咀嚼,然后咽了下去。“嗯,”他说,“最后一步是鉴定。来自味觉的信息传向大脑,对于葡萄酒的想法源源不断。”他向侍酒师点点头,“做得很好。你可以让它在醒酒器里呼吸一会儿。不,我们可以做得更好,让它重新沉降下来。”“真令人难忘,”麦柯斯说,“你让我兴奋得都坐到椅子边上了。是在品酒课上学来的吗?”

查理点点头。“这是些基础知识,但是带来的差别很惊人,只要你慢慢专注于葡萄酒。今晚我们很走运。等你的时候我看过一眼菜单,上面有羊脊肉,搭配无双的波尔多葡萄酒真是太棒了。我想我们可以点几张薄饼配上剩下的香槟来开胃。听起来怎么样?”

麦柯斯与埃米斯午餐吃的冷羊排似乎已沓无影踪。“对于一个失业人士,听起来是理想的一餐。”

查理手一挥,将这个烦恼置之度外。“你会没事的。不管怎么说,你有遗产。现在你是坐拥土地的贵族的一份子了。给我讲讲那个庄园。”“房子,查理,是房子。”麦柯斯沉默了片刻,回忆起来,“它相当古老,我想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虽然不是他们所谓的宫殿,但比农舍要高一两个级别。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铺有地板,高高的窗,厚实的墙壁。我记得室内总是很凉爽。凉爽,但实际上有一点脏乱。亨利伯父对于家务并不是太挑剔。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每周骑自行车过来一次,一边喝酒一边打扫灰尘。她总是一到午餐时间就喝多。厨房后面有个小洗涤室,下午她习惯去那里睡觉。”

查理点点头。“它可能还在。现在,给我讲讲会让地产代理人全神贯注的事情:卧室、客厅、浴室,也就是交易中所说的室内卫生设施,各有几间,装饰风格,建筑特色,还有角楼、开垛口那一类的东西。”他向后靠了靠,让侍者端上鱼子酱薄饼。询问告一段落,他们吃起金黄色香薄荷口味的薄饼,黑色闪亮的鱼子酱真是完美的陪衬,咸味的泡沫在嘴里绽开来。“我会对这个上瘾的,”麦柯斯说着将他的盘子抹干净,“你觉得如果它被叫作鱼卵,还会那么好吃吗?”

查理用餐巾擦擦嘴,喝完香槟。“在你告诉我更多细节之前,我不会给你添酒。给我提供些详情,老兄,快给我提供提供。”“给你提供?上帝,你开始听起来像在《乡村生活》里做房地产广告了。”查理咧嘴笑着,一边点头表示同意一边听麦柯斯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那儿了。实际上,有许多年了。让我想想。我记得有个藏书室,里面有只巨大的填充玩具熊;一间餐厅,不过从来不用,因为我们总在厨房吃饭;一个庞大的圆顶客厅,一个酒窖……”“不错,不错,”查理说,“无一例外,都是最让人称心如意的陈设。”“�一排阁楼从第三层的这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不是阁楼,麦柯斯。是用人的住处,”查理嘀咕着,“好极了,有充足的空间留给临时女佣和男管家。”“�我想那里有六间卧室,两三间浴室。哦,还有个草坪网球场和仓库之类的附属建筑,一个带旧式喷泉的庭院。”“现在我能描绘出它的样子了。听起来像一个豪华古宅。修葺和装饰的整体状况怎么样?在过去一百年里有整修工来过吗?”

麦柯斯摇摇头。“没有?唔,他们大概一直在科茨沃尔德丘陵地带忙活了。能描述一下房子里面吗?”“并不是很让人满意。你知道,稍有些破旧。”

这回轮到查理摇头了。“不,不,麦柯斯。我们不把这称作破旧。我们称它为旧时代的气息和褪色的魅力。”“对,当然。这种情况在那里还挺多见的。”

鲜嫩的羊脊肉上来了,红酒倒入杯中,他们赞赏一番,小口抿着。查理抬眼看着麦柯斯,鼻子仍然停留在杯子上方。“评价一下?”

麦柯斯又喝了一小口,像查理那样让葡萄酒在嘴里打转。“非常好。非常好。”

查理翻了翻白眼:“别这么说,老兄。你不能这样描述一件艺术品。你必须学学行话,用鉴赏家的词汇。”麦柯斯举起一只手,等着查理的反应,“我知道,我知道。你总是说我们在房地产行业讲了太多废话。可是相信我,跟那些真正懂酒的人相比,我们只是新手。”他握着杯底,轻柔地旋转着杯子,“我是不是发现了凋谢的郁金香?心情愉悦的贝多芬?这复杂的、近乎哥特式的结构……”麦柯斯脸上的表情让他露齿而笑。“我这辈子从没有听过那么多蠢话,不过有几句确实有些道理。”

接着,他讲述了在青年鉴赏家俱乐部的第一次聚会。他是受朋友比利的邀请参加的,比利在做葡萄酒生意。六个年轻人—满腔热情的酒徒,不过绝不是鉴赏家,聚在圣詹姆士的一个高雅会所里,这里也是一家老牌运输公司的总部。在吐酒桶和摇曳的烛光中,在创办了这家公司的绅士们蓄着胡髯的肖像下方,他们按计划从波尔多几个鲜为人知的城堡采集葡萄酒的样品,还有一两个大有前途的新贵从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取样。

东道主比利是一个年轻的酒商。他被吸纳进公司时,比他年长的同事们意识到,与他们同龄的顾客的购买量已逐年递减,往往是由于自然原因(或者说是由于死亡)。比利的使命是找到更年轻、更贪恋酒精、可以再喝上三四十年的人。培养他们,并使他们自然而然地成为忠实顾客。热切但无知的查理成为第一批目标中的一员,比利采取了行动,先从演示品酒的基本步骤开始。“观察我,”他告诉他的观众,“跟着我做。”

学生们困惑地看到比利的领带参与了仪式的第一部分,这是条厚实的哲曼街丝绸领带,装饰着圆点图案。他仔细地将领带尾端别进腰带里,建议其他人也这么做。

接下来,他拿起杯子,并不是漠然地抓住,而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优雅地捏着杯子的底部。学生们把领带别进裤子里,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纷纷拿起杯子,不过杯里还是空的。他们等待进一步指示。“旋转,”比利说道,“你们必须学会旋转酒杯,让葡萄酒接触空气,充分呼吸。”学生们尽最大努力模仿着他的动作,小幅度旋转着空杯中假想的葡萄酒,开始觉得有点可笑。演示在情况变好之前只能越来越坏。

几个年轻人将空杯子对着烛光,鉴别着想象中葡萄酒颜色的细微差别。接着他们将鼻子靠近空杯,吸入想象中的芳香,再喝一口想象中的美酒,假装发出咕噜声,庆幸他们的领带没有滴上酒渍。这时候,每个人都准备好来一大瓶苏格兰威士忌了,可惜无法如愿。

终于,品酒新手的课程进入第二阶段,比利倒出第一组要品尝的葡萄酒。品酒课的性质同解剖课别无二致。学生们被告知,葡萄酒有鼻子,有身体,有腿;有礼服,有芳香,有个性,有精髓。这还不够,依照比利所说,之前的一切只是完成了品尝的动作;他们还必须学习如何形容刚刚品过的酒。于是,当学生们恭敬地旋转酒杯,小口抿酒,让酒在嘴里发出咕噜声时,比利就所鉴赏的酒做了长篇评述。“第一瓶很有劲道,结构良好,甚至有点圆润;第二瓶则像天鹅绒手套里的铁拳头;第三瓶的余味稍许粗糙,但是放一段时间后应该会有所改善。第四瓶开瓶有点早,还不到时间。”当准鉴赏家们逐一品尝各瓶红酒时,比利的描述变得越来越古怪:松露、风信子、干草、湿皮革、潮湿的斜纹软呢、黄鼬、野兔的腹部、旧地毯、优质袜子。偶尔也会提到音乐—一种萦绕不去的酒香被比作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柔板)。出人意料的是,主要原料葡萄从未被提及,坦诚地说,大概是因为尽管它必不可少,却并没有醒目到足以在葡萄酒爱好者的辞典里占据一席之地。“那只是第一次聚会,”查理说,“以后就更顺利了,我也学到许多东西。”他凝视着葡萄酒暗红色的中心,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不过,它相当特别,”他与其说是在对麦柯斯讲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堪称世界上最优雅的饮品。等我赚足了钱,我每天都喝上一点儿,甚至会买下一座葡萄园。”他从白日梦中醒过来,朝麦柯斯咧着嘴笑,“而你已经有一座了,幸运的小子。”“只是暂时的。我想我不得不卖了它。”

查理瑟缩了一下,接着尽力表现得严厉、公事公办。“绝不能,绝不要贸然决定出售土地。不会再有新土地了,就我所知。出租或等待更好的时机,但不要脱手。无论如何,你可以坐拥二十公顷的葡萄园,过上井井有条的日子。”

麦柯斯回想起环绕着老房子的绿色葡萄藤海洋。在他的记忆中,地平线上的某处总有个开着拖拉机的人。亨利伯父称他为罗素,但那不可能是他的真名。他一来到房子,就带来一股大蒜和机油混合的气味,跟他握手就像抓住一块暖和的砖头。“我不知道,查理。这可不是外行人的游戏。”

查理咽下一口羊肉,将杯子拖了很远,仿佛深思熟虑了一番。“无疑,情况变化了。有个上品酒课的家伙为一家真正大规模的承运商工作,他给我讲了各种各样迷人的玩意儿。比如,你听说过车库酒吗?”

麦柯斯摇了摇头。“如果你想装装样子,可以叫它精品葡萄酒,或者高级葡萄酒。小型葡萄园,少量生产,价格极其昂贵。里鹏大概是目前最知名的品牌,售价五千英镑一箱,有时更高。而且那不是你近期会拿来喝的酒。种植葡萄也不赖,对吧?”他一边看着麦柯斯,一边把一叉子羊肉送进嘴里,“你可以在二十公顷的土地里种上大量的葡萄。”查理意味深长地看了麦柯斯一眼—头向下倾,眼睛往上看,眉头紧皱,他这个表情在对付女孩子,或向客户描述令人惊羡的房产时很是奏效。

麦柯斯感觉自己快被说服了,查理的劝说并不含蓄,随着醒酒器中的葡萄酒越来越少,经营一项被葡萄所环绕的新事业的想法也变得愈加坚定。谈到某一刻,查理为了支持他所期望的事情—那也是麦柯斯隐藏于内心的渴望,变成一个法国农夫—干脆放弃了理性的劝说。“买一顶贝雷帽!”查理说,“学学开拖拉机!弄脏你的手吧!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

他们在老友间融洽的静默中边吃边喝,查理不时看一眼麦柯斯,像要读出他的心思似的。其实,麦柯斯也很难说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一直喜欢变化,离开潮湿、没有工作的伦敦,到南方的温暖和阳光中去,这想法非常吸引人。此外,他也很好奇,想看看现实与他的记忆是否相同:老房子是否像他记得的那么高大;房间里是否还有香草和薰衣草干燥、刺鼻的气味;夏日午后的声音是否依旧;村子里的女孩们是否还那么漂亮。

很不幸,怀旧也是需要钱的。“问题是,”他对查理说,“我身无分文。不,比身无分文还惨。房租、信用卡、各种债务,我遭遇了财务危机。我付不起去法国南部的费用。我必须得找一份工作。就这么简单。”“我们来一小块奶酪搭配余下的葡萄酒好吗?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事情没这么简单。”查理倚着桌子,手指轻敲桌布,加重了语气, “首先,你人生中不可思议的自由时刻来到了。没有最后期限,没有任命,没有职责……”“没有钱。”麦柯斯说。“我马上就会谈到这件小事。这是一个转折点,对你来说是一个稍事休息的理想机会,看一看命运和亨利伯父在你的面前放了什么,决定一下你想做什么。那里的天气让人愉快,这次旅行对你绝对有益。让你的面色重新红润起来吧。”“查理,你不……”“听我说完。最糟的情况是你决定卖掉房子,这样的话你可以在那儿把它交给当地的代理商。最好的情况嘛�唔,最好的情况是你决定留下来,做我喜欢的事情:造一小瓶真正的佳酿。你能想象出更愉快的生活吗?惬意的工作条件,滚滚而来的现金,还有这么多免费的葡萄酒可以畅饮。天堂啊。”

通常,查理被自己的热情控制住时,会选择无视实际问题—就目前而言,正如麦柯斯又一次指出的,便是缺少资金。他几乎买不起开往布莱顿的火车票,更不用说到法国南部的探索之旅了。“我就要说到那儿了。”查理说。他拍拍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支票本,啪的一声放在两人之间。“我赚了这么多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而且还会越赚越多。我公寓的贷款已经付清,他们给了我一辆车,而我对游艇和赛马都不感兴趣。”他向后一靠,对麦柯斯眨眨眼。“女人呢?”“当然。但那花的只是零用钱。”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笔,打开支票本,“你可以把这笔钱看作临时性贷款。”他在一张支票上潦草写了几笔,撕下来递给麦柯斯,“拿着,这应该可以让你维持一两个月,把一切安排妥当。”

麦柯斯低头一边看着查理潦草的笔迹,一边眨着眼。“查理,我怎么能够……”“别傻了。如果你卖掉房子,你可以把钱还我。如果你留着房子,我们可以将它当成抵押物。你必须尝试一下。这是终生难得的机会,老兄。再来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怎么样?”

麦柯斯继续拒绝他的好意,查理继续坚持己见,一杯又一杯卡尔瓦多斯苹果酒见了底。他们聊天的时候没有注意,酒吧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十分安静。侍酒师站在近旁,拿着卡尔瓦多斯苹果酒的酒瓶,他掩住一个哈欠,盼望来上一支烟。笑声从厨房传出来,侍者们开始撤下桌布。可爱的莫尼卡身着黑色皮衣,抱着头盔,走到他们桌边停下,拍拍查理的头,祝两个朋友晚安。

最终,麦柯斯让步了,他用醉得已经不灵活的手指将支票收起来。然后,他艰难地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万英镑的欠条,把它塞进查理的上衣口袋。三

晨跑之后,麦柯斯站在淋浴间里,热水冲淋着被酒精浸泡过的脑袋,他回想着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变化,发现每个变化都不赖。真幸运,幸运的家伙,他边穿衣服边想。走去骑士桥喝咖啡时,他发现自己吹起了《马赛进行曲》。

天色灰暗,但没有下雨,他坐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边,咖啡馆是伦敦努力仿效巴黎的一部分,至少夏天如此。在他周围,人们正对着手机轻声低语,摆弄着文件,在上班之前不停地看表。他有一种夹杂着内疚和兴奋的满足感,他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今天要做的就是兑换查理的支票,和公证人预约,然后订票。

先联系公证人。现在是英国时间八点半,法国时间九点半,应该开始办公了。他取出凯比奈特·奥泽特寄来的信,现在它沾上了卡尔瓦多斯苹果酒的污渍。他将信在桌子上铺平,准备面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法语谈话的严峻考验。跟骑自行车差不多,拨出号码时他告诉自己,一旦学会了就不会忘记。即使如此,当他听到一个尖细的女声由于干扰而模糊不清、不情愿地发出一声“喂”时,他还是踌躇了片刻。听她讲话的态度,似乎这电话打得特别不是时候。

对方表明自己是公证人奥泽特的秘书,等麦柯斯说明自己是亨利·斯坎勒的侄子、他财产的继承人时,她的声音才不那么冷淡了。几次停顿之后,麦柯斯猜想她是在与公证人本人商量,约见定在第二天下午。他喝完咖啡,去找旅行社。“法航飞马赛?”坐在桌边的女孩甚至不用去查电脑,“很不幸,先生。法航不再从伦敦直飞马赛了。我可以试试英航。”

自从一家航空公司遗失了他的手提箱,并且不公正地指责他标签贴得不正确以后,麦柯斯对所有航空公司产生了深深的反感。手提箱几天以后才被归还,上面还有被辗轧过的痕迹。而航空公司既没有道歉,也未赔偿。如果不是这么急切地要去普罗旺斯,他情愿选择火车。

结果所有直达航班都客满了,他只能勉为其难,先飞巴黎,大约在午餐时间转机到马赛。机票安稳地放在口袋里,麦柯斯在银行前下了车。余下的一天他都用来处理日常杂务,仿佛会离开英国很长时间,要为此做些准备。

那天晚上,收拾好行李,麦柯斯给自己倒上最后一点伏特加,看着窗外聚积起来的昏暗,在它的遮盖下根本看不到晚霞。伴随了他一整日的期待和激动,此刻愈加强烈。明天他将看到异国土地上的太阳,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如果房子所有权的手续没有问题的话,他就会睡在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床上。对于崭新的生活,麦柯斯略微感到轻飘飘的,他更改了电话机上的留言:“我去法国了。六个月后回来。或许吧。”

希斯罗机场依旧人潮拥挤,令人压抑,而巴黎的上空则是多云。直到法航的飞机飞到圣埃蒂安南面,麦柯斯才看到万里无云,像明信片一般湛蓝的晴空。他走出马里尼亚纳机场,来到出租车等候区。天气热得惊人,出租车司机穿着短袖,戴着墨镜,在车子的阴影里闲逛,盯着身穿夏日衣裙的姑娘们。微风带来一股柴油的味道,麦柯斯一直将这种唤起记忆的气味与法国联系在一起。机场后面石灰岩峭壁的每一道皱褶都清晰分明,在为艺术家们创造的明亮、清澈的光线下很易于描摹。他的一身伦敦行头显得既厚重又单调。

开着小雷诺车驶往吕贝隆,路边的景色新鲜却又熟稔,让麦柯斯回想起,每年暑假他刚到时,亨利伯父来接他的情景。他从N7公路拐向罗涅,沿着狭窄而弯曲的道路前行,两边是一丛丛松树和栎树,热气涌进打开的车窗,帕特里克·布鲁尔低吟的《对我细诉爱语》像蜜一样从收音机里流淌出来。

解决小便的需求愈发迫切,谈情说爱的念头被搁置一边。麦柯斯开下主路,在一辆积满灰尘的白色标致旁停下来,找一处灌木丛行个方便。他发现标致的司机已经找好地方,他们互相点点头,两个男人都怀有相同急迫的目的。

过了一会儿,麦柯斯打破沉默。“天气不错,”他说,“阳光真好。”“这很常见。”“我来的地方可不是这样。”

那个男人耸耸肩,拉上拉链,点了一支烟,又点点头,回到车上,留下麦柯斯回味着法国人对此类生理需求所抱的无所谓态度。他无法想象同样的场景发生在英国的金斯敦公路旁,在英国,即使是迫不得已,这样的行为也会在一个隐秘的尴尬气氛中发生,当事人还得怀着负罪感不停地回头张望,害怕有警车经过,自己因不检点的暴露行为而被逮捕。

他开上横跨迪朗斯的桥,这里曾经是一条河,现在因初夏的干旱而萎缩,比一条泥泞的溪流大不了多少,溪水流入沃克卢斯省。吕贝隆就在前面,一串低矮的圆形山丘,覆盖着多年生胭脂栎,显得温暖而柔和。一道道看起来舒适的很上镜的山脉,被贬低为设计师山脉。这是真的,它们从远处看来很漂亮。不过,麦柯斯回忆起少年时代的探险,那些斜坡比现在所呈现的更为高耸险峻,胭脂栎底下的岩石像珊瑚一样锋利,在其间行走十分困难。

跟随着指向圣庞斯的路标,他开下主路,想知道这么多年,小镇是否变化很大。他猜不会。它不在吕贝隆时髦的一边,而且不同于那些高雅时尚的村庄—戈尔德,梅纳,博尼约,鲁西荣,拉科斯特,圣庞斯没有可以眺望风景的地方,它建在平原上,而非山顶。大概是受海拔不高的影响,圣庞斯人以比北边的邻居更为友善好客而闻名,他们的邻居终其一生生活在峭壁上,几个世纪以前就曾交战数年。

长长的林荫路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成为通往村庄的优美而天然的入口。它们像法国的其他梧桐树一样—如果你相信的话,是拿破仑为了给行进的军队提供阴凉而栽种的。历史故事并没有讲述他执着于这些园艺的同时,怎么会有时间作战,或者更确切地说,怎么会有时间陪约瑟芬①。

麦柯斯将车停在树荫下,到大广场上闲逛。广场和他记忆中得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咖啡馆,一家烟草店,镇政厅,还有一座喷泉。唯一明显的变化是多了一个小餐厅,阳伞下的桌子挤满了人,慢悠悠地在阴凉下吃着午餐。那里以前曾是什么呢?一定是镇上的理发厅。麦柯斯隐约记得一个身材高大,喷着香水的女人给他理过发,她的胸部要么顶到他的耳朵,要么靠近他眼睛,让他青春期的想象力燃烧起来。

广场前面是狭窄阴凉的街道,只比巷道宽一点点。麦柯斯能看到挂在面包店和肉店门上方的标牌,在一个角落,有一块牌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掉了漆,上面有个箭头指向公证处所在的街道。他看一眼手表,还差半个小时才到约见的时间。太阳在头顶直射着,他口干舌燥地走进咖啡馆,一群老人停下纸牌游戏,打量着这个身穿套装的陌生人,他向他们点点头,要了一杯茴香酒。

吧台后面的女人朝身后的货架挥了挥手。“哪一种?力加?卡萨尼?纯正茴香酒?加诺?潘诺?”麦柯斯无奈地耸耸肩,他分不清这些酒名。女人对他笑了笑:“那就来杯力加吧。”她往杯子里倒了不少,将它放在坑坑洼洼的镀锌吧台上,旁边有一把满是水汽的小壶。查理向酒里兑了点水,来到露台的一张桌边坐下。咖啡馆的狗跟在他身后,把头放在他的膝盖上,大而深情的褐色眼睛凝视着他。这让麦柯斯想到了查理。

麦柯斯喝了一口这不透明的液体,茴香让酒的口感辛辣提神。他奇怪这款酒为什么比不久前在伦敦喝的好喝那么多。当然跟炎热的天气有关,它是适合酷暑的饮品。但也与周围的环境不无干系。能听到金属地掷球的咔嗒声和法语的交谈声,是喝茴香酒的最佳时机。如果没有穿套装和袜子,他想,会觉得它的味道更好。他拿出公证人的信,又看了一遍,查理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一种崭新的生活�你简直是坐在金矿上了�精品葡萄酒是你今后的事业。麦柯斯举起酒杯,为未来干杯。

他望着广场上最后一拨离开餐厅的顾客,他们因炎热而有些委顿,一边调节着墨镜,一边迈着缓慢从容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去处理下午的事务。其中一个男人挺着象征成功的肚腩,抽着快燃尽的雪茄,消失在公证人办公室所在的街上。或许他就是公证人,麦柯斯想。他把酒喝完,站起身来,是该去继承遗产的时候了。

公证人办公室在街道的一端,就在村庄尽头连接着葡萄园的地方。这是一所小房子,百叶窗放了下来,以抵挡热气,前门上有一块黄铜铭牌。麦柯斯按响门铃。“谁啊?”一个尖细的声音问,似乎因为被打扰而感到不耐烦。麦柯斯自报家门,听到门锁咔嚓一响,他走了进去。

一位中年妇女坐在一张堆着卷宗的老式大桌子后面,烫着一头她母亲年轻时流行的发卷。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向麦柯斯挥了挥手,示意他角落里有两把硬背椅。“公证人奥泽特一会儿就会来见你。”她边说着边重新看起文件。

他从两把椅子之间的桌子上拿起一本卷了边的六个月前的《布谷鸟》。这份杂志一如继往地选择曝光小道消息,全是关于名人的八卦:摩纳哥的斯蒂芬妮①,好莱坞最近的传奇人物,让-保罗·贝尔蒙多的儿子,威廉王子,约翰尼·哈里代②。不管愿不愿意,他们全都过着那种肯定会让等候室里的人感兴趣的生活。

麦柯斯正看着一篇对巴西首席整形医师的专访,一声怒吼从后面关闭的门里传出来,他猜那就是公证人奥泽特的办公室。房间里有人哼了一声,门砰地被打开,一个像农场工人一样皮肤黝黑的魁梧男人快步走了出来,离开时还侧过头瞪了麦柯斯一眼。秘书依旧看她的文件,连头都没抬。那男人好像似曾相识,可是麦柯斯想不起来。他接着看那篇访谈,医师显然在提臀手术上取得了激动人心的突破。

过了一会儿,瓷砖地上响起鞋跟的咔哒声,公证人奥泽特出现了,微笑着表示欢迎:“斯金纳先生吗?很高兴见到你。请到办公室来好吗?”

麦柯斯需要一点儿时间从惊讶中恢复,才能站起身来去握公证人奥泽特伸出的手。公证人奥泽特,虽然这职位听上去很男性化,但她却是个年轻女子:纤细的身材,橄榄色的皮肤,只有在法国才见得到的闪亮的棕红色头发。她身着夹克和裙子,优雅的双腿,优雅的高跟鞋,这身打扮即使在巴黎也不会过时。“斯金纳先生?”她似乎被他明显的诧异逗笑了,“有什么问题吗?”

麦柯斯摇摇头,跟着她走进办公室,小声咕哝着可从没见过他的英国律师查普曼先生穿高跟鞋。与秘书散乱暗淡的工作环境相比,公证人奥泽特的办公室和她本人别无二致,造型优雅而时髦,色调以米色和深褐色为主。桌上整洁清爽,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记事本、一瓶牡丹花和插着几支万宝龙钢笔的水晶酒杯。“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明吗?”奥泽特又笑了笑, “只是个形式。”麦柯斯将护照给她。她戴上眼镜,看看照片,又看看坐在她对面的人。“护照上的照片从来都不好看,是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将护照滑回桌子对面,抽屉里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和一串用细绳绑着的老式大钥匙。

她开始仔细查阅卷宗,宣读不同文件的各个章节。麦柯斯似听非听,思绪早就不在法律术语上了。他趁她低着头仔细研究了一下:她前倾时,丝质衬衫会滑下来,隐隐露出一点乳沟;皮肤散发出明亮的地中海光泽;头发令人赞叹;双手纤细,指甲光亮,没有涂指甲油;他还注意到,她没有戴婚戒。也许真的要时来运转了。为了下一次更为私人的见面,他得努力想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因此你不必担心物业税,要到

十一

月份才会征收。”她合上卷宗,将它和钥匙一起推给麦柯斯,“都在这里了。”

奥泽特查看着记事本上的一些记录。“很遗憾,”她噘起嘴来,仿佛在强调一个公证人生活的重负,“继承的事总要遇到些坎坷才能完整收场。”她从眼镜上缘看着麦柯斯,漂亮地歪了歪头,“你刚才等候的时候大概看到了,离开办公室的那个人就是如此。”

麦柯斯回想起那个满面怒容的农民。“他看起来可不怎么高兴。他是谁?”“克劳德·鲁塞尔。他为你伯父工作过。”

麦柯斯想起来了,他就是罗素。经过这些年,饱经风霜的鲁塞尔更胖了,头发也谢顶了,但他肯定是麦柯斯在伯父那儿见过的那个男人。“他为什么心烦意乱?”

奥泽特瞥了一眼手腕上的金表。“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一点复杂,我今天实在没有时间……”

麦柯斯举起一只手。“我有个好主意。”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天。午饭。就算公证人也得吃午饭,对不对?”

她摘下眼镜,迟疑了片刻,耸了耸一只肩膀。“是的,”她说,“公证人也吃午饭。”

麦柯斯站起来,轻轻点点头。“那就明天解释给我听吧。”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斯金纳先生?”她的笑容更灿烂了,“别忘了你的钥匙。”

麦柯斯收起钥匙和厚厚的卷宗,经过秘书的桌边时停了一下。“祝您度过一个有香槟和舞蹈的美好夜晚,女士。”

女人看着他点点头。“当然,先生。”他穿过前门,出去时吹了一声口哨。年轻男人第一次见过公证人奥泽特以后经常是那副样子。四

麦柯斯开车驶出村子,前往老房子,在每一个转弯处寻找回忆。路两边沟渠长满藤蔓,还像以前那么深。那时候,每天早晨亨利伯父都派他骑破自行车去面包店,许诺如果回来时羊角面包还是热的,就有五法郎的奖赏。他常常和自己比赛,两脚使劲踩,努力打破之前的最高纪录。他会将赚得的五法郎收起来,保存在床边一个芥末罐里。假期开始时,罐子还是空的,等到假期结束就会沉甸甸的。那是麦柯斯第一次感到富有。

他在石墩前停下,两个世纪的风吹日晒让石墩岩块剥裂,几乎变成黑色。上面标着通往房子的土路的入口。宅子的名字刻在石头上:格里芬,覆盖着苔藓的字母线条柔和,经过与自然长年累月的交战,变得模糊不清。

麦柯斯继续开车向前,穿过一排排精心修葺的葡萄树,停在梧桐树下。这棵巨大的古树比拿破仑一世还要久远,浓荫遮蔽着庄园长长的南墙。和修剪齐整的葡萄树相比,园子有些疏于打理,房子外表也是如此。它令麦柯斯想起那些身份显赫的夫人,以及她们脸上厚得就要爆裂的粉底。房屋曾经漂亮的正面需要重新修整,关闭的百叶窗多年没有重新上漆,前门上暗绿色的清漆卷翘起皮了。庭院中,疯长的杂草从砾石中挤出来,方形水池中有几棵苦苦存活下来的睡莲,底下的水早已变得粘滞而混浊。鸽群在树枝间斗着嘴。

这样的景象透着一丝哀伤。但可以看出这栋房子曾经是什么模样,恢复以往的气派也不难。麦柯斯四处信步,走进毗邻房子的前开式仓库,他记得亨利伯父将撞坏了的黑色雪铁龙德尚放在这儿。车已经不在了,只有堆在一起的生锈农具和两辆有着红色轮胎的古怪自行车—麦柯斯第一次看到这辆自行车时,它们就破旧不堪。

折回前门,麦柯斯将钥匙对准锁眼,但试了几次都拧不动。这时他才想起来,在反常的法国方式中,开锁的方向同盎格鲁-撒克逊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摇了摇头推开门。这些法国人,他们从不会让外来人好过,就连简单的事情也要弄得这么复杂。

进了屋,他看到一座宽阔的石质台阶,向上通往一片被百叶窗遮蔽的阴暗中。门廊两侧,各有两扇通向一楼主室的门,这是经典的庄园结构。他走进黑洞洞的厨房,打开百叶窗,让傍晚的阳光涌进来,照亮浮在凝滞的空气中的尘埃。厨房中有一个沉重的大铸铁炉灶,浴缸大小的水池占去一整面墙,玻璃门的储藏柜占去另一面。一张厚木大板桌和当年一样放在房间的中央。他伸出手指划过桌子表面,找到他刻下自己名字首字母的地方。一切都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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