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风记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7 04: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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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怀中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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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风记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牵风记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牵风记作者:徐怀中排版:情缘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1-14ISBN:9787020148240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文前辅文演奏终了之后的序曲

战争年代同属一个“山头”,胜过血缘亲情,年年必有聚会,每次聚会必须大撮一顿。吃什么是次要的,主要是碰杯喝酒;喝酒是次要的,主要是叙旧畅谈。又哪来的那么多话题可谈,老家伙们凑在一起,无非是以他们永久不灭的激情火焰,将一堆堆历史灰烬重新点燃起来,发一通感慨罢了!

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旅高、中级干部聚会,由旅二号首长老政委牵头。人到齐了,少不了先要传看一幅加了相框的放大集体照。一色灰军服,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画面,男同志分几排站在后面,前排全部是女同志,席地而坐,个个喜笑颜开。

这幅照片各家客厅都挂的有,那不算数,要看原版。是摄影记者本人在炮火硝烟中背过来的,具有文献价值。小心翼翼地从上一个人手里接过来,又小心翼翼地传给下一个人,仿佛在传递一件明代官窑青花瓷。于是又议论起了小汪,前排右起第九那位女同志。

照片下沿注明:摄于1947年6月30日抢渡黄河前夕。

至一九四八年初春在大别山牺牲,小汪再也不曾有过拍照机会。这一张集体照,也是她的一幅遗照,她永远被定格在十九岁。

她的职务是文化教员,因为编制在旅司令部,统称参谋。汪参谋!一个颇富于铁血意味的职务名称,加在颇为洋气的一位北平女学生身上,让人感觉奇异而又亲切。干部战士都喜欢喊她“汪参谋”,或是“小汪”,很少有谁按照花名册上登记的正式姓名叫她汪可逾。“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原九旅宣传队指导员,又在重复发出他的惊叹。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每次观看这幅集体照,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总是汪可逾这张笑脸儿。从不会首先聚焦到别的任何一个人,一次也没有过。请教各位,为什么?

第一个解释是,拍摄的那一刻,小汪眼睛注视着镜头,洗印出来肯定就会有这个效果。你在看照片,她恰好就正在望着你,仿佛她总是抢先向你打一个招呼。这个说法明显站不住脚。摄影员三番五次在喊:“眼睛看镜头!笑!笑!笑!一、二、三!”同样享受了百分之一秒的曝光,小汪又何曾得到了什么有利条件?

第二个解释,小汪初到太行山抗日根据地来,从家里带了一张古琴,照片上小汪是抱着木制琴盒的。大家不认得古琴,不知那是一件什么武器,觉得挺稀奇的,所以首先会注意到这个北平古琴女。这一种说法也不能成立,宣传队队员也有抱着胡琴抱着三弦的。

又一种解释,参加聚会的男士,占相当大比重,当年都曾暗暗对小汪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一个妙龄少女的目光总是不可抗拒的。胡扯胡扯!所有观看这张照片的女同胞,无一例外,也都是首先被小汪所吸引,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有人分析,大家从内心深深怀念着这位革命烈士,不由自主,目光先寻着她的方向去了。这一说,看似很有道理,细想也过于勉强。照片上还有其他几位战友,也同样是在大别山牺牲的,有什么必要厚此薄彼,只注意某一位烈士呢?

特为此事,找了一些陌生人来做过测试。照片上的面孔他们一个也不认得,事先又不做任何说明、不给任何暗示,只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同样的,他们也都是最先注意到了前排右起第九人——汪可逾。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集体照出自旅政治处蔡干事之手。当初一个小八路摄影员,可怜巴巴的。野战军及各纵队专职摄影员配备的,不是“莱卡”便是“蔡司”,三脚架等配件一应俱全。发给小蔡的照相机,是一架破旧战利品“罗来可德”。最惨的是不发胶卷,自己想办法。自己哪来的办法?现在,摄影艺术圈内尊其为蔡老。他脖子上挂的是“长枪短炮”,作品多以“战地即景”为题,在军内外颇有影响。

蔡老站起身,大家明白是有话要讲的样子,即刻安静下来,听他发表讲演。“每年聚会,总要由这幅照片,谈论到小汪那种标志性的微笑,可是我总不作声。我一张口,自知属于奇谈怪论,不足为信。九旅诸位老友,一个个都是有科学头脑的人,张口科学实验,闭口理论数据,对我的看法一概持批判态度。“现在好了,我在报纸科技专栏看到一则报道,说荷兰语言心理学研究所一项研究表明:‘只有微笑和放松的表达是与生俱来的,其他感情的表达则是后天习得的。’报道篇幅虽小,一个豆腐块,回答了我的全部问题。“OK!我们不妨天马行空来设想一下。人类繁衍生息的悠悠长河,分流出了那么一缕涓涓细流,于水流终端,借着小汪的面部表情喷发出来。不!不是喷发,讲喷发便不成其为微笑,那是仰天大笑了。小汪的笑容,正如含藏于心底的一汪清泉,缓缓涌出,叮叮咚咚四处流淌着,永不干枯。“我相信各位都有实际体会,初次与小汪相识,只看她羚羊般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见底。双方的距离一下便会缩短为零,仿佛很早很早以前就彼此相识相知。“好了!我们回到这张集体照上来。各位请看,镜头以内全体将士一模一样做欢笑状,所有含苞待放的花朵齐刷刷地全开了。这一种笑容,是无源之水,是无本之木,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如同全国通用粮票似的。不是我糟蹋你们,人家怎么会撇开那一张粉团团的笑脸儿,而迫不及待来欣赏一张一张的通用粮票呢?”  第一章 隆隆炮声中传来一曲《高山流水》1“野政文工团”(晋冀鲁豫野战军政治部文工团)派出一个小分队,来九团慰问演出。小分队不足十人,只能出演一些短小的节目,独唱独奏、快板剧、活报剧什么的,多是根据新近几次作战中的英雄事迹新排出来的。思想内容没得可说,可是出来进去总是那么几个熟悉面孔,太乏味了!台下开始发难:“不看!不看!不看!”

最初只有少数人起哄,像是受到恶性传染,到处尖声刺耳地打起了口哨。特别是几个伤员,挥舞双拐喧闹不止,一阵又一阵连续炮轰:嗵!嗵!嗵!直到把演员给轰了回去。

报幕人从大幕中缝处钻出来,他每次出现,观众都以为演出将会做出重新调整。这是一个顽固派,仍旧按照预定顺序,不紧不慢地报出了下一个节目。台下又狂呼乱喊起来:“出来一个坤角儿!出来一个坤角儿!”

起先虽是在闹哄,并没有明确提出自己的“纲领”,不知道他们究竟要的什么。现在好了,人家亮明了,要看“坤角儿”。七拼八凑的一台“光棍”戏,就想撑得下来这个局面吗?

宣传队队长亲自到大幕前讲话,面目严肃到不可能更加严肃:“喂!喂!喂!我们不是旧社会的戏班子,不是唱堂会。我们的女演员,是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军人,是我军全体指战员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可以负责地向你们声明,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坤角儿,绝对没有!”“有!”“有!”台下齐声揭露。

小分队里确实有两位女演员,可是今晚排定的节目单里没有女角,分派她们俩反串鬼子兵。长头发掖在钢盔里,一撮希特勒式的小胡子,穿一身缴获来的日军军服,半高靿皮靴,完全隐去了女性的生理特征。从头到尾没有她们一句台词,绝不会露出“雌”声,谁知还是露馅了。观众的眼睛带X光的吗?他们是从哪里识破机巧的呢?

如果宣传队开通一点,就让两个女演员脱掉“大日本皇军”军服,加演几个小节目,既有“乾”又有“坤”,台上台下的尖锐对立就此迎刃而解,何乐而不为呢?不行!称呼我们的女同志为“坤角儿”,是对她们个人的严重污辱,原则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团长齐竞接到报告,风是风火是火地赶来了。

大幕拉开了,台口高高挂起一盏汽灯,纱罩射出幽蓝幽蓝的光,把舞台上下照得如同白昼。齐竞健步登上舞台,笔直地站在台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显而易见是向台下表明:我有充裕的时间和耐心,等你们闹腾一个够,什么时候不想闹了,我才开口讲话。有人认出了团长,彼此提醒:“一号!”“一号!”

前面几排观众端端正正坐好了,远处的人似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头,也都不敢再出声了。齐竞这才开始队前训话,听上去似乎是在开玩笑:“我应该祝贺大家,你们开创了一项历史纪录。自打我们团有建制以来,还从没有发生过今晚这样热闹的新鲜事。”他陡然以高八度嗓音怒吼道,“丢人现眼!给八路军丢人现眼!给‘虎团’全团将士丢人现眼!”

独立第九团擅长夜战,在百团大战中屡建奇功,被八路军前方总部授予“夜老虎团”称号。部队上上下下引以为骄傲,总是喜欢亲切地使用简称,我们“虎团”怎么长、我们“虎团”怎么短。齐竞强按怒火,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知道,最近几次战斗伤亡比较大,有的重伤员,更多是往悲观的方面去想,情绪很不正常。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聚众滋事、发泄不满的理由。野战军总部派演出队下来,你们叫喊不看!不看!那岂不就是说,我们不稀罕上级的关心爱护!我们不稀罕上级前来慰问!我把话撂在这儿,勿谓言之不预也!凡带头闹事的,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也不问是轻伤还是重伤,逃不过纪律处分。别抱怨我这个当团长的不唱红脸唱黑脸,这个处分是你自己申请下来的!”

一时间,全场空气像是凝结在一处,紧张极了,大家都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一号”降低了声调又说:“事情竟然闹到了这步,只能是由我和政委去向上级首长做检讨,去请求处分。”齐竞转身向当值的现场总指挥挥手说,“解散!各单位带回!”

总指挥以洪亮的声音发出口令:“全体起立——”

部队齐刷刷地一下起立,自动整理了队列。另一半场地是留出给当地群众的,指挥官的口令并不包括他们,但他们也都随之站起了身。老乡们叹息说,可惜一台好节目,就这样吹灯拔蜡了。2“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齐竞远远看到,那个女孩子站在场地最后,一只手抱着长长的一个什么物件。部队和群众是间隔开来的,好像是特为女孩留出的一条通道,她一溜儿小跑来到了台前,脸上挂着那一丝天然的微笑,很自信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的教育。齐竞认出了,女孩抱在胸前的是一张古琴,用锦缎琴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仰起脸,向高居于舞台台口的齐竞提出交涉:“首长同志你好!碰巧我带着古琴,就由我为大家弹奏一支曲子可以吗?”

一个花季少女怀抱古琴,突然出现在队列前,齐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陪同女孩子的地方干部上前说明,她是从北平来的女学生,要报考边区政府开办的太行第二中学,路经此地,正好赶上“虎团”在开晚会。

齐竞脸上顿时感觉热辣辣的,这一下,让沦陷区来的女学生看笑话了!女学生自告奋勇,由她来演奏一曲古琴,这让“一号”首长颇费斟酌。是欣然接受,还是婉言谢绝呢?齐竞已经下令部队解散,并且在队前宣布,要用一段时间来整顿纪律,否则这个部队今后可怎么带?“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考虑到古代兵法有这句格言,齐竞实难接受这位古琴姑娘的提议。

可是,他又不能不暗自警告自己,一个似懂事又不懂事的女学生,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立即付诸行动,并无任何顾忌。作为现场的最高指挥员,决不可冷冰冰地板起面孔,给如此天真烂漫、满腔热情的女学生劈头一瓢冷水。“欢迎欢迎!请到台上来,请到台上来!”齐竞正式发出邀请。

汪可逾登上舞台,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解开琴囊,取出了古琴。“哎哟,天哪!这不是一张宋代古琴吗?”齐竞惊呼。“夜老虎团”团长,带兵打仗的一位老总,凭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张宋琴呢?愈加令北平女孩惊奇不已的是,团长一边爱不释手地鉴赏这张千年老琴,一边随口吟诵出了白居易的《废琴》诗句:“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

女学生也来了兴致,以白居易的另一首诗做回应:“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齐竞忽然意识到,自顾和北平女学生吟诗论琴,把部队扔在那里不管了,他连忙示意让部队坐下。现场指挥立即发出口令:“请注意!全体——坐下!”

老乡们也都重新围拢上来,等待恢复演出。姑娘席地坐在台口,盘起双腿,将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这样盘腿抚琴的,她取的是最为标准的一种弹奏姿势。

自然是由齐竞担任了报幕员,他这才想起,不曾问过北平女学生姓名。“我姓汪,叫汪可逾。三点水的汪,可不可以的可,逾越的逾。”“下面安静!下面安静!现在,让我来介绍这位弹奏古琴的汪可逾同学。大家看到了吗,古琴,也叫‘七弦琴’,又称‘瑶琴’‘玉琴’。这是中国一种最早的弹拨乐器,有文字可考,不会晚于尧舜时期。好了,我不能再多口多舌招人讨厌了,就请小汪同学为大家演奏一支古琴曲,好不好啊?”“好!”来自山区的农民士兵们,祖祖辈辈不知古琴为何物,台下虽有反应,但不甚热烈。

只见汪姑娘缓缓抬起右臂腕,纤纤素手弹出了一个散音——空弦音。她的这张宋琴共鸣极佳,洪亮一如铜钟。团长看出,北平女学生从不曾在这样的野台子上表演过,不知道先要大喊大叫报出自己的演奏曲目来。

他问:“小汪同学,你第一个弹什么曲子?”“《高山流水》。”《高山流水》,齐竞也略知一二。唐代化为《高山》《流水》两支乐曲,后经清人蜀派琴家张孔山改编,以大量滚、拂、绰、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声,人称“七十二滚拂”。至今更一统天下,诸多名家几乎无一人不是遵张氏传谱《流水》来演奏的。齐竞心存疑惑,难道这个小小年纪的女琴童与众不同吗?

他问:“请问小汪同学,你弹《高山》,还是《流水》?”

汪可逾加重语气回答:“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是《高山流水》!”“这么说,你从来不弹《高山》,也不弹《流水》,是吗?”“是的,我只弹《高山流水》。”“是老师要求你这样,还是家长规定下来的?”“不是老师,也不是家长,纯粹是我自作主张。”

齐竞以探讨的语气说:“好多人讲,‘七十二滚拂’汹涌起伏,大气磅礴,构成了全曲最华丽最坚实的高潮,为什么不可以一试呢?”

古琴女孩从容地回答说:“不做过多缓急变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让人领略到‘不舍昼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内在神韵吗?”

齐竞深深点头,转身报出了第一首曲名:《高山流水》。

离开舞台一段距离,便可以隐约听到远处接连不断的炮声。台下观众早把战火纷飞隆隆炮声掷诸脑后,一支古琴曲营造出超乎音响感受的一种空幻氛围。清风明月,万籁俱寂,令全场军民泰然心悦,陶醉不已。3

那时候看晚会,怕就怕的是汽灯闹“罢工”。太行山剧团上演曹禺的《日出》,记不清总共多少次停下来修理汽灯。戏演到尾声,观众伸着懒腰举目远望,群山背后已然显现出一片曙光,只听有人欢呼道:“我看到真格儿的日出了!”《高山流水》刚演奏完毕,汽灯突然灭了。汽灯一直修不好,总不能让这位少女演奏家一个人傻傻地在那里坐等,“一号”首长只得上前陪同聊聊。虽然没有灯光,却也并非漆黑一片,众目睽睽之下,齐竞同北平女学生坐在台口,面对面侃侃而谈。仿佛在古琴演奏之间,加演了一出只有两个角色的对口小话剧。

齐竞注意到,正式进入演奏之前,女孩先要给出一个空弦音,一曲终了,又要缀加一个空弦音。他问:“小汪,你每次演奏,都要做这样的特别安排吗?”

汪姑娘不无得意地回答说:“是的!这是我给自己立的一个特别程序,我自幼痴迷于空弦音。”

齐竞忍不住又问:“这,我就真的不懂了。古琴分为散音、泛音、按音,三种音色交相辉映而有万千气象,为什么汪姑娘会对散音情有独钟呢?”“不!我不至于幼稚到那个地步,要在几种音色中区分主次。不过,可能是出于个人痴迷,我一直把空弦音看作是古琴音乐中最本质的单音。琴弦全长处于自然虚悬状态,不加琴码,无任何外力的制约。从这个特定意义上讲,空弦两端之间,应当被视为无限远。中国古琴立声于这样一个无限远的自然空间,所以是一枝独秀,有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弹拨乐器。”“一号”很有些不以为然,他毫不掩饰自己倚老卖老的态度:“儿童兴趣,儿童兴趣!毕竟你不能全部用空弦音弹一支曲子给人家听吧?”

汪可逾依然笑眯眯地回应说:“我想您应该知道,汉代以前,古琴演奏原本就是只弹空弦,以后才逐渐摸索用左手按弦取音。认真计算下来,汉代至今,这才没有几天的事儿!”

假如是女孩一次又一次挑起争辩,那会显得很正常,年少气盛情有可原。事情反过来了,一个有年岁有地位的人,不停地对一个女学生发动攻势,不觉得太过分太无趣了吗?齐竞意识到了这一点,以一阵仰面大笑代替言语,掩盖了自己的窘迫。

汪可逾直视着对方说:“您讲话够咄咄逼人的,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

齐竞连连摇头说:“不不不!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是和你打嘴仗开玩笑吗?”4

汽灯修好了,古琴演奏接着往下来。汪可逾的一曲《平沙落雁》没有弹完,汽灯又灭了,又要放下来修理。

台下群众并无怨言,这样倒好,一些年轻母亲出来看节目,怕婴儿受凉,留在家里,由老奶奶看着。母亲恰可借用修理汽灯的间隙,跑回家喂几口奶,然后又一边掩着怀,急急忙忙赶了回来。老农们也借这工夫,回家给牲口添两把草料,搅拌几下,什么事也没耽误。

半大不小的娃娃和女孩们,舒舒服服地坐在树杈上,相当于高级剧院的包厢。有那种不三不四的人,等着汽灯灭了,扬起手在女孩臀部美美地摸了一把。

小闺女压低了声音“大”叫:“娘呀娘呀!有人摸我!”

母亲呵斥女儿说:“你不嚷嚷谁知道?看戏!看戏!”

全场观众在黑暗中悄没声儿地耐心等候着点亮汽灯,谁都不愿意破坏了良好的现场秩序。

多年以后,军事科学院一个战史编写小组重访太行山根据地。抗战初期许多著名战例,便发生在这一带。日军发起空前规模的一九四二年五月“大扫荡”,此地也正是遭受祸害的中心地区。当地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都作为亲历者接受了采访。

让来访者大失所望,老人们对当年战斗中许多生动感人的细节记忆模糊,掏不出他们几句话了。而尚未成年的一个北平女学生,以她不太娴熟的技艺弹奏的几支古琴曲,老人们却至今难以忘怀,连种种细节都能讲得出来。那位汪姑娘怎样席地而坐,怎样将古琴架在双腿上,又怎样缓缓抬起右腕,以右手中指尖弹拨出一个空弦音。

那天独立第九旅举办的军民同乐晚会,远远超出了娱乐的含义,令战史编写组各位将校难以置信。

其实,那个夜晚军情正是十万火急。日军已经完成隐蔽合围部署,并组成了“挺进杀入支队”,企图对太行区领导机关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向心奔袭。我军则采取“敌进我进”战术,适时向日军后方交通线和据点发起猛烈攻击,迫敌回援,变被动为主动。敌我双方作战指挥的电报讯号往返交错,在茫茫夜空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汪姑娘的古琴曲,悠悠然穿过那张炽热的电讯网,随疾风流云远远传向四方。

齐竞接到指挥部AAAA加急电报,来不及先向汪姑娘打一声招呼,让她终止演奏,而是直接向全场宣布:“全体起立!出发!”

转眼之间,台上已经空空如也,幕布一收,再看不出这里有过什么舞台的痕迹。“一号”和他的两名警卫员已经上马了,团民运科(民众运动科)科长跑来报告,说那个北平女学生向他报名参军,非跟着部队走不可。

齐竞一听就急了:“你有脑子没有?她拿着边区政府的介绍信,要去太行二中读书,你半路把人给拐跑了,怎么交代?”远远看见,小汪正深一脚浅一脚向这边跑来,他用指头戳着民运科科长的鼻子尖喝令:“甩掉她!听清楚了,甩掉她!”

齐竞一抖缰绳飞奔而去,两名警卫员紧随其后,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章 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1

汪可逾随二哥奔赴延安,照北平地下党安排,经洛阳、灵宝、潼关、华阴一线去西安,而后便可以坐“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军车前往延安。战事吃紧,潼关、华阴一线不通车了,他们只得步行前进。步行没有问题,要命的是,必须坐小船渡过一道黄河河汊。他们舍近求远,几乎绕行了整个中原大地,为的是避免在风陵渡坐摆渡船接受盘查。现在又冒出一个渡口,必须经受加倍严格的检查,真是活见鬼了!

联络人雇到一只小船,约定远离渡口,从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段偷渡过河。水流湍急,小船不可能再靠近岸边,相距十多步开外,好在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二哥抢先跳上大石头,再跨步跳上船去,回过头来接应妹妹。

妹妹想从那块大石头上,先将小件行李一样一样抛到船上,然后抱着古琴跳上船去。衡量自己的能力,她肯定做不到,掉进水里琴就完了。考虑先把琴拋过去,然后再空手跳上船,只是一层棉套包裹着,琴势必要给摔烂了。怎么办?姑娘下不了这个决心。

二哥决定跳回到大石头上,把琴带过来,好让妹妹空手跳上船。船工一下拉住了他,说他跳回大石头上,会带有很强的惯性前冲力,搞不好会将妹妹连人带琴撞下水去。船工只顾阻拦哥哥,放松了撑船,小船忽的一下被冲向下游,眨眼间只看见一个小黑点了。

船上传回来二哥嘶哑的呼喊声:“回家去!回家去!”

短时间不可能立即恢复联系,要回北平已经很不现实,汪可逾只好改乘德石线向西去,在河北衡水一个小站下车,来到了冀南地区抗日政府第五专员公署所在地。经与北平联系,确定先送她前往河南涉县太行第二中学学习。

人的命运,总是这样阴差阳错,随着某个十分琐细的环节偶然发生改变,便会出现具有必然性的某种截然不同的历史机遇。

假如不是因为带古琴上不了船,而是如期到达了延安,汪可逾个人档案“履历”一栏所填写的,就完全是另外一本生动有趣的人生寓言了。前往太行第二中学报到,偏偏路经“夜老虎团”驻地,又偏是这天团部晚会有人闹事,于是乎便构成了一个机缘,她认识了晋冀鲁豫军区独立第九团团长齐竞。

与齐竞相识,毫不夸张地说,彻底改变了这个北平女学生的人生轨迹。2

在太行第二中学,一年到头尽跑“扫荡”了,汪可逾“泡”到了第四个年头,才终于举行了毕业典礼。

在此期间,九团已扩编为旅的架子,正式组建为“独立第九旅”。古代数学称“九”为最大数字,又是“久”的谐音,包含有久经战阵而从无败绩的意思,凡独立建制部队,大多沿用这个“九”字。齐竞坐骑“滩枣”臀部的火印,也烫的是一个“9”字。

军务处向齐竞报告,几年前在晚会上演奏古琴的那个北平女学生,从太行中学毕业入伍,指名要求分配到她所熟悉的这个“老”部队来,果然如愿以偿。今天她来九旅司令部报到,规定排以上干部到职,须由旅“五号”——参谋长齐竞亲自谈话。

汪可逾敬了一个军礼:“‘一号’还记得我吗?”

站在一旁的军务处处长提示她说:“不能再喊‘一号’,现在是我们独立第九旅‘五号’首长。”

齐竞抢前一步,从汪可逾肩上取下古琴:“我们又见面了,小汪同志!你连介绍信都不必带,只管去大军区文工团报到好了,他们求之不得的,准得杀一头猪来欢迎你。可你还是到九旅来了,我们全旅将士莫不引以为自豪。”

小汪眯起眼睛盯问齐竞:“请问‘五号’,那年晚会结束,我就向民运科科长报了名,要求在九团留下来。首长命令民运科科长说,‘甩掉她!甩掉她!’干吗?我是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

齐竞绝对想不到,将近五年之后,女孩会在这里等着他,忙说:“冤枉冤枉!我怎么可能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一位自愿参军的女同胞呢?当时的情况是,边区政府要送你去太行中学,我半路把人‘拐’跑了,违背组织原则。”

这个道理听上去冠冕堂皇,完全说得过去的。但“五号”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女孩面前打哈哈,玩弄言语上的花招,只能暴露自己是怎样虚伪。他当即改口说:“小汪!我们不绕弯子了,实话跟你说,那天舞台上汽灯灭了几次,我发现你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当晚部队的任务是七十公里强行军,直逼白晋公路一线,要带你走的确也不现实。很对不起,请多多原谅!”

夜盲症报名入伍不合格,理所当然,夜行军不能总靠别人牵着扶着。平板脚有什么要紧的呢?人的足底是多个小骨块相连,形成内侧中部拱起,行走不会着地,叫作脚弓。平板脚没有脚弓,行走全脚掌着地,所以足部没有弹性,肌肉韧带活动不能持久。走不了路,部队谁能留你?不过,已经穿上了军装,稀里糊涂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五号”才如此直言,毫不顾忌。话一出口,看见汪可逾表情不对,齐竞知道自己多口了。

小汪突然之间显得忧虑重重。从小患有夜盲症,又是平板脚,爸爸妈妈一大家人都不懂得,有这样严重的生理缺陷,本来就不能考虑奔赴延安的。现在,她明明知道自己身体条件不符,尤其是在作战部队,恐怕终会面临“甩掉她”的尴尬局面。“五号”见状不得不极力劝慰她:“我们已经告别了太行山,接下来要开展‘平汉战役’,属冀鲁平原。夜行军你只管跟着前面一个人影往前去就是,充其量是被红薯秧子绊倒了,横着竖着都摔不到哪儿去。”

确定汪可逾就留在旅司令部,职务是文化教员,主要负责教机关干部战士学习文化。司令部没有干事、教员这一类编制,确定她为军务参谋。3

一位印度文化学者讲:人的性别意识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他举例说,飞机失事了,一具尸体横在那里,你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绝不会是急于想知道这是一个印度人,还是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马来人;也不会想知道那人的年龄、姓名、地位、学历。你第一个急于想知道的,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

齐竞自问,当真这是我的性别意识在起作用吗?为什么我会如此紧张,生怕汪可逾有一天会被调离九旅?本来嘛!九旅是作战部队,根本不需要精通古琴的文艺人才,只要大军区文工团来一封“商调函”,九旅就没有理由不放人走。

将近五年过去了,汪可逾保持不变的,唯有她让人无不心生好感的那种标志性的天然微笑,此外一切都彻底改变了。她已经不再是尚未成年的那个干瘦干瘦、皮肤略显发黑的女学生,似乎是按照同比放大了的一名白白净净、丰满而又匀称的十七岁女八路。和一般少女相比,她双乳位置略略靠上去了几分,走动之下,胸部先自向前送出一点,平添了几分轻灵俏丽。

初次见面,齐竞就反复审视着小汪的一双手了。只是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按弦,留下一道浅浅的凹槽,不细看不是很明显。“非我不惜白玉手,三层霜茧入琴门。”圈子内虽然流传有这个话,实际上并无多大影响。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们,无不羡慕甚至嫉妒汪可逾的一双手。她们纷纷议论,矮小的女人指头短粗,肉乎乎的,不必去讲。高挑个儿的女性,手指伸出来干干瘪瘪,也并不怎样中看。汪可逾十指尖尖,三个骨节格外分明,如用细线束紧着,指头肚浑圆浑圆,而又不显得粗泡泡的,连同整个手掌,十分协调,无可挑剔。

据说在弹拨乐器中,古琴的指法最美、最具观赏性。这个结论又是如何得出的呢?假如看到过九旅司令部女文化教员小汪弹琴,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在四个八度的开阔音域之间,以变换多姿的五十几个指法在弹拨跳荡,在轻挑细抹,能不养人的手吗?

齐竞绝对不会坦白告知别人,他理想中的“另一方面”,应该是如跳高运动员那样高大健美型的,却又不当真多么壮实,略显有那么几分柔弱的样子,才是他所中意的。其实,他也未见得能够上升到理论层面,说明为什么必须足够高大丰满,而同时又要保持着女孩儿天生柔弱的一面,无非是依小汪体形为标准定下来的一个标准就是了。

更要三缄其口,他决不会向任何一位好友透露,女方身体的哪一个或是哪几个具体部位,从视觉上构成了对他的最大杀伤力。一言以蔽之,这次再见到汪可逾,他仿佛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好在他并没有应声栽倒在地。

当天的日记,他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何曾料想,五年之后的今天,她又带着自己的古琴前来司令部报到了。韩愈有句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

看近却无”,九旅司令部驻地无论遥看或是近觑,早已是嫩绿一片,让春天随后赶来好了。从即日起,必须时刻警惕自己了!4

除去汪可逾,也还有从北平或是重庆、上海到太行区来的。他们处处学着老同志的样子,要不了多久,也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同志了。汪参谋不同,她丝毫没有改变自己固有的人生姿态,甚至也未能改变她日常生活中一些与众不同的做法,小汪依旧是小汪,总也“老”不起来。

比如,通常人们开门、关门的那个部位,用手接触频繁,她认为是最不卫生的。她总是高高举起臂膀,按到房门的上沿把门推开,随后背对房门,轻轻向后蹬一下,咣当一声,房门阖上了。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是采取此种特别方式开门的。

有人讽刺说,小汪的床铺简直就是“皇家禁地”,不分男女长幼,一概不许人坐她的床单。不错,这个情况完全属实。可是,从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尴尬场面,人家坐下了,她赶人家走。小汪在床边加铺了长长的一条白布,客人只管在床边坐下,过几天她便换洗一下那条布。她从没有嫌弃别人不卫生,也从没有因为自己的卫生习惯妨害了什么人,井水不犯河水,你管得着吗?

共青团(共产主义青年团)每月交团费,小汪总是用一块白色小手帕托着钱,完了收回手帕,洗洗再用。

团小组长火冒三丈:“汪可逾同志!你是受过候补期培养教育的,应该懂得交纳团费是一个共青团员应尽的神圣义务。这钱是太行边区政府发行的唯一合法货币,沾都不能沾你的手。你想过没有,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小组长比小汪年龄更小,如此义正词严的样子来教导她,让她觉得很好笑。“怎么啦?您也用手帕把钱收下,不就得了!”5

汪可逾还有另外一种怪毛病。已经上床休息了,发现地上两只鞋子摆得不整齐,而且是右脚鞋子在左边、左脚鞋子在右边,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她非要爬起来,把两只鞋子摆得端端正正的,才安心入睡。

房东大门上新贴了对联,“春前有雨花开早,秋后无霜叶落迟”。左右门联高矮不一,这就不说了,最糟糕的是上下联位置贴颠倒了。如果是别的人家,小汪可以绕道走,避免经过这家大门口。偏又是住户,出出进进逃不开这一副倒装对联,这不要了她的命吗!

小汪借用别人毛笔,写了同样的一副红对联来,要帮老乡更换一下,不料房东老大爷不干。小汪耐心解释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个顺序是铁定的,上下联倒过来,绝对不可以!老大爷笑着说,自打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没听说过谁家贴门联,把时令四季给贴乱了。

部队即将开拔,小汪和房东还在纠缠不休。劝解小汪没有用,不把春夏秋冬理顺了,她是不肯罢休的。军务参谋试图说服老大爷:“您家的门联,当然应该由着您老人家。问题是,上下联倒贴过来,那字里行间就变成两句骂人的话了。要不要更换一下,您自己斟量。”

房东老大爷心服口服,换,换,换!

旅政治部宣传科姜科长,人称“姜马克思”,给全旅干部宣讲过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根据这位学术权威论证,汪参谋的这一种“怪毛病”,俗称“平衡觉”,也不妨称之为“美感直觉”。他说:“我以严肃态度告诉你们,这是先天设定的一种强烈意识,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通病’。不仅小汪有,我本人也有,即使是目不识丁不知美学为何物的人,也同样会有,你们少见多怪了。”6

机要室报务员第一次和汪可逾相遇,老远老远,小汪便送出了她特有的微笑,轻声轻语道一声:“你好!”

区区小事,回她一个“你好”,各走各的路不就得了?可对报务员来讲,这无异于一场意外遭遇战,他完全陷于被动,一时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如何来应对她的问好。

依着农村的习俗,彼此见面总是问“吃了没有”。部队集体开饭,见面问“吃了没有”,就显得很滑稽。于是省略了互致问候,见面大呼小叫,相互拍拍肩膀头,或是当胸恭敬一拳,战友深情哥们儿义气全在其中了。不过,那一拳过来不知你是否挺得住。

有那么一位仁兄,出了名的爱耍贫嘴。与汪参谋相遇,他有意要逗一逗她。小汪礼貌地向他问了声:“你好!”“你是指哪一方面?”他当即反问。

小汪愣住了,从不会有人这样反问,只好回答说:“各方面的。”

对方十分犯难的样子:“哎哟!那就复杂了,虽是个人问题,很多方面和国内国际形势都有紧密关联,几句话怕讲不清楚。”

司令部机关的女同志,都有这样的亲身经历。夜色沉沉,传来女人的一声问候:“你好!”因为光线黑暗,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发自内心亲近友好的语音表明,小汪在睡梦之中,照例向别人送出她特有的那种标志性微笑。

汪参谋竟是如此执着,仿佛永无休止地在推广着仅仅属于她一个人的这种民风习俗。曾有人问汪可逾,总是你在向别人问好,是不是也有谁主动向你道过一声“你好”?小汪默默摇头。她不好如实回应,却也不便给出否定答案,于是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有的吧?”

实际上直到她生命结束,从不曾领受过九旅战友们任何一个人的一声问好。  第三章 瑟瑟战栗的紫薇老树1“卢沟桥事变”以来,曹大姐就一直担任着本村“妇救会”主任,全称为“妇女抗日救国联合会”。像割韭菜似的,她一茬又一茬动员村上青年参军,披红挂绿把他们送走,因此被区、县选为“扩军模范”,出席过太行区“英模大会”(太行山抗日边区杀敌英雄与劳动模范庆功大会),领回一张奖状,上面盖着边区政府的关防大印。

不知不觉已经是二十大几奔三十岁去了,再也拖不起了,曹大姐打起了她个人的小九九。回身往韭菜地里一看,新的一茬刚刚冒出土来,过于嫩小,下不去镰刀。得了!时至今日还讲什么老呀嫩的,曹主任别无他途,只能是走“小弟弟路线”了。

她第一个瞄上的就是曹水儿。曹水儿还够不上当兵年龄,可是人蹿得老高老高,要仰起脖梗看他,还能挑拣出什么像样的来?就是他了!

村里一批又一批青年参军,临行前总是匆忙地举行婚礼,以防有变。曹水儿曾在那些半大小子们的怂恿下去闹新房,他年少不更事,误将做伴娘的妇女主任当作新娘,在她身上乱摸一气,被妇女主任抓破了脸皮,留下一道不明显的伤痕。不想,最后她竟选择了这孩子来扮演“小女婿”的角色。

别人走“小弟弟路线”可以,轮到曹大姐走不通了。曹水儿当真是她本家的远房弟弟,多了一层宗族关系,于是构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不要说正式办理登记,起了这个心思,就是伤风败俗辱没祖宗。但妇救会主任抓住一条,曹水儿是过灾年从外乡人手里抱来的,并非曹家的骨血,她终于从区上领回了结婚证。

入了洞房,新娘子才明白,难怪人家说,曹大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摘了一个生瓜蛋当宝贝疙瘩。现在她品尝到了,“生瓜蛋”竟是如此这般地“生”。虽经她多方启发诱导,对方始终不得要领。女人抡起双拳在新郎胸脯上嘭嘭嘭擂个不停,止不住号啕大哭。

新郎官懵里懵懂,不知道爆发了什么重大事变,他手足无措,试探着轻轻唤道:“大姐!”不想大姐呵斥道:“谁是你姐!”曹水儿连忙改口称:“曹主任!”曹主任更是怒不可遏,三下两下把新郎官给踹下了炕。

按虚岁算达到了结婚年龄,不也就够上了入伍年限吗?无话可说,妇救会主任动员别人“好铁要打钉,好男要当兵”,怎么能把自己男人拴在裤腰带上?只等鸡叫三遍,锣鼓敲打起来,就该欢送新兵上路了。

新娘叫醒了丈夫:“曹水儿!你不要我,也就罢了。你总得亲一亲我,好歹也算是夫妻一场。”“往哪儿亲?”曹水儿怯怯地问。“哪儿都可以,从头发到十个脚指头,我洗得干干净净的。”恭敬不如遵命,曹水儿学着太行山老农默默无言勤恳耐劳的样子,凭着一把鹤嘴锄,铲倒一簇簇蒿草,掘开板结的原始土层,一面荒坡开垦已毕,连石头缝里也不曾遗留一块生土。2

曹水儿赶上了抗日战争的一个小尾巴,所以他佩戴过早先的18GA臂章(中国国民革命军第18集团军)。日本投降,随即换发了新臂章,以蓝色为底,居中留出一个空白椭圆形,印有“八路”两个楷体字。至一九四七年三月,挂起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臂章。

臂章背面填写的是姓名、年龄、性别、民族、籍贯、血型,最后这一项,比前面几项紧要得多。作战失血过多,必须“对号入座”,按照你的血型给你输血,搞错乱了,反而会断送伤员性命。我们部队不可能普遍化验血型,那实在是太过奢侈,上到总司令朱德,下至新战士曹水儿,“血型”一栏都空着。

有传言说,曹水儿一九四八年在大别山作战中光荣牺牲了。曹水儿的女人曹大姐安安静静地听着,一点不动感情。部队进入大别山,一直是无后方作战,打得很苦很苦,所以女人早有这一种心理准备,她甚至自我打趣说:“全国解放几年了,人总也不照面。还用说吗,不是‘光荣’了,难道还是他在爪哇国当了东床快婿不成!”

先前是说,曹水儿在大别山光荣牺牲了。可后来这个话提不得了,风闻他因为奸污妇女,被五花大绑执行枪决了。曹水儿的女人听了,止不住大笑说:“他犯下了一百条罪过我都信,要说是犯在女人身上,忒不靠边了,一准儿是有谁重了我男人的名字。”

只是那么乱传罢了,未经领导证实,所以曹大姐门口照常挂着“军属光荣”的牌子。

见到这位元老级的村妇救会主任曹大姐,人们少不了会连声赞叹,老太太年轻时候别提多么漂亮!那些妙龄女郎向老人家求教保养秘诀,您用什么牌子的粉底?您用什么牌子的面霜?对老人交心说,我到了您这把年纪,如果还能保持您这样,算我烧高香了。

想以自己身体再现曹大姐的生理奇迹,倒也不难。首先,你要乐意接受一个纯粹是走形式而并非男婚女嫁真正意义上的新婚之夜。虽身为人妻,你要能年复一年苦守空房。否则,已经步入了古稀之年,怎么还会有那样黑黝黝的头发?皮肤仍会那样细腻嫩生?胸部依旧会高高隆起?

和曹水儿一起出去的同乡战友,有几个陆陆续续复员回来了。曹大姐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他们,不但没有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反惹她心里很不痛快。这几个老兵“人品太次郎”,他们当面给了妇救会主任许多廉价的安慰,背过脸去,却又四处传播曹水儿花花草草的故事,以致邻近村庄沸沸扬扬添油加醋地都在讲。

姊妹侄嫂们力劝曹大姐改嫁。大姐是我们区、县这一方的人尖子,从哪一面讲都不占下风头,为什么要这样苦害自己?曹水儿这种无情无义之人,去他娘的!曹大姐悄悄地问道,一个生瓜蛋,转眼出息大了,成了一个纠缠女人的行家里手,你们当真相信吗?

人家取笑她说,亏你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五谷杂粮有赶前的有滞后的,节令不到,秆儿疯长,蹿得老高老高,早悄悄在结穗儿灌浆了。“稻熟一日,麦黄一晌”,赶早了当然不行,错过了这一晌,饱饱的麦粒儿爆出来,蹦蹦跶跶散落在地上,要收收不起来了,只能由他去了。

大姐推心置腹地说,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人,当真有你们讲的那些故事,我也认了。“妻子送郎上战场”,是我心甘情愿的,也全当我心甘情愿,把人借给那些女人了。天地良心!她们哪里知道,我是怎么把人交出去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唱礼完了,时间也到了,刚揭掉盖头,我就欢送这个孩子上路了。

老人的心结正在于此。她把自己一生一世,浓缩进了她与曹水儿的新婚礼仪程序中,日月如梭,风华已逝,总还感觉她的洞房花烛之夜是刚刚才被中断了似的。她怀着无尽的柔情蜜意,朝朝暮暮在期待着,相信她的“小弟弟路线”一定会是有始有终圆圆满满的。

这一棵紫薇老树哟!主干虽已老朽虚空,“神经纤维”传感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灵敏性,人手指尖儿在树皮上轻轻挠几下痒痒,整个树冠便随之受到无法抵御的震撼,树叶花朵乃至枝条末梢,都会醉洋洋地瑟瑟战栗。3

在骑兵连受训结束,曹水儿被留在连里,当了一名骑兵通信员。

连长派他到团部送信,特地嘱咐他说:“到了门口先要喊报告,让你进去你进去,不让你进去你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到团部门口,曹水儿一本正经地高声朗诵出了他的报告词:“报告!让我进去我进去,不让我进去我先在外面等一会儿。”

屋内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倒。待来人啪的一个立正站在面前,把他们全都给镇住了。教导团团长默不作声,绕着曹水儿转了一圈,品头论足地审视着。曹水儿当然也不曾想到,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便受到了上级首长如此赏识。团长当即命令参谋人员:“通知新兵连,曹水儿同志留在我这里担任警卫工作。我只要人,马匹枪支一律退给他们,空缺的兵员可以自行补充。”

那个年代,军队中高级指挥员少不了“四大件”。一、一匹好马,最好是汗血马;二、一块好表,最好是炮兵表;三、一支袖珍小手枪,比如左轮、八音、马牌撸子、花牌撸子,最好是比利时出品的勃朗宁;四、呱呱叫的一名贴身警卫员。“四大件”中缺着一件,走到哪儿都觉得脸上无光。

警卫员,最重要的是具有牺牲精神,在危急情况下,把自己身体筑成最后一个钢铁堡垒,绝对保证首长安全。生活上照顾首长,要周到细密,不出任何疏漏。激烈战斗中,警卫员随时随地都能把热饭热菜端到首长面前。正叮叮咣咣打着仗,饭菜是从哪里弄来的?首长从不问这些,只管狼吞虎咽吃上几口,把筷子扔到一边去。

留曹水儿给团长当警卫员,有人持不同意见。这个大头兵,别的方面先不要求他,结结巴巴的,连句话都讲不利落。

团长说:“就是一个哑巴又怎么样?我不是要他来当翻译。”

只是在着装打扮上,曹水儿必须迅速跟上来,以适应警卫员与众不同的一整套讲究。从统帅部机关,一级一级直到基层部队,警卫员这一个界别的人完全制式化了,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一般人,帽檐都是出厂的尺寸,警卫员的帽檐个个是加长的,说遮阳效果好,不晃眼。什么晃眼不晃眼,要的是一道阴影正罩在眉骨以上,足以让他们神气活现傲然自得。要把帽檐加长几公分又谈何容易?曹水儿要急死了,总算是弄到了一顶长檐的旧军帽。

士兵腰间那条宽皮带,是用来佩戴武器的,不允许外加什么装饰。而警卫员们,皮带铜扣一侧都加了一道三四寸宽的红布箍。其实这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要的是那么一点小俏皮。据说,最早是一个警卫员的皮带断了,他用铁丝连接好了,铁丝暴露着不像样,用碎红布头做成一个箍套上去,问题解决了。到了曹水儿这里,好好的一条皮带,生生剪断了,用铁丝连接好,再套上一道耀眼的红箍。

为保证小腿肌肉正常活动,自古及今当兵的都要打绑腿,否则长途行军坚持不下来。一般来说,一人一副绑带也就可以了,警卫员则需要两副,先垫一副在脚腕上,打出来腿直直的,上下一般粗,看上去格外精干而又壮实有力。

更有甚者如曹水儿,他用三副绑带,打出来下面粗上面细。而以曹水儿的个头,配置上这样的腿形,愈发显出他是那么挺拔魁梧。一般是在小腿外侧折叠出一行“人”字,而曹水儿可以并行折叠出两排“人”字,叫作“双人字式”,谁见着都要投以羡慕的眼光。

通常,首长警卫员的装备是“一长一短”,一长是指一条小马枪,一短是指驳壳枪。曹水儿则是“一长两短”,枪背带从两肩下披,在胸前十字交叉,两把德国毛瑟兵工厂出品的驳壳枪分置于胯骨两侧——俗称“二十响”。枪把上一条蚕丝绳,作战时把枪挂在脖颈上,以防脱手。平时便是一个漂亮的枪穗儿,左右两边摆来摆去,很够“派”的。

曹水儿在骑兵训练队受训,乘骑、射击、马刀、救护样样名列前茅。又以手枪最突出,每次考核,都要奖给他十发子弹,全都作为“体己”积存了下来。更何况曹水儿是“一长两短”,一个单兵的火力配备,足以抵挡密集冲锋的敌军。

当然,一名警卫员,个人形象也必须达到标准线以上,起码能带得出去才好,不可让首长有失虎威,也不可让首长显得刻板老气。无论走到哪里,一下看到某某首长的贴身警卫,眼前一亮,真个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4

独立第九旅召开年终作战总结会,会间休息,旅、团老总们拿出自己的袖珍手枪相互观赏。比来比去,旅参谋长齐竞的一支勃朗宁M1906最抢眼,并且是最后一版改进型的,达到了尽善尽美、登峰造极的地步,那些杂七杂八的牌子懒得再看了。

M1906比一包香烟略大,宜于隐蔽,在衣服口袋内便可以向对方“请安问好”,所以又叫作“对面笑”。隐姓埋名将自己毕生奉献给谍报战的男英女杰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往往就仰仗于M1906所能发出的几声“冷笑”了。

改进型的M1906,镀了贵金属,墨黑中透出蓝色光辉,枪身刻有细密的几何图案,握把不是通常采用的胶木,而是象牙。与其说是一件微型自动武器,不如说是一种工艺品、一种奢侈品,在旧时代深受上流社会淑女们的青睐。袖珍勃朗宁的悲哀正在于此,一旦落入太太小姐们之手,便沦为一只不会拉屎撒尿的小狗小猫了。

教导团团长一把抓过齐竞的勃朗宁,隐藏于背后说:“‘五号’,借我玩几天?不放心,我立字据给你。”

齐竞大笑说:“我们俩是谁跟谁,拿去,玩腻了还给我就是。”

会议结束,大家握手道别,“五号”当面告知教导团团长:“确定曹水儿同志留在旅司令部,担任警卫工作。我只要人,马匹枪支一律退给你们,空缺兵员可以自行补充。”

教导团团长这才恍然大悟,齐竞平时轻易不敢拿出他的M1906,今天忽然如此大方,难怪难怪!事已至此,有什么话都不好张口了。人家不做这样平等交换的友好表示,而是公事公办,直接让军务处下个通知,你不也得乖乖地留下曹水儿吗?

编制两名卫士,已经满额了。经上级批准,又给齐竞加配了一名骑兵通信员。他毫不掩饰地放言:“曹水儿不分配给我,跟了哪一位,都委屈了人家孩子。”  第四章 野有蔓草1

没过多久,旅政治部主任特地向齐竞反映曹水儿的问题:“调这个大个子兵来跟你,考虑不够慎重。问题出在我们政治部,看走了眼,傻头呆脑的一个小农民,男女关系上拉拉扯扯。”

齐竞第一反应,这不仅是对他身边人员,也是对他本人的诋毁。在他的印象中,曹水儿从早到晚从不曾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他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外出。齐竞表示,调警卫员是我自己定的,做检讨轮不上你们。不忙,你先谈谈,发现了一些什么情况?

政治部主任讲出曹水儿一大串偷鸡摸狗的故事,又特地提到部队里正流行的一首歌。这一类歪歌,自然是悄声在“地下”传唱着。说明不仅仅出现了曹水儿这样的反面典型,现在风气整个儿很坏。有人来情绪了,公开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抗战抗了八年多,

好的孬的没见过。

当了兵呀害苦了我,

害苦了我害苦了我……

随着这首《光棍歌》,又传出了一套一套乌七八糟的俏皮话。说“七九”步枪配发到了每一个当兵的手上,准星、标尺、枪栓、撞针,一样不少你的。你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能怪谁呢?你看人家曹水儿,打仗归打仗,行军归行军,一路下来,该种瓜的种瓜,该点豆的点豆,从不违误过农时……

齐竞笑了。听上去很热闹,没有负责任的揭发材料,拿不出过硬的证据,不作数的。政治部主任为难地解释说,据说曹水儿犯错误,多数是和房东女人鬼混,利用行军途中休息时间,开展“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好派人去查实。

齐竞说,既然未经查实,你着的什么急?就算你下发了“处分决定”,怎么执行?无非是要他下炊事班。长途行军,他经常帮助炊事员背着行军锅,有说有笑的。这种老办法对付别人可以,对曹水儿不适用,根本体现不出他正在受到军纪处分。

大不了是关他的禁闭。关进去容易,部队开拔,不是还得放他出来,一样跟上队伍走吗!前面打响了,怎么办?难道还要减少部队战斗力,派出专人看管他吗?你只能下令解除关押,让他和战士们一起投入战斗。那么,“处分决定”的严肃性又将置于何地?2

传闻曹水儿利用部队途中休息那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完成一次“艳遇”,迅雷不及掩耳,很够“拍案惊奇”的。还传说叫开一户人家的门,见有男人在,他转身就走,另换一家。通常情况是,害怕被抓去带路抬担架,男人早躲得远远的了,只有一个媳妇在。曹水儿拎着一个麻布口袋,一边大胆靠近猎物,一边搭讪着上前说:“大嫂!我这里有白面,跟你讨换一点马料,玉米高粱都行,大嫂一定愿意帮我这个忙。”

信不信由你。曹水儿只消瞭上一眼,就知道行还是不行。在他的经验中,几乎不曾有过全面失利。年轻媳妇们总是战战兢兢慌乱已极,那目光深处分明又在冒出炽烈的火焰。仅在两方眼神交会之际,事情就确认下来,已经不存在任何有待解决的遗留事项。

邪了门啦!为什么他总能够所向披靡顺风顺水呢?须知,骑兵通信员曹水儿的高大雄健,不仅仅适应于警卫任务的特定需要,也完全符合妇女追求异性的基本原则。就连皮肤粗糙而略略发黑,也绝对不属于缺点,女人们并不喜欢白白净净的一张娃娃脸。这一头雄鹿,头顶生长着枝枝杈杈威风凛凛的一对大鹿角,不愁没有大队牝鹿排着长队在恭候着他的检阅。

烽火遍地兵荒马乱,虽带来了无尽的祸患,却也打破了数千年来农耕传统带给庄稼人的封闭与孤寂。乡下妇女,难道就不向往走出烟熏火燎的灶屋间,去探索一下奇妙无穷的外部世界?难道就不编织着一串又一串罗曼蒂克的美梦?

在旧时代,农村妇女常有冲破家庭藩篱,跟草头剧社一个唱武生的戏子、跟包揽红白喜事的响器班子里一个吹鼓手、跟贩卖花布的一个年轻行商一同私奔。现在,她们的“白马王子”,只能是一个“八路”小伙儿,还会有谁呢?好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要跟曹水儿走,全被他断然拒绝了。否则,他早拉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娘子军支队了。3

部队路经煤矿区,男人全都下井了,这真是天赐良机。曹水儿刚刚解下绑带,糟了!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号声。《聊斋志异》里的鬼狐美女,听到五更鸡叫,即刻就丢下她们的意中人,消失在夜雾之中,时刻一过便会现了原形。曹水儿也是一样的,只要听到集合号声,必须撇下女人即刻归队,不然后果他吃罪不起。

他飞快地又打好绑腿,不是一副,而是三副绑带,还要打出两排“人”字儿,急得满头大汗,汗珠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这个骑兵通信员的“初战”就此宣告失利,他连看都没看那个煤矿工人老婆一眼,跑步撤出了“战场”。

让另一方满头雾水,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松下了绑腿,谁知是虚晃一枪,重又把绑腿打上,他走人了。隔壁大婶帮这女人分析说,当兵打仗,子弹不长眼,准是他的那盏矿灯被打掉了。掌子面上没有他的份儿了,只能在山坡窑场边边角角的找点杂活儿。

从此,传闻中,曹水儿和女人鬼混总是不解绑腿的。于是让另一方不禁目瞪口呆。她们无论如何弄不明白,这个大块头“八路”装的什么疯卖的什么傻,为什么死不肯解掉绑腿呢?那就必须采取飞禽走兽及各种昆虫的奇特姿势与他相配合,岂不等于与一个异类共同繁殖后代吗?及至事情结束,农家女才恍然醒悟,这多年来的夫妻生活,只能说是假模假式应付公差罢了。一句话,我枉做女人了!

还有一种说法,相当具有文化水平,说曹氏家族里,不知哪一辈前人《诗经》读过头了,到了曹水儿这里,虽是目不识丁,不知“诗”啊“经”的几元钱一斤,却深谙《诗经》中洋溢着的民间风情,竟以一曲曲古老恋歌为蓝本,在演绎他人生的多彩多姿。

周代战争频繁,为了休养生息繁育人口,特别开放了仲春时节。在这段时间内,未婚男女可以自由相会调笑欢娱,以致同居私奔也并不在禁。《国风》中大量采集了有关这个节日的诗歌,读来依稀感觉得到,华夏先民们的生活质朴恬淡而又是那样快意跳脱。

一首题为《野有蔓草》的四言诗,有过这样的描写:

野有蔓草,

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

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

与子偕臧。

何其率真,何其生动。最后一句“与子偕臧”,据朱熹《诗集传》注释:“偕臧,言各得其所欲也。”此情此景,正是曹水儿多次与农家女“邂逅相遇”的形象写照。骑兵通信员更胜一筹的是,他并不消极等待和平时期的到来,而是在漫天烽火中,为自己勾画出一个个“野有蔓草”式的良辰美景,令他欲罢不能。4

更有鼻子有眼儿的,是这样讲的——

曹水儿战术上没有任何新的变化。今天又故技重演,拎着他那个麻布口袋上前说:“大嫂!我这里有白面,跟你讨换一点马料,玉米高粱都可以,大嫂一定愿意帮我这一个忙,是吧?”

女主人并不回应,双手捂着脸,笑吟吟地静候着,只看男方采取下一个什么具体步骤了。曹水儿这才发现原来是个孕妇,已经是相当显眼的了,他二话不讲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他忽然记起这位大嫂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回头看见,女人倚靠在门框上,怅然若失,任凭两行泪水淌下来。

本可以预期,作为传宗接代的有功之“臣”,孕妇在家庭的地位立刻便会大大提升。公婆会一反往常的敌视目光,而对她笑脸相迎,也肯定能够获得丈夫早已断绝了施舍的一份体贴与温存。中国农村妇女,指望实现自己的命运转折,这是唯一的一次历史机遇。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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