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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7 17: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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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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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交叉的城堡

命运交叉的城堡试读:

前言

命运交叉的城堡

》于一九七三年十月由埃伊纳乌迪出版社出版。卡尔维诺在构成这本书的两篇文字之后写了一篇后记,详细讲述了这本书的构思和产生(以及出版)。在奥斯卡丛书的这个版本里,七三年的后记被用作了作者的前言。

构成本书的两篇文字中,第一篇《命运交叉的

城堡

》于一九六九年首次发表在《贝尔加莫和纽约的子爵塔罗牌》上,出版者是帕尔马的佛朗科·马利亚·里奇。本版采用的与文字相配的图画就是为了唤起对里奇原版所印纸牌的色彩和尺寸的回忆。这是大约十五世纪中叶时波尼法乔·本波为米兰公爵家绘制的一副牌,现在一部分收藏在贝尔加莫的卡拉拉学院里,另一部分则在纽约的摩根图书馆里。本波所绘的一些牌已经流失,其中有两张在我的故事里非常重要,即魔鬼和高塔。因而我在书中提及它们时未能在书页旁放置相应的画面。

第二篇《命运交叉的饭馆》是用同样的方法,运用如今已经在国际上十分流行的塔罗牌(这种牌—特别是在超现实主义以后—在文学领域大为走运)构思的:B.-P. 格里莫出版社的《马赛的古老塔罗牌》(以一种被保罗·马尔多订正的“修订版”方式)复制了一副于一七六一年由马赛的纸牌制作师傅尼古拉·康维尔印制的塔罗牌。同原牌相比,这副牌在复制时虽然尺寸略有缩小,却并没有丧失原作的魅力,只是色彩稍逊一些。这副马赛牌与今天仍在意大利的很多地方当作游戏纸牌使用着的塔罗牌相比并无多少区别,只是意大利牌都是半身形象相对印成的,而这副牌的形象则是完整的,加之其粗糙和神秘的风格,特别适合于我根据各种可以作出不同解释的形象而进行讲述。

法国和意大利对占命牌的称呼各有不同,法国人说的LaMaison-Dieu(教堂)被我们称为La Torre(高塔),法国人的LeJugement(审判)被我们称为Angelo(天使),法国人的L'amoureux(情人)被我们称为L'Amore(爱情)或Gli amanti(爱人),单数的L'Etoile(星)变成了复数的Le Stelle(星辰)。我按照故事情节需要分别采用了最合适的名称。(Le bateleur和Il Bagatto在法、意两种语言中都是来源不详的名称,其唯一肯定的意思就是,在两种语言中它都是第一张占命牌。)

这种把塔罗牌当作组合叙事机器的构思,我是受到保罗·法布里的启发,他在一九六八年七月乌比诺的一个关于叙述结构的国际研讨会上做了《纸牌占卜术的叙事与纹章图案的语言》的报告。在M.I. 列科姆切娃和B.A. 乌孜潘斯基的《作为符号系统的纸牌占卜术》和B.F. 叶戈洛夫的《最简单的符号系统与交叉的类型学》(其意大利文译文见于由雷莫·法卡尼和翁贝尔托·埃科整理,一九六九年由米兰的蓬皮亚尼出版的《符号体系和苏联的结构主义》一书)中,第一次对算命纸牌的叙事功能进行了分析。但是我不能说我的工作是利用了这些研究的方式。我从他们的研究中所获取的主要是每张牌的意味取决于它在它前后的牌的行列中所占的位置这一观念,从这一观念出发,我独立地按照自己文章的需要进行了工作。

至于解释纸牌占卜术和塔罗牌象征寓意的大量书目,尽管我早已阅读知晓,但我相信它并没有对我的工作产生多大影响。我以一个不知其为何物的人的眼光观察那些牌,从中得出某些启发和联系,根据一种图像符号学进行解释叙述。

我先从马赛牌开始,试着把它们当作一张张分解图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当偶然排列的纸牌能够让我找到它们内涵的故事时,我就动手写出这故事;我逐渐积累了不少材料;可以说,《命运交叉的饭馆》里的大部分故事就是这个阶段里写成的;但我一直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

出版商佛朗科·马利亚·里奇邀请我为那本关于子爵塔罗牌的书写一篇东西时,我正欲作罢。刚开始,我打算用已经写成的那些故事,可是很快就意识到十五世纪微型彩画的世界与马赛牌大众化印刷品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仅有些占命牌的图像不同(力量是男人,马车上是女人,星辰人物不是裸体而是着衣装的),因此必须根本改变叙述的相关情节,而且图像是以一个不同的社会背景为前提绘制的,因此另有其表现语言和情感。我自己拿来做参照的文学作品是《疯狂的奥尔兰多》,因为波尼法乔·本波的塔罗牌画比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的诗要早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些画可以反映阿里奥斯托的想像所形成的那个可见世界。于是,我立即用子爵塔罗牌摆成按《疯狂的奥尔兰多》的方式启发的故事线索;组成我的“魔法四方形”故事的交叉中心并不算难。只要能让其他故事相互交叉起来,我就能创造出不是用字母,而是用纸牌形象组成的填格游戏,而每一行无论横竖都既能顺读又能反读。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命运交叉的城堡》(而不是饭馆),与该书其他内容一起印制成精装本出版。

书一出版就得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批评家兼作家的认同,被一些研究者以科学的严谨在一些国际性的学术杂志上进行分析,如马里奥·科尔蒂(在海牙出版的一本杂志《符号学》上)和热拉尔·热诺(在一九七二年八九月号的《批评》杂志第303至304页上),美国小说家约翰·巴思在他在布法罗大学的讲座中谈到了它。他们的态度鼓励了我像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把它按照惯用方式发表,使之独立于艺术书籍的彩色绘画书刊。

但首先我想完成“饭馆”,好让它与“城堡”一起发表,因为大众化的塔罗牌不仅可以印成黑白色的,而且很富有叙事魅力,而我在“城堡”里却未能充分开发这种魅力。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也像排列子爵牌那样,把马赛牌组成交叉故事的“容器”。可这个工程我没能成功:我想从我原先已经构思的一些故事出发,对那些牌我已经赋予了一定意义,故事也写了很多,然而却不能把它们摆进一个统一的框架结构里,我越是琢磨,每个故事就越变得复杂,就要牵扯上更多的牌,而那些牌已经用于其他故事,实在难舍难弃。我终日坐在那里,把我的牌摆了拆、拆了摆,绞尽脑汁想出新的游戏规则,勾划出上百种框架,方阵、斜方形、星形,可总是把最重要的牌留在外边,而不要紧的牌都能组合进去,框架变得非常复杂(有时变成三维立方体或多面体),搞得我自己都绕不清楚了。

为了走出这个死胡同,我丢开框架,重写那些已经成型的故事,而不去考虑是否能在其他故事的网络里找到位置,可是我觉得只有依照一定的严格的规则所进行的游戏才有意思,那就是每个故事都必须与另外的故事交叉,否则就分文不值。另外,当我开始动笔时,不是排列好的每行牌都能写出好的故事,有些牌无法引发我的灵感,有些牌只能去掉才能保证文章的效果,有些牌却能经得起反复推敲,一下子就显露出文字语言的连贯力量,一旦写成就再无要更改之处。就这样,我又按照新写成的篇幅在重新组牌,需要考虑重建和拆除的工作量仍然在增加。

除了图画文字和寓言编写工程上的困难,还有风格安排上的困难。我意识到,与“城堡”在一起,只有当两部故事的语言再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微型彩绘与马赛的粗糙塔罗牌在形象上的风格差异时,“饭馆”才能具有意义。于是我尽量减少文字语言材料,直到它降到一种梦游者的嘟嘟囔囔的水平。可当我试图按这种编码再写时,那些作为文学参照的纸页却抵触起来,阻止我写作。

一次又一次,经过长短不同的间隔,我这几年在这个迷宫里捕猎,而迷宫很快就吞噬了我。难道我正在发疯吗?难道是这些神奇形象的有害影响不让人不受惩罚就随意摆弄它们?还是这种组合工程释放出的庞大数目已令我头晕目眩?我决定放弃,把一切都丢下,去忙别的事情:在一件我已经探索过其内涵但它只是作为理论假设才有意义的工程上,再花费时间,这是荒唐的。

又过了好几个月,兴许是整整一年,我再也没有想它,可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我想到可以再用另外一种方法,更简单、更迅速、肯定能成功的方法。于是,我又开始组织框架,修改,填充,又开始陷入活动沙堆之中,把自己套进怪癖顽念里不得自拔。有时我深更半夜醒来,跑去记下一个定型的修改方案,而它又引发没完没了的修改。还有的夜里我带着找到完美表达方式的宽慰心情躺下,可早上刚一起来就把这个方案撕碎。

现在终于问世的《命运交叉的饭馆》就是这些艰苦创作的产物。作为“饭馆”的总体方案的由七十八张纸牌组成的方阵没有按照“城堡”组合的规则:“讲述人”既不顺着一条直线也不按照一定规程讲述;有的牌在所有故事里都重复出现,甚至在一个故事里也不止一次出现。可以说写成的文章是逐渐积累的材料的档案馆,经过对图像解释、性格情绪、观念意向、风格体现分类而成的档案馆。我决定发表《命运交叉的饭馆》纯粹是为了解放自己。只要不出版,我还得手里拿着书稿不断修改、重写。只有这本书印成发表,我才算终于能解脱出来,但愿如此。

我还想说,有一段时间,在我的意向中,这本书应包括不止两篇,而是三篇。我要找与这两副牌相当不同的第三副塔罗牌吗?到了一定时候,我对这种旷日持久的陷入逼迫自己按照一定思路进行创作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像索引之中感到厌倦。我觉得需要寻求一种鲜明的对照,用现代视觉材料做类似的工程。但是什么能充当现代塔罗牌代表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呢?我想到连环画,不是喜剧而是悲剧的、惊险吓人的:歹徒,受惊的女人,宇宙飞船,迷人的女郎,空战,发疯的科学家。我想过跟“城堡”和“饭馆”一起再写一个《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一些人在逃离一场神秘的灾难后来到一家半毁坏的汽车旅店里,那里只有一份烧得剩下一张的报纸:连环画版。幸存者们吓得失去了言语能力,就指着画面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不按照原版的顺序,而是从一格跳到另一格,或按竖线,或按斜线。我没有按照我的思路继续进行下去,就只停留在这点上了。我对这种实验的理论和表述已经兴趣索然,从任何角度看,都到了转向其他事情的时候了。一九七三年十月命运交叉的城堡城堡

在一片密林之中,有一座城堡向所有途中赶上过夜的人提供住所,不论是骑士还是贵妇,是王室的仪仗还是步行的平民。

我走过一座破旧的吊桥,在一进昏暗的院落中跳下马,默不作声的马倌们接过了我的马。我喘不过气来,两条腿勉强撑住我的躯体:自从进入林中以来,我所经历的种种考验,奇遇、幽灵、决斗,已令我无法让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再听指挥。

我踏上台阶,走进一间高大宽敞的大厅:许多人—他们当然也是在我之前经由穿林的道路到达的过客—正围着一张被一盏盏烛台照亮的餐桌用晚餐。

我环视四周,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因为疲倦不安而稍有动荡的头脑里混杂不清。我觉得像置身于一个富丽的宫殿中,这绝非人们所能指望在这如此偏僻乡野的城堡里能遇到的:这不仅由于珍奇的陈设和精雕细刻的餐具,而且也由于笼罩在所有用餐者中的那种宁静和安逸:他们全都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一种偶然,一种杂乱,甚至是一种放肆,仿佛这不是一个豪华优雅的家宅,倒是一个下等小旅馆,一些身分和来历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凑到一起过夜,不得不男女混杂,每个人都感到摆脱了在原来所属的环境中应遵守的规矩,就像忍受不甚舒适的生活方式一样,也在不同的更加自由的习俗中放纵自己。事实上,这相互对立的两种印象都可以反映出一个主题:或许是,这个城堡因为多年来一直被视为过路驿站,渐渐退化成小旅馆,而城堡的男女主人虽然总是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待客风度,也被人看得沦为店主一类的人;或许是,一个餐厅,就像人们常见的在城堡旁边供士兵和马夫饮酒的,只是因为城堡被遗弃多年,而扩展到原先豪华的大厅里,在那里安放了长凳和木桶,而这些环境的堂皇富丽,加之显要旅客的来来往往,为其增添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尊严,使男女店主想入非非,最后竟认为自己就是一座宫殿的君主。

说真的,这些想法在我而言只是一瞬间的感受,更为强烈的,是发现我自己竟然有惊无险平平安安地置身于一些高贵者之中的那份宽慰,是想要与人进行交谈(那位似乎是城堡主的人,或是客店主人,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我便坐在桌旁唯一的一个空位上),与旅伴们交换一下所经历的冒险中的种种感受的迫切心情。可是与在通常的饭馆甚至宫廷中发生的都不一样,这张餐桌上竟没有人开口说话。一个客人若想请旁边的人递一下盐或姜粉,就做一个动作示意;若让仆人为他切一片山鸡或斟半品脱葡萄酒,也朝他们做手势。

我决心打破这种我认为是因旅途劳顿造成的语言麻木状态。张开嘴想爆发出“好!”“为了我们的好时光!”“多好的风啊!”等令人哗然的喊话;可是从我嘴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汤匙的叮当和杯盘的碰撞声足以使我确信自己尚未失聪变聋:那么,是我变成了哑巴!同桌就餐的人向我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带着宽厚的容忍表情,默默地动着嘴唇:显然,穿越这个树林让我们每个人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说话的能力。

晚餐在寂静中结束,连咀嚼声和呷酒的啧啧声都不再让人感到亲切。我们坐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为无法交换各自要诉说的许多经历而烦恼。这时,那个像城堡主的人在那张刚刚撤掉餐具的桌子上放了一副纸牌。那是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纸牌,比平常人玩的牌或吉普赛人算命用的牌都大,上面的图案跟普通牌大致一样,是用釉彩绘制的珍贵的微型画:国王、女王、骑士和男仆都是身着王室庆典盛装的年轻人;二十二张占命牌就像宫廷剧院里的花毯;宝杯、金币、宝剑和大[1]棒都像饰有旋涡花饰和花边的纹章题铭,光彩夺目。

我们把牌摊在桌面上,画面朝上,大家都像要学着识别它们,让它们在游戏里充当合适的角色,或者使它们在对命运的解读中具有真正意义。尽管我们中间似乎无人愿意开始这场牌局,也无人欲向纸牌探问未来,因为我们停滞在这尚未结束也不会结束的旅程当中,对一切未来似乎都是一片茫然。然而我们却从这些牌里看到了另外的东西,它使我们的目光再也离不开那些拼图中的金闪闪的镶嵌物。

同桌就餐的人中的一个把分散的牌拢到自己身边,腾空一大块桌面,可他既不把牌收成一把,也不洗牌,只拿出一张放到自己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注意到在他的面容与牌中人物的面容之间的相似,于是我们似乎都明白了:他是要用那张牌表示“我”,准备讲述关于他的故事。

受惩罚的负心人的故事

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通过以宝杯骑士的形象—这是一个红脸金发的年轻人,正在炫耀一件绣有太阳图案的闪光的披风,向前伸出的手里托着一件有如朝见初生基督的三王托着的那件礼物—向我们自我介绍,也许是想要让我们知道他有着优裕的条件,奢侈和挥霍的喜好,以及—用自己骑马的形象来表示—他的一种冒险精神,而我通过观察战马的马披上的精致的刺绣,认为这冒险精神乃是出于炫耀的欲望而非出自真正的做骑士的志愿。

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做了一个手势,要我们大家注意,接着,依次在桌上摆上了三张牌,金币国王,金币十和大棒九,开始了他的无言的讲述。他在摆这三张牌的第一张时那种悲哀的表情和放第二张牌时的欢快表情似是想使我们明白,他父亲亡故,—金币国王表现的是一个比别人略为更加年长,外貌庄重健壮的人物,—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于是他就开始旅行。我们是从他在放大棒九时胳膊的动作中推导出他登程上路的结论的。那张牌上,在一片散布着绿叶、林中小花的稀疏的植物上,一些伸长的树枝相互纠缠,这让我们想起了不久前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林。(而且在一个目光更加敏锐地观察纸牌的人看来,穿过其他那些斜倾的木头的那条垂直的木棒恰恰让人想起穿行于密林深处的小路。)

那么,故事的开始可能是这样的:骑士刚一知道自己具备了在最豪华的宫廷里大显身手的资本,就匆匆带上装满金币的行囊起程,去走访周围最有名气的城堡,或许他还抱有为自己寻得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的念头,带着这些梦想,他进入了树林。

与这些排列整齐的纸牌连在一起的,是一张肯定宣告一次厄运的牌:力量。在我们的这套塔罗牌里,这张占命牌画的是一个持械的暴怒者,凶狠的表情,在空中挥舞的棍棒,还有狂怒,这一切都使人对他的恶意毫不怀疑,他将一头狮子一下子就打得躺在地上,仿佛是对付兔子一样。经过很清楚了:在密林深处,骑士遭到一个歹徒的伏击。这些最悲惨的预测被随后而来的那张牌所证实:那是占卜命运的第十二张牌,被称为倒吊者。人们注意到,牌上一个男人穿着紧身裤和短袖衫,被捆着一只脚,头朝下倒吊着。我们认出这位被吊的人正是我们这位金发青年:匪徒将他的钱财洗劫一空,把他头朝下吊在一棵树枝上就离去了。

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带着一种感激的表情摆上一张牌:缓和,我们都为这张牌带给我们的消息而松了一口气。从牌上我们得知,被吊着的人听到脚步声在走近,他的颠倒过来的眼睛看到了一位少女,也许是樵夫或羊倌的女儿,裸露着小腿在草地上行走,她双手提着两罐水,显然是刚从泉水边归来。毫不怀疑,倒吊者被这位朴实的林中少女救助并且恢复了正常状态。这时我们看到宝杯A落下,牌上画着一个喷泉的清水在流淌,周围是长满小花的苔藓和扑打着羽翼的鸟儿。我们都仿佛置身于一眼正在喷涌的清泉边,想像出那年轻人在泉水边大口喝水解渴时连气都透不过来的情景。

可是—我们中间肯定有人会料到—有些泉水会让人越喝越渴而不是解渴。可以预见,骑士刚刚不再头晕目眩之后,两个年轻人之间就燃起一种情感,它超越了一方的感激和另一方所怀有的怜悯,并且这种情感借着林中树荫的帮助,很快就找到了相互表达的方式,两个人在草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样,下一张牌是宝杯二就显得不足为奇了,牌上装饰着写有“我的爱”的纸带,并且开满了毋忘我花:这一切便是一次爱情经历的标志。

我们,特别是同席的女士们,都已经准备为一场温馨的爱情故事结局而感到欣喜,这时候骑士却摆上一张大棒七:在那穿插交错的枝条间,似乎让人看到他瘦弱的身影远去。不能幻想事情还会发展到别的什么结局:林中的爱情是短暂的,可怜的少女,这朵在草地上摘起又抛落的花,负心的骑士甚至都没有回头对她说一声再见。

在这里,显然开始了故事的第二阶段,或许中间有一段时间的间隔:事实上讲故事的人已经开始紧靠着前一行牌,在它的左侧将另几张牌摆成新的一行,首先是女皇和宝杯八。这个突然的背景转换使我们有一阵困惑不解,不过—我相信—答案很快就摆到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前:骑士终于遇见了他所寻觅追求的东西,一位上层贵族豪门之女,她正如我们看到牌上画的那样,甚至头戴着皇冠,手持着家族的族徽,面部毫无表情。正如我们中间更精明的人肯定注意到的,她比他岁数还更大一些,身穿镶有钻石的皇袍,好像在说:“娶我吧!娶我吧!”她这一要求立刻被欣然接受,那宝杯牌不就意味着一顿丰盛的婚宴吗!两排宾客向坐在那张铺着绣花边台布的桌子尽头的新婚夫妇举杯庆祝。

随后放上的那张牌,宝剑骑士,宣告出了意外,因为他身穿战服出现在牌中:要么是一个骑马而来的信使闯入宴会厅,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要么是新郎本人弃宴而出,披挂上战服去林中赶赴神秘的约会;要么是两件事兼而有之,新郎被告知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情,便立即揽了武器跳上了马鞍。(以前的历险使他有了经验,他若不全副武装绝对不会迈出家门了。)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下一张更加说明情况的牌,骑士摆上来的是一张太阳。画牌的画家将白日之星呈现在一个在一片多变而广阔的风景的上方奔跑着,不,应该说是飞着的小孩的手中。解释故事的这个情节实在不容易:它可能只想说“是一个晴朗的好天”,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我们的讲述者在浪费他的牌,给我们讲些非实质性的多余细节。也许最好还是强调形象的表面意义而不是它的寓义:一个半裸体的小男孩被人看见在举行婚宴的城堡附近跑着,新郎正是为了追赶这个小顽童才离开了宴席。

但孩子所持之物也不应被忽视:那个发光的人头可能就是解开这个谜的关键。我们把目光转向我们这位主人公自我介绍时所用的那张牌,想到他被歹徒袭击时,他披着的那件披风上的太阳形绘画和图案,那件披风也许就被遗忘在发生那段短暂爱情的草地上,而现在它又像一只风筝似的在乡野里随风飘移,他就是为了收回它才冲出去追逐那个小男孩,或者是出于一种好奇,想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是披风、小男孩和林中少女之间的关系。

我们都希望靠下一张牌解释清楚这些疑问,而当我们看到这是正义时,我们都确信在这张牌中藏着我们这个故事的最富于情节的一个章节。这张牌不像普通的塔罗牌只画一个手持利剑和天平的女人,而是在远景里(即根据人们所看到的,在主要人物形象的上方的半月形窗上)还有一个骑马的武士(也许是位女骑士?),身穿铠甲,作进攻姿态。我们只得冒昧地猜想。比如,当追赶者正要追上玩风筝的小男孩时,他发现自己被另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拦住了。

他们相互能说些什么呢?作为开场,可能是他先发问:“谁?”

陌生的骑士露出了面容,一张女人的脸!我们这位同桌的人认出来那正是他的林中救命恩人,只是现在更丰满、更果断、更沉着,嘴角略略显露出一丝伤感的微笑。“你来我这里找什么?”他肯定会问她。“正义!”女骑士回答(天平正表示这种回答)。

不过,再想一想,二人的重逢也可以是这样的:一个骑马的女战士从树林里出来,全力杀来(正如牌上远景或半月形窗上那形象),对他喊道:“站住,你知道你在追赶的是谁吗?”“谁?”“你的儿子!”女战士边说边露出面容来(这便是前景中的形象)。“我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年轻人问,他感受到一阵猛烈而又迟到的内疚。“面对上帝的审判(天平),你准备自卫吧!”说着,她挥动利剑(宝剑)。“现在要对我们讲述一场二人决斗了。”我想。果然,在这时刻被掷下的牌正是铿锵作响的宝剑二。林中被砍成碎片的树叶飞舞着,攀树而生的藤条缠在剑身上。但讲述者注视这张牌时的沮丧眼神使我们对决斗的结局一清二楚:他的对手表现出训练有素的剑术,现在,该是他浑身流血躺倒在草地中。

他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了什么?(引起我们像等待启示一样地等待下一张牌的,乃是讲述者的手势,—说实话,这手势有点夸张)。女教皇,神秘的头戴皇冠的修女形象。他受到一位修女的救助?他盯着这张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也许是一个女巫?他抬起乞求的双手,那动作如同感到神圣的恐惧。也许她是一个隐秘的嗜血教的大祭司?“你知道吗?你冒犯了那位少女的人身(除了这话,女教皇难道还会说别的话,才能令他如此惶恐失态?),就是冒犯了这片树林所[2]供奉的女神奇贝莱,现在你落到我们手里了。”

他能回答什么呢?无非是结结巴巴地央求:“发发慈悲,宽恕我吧!”“现在树林将占有你,树林就是丧失自我,是混合。你要和我们结合,就要失去你自己,除去你自己的一切特点,自我解体,改造成[3]一个无差别的人,加入在林中吼叫着奔跑的梅纳德的队伍。”“不!”这是我们看到的从他那已经变哑了的喉咙里发出的喊叫,但最后一张牌已经结束了故事,这是宝剑八:奇贝莱那些披散着长发的部下的锋利的长剑向他刺来,使他万分痛苦。

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的故事

骑士这段讲述引起众人的激动情绪尚未平复,另一位同桌就餐者表示愿意讲他自己的经历。骑士故事中的一段,或者说是那两行牌中的一对偶然的组合好像特别引起了他的注意:宝杯A和女教皇。为了表示他感到自己与这对牌有关,就在这对牌的右方又摆了一张宝杯国王(这可以被视为他的一张非常年轻的并且是—实际上—过分讨人喜欢的画像),而在左边,接着排出一条横行,放上一张大棒八。

如果继续把泉水当作激起情欲的氛围,人们想到的对这种排列顺序的第一个解释就是我们这位同桌就餐者在一片树林中同一个修女有过一段爱情关系。或者是他大量地供她饮酒,因为仔细看过,这泉水似是源自放在一架葡萄榨汁机上面的一个小桶。可是这位男子脸上的忧郁表情似乎是完全沉浸在一种思索中,不仅肉体的情欲,而且连最轻微的吃喝的快感都该被排除在这思索之外。他的沉思肯定是崇高的,尽管他的依然世俗化的外表形象令人毫不怀疑这些沉思是对着大地而非对着天的。(这样就有了另外一种可能的解释:应把这个泉水当作圣水池。)

我所想到的最可能的假设(我相信其他沉默无语的观看者也是这样想的)是此牌代表生命之泉,是炼金术士研究探索的最高境界,而我们这位同桌也许正是这类博学者之一;这类学者终日在蒸馏器和蛇管、长颈瓶和曲颈甑(根据牌上他身穿国王服装的形象托在手中的复杂的细颈瓶来解释)面前细心观察,试图获取大自然的秘密,特别是想得到金属的转换的秘密。

可以相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起(这是有着一张少年面容的画像的意思,这面容同时还可以暗喻长生不老之药),他就别无所好(泉水还可以当作爱情的象征),只喜欢摆弄这些器皿。他年复一年,期[4]待着矿物世界的黄色国王能从硫磺和水银的溶液中分离出来,缓缓地流到不透明的容器里。可是,每次流出的都是一文不值的铅屑,泛绿色的浓液的沉渣。在这一研究中,他去向在林中遇见的妇女们讨教求助,这些女人是耍魔术和过滤器方面的专家,一心从事施魔法和占卜未来的技艺(正如他对女教皇那张牌所表现的充满迷信的尊重态度)。

接下来的一张牌是皇帝,可以被解释为林中女巫的一句预言:“你将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

毫不奇怪,我们这位炼金术士头脑发胀,日复一日地盼望着他生命过程发生一场非常的变化。这种状况可以从他摆出的下一张牌看出来。那是莫名其妙的第一张占命牌,称作巴尕托,上面画着一个江湖术士或巫师,正潜心致力于操作。

于是,我们这位主人公从桌上抬起眼来,看到一位巫师坐在他的对面,摆弄着他的蒸馏器和曲颈甑。“您是谁?来这里做什么?”“你看我在做什么。”巫师说着,指着小炉子上的一个玻璃瓶子。

我们的这位同桌往桌子上放金币七时目光闪闪,让人对他当时看见的东西毫不怀疑:在他面前展开的东方所有财富的光芒。“你可以交给我黄金的秘密?”他一定会问这个江湖术士。

接下来的牌是金币二,是交换的意思,可以想像,那是一次以物易物的交易。“我把这个秘密卖给你。”陌生的来访者一定会说。“那你想要以什么作交换呢?”

我们大家都能预料到的回答就该是:“灵魂。”可是在讲述者放出新牌之前,我们都没有十分的把握,(他先迟疑了一下,又开始在反方向上摆另外一行牌,)新牌是魔鬼,就是说他认出来那个江湖术士正是一切混乱和虚伪的老君王魔鬼,正如我们这时也认出我们这位同桌就是浮士德博士。“灵魂?”靡菲斯特于是回答:正如人们凝视星辰这张牌所看到,少女“心灵”以光明照亮一切黑暗,这个形象所要表现的只能是人们的灵魂。后面的牌是宝杯五,既可以被看成是魔鬼向浮士德揭示的炼金术秘诀,也可以当成他们达成协议后在举杯相祝,还可以被视为以钟声驱逐地狱来访者的大钟。不过,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番关于灵魂和关于作为盛载灵魂的杯子肉体的谈话。(五个宝杯中的一个被画成是横放的,因为是空的。)“灵魂?”我们的浮士德也许回答道,“假如我没有灵魂呢?”

或许这位靡菲斯特劳神费心所为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灵魂。“有了黄金,你可以建一整座城市,”他对浮士德说,“而我想作为交换的是全城的灵魂。”“交易谈成了!”

在发出狼嚎似的奸笑后,魔鬼就消失了:这个钟楼的老住客惯于蹲在一道屋檐上观看一排排的屋顶,他深知城市拥有的灵魂要比所有市民的灵魂加在一起还更浓厚更持久。

现在要解释的是幸运之轮,这是塔罗牌里画面形象最复杂的一张。它可能只简单地表示幸运正转向浮士德一边,但这解释对于炼金术士那通常是省略和暗喻的讲述方式来说似乎显得太明显。因而合理的猜想应是我们的博士掌握了魔鬼提供的秘密,便制定了一个庞大的规划:把一切可变的东西都变成黄金。那么这第十张占命牌的巨轮就字面上而言,代表的应是黄金大磨这个将把整个城市都提升为贵重金属的庞大机械装置上的齿轮;画面上的那些推动轮子或随着轮子转动的年龄不同的人的形象则表示众多前来为此规划帮忙出力的人,他们为了让这些齿轮昼夜不停地转动而奉献自己的岁月年华。这种解释并没有说清楚画面的所有细节(比如一些转动巨轮的人装饰着的牲畜的耳朵和尾巴),但为解读后面的宝杯和金币打下了基础,它们代表着丰盛王国和在其中游动着的黄金城的居民。(也许那黄色的圆环代表城市道路两边黄金筑成的摩天大厦的耀眼的圆顶。)

那么,当签约的一方应当付款时,约定的代价是什么呢?故事的最后两张牌已经由第一个讲述者摆在了桌上:宝剑二和缓和。在黄金城门口,全副武装的卫士拦阻所有要进城的人,以阻止装扮成任何身[5]分模样的偶蹄收款者进入这座城池。即使是像最后那张牌上所画的那样一位普通的少女走近,卫兵也喝令“站住”。“关上城门也无济于事,”这是人们所能料想到的端水少女的回答,“我根本不愿进入这样一个完全是整块金属制作的城市。我们泽国居民只接触流动的混合的元素。”

她是水中的仙女?是空气精灵之女王?还是大地中心液体之火的天使?(仔细看一下,在幸运之轮中那些牲畜似的变形也许只是人类正在向植物和矿物退化迈出的第一步。)“你怕我们的灵魂落到魔鬼手里吗?”这是城里人的问话。“不!你们根本就没有灵魂可以交给他!”

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的故事

我不知道我们中有多少人能够最终以某种方式破译这故事,而没有在这些宝杯和金币的纸牌中迷了路,而这些牌都恰好是在我们最渴望事情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时被撂到桌面上的。讲故事的人感染力不强,也许是因为他的才智更倾向于逻辑严谨的抽象,而不是形象的突出。总之,我们中间有的人走了神或者在纸牌的某些对接处停下来细想,再也不能更向前进了。

比如,我们当中的一个人,一个目光忧郁的武士,忙着抓起一张模样极像他自己的宝剑男仆,还有一张大棒六,把它们靠近金币七和星辰放下,似乎想要为自己引出一竖行牌来。

对于他这个在林中迷路的士兵,星辰后面的那些牌也许意味着如同鬼火的闪光把他吸引到一片林中空地上,在那里,他面前出现了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女,她穿着衬衣,披散着头发,高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在夜间转来转去。

不管怎样,他继续从容不迫地摆他的竖行,又放上一张宝剑七和宝剑女王。这种摆法本身很难解释,也许是代表这样的一段对话:“尊贵的骑士,我恳求你,摘除你身上的武器和铠甲,让我来披挂上它们!”(在画面上宝剑女王身穿由护臂、护肘、护腕组成的全副铠甲,它就像一件铁的内衣一样,从丝制的洁白衣袖的绣花边露出来。)“我轻率地许身于一个我现在非常厌恶的人,他今夜会来要求我履行诺言?选我觉得他会随时突然而至!我有了武装,他就不能抓获我?选来吧,救救一个被人迫害的女孩吧!”

不用怀疑,武士当即应允。而这位可怜的少女一旦穿上了铠甲,竟俨然一副比武场上的女王模样,神气十足。一丝淫荡的微笑使她苍白的面容焕发了光彩。

现在,又开始放上一列牌,捕捉其含义又成了问题:一张大棒二(表示岔路口,还是选择?),一张金币八(一个隐藏着的宝库?),一张宝杯六(一场爱情的宴会?)。“你慷慨相助,自应受到酬谢。”林中之女应该是这样说的,“选择你所喜欢的奖品吧:我可以给你财富,或者……”“或者什么?”“……或者是我自己。”

武士的手指敲打着宝杯六:他选择了爱情。

欲知后面发生的事,我们只好发挥想像:他已经赤条条的了,她也解开了刚穿好的铠甲,在青铜甲片的缝隙间,我们的英雄触到了一只浑圆、紧绷、温软的乳房,进入了铁的护腿和温热的大腿之间……

我们这位士兵性格内向腼腆,并没有在细节上浪费时间:他所能告诉我们的就是带着叹息的神色,在宝杯牌的旁边放上一张金光闪闪的金币,好像在喊:“我觉得自己进了天堂……”

他随后放到桌上的牌的形象证实了人们对天堂之门的想像,但在同时又突然中止了情欲的放纵:这是一个长着威严的白胡须的教皇,[6]就像首任教皇现在的天国之门的守卫一样。“是谁在说天堂?”树林上方天空中出现了坐在发出雷声的王位上的圣彼得:“对于此人,我们的大门是永远关闭的!”

讲述者摆放下一张新牌时,动作迅速,但又掩着牌,并且以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这种方式预示我们将有意料不到的情形:当他将目光从威严的天国之门低下时,呈现在他面前的那张牌将他带回到他躺在其怀抱中的那女人身上,他看到护喉甲里装的不再是恋爱中的少女的脸,不再是狡黠的笑靥和长在脸上的小巧的鼻子,而是一具骷髅的一排既无牙龈又无嘴唇的牙齿,在骨头上挖出的两个鼻孔,黄色的颧骨,感到一具尸体的枯槁的四肢正与他自己的四肢交缠在一起。

这第十三张占命牌(它的名称死亡,并没有像其他的占命牌那样写在牌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出现,激起我们渴望得知故事结局的急切心情。这时放到桌上来的宝剑十是大天使们禁止这个受到惩罚的灵魂进入天国的屏障吗?大棒五是穿越树林的一道关卡吗?

到了这里,这一列牌已经与前一个讲述人早已放在这里的魔鬼连在了一起。

不必绞尽脑汁就能明白,从树林里走出了这个已死的约婚新娘极其畏惧的未婚夫:这就是撒旦本人,他喊道:“我的美人,你已换完了桌上的牌?选对于我来说,你的所有武器和铠甲(宝剑四)都不值两个钱(金币二)!”将她径直带到了地下。

盗墓贼的故事

我背上的冷汗还没有干,就又得紧跟另一位同桌了,由死亡、教皇、金币八和大棒二组成的四方形似乎唤醒了他的一些回忆。他的目光围着这四张牌打转,头扭得几乎横在肩头,看得出,他实在不知从何开始。他在四方形的边缘先放上一张金币男仆,从这个形象很容易认出他的傲慢的挑衅神态,这时我明白,他也想要从这里开始讲述一些与他的经历有关的东西。

这个放荡不羁的青年,跟第十三张占命牌代表的恐怖的骷髅王国有何相干?他绝不是那类在墓地漫步沉思的人,莫非是某些无赖动机吸引着他:比如刨开墓穴,盗窃死者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轻率地随身携带的珍贵物件……

大地上的伟人通常与他们统治地位的那些象征物一起埋葬,如金冠、戒指、权杖、闪亮的金片制成的衣服。如果这个青年确实是盗墓贼,他肯定要去墓地里寻找最显要的坟墓,例如教皇的坟墓,因为教皇们都穿着他们最豪华的法衣进入墓穴。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盗贼一定是借助两根棍棒(大棒二)作杠杆,掀起了坟墓的沉重的石板,然后下到了洞中。

后来呢?讲述人放上一张大棒A,并且做了一个向上的动作,好像说什么东西在生长:我一度怀疑自己猜测有误,因为这个动作与窃贼下到教皇坟墓里去的动作相矛盾。除非设想从刚刚被打开的墓穴中钻出一棵高大笔直的树木,盗贼爬了上去,一直向上,或者是他感到自己被向上带,一直到树冠,躲在茂密的枝叶中。

幸好,这个人虽然可能是无赖之徒,但他至少在讲述时不仅限于一张接一张摆出塔罗牌来(牌是上下两张成对地自左向右横向摆成两行的),而且还适当配以比划动作,简化了我们的理解任务。这样,我便能够明白宝杯十表示的是从上方看到的墓地景象,他从树的顶上往下看,一座座坟墓沿着通道在它们的基座上排列得非常整齐。而称作天使或审判的占命牌(牌上天国王位两旁的天使吹响了起床号,使墓穴的顶板打开)也许是想强调一下他像天国的居民在审判日那样从高处注视坟墓这一行为。

我们这位同桌像顽童一样在树顶上攀援,竟然来到一座悬在空中的城市。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摆出来的最大的占命牌是世界,在这套牌里,它画着一座漂浮在海水或云海上的城市,被两个长着双翼的裸体小男孩托着。这座城市的屋顶直抵天穹,就像接下来的另一张占命牌巴别尔塔所已经表现的。“那下到死亡之渊又上到生命之树的人,”我想像这位不知不觉的朝圣者听到的是这些话,“到了可能之城,从这里凝望一切,做出选择。”

这时,讲述者的哑语手势再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推测想像。可以想像进入全体与部分之城后,我们这位无赖听到这样的喊话:“你要财富(金币)、力量(宝剑)还是智慧(宝杯)?你选择吧,快点!”

向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位容光焕发身体健壮的大天使(宝剑骑士),而我们这位同桌立即喊道:“我选财富(金币)。”“你得到的是大棒!”这便是骑马的大天使对他的回答,这时整个城市和大树都突然消失在一片烟雾之中,在一阵树枝被折断的响声中,盗贼重重地跌落到林中的地面上。[7]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的故事

现在桌面上摆出来的塔罗牌已经形成了一个四周封闭的方框,只剩中间空着,开了一个窗口。一个同桌始终专心致志,目光游移地俯身看着这个窗口。他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武士;他沉重地抬起双臂,仿佛它们灌满了铅,缓缓地转动着头,似乎是思想的重负压伤了他的颈项。肯定有一种深重的沮丧埋在这个大兵的身上,而他在不久前应该还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战争霹雳。

那能够在单独一幅画像中描绘他英勇善战的过去和忧郁沮丧的今天的宝剑国王形象,他把它放到方框的左边,靠近宝剑十。立刻,我们的眼睛仿佛被战斗卷起的沙尘所遮蔽,耳朵听到的是军号和战鼓嘹亮的声音,长矛飞舞,相互碰撞的马嘴将在阳光下闪动着七彩光亮的泡沫混在了一起,宝剑时而用剑刃、时而用剑身打在别的剑的剑刃或剑身上,一小股活着的敌人跳上马鞍,而在重新下马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马匹,却是坟墓,在这一圈人当中的正是查理大帝的十二武士之一奥尔兰多在挥舞着他的宝剑都林达纳。我们认出他来了,他用粗壮的手压在每张纸牌上,支离破碎地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现在他指着宝剑女王。画上的金发女子在锋利的剑刃和冰冷的铁甲之间,露出那种难以捕捉的性爱游戏的微笑。我们认出她就是为了[8]摧毁法兰克的军队而从契丹来的女巫安杰丽卡,我们并且深信奥尔兰多伯爵依然深爱着她。

在她之后展开一片空白,奥尔兰多放上一张大棒十。我们看到森林很不情愿地为这位剑术冠军让开一点缝隙,柏树的针叶竖立着,好像豪猪的皮刺;橡树鼓起它们树干肌肉隆起的胸膛,山毛榉把树根从土里拔出来,以便阻挡他的步伐。整个森林似乎都在对他说:“不要去!你为什么离开金属的战场,这个充满着不稳定和明确性的王国,离开符合你本性的,你能靠着摧毁和杀戮来显示你的杰出才干的厮杀,而要到这片缠纠人的绿色的自然中,在连续不断的陷阱中冒险?爱情之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奥尔兰多!你正在追赶一个自己的敌人,对她的诱惑你没有任何自卫的盾牌。忘掉安杰丽卡吧!回去吧!”

奥尔兰多当然不愿听从这些劝告,他眼前看到的只有一个幻象:即现在他刚放在桌面上的第七张占命牌所表现的,也就是马车。以鲜艳的釉彩绘制我们这副塔罗牌的那位艺术家,在马车的驾驶座上安放的不是人们在最普通的牌上看到的国王,而是一个穿着东方的女巫或女君王服装的女子,她执着两匹长翅膀的白马的缰绳。奥尔兰多的疯狂的想像表现为安杰丽卡在林中的神奇的庄严行进,他所追赶的是比蝴蝶足迹还轻的飞蹄的踪迹,而在相交互缠的树丛中作为他方向指导的印迹则是树叶上的一层金粉,就如同蝴蝶落下的粉末一样。

他好可怜啊!他还不知道在树林的极深处,一番温柔而恼人的激烈爱情正将安杰丽卡和梅多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要向他揭示这一幕,就需要爱情这张牌,和我们的艺术家给画中的两个情人的目光中添加的表示渴望的忧郁神情。(我们开始明白,带着那双粗壮的手和迷惘的神情,奥尔兰多从一开始就把这副塔罗牌里最美的那几张为自己留下,任随其他人用宝杯、大棒、金币和宝剑去结结巴巴地讲述他们充满周折的经历。)

奥尔兰多终于看清了事实真相:在这个女人气十足的树林潮湿的[9]深处有一座厄洛斯庙,那里看重的是别的价值,它们与他的宝剑都林达纳决定的价值不同。安杰丽卡的心上人并不是骑兵队的一位杰出的指挥官,而是一个像女孩子一样苗条、漂亮的年轻随从,他的夸张的形象就出现在接下来的牌中:大棒男仆。

那对情人私奔到哪里去了?不论他们去了哪里,能够为这位勇士的铁手提供线索让他把握的东西都太单薄太渺茫。当对自己的希望的结局再无丝毫怀疑时,奥尔兰多做了一些胡乱无理的动作:拔剑出鞘,刺马狂奔,将腿伸进马镫里。后来,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断裂、跳跃、燃烧、熔化,突然一下,理智的光在他心中熄灭了,他坠入黑暗之中。

现在,横穿四方形窗口的牌的桥已经达到了正对着的那一边:到了太阳的旁边。一个飞行而逃的小男孩带走了奥尔兰多的智慧之光,飞翔在正被异教徒攻击的法兰西大地之上,飞翔在撒拉逊人的两桅帆桨战船队正肆无忌惮地破浪航行的海上,而基督教世界的这位最勇武强悍的英雄却因精神错乱而迷迷糊糊地躺着。

结束这一行牌的是力量。我闭上眼睛,没有勇气看这朵骑士之花变成一场如同飓风或地震一样的盲目的大爆炸。就像当初回教徒军队被他的都林达纳一挥而尽一样,现在他挥舞着大棍杀戮那些在侵略的混乱中从阿非利加来到普罗旺斯和加泰罗尼亚海湾的猛兽;一件由黄褐色、杂色带斑点的猫科动物的皮形成的大氅覆盖着经他走过而变得空旷的田野:小心翼翼的狮子,长腿的虎,身躯灵敏的豹子都没能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存。接下来大概就要轮到大象、犀牛和河马,眼看一层厚皮动物的皮就要使干燥粗糙的欧罗巴增厚。

讲述者那钢铁般顽强的手指移到开头,也就是从左边开始解读下一行。我看到(也听见)大棒五中被这个着了魔的人连根拔起的橡树树干的折断声,我痛惜都林达纳在宝剑七中被遗忘而吊在树上,无所作为,我责备金币五中的对能量和财富的浪费(这张牌被及时添加在空白处)。

他现在正在放的牌是月亮。一种寒冷的反射光在黑暗的大地上闪烁。一个神情痴呆的女神将手举向天空中那金色的镰刀,仿佛是在弹奏竖琴。其实琴弦已断,悬在弓上:月亮是一个战败的星球,而获胜的地球则是它的囚徒。奥尔兰多走遍满是月光的大地。

随后很快就摆在我们面前的牌疯子,在这时就格外有说服力。绝大部分的狂怒目前已经宣泄掉了,大棒像渔竿一样扛在肩头,人瘦得像副骷髅架子,衣衫褴褛,没了盔甲,头上满是羽毛(头发里混杂着各种东西,鸫羽、栗子壳、假叶树刺、吸吮着他失灵的大脑的蚯蚓、蘑菇、苔藓、虫瘿、萼片,等等),现在的奥尔兰多已经降到了各种事物的混乱的中心点,在塔罗牌的方形的中心和世界的中心,处在一切可能顺序的交叉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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