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全译插图版)(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7 20: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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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露西·莫德·蒙哥马利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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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山墙的安妮(全译插图版)

绿山墙的安妮(全译插图版)试读:

译者序

在翻译《绿山墙的安妮》的过程中,译者的心中经常会感到一阵阵温暖,眼睛也一次次地湿润,对那个充满浓浓人情味的阿凡利亚村不禁心向往之。那里的民风淳朴,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简直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掩卷思索,略得一二粗浅的心得,愿意在这里与读者们分享。

细读这本小说,译者不时会想起赵晓的文章《有教堂与无教堂的市场经济》。赵晓在文章中提到,在北美,每个城市的中心都有一座教堂,那里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中心,是最核心的东西。的确,阿凡利亚村也是这样,人们的大事小情几乎都围绕着教堂展开。星期天他们要去教堂做礼拜,平时还有其他一些团契活动;他们尊敬牧师,将牧师当做最尊贵的客人款待;他们敬虔,每天都要祷告,学习《圣经》。他们是一些敬畏上帝的清教徒,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荣耀上帝,因此他们才能够彼此相爱,平等诚信地相处,这也就是我们感触颇深的所谓西方人“素质高”。 一百多年来,我们向西方学习,只不过学到了一些皮毛,而没有学到根本。因为科学技术不过是西方文明这棵大树上所结出的果子,而信仰则是这棵大树的根。由于信仰的缺失,高科技一旦到了中国就会变味儿,变成某些人坑蒙拐骗的工具。由于这些人缺乏敬畏之心,他们将中国人的“聪明才智”都用来不择手段地赚钱,彼此互相“投毒”,甚至连砍头的买卖都敢做。想想这些人也真可怜,因为他们没有来世的盼望,误以为只有这一辈子可以活,因此拼命地吃喝玩乐,不管别人的死活。

如果我们说,这本书中的一个关键词是教堂的话,那么,另外一个关键词就是想象力。安妮有着丰富的想象力,想象力帮助她度过孤独凄惨的童年,帮助她为自己的人生涂抹上缤纷的色彩。安妮就像是一块质朴的玉石,在马修、玛丽拉、斯塔西老师和师母阿伦夫人等的雕琢下,最终成为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安妮热爱读书,勤于动脑,不幸的身世并没有扼杀她热情奔放的天性。人生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变成了她成长的必修课。

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安妮有着爱美之心,只是她的感觉比常人更加敏锐、更加强烈,因此才有了她与林德太太和吉尔伯特的冲突,才有了染发事件,才有了她对自己名字的不满以及对灯笼袖的艳羡。

读着安妮的故事,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我的父母都是工人出身的老干部,忠厚老实,他们终日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过问我的生活与学习,是外婆一手把我和妹妹从小带大的。解放前,外婆从山东老家逃难到南方,后来又到了河南,一生历尽艰辛。她勤劳善良,聪慧能干,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记得小姨夫曾经感叹,说外婆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太太!外婆不识字,却能够背诵“木兰辞”和“百花谣”。每天晚上,她都会给我们讲故事,外婆的言传身教在我们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可以说,外婆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她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另外,我要感谢已经过世的父母。感谢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好名字——“和平”是全世界人民的盼望,也是我人生的祝福。我要感谢辛勤工作的父母,他们为我创造了一个比较好的环境,虽然生活清贫,但与许多人相比,也还算得上衣食无忧;感谢父母为我订了《少先报》、《儿童时代》、《红领巾》和《少年文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培养起了读书的兴趣。我也曾经做过作家梦,曾经广泛涉猎过古今中外的名著,对于武侠、言情、侦探等方面的作品也是博览杂收。我记得,在文化大革命那个文化的荒漠中,我们的心灵是何等的饥渴。在下乡锻炼和在工厂工作的岁月里,我们通过各种渠道、想方设法借到一些“禁书”,如饥似渴地阅读。在书籍“润物细无声”的潜移默化之下,我的气质得到了陶冶,被人们誉为“文质彬彬”的淑女。后来,“四人帮”终于倒台,我们这才有机会考上大学。我学的是英语专业,徜徉在英语原著的大海中,真的是如鱼得水。我喜欢将翻译作品与原著对照起来读,想看看译者是如何翻译的。我非常佩服李俍民先生翻译的《牛虻》,书中一字一句都准确到位,尽显他在英汉两种语言上的功力。当然,也有许多翻译作品疙疙瘩瘩,其中的长句子读起来如钝刀子割肉,令人痛苦不堪,不忍卒读。

到了四十岁出头的年纪,我又漂洋过海,到美国圆了自己的留学梦。在美国三年半的刻苦学习,每年我都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全额奖学金,总之,不但学到了知识,也对美国的文化与社会有了比较直观和深入的了解。有朋友曾经跟我说过,我博览群书,那些书就像一颗颗珍珠,我应该用一根线把它们给串起来。以前,译者也曾经先后翻译过几本书,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终于未能付梓。现在想来,几十年的读书写作,可以说都是在为翻译工作打基础,做准备。

译者讲这些话的目的,就是想要告诉读者:热爱书籍吧!一本好书就像是一盏灯,能够照亮你脚下的道路。向和平

Chapter 1 蕾切尔·林德太太大为好奇

蕾切尔·林德太太的家正好位于阿凡利亚村大道向一个小洼地倾斜的地方,小洼地周围生长着赤杨树和倒挂金钟,其间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小河来自老卡斯伯特家的树林,据说在穿越树林的起始阶段,小河曲曲弯弯,颇有一股子闯劲儿,沿路留下一些隐秘的池塘与小瀑布;但当小河流经林德家的洼地时,马上变得安安静静、规规矩矩,仿佛就连小河也不敢在蕾切尔·林德太太家门口大声喧哗;大概小河也察觉到了,蕾切尔太太正端坐在窗前,用犀利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经过的一切,不管是河流,还是孩童,只要她注意到什么古怪出格的地方,就一定会寻根究底,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阿凡利亚村的绿山墙。

阿凡利亚村里村外有很多人热衷于关注自己的邻舍,结果却荒废了自己的活计;然而,蕾切尔·林德太太却是那些罕见人才中的一朵奇葩,她不仅把自己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有精力去操心别人的事。她是一个当家做主的家庭主妇;她所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她“主持”缝纫协会,帮助管理主日学,是教会女子互助团契和海外宣教机构最坚强的骨干分子。除了这一切之外,蕾切尔太太还拥有大量的时间。她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坐在厨房的窗前,一边编织“精纺棉”被罩——她已经织出了十六条,阿凡利亚村的主妇们总是用惊叹的语气谈起此事——一边守望着那条穿过洼地、盘绕着对面那座陡峭的红色小山的乡间大道。由于阿凡利亚村坐落在圣劳伦斯海湾一个三角形的小小半岛之上,村子两边都被海水包围着,所以进出村庄的人必须经由那条山道,接受蕾切尔太太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的盘查。

六月初的一个午后,她端坐在窗前。从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暖洋洋、金灿灿的;房子下面斜坡上的果园盛开着繁茂的浅红雪白的鲜花,无数的蜜蜂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托马斯·林德——一个温顺的小个子男人,阿凡利亚村民称他为“蕾切尔·林德的老公”——正在谷仓那头的山地里播种晚萝卜;此刻,马修·卡斯伯特应该也在绿山墙那边一大片红色河地里种自家的萝卜。蕾切尔太太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前一天傍晚在卡漠地的威廉·布莱尔的小店里,她听见马修告诉彼得·莫里森,他打算第二天下午种萝卜。当然,是彼得先问他的,众所周知,马修·卡斯伯特从来不会主动跟人谈论自己的事情。

然而,在一个农忙天的下午三点半,马修·卡斯伯特居然出现在大路上,平静地赶着车经过洼地,登上山岗;更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着体面的西装,里面穿着白色衬衣,这显然说明他要出村子;而且他赶着栗色母马拉的那辆马车,这表明他要走很远的路。那么,马修·卡斯伯特要去什么地方?他去那里干什么呢?

如果换成阿凡利亚村其他任何一个男人,蕾切尔太太将各种信息老练地加以综合,也许就能对上述两个问题给出答案,而且往往八九不离十。可是马修难得出趟远门,所以一定出现了非同小可的紧急情况;况且他这个人最是腼腆不过,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也不愿意去任何需要他开口讲话的场所。马修穿着正式的服装,赶着马车,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儿。蕾切尔太太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其中的奥秘,她一下午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殆尽。“喝了下午茶,我要去绿山墙一探究竟,听玛丽拉讲讲他去了哪里,去做些什么。”这位可敬的女士最后做出了决定,“平常这个时候他很少进城,更不会走亲访友;假如是萝卜种子不够了,他也不至于穿得正经八百,赶着马车去买;倘若是去接医生的话,他赶车的速度不会那么悠闲。显然,昨天傍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才促使他上路的。我完全被搞糊涂了,就是这样,如果不弄明白马修·卡斯伯特今天出村去做什么,我心里绝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于是,喝罢午后茶,蕾切尔太太就起程了;她并不需要走多少路;卡斯伯特兄妹所居住的那栋高大宽敞、掩映在果园中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离林德家洼地的大道还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当然,那条狭长的小路大大延长了这个距离。马修·卡斯伯特的父亲,跟他儿子一样羞怯寡言,在建造自己的家园时,尽可能地远离人群,差一点儿就要躲进树林里去了。他把绿山墙盖在自己所开拓出来的土地的最远端,直到今日,从大路两旁毗邻而居的其他阿凡利亚村民的房屋望去,绿山墙还是若隐若现。蕾切尔太太声称,住在那样一个地方,根本算不上是活着。“只能算是待在那里,就是这样,”走在路边长着野玫瑰树丛、满是青草、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上,她自言自语道,“离群索居,难怪马修和玛丽拉这两人都有些古板。树木可不是什么好伙伴,显然,如果它们是的话,那可就绰绰有余了。我情愿跟人打交道。当然,他们看起来心满意足;但时我猜想,他们是习惯成自然。就像爱尔兰人所说的,一个人能够习惯任何事情,甚至包括绞刑在内。”

这样说着,蕾切尔太太顺着小路走进绿山墙的后院。院子里绿草茵茵,干净整洁,一边是高大的老柳树,另一边栽种着挺拔的伦巴第钻天杨。四下里连一根草棍或一颗石子都看不见,如果有的话,那可绝对逃不过蕾切尔太太的法眼。她私下里承认,玛丽拉·卡斯伯特经常打扫庭院,其频繁程度绝不亚于她打扫房屋的次数。一个人就是在地上吃饭,也不会沾上一粒灰尘。

蕾切尔太太轻快地敲了敲厨房的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就走了进去。绿山墙的厨房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房间——或者说,假如厨房不是像簇新的客厅那样纤尘不染的话,就会令人感到愉快。厨房朝着东西方向开了两扇窗户;从西边的窗户可以看到后院,一大片六月柔和的阳光正透过西窗倾泻进来;东边窗外攀爬着茂密的青藤,隔着青藤的缝隙,可以瞥见左边果园里盛开着白花的樱桃树,以及在洼地小河边轻轻摇曳的挺拔的桦树。玛丽拉·卡斯伯特正坐在东边的窗前。她之所以想要跟阳光保持一定的距离,是因为她对阳光多少有点儿不信任。在她看来,在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世界上,阳光跳跃不定,显然缺乏责任感;这会儿,她手里拿着编织物,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

随手刚把门关上,蕾切尔太太就敏锐地观察到了餐桌上的东西。桌子上放着三个盘子,说明玛丽拉是在等待马修带一位客人回来喝茶;但摆的都是家常便饭,只有花红果脯和一种蛋糕,说明那位客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贵宾。可是马修为什么要穿的那么正式,而且还赶着栗色母马拉的车呢?对于宁静的、毫无神秘可言的绿山墙这个不寻常的秘密,蕾切尔太太感到十分困惑。“晚上好,蕾切尔,”玛丽拉快活地招呼道,“这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傍晚,对吧?你不想坐一会儿吗?你的家人都好吧?”

在玛丽拉·卡斯伯特和蕾切尔太太之间一直有着某种默契,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姑且称之为友谊吧,尽管——或者也许正是由于——她们俩的性格截然相反。

玛丽拉是一位又瘦又高的妇人,身子棱角分明,没有什么曲线;她深色的头发已经有点儿花白,总爱在脑后盘一个坚硬的小发髻,上面别着两根金属丝发卡。看样子,她是个孤陋寡闻、墨守成规的女子,她的确也是这样;只是她嘴角的表情对此做出了弥补,如果能再多出来那么一点点,我们或许就可以认为那是幽默感的表现。“我们都很好,”蕾切尔太太答道,“今天看到马修外出,我还真有点儿担心你的身体来着。我以为他是去请医生。”

玛丽拉心领神会地咧了咧嘴。她正在期盼着蕾切尔太太的到来;她深知,看到马修莫名其妙地出远门,她的邻居一定会感到难以遏制的好奇。“哦,不是,我没事儿,虽说昨天我头痛了好一阵子,”她说,“马修是去布莱特河。我们打算从新斯科舍的孤儿院领养一个男孩子,他今晚坐火车过来。”

即使玛丽拉说马修去布莱特河接一个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蕾切尔太太也不会感到更惊讶了。有整整五秒钟她都哑口无言。很难想象玛丽拉是在跟她开玩笑,而蕾切尔太太差一点儿就这么想了。“你是认真的吗,玛丽拉?”刚一恢复说话的能力,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是啊,当然是认真的,”玛丽拉答道,仿佛从新斯科舍孤儿院收养男孩子不过是阿凡利亚村每个农户春季正常工作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异想天开。

蕾切尔太太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她心里不禁惊叹道:一个男孩子!玛丽拉和马修·卡斯伯特居然要收养一个男孩子!而且是来自孤儿院的孩子!哎呀,这个世界肯定是变得乱七八糟了!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了!绝对不会了!“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个念头?”她不赞同地质问道。

这种大事竟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因此她必须表示反对。“嗯,对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考虑一段时间了——事实上,是考虑了整整一个冬天,”玛丽拉回答说,“圣诞节的前一天,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到这儿来,提起她打算春天从霍普顿的孤儿院收养一个小姑娘。斯潘塞太太有个表亲住在那里,她曾经去参观过,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打那时开始,马修和我就经常谈论此事。我们觉得应该去收养一个男孩子。你知道,马修年纪越来越大——他已经年满六十岁了——身手不再像过去那么利索。他的心脏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你也清楚,雇人干活有多么困难。能雇到的都是些半大的法国傻小子;你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刚教会他一些农活,他立马不是去了龙虾罐头厂,就是去了美国。起初,马修提议从老家找个孩子过来。而我却直截了当地加以否决。‘他们也许没有问题——我并不是说他们不行——但是我绝不要伦敦街头的流浪儿。’我说,‘起码给我找一个土生土长的。虽说收养什么人都有风险,但若能找到一个加拿大出生的孩子,我会觉得比较放心,夜里睡觉也踏实些。’于是,我们最后决定,等斯潘塞太太去收养小姑娘时,请她也帮我们挑选一个。上个礼拜,我们听说她快要去了,就托理查德·斯潘塞在卡漠地的亲戚给她捎话,麻烦她给我们带个十岁或十一岁、聪明伶俐的男孩子过来。我们认为那是一个最佳年龄——立刻就能搭把手干活儿,而且年龄还比较稚嫩,可以好好地加以栽培。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温暖的家,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今天,我们收到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发来的电报——是邮递员从火车站带来的——说他们搭乘今晚五点半的火车过来。于是,马修就到布莱特河去接他了。斯潘塞太太会让他在那一站下车。当然,她自己将继续乘车到白沙车站。”

蕾切尔太太一贯以直言不讳而沾沾自喜;对于这个惊人的消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就开始畅所欲言了。“哎呀,玛丽拉,让我来坦率地告诉你吧,我认为你们正在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儿——一件冒险的事儿,就是这样。你们不知道自己将会遇到什么风险。你们把一个陌生孩子领进家门,而且对他一无所知,既不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也不清楚他父母的根底,更无法预料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哦,就在上个礼拜我还从报纸上读到,岛西边有对夫妇从孤儿院收养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孩子却在夜里放火烧了房子——是故意纵火,玛丽拉——差点儿把他们在床上烧成焦炭。我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有个领养的男孩子总喜欢吮吸生鸡蛋——他们无法让他戒掉这个毛病。如果你们事先能听听我的建议——玛丽拉,你们并没有这么做——我就会说,千万不要考虑这种事情,就是这样。”

这就像约伯(《圣经》中受苦的义人,译者注)的朋友们所说的安慰之言,既没有惹恼玛丽拉,也没有引起她的恐慌。她继续平静地编织着手里的东西。“我不否认,你的话有几分道理,蕾切尔。我自己也有过一些疑虑。可马修一心想要这么做。我看得出来,于是我就妥协了。马修很少对什么事情这样执著,一旦他坚持某件事,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做出让步。至于风险,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做什么事儿,都会有风险。说起来,就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靠不住——他们不一定都能成器。再说,新斯科舍离岛不远。不像从英国或美国收养来的孩子,他跟我们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好吧,我希望一切都能顺风顺水,”蕾切尔太太说道,她的语气明显暴露出她内心的重重疑云,“假如他把绿山墙给烧了,或者在井里下毒,可别怪我事先没有警告你们——我听说在新不伦瑞克就出过这样的事情,一个被领养的孤儿投毒,害得全家人都痛苦地死去。只不过,那一次是个女孩子。”“噢,我们收养的可不是女孩子,”玛丽拉说,听她的口气,仿佛只有女孩子才会在井里投毒,对于男孩子则大可不必担心,“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要收养一个女孩子。我感到稀奇,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居然会那么做。然而,一旦有了那样的想法,就是把整个孤儿院的孩子都收养下来,她也绝不会退缩的。”

蕾切尔太太很想一直待到马修带着孤儿回家的时候。但转念一想,那至少还要等上两个钟头,于是,她决定去前边的罗伯特·贝尔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那一定能引起无与伦比的轰动,而蕾切尔太太非常喜欢轰动效应。就这样,她起身告辞了,这让玛丽拉多少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蕾切尔太太的悲观影响下,她感到自己先前的疑虑又开始抬头了。“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蕾切尔太太安全地踏上小路之后,这才大声地感叹道,“这真的就像是在做梦。好吧,没错,我为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感到难过。马修和玛丽拉对养孩子的事儿一窍不通,他们还盼着他比他的亲爷爷更聪明、更稳重,假如他有一个爷爷的话,其实那很值得怀疑。不知怎么回事儿,一想到绿山墙出现一个孩子,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里从来都没有过小孩子,到新房盖好的时候,马修和玛丽拉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假如他们也曾经有过童年,看着他们,真的很难相信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落到那个孤儿的境地。哎呀,我不过是可怜他,就是这样。”

蕾切尔太太如此这般地向野玫瑰花丛倾诉着满肚子的话儿;倘若此刻她能看到耐心等候在布莱特河车站的那个孩子,没准儿她会更加悲天悯人。

Chapter 2 马修·卡斯伯特深感意外

马修·卡斯伯特赶着栗色母马,晃晃悠悠地走了八英里的路,来到布莱特河。那条道路相当不错,路两边都是整洁的农庄,有时会穿过芬芳的冷杉林,或者经过一片野李树吐艳绽放的洼地。空气中弥漫着苹果园的甜美气息,芳草地略微倾斜着伸向远方,一直绵延到乳白与紫色薄雾相间的地平线;与此同时小鸟展开歌喉,尽情欢唱,仿佛那是全年唯一的夏日。

马修很享受按照自己的方式赶车,除非偶尔遇到女人,他不得不向她们点头致意——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上,你必须跟路上遇到的人打招呼,不论你是不是认识他们。

除了玛丽拉和蕾切尔太太之外,马修害怕所有的女人;他总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认为那些神秘的人儿都在暗暗地取笑他。也许他这么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他这个人长相奇特,体态笨拙,铁灰色的长头发垂到了佝偻的肩上,再加上他从二十岁就留起来的一大把柔软的褐色胡须。其实,他六十岁的模样跟二十岁时相差无几,只不过是胡须头发有些花白罢了。

到了布莱特河车站,他连火车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以为自己来早了,就把马儿拴在小客栈的院子里,然后朝车站办公室走去。长长的站台上空荡荡的,在站台的尽头,只有一个小姑娘坐在一堆木瓦板上。马修仅仅注意到那是个女孩子,就加快步伐悄悄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甚至都没有朝她瞧上一眼。假如他能够暼上一眼,就一定会注意到她紧张的神态与期待的表情。显然,她是在那里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既然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就只能望眼欲穿地守候着。

马修遇到了正在锁售票室的门、准备回家吃晚饭的站长,就问他五点半的火车是否快到站了。“五点半的火车半个小时前就进站了,随即又开走了。”那位活泼的站长答道,“但是给你留下了一位乘客——一个小姑娘。她就坐在那边的木瓦板上。我让她去女士候车室坐一下,她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她更喜欢待在室外。她说,‘这里想象的空间更加广阔。’我要说,她是一个另类。”“我等的不是一个女孩子,”马修不知所措地说,“我来接一个男孩子。他会来的。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说好要把他从新斯科舍带过来,交给我。”

站长吹了一声口哨。“我猜是出了什么差错,”他说,“斯潘塞太太带着那个女孩子下了车,把她交给我照看。她说,这是你和你妹妹从孤儿院收养的孩子,过一会儿你就会来接她。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可没有把别的孤儿藏在什么地方。”“我不明白,”马修无助地说道,他希望玛丽拉能在现场来面对这个困境。“好吧,你最好问问那个女孩子,”站长漫不经心地说,“我敢说,她能够解释清楚——她绝对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没准儿,他们没有你们想要的那种男孩子。”

饥肠辘辘的站长逍遥自在地走开了,留下倒霉的马修来面对比虎口拔牙还要艰巨的任务——走近一个女孩子——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一个孤女——问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子。马修在内心呻吟着,转过身来,在站台上轻轻地拖着脚步向她走去。

自打他从自己身旁经过的那一刻起,女孩子就在观察着他,这时更是定睛望着他。马修却没有看她,即便他扫上一眼,也不会注意到她的长相,然而,一个普通的观察者就能看出来:那个孩子十一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很短、很紧、很丑的黄灰色法兰绒连衣裙。她头上戴着一顶褪色的棕色水手帽,帽子下面露出两条很粗的红色发辫,垂在身后。她的小脸白皙瘦削,还长着许多雀斑;她的嘴巴很大,眼睛也很大,随着光线和心情的变化,有时,她的眼睛看上去是绿色的,有时,则又变成了灰色。她头上戴着一顶褪色的水手帽,帽子下露出两条很粗的红色发辫。脸上长着许多雀斑。

以上是普通观察者所能看到的;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也许还会发现,她的下巴很尖,十分引人注目;大大的眼睛十分灵动,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她的大嘴巴很漂亮,善于表达情感;她宽阔的前额非常饱满;总之,我们这位眼力独到的观察者或许会得出结论,在胆怯的马修·卡斯伯特无端畏惧的这个女孩子的身上,有着一颗不同寻常的灵魂。

幸好,马修被免除了先开口问话的痛苦,女孩子一看到马修朝着她走来,就站起身子,一只瘦削的褐色小手紧紧抓住简陋的老式旅行袋;把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去。“我猜,你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伯特先生吧?”她的声音异常清晰甜美,“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我还在担心来着,唯恐你不能来接我,我在想象着各种可能发生并阻止你前来的事情。我在心里盘算好了,如果你今晚不来接我,我就走到铁路拐弯处那棵粗大的野樱桃树那儿,爬到树上过夜。我丝毫不会害怕,在月光下,睡在一棵开满了雪白花朵的野樱桃树上,岂不是很美妙吗?你说呢?你可以幻想自己是住在大理石的厅堂里,对吧?我相信,如果今晚你来不了,明天早上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马修笨拙地握住那只瘦削的小手;就在这一刻,他决定了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无法告诉这个眼睛炯炯有神的孩子,事情出了差错;他打算把她带回家去,让玛丽拉来告诉她。无论如何,不管是出了什么岔子,都不能把她单独留在布莱特河车站。一切疑问和解释也许可以留到平安返回绿山墙后再说。“我很抱歉来晚了,”他羞怯地说道,“来吧。马儿在那边的院子里。把旅行袋给我。”“啊,我能拿得动,”孩子快活地答道,“这个很轻。我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可是一点儿都不重。如果拿的方式不对,把手就会脱落——所以最好是我自己来,因为我知道怎么提才恰到好处。这个旅行袋都老掉牙了。啊,我真高兴你能来,虽说在野樱桃树上过夜也挺不错的。我们要赶车走很远的路,对吧?斯潘塞太太说有八英里呢。我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坐马车。啊,我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成为你们家里的一员,这实在太棒了。我还从来都没有属于过任何人呢——我指的是真正的归属。孤儿院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我在那儿只待了四个月,但已经足够了。我猜你从来都没有在孤儿院里待过,因此你不可能明白那是什么滋味。那可要比你所能想象的任何事情都更糟糕。斯潘塞太太说,我这样谈论很邪恶,可是我并没有什么恶意。人很容易不知不觉就变坏,是吗?你要知道,他们都挺不错的——我是说孤儿院的人们。但是在孤儿院里,你几乎没有想象的余地——只能想象其他的孤儿。幻想他们的身世也蛮有趣儿——或许坐在你身旁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位佩绶带的伯爵的女儿,小时候,她被一个狠心的保姆从父母身边偷走,保姆还没来得及忏悔就死掉了。那时候,我曾一夜夜地躺在那里,想象着诸如此类的故事,因为白天我没有工夫。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瘦的原因——我瘦得要命,是吧?我简直瘦得皮包骨头。我喜欢想象自己胖乎乎的,非常可爱,胳膊肘上还有一些小酒窝。”“想到要跟你们住在一起,成为你们家中的一员,这实在太棒了。”

说到这里,马修的小伙伴停止了谈话,一部分原因是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另外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直到他们离开村子、顺着陡峭的山路向下驶去,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道路是在小山的松软泥土上开凿出来的,路两边是高出来几英尺的土墙,上面生长着繁花似锦的野樱桃树,还有挺拔的白桦树。

小姑娘伸出手来,折下一根伸到车边来的野李树枝。“这是不是很美?从路边探出来的那棵白花花的树,使你想起了什么?”她问道。“哦呵,我不知道。”马修答道。“哎呀,当然是一个新娘啊——一个身穿白色长裙、蒙着可爱的半透明面纱的新娘。我从来没有见过新娘,但我可以想象出来她的模样。我自己从来都没有打算成为一个新娘。因为我长得其貌不扬,没有谁想要娶我——除非是一个外国传教士。我想,外国传教士也许不那么挑剔。但是,我的确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有一条白色的长裙。那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打我能记事儿起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穿过一条漂亮的裙子——当然,那会使人心中越发充满渴望,对吧?不过,我可以想象自己穿得雍容华贵。今天早上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羞愧,因为我必须穿这件讨厌的旧法兰绒裙子。你要知道,孤儿们都得穿这种衣服。去年冬天,霍普顿的一个商人向孤儿院捐献了三百码的法兰绒。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卖不出去,可我却宁愿相信,那是出于他的好心,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们上了火车后,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都在怜悯我。但是我却开动脑筋,想象自己穿着最漂亮的浅蓝丝绸长裙——当你用心想象时,也许会想象出一些高贵的东西来——头戴一顶插满了鲜花和颤巍巍羽毛的大帽子,佩戴着金表,脚蹬高筒靴,手上戴着一双小山羊皮手套。顷刻之间,我就振作了起来,满怀欣喜地享受着前来这个岛屿的旅程。乘船渡海时,我一点儿也没有头晕。斯潘塞太太也没有,尽管她平常老爱晕船。她说,只顾看着我别掉到海里去,所以自己就没有工夫晕船了。她说,没有见过比我更爱到处乱跑的人。如果我跑来跑去能使她不晕船,那倒是一件好事,不是吗?我想要看到船上的一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乘船。啊,有这么多开满鲜花的樱桃树!这个岛屿处处鲜花盛开。我已经爱上它了,真高兴我将要在这里生活。我总是听人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我曾经想象过自己住在这里,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期望过会如愿以偿。当你的美梦成真,那实在是件赏心乐事,不是吗?那些红色的道路也很有趣。我们在夏洛特镇一上火车,红色的道路就开始在车窗外不停地掠过。我问斯潘塞太太是什么让泥土变成了红色?她说不知道,并求我发发慈悲,别再问那么多问题。她说,我肯定问了她一千个问题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果不提问,你怎么能够了解事物的原委呢?到底是什么使泥土变红的呢?”“哦呵,我可不晓得。”马修答道。“好吧,这是我将来要寻求答案的问题之一。想想所有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是不是很棒?这让我感到活着很开心——这个世界可真有趣。如果我们知道所有的答案,乐趣就要大打折扣了,是吧?那样就没有想象的空间了,对不对?我的话是不是太多啦?人们总是说,我讲起话来没完没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闭上嘴巴?你只要说一声,我就会闭口不言。虽然这有点儿困难,但只要我下定决心,就可以做到。”

出乎马修意外的是,他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像大多数安静的人一样,只要那些健谈的家伙们滔滔不绝地谈下去,而不需要他接腔,他就会对他们产生好感。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喜欢跟一个小姑娘做伴。本来女人已经够麻烦了,小姑娘们则更加糟糕。他讨厌她们侧着身子胆怯地从他旁边走过、同时斜着眼看他的模样,她们似乎觉得,只要自己胆敢说一个字,他就会一口把她们吞下去。那是阿凡利亚所谓有教养的小姑娘的样式。可是这个长着雀斑的小鬼头跟她们大相径庭,虽然他脑筋迟钝,很难跟得上她那敏捷的思维,他却感到自己“很喜欢她的喋喋不休”。于是,他像往常一样腼腆地说:“哦,你可以畅所欲言。我不在乎。”“啊,那我太高兴了。我知道,你我将会和睦相处的。当一个人想要说话、而没有人告诫她小孩子别多嘴多舌时,可真让人心里感到轻松。人们都告诫过我一百万次了,所以这对于我一点都不新鲜。他们嘲笑我,因为我喜欢使用华丽的辞藻。假如你有了新奇的想法,就必须用恰当的词语来加以表达,不是吗?”“哦呵,那是理所当然的。”马修说道。“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悬在口中的。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它牢牢地固定在一头。斯潘塞太太说,你们住的地方叫绿山墙。我让她讲讲绿山墙的事儿。她说,那里满目苍翠,绿树环绕。于是,我就更加欢喜了。我就是热爱树木。孤儿院里没有多少树,只有前门外长着几株可怜巴巴的小树,还围着粉刷过的小栅栏。那些树的样子就跟孤儿们差不多。看着它们,我忍不住就想要哭泣。我经常对它们说:‘啊,你们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们能够出去,到大森林与别的树木一起生活,树根旁边长着小小的青苔和风铃草,鸟儿在你们的枝头歌唱,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那样你们就会茁壮成长,对吧?但在这里,你们却长不大。小树,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今天早上离开它们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你的确会对事物产生依恋的感觉,对吧?绿山墙附近有没有一条小溪?我忘记问斯潘塞太太了。”“哦呵,有的,在房子下方就有一条。”“太棒了!住在小溪边一直都是我的梦想。虽说我从来都不期望能够心想事成。梦想不一定都能够实现,对吧?如果真能够美梦成真,那岂不是好得无与伦比吗?但眼下,我差一点就要感到幸福无比了。我不能达到完全的幸福是因为——哦,你说这是什么颜色?”

她猛地从自己瘦削的肩膀后面扯过来一条光滑的长辫子,举到马修的眼前。马修并不善于识别女士秀发的色泽,但对于面前的发辫,他却没有多少疑虑。“红色,对吧?”他说。

女孩子叹着气放下了辫子,那声叹息似乎发自她的内心深处,吐出了多年痛苦的郁积。“是的,是红色,”她以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答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无法完全幸福的原因了。红头发的人都无法完全幸福。我不太在意其他的缺陷——比如雀斑、绿眼睛以及骨瘦如柴。我可以借着想象忘记它们。我可以想象自己的脸色如玫瑰花瓣一般美丽,还长着一对可爱的、亮晶晶的紫色眼睛。可是我却不能借着想象改变红色的头发。我竭尽全力地想象。我在心里暗自想道:‘我的头发乌黑油亮,就像是乌鸦的翅膀。’可是自始至终我都知道它是红的,这实在令我伤心欲绝。这将成为我一生的痛苦。我在一本小说中曾经读到,有个女孩子一辈子都很不幸,但她的头发并不是红色的。她金灿灿的秀发从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上如同波浪垂落下来。雪花石膏般的额头是什么样子?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你能告诉我吗?”“哦呵,恐怕我也不能,”马修答道,他感到有点儿晕头转向。记得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的时候,有一次外出野餐,有个男孩子曾诱使他坐了一下旋转木马。此刻的感觉就跟那个时候相差无几。“好吧,不管那是什么样子,一定非常漂亮,因为她美若天仙。你有没有想象过美若天仙会是什么感觉?”“哦呵,没,我可没有,”马修坦率地承认道。“我经常会想象。假如可以选择的话,你更愿意选哪一个——美若天仙,还是绝顶聪明?或者是像天使一般善良?”“哦呵,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我也不知道。我永远都无法确定。但这真的没有多少差别,因为我不可能得到其中任何一个。我肯定不能像天使一般善良。斯潘塞太太说——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啊,卡斯伯特先生!!!”

这些可不是斯潘塞太太的原话;也不是因为女孩子掉下了马车;更不是马修做出了什么令人惊诧的举动,而是由于他们刚刚拐过一个弯儿,进入了“林荫道”。

新布里奇人所谓的“林荫道”是一段四五百米长的大路,两旁枝叶茂密的高大苹果树在路的上方形成了一个拱廊。那些苹果树是一位古怪的老农在多年前栽种的。此刻,他们头顶上是一个由雪白花朵构成的芬芳拱顶。花枝下面弥漫着黄昏时的熹微紫光,拱廊的尽头仿佛天主教堂一扇巨大的玫瑰色窗户,可以瞥见远处晚霞映红的天空。

这种美把女孩子震撼得哑口无言。她倚在马车上,两只瘦削的小手紧紧握在胸前,欣喜若狂地仰望着头顶上雪白的花海。等他们走出“林荫道”、行驶在通往新布里奇的长长坡道上时,她依然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她的脸上依然流露出陶醉的神情,凝视着西天落日的余晖,在那个辉煌的背景下,各种妙曼的意象不断地在她的眼前闪过。经过新布里奇这个喧闹的小村庄时,狗儿朝着他们吠叫;孩童们呜哩哇啦地叫嚷;好奇的面孔从窗户里探了出来,他们依然默不作声地驱车前行。就这样,他们又行进了三英里,那孩子还是沉默不语。显然,她既能够滔滔不绝地讲话,也能够保持静默。“我猜,你肯定是又累又饿了,”马修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对于她长时间的缄默,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这会儿我们离家不远了——还有一英里路。”

女孩儿这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用迷蒙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她的灵魂刚刚徜徉于遥远的星空。“啊,卡斯伯特先生,”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我们走过的那个地方——那个雪白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呀?”“哦呵,你说的一定是林荫道,”马修认真地思考了几分钟后,答道,“那是个漂亮的地方。”“漂亮?啊,‘漂亮’不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词。‘美丽’也不行。这两个词都不太到位。啊,那是‘奇妙’——奇妙。那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无法用想象力来加以补充的美景。它使我这里得到了满足,”——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口上——“使我这里奇怪地隐隐作痛,然而,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心痛。你以前有没有感受过类似的心痛,卡斯伯特先生?”“哦呵,我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心痛。”“我有过很多次——每当我看到一个美轮美奂的东西时,就会这样。但是,他们不应该把那个奇妙的地方称作林荫道。那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们应该叫它——让我想一下——雪白的乐途。这是不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好名字?如果我不喜欢某个地方或某个人的名字,我总会想出一个新名字来,并一直这样称呼他们。孤儿院里有个女孩儿,名叫赫普西巴·詹金斯,我总是想象着她叫罗莎莉亚·德福尔。其他人可以把那个地方叫做林荫道,但从今以后我要称它为雪白的乐途。真的再走一英里就到家了吗?我感到喜忧参半。我之所以感到忧伤,是因为这一路上都特别开心。每当令人愉快的事情结束时,我都会感到难过。也许下面还有更加开心的事儿,可是你永远都拿不准。一般情况下都不能尽如人意。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个人的经验。一想到回家,我还是蛮高兴的。你要知道,自打我记事儿的时候开始,我都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家。如今要回到一个实实在在的家,我又会感到那种令人愉快的心痛。啊,这简直太好啦!”

他们驱车驶过山脊。山下有一个池塘,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长河流。有一座桥拦腰横跨在池塘之上,从桥那里到池塘的下游,桔黄色的沙岗像一条带子将它与远处深蓝色的海湾分隔开来。池塘水面的色彩变幻多端——从超凡脱俗的桔红色、玫瑰色、碧绿色,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其他颜色。在桥的上游,河水流进周围的冷杉丛和枫树林,在婆娑的树影下略显幽暗,但依然还是清澈见底。偶尔,一株野李树从岸边斜伸出来,就像一个白衣少女踮着脚在欣赏自己的倒影。从池塘前面的沼泽里传来青蛙略带一些忧伤的嘹亮的大合唱。在对面斜坡上盛开着白花的苹果园边上,可以看到一座灰色的小房子,尽管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房屋的一扇窗户已经亮起了灯光。“那是巴里家的池塘。”马修说。“啊,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要叫它——让我想一想——丽水湖。对,这才名副其实。我知道这个,因为我感到一阵兴奋。每当我想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时,我都会感到激动。有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你激动呢?”

马修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哦呵,有啊。看到黄瓜地里挖出难看的白色蛆虫时,总是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讨厌那种虫的样子。”“啊,我不认为那是同一种激动。你说呢?蛆虫和丽水湖之间可扯不上任何瓜葛,对吧?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叫它‘巴里家的池塘’呢?”“我猜,那是因为巴里家就住在池塘上那栋房子里。他那个地方叫果园坡。要不是屋后那一大片灌木丛挡着了,从这儿你就可以看见绿山墙了。只是我们还要过桥,再从路上拐过去,所以还要走将近半英里的路。”“巴里先生家有小姑娘吗?哦,我指的不是小娃娃——而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他有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儿,名叫戴安娜。”“啊!”女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么动听的名字!”“哦呵,我不知道。在我看来,这个名字有点儿异教徒的味道。我更喜欢简或者玛丽等传统名字。就在戴安娜出生时,学校教师寄宿在她家里,他们请他给婴儿取个名字,于是他就给她起名叫戴安娜。”“真希望在我出生的时候,旁边也有一位那样的教师。啊,我们到桥头了。我要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从桥上经过时,我心里总是很害怕。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象到,我们刚一走到桥中央,桥就像一把大折刀突然合上,把我们都给挤扁了。所以我就会把眼睛闭上。快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我又会睁开眼睛。因为,你瞧,即使桥真的断成了两截,我也要亲眼看到那个场景。车轮在桥上发出多么有趣的轰隆声!我历来都很喜欢隆隆的声响。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让人喜欢的事物,是不是很棒?我们下桥了。这会儿我可以回头观望了。晚安,亲爱的丽水湖。我总爱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晚安,就像我跟人们道晚安一样。我想它们喜欢这个。看上去湖水好像是在向我微笑。”

他们赶着马车驶上前面的小山,转过一道弯之后,马修说:“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啊,不要告诉我,”她屏住呼吸,打断了他的话,抓住他刚抬起一半的手臂,同时闭上了眼睛,为的是不去看他的手势,“让我猜一下。我一定能够猜中的。”

她睁开眼睛,向自己的四周张望。他们正位于一个山脊的上方。太阳早已落山,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大地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在西边,一座教堂昏暗的尖顶高耸于金色的夜空之中。山下是个小峡谷,在对面平缓的漫长山坡上,散布着舒适的农舍和田野。女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殷切的渴望,飞快地逐一打量着这些人家。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左边的一栋房屋之上,那栋房子远离道路,被周围树林的暮霭包围着,在繁花似锦的果树映衬下显得微微发白。在房子的上方,也就是碧空如洗的西南方向,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大星星在闪闪发光,宛如一盏给人以希望的指路明灯。“就是那个房子,对吧?”她用手指着那个方向,问道。

马修快活地抖了一下栗色马背上的缰绳。“哦呵,你猜对了!但是我想,斯潘塞太太跟你描述过,所以你能猜出来。”“不,她没有讲过——真的没有讲过。她所描述的可以适用于大多数地方。我对绿山墙真的没有任何概念。然而,我一眼看到它,就有了家的感觉。啊,看起来我好像是在做梦。你知道吗,从我的胳膊肘往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今天我掐了自己那么多次。每隔一会儿,我就会产生一种可怕的不安,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于是,我就掐一下胳膊,看这是不是真的——后来我干脆这么想,即使这只是一场美梦,我也应该尽量延长做梦的时间;我这才不再掐自己了。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快要到家了。”

她喜形于色地叹了口气,又陷入到沉默之中。马修局促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感到庆幸,要由玛丽拉而不是自己来告诉这个四处漂泊的孤儿,她所盼望的家并不属于她。他们经过林德家的洼地时,那里已经相当昏暗,但这并不妨碍蕾切尔太太从窗户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继续驱车走上通往绿山墙的山间小路。等他们来到房屋跟前,马修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胆怯,想要逃避即将到来的真相大白。他考虑的并不是这个错误将给玛丽拉或者他自己带来的麻烦,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一想到她那闪烁着喜悦光彩的双眸将会黯然失色,他就感到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正在参与一桩谋杀案——就跟他杀死一只羊羔、一头牛犊或其他无辜小动物时的感觉差不多。

他们的车驶入了院子,到处都是黢黑一片,只听见白杨树叶子在四周轻柔地沙沙作响。“听,树木在睡梦中喃喃低语,”马修把她从车上抱下来时,她压低嗓门说道,“它们一定正在做着美梦!”

随后,她紧紧抓着装有自己“世上全部财产”的旅行袋,跟在马修的身后走进屋子。

Chapter 3 玛丽拉·卡斯伯特感到惊诧

马修一推开门,玛丽拉就快步迎了上去。可是,一看到那个穿着难看的紧巴巴的连衣裙、梳着两条红色长发辫、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芒、模样古怪的小姑娘,她就惊讶地停下了脚步。“马修·卡斯伯特,那是谁呀?”她叫道,“男孩子在哪儿呢?”“没有什么男孩子,”马修可怜巴巴地说道,“只有她。”

他朝着女孩子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没有男孩子!肯定是个男孩子,”玛丽拉坚持道,“我们捎信给斯潘塞太太,要她带一个男孩子过来。”“嗯,她没有。她带来的是小女孩。我问过站长了,只好把小女孩带回家来。不管出了什么差错,都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哈,这事儿办得可真漂亮!”玛丽拉嚷道。

在兄妹俩对话的当儿,女孩子一声不响,她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所有的兴奋都从脸上消失了。突然间,她仿佛领悟了他们话语的全部含义。她丢下自己那个宝贵的旅行袋,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向前走了一步。“你们不想要我!”她叫道,“你们不想要我,就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从来没有人想要我。我应该事先预料到的,这一切都过于美好,因此不可能长久。我应该知道,没有人真的想要我。啊,我该怎么办呢?我真想大哭一场!”

她真的放声大哭起来。她一屁股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两只手臂放在桌子上,将脸埋在手臂中间,就哭了个昏天黑地。隔着炉子,玛丽拉和马修不悦地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才好。最后,玛丽拉笨拙地开口劝道:“如果你是一个孤儿,来到一个你认为是家的地方,却发现就因为你不是一个男孩子,他们不想要你,你也会哭的。”“好啦,好啦,没有必要大哭小叫的。”“不,就是有必要!”孩子立刻抬起头来,她脸上满是泪痕,颤抖着嘴唇说道,“如果你是一个孤儿,来到一个你认为是家的地方,却发现就因为你不是一个男孩子,他们不想要你,你也会哭的。啊,这是我所遇到的最悲惨的事情!”

一个久违的、忍俊不禁的微笑使玛丽拉严肃的表情松弛下来。“好吧,别再哭了。今夜我们不会把你赶出门去的。你可以待在这里,等我们把这件事搞清楚了再说。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犹豫了片刻。“你能管我叫柯迪莉亚吗?”她充满期待地问道。“管你叫柯迪莉亚?那是你的名字吗?”“不-不-不,准确地说,那不是我的名字,可是我喜欢人家叫我柯迪莉亚。那是一个非常优雅的名字。”“我搞不懂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你的名字不是柯迪莉亚,那是什么呢?”“安妮·谢利,”她不太情愿地、支支吾吾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但是,啊,请务必管我叫柯迪莉亚。假如我只在这里待很短的时间,叫我什么,对你们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不是吗?安妮这个名字太不浪漫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浪漫不浪漫!”玛丽拉丝毫不为之所动,“安妮是一个真实、朴素、有意义的名字。你没有必要为此感到羞愧。”“啊,我不是感到羞愧,”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柯迪莉亚。我一直都在想象着自己叫柯迪莉亚——至少,这几年我总是这么想的。小时候,我曾想象自己叫杰拉尔丁,而现在我更喜欢柯迪莉亚。如果你们叫我安妮,请在我的名字后边加上一个E。”“名字怎么拼写,有什么区别吗?”玛利亚说着,拿起了茶壶,嘴角又漾起一个难得一见的微笑。“啊,这可大不相同。那看起来要好得多。听到一个名字时,你不是总能够在心里看到它,就像是打印了出来一样吗?我就能够这样;A-n-n看起来令人感到不快,而 A-n-n-e则显得比较有特色。如果你能管我叫加了E的安妮,我就试着说服自己不再叫柯迪莉亚了。”“很好,那么,加了E的安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个错误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托人给斯潘塞太太捎信,让她给我们带个男孩子过来。难道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吗?”“啊,不,那里有很多男孩子。但是斯潘塞太太清楚地说明,你们想要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子。于是,女主管说,她觉得我符合条件。你们不晓得我有多么开心。昨天,我高兴得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啊,”她转向马修,责备地补充道,“在火车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我、干脆把我留在那里呢?如果我没有看到雪白的乐途和丽水湖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难过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呢?”玛丽拉瞪着马修,问道。“她——她指的是我们在路上聊的一些话,”马修赶忙答道,“玛丽拉,我去把马牵进马棚。你准备好茶点,我马上就回来。”“除了你,斯潘塞太太还带了别的孩子吗?”马修出去后,玛丽拉继续盘问道。“她自己收养了莉莉·琼斯。莉莉只有五岁,非常漂亮,长着褐色的头发。如果我也很漂亮,长着一头褐色的头发,你们就会把我留下来吗?”“不,我们需要一个男孩子来帮马修干农活。女孩子对我们没有用处。把帽子摘下来,让我把你的旅行袋和帽子放到堂屋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把帽子摘了下来。马修很快就回来了,于是,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可是安妮却吃不下去。她勉强啃了口涂着奶油的面包,偶尔从盘子旁边的扇贝状小玻璃碟子里拿一片花红果脯。她实在是没有胃口。“你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玛丽拉严厉地说道,瞧着她,仿佛那是一个不得了的缺点。安妮叹了口气。“我做不到。我正处于绝望的深渊。在这种光景中,你能吃得下东西吗?”“我从来都没有掉进绝望的深渊,所以我无法回答。”玛丽拉答道。“你从来没有?好吧,那你有没有想象过自己陷入绝望的深渊呢?”“没有,从来没有。”“那么我认为,你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感受。那种感受实在很不舒服。当你想要吃东西时,有一个硬块刚好堵在你的嗓子里,使你无法吞咽,就连巧克力糖果也咽不下去。两年前,我吃过一块巧克力奶糖,简直好吃极了。打那儿以后,我经常梦见自己有很多巧克力糖果,就在我张口要吃的时候,突然就醒了。我真心希望,不要因为我吃不下饭,就惹你生气。饭菜美味可口,可我就是咽不下去。”“我猜她是累了,”从牲口棚回来后,马修一直默不作声,此刻他开口说道,“玛丽拉,最好让她上床休息。”

玛丽拉也在考虑让安妮在什么地方过夜。原先为所期盼的男孩子在厨房准备了一张长沙发。尽管厨房干净整洁,但让一个女孩子睡在那里不太合适。安排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住客房,似乎也不大对劲儿,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阁楼上的东厢房了。玛丽拉点上一根蜡烛,吩咐安妮跟她上楼。安妮无精打采地照办了,在经过堂屋的桌子时,拿上了她的帽子和旅行袋。堂屋到处一尘不染,而她很快来到的小厢房更是干净得出奇。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三条腿的三角桌上,铺好被褥。“我想,你有睡衣吧?”她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两件。孤儿院主管给我做的。但都很短小。孤儿院的东西总是不够用,所以什么都是紧巴巴的——至少我们那个穷孤儿院是这样。我不喜欢紧箍着身子的睡衣。但穿着它们,你仍然可以像穿着有荷叶边领口的漂亮长睡衣一样做梦,那是一个安慰。”“好了,快点儿脱衣服上床。几分钟后我回来取蜡烛。我不敢让你吹灭蜡烛。你有可能把整个房子都给烧着。”

玛丽拉走开了,安妮忧心忡忡地环顾了一下房间。粉刷过的墙壁上一无所有,她觉得,墙壁一定为自己的赤裸而感到痛苦不堪。地板上同样光秃秃的,只是在屋子中间铺着一块安妮以前从未见过的小圆编织毯。在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高高的老式床铺,床的四角各有一根深色矮柱子。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放着前面提到的那张三角桌,装饰着一个厚厚的红色天鹅绒针垫。针垫硬得足以将最危险的针尖弄弯。桌子上方挂着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桌子和床之间有一扇窗户,窗户上装饰着冷冰冰的白棉布窗帘。窗户对面放着个脸盆架。整个房间显得生硬死板,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加以形容,这使安妮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发凉。她一边哭着,一边匆忙地脱去外衣,穿上紧绷绷的睡袍,跳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用被子蒙住了脑袋。等玛丽拉回来取蜡烛时,地板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安妮的衣物,床上剧烈的抽动表明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从容不迫地捡起安妮的衣物,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把简陋的黄色椅子上,然后拿起蜡烛,走到床前。“晚安。”她略显笨拙、但充满善意地说道。

安妮猛地从被子下面露出苍白的脸颊和一双大眼睛。“你明知道我要熬过一个最痛苦的夜晚,你怎么能够祝我晚安呢?”她以责备的口气问道。

说罢,她又钻进被子里,不见了。

玛丽拉缓缓地下楼回到厨房,开始洗刷晚餐的杯盘。马修在抽烟——那是表明他心里烦乱的一个记号。由于玛丽拉坚决反对这个恶习,他很少抽烟;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抽起烟来,这时,玛丽拉往往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意识到,一个男人必须藉某种方式来发泄情感。“好吧,这简直是一塌糊涂,”她气恼地说道,“这就是不亲自前去而托人捎信的后果。理查德·斯潘塞的家人不知道怎么传错了话。明天,我们必须有人驾车过去见斯潘塞太太,那是必须的。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送回孤儿院。”“是的,我猜是这么回事儿。”马修不太情愿地搭腔道。“你猜是这样!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哦呵,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玛丽拉。她一心想留在这儿,把她送回去挺遗憾的。”“马修·卡斯伯特,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把她留下?”

即使马修说他想要倒立,也不会令玛丽拉感到更加震惊了。“哦,呵,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完全是这样,”马修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觉好像被逼进了一个死胡同,“我猜想——很难期待我们会收留她。”“我也是这么说的。她对我们能有什么用处呢?”“也许我们会对她有些用处,”马修突然出人意外地说道。“马修·卡斯伯特,我相信那个孩子迷惑了你!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想要收留她。”“哦呵,她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家伙,”马修坚持道,“你应该听听她从火车站到这儿来时一路上的谈话。”“啊,她的确能说会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不喜欢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孩子。我不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就算我想收养,我也不会挑选她这种类型的。她身上有一些东西我无法理解。不行,必须把她送回到原来那个地方。”“我可以雇个法国男孩子帮我干活,”马修说,“她可以跟你做伴儿。”“我可不需要人陪伴,”玛丽拉干脆地说,“我不打算收留她。”“哦呵,当然,玛丽拉,就照你说的办吧,”马修站起身来,收起烟斗,“我要上床睡觉了。”

马修走了。玛丽拉将餐具收好,坚毅地皱着眉头,也上床去休息了。在阁楼上的东厢房里,那个孤立无援、内心充满渴望的孩子哭着哭着也睡着了。

Chapter 4 绿山墙的早晨

安妮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困惑地盯着窗户,一大片温馨的阳光从窗户那里倾泻进来,她瞥见窗外有些白色羽毛状的东西在蓝天下摇曳。

刹那之间,她简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首先,她感到了一阵喜悦的颤栗,那种颤栗是来自内心的激动。紧接着浮现出了可怕的记忆:这里是绿山墙,就因为她不是一个男孩子,他们不想要她!

但已经是早晨了,是的,窗外长着一棵花团锦簇的樱桃树。她纵身跳下床来,跑了过去。推起格子窗框——窗框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似乎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窗格子与窗框紧紧地黏在一起,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加以固定。

安妮跪了下来,出神地望着六月清晨的美景,两只眼睛闪烁出喜悦的光彩。啊,多么美好呀!这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假如她不能留在这里,可怎么办呢?她要想象自己就住在这里。这里有着巨大的想象空间。窗外长着一棵花团锦簇的樱桃树。

窗外那株高大的樱桃树离房屋很近,树的枝叶都擦着墙壁了。樱桃树上繁花似锦,几乎将树叶都给遮住了。房屋两头各有一个大果园,一个是苹果园,另一个是樱桃园,如今全都变成了花的海洋;草地上星星点点散布着蒲公英。窗户下面的花园里,丁香树盛开着淡紫色的花朵,晨风将令人陶醉的花香吹进了窗子。

紧挨着花园,长满茂密苜蓿的绿色田野缓缓地向下倾斜,一直延伸到洼地,在那里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几十株白桦树傲然挺立,下面可能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植物,如蕨类、苔藓和常见的灌木。再往前是一座绿色的小山,长满了云杉和冷杉;山上有一个隘口,隐约可以望见昨晚她在丽水湖对面所看见的那栋小房子的灰山墙。

绿山墙左边有一些高大的库棚,库棚外面是略微有些倾斜的绿色田野,再往前,可以瞥见碧波粼粼的大海。

安妮那双爱美的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眼前的美景,贪婪地将一切尽收眼底。可怜的孩子,她长这么大,看到了太多丑陋的地方;这里宛若她梦中的仙境一样可爱。

她跪在那里,沉浸在周围迷人的景色之中,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烦恼,直到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这才猛然清醒过来。小梦想家丝毫没有听到玛丽拉的脚步声。“你快把衣服穿好。”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玛丽拉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孩子讲话,那种不快的无知感使她讲起话来生硬简洁,其实这并非她的本意。

安妮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这是不是美妙绝伦?”她说着,挥舞着一只手,将窗外的大好世界全都囊括在内。“那棵树倒是不小,”玛丽拉说,“花开得也挺漂亮,只是结的果子不怎么样——不但个头小,还爱生虫。”“啊,我指的不仅仅是那棵树;当然树也很漂亮——是的,它流光溢彩——好像它特意要光彩照人——我指的是所有的一切,花园、果园、小河、树林,整个精彩的世界。在这样一个早晨,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热爱这个世界吗?我可以听见小河一路上开怀大笑。你有没有注意到小河总是喜气洋洋的?它们一天到晚都在欢笑。即使在隆冬时节,我仍然能够听到它们在冰雪下嬉笑。绿山墙附近有一条小河,这真让我高兴。也许你认为,这跟我没有多少关系,因为你们并不打算收留我,其实这对我至关重要。我永远都会欣然地回忆起绿山墙这条小河,即使今后再也见不到它。假如没有一条小河的话,一种不安的感觉总会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觉得那里少了点儿什么。今天早上,我不会再陷入绝望的深渊。在早晨,我从来都不会感到绝望。能够有早晨,难道这不是一件绝妙的事情吗?只不过我很伤感。刚才我在想象着,假如你们想要收养的就是我,我将会在这里永永远远地生活下去。在想象的时候,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然而,想象最糟糕的地方是,时候一到,你必须停下来,这太令人难过了。”“你最好穿戴整齐,到楼下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玛丽拉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插话的机会,赶紧说道,“早饭已经摆好了。抓紧洗脸梳头。就让窗户敞在那儿,把毯子叠好放到床脚。尽量弄整洁一点儿。”

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安妮还是挺能干的,因为十分钟后她就下楼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辫子梳好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由于完成了玛丽拉所交代的任务,她打心眼里感到舒畅。其实,她还是忘了把毯子放到床脚。“今天早上,我可是饿得前心贴后背,”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到玛丽拉为她准备好的椅子上,“毕竟这个世界不像昨夜那么凄凉荒芜。我真高兴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可是我也喜爱下雨的早晨。你们难道不觉得各种各样的早晨都趣味盎然吗?你不知道这一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就有了极大的想象空间。我很高兴今天没有下雨,因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人的心情更加愉快,更容易承受苦难的打击。我感到自己还要忍受许多的痛苦。在书上读到有关患难的故事,想象你自己可以勇敢地去面对,那都没有问题,一旦你真的遇到这些麻烦,就没有那么愉快了,是吧?”“发发慈悲,别再说了,”玛丽拉答道,“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你的话实在太多了。”

安妮立即顺从地闭上了嘴巴,不再作声,这反倒使玛丽拉不安起来,仿佛遇到了一件反常的事儿。马修也是一言不发,——但那是正常的,——于是,大家都闷声不响地吃着早饭。

吃饭时,安妮慢慢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机械地吃着东西,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这使得玛丽拉更加紧张;她感到忐忑不安,感到这个古怪的孩子虽然身体还在桌子旁边,她的心早已乘着想象的翅膀,飞到了遥远的、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有谁想要这样一个孩子待在自己身边呢?

不知是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马修居然想要收留她!玛丽拉感到,今天早上马修还是像昨晚一样固执己见,并且会一直坚持下去。那正是马修历来的做法——只要他头脑里产生一个怪念头,就会以惊人的力量跟你默默地耗着——这种沉默的坚持要比他说出来威力更大,效果也更好。

吃完饭,安妮从她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主动提出来要洗盘子。“你能把盘子洗干净吗?”玛丽拉不信任地问道。“能。尽管我更擅长照看孩子。我照顾孩子的经验非常丰富。可惜你们这里没有孩子需要我照看。”“有一个已经够了,我可不想要更多的孩子。你的确成了个烫手的山芋。我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才好。马修办事总是不靠谱。”“我认为他挺可爱的,”安妮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他非常有同情心。他不在乎我唠叨起来没完——看起来他挺喜欢听人瞎侃。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他跟我心意相通。”“你们俩都是怪物,也许那就是你所谓的心意相通,”玛丽拉对她的话嗤之以鼻,“行,你可以去洗盘子。要多用热水,确保把盘子全部擦干。今天早上我有一大堆事儿要做,因为下午我要赶车去白沙见斯潘塞太太。你跟我一块儿去,我们好商量如何安排你。洗完盘子,上楼把床收拾好。”

玛丽拉留神观察,发现安妮洗盘子手脚相当麻利。接下去,她去铺床叠被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羽绒被褥,经过一番努力,她还是设法把床弄平展了;为了不让她在眼前碍事,玛丽拉吩咐她到外边去玩儿,吃午饭时再回来。

安妮一下子来了精神,两眼闪烁着光芒,冲到了门口。但刚跑到门槛那儿,她骤然停下了脚步,一转身又走了回来,在桌子旁边坐下,脸上的光彩也不见了,仿佛有人向她喷射了灭火剂一样。“又怎么啦?”玛丽拉问道。“我不敢出去,”安妮用舍弃世间一切欢乐的殉道者的口气说道,“既然我不能留在这里,喜爱绿山墙又有什么益处呢。如果我到外边去,结识了所有那些树木、鲜花、果园和小河的话,我没有办法不爱它们。现在已经很困难了,所以我不想让情况变得不可收拾。我真的很想出去——一切似乎都在向我召唤:‘安妮,安妮,快来我们这里。安妮,安妮,我们需要一个玩伴儿。’——但最好还是不去。如果你必须要跟它们分离,爱上它们就等于作茧自缚,对吧?要想不爱这些美好的事物,难度相当大,对吧?一开头我那么高兴,是因为我觉得会留在这里。我原以为有那么多东西要去爱,而且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自己。可是那个短暂的美梦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已经向命运屈服,所以我不愿意出去,害怕又要同命运再次抗争。请问窗台上那盆天竺葵叫什么名字?”“那是苹果味儿的天竺葵。”“啊,我指的不是那种名字。我问的是你亲自给它起的名字。你难道没有给它起名字吗?那么,我可以给它起一个吗?我能叫它——让我想想——就叫邦尼吧——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能叫它邦尼吗?啊,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天哪,我才不在乎呢。可是给天竺葵起名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啊,我喜欢给植物起名字,即使天竺葵也不例外。这使它们具有了人情味儿。你怎么知道只叫它天竺葵而没有专门给它起名字、不会伤害到它的感情呢?如果人们总是叫你女人,而没有具体的名字,你也会不高兴的。对,我就叫它邦尼。今天早晨,我给卧室窗外的樱桃树起了个名字。我叫它白雪女王,因为它洁白如雪。当然,它不会一年到头开花,但我可以想象它总是在开花,对吧?”“我活了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她这样的孩子,”玛丽拉嘴里嘟囔着,一边下到地窖去取马铃薯,“就像马修所说的,她真的还挺有趣儿。我感到自己在心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在猜想,她接下去还会说些什么。她也在向我施魔法。她已经用话语迷住了马修。他出门时看我的那一眼,再次表达了他昨晚的想法。我希望他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你才能回答他,通过争辩让他恢复理智。对于一个只会看你一眼的男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等玛丽拉从地窖回来时,安妮已经再次沉浸于幻想之中,她双手托着下巴,两眼望着天空。玛丽拉没有打扰她,任凭她在那里想入非非,直到午饭摆上桌子。“马修,下午我要用一下母马和马车,行吗?”玛丽拉问道。

马修点点头,心神不安地朝安妮望去。玛丽拉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道:“我要赶车去白沙,把这件事做个了结。我要带着安妮一块儿去,没准儿斯潘塞太太会安排把她立刻送回新斯科舍。我会把你的茶点准备好,按时赶回来挤牛奶。”

马修还是一言不发,玛丽拉觉得自己白费了口舌和气力。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搭理你的男人更让人恼火了——除非是一个不搭理你的女人。

马修准时将栗色马套到了马车上,玛丽拉和安妮就启程了。马修为她们打开院门,就在马车慢慢驶出去的时候,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早上,港湾那儿的小杰里·波特在这儿,我告诉他了,夏天我想雇他来帮忙。”

玛丽拉没有答话,只是狠狠地抽了倒霉的栗色马一鞭子,那匹肥胖的母马很少挨鞭打,因此变得怒不可遏,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冲下小路。这时,玛丽拉回头张望,看见那个惹人恼火的马修倚在大门边上,伤心地目送着她们。

Chapter 5 安妮不幸的身世

“你知道吗,”安妮推心置腹地说,“我决定要好好地享受这趟旅程。根据我的经验,只要你下决心去做什么事,差不多总能够如愿以偿。当然,你必须痛下决心。我们在路上行进之际,我绝对不去考虑回孤儿院的事儿。我打算只关注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啊,看哪,那儿有一朵提前绽放的野玫瑰花!它是不是很漂亮?难道你不觉得它因为自己是朵玫瑰而欢喜吗?假如玫瑰花能够讲话,岂不是妙不可言?我相信,它们能给我们讲一些动听的故事。粉红是不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我喜爱粉红色,可惜我不适合穿粉红色衣服。红头发的人不能穿粉红色的衣服,即使在想象中也不行。你是否知道有人小时候是红头发、长大后头发变成了另外一种颜色?”“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玛丽拉毫不留情地答道,“我不认为这种事儿会发生在你身上。”

安妮叹了一口气。“好吧,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人生就是埋葬希望的墓地。’这是我从书上读到的一句话,每当我对什么事感到失望的时候,就会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我本人可没有看出来,这句话怎么就能够安慰人。”玛丽拉说。“噢,因为它听起来很动人,很浪漫,你要知道,仿佛我变成了书中的女主人公。我特别喜欢浪漫的事儿,而埋葬了许多希望的墓地正像你所能想象的那么浪漫,不是吗?我很高兴自己有这样一句安慰的话。我们今天要经过丽水湖吗?”“如果你所说的丽水湖就是巴里家的池塘,我们今天不走那边。我们走的是海滨大道。”安妮是一个孤儿。“海滨大道,听起来不错,”安妮充满向往地说,“那条路有它的名字那么好吗?你刚一说出来‘海滨大道’,我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一个画面,简直快如闪电!白沙也是个很棒的名字;但我更喜欢阿凡利亚。阿凡利亚是个可爱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音乐。到白沙有多远呢?”“有五英里;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喋喋不休,那还不如说点正经事儿,给我讲讲你所知道的自己的身世吧。”“啊,我所知道的自己的身世不值得一提,”安妮急切地说道,“倘若你允许我讲一下我想象出来的自己的遭遇,你会觉得那更有意思。”“不,我不需要你的什么想象,只能讲实实在在的事情。从头儿讲起吧,你是在哪儿出生的?现在多大啦?”“我三月份刚满十一岁,”安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如实道来,“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的博林布洛克。我父亲名叫瓦尔特·谢利,是博林布洛克中学的一名教师。我母亲名叫伯莎·谢利。瓦尔特和伯莎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听吧?我很高兴自己的父母能有好听的名字。假如谁的老爸名叫——哦,比如说杰德代,那就很没面子,对吧?”“我想,一个人只要品行端庄,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玛丽拉答道,她感到自己有责任向安妮灌输一种正确而有益的观点。“好吧,我不知道,”安妮若有所思地说,“有一次,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过,如果有人用别的名字来称呼玫瑰,它依然吐露芬芳,可是我从来都无法相信这种说法。我不相信,如果有人把玫瑰叫做蓟草或者臭菘,它还会那么美好。我想,如果我父亲名叫杰德代,他应该还是一个好人;但是我相信,那会是我的一个十字架。嗯,我母亲也是那个中学的老师,当然,她嫁给我父亲之后,就不再教书了。做丈夫的确责任重大。托马斯太太说,他们就像是两个大孩子,而且穷得叮当响。他们住在博林布洛克一栋黄色的小房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栋房子,可是我已经在脑海里想象过好几千次了。我想,客厅窗外一定种着金银花,前院里种着丁香花,大门里边种着谷中的百合花。对了,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细棉布窗帘。那种窗帘能给房间增添一种氛围。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所见过的最难看的婴儿,我又瘦又小,却长着一双大眼睛,然而,妈妈觉得我美极了。我想,母亲应该比一个打扫卫生的穷妇人更有判断力,你说呢?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妈妈对我感到满意,如果想到自己曾经让妈妈大失所望,我会伤心欲绝的——你要知道,生下我之后,她没能活多久。我刚满三个月,她就身患热病去世了。我真希望她能多活一段,让我记得曾经喊过她一声‘妈妈’。我想,喊‘妈妈’是件很甜蜜的事儿,你说呢?四天后,父亲也因着热病离开了人世。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孤儿,人们都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托马斯太太是这么说的。你瞧,即使在那个时候,也没有人想要我。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父母双双来自遥远的地方,大家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亲戚。最后,托马斯太太说她愿意收留我,尽管她很穷,她的丈夫还酗酒。是她一手把我养大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被人以那种方式养大的孩子就应该比别人表现得好一些?因为每当我淘气的时候,托马斯太太就会以责备的口气问我,她一手把我拉扯大,我怎么能够成为这样一个坏女孩?“托马斯夫妇从博林布洛克搬到了马里斯维尔,我在他们家一直待到了八岁。我帮助照看他们家的孩子——四个比我小的孩子——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孩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给轧死了。他母亲主动收留了托马斯太太和孩子们,可是她不接受我。托马斯太太说,她再一次因为我而感到束手无策。就在这时,河上游的哈蒙德太太来了,看到我很会带孩子,就说她愿意收留我,于是,我跟她去了河的上游,住在一小片空地里,周围全都是树桩。那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倘若没有想象力的话,我想自己无法在那里生存。哈蒙德先生在当地开了家小型锯木厂,哈蒙德太太有八个孩子。她生了三对双胞胎。我还算喜欢婴儿,但一连三对双胞胎可就够呛了。哈蒙德太太生下第三对双胞胎后,我就这样坚定地告诉她了。抱着那些婴孩走来走去,简直把我累得吐血。“我在河上游跟着哈蒙德太太住了两年多,后来,哈蒙德先生死了,哈蒙德太太就把家给拆散了。她把孩子们送给了亲戚,自己去了美国。因为没有谁想要收留我,我只好去了霍普顿的孤儿院。就连孤儿院的人也不想要我;他们说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但是他们必须接受我,斯潘塞太太来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生活四个月了。”

安妮讲完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显然,她不乐意谈论自己在世界上到处受排斥的经历。“你上过学吗?”玛丽拉一边询问,一边驱车驶上海滨大道。“学的不多。在托马斯太太家的最后一年,我上过几天学。住在河上游的时候,我们离学校太远,冬天,我无法步行去学校,夏天又赶上放假,所以只能在春秋天去。当然,在孤儿院里我也上过学。我很擅长朗读,会背诵很多首诗歌——‘霍恩林顿之战’‘弗洛顿之后的爱丁堡’‘莱茵河的宾根’和‘湖上夫人’的一大部分,还有詹姆斯·汤普生的‘四季歌’中的一多半儿。你喜欢那些使你的脊背感到麻酥酥的爱情诗吗?第五册课本上有一首诗——‘波兰的陷落’——真的令人激动不已。当然,我还没有学到第五册——我仍然在学第四册——那些大女孩儿经常把她们的课本借给我读。”“那些女人——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对你好吗?”玛丽拉问道,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安妮。“啊-啊-啊,”安妮一下子口吃起来,她那张敏感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眉宇间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啊,她们的本意是——我知道,她们的本意是想尽可能友好地对待我。当人们打算要善待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十分在意她们是不是——一直都能做到。你要知道,她们有那么多烦心的事儿。想想看,有个酗酒的丈夫一定很让人头痛;另一个接连生下三对双胞胎,想必也让人十分恼火,你说呢?但我确定,她们原本是想对我好的。”

玛丽拉不再提问了。安妮默默地沉浸在观赏海滨风光的喜悦之中,而玛丽拉一边沉思默想,一边心不在焉地赶着栗色马。她突然对这个孩子生出了恻隐之心。安妮这孩子一直过着缺少关爱和温饱的日子——一种被人忽视、辛勤劳作的贫苦生活;玛丽拉有足够的聪明,能够从她的字里行间体察到真实的情况。怪不得安妮对于拥有一个真正的家会感到欢天喜地。把她送回去真的是一件煞风景的事。假如她宽容马修那份奇思怪想,允许安妮留下来,又会怎么样呢?看来马修是铁了心了,这孩子看起来还不错,是个可以教育的小家伙。“她的话太多了,”玛丽拉心里想道,“但经过调教,她也许能改掉那个毛病。她没有讲过一句粗话或是俚语,表现得很像一个淑女。很可能她的父母都是正派人。”

海滨大道上“树木密布,荒凉寂寞”。右边的冷杉灌木异常茂密,多年来它们不停地与海风抗争,斗志依然不减。左边是红沙石的悬崖峭壁,有的地方道路紧贴着峭壁,如果换一匹没有栗色马这么稳当的母马,也许会让乘车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在悬崖底部,散落着一堆堆饱经海浪冲刷的礁石,沙滩上的小水潭中沉积着珠宝般的鹅卵石;再往外是波光粼粼的蔚蓝色的大海,海鸥在水面上飞翔,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大海好神奇啊!”安妮从长时间的沉默中苏醒过来,瞪大眼睛感叹道,“我住在马里斯维尔的时候,有一次,托马斯先生雇了辆快速马车,拉着我们大家去十英里外的海滩玩了一天。尽管我一整天都在忙着照看小孩子,可我还是很享受在海边的分分秒秒。有好几年我都会在梦中重温那个幸福时光。这个海滩比马里斯维尔的海滩还要美。那些海鸥多么潇洒自在!你愿意做一只海鸥吗?我想我愿意——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能做一个女孩子的话。在日出时醒来,从早到晚都在浩瀚的大海上展翅飞翔;夜晚飞到窝里休息,你想那是不是特别酷?啊,我能够想象自己正在海上翱翔。请问前边那栋大房子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白沙宾馆,是柯克先生开的。现在还没有到度假的季节。夏天,成群结队的美国人在那里避暑。他们非常看好这个海滩。”“我刚才担心,那可能是斯潘塞太太的家,”安妮哀伤地说,“我不想去那里。不知怎么回事儿,她的家似乎就是一切的终点。”

Chapter 6 玛丽拉做出决定

她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目的地。斯潘塞太太住在白沙海湾一栋黄色的大房子里。她走到门口来迎接客人,慈祥的脸上挂着好客的微笑,同时也带着几分惊诧的表情。“呵!哎呀!”她嚷道,“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们今天会来,见到你们我真的太高兴了。你要把马牵进来吗?安妮,你还好吧?”“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谢谢。”安妮板着脸答道。她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儿了。“我想,我们要待上一会儿,让母马喘口气儿,”玛丽拉说,“但是,我答应过马修要早点儿回家。事情是这样的,斯潘塞太太,不知道是哪儿出了可笑的差错,我来就是要把事情给搞清楚。我们,马修和我,托人捎信,请你从孤儿院给我们带个男孩子来。我们请你的兄弟罗伯特转告你,我们想要一个十岁或十一岁的男孩子。”“玛丽拉·卡斯伯特,你是这么说的吗?”斯潘塞太太苦恼地解释道,“嗨,罗伯特让他女儿南希来送信儿,说你们想要一个女孩子——她是这样说的吧,弗洛拉·简?”斯潘塞太太向刚走到台阶边的女儿问道。玛丽拉决定领养孤儿安妮。“她绝对是这么说的,卡斯伯特小姐。”弗洛拉·简认真地证实道。“我实在很抱歉,”斯潘塞太太说,“这太糟糕了;你瞧,这绝对不能怪我,卡斯伯特小姐。我还以为自己是按照你的要求,尽力而为了呢。南希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我经常责备她做事漫不经心。”“那是我们自己的错,”玛丽拉自责道,“我们应该亲自来一趟,不应该把一件重要的事情随便托人捎个口信。不管怎样,错误已经铸成,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纠正过来。我们能把这个孩子退回孤儿院吗?我猜,他们会接受她的,对吧?”“我想会的,”斯潘塞太太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我想,我们不必把她送回去了。昨天,彼得·布卢伊特太太到这里来,还跟我提起,她真希望上次也请我带个小女孩回来帮助她。你知道,彼得太太有一大堆孩子,很难找到帮手。而安妮正是合适的人选,我要把这叫做天赐良机。”

看样子,玛丽拉并不觉得这事跟上天有什么关系。突然冒出来一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摆脱这个不受欢迎的孤儿,可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庆幸。

她见过彼得·布卢伊特太太,知道那是一个外表精明的瘦小妇人,浑身瘦得没有一丁点儿赘肉。然而,她听人议论过那个女人。据说彼得·布卢伊特太太是“一个玩命的工人兼工头”;被解雇的女佣们会谈起她那可怕的脾气和吝啬,以及她家那些爱争吵的粗野孩子。一想到把安妮交在她的手里,玛丽拉就感受到一种良心的谴责。“好吧,让我进屋,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她说。“哎呀真巧,小路上走来的不就是彼得太太嘛!”斯潘塞太太一边惊叹,一边忙着把客人让进屋子。她们从门廊刚一走进客厅,立刻感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似乎在深绿色百叶窗内囚禁得太久,空气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热量。“真够幸运的,我们马上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卡斯伯特小姐,请坐那把扶手椅。安妮,你坐在这个矮脚凳上,别晃来晃去的。让我把你们的帽子放好。弗洛拉·简,出去把水壶烧上。午安,布卢伊特太太。说曹操,曹操到,这实在是机缘凑巧。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布卢伊特太太,这是卡斯伯特小姐。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我忘了告诉弗洛拉·简,该把烤箱里的面包取出来了。”

斯潘塞太太拉起百叶窗,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安妮默默地坐在矮脚凳上,两只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像中了魔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布卢伊特太太。难道要把她交给这个面孔瘦削、目光尖利的女人使唤吗?她觉得有个硬块儿堵在喉咙里,眼睛感到刺痛,于是开始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流泪,就在这时,斯潘塞太太回来了。她红光满面,似乎无论身心灵哪方面出了问题,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她都有办法加以解决。“布卢伊特太太,这个小姑娘遇到了一点误会,”她说,“我以为卡斯伯特先生和卡斯伯特小姐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当然,别人是这样告诉我的。其实他们想要一个男孩子。如果你还像昨天说的那样、需要一个女孩子的话,我觉得她正好合乎你的要求。”

布卢伊特太太从头到脚打量着安妮。“你多大啦?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安妮·谢利,”孩子畏缩地、吞吞吐吐地说道,没敢对名字的拼写提出额外要求,“我十一岁了。”“哼!你看上去好像没有那么大。虽说是干巴瘦,但你还算结实,我不确定瘦孩子是不是最好。好吧,如果我收留你,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你知道的——要听话、聪明、有礼貌。我希望你能对得住自己吃的饭,这是毫无疑问的。是的,我想我可以把她从你手上接过来,卡斯伯特小姐。我那个吃奶的婴孩特别闹人,我被他折腾得烦透了。如果你愿意,我这就带她回家。”

玛丽拉看了看安妮,那张充满无言痛苦的苍白小脸使她的心软了——那是小动物发现自己再次掉进了已经逃脱的陷阱时的那种无助的痛苦。玛丽拉感觉到一种不安的确信,倘若拒绝了那个求助的目光,那个目光会一直折磨自己到死。再说,她对布卢伊特太太并没有好感。把一个敏感的、“容易激动的”孩子交给这样的女人!不行,她无法承担这种行为的责任!“哦,我不知道,”她缓慢地说道,“我可没有说,马修和我已经打定主意,不愿意收养她。事实上,马修很想留下她。我过来只是要澄清误会是怎么产生的。我想,我最好把她带回家,跟马修商量一下。我认为,自己不应该不经过他的同意,就随便作出决定。如果我们不打算收留她,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就把她带过来交给你。如果我们不来的话,你就知道她留在我们那儿了。布卢伊特太太,这样做行吗?”“我想,也只好这样了。”布卢伊特太太不客气地答道。

在玛丽拉讲话的当儿,安妮的脸上如同喷薄而出的朝阳一样放射出了光彩,先前绝望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希望的红晕;她的两只眼睛变得像晨星一样深邃而明亮。这个孩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很快,当斯潘塞太太带布卢伊特太太出去找她专程来借的一个菜谱时,安妮一跃而起,朝房间另一头的玛丽拉跑了过去。“啊,卡斯伯特小姐,你真的说了你们会把我留在绿山墙吗?”她气喘吁吁地小声问道,仿佛唯恐说话的声音大了,会把这种愉快的可能性震成碎片,“你真的说了吗?那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安妮,假如你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的话,我想,你最好还是学会控制你那个想象力,”玛丽拉生硬地说道,“是的,你的确听到我说那句话了。事情还没有决定,也许我们最终会把你交给布卢伊特太太。她肯定比我更需要你。”“我宁肯回孤儿院,也不跟她住在一起,”安妮冲动地说道,“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就像一个螺丝锥。”

玛丽拉勉强忍住了微笑,因为她觉得,安妮这样讲话理应受到责备。“你一个小丫头居然这样议论一位女士、一个陌生人,应该感到羞愧,”她严厉地说道,“回去,安静地坐着,别乱讲话,要表现得像个好孩子。”“只要你能够收留我,我一定努力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安妮说着,乖乖地坐回到她的矮脚凳上。

那天晚上,当她们返回到绿山墙时,马修正守候在小路上。隔着大老远,玛丽拉就发现他在小路上徘徊,便猜出了他的心思。看到玛丽拉又把安妮带了回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此玛丽拉当然是心知肚明。但在他们俩去畜棚后边的院子里挤牛奶之前,玛丽拉什么都没有告诉他。她一边挤着牛奶,一边简短地叙述了安妮的身世,以及与斯潘塞太太见面的结果。“就连我喜欢的狗,我都不会送给布卢伊特家的那个女人,”马修怀着罕见的激动说道。“我也不喜欢她那副模样,”玛丽拉承认道,“马修,如果不交给她,就要我们自己来收养。既然你想留下她,我想我也同意——或者说不得不同意。我一直在反复思考这件事,现在已经有点儿习惯了。这看起来是一种责任。我从来没有养过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我敢说,我会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但我会尽力而为。所以就我而言,马修,她可以留下来。”

马修羞怯的脸上绽放出了喜悦的光芒。“哦呵,我早就料到,你会用那样的眼光来看问题的,玛丽拉,”他说,“她是那么有趣的一个小家伙。”“如果你说她是个有用的小家伙,就更加贴切了。”玛丽拉反唇相讥道,“反正我会把这当成自己的责任,把她训练成为那个样子。听着,马修,你不可以干涉我的教育方法。也许一个老处女不太懂得应该如何教养孩子,但我想总比一个老单身汉强。所以你要放手让我来管她。等我失败了,你再插手还来得及。”“好了,好了,玛丽拉,你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思去做,”马修表示同意道,“只是你要尽量和善友好地对待她,但也不能娇惯她。我觉得她是那种人,只要能够让她爱你,你怎么对待她都行。”

玛丽拉对这话嗤之以鼻,表示她对马修妄自评论女人家的事的蔑视,随即提起两桶奶去牛奶房了。“今晚我先不告诉她领养的事情,”她一边沉思,一边用劲儿把牛奶倒进奶油分离器中,“要不然她一激动起来,又会彻夜不眠。玛丽拉·卡斯伯特,你也深深陷到里面去了。你可曾预料到,有一天自己会收养一个孤女吗?这真是令人惊讶;但还是比不上马修那么令人震惊,他这个一贯害怕小姑娘的人,竟然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管怎么样,既然我们决定要尝试一下,只有上天才知道结果究竟如何。”

Chapter 7 安妮用心祷告

那天夜晚,玛丽拉送安妮上楼就寝时,绷着脸严厉地说道:“喂,安妮,昨晚我注意到,你把脱下的衣服胡乱丢在地板上。那是一个很不整洁的习惯,我绝对不能容忍。每当你脱下一件衣服,就要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椅子上。我可不想要一个不整洁的小姑娘。”“昨夜,我心如刀绞,根本就没有顾及到衣服,”安妮说道,“今晚,我一定把它们叠整齐。在孤儿院,他们一贯要求我们这样做。虽说有一半的时候,我都给忘记了,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以便安静而舒适地放飞想象。”“如果待在这里,你的记性必须要好一点儿,”玛丽拉告诫道,“好啦,这还差不多。现在祷告吧,祷告完再上床。”“我从来没有祷告过,”安妮声明道。

玛丽拉这一惊非同小可。“嗨,安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来没有人教你祷告吗?上帝可是要求小姑娘们祷告的。安妮,你知道上帝是谁吗?”“上帝是个灵,无限、永恒、永不改变,他是智慧、能力、圣洁、公义、良善和真理的本体。”安妮立刻流畅地答道。

玛丽拉这才松了一口气。安妮之前从来没有祷告过。“感谢上帝,你还明白一些道理!看来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教徒。你是在哪儿学到这些的?”“啊,在孤儿院的主日学。他们要求我们学习教理问答手册。我还挺喜欢的。里面有些词语美不胜收。‘无限、永恒、永不改变’。是不是显得特别崇高?听起来也很悦耳——就像是在弹奏大风琴。我想,你不能把它称为诗歌,但听上去很有诗意,是吧?”“安妮,我们不是在谈论诗歌——我们说的是你祷告的事情。你难道不晓得每天晚上不祷告是个可怕的罪恶吗?我担心你是一个坏孩子。”“你会发现,长着红头发的人更容易学坏,”安妮自责道,“没有长红头发的人理解不了我们的苦恼。托马斯太太告诉我,上帝故意把我的头发做成红色,打那时起,我就再也不理上帝了。再说,一到晚上,我往往累得筋疲力尽,根本顾不上祷告。你不能期待照看双胞胎的人还有力气祷告。哦,你真的认为他们能够做到吗?”

玛丽拉决定,必须立刻对安妮进行敬虔方面的训练。显然,一刻也不能再耽搁了。“安妮,你待在我们家的时候,必须要祷告。”“哦,当然,如果你想要我那样做的话,”安妮快活地答应了,“只要能让你高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但这一次,你需要告诉我应该说些什么。等我上床以后,我再想一篇特别动人的祷告,以后就按照那个来说。想到这里,我相信这会是一件有趣的事儿。”“你必须跪下来。”玛丽拉有点尴尬地说。

安妮在玛丽拉的脚前跪了下来,严肃地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人们必须跪着祷告?如果我真的想要祷告,让我来告诉你我将怎样去做。我会独自走在辽阔的原野上,或者进入茂密幽深的树林,我会仰望天空——仰望——仰望——仰望——一直望着那个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美丽的蓝天。那时,我就会感到想要祷告。行了,我准备好了。我该说些什么呢?”

玛丽拉越发感到尴尬。她原来打算教给安妮一段幼儿常说的祷告:“现在求上帝保佑我睡觉觉。”但正如我在前边所告诉你的,玛丽拉还拥有一丝幽默感——那指的是对事物恰到好处的感知能力;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简短的祷告对于穿着白睡袍、在妈妈膝上牙牙学语的幼儿非常神圣,却完全不适合这个长着雀斑的鬼精灵,她从来不了解、也不在乎上帝的大爱,因为从来没有人向她表露过那种爱。“安妮,你也不小了,自己祷告吧。”她终于说道,“感谢上帝对你的祝福,并谦卑地向他祈求你所需要的东西。”“好吧,我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妮答应道,一边把脸伏在玛丽拉的膝盖上,“慈悲的天父——教会的牧师都是这么说的,所以,我猜私下里祷告也可以这么称呼,是吧?”她抬起头来,向玛丽拉解释道。“慈悲的天父,我为雪白的乐途、丽水湖、邦尼和白雪女王向你献上感恩。我真的因着它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目前,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全部祝福。至于我所需要的东西,那实在太多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说完,在此我只讲两件最重要的事情。请让我留在绿山墙;等我长大后,请让我变漂亮。

您虔诚的孩子

安妮·谢利。”“好了。我说得对吗?”她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假如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我能让辞藻更华丽一些。”

可怜的玛丽拉考虑到,这个别出心裁的祷告并不是出于安妮对上帝不敬,而只是由于属灵方面的无知,她这才没有完全崩溃。她给孩子掖好被子,心中暗暗发誓,明天一定要教导她祷告。就在她拿着蜡烛离开时,安妮又把她叫了回来。“这会儿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说‘阿门’,而不应该说‘您虔诚的孩子’,是吧?——就像牧师说的。我把那个给忘了,只是觉得应当说点什么来结束祷告,于是我就那么说了。你认为这会有什么影响吗?”“我——我认为没有什么关系,”玛丽拉答道,“像个好孩子一样睡觉吧。晚安。”“今晚,我可以凭着清白的良心道一声晚安了。”安妮说着,舒服地在枕头之间躺好。

玛丽拉回到厨房,把蜡烛固定在桌子上,气恼地看着马修。“马修·卡斯伯特,真该有人收养那个孩子,教给她一些东西了。她差不多就是一个异教徒。你能相信吗,以前她从来没有祷告过?明天,我要打发她到牧师府邸去借《清晨祷告》系列。对,就是这样。我要抓紧给她做几件合适的衣服,赶紧送她去主日学。我能够预见到,自己将会忙得不亦乐乎。好吧,好吧,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帆风顺。到目前为止,我的日子还算相当安逸,但时候终于到了,我想,我也只有尽心竭力了。”

Chapter 8 安妮开始接受教育

玛丽拉出于自己的一些考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把他们的决定告诉安妮。整整一个上午,她把孩子指使得团团转,做这做那,自己则在一边目光犀利地观察着她。到了中午,她得出了结论:安妮聪明、听话、爱干活,而且学得很快;但她最大的毛病是正干着活儿就做起白日梦来,把手上的事儿完全忘到了脑后,直到听见一声呵斥,再不然就是捅了娄子,她这才如梦方醒。

安妮洗完午餐的盘子后,带着一副悲壮的神情来到玛丽拉的面前,她决心破釜沉舟,一定要知道最坏的结果。她瘦小的身子从头到脚都在抖动;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只大眼睛几乎变成了黑色;她紧紧地攥着两只小手,用恳求的声音说道:“啊,卡斯伯特小姐,请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打算让我走,还是让我留下呀?整个上午我都在耐心地等待,但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请你告诉我吧。”“你还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洗碗布放在干净的热水中洗烫。”玛丽拉说道,并不为之所动,“安妮,先把活儿干完,再来提问题。”

安妮去把洗碗布烫洗干净,又回到玛丽拉的身边,用哀求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的面孔。“好吧,”玛丽拉再也找不到任何拖延的理由,只好说道,“我最好还是告诉你吧。马修和我决定把你留下来——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努力做个好孩子、懂得感恩的话。哎呀,孩子,怎么啦?”“我又哭了,”安妮用困惑的声音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高兴得要命。啊,‘高兴’似乎还不是一个准确的词儿。先前,我曾因着雪白的乐途和樱桃花而高兴——但是这一次!啊,这种感觉远远超过了高兴。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要努力地学好。我明白,这会非常吃力,因为托马斯太太经常说我坏得没治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全力以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哭呢?”“我猜,那是因为你过于激动,造成了情绪失控,”玛丽拉不赞同地说道,“去坐到那把椅子上,尽量静下心来。我担心,你这孩子太容易喜怒无常。是的,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们要尽力地培养你。你必须要上学;只是再过两个星期学校就要放假,不值当去了,等九月开学了再说吧。”“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安妮问道,“难道要一直称呼你卡斯伯特小姐?我能叫你玛丽拉阿姨吗?”“不行;你就直接叫我玛丽拉吧。我不习惯别人叫我卡斯伯特小姐,那会让我感到紧张。”“直呼玛丽拉,听上去很不礼貌。”安妮抗议道。“如果你小心、恭敬地叫这个名字,我想也没有啥不礼貌的。在阿凡利亚村,除了牧师,所有的人,无论老少,都叫我玛丽拉。牧师叫我卡斯伯特小姐——那也是在他想起来的时候。”“我想要叫你玛丽拉姨妈,”安妮满怀渴望地说,“我从来没有姨妈,或是别的亲戚——就连外婆都没有一个。那样称呼会使我觉得自己真的属于你。我能叫你玛丽拉姨妈吗?”“不行。我并不是你的姨妈,我不赞成那些名不副实的称呼。”“但我们可以想象,你就是我的亲姨妈。”“我做不到。”玛丽拉毫不妥协地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把事物想象成为别的什么东西吗?”安妮瞪大了眼睛,问道。“没有。”“啊!”安妮深吸了一口气,“啊,玛丽拉——小姐,你错过的东西太多啦!”“我讨厌把事物幻想成为莫须有的东西,”玛丽拉反驳道,“上帝把我们放在某个环境里,并不是让我们借着想象来逃避现实。这倒提醒了我。安妮,到起居室去——你的脚一定要弄干净,不要把苍蝇放进去了——把壁炉上带插图的卡片给我拿来。上面有主祷文,今天下午闲下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认真地背诵主祷文。千万不要像昨晚我听到的那样去祷告了。”“我知道我的祷告非常蹩脚,”安妮抱歉地说,“但是,你要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练习过。你不能期待一个人第一次祷告就像模像样,对吧?上床后我想出了一篇绝妙的祷告,正如我所承诺的。这篇祷告都快有牧师的祷告那么长了,而且很有诗意。但你能够相信吗?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我竟然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恐怕我再也想不出一篇那么棒的祷告了。不知道为什么,你第二次去想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比不上第一次。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安妮,你要注意一件事。当我吩咐你去做什么事情,我希望你马上就去,而不要像个木头人一样戳在这里,同时还多嘴多舌。去,按我说的去做。”

安妮立刻穿过客厅,走进起居室;可是她却没有很快地回来;等了十分钟后,玛丽拉放下手中的编织物,板着面孔进了起居室。她发现安妮端立在两个窗户间墙壁上挂的一幅图画前面,眼睛里充满了如梦如幻的神情。透过窗外苹果树和茂密的青藤照射进来的白光和绿光洒落在女孩子的身上,仿佛给这个陶醉于梦想中的小姑娘罩上了超凡脱俗的光环。“安妮,你在想什么呢?”玛丽拉厉声问道。透过苹果树、青藤照射进来的光洒落在安妮身上,仿佛给这个爱幻想的小姑娘罩上了超凡脱俗的光环。

安妮吓了一跳,这才回到现实之中。“我在想那个,”她指着图画说道——那是一张非常生动的彩色石印图画,标题是《耶稣祝福小孩子们》——“我在想象自己是画里边的一个孩子——就是那个穿着蓝裙子的小姑娘,她独自站在角落里,仿佛跟我一样孤苦伶仃。她看上去寂寞而伤心,你不觉得吗?我猜她失去了亲生父母。但是她也想受到祝福,于是,她怯生生地来到人群边缘,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她——除了耶稣。我相信自己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她的心一定在怦怦地跳动,她的手一定是冰凉的,就像我问你我是否能留下时的那种感觉。她担心耶稣不会注意到自己。但很可能他已经注意到她了,你说呢?我在拼命地想象所有的细节——她慢慢地往人群里面挤,最后终于来到了耶稣的身旁;那时,耶稣会定睛看着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啊,她全身都在快活地发抖!然而,我希望画家不要把耶稣画的那么忧伤。如果你留心观看,所有关于耶稣的画都是一个样儿。可我并不认为他看上去真的有那么悲伤,否则小孩子们会害怕的。”“安妮,”玛丽拉说,心里在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打断她的话,“你不应该这样议论。这是不敬——大不敬。”

安妮的两眼闪现出诧异的神情。“哎呀,我觉得自己非常敬虔。我肯定没有不敬的意思。”“好吧,我并不是说你不敬——而是说随便议论这一类事情,听起来不大对头。另外,安妮,当我打发你去取东西时,你要赶紧拿来,不应该站在画像前发呆,而且还胡思乱想。要记住我的话。拿上卡片,赶快去厨房。好了,就坐在那个角落里,用心背诵主祷文。”

安妮把卡片立起来,靠在一个花瓶上。花瓶里装满了她采来的苹果花,是用来装饰餐桌的——玛丽拉斜视了花瓶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安妮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专心致志地学了起来,有好几分钟没有做声。“我喜欢这一篇,”她终于开口说道,“好美呀。我以前也曾经听到过——听孤儿院主日学校长说过一次。那时候我不喜欢它。因为他的声音非常嘶哑,祷告起来又是那么伤感。我真心地感到,他认为祷告是个痛苦的责任。这篇祷告不是诗歌,但它给我的感觉就像诗歌一样。‘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这简直就像是一行音乐。啊,我真高兴你想到让我学习这个,玛丽拉——小姐。”“好啦,学吧,别说话了。”玛丽拉简洁地说道。

安妮将花瓶中的苹果花搂到面前,轻轻地吻了一朵粉红色的花苞,随即又勤奋地学了更长的一段时间。“玛丽拉,”过了一阵子,她又开腔问道,“你觉得我在阿凡利亚村能交上一个知心朋友吗?”“一个——什么朋友?”“一个知心朋友——一个闺蜜,你知道的——一个真正情投意合、我能够向她推心置腹的朋友。我一生都在梦想着会遇见她。我并不真的期待着梦想成真,但是,我那么多美好的梦想刹那间都实现了,没准儿也能圆了这个美梦。你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吗?”“戴安娜·巴里就住在果园斜坡上,她跟你年龄差不多。那是个很好的小姑娘,等她回家了,没准儿能成为你的玩伴儿。这会儿她正在卡漠地的姨妈家做客。只是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巴里太太是个很挑剔的人。她不允许戴安娜跟表现不好的小姑娘玩儿。”

安妮的两只大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她隔着苹果花朝玛丽拉望去。“戴安娜是什么样子?她的头发不是红颜色,对吧?啊,我希望不是。我自己长着红头发,已经够倒霉了,如果知心朋友也是这样,我肯定无法忍受。”“戴安娜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她长着黑眼睛、黑头发,脸蛋儿红扑扑的。她善良又聪明,这可比漂亮更加宝贵。”

玛丽拉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伯爵夫人一样热衷于说教,她深信,对接受教育的孩子讲话,每一句都应该包含着深刻的道理。

但安妮对那句说教置若罔闻,却紧紧抓住了前半句那令人愉快的可能性。“啊,她很漂亮,我好高兴。这个重要性仅仅次于我本人漂亮——当然,我是不可能漂亮了——那么,最好能有一个漂亮的知心朋友。我在托马斯太太家的时候,她的起居室里有一个玻璃门书柜。书柜里没有几本书;托马斯太太把最好的瓷器和蜜饯放在里边——当她有蜜饯要保存时。书柜的一扇玻璃门破了。一天晚上,托马斯先生喝醉了酒,把那扇门打破了。另一扇门还很完整,当时,我经常将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看成一个住在书柜里的小姑娘。我叫她卡蒂·莫里斯,我们俩亲密无间。我跟她一聊就是一个钟头,特别是在星期天,我向她倾诉内心的一切。卡蒂是我生活中的安慰和慰藉。我们假装书柜被施了魔法,只要我能获得咒语,就可以打开门直接进入卡蒂·莫里斯的房间,而不是进入托马斯太太放瓷器和蜜饯的书柜。这时,卡蒂·莫里斯就会拉着我的手,带我来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处处都是鲜花、阳光和仙女,从此我们就在那里过着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后来,我要去哈蒙德太太家,与卡蒂·莫里斯分手简直令我肝肠寸断。而卡蒂也是痛不欲生,我知道她很难过,因为当她隔着玻璃门与我吻别时,也是哭得稀里哗啦。哈蒙德太太家没有书柜。然而,在离房屋不远的河上游有个长长的绿色小峡谷,那里住着最可爱的回声。它能把你说的每个字都重复一遍,即使你说话的声音不够响亮。于是,我想象那是一个名叫维奥莱塔的小姑娘。我们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爱她几乎就像我爱卡蒂·莫里斯一样——不完全相同,但也差不多,你知道的。在我去孤儿院的前一夜,我跟维奥莱塔告别,啊,她说再见的回声是那么的悲伤!我对她念念不忘,所以在孤儿院,我无心再想象出另外一个知心朋友,即便有想象的空间也不行。”“我认为,没有也好,”玛丽拉冷冷地说道,“我不赞成这些把戏。看来你有几分相信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能有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朋友也不错,这样你就会忘记那些胡言乱语了。但是,不要让巴里太太听见你所谓的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否则她会以为你在捏造事实。”“啊,绝不会的。我不会跟每个人都谈论她们——关于她们的记忆很神圣,我不会随便乱说的。但是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她们。啊,看哪,从苹果花里跑出来一只大蜜蜂。想想看,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居所——住在一朵苹果花里!想象一下,躺在风儿吹动的花朵里入睡!假如我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话,我真想做一只生活在花丛中的蜜蜂。”“昨天你还想做一只海鸥来着,”玛丽拉不屑地说,“我觉得你是见异思迁。我告诉你要专心背主祷文,不要说话。看来如果有人听你说话,你根本不可能闭上嘴巴。好吧,到楼上你的房间去学吧。”“啊,我差不多已经背会了——只剩下最后一行了。”“嗯,没有关系,照我说的去做。回到你的房间,把这个背熟了,然后就待在那儿,啥时候我叫你下来,你再来帮我准备茶点。”“我可以把苹果花拿上去做伴吗?”安妮请求道。“不行,你不能把房间弄得到处都是花儿。原本你就该让花儿长在树上的。”“我的确感觉到了,”安妮说,“我有点儿懊悔,不应该把花儿摘下来,从而缩短它们可爱的生命——假如我是一朵苹果花,肯定不愿意被人采下来。可是那个诱惑实在难以抗拒。遇到一个难以抗拒的诱惑时,你会怎么做呢?”“安妮,我让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听见没有?”

安妮叹了口气,返回到东厢房,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瞧——我会背主祷文了。在上楼的时候,我就记住了最后一句。现在,我要想象一些东西来装饰这个房间,这样它们就能永远留在我的想象中了。这个地板上铺着白色天鹅绒地毯,上面绣满了粉红色的玫瑰花,窗户上垂着粉红色的丝绸窗帘。墙上挂着金银丝浮花织锦挂毯。家具是桃花心木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桃花心木,但听起来十分奢侈。这是一个堆满了华丽丝绸靠垫的长沙发,靠垫有粉红的、蓝的、大红的和金色的,我优雅地斜倚在上面。在墙上挂着的那面漂亮的大镜子里,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倩影。我身材高挑、仪态万方,穿着飘逸的、有白色花边的长袍,胸前佩戴着一个珍珠十字架,头发上戴着珍珠首饰。我的头发像深夜一样漆黑,我的肤色是清澈的象牙白。我的名字叫柯迪莉亚·菲茨杰拉德小姐。不,不对——我没有办法将那个编得栩栩如生。”

她手舞足蹈地跑到那面小镜子前,凝神打量着自己。镜子里有一张长着雀斑的小尖脸,两只严肃的灰眼睛与她互相对视着。“你不过是绿山墙的安妮,”她认真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每当我想象自己是柯迪莉亚小姐时,我就会看到你现在的模样。绿山墙的安妮要比无家可归的安妮强上一百万倍,是吧?”

她俯下身子,深情地吻了吻镜子中自己的影子,又回到敞开着的窗前。“亲爱的白雪女王,午安。洼地里亲爱的白桦树,下午好。小山上亲爱的灰房子,下午好。我很想知道,戴安娜能不能成为我的知心朋友。我希望她能,我要深深地爱她。但是,我绝不能忘了卡蒂·莫里斯和维奥莱塔。如果我忘了,她们会受到很大的伤害,我可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即使她们是书柜小女孩和回声小姑娘。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她们,每天都送她们一个飞吻。”

安妮用手指尖朝着樱桃花抛了两个飞吻,随后,她用手托着下巴,又在白日梦的汪洋大海里纵横驰骋起来。

Chapter 9 蕾切尔·林德这一惊非同小可

安妮在绿山墙生活了两个星期后,蕾切尔·林德太太才过来看她。说句公道话,这也不能怪她。自从上次造访绿山墙之后,一场不合时宜的严重流感将这位好太太困在了家中。蕾切尔太太很少生病,因此她看不起爱生病的人;可是她宣称,流感和世上其他的疾病不同,只能看成是上天特别恩准的一种灾祸。医生刚一允许她出门,她便急不可待地来到绿山墙,心痒难耐地想要见识一下玛丽拉和马修收养的孤儿,关于那个孩子的流言蜚语早已在阿凡利亚村传得沸沸扬扬。

在那两个星期之间,安妮充分利用了睡醒后的每一分钟。她结识了那个地方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株灌木。她发现了苹果园下面的一条小路,那条小路向上穿过一带林地;她前去探索了林地深处多姿多彩的溪流、小桥、冷杉幼树林、野樱桃拱廊、长满了蕨类的角落,以及枫树和梣木间的岔道。

她与洼地里的清泉也交上了朋友——那条奇妙幽深、清澈冰冷的清泉;泉底铺着光滑的红色沙石,周边生长着棕榈叶形状的高大水羊齿草丛;一座木桥横跨在泉水前面的小河上。

安妮蹦蹦跳跳地走过木桥,登上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山,在那里,挺拔茂密的冷杉和云杉树下边光线晦暗如同薄暮;漫山遍野盛开着娇柔的“琼美女”,一种异常羞怯而芳香的林中野花,间或有几朵白色、灵动的琉璃苣,仿佛是去年残花的魂魄。银线般的蛛丝在树木间依稀泛着微光,冷杉树枝和蛛网似乎在进行着友好的对话。

所有这些令人惊喜的探索都是在每天允许她玩耍的半个小时内进行的,安妮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些发现,马修和玛丽拉的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来了。可以肯定,马修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对于这种“闲扯”,玛丽拉一旦发现自己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会立刻打断安妮的话,吩咐她闭嘴。

蕾切尔太太来访之际,安妮正在外边的果园里。她自由自在地徜徉在残阳染红的、微微颤动的青草之间;因此那位好太太有机会详细谈论自己的疾病,喜形于色地描述着每一次疼痛以及脉搏的跳动,以至于玛丽拉以为患上流感也是一种乐趣。描述完所有的患病细节,蕾切尔太太这才转入她来访的正题。“我听到一些关于你和马修的令人震惊的传言。”“我想,你感受到的远远比不上我自己的震惊,”玛丽拉说,“现在,我已经逐渐恢复平静了。”“出了这样的误会,简直太糟糕了,”蕾切尔太太同情地说,“你不能把她送回去吗?”“我想是可以的,但我们决定不那么做。马修很喜欢她。我必须说,我自己也喜欢她——虽然我要承认,她有一些毛病。这个家已经大变样了。她真是个聪明活泼的小东西。”

玛丽拉多说了几句话,这超出了她的本意,因为她从蕾切尔太太的脸上读出了不赞同的表情。“你让自己担当了一个重大的责任,”蕾切尔太太悲天悯人地说,“尤其是你从来都没有带过孩子。我猜,你对于她或者她真正的秉性并不了解,因此很难预料那个孩子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玛丽拉,我可不是想让你感到气馁。”“我并没有感到气馁,”玛丽拉平淡地答道,“一旦我下决心要做什么事情,就会坚持下去。我猜,你想见一下安妮。我把她喊回来。”

安妮很快就跑了回来,因着果园里的漫步,她看上去神采飞扬;但冷不防看到一个陌生人,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在门里边停下了脚步。她的确是一个相貌古怪的小家伙,穿着她从孤儿院带来的瘦小的法兰绒连衣裙,露出来两条细细的长腿。她脸上的雀斑看上去比以前更多、更明显了;她没戴帽子,风把她的红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在这一刻,她的头发显得格外红艳。“嗯,他们收留了你,可不是因为你的长相,这一点毫无疑问。”蕾切尔·林德太太强调指出。蕾切尔太太属于那种天性快活、很受欢迎的人,他们往往因为自己敢于直言不讳、不偏不倚而感到骄傲。“玛丽拉,她瘦得皮包骨头,长得不怎么样。过来,孩子,让我好好瞧瞧。天哪,有谁见过这么多的雀斑?头发红得像胡萝卜一样!喂,过来,孩子。”

安妮的确“过去”了,但并非像蕾切尔太太所期望的那样。她从厨房一下子跳到了蕾切尔太太面前,站在那里,小脸气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整个纤细的身子从头到脚都在颤抖。“我恨你,”她一边哽咽着叫道,一边还跺着脚,“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一遍遍地重复着,脚跺得越来越响,“你竟敢说我太瘦、太丑?你竟敢说我有雀斑、嘲笑我的红头发?你是一个粗鲁的、没礼貌的、冷酷的女人!”“安妮!”玛丽拉惊愕地叫道。

但安妮继续无畏地正视着蕾切尔太太,她昂着头,两眼喷火,双手紧握,将愤怒像一团蒸汽一样喷发出来。“你竟敢这样说我?”她激烈地重复道,“如果别人用这些话来说你,你会高兴吗?假如有人对你说,你肥胖笨拙、没有一丝一毫的想象力,你会怎么样?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你的感情,我也不在乎!我希望能伤害到你的感情。你对我的伤害,远远超过了托马斯太太那个酗酒的丈夫。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永远远!”“你竟敢说我太瘦、太丑?你竟敢说我有雀斑、嘲笑我的红头发?我恨你!”“咚!”“咚!”的跺脚声。“有谁见过这样的坏脾气吗?”吓坏了的蕾切尔太太嚷道。“安妮,回你的房间,待在那儿,等我过去再说。”玛丽拉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安妮“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冲向客厅的门,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儿关上,震得外面走廊墙上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她像旋风一般横扫过大厅,冲上楼梯。接着,楼上传来一声轰响,表明她同样狠狠地关上了东厢房的门。“好吧,玛丽拉,我可不羡慕你养育那样一个孩子的任务。”蕾切尔太太用无法言表的严肃口气说道。

玛丽拉想要表示一下歉意、或者批评安妮几句,结果说出来的话不但当时、而且事后也令她感到惊讶。“蕾切尔,你实在不该嘲笑她的长相。”“玛丽拉·卡斯伯特,刚才我们亲眼目睹了她大发雷霆之怒,你的意思不会是支持她吧?”蕾切尔太太气愤地质问道。“不,”玛丽拉缓慢地答道,“我并不想为她开脱。她确实很不懂事,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可是,我们也要体谅她。从来没有人教导她什么是对的。蕾切尔,你真的对她太严苛了。”

玛丽拉不由自主地加上了最后那句话,尽管她再次为此而感到惊讶。蕾切尔太太带着一种尊严受到伤害的神情站起身来。“行啦,玛丽拉,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说话必须小心翼翼,因为首先要考虑到孤儿们脆弱的感情,天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孤儿。啊,不,我并不感到恼火——你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是为你感到遗憾,以至于都顾不上生气了。你跟那个孩子之间将会有很多麻烦。如果你听我的劝告——我猜你根本听不进去,虽然我养育了十个孩子,还埋葬了两个——你应该拿一根粗大的桦树枝去‘跟她好好谈谈’。对于这种孩子,我认为那才是最有效的批评。我想,她的脾气跟她的头发非常般配。好了,晚安,玛丽拉。我希望你还像以往那样经常去看我。我被人这样臭骂和侮辱之后,你甭指望我一时半会儿还会过来。在我的经历中,这还是一件新鲜事儿。”

话音刚落,蕾切尔太太悻悻地拂袖快速离去——如果一位走路摇摇摆摆的胖女人能够快速离去的话——玛丽拉紧绷着脸,来到东厢房。

她一边登上楼梯,一边不安地想着应该怎么办。对于刚才那一幕,她也感到十分沮丧。那么多的人,安妮偏偏对着蕾切尔·林德太太冲冲大怒,这实在是一件不幸的事!这时,玛丽拉突然感到一阵难堪和自责。发现安妮性格上的这个严重缺陷,她感受到的与其说是难过,还不如说是羞愧。对于那个使用桦树枝的友好建议——蕾切尔太太自己的孩子们可以证明其显著的效果——玛丽拉却并不感兴趣。她不相信自己会去抽打一个孩子。不行,必须用其他的惩罚使安妮充分意识到她的重大过失。

玛丽拉发现安妮脸朝下趴在床上,伤心地哭泣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沾满泥的靴子蹬在了干净的床罩上。“安妮。”她心平气和地叫道。

没有回答。“安妮,”她加重了语气叫道,“马上从床上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安妮扭动着身子下了床,僵硬地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的脸上泪痕斑驳,眼睛有些红肿,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板。“安妮,你这种表现可真不错!你难道不害臊吗?”“她没有任何权利说我丑,议论我的红头发。”安妮半是回避、半是挑衅地顶撞道。“你没有任何权利对她大吵大闹,安妮。我为你感到羞耻——真是丢死人了。我原想让你在林德太太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结果你却给我丢人现眼。我就不明白了,林德太太不就是说了你两句,说你的头发红、长相一般,你何至于那样大动肝火呢。你自己不也经常这样说嘛。”“啊,自己说跟听见别人说,完全是两码事,”安妮哀哀地说道,“也许你知道一件事是这个样子,但你还是情不自禁地希望别人不要这样想。我猜,你觉得我的脾气坏透了,可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在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有一团东西在我里面直冲上来,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只好冲着她大发烈怒。”“好了,我必须要说,你充分暴露了自己的本相。林德太太会把你的这件好事到处传扬——她肯定会讲的。安妮,像你那样子脾气失控,真的很可怕。”“想象一下,如果有人当面说你瘦得皮包骨头、是个丑八怪,你会有什么感觉。”安妮眼泪汪汪地恳求道。

一件往事顿时浮现在了玛丽拉的脑海中。就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听见姑妈对另外一个人说:“真遗憾,她是这么一个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小东西。”玛丽拉用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才将那个伤痛抚平。“安妮,我可没说自己认为林德太太对你讲的话都是对的,”她放缓了语气承认道,“蕾切尔讲话太不注意了。但你并不能因此就有理由发火。她是个陌生人,是个长辈,还是我的客人——这三个理由都要求你尊敬她。而你却粗野、无礼……”——玛丽拉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惩罚措施——“你必须去她家,告诉她你为自己的坏脾气感到非常难过,请求她饶恕你。”“我绝不会那样去做,”安妮坚定而愠怒地说,“玛丽拉,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来惩罚我。你可以把我关在阴暗潮湿、有毒蛇和蟾蜍的地窖里,只给我面包和水,我不会抱怨。但是我绝不会去乞求林德太太饶恕我。”“我们没有把人关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的习惯,”玛丽拉平淡地说道,“在阿凡利亚村,这些事尤其罕见。但是,你必须向林德太太道歉,在你答应愿意这样做之前,你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那么,我就永远待在这里好了,”安妮忧伤地说道,“因为我无法告诉林德太太,我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难过。我怎么可能这样做呢?我并不难过。我难过的是惹你生气了;但是我很高兴对她说出了心里话。这是一个极大的满足。我没有感到难过,我就不能那样说,对吧?我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会难过。”“没准儿到了早晨,你的想象力就会变得更加丰富,”玛丽拉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离开,“今夜,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你的心情就会有所改变。你说过,如果我们把你留在绿山墙,你将努力做个好孩子,可是我要说,今晚你的表现并不是这样。”

玛丽拉把这些话留给满腔怒火的安妮去反思,自己转身下楼回到厨房。她的心里忧伤烦恼,既生安妮的气,又生自己的气。因为,每当她想起蕾切尔太太目瞪口呆的样子,就会产生一种理应受到谴责的、想要放声大笑的愿望,并忍不住咧着嘴偷偷地乐起来。

Chapter 10 安妮道歉

那天晚上,玛丽拉没有跟马修提起这事儿;第二天早晨,安妮仍然不肯屈服,对于她不下来吃早饭,玛丽拉必须有个说法。她就原原本本地把整个经过告诉了马修,竭力让他意识到安妮的表现实在太出格了。“蕾切尔·林德受到指责,也是一件好事;她是个爱管闲事的老长舌妇。”马修自我宽慰道。“马修·卡斯伯特,你真让我感到震惊。你明明晓得安妮的行为很过分,可你还是站在她的一边!我猜,接下去你会说,她根本就不应该受到惩罚!”“哦呵——不——不完全是那样,”马修不安地说,“我承认,她应当受到一些管教。但是不要对她太严厉了,玛丽拉。想想看,从来没有人教导她正确的行为。你打算——你打算给她一些东西吃,对吧?”“你啥时听说我用饿肚子的方法逼迫人改错呢?”玛丽拉气愤地问道,“她一日三餐照常吃饭,我会亲自把饭给她端上去的。只不过她必须待在楼上,直到愿意去向林德太太道歉为止,马修,这是不可更改的。”

他们沉默无言地吃了早饭、午饭和晚饭——因为安妮还在固执己见。每顿饭后,玛丽拉都用托盘装满食物,送到东厢房,过了一会儿又端下来,食物基本上原封未动。马修忧虑地看着端下来的晚饭。难道安妮一整天水米未进吗?

那天晚上,趁着玛丽拉去后边草场牵回母牛的工夫,守候在牲口棚附近观望的马修,像个盗贼般的溜进了房屋,偷偷地上了楼。通常,马修不是待在厨房,就是待在过道旁他自己的小卧室里;每当牧师来家里喝茶,他偶尔也会浑身不自在地到客厅或起居室作陪。自从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他帮着玛丽拉给闲置的东厢房贴了壁纸后,就再也没有上去过了。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道,在东厢房门外站了几分钟,这才鼓足勇气敲了几下,然后推开门向里边张望。

安妮正坐在窗前的那把黄椅子上,愁闷地望着外面的花园。她看上去瘦小羸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马修心里不由地感到一阵刺痛。他轻轻地关上门,悄悄地走了过去。“安妮,”他压低声音说,仿佛害怕被人听到,“你还好吧,安妮?”

安妮勉强微笑了一下。“我很好。我想象了很多东西,它们帮助我熬过这段时间。当然,我很孤单。也许我慢慢就会适应的。”

安妮又挤出一个微笑,表示自己对未来漫长的囚禁岁月的勇气。

马修心想,必须抓紧时间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免玛丽拉提前回来。“哦呵,安妮,难道你不觉得最好是认个错、从而结束这件事吗?”他低声说道,“你知道,迟早都要这么做的,因为玛丽拉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非常坚定,安妮。要我说呀,赶快照她的话去做,让这件事过去吧。”“你的意思是说,去向林德太太道歉?”“是啊——道歉——就是这个词儿,”马修急切地说道,“也就是说,把事情给缓和一下。那就是我的言下之意。”“我想,为了让你高兴,我可以去做,”安妮沉思着说,“如果说我感到抱歉,那将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现在确实很抱歉。昨晚,我丝毫都没有感到歉意。我简直气疯了,整整一夜我都气得要命。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夜里我醒了三次,每一次都是怒火中烧。但是,今天早上怒气消失了,我不再感到怒不可遏——而是感到一种可怕的虚弱。我为自己感到羞愧。可是我无法想象,就这样去向林德太太服软。这太令人屈辱了。我下了决心,宁肯永远被关在这里,也绝对不去道歉。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愿意为你去做任何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去的话——”“哦呵,我当然是这么想的。缺少了你,楼下实在太冷清了。去把事情缓和一下——做个好女孩。”“好吧,”安妮顺从地说,“等玛丽拉一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对——那才对头,安妮。但别告诉玛丽拉我说了这些话。没准儿她会认为我是在管闲事,我答应过不干涉的。”“就是野马也不能把这个秘密从我口中拽出去,”安妮郑重其事地保证道,“可是,野马怎么能够从人身上把秘密给拽出去呢?”

马修对自己的成功感到畏惧,已经溜走了。他匆匆逃到了马场最远的角落里,唯恐玛丽拉怀疑他所做的事情。而玛丽拉呢,刚一进屋子,就开心而又意外地听到栏杆上一个哀怨的声音在喊“玛丽拉”。“怎么啦?”她走进厅堂,问道。“我很抱歉自己乱发脾气,说了一些无礼的话,我愿意去向林德太太赔不是。”“很好。”玛丽拉生硬地答道,没有暴露出她内心的放松。她一直都在忐忑不安,万一安妮拒不认错,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呢,“等挤完牛奶,我就带你过去。”

于是,玛丽拉挤完牛奶之后,就带着安妮踏上了门外的小路,她腰板挺得倍儿直,很是得意,而安妮却耷拉着脑袋,显得十分沮丧。但刚走到半路,安妮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突然打起了精神。她抬起头来,轻快地走着,两眼凝视着落日晚霞染红的天空,浑身洋溢着一种兴致勃勃的情绪。玛丽拉不满地看着这个变化。这可不是一个温顺的悔罪者应有的态度,她可不想把这样的安妮带到被冒犯的林德太太面前。“安妮,你在想什么呢?”她厉声问道。“我在想象自己应该跟林德太太说些什么。”安妮神情恍惚地答道。

这话还算令人满意——或者说应该令人满意。然而,玛丽拉却摆脱不了那种想法,即她的惩罚方式在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儿。安妮没有理由表现得这么兴高采烈。

一直等她们来到了林德太太面前,安妮这才收敛起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林德太太正坐在厨房窗前织东西。转瞬之间,安妮的兴奋神色一扫而光,脸上流露出了痛悔的表情。大家都还没有开口,她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错愕的蕾切尔太太面前,伸出双手恳求道:“啊,林德太太,我无比的难过,”她颤抖着声音说道,“是的,即使用尽词典里所有的词汇,我也无法表达自己的伤心。你一定要设身处地想象一下。我对待你的态度非常恶劣——我给亲爱的朋友们,马修和玛丽拉,丢了脸,尽管我不是一个男孩子,他们还是把我留在了绿山墙。我是一个坏到了家的、忘恩负义的女孩子,我应该受到惩罚,被可敬的人们永远驱逐出去。就因为你跟我说了实话,我就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真是坏透了。那些都是实话;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我的头发是红色的,我长着雀斑,又瘦又丑。我对你说的话也没有错,但是我不应该那么说。啊,林德太太,求求你,求求你饶恕我吧。如果你不肯的话,一个可怜的小孤儿会痛苦一辈子的,即使她脾气很糟糕,你能饶恕她吗?啊,我确信,你无法原谅我。林德太太,请你说你愿意饶恕我。”“林德太太,求求你宽恕我。”

安妮将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低下头,等待着判决。

无疑,她是真诚的——她的语调充满了真诚。玛丽拉和林德太太都明白无误地听出了她的诚意。但是,玛丽拉惊诧地意识到,安妮在屈辱的低谷中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乐趣——并且在享受着这种完全的降卑。那么,她,玛丽拉,自以为得意的正当惩罚又有什么意义呢?安妮已经把惩罚转变成了一种正面的娱乐。

善良的林德太太不知底里,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她仅仅感到安妮的道歉非常全面,因此,她那颗宽厚而好事的心中的怒气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好啦,好啦,起来吧,孩子,”她诚恳地说道,“当然,我原谅你了。不管怎样,我觉得我对你说的话也有点过头。可我就是这样一个口没遮拦的人。你千万不要在意,就是这样。不可否认,你的头发的确很红;但是从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其实,我们是同学——她小的时候,头发跟你的一样红彤彤的,可等她长大之后,头发颜色变深了,变成了非常漂亮的茶褐色。如果你的头发也能变成那个颜色,我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意外——一丝一毫都不会的。”“啊,林德太太!”安妮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给了我希望。我将永远把你当做一个恩人。啊,我想,等我长大了,只要我的头发能变成漂亮的茶褐色,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如果一个人长着漂亮的茶褐色头发,她就很容易表现的出色,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吧?你跟玛丽拉谈话的时候,我能不能去坐在花园里苹果树下那条长凳上呢?那里有非常大的想象空间。”“哦,可以,快去吧,孩子。你如果乐意的话,可以到那个角落采一束白色的六月百合。”

安妮起身出去,拉上了门,林德太太敏捷地站起身来,点亮了灯。“她真是个古怪的小东西。玛丽拉,坐这张椅子;这要比你坐的那一张舒服;那张椅子是留给雇工坐的。是的,她的确是个古怪的孩子,但毕竟她也有某些可爱之处。这会儿,对于马修和你收养她,我不再感到惊讶——也不怎么为你们感到遗憾了。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好姑娘。当然,她表达感情的方式很独特——有点儿——哦,你知道的,有点儿煽情;但既然生活在有教养的人们中间,她可能会改掉那个毛病。再说,我觉得她的脾气相当火爆;但有一点值得欣慰,就是急脾气的孩子见火就着,过去得也快,不会鬼鬼祟祟、弄虚作假。我可不待见一个诡诈的孩子,就是这样。玛丽拉,总的来说,我还有点儿喜欢她呢。”

到玛丽拉要回家的时候,安妮从暮色苍茫、花香四溢的果园中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水仙花。“我的道歉很感人,是吧?”走在小路上,安妮自豪地说道,“我想,既然必须道歉,就不如把它做得十分到位。”“你做得很到位,很到家,”玛丽拉随口应道。她发现,一想起刚才的情景,自己就忍俊不禁,因此心中有些慌乱起来。同时,她还感到几分不安,似乎自己应该对安妮所谓的感人道歉进行责备;可是,那样做岂不是很荒唐!为了宽慰自己的良心,她严肃地说道:“我希望,今后你再也不要去向人道歉了。安妮,我希望你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要人们不再嘲笑我的长相,那也不难做到,”安妮叹了口气,说道,“对于别的事情,我并不怎么爱发火;可是,对于人们嘲笑我的头发,我实在是受够了,那会使我立刻爆发。等我长大了,你认为我的头发会不会真的变成漂亮的茶褐色呢?”“安妮,你不应该老是想着自己的长相。我担心,你会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小姑娘。”“我晓得自己其貌不扬,怎么可能会虚荣呢?”安妮反驳道,“我喜爱漂亮的东西;我讨厌照镜子时,看到不漂亮的地方。那会让我感到无比伤心——就像我看到任何丑陋事物时的感觉一样。因为它不美,我才心生怜悯。”“善行重于美貌,”玛丽拉引用了一句格言。“以前,也有人跟我这样说过,可是我对这话表示怀疑,”安妮质疑道,她嗅了一下怀中的水仙花,“啊,这些花好香啊!林德太太真好,把这些花送给我了。如今我不再讨厌林德太太了。向人道歉并且得到饶恕,那会使你有一种轻松惬意的感觉,对吧?今夜的星星是不是很亮?如果你能住在一颗星星上,你会选哪一颗呢?我想选那座昏暗小山上那颗大而璀璨的明星。”“安妮,求你别再说话了。”玛丽拉说。她已经被安妮那飘荡的思绪给弄得不胜其烦。

一直到她们转入自家门前的小路,安妮都没有再作声。一丝微风迎面吹来,她们闻到了沾满露水的鲜嫩羊齿草的清香。在前面远远的阴影里,绿山墙厨房那令人愉悦的灯光在树木间闪烁着。安妮突然挨近玛丽拉,把自己的小手伸到她粗壮的手掌之中。“能够回家,并且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家,真的很美好,”她说,“以前,我从来没有爱过哪个地方,但是现在我已经爱上了绿山墙。没有比家更好的地方了。啊,玛丽拉,我是那么的幸福。此时此刻,我就可以祷告,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困难。”

玛丽拉握着那只瘦弱的小手,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她感到很温馨——也许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母性本能的悸动。那种甜蜜而又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心慌意乱。她赶紧借着说教来恢复自己平时的镇静。“安妮,如果做一个好孩子,你就会永远幸福。你不应该觉得祷告有什么困难。”“背诵祈祷文跟祷告不完全是一码事儿,”安妮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我要想象自己是吹拂那些树梢的一阵清风。等我厌倦了那些树木,我就想象自己在这些小草之上轻轻地吹过——然后,我将飞到林德太太的花园里,与花儿一道翩翩起舞——紧接着,我将呼的一声吹过苜蓿地——飞到丽水湖上,使水面荡漾起波光潋滟的涟漪。啊,就连风都能激发出这么广阔的想象空间!玛丽拉,我不再多嘴多舌了。”“哦,感谢上帝!”玛丽拉虔诚地长舒了一口气。

Chapter 11 安妮对主日学的印象

“喂,你喜欢这些裙子吗?”玛丽拉问道。

安妮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表情凝重地看着床上的三条新连衣裙。一条是用灰不溜秋的彩色条格平布做的,那还是去年夏天,玛丽拉看着这种布料结实,忍不住从一个小贩手里买来的;一条是她用冬季大减价时买的黑白格棉缎做的;还有一条是用硬挺而朴素的蓝印花布做的,那块布料是她这个星期才去卡漠地的小店购得的。

这些裙子都是玛丽拉亲手缝制的,看上去一模一样——普通的裙摆,腰身处没有任何皱褶,袖子也同样朴实无华,是紧箍着胳膊的直筒袖。“我会想象着让自己喜欢。”安妮冷静地说道。“我不乐意你去凭空想象,”玛丽拉不悦地说道,“啊,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这些裙子!这些裙子怎么啦?难道它们不是新崭崭、整洁而合身吗?”“是的。”“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呢?”“它们——它们——不漂亮。”安妮不情愿地答道。“漂亮!”玛丽拉轻蔑地说道,“我可不想挖空心思为你做漂亮的衣裳。安妮,我不打算纵容虚荣心。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这些裙子都不错,实用耐穿,没有什么荷叶边或花哨的衣裙边饰,今年夏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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