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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8 01:3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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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素素

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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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心绪

女人心绪试读:

婉约江南(代序)

江南让我伤感。六年前也是这样,外滩迷蒙的夜灯,沧浪亭厚重的门,西湖边的断桥,秦淮河两岸的人家,给我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我像是来晚了,又像是刚刚与谁擦肩而过,我为此而伤感。这一次我又重温旧梦似的迷失了,一走进江南的雨中,就想哭,就像几年前曾在一个夏季走进江南。江南是淋在雨中的,乡间的稻田里水涨满了,住在稻田里的人家被水围在汪洋里,绿苔已长到屋顶。城市的街道是水洗过的,街边摊上摆满了被水浸泡得干千净净肉很厚的鸭脚掌,红色塑料桶里装着水珠颤动的凤尾花。我手中擎着一把伞,从上海走到南京,又从南京走到苏州、杭州,每天衣角是湿的,心情也是湿的。那次的江南之行,印象就是人被蒙在了雨中,掉进了水里,找不到高处,看不见岸。我这个来自北方的女人就想,生在江南,不可能不多情不缠绵,所谓才子佳人,是江南的天所造江南的地所设的,这里就应该发生梁山伯祝英台白蛇许仙那样的故事。

这次来江南是秋天。以为秋天的江南是晴的,没想到秋天也有梅雨的日子,那细细的雨丝,浓浓的雾气,又一次将我的衣角和心打湿。我手中仍是攀着那把伞,走进无锡,走进周庄,走进绍兴,这都是我以前不曾去过的地方。有一个感觉,这次我走进了江南的细节,走进了江南最美最温柔的所在。我仿佛曾经是这里的人,或者这里就是我的老家,在这里面走的时候,脚下一绊一绊的,都是乡愁。仿佛掉入深潭,仿佛我曾在这里失恋。

那个雨天,我在无锡的寄畅园里走不出来了。当我听说这个园子原是宋代大词家秦观子孙所建的私园,这个园子立刻就成了我的故知。我知道,这感觉与秦氏子孙无关,是因为秦观,确切地说,是秦观词里那一句千古绝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情的唐诗宋词,没有比这一句更美的了。它已经超越了古典,也超越了现代。我想,千年以前那个在苏东坡门下做弟子的男人,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他为生命的相逢惊喜,又为相爱而不相守叹息,当爱不可得,就告诉你以这种方式自救,这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也是一个理性的男人。他写下的这句千古绝唱,从宋代唱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找到支撑,找到爱下去的理由。他也是一定要这么写的,多雨的江南,就是滋生温情和爱的地方,一代词家,不可能背离爱的主题。让我惊奇的是,时空已是一千多年,却从未落伍,许多人至今还在如此表达。

浙浙沥沥的雨中,走在秦氏明代子孙的园里,怀想的却是他们宋代的爷爷。在我心里,这个园子的背景里如果没有秦观的名字,这个园子就是一般的园子;秦观的词里如果没有那样一句千古绝唱,秦观也和其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生命的意义其实是很具象的,秦观爱了,秦观还写下那么一首词,于是他就与别人不同,就千古流芳。历史其实也是这么连接起来的,它并没有和你要太多,是你想做太多,却什么也没做好。比如爱,你爱了很多的人,却没有真正地爱过,你的生命就不会留下痕迹。

可是,走遍了这个园子,我居然没有看见一块属于秦观的碑刻石雕,到处都是康熙乾隆下江南时恣意涂抹的“御笔”,本是清静避世的“凤谷行窝”,却踩满了王者的脚印。也许它当初不是这个样子,这都是后来的人加进去的。不管怎样,既然它是和秦观联系着的,就应该在园的一角刻一块秦观的词碑,不用多,就刻那言情的一句足矣。

也许因为我是女人,走进这个园子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写词的那个男人。每一条小径,每一道门坎,都是他牵引着我的。是他使我仍然相信,这世问存有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不在乎形式,不在乎远近,等待是最美的。

我清楚地觉出,在北方的时候,我是不安分的,绝望的,江南的雨雾,浇灭了我的焦躁,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忧郁。走进此园,有如流浪的路上突然看见了归宿,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婉约的江南,婉约的秦观,我走了这么远,原来就为听你说那一句我熟读千遍的古词。

女人的秋千

白夜之约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像白夜一样晴朗的女孩。她长长的黑发间有一股大兴安岭松脂的香气。我想起了她的《北极村童话》,背景里有很白很厚的雪,有姥姥家那座结实的木克楞房子,她黑黑的眼睛在那扇木格子窗权里闪烁。那是女孩子迟子建的眼睛,也是女作家迟子建的眼睛。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尽可以猜想白夜的美丽,猜想黑龙江的清澈,猜想极地的神秘。

她在哈尔滨的家虽居八层楼上,仍有市声传递上来。她写字的桌子背对着窗户,桌上蒙一块蜡染的粗布,瓶子里插着秋天的芦苇。我吃惊地望着它们,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说,我的桌上也有这两样东西。子建与我会心地笑起来。

看她挂在墙上的画,我以为出自哪个名家之手。子建说,那年她心脏不好,一分钟跳一百二十多次,跳得不能写东西,就上街买了一盒油彩,一块粗布,坐在家里画画。从来也没画过,却第一张就画深秋的白桦,金黄的安宁的白桦。居然画得很美,先把自己感动得流泪了。接着又画大兴安岭的森林,纯如翡翠辞如湖的森林。她知道为什么心跳了,闹市不是家。于是她怀揣着心跳,乘着江轮回到北极村姥佬的身边。那次的病就这样不治而愈。

我对子建说,我要去北极村看白夜,看白夜之前我一定要先来握住你的手,你把那里写得太美了。子建说,去吧素素,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你其实是自然的女儿。

就这样,我走进了中国最北的那个村子,迟子建姥佬的村子。

在我坐的车子到来之前,已经有无数的车子和人涌入。这一天是夏至,是一年中最长的白昼,人们有理由搅碎北极村的宁静。我不是也来了么?

北极村并不很大,老式的尖顶木克楞房子与后来盖的瓦房再后来盖的水泥捣制的楼房,松松散散地连缀在黑龙江边。不知为什么,那几幢小楼让我感觉生硬,那些瓦房也显得极不和谐。在森林与江水的背景里,只适合那种尖顶的木克楞房子,它们之间才有很深的依偎和亲昵。那是一幅画。

我住的却是村中间的一幢小楼。它是北极村饭店。我一进门就打听迟子建的姥姥住哪里,门口一个女人立即说,这家饭店的主人就是迟子建的小舅舅呀。天呵,迟子建干脆把这个细节省略了,她居然不为自己的小舅舅拉一拉我这么好的主题,而我居然自己找上了门。

那时,迟子建的小舅舅不在饭店里,门口那女人就喊迟子建的小舅妈。于是一个眉眼十分清秀的女人从后厨擦着手应声而出。子建的朋友呵,快楼上请。阿庆嫂似的。一楼是餐厅厨房,二楼是几间干净的客房,她让我住最好的那一间。住上了之后我问,子建的姥姥在哪儿?小舅妈说,刚刚还在呢,说要回家看看,总是不放心家里。我想她是回那个迟子建写过一千次的木克楞老房子了,的确,对于姥姥,那才是家。

在饭店吃过午饭,我便一个人向江边走去。黑龙江。乘车去北大荒时,在萝北名山曾经与它擦肩而过,我将头探出车窗,远远地向它招手,像是告诉它一个女人来过这里,即使不下车也永远记住了它。后来便是去黑河去暖浑,又一次与它相遇,那时的心事已完全不同,感情的云烟被黑色的江水打湿了,我融入了那一段血染的历史里,不敢正眼看它,只能记忆和回想。

黑龙江流经北极村时略略扬起了一个弧度,仿佛有意让它成为最北的村子。江水很深很清,看起来又如油一样稠粘,不发一点声响。彼岸也是一个村子,一江之隔,却是两种肤色两种语言。彼岸那个村子不会叫北极村,他们还有更北的村子。但是彼岸一定听见此岸的喧闹了。

有人现在就在江边支起了帐蓬,吃着烧烤的江鱼,喝着罐装的啤酒,像过夏令营。女孩子们在江边那一片开阔的草地上采摘着野生的鲜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自乐自醉。摄影爱好者举着相机,东照一下西照一下,照了无数卷好奇心。江边有两块石碑,一个写北极村,一个写神州北极。许多人在那里照相留念。我站过去照相时,一个姑娘将她头上的花环摘下了给我。那是一个用金黄色的花朵编织而成的大花环,我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只记住了那种眩目的金黄。我甚至觉得那就是北极村的颜色。

所有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等待着白夜。

与我一样,有的人既为白夜而来,也为北极村而来。他们在北极村的街上毫无顾忌地走,布满了北极村的各个角落。他们随意就可以走进人家的院子,随意就和院子的主人说起话来,院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极易让他们感动,即使是熟悉的也仿佛也未见过。在陌生的地方,的确最能感觉出陌生。

我突然就想去看看北极村最北的一家人。我去到那里时,那家的院子和屋内已经被来访者挤满了。女主人披着黑黑的长发,穿了件大红色衬衣,还特意将衬衣扎在米色的西裤里。她并不漂亮,却挎了一只装了小鱼的筐子,做出各种姿势让人拍照。她似乎已经习惯于这种来客如云的场面,话也说得很老道。她的丈夫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院子里编那只捕鱼的虚笼,身旁有一个小男孩在吃着饼子和大葱,父子俩像没看见走进来的人。

女人在说她自己的故事。老家在山东营南,过来十几年了。有人给介绍对象,就嫁了,他是山东潍坊人,比我来得早。人是好人,不会说话,木头人。这座木克楞房子是十几年前盖的,没想到就成了中国最北的一家。那年我家第一次来了北京的记者,从此我就出名了。

这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心里对她有了排斥,就不再听她姑噪。男人仍在低头编着虚笼。我蹲下去问他除了捕鱼还做什么,他说,种小麦,黄豆,土豆。我便想起迟子建写的《亲亲土豆》,那里的女人,可与眼前这个女人不同。我为编虚笼的男人难过了好一阵子。

重又走到街上时,有人指着那家女人的背影对我说,别听她的,那是个疯女人,前些年跟一个城里人跑了,不几天就让人给甩了,还有脸回来。男人也太窝囊,回来就回来,屁也不放。那女人现在还常吵吵离婚呢,乡里县里不让离,离了还有最北一家人吗?

生活原本就有生动的历痛和疤痕,即使是小说家,也编不过生活。那家人从此就让我牵挂了。因为那个男人不会说话,因为那个家被城里人访问了,因为每年都要过白夜节,那女人便再也过不了安分的日子了。她自己受着折磨,她还折磨那个老实的男人。她其实也没有错,她是受了现代文明的诱惑,那次出走虽然失败了,毕竟是一种觉醒。

北极村也是这样被打开的。记得进村之前,看见入村的路边立一块牌子,告诉进村的人注意事项。它已经不是一个村子的概念,更像旅游风景区。一个白夜节,将朴素的村子变得花哨喧嚣,我的心其实从那一刻起就负疚了。走在北极村的街上,我依稀能看见它旧日的格局。当人们不知道这儿有白夜时,它是封闭的,自在的,孤独的,那些尖顶的木克楞房子冬天埋进雪里,夏天淋在雨里,一年年陈旧斑驳。凡人的心理总是恒常不变最好,极村就应该是这样的。但它终于被发现了,它的宁静便也随之消失。

许多的美就是这样消失的。现在是北极村。

迟子建却说,北极村是她的童话,她的花园。那一定是童年留下的印象,她的文字大都是为过去而写的,是北极村史诗。她现在呆的地方比北极村荒凉多了,感觉干渴当然就想姥姥家的木克楞,想江里的鱼,想森林空地上的芍药马兰花。如果再见到她,我会对她说,不要再写北极村了,不要再鼓动人们向着白夜旅行了,总有一天,你又心跳得写不下东西,却没地方去了。

白夜如约而至。

它像一个会煽情的女人,将四面八方的追求者调集在它的裙据之下。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尽管天阴云厚,时光还是像刚刚过午。人们陆陆续续向江边汇聚。

迟子建的佬姥来了。我与她在北极村饭店门口照了一张相,然后一起朝江边走去。她是小脚,小小的个子,脑后梳着髻,脸色细腻红润,穿一身黑布衫。说话是山东口音,羞涩而干脆。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迟子建的姥姥,我知道迟子建为什么在许多作品里都要写到她的姥姥了。姥姥给她故事,给她想象力。

我与姥姥没有话说,就那么并肩向前走着,觉得在很早以前就认识她,有一种童年的温柔从记忆里悄悄漫上来。在我的感觉里,那个白夜,姥姥是最美的,我的一部分感情留在去江边的路上了。

因为到了江边,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我。来来去去的人太多,我找不到矮小的姥姥,我想她一定感到与我说话很累,而与村人坐在一起了。我很快也加入了人群,人群这时其实是被卖各种各样饮料小吃玩具香烟的贩子包围着,他们是北极村人,每年的白夜,就这样叫卖,一天赚的钱够一年的花销。那些叫卖者的面孔以及推销方式,最终打碎了北极村的神秘和我对它的崇拜。

火晚会开始了。那时已是夜里10点,云层上面的太阳该不会落,江边的小广场仍然亮如白昼。人们围着簧火跳舞,一支又一支,仿佛想将这一天拉得更长。

白夜是极地才有的景色。在此之前我曾经想,今生今世是不可能走到南极了,但我可以走到中国最北的那个村庄,去那里观赏白夜。我在地图册上先找到了漠河,然后就找到了北极村。我在那个小圆点上做了个记号,告诉自己必须在夏至当天抵达那里。为了白夜,我还翻了《辞海》,上面居然没有这个辞条。

也许是因为白夜这个词在中国叫响还是近年的事,真正的白夜不在中国。记得以前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夜》,那里描述的是彼得堡的白夜,白夜里的爱情。后来又读过铁凝写的散文《女人的白夜》,她去了一次挪威,奥斯陆的白夜比彼得堡的白夜更悠长更有特殊的风情。总之白夜应该是在距北极最近的地方,北极村不过是在中国最北的地方,因为它急于敞开村门,才制造出一个中国的白夜,中国的字典却还没来得及收入这个名词。

无论如何,北极村的白夜也叫白夜,这里只有两个小时是真正的黑天。人们在这一天醒的时间最长,可以多做许多事情。对于东北人,醒着和做着,就意味勤劳。这有什么不好?因为夏至里有白夜,冬至里就有黑昼,白夜有多长,黑昼就有多长。东北人往往给人闲散的印象,都是这漫漫黑昼把他们给睡懒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希望停留在白夜,让白夜的太阳永远挂在空中。

白夜渐深时,一位诗人朋友约我跳舞。他在大兴安岭地委大楼里当高官,我到加格达奇时因举目无亲而拿着一张字条去找他,那时已是晚上,他居然还在办公。第二天,他送过我一本诗集。那是一个纯粹的诗人,却干着政治,他的心脏和腰都不好。本来他已经与我告过别,已经决定不去北极村,送我走后,又有大人物找他,他就只好陪着上来了。从加格达奇到北极村叫上来。他含着苦笑向我解释着。我说这就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说,每年都有白夜,累死我了。

没想到,这个曾在黑龙江边的簧火旁与我共舞的诗人,几个月后真就去世了。他的死与白夜没有关系,但那个晚上我的确听他说累死我了。白夜一旦变成节日,就开始永恒地忙碌,那种忙已失去了白夜本来的面目。然而我相信,不论迟子建姥姥的村子多么佣挤,人们还是会在每年的这一时刻,千里万里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与白夜相约。

绝唱

盛夏的时候,走到了辽西。

以前从未去过辽西。对辽西的感觉就是总有风,风中带着黄沙。离那里不远就是大漠,辽西被大漠烘烤得很干燥。干燥的辽西肯定荒凉寂寞。荒凉寂寞的辽西肯定影响人的心情。那种心情如果是长年累月,对人就是长年累月的折磨。住在辽东半岛的海边想辽西的干燥,是暗自侥幸和庆幸那种心理。

盛夏的时候就去辽西并不是有意,而是这个时候走到了辽西。原以为冬天去辽西,辽西才像辽西。没想到夏天去辽西,辽西更像辽西。那庄稼太矮小了,遮不住辽西的山。那庄稼是季节安插在这里的过客,一场秋霜,它们就将踪影全无。绿色在这里显得刺眼,它的那种隔膜和匆忙,仿佛是故意来历辽西的心。它使盛夏的辽西比冬季的辽西还苍凉。辽西的山并不高,但它们绝对是山,曲线优美,迪通涵迹。偶尔地,也有高耸的挺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论它高城者低,它为什么那么光秃,石化铁化尸化一般,与阳光河流雨伞花裙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那些没有生命的山,让你感觉辽西是赤裸着的,那些山是被榨干了乳汁的女人的胭体,她们疲惫地仰卧在辽西,死了仍然在做辽西的母亲。

我这样描写辽西,是因为辽西有自己的故事。辽西的故事是女人编织的。从走进辽西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她们而使辽西这块土地过早地成熟,使辽西的山脉太快地衰老干瘪?

这个故事就是红山文化。

裸露的辽西却怀揣了一个旷世的秘密。本世纪七八十年代,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一处原始社会末期的大型石砌祭坛遗址,还发现了一座女神庙遗址和积石家群。在这些遗址和家群下面,有美轮美英的玉器,那玉器以它墨绿色的晶莹,雕刻出自己的光芒。红山文化宣布的是一个最新消息,辽河文明早于黄河文明,中华文明史由四干年改写成五千五百年。

辽西太古老了。它因为古老而神秘,因为早熟而枯涸。

我实际上就是为这一片枯涸而来。在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文明都这样沉静地凝固了。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城邦,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王国,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欧洲的庞贝古城,中美洲的玛雅文明,它们都曾经辉煌地存在过,但它们又都以自己的方式消失了。有的消失,至今仍然是谁也猜不透的谜。红山文化的休止更是如雾如风。她们的家园曾经遍布辽河以西,西喇木伦河以南,张家口以东,燕山南麓长城以北。这是一片宽阔的红土地,她们就用这一片宽阔的红土烧制深腹陶罐。老哈河和大小凌河牵牵绊绊缠缠绵绵着她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走得无影无踪?她们是从哪儿来的,谁是她们的祖先?她们究竟走到哪里去了,谁是她们的子孙?

不知道。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我便在辽西走不出来。

戴许因为我是女人,才格外钟情辽西。因为我是女人,我才一定要拜访那位女神,哪怕相见不相识。

牛河梁。一条普通的小河发源于此,那条河叫牛河,那座山便叫牛河梁。牛河梁对面还有一座猪头山。猪啊牛啊,都是一些极平淡的景致,极家常的事物,很容易就能忽略。世世代代在这里耕田的人压根没有想到,数千年前就已有人在这儿收割庄稼。冷兵器时代的马蹄干戈践踏过,热兵器时代飞机大炮轰炸过,居然都没能惊醒女神的梦。现代人一声轻叫,就与她撞个满怀。

去牛河梁的时候,干燥的辽西突然小雨如酥。女神庙就在牛河梁北山顶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庙的概念,看见那时候人类对庙的理解。它由一个单室和一个多室组成,顶盖和墙,都是木架草筋内外敷泥,光面的泥墙上还画有彩绘。我是说,女神庙早已不是立体的了,只是一些古老的碎片,如果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她就该是这个样子。

在这些碎片里,曾有一尊生动的泥塑头像。她等待了数千年,那温柔的目光终于与我们相遇。她的眼睛是绿色的玉镶嵌的,她的嘴巴含着羞涩却似有话要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有风情万种。因为她出土时,近旁有女性的手臂和乳,所以发现了她,便有了这座庙的名字,她也便有了自己的名字。

红山女神。

她让我一下子望见了中华民族早期原始艺术的高峰,望见了原始宗教庄严而隆重的仪式。也让我第一次看到了五干五百年前的人们用黄土塑造的祖先形象。原来,辽西是因为有了她,而成了一条更大的河之源。

辽西真的是母性的。只有母性,才会把那么久远的美丽完好地庇护到现在。只有辽西,才会哺育出这样一位妩婚鲜润的女神。在那之前,人们还在崇拜自然,突然间就崇拜了人自己,而且是崇拜自己所爱的女神。母性的辽西,赋予它的子民先知般的智慧,让她们总是走在历史的前头,向世界发出文明的曙光。

但是,女神那如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如今有几人能破译?你的饰物是骨是玉?你的文身喜欢哪种图案?当初那么繁盛的香火,那么密集的人群,为什么突然间像轻烟一样散去?当什么都消失了之后,在你那长久的寂寞里,有谁走过那空空的庙宇,再为你献上一朵野菊?

只有女神没有走开。一直就守候在这里,并且一直端庄地微笑着,看日出日落,草绿草黄。她的守候似乎就为了我们一句话,这儿原先并不荒凉。她那颇有深慧的目光,她那欲言又止的唇,似乎还想说,如果这世界有个地方荒凉了,一定因为那里有人戴者曾经有人。

的确,站在牛河梁上,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自然脆弱,人更脆弱。人的脆弱是因为生命本来就脆弱。当初环绕着女神跪下的人们早已不知去向。丘陵起伏着,却没有村庄的痕迹,也没有只言片语。只能放飞想象,在不远的地方,有过炊烟和姑娘的歌声。

那群脆弱的生命戴许找到了更适于生存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把死去的亲人留下来给女神作伴。在女神庙附近,我看见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积石家。漫长的岁月里,只有这些家与女神庙默默相对,无语也无泪。家有圆有方,都是由未经雕凿的石块垒筑而成。家外砌有石墙,绒围有石桩,家内有大小石棺墓葬。我想,家里的人活着时,肯定也是女神庙虔诚的香客。因为只要睁开眼睛,就是生存的喧闹,活着就要祈祷,生命里绝不可以没有女神。怀有这样的依恋,即使死了,也不可能离开女神,死了也要把灵魂安放在她的脚下。于是,那一堆一堆有序的石家,就在山梁上摆成了一个不变的史实。

小雨把那些远古的石头润湿了。我蹲下去一一地抚摸着它们,想象我的手印与古人的手印重叠。那每一座石家,都要用上千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每当有人故去,氏族里有多少人在为他送行呵!那是一个无声的画面,人们沉默着,漫山渝野地寻找石头。又沉默着,看一座新家与旧家排列整齐。只有萨满跳她那永不厌倦的梦魔般的舞蹈,为上路的死者祈福。那石家,那舞蹈,那密密麻麻脸色深沉的人群,让你觉得,由于生命脆弱,原始人类对待死,比迎接生更庄严,更有宗教感。

然而今人是多么粗心。他们戴许在那石堆上采过磨菇,戴许耕地时犁桦与那些密集细小的石头擦边而过,歇息时甚至坐在那上面抽过一袋老旱烟。他们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一些石头。当这些石头成为红山文化的符号,当考古学家从那堆石头下面检出了玉璧、玉龟、玉鸟、玉猪龙,他们才突然间觉得这块被干扁万遍沮胃过的干燥的土地,曾经肥沃,曾经富有。那些不知名姓的先人们,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心情相当快乐。

他们当然没注意到那个小石家,更没看见石家里那个幼小的孩子,没看见孩子身旁那只透明的玉姻烟。我好容易找到了那个小石家,但那个孩子的故事只能是听同行的辽西朋友诉说。当我听说了这个细节时,面前便有了一个始终跳动着的身影,他的脖子上就挂着那个玉姻姻项坠。玉烟姻被今人收藏着,它会永远在,那稚嫩的孩子却没有一点音讯了。那时候,即使是一个很小的部落,也天天都会有死亡。女人给了孩子生命,却不能看着他长大,这对她们是怎样一种残酷!我知道,她们就是为此而流尽了泪水,而面容憔悴。

那个大石家里埋的肯定是个至高无上的人物。他与孩子一样脆弱。他的家里没有玉烟帼,但他有一枚玉猪龙。得感谢这玉猪龙,它从此揭开了一个古老的谜底,让我们终于找到了华夏龙的源头。龙原始于猪,而牛河梁的对面就是猪头山。在图腾时代,人们对自然的崇拜是多么感性!龙在红山文化遗址还出有许多,我还看见了另外一条玉龙,它身体卷曲着,吻部前伸,双眼凸起,颈脊有长嚣,活脱就是甲骨文中那个优美的“龙”字。甲骨文属殷商文化,它比红山文化至少晚两千年。

却原来,中国的第一条龙诞生在牛河梁。牛河梁是龙的故乡。然而那创造了龙的人呢?那么先进的文化,那么深厚的红土,还有他们亲手雕刻的龙,他们崇拜着的女神,居然就能一走了之,龙和女神都挽留不住!

他们离开这里时,还留下了一座大型祭坛。

它距牛河梁不远,静悄悄地坐落在喀左东山嘴那面黄土高坡上。它一定是在高坡上。祭坛与史前人类对自然的恐俱有关,人类因为脆弱而恐俱,因为恐俱而崇拜。为了让神明看清楚自己的虔诚,就需要有这样一个高处。神圣,至上,也为的是接近所崇拜的那个神抵。后来,人类连盟誓朝会封疆,也要站在一个高处。记得刘邦当年拜韩信为大将,就曾专门筑了一个坛,好像只有坛才能造足那种气氛。去北京去过天坛地坛日坛月坛社樱坛,读书时读过浙江余杭那座良活文化的祭坛。给我的感觉,坛是人类的一种创造。它实际上就是一个让天地昭昭曰月煌煌的大广场,人类在某一时刻想与谁对话,就到这广场上说说好了。绿地白云,小鸟大象,老男少女,谁都可以作证。

东山嘴祭坛也是这个模式。居高临下,石块堆砌而成,一座是方,一座是圆。和它比起来,北京的那些坛显得雕凿而且小气。它却是高居河月!与山口的梁顶,偏瞰大凌河开阔的河道。对天对地对万物,那是何等庄严何等痛快的倾诉和表达!可以想象,当年在这个广场上祈天求地的不可能只是一个氏族戴一个部落。它与女神庙一样,是许多部落戴者是一个王国共同的聚会之所。那祭坛从未闲置过,祭坛上面,几乎每天都旋转着苍凉的歌舞,飘落着欢乐的泪水,还有无数鱿圆戴碎了的心愿。

然而东山嘴最打动我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它圆形基址周围发现的那九个红色的女性泥塑像。有两个居然是孕妇塑像,而且裸体。在中国,远古的裸体女像,这还是第一次发现。我也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孕妇的裸体美。她们的女性特征太明显了,腹部凸起,臀部肥大,体态自然优雅,优雅里还有一种壮硕。她们的那种舒展,那种健康,是站在阳光下的感觉。

我想,在这一片鲜红的背景里,有这样一群健康可爱的女人,怎么能不让那些男人激情难抑?在男人那野火般的爱里,生育是多么普通的事情?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成为母亲,女人的肚子,此起彼伏。然而她们无怨无悔,生生不息。女人生命的韧性,其实就是从孕育生命获得的。女人并不天生柔弱,在原始部落里,她们与男人一样裸体,一样劳作,还要鼓胀着受孕的腹,为氏族生育子孙。那个时候太需要子孙了,动物太凶猛,生存太难,有人群就有一切。女人承担了此任。

于是,出于对生育之神的崇拜,也是出于恐俱,男人们就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捏出了女人的乳,女人的肚子。然后把她们安放在祭坛之上,心中默念着祈语,默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当年的那个场景,一定十分感人。什么时候,女人回到了后院?当然是在她们的子孙越来越多之后,在人的欲望越来越复杂之后,在有了尊卑贵贱和政治之后。这世界变得拥挤,她们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她们的肚子,连那双被裹得变了形的小脚,也要严严实实地遮在衣裙之下。女人从此学会了咬紧牙关,无声地笑,无声地哭,无声地呻吟。女人从此有了病态。

东山嘴的女人算是有福,她们可以挺着大肚子,在远古的蓝天下任性地走来走去。她们因为能生养孩子而受尊敬,因为健康,而让那个充满恐俱的世界那些脆弱的灵魂有了支撑。

那祭坛的基址还出土了一些红色的陶罐,陶罐上描绘着黑色的彩纹。每个陶罐,只有红黑两种颜色,是单纯的凝重,是古朴的时髦。东山嘴的女人呵,你用这陶罐盛过烈性的酒么?那粗糙的大碗,可曾使烂醉的男人跳舞?喝醉了,他们说些什么?可曾透露要走的消息?

那几天,我一直是与辽西的朋友们在山野里奔跑。辽西比我原初的想象更古老。在辽西,自然与人类再脆弱,却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在这儿留下一点痕迹,总要在这里停一会儿。生命在这里从未绝过种。

六亿年前,这里是海洋。它使干燥的辽西盛产各种各样的鱼化石,贫穷的农民拿这些化石赚了一笔小钱。没去辽西的时候,我的桌上就有辽西朋友送的一片侏罗纪时代狼鳍鱼化石。那是一个相当生动的画面,然而那两条鱼正在游着,突然就静止了。沧海已变成桑田。

两亿年前,一支庞大的恐龙家族正在大凌河边悠闲地散步,火山爆发了,厚厚的火山灰和炽热的熔岩覆盖了一切。本来是一场灾难,却让我们通过恐龙巨大的足印,通过推叶濒、银杏、拟卷柏化石,看见了遥远的绿色的辽西。与那绿色一起凝固的还有鸟儿们。我刚刚离开辽西,就听见了由它发布的震惊世界的新闻:鸟类专家认定,德国的始祖鸟不是世界上最早的鸟,辽西的孔子鸟才是真正的鸟类始祖。可见那时候的辽西是多么的葱笼,多么的繁茂!

在鱼和鸟之后出场的才是人。

十万年前,当周口店的北京人围着火堆分吃熟肉的时候,喀左的鸽子洞人也小心翼翼地烤羊腿了。只是那个孩子吃完了最后一口,扔掉了换下的乳牙,就头也不回地随着大人们走出了洞穴。这里从此便只有野鸽子飞进飞出,那些猎羊人再也没有回来。

四万年前,大凌河边的建平人渔猎正酣。他们的祖先也可能就是鸽子洞人。只是不能想象,他们之间只有几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六万年!

一万年前,从华北走过来一群人。他们是经过这里,手里握着楔形石核,一路向北向北。他们走过大兴安岭,走过贝加尔湖,走过白令海峡,一直走到北美南美。他们就是后来的印第安人。那时,辽西大走廊相当宽阔,而且水草丰美,说不定就有掉了队的华北人留在了辽西,与鸽子洞人建平人一起成为红山女神的祖先。

假使这样,那供奉着女神的牛河梁,那高筑着祭坛的东山嘴,那个神秘的王国,究竟谁是它的主宰?

一位考古学家用手指了指燕山。他认为,燕山在商代叫炎山,其实它的来历可能还要早,和传说中的炎帝有关。《左传》中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阪泉就是现在的燕山一带。《山海经》和《列子》也说,炎帝是因居于炎山而名炎帝,只是在黄帝战胜了炎帝之后,燕山地区才归黄帝轩辕氏占有。所以燕山最早应是炎帝的领地。

那么,牛河梁东山嘴就应该是炎帝的都城。那么,关于三皇五帝就不再是传说,而是一个失踪了的时代。那么,牛河梁东山嘴之所以荒芜至今,是因为炎帝被黄帝打败,这里曾经是一个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古战场。我终于明白,是人类的自状,造成了人类的自失。呜呼,红山文化就这样空寂了,炎帝的子孙就这样被流放了。

在历史的缝隙里,还有多少被人类自己扼杀而失踪的故事?还有多少都城多少坛庙因为人类自己的打磨而难以辨认?红山文化不旁是一个索引,它在让我眺望历史的同时,也让我对历史惑然。历史其实布满了我们无法探看的黑洞。

我当然知道,黑洞并不是空白,历史永远没有终结。红山时代消失了,别的时代又开始了。一个种族亡逸了,另一个种族又诞生了。炎帝走后,这里仍然有故事。夏商时,这里是孤竹国,伯夷和叔齐耻食周粟的传说,老马识途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秦汉时,这里属辽西郡和右北平郡。三燕时,这里叫龙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写的就是镇守右北平的汉将李广。屑唐时,这里叫营州,隋四伐高丽唐六征高丽都曾以此为行帐。就连“朝阳”这个名字也是乾隆东巡时御赐的……每朝每代,都在这里衔接得天衣无缝。然而,只有女神明白,红山文化对于中国文明史,是绝唱,绝响,是空前绝后。历史可以没有许多东西,但不能没有它。它震撼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是世界,它让所有的人都因为它而仰望辽西。

辽西给了我们这么多,它怎么能不枯涸!辽西老了,女神仍然年轻。历史老了,时间永远年轻。

面对古典的母性的辽西,我的心里涨满了沧桑。这世界曾经有过的辉煌总能因种种理由被湮没成尘土,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我们要怎样呵护珍惜才不再让它风流云散?这世界已经开始沙化,自然的沙化和心灵的沙化已经悄悄地向我们蓬近,我们要怎样阴拦遮挡才不发生辽西那样的干燥?

火炕

在城市里已经住了二十年,一直是睡床。最初是睡女生宿舍那张双层的铁床,我在下铺,靠着北窗。窗外是渤海湾的一片浅滩浴场,冬天时岸边便堆满了雪白的冰。冰是波浪形的,带着大北风的痕迹。不远处就是不冻的灰蓝的冷调的海,咆哮着要登岸似的闹人。那张铁床就像搁浅在结冰的海滩上,人伤佛随时随地就能被风刮进海里,是一种彻骨的凉。宿舍每个女生都有一只热水袋,去教室上晚自习之前,必是先将装满水的热水袋放在被窝里,这样上床睡觉的时候手脚就能伸开了。毕业后便是在这个城市安家,铁床换成了席梦思。然而总归是床,最冷的日子,即使回到了家里,满屋子转来转去,也找不到最温暖的那一隅。

这时候我就会想念乡村的火炕。虽然北山墙上挂着厚厚的霜,风吹得门窗直晌,坐在火炕上,就不觉得冷。因为有火炕,乡村的男人女人都会盘腿。家里来客戴是上谁家串门,进屋就上炕盘腿坐着。男人抽烟,女人做针线,一坐就坐大半天。乡村的孩子是坐不住炕的,他们要去河里滑冰车,到街上打雪仗,去茅厕时才发现手冻得连裤带都系不上了,便提着裤子跑回家,把手伸给正坐在炕上做针线的母亲。做母亲的则欠欠身子,将那两只红馒头似的小手坐在屁股下面,不一会儿就给语热了。

乡村的火炕在北方的冬天里就是投靠和归宿。火炕让你有家,让你出去了还要回。床则像房间里的一个布景,不能随意触摸,也不能依赖。床让你永远是客,不论什么时候,打起行装就可以走。

对于我,想念火炕就是想念童年,想念纯朴的母爱,想念只有在火炕上才能发生的风景。在乡村里出生的孩子,离开母体之后第一个承接他的不是医院里雪白的产床,而是火炕。老式的火炕上面铺着苇席,苇席下面再铺一层谷草,谷草蓄热而且暄软。乡村的男人和女人,一生都在这样的火炕上纠缠。他们在灼热的火炕上毫无节制地纵欲,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让孩子诞生。火炕太能容纳了,每一铺火坑都人口密集。那年我七八岁,我问二嫂的肚子为什么一天比一天大,二嫂说那里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小人儿。果然那天早上再去敲门时门就不开了,我趴着窗子向屋里看,二嫂家的炕席被卷起来了,她赤身躺在谷草上,在那焦黄的谷草里,蠕动着一个鲜红的动物般的小身体。二嫂的婆婆也就是我的伯母端来一盆水,她一眼发现我在偷看,立刻爬上炕拉严了窗帘……。我想,这大概也是我出生时的情景。火炕上谷草焦黄焦黄,我便如母亲说的那样,落草为人。

直到现在,乡村的男人女人虽不再为生育而繁忙,却仍贪恋着火炕上的情欲,仍在火炕上无尽地纠缠。火炕是他们的圣地,是生命的摇盔。

火炕是母性的,它更多的时候属于女人。在东北的乡村,分炕上活儿和地下活儿。东北寒冷,东北男人多女人少,东北的男人宠惯女人,而早年的女人又是小脚,地下活儿大多由男人干,拉犁种地收庄稼挑大粪跑买卖,男人大包大揽。女人做炕上活儿,缝衣絮被绣枕头纳鞋底儿,女人们都是在炕上完成的。女人比男人更能坐炕,女人坐炕坐得滋润,她们那两条腿即使穿再厚的棉裤也能柔软地盘上。

未出嫁的姑娘冬天里爱聚堆儿,她们互相抄花样子,绣枕头绣门帘绣各种各样的罩子。我姐姐出嫁时绣了两种枕头:一种是洋枕,细白布,带飞边儿的;一种是方枕,家织布,从在旗人家里学来的。我家那地方把满族人叫成在旗人。在旗人的方枕六个面八个角,两头的沙式刺绣很好看,就是枕芯太硬,出嫁的姑娘并不枕它,但拒子上一定要有它做摆设。她们没白没黑地绣,把炕坐出坑了。已经做了嫂子的女人把饭端上桌子,她们才把绣架一放,坐过来吃现成的,那做哥哥的就拿眼角白她们。她们出嫁那天,拜完天地就坐炕,婆家人在褥子下面放一把斧子,再格人也得把“福”坐住。

做了熄妇的女人,冬天里最忙的话儿是做鞋。给公公婆婆小叔小姑做,给男人和孩子做,最后才是给自己做。穿了一冬的棉鞋棉乌拉,在大年三十晚上吃年夜饭时一定要换上一双家做的新布鞋。家口大的,一个女人要做十几双鞋。这个活儿其实从夏天就开始了,选在大热天的中午,打好一盆面浆糊,拿出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布,摘一扇堂屋的门板,然后就一层浆糊一层布地裱格措。当那一块一块的格请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晒透了,便卷起来留到冬天做鞋底子。纳鞋底儿的麻绳也是在夏天就备好了麻匹,冬天要做鞋了,提前几天几夜地赶着搓麻绳。搓好了就拧成麻花劲儿串起来挂在墙上,纳鞋底时一根一根扯下来用。纳鞋底儿是力气活,未出嫁的姑娘怕把手勒出泡,瞪眼看着嫂子埃累也不伸手去帮。那做嫂子的坐在炕上简直就是牛马一般,任那麻绳勒破手。她们已经嫁了,粗糙就粗糙吧,好在男人并不嫌乎。男人做地下活儿就一阵儿,女人的炕上活儿没有头。男人晚上回家吃完饭就上炕睡觉,女人还在灯下纳那纳不完的鞋底。知道疼的男人会说一句:炕上活儿比地下活儿累多了。灯下的女人听了,鞋底儿纳得就更欢了。

睡火炕可以看见男人的权威。火炕分炕头炕梢,炕头靠锅台近,炕一宿到亮是热的。炕梢离锅台远,不到半夜炕就凉了。乡村入睡炕不铺褥子,身子就贴在炕席上。大人认为小孩火气旺,不怕睡凉炕,所以占据炕头的总是这个家的男主人。埃着的是女人,女人的旁边才是孩子。如果孩子多,就从最小的开始往下排,炕梢当然是最大的孩子戴者是女孩子。女孩子未成年时还能与父母兄妹在一铺炕上挤,成人儿了便要独自去里屋睡。里屋炕更凉,凉也要去,女孩子天生喜欢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炕头永远是男人的。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东北乡村男人的幸福观。白天与牛在地里忙碌,晚上与女人在炕上忙碌,那男人终于累了,他就理所当然地睡在那炕头。用热炕头去烙他那疲惫的腰身,酸痛的筋骨,困倦的精神。经过这一夜的烘烤,第二天起来又是一条硬汉。每天每天,日子就这么重复地过着,直到他在那个热炕头上再也爬不起来,成为行将就木的老人。

烧火炕用的是柴草。我小时候,最累的活儿就是拾草。我的老家不在平原,也不在山岭,而在光秃的丘陵之间,小孩子放了寒假惟一的活儿就是拾草。所有的孩子都拾草,那些光秃的丘陵就更加地光秃。近处的草拾净了,就向远处出发,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已经走到几十里地以外的山场子了。山场子的柞树也并不茂盛,地上的叶子很快就光了,我们就用手去摘树上的叶子。树上的叶子也摘光了,我们就刨树下的草根。草根刨光之后,土就露出来了。山场子一片破败,而我们拾草的队伍还是浩浩荡荡。那么小的孩子,要管全家的烧草,叫“供锅底儿”。

我曾经为此专门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祈祷》。我的祈祷非常单纯,不是福也不是财,就是请上帝赐给我一个有力气的大兄长,让他帮我拾草,域者让他在我拾草回来的路上迎一下,替我背一会儿沉重的草包。那时,我的背上总是有一个大锅般的草包,鬼一样地在山路上慢慢移动,累了也不敢放下,而只能在有短墙戴斜坡的时候倚靠一会儿,因为没有人来迎。那时我太羡慕那些有哥哥的人,有一个庄稼院的老父亲也好。记得每次回到家里,饿得那么厉害,扔下草包并不是想吃饭,而是先大哭一场。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累和孤独,直到现在我一边写它一边还在流泪。

我之所以哭过之后还是要去拾草,都是为了母亲。父亲在城里工作,过度辛劳的母亲得了腰疼病,我必须拾很多的草,让母亲做熟一家人的饭,让母亲能睡上热炕。如今我早已不再拾草,然而我不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一丛茂密的禹草,一块深秋的苇塘,只要那是可以当柴烧的,我就想去拔去割去楼,那态势就像卓别林到处追赶着拧螺丝。我的某一根神经至今仍停留在童年的贫乏和痛苦之中。

关于火炕的记忆太多了,它已经温暖了我们两干多年。更重要的,火炕是东北土著沃沮人的发明。我是在翻阅书刊时发现这个秘密的,读到这段文字时,我曾经手舞足蹈地兴奋了好久。我觉得火炕就应该由东北人发明,东北入就应该给人类创造出这样一铺火炕,这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自然而然责无旁货的事。试想,在人少兽多的时代,为躲避凶猛野兽,祖先们只有在树上巢居,美其名曰有巢氏。当他们学会制作石刀石斧之后,才从树上跳下来住进洞穴。大东北有很多古人类洞穴,金牛山洞,鸽子洞,还有古代大鲜卑山上的嘎仙洞,都曾是东北人祖先住过的家。但那时他们只能围着簧火睡觉,还不曾有真正的安眠。直到从山顶走向平原,在平原上挖出地穴戴半地穴式的居所,才睡上了火炕。戴者说,有了火炕,才有了地穴居域半地穴居。

这是东北古人类的一个新纪元,是严寒和冰雪赐予了他们灵性,他们又以火炕的方式拯救了自己。因为当火炕在地穴深处散发出热量,他们才试着从地穴里升出地面,让古老的荒原上出现了亮亮堂堂的房屋。房屋绝对是火炕催生的风景,它使人类的居住史发生了巨变,使人类从此有了尊严,从此见到了阳光,终于由胆祛的动物般的生存,过上了人的体面的生活。

火炕是真正的东北土著文化。虽然我只能从所剩无几的历史遗迹里去猜想两千年前的火炕造型,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火炕一旦被知道,被效仿,它就变成了华夏文明的瑰宝。事实上,正因为有了从大东北传来的火炕,才使华北、大西北以及整个北方各民族的人们一同从地下爬出地面,这世上才有了各式各样的火炕。只是,那时不会有入知道这是沃沮人的发明,也就不会有人向发明者道声谢谢,文明是共享的,沃沮人当初不是也曾享用过中原人发明的犁桦吗?

反正那些日子,不由自主地,我总是暗自为火炕惊叹!

我发现,即使在东北,火炕的样式也是不同的。我曾在镜泊湖边的瀑布村住过一夜。这是一个朝鲜族村庄,读史的时候,我觉得朝鲜族的祖先大约就是沃沮人,那么,朝鲜族人家的火炕就应该是最正宗的火炕了。

瀑布村中央有一座朝式基督教堂,村里有一半是新盖的瓦房,另一半是保留了朝鲜族风格的稻草房。叫瀑布村,是因为它在镜泊湖瀑布之侧,在一片黑色的玄武岩上。它是一个移民村,60年代末从宁安南鹿道集体搬迁过来。盖了新瓦房的人家,是给去镜泊湖旅游的人照相发的财。仍住稻草房的人家,是因为不会照相。然而不论什么房子,他们的炕都是一样的。那是多么大的一铺炕呵!它布满了整个屋子,走到哪里都是炕。衣箱,被子,缝纫机,电风扇,锅碗瓢盆,所有的东西都在炕上。灶台和炕居然在同一平面,锅仿佛坐在炕上,灶刁那地方是一个地坑,烧火时蹲在里面,不烧火时用木板盖上。烟囱在房子的侧旁独立地竖着,比房子高出一些,很别致。屋子看起来挺大,到了晚上,屋与屋之间使用木制的拉门隔开。我看见这个村的每个家庭都有一只很大的橱拒,里面全是红红绿绿的塑料盆搪瓷盆,它们一正一反地扣着,像小卖铺摆设给人看。后来才知这是风俗,盆多,表示富有。朝鲜族女人的手中永远握着一块抹布,她们坐在炕上,将那些盆擦得雪亮。

我住的那家女主人手中也有一块抹布,一边与我说话,一边不停地抹着炕边炕角的灰尘。抹过,抹布仍是白的。尽管她对我说的是汉语,穿着与我一样的汉式衣裳(将朝式衣裙装进拒子里,出门戴过芍的时候才拿出来),一看那火炕,就知道她有自己的文化背景,我和她不一样。那晚,她给我做的晚餐是一盘油炸辣椒,一盘干豆皮炒黄瓜,一碗大酱汤,那一顿晚餐,吃得我流汗。夜里躺在火炕上,腰和腿舒服极了,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屋子里飘散着大酱汤的味道,那特有的香味,既亲切又陌生。

镜泊湖的土著是满族人。从清代流人吴振臣写的《宁古塔纪略》里可以看出,满族的火炕与朝鲜族的火炕不同;房屋大小不等,只一进戴三间、五间,戴用草盖。墙厚几尺,然经寒气侵入,视之如霜。屋内南、西、北绕三炕,炕上铺大红毡,炕阔六尺,每一面长二丈五六尺。夜则横卧炕上,必并头而卧。无凳椅,有炕桌,俱盘膝坐。客来俱坐南炕。流人杨宾的《柳边纪略》说得更详细:屋皆东南而立。土炕南七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东,就南北炕头做灶。上下男女各据炕一面,夜卧南为尊,西次之,北为卑。晨起则叠被褥,置一隅。西、南窗如炕大,糊高丽纸,寒闭署开。

他们都说的是满族人的火炕。满族人的祖先在渤海时代还有许多是地穴居戴半穴居,只有首都上京龙泉府墙高坊齐车马喧。到了金代,完颜氏携辽天柞帝、宋徽钦二宗居金地时,让他们住的也不过如此。宋徽宗从未见过这样的房子,所说的每日坐并观天,其实坐的就是半穴式地警子。徽宗在一首诗中写道;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干里,怅望天南无雁飞。

有“扉”说明是半穴居。住这种地方,即使有火炕,徽宗的心情也不会太好,他在金代的五国城只活了几年就病死了。和他一同被携去的儿子钦宗因为年轻,在金国活了三十年,在最后的几年里,他终于可以不坐井,而与辽帝同囚于一座寺庙了。

这个民族走到清代,才睡在了有规有矩的形火炕上。这样的火炕我在吉林的乌拉街见过。乌拉街是一个镇,我在那里看见了古代乌拉国的土围子,看见了金兀术妹妹百花公主的点将台,看见了慈禧太后用来透烟袋的灯芯草,当然也看见了吴振臣、杨宾笔下描述过的火炕。不过古老的三面炕已经很少了,多数人家睡的是南北炕,有的就是一铺南炕,与汉族人家的火炕一个样式了。坐在满族人家的火炕上,我感到的是这个民族一直在努力改变着自己,又总要保留一些自己,既渴望融合,又顽固地存异。然而,事实上属于满族人自己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在东北,火炕一直是有姓氏的,分种族的,又一直是属于乡村的。东北的冬天太长,火炕太热,养出了东北式的懒汉。乡村的男人在冬天里过于迷恋自家那个热炕头,即使坐在热炕头上,他们也习惯地将两手抄在棉袄袖子里,做出一种猫冬的姿势。我常常拿东北的男人与南方的男人相比较,南方哦许是天热的缘故,男人长不高大,很瘦,总给人句着身子忙忙碌碌快走的印象。他们说话的节奏也快,话语琐碎,像女人。东北的男人,尤其是乡村的男人,走路时爱仰着脖子,脸上有一种无知的高贵。他们不苟言笑,似乎胸有大志,却一动不动,懒得去动。东北的水土太肥沃了,插根筷子能发芽。不愁吃的,所以就有稳坐炕头的理由。进屋一看,缸里盆里,只不过有一些粗粮,温饱而已。

这是火炕让入伤情之处。火炕在解救人类的同时,又与寒冷合谋,将人类的精神捆绑得苟且卑琐。

冬天到了,我的几位朋友一再要我带他们去乡村吃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更主要的是去睡一睡乡村的火炕。他们说,城市的床和城市的喧嚣已使他们身心俱疲,太需要在乡村的火炕上松一松筋骨。我为此想了很多。乡村并不远,乡村的火炕依然那么温暖,但我真的害怕乡村的火炕让这些城市人也恋恋不舍。

无家的萧红

70年代末的一天,记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也记不清天气是冷是暖,我走进学校图书馆的旧书库。光线很暗,书都是泛黄的,发出一股久不见天日的霉味。它们显然被当成坏书封过,现在可以摆上书架,却没有人来给它们分类。就在这个时候我进来了,并且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本书皮已经破烂的《呼兰河传》。

我以为是谁在写草原上的故事,呼兰河像是草原上的河。本来随手翻一下就想扔掉的,突然发现写书的是一个名叫萧红的女子,又发现写序的居然是茅盾,他说写这本书的女子是寂寞的,写这本书的女子出生在东北一个叫呼兰的小县城。我的眼睛立刻就离不开那本书了。

书并不厚,那天我再就没有走出那间屋子,找了一个稍明亮点的角落,一口气将一本十多万字的小说看完。在此之前,虽然远居封闭的乡下,干方百计,还是读过许多的中外名著。因为是女人,读到最后,最喜欢的书是《简·爱》,最感觉神秘的人是夏绿蒂、勃朗特。可是那天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面前只有萧红和《呼兰河传》。

从此以后,就开始寻找有关萧红的一切。

我不仰望任何人,却不能不仰望她。我始终觉得她站在一个高处,那个高处是她燕子衔泥般用萧红式的文字筑起来的,她是那上面的女神。生命虽苦难而短暂,却让幸福而长寿的人反躬自问曾经做过什么。写的东西虽箕中豆粒般历历可数,然而著作等身者未必有一本书能如她写的那样不朽。

不能想象,自古至今,东北文学的原野上,如果没有萧红这一朵奇异的花开放着,将会是怎样的荒凉和空寂。许多人在写,没有谁可以与萧红伦比。也有人试图模仿,但萧红是空前绝后的。读萧红,让我相信有天生。

可是,读萧红读得心疼。从古代的深闺诗人,到现代的所谓才女,没有一个人像萧红那样悲剧。她的寂寞是因为无家无爱,如风中的蒲公英,一生漂泊。她并不是娜拉式的出走,而是萧红式的流浪,从上路那天起就一直是亡命般地逃。

不知为什么,读了萧红,萧红就成了一个与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我一直在等她归来,并且在心里无数次为她伤感。萧红,你在哪里呢?

在寻找的日子里,我曾去过萧红出生的那座小城。

那是1987年春天,我来到了呼兰,看见了呼兰河,并且急急忙忙写了一篇小文,题目叫《黑土原上的太阳》。

我在那里写道:

你的故乡在呼兰,它现在是哈尔滨市属的一个县城,穿过松花江新修的立交桥,再向东北行半小时就到了。正是小城三月,黑土原上的风很大,很高。街两旁五颜六色的幌子让风给扬得底穗朝了天,像倒挂的灯笼。街路不都是柏油铺的,偶尔赶过来一辆拉林秸的马车,飞卷的尘土把车老板儿的眼睛迷住了。居民住的也不都是砖瓦房,还有泥草房。泥草房的院子也不都是石砌砖垒的,有的竟是用锹挖的黑色粘土一块一块坝起来的,很别致。我们坐的车子猛地颠簸了几下,有人说,这条路叫萧红路。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我想起了1930年秋天,那个更深人静的夜晚。十九岁的你,离开了那个整天料视着你、骂你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的父亲,离开了那个你永远都不能原谅的阴毒的继母,离开了那个想把你勒死掉的伯父,离开了惟一属于你的后花园儿,从此踏上了坎坷的流浪之路。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到的哈尔滨呢?是骑在你写过的那部东洋驴子上么?你孑然一人,身无分文,拉车的肯么?

如今我来到你的故居。你的故居在城南。几十年前,这儿曾是一座宽大堂皇的地主宅院。一进门,便见得五问青砖大瓦房。木格窗权,颇有北方的古旧味儿……故居里已没有你的亲属。房内只保留了一铺土炕,一块砖铺的地板,几把旧式桌椅和一个炕柜。壁上挂满了名人题字。一个外国人称你是乡土作家。或许,就因为你与乡土的贴近,人们才格外地敬重你罢。30年代的文坛,欧化几为时尚,可你就那样执著地,凭着记亿,凭着依恋,写你温馨的小城,写你梦般的呼兰河……

现在看来,这真是一些幼稚的文字。那时的我还不能准确地表达对萧红的理解。1996年春天,我由哈尔滨去阿城拜访金源故地。本来可以再去一次呼兰,但我终于没去。我害怕再见那个院子,害怕再与萧红书中的景物遭逢。我认为呼兰如今只是以萧红故居的方式存在着,那里面没有萧红,它是一个让萧红伤心伤情的所在,因为从它放逐了萧红,萧红就再也回不去了。

的确,萧红曾经是有家的。在东北,呼兰就算是个很有些历史背景的城镇了。黑龙江将军建暖浑古城的时候,就在这儿设镇。它的名产是珍珠,专门送给京都皇上皇后们享用。慈禧的首饰盒里就有呼兰的珍珠。当初康熙乾隆修筑柳条边阻挡关内流民,除了怕他们挖长白山的人参,还怕采了呼兰的珍珠。呼兰的确不是一般的地方,可谓地灵人杰。萧红是属于呼兰的,萧红与呼兰是不能分的。

张氏的这个院子,在呼兰也算是很体面的。院心的那一丛禹草,曾被萧红反复描述过。院子里走动的人,萧红也一个一个刻画得眉眼清晰。包括院子外面发生的故事,一个也没逃过萧红的眼睛。可是,这里是家,却无法触模;有父亲母亲,却没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抚过头顶。在萧红心里,只有那个淡漠而慈祥的祖父,是温暖和爱,是家。祖父死了,家也便坍塌了。

于是,一个女人的逃亡开始了。

第一次并没有走远,不过是从呼兰跑到哈尔滨。家人驱逐了她。在北方的大雪天,她切肤地尝到了冻的滋味,也切胃地尝到了饿的滋味。她先是被一个男人骗了,后来又被一个男人救了。我在那篇小文里写道:

欧罗巴旅馆阴潮的地板上,你呻吟着,饿着,却也希冀着——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溪水唱着:姑娘呵,春天到了。

商市街低矮的板房里,你和你的爱人,一嘴泥,一嘴草,终于筑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巢,终于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印刷出一本自己写的书。

当最好的朋友突然失踪,当家门口出现了鬼魅一样的人影,当关外的军人退到关内,关外的学生告别爹娘流浪流浪整曰价在关内流浪,便只有再一次逃离。这次是真正的背井离乡了,这次是关外与关内的分别了。然而,在她坎坷的一生中,那居然是一段最安定最难忘的日子。我写道:

青岛海滨那美丽的草地,葱葱的小路,喧闹的浴场,你沉醉过。可你分外怀念和惦记故乡的人们。于是,你的成名作《生死场》诞生了。

只是那种好日子太短暂了。中秋节的晚上,她和爱人共同依赖的朋友被捕了。与离开哈尔滨一样,为了筹集足够的路费,她又把木床木椅之类拿到旧货市场去卖。然后小心地揣上那部大作,继续向南逃遁。这次的避难所是大上海。她想,上海有兽迅,她不会再害怕什么了。我写道:

在那间见不到阳光的亭子间里,你写信给鲁迅。终于,在老靶子路一家咖啡馆,你与这位伟人相聚了。你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伟大的温情在爱抚着你。你成了30年代名震上海的女作家。

萧红注定是要成名成家的,但她又注定是要流浪四方的。在她的生命里总是危机四伏,看起来有家,其实她压根就无家可归。我又写道:

东京并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香港,也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可你都要去。你不容许一只手爱过你保护过你,一只手却要捏碎你,更不允许心的背叛,感情的远离。你那颗在黑色的冻土原上冻僵了的心,渴望阳光,渴望爱。你把自己心的深处的热量,一点一点倾泄在《呼兰河传》上、《小城三月》上,最后裹着一身洁白,静静地远去了……

这是十多年前我为逃亡者写的简历。我用空茫的目光追踪着她,一个流浪的女人的背影。如果我是北京、上海载者武汉、重庆那地方的人,我不会太在意萧红的籍贯,也不会太在意她有没有家,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后死在何处葬在何方。恰恰是我与萧红同为关东的女人,我没有离过家,却可以想象出离家者的心情。十多年前我站在呼兰的那间院子里,站在风中,抬头看着空中一轮遥远的太阳,总觉得那是她的脸,苍白,孤寂,想家却又拒绝回家。

我是后来才明白茅盾先生所说的寂寞。

萧红不缺少朋友,她身前身后总有男人的影子。那些人都会写字而且都活着,但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该为萧红做点什么。如果没有一个叫葛浩文的美国人,这颗晶亮的星斗仍然是沉落着的。那个美国人几乎是向中国的文坛大声喊了:在30年代,从中国的东北,走来一个乡土女作家,你们怎么把她给忘了呢?于是,这个精灵似的东北小女子才出水芙蓉般谏立在现代文学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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